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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大爭之世 作者:月關(連載中)

第029章 嚴陣


春秋時候,古風尚存,兩國交戰時便是一國之君只要親上了戰場,也要披甲衝鋒,與敵肉搏的,一國如此,一家更是如此。任家無子,任家長女若惜,自幼便習練的一身武藝,莫看嬌滴滴一個女兒身,入則大家閨秀,出則不讓鬚眉,文武俱是一流。

她一桿長矛在手,幾個回合下來,便有五六名盜賊死在她的手中,做為主將,她身旁有兩名武藝最是出眾的家將護持,替她擋卻襲來的戟矛刀劍,任若惜如虎加翼,這一個小三角陣殺入盜賊叢中,竟是所向披靡。

任大小姐身嬌肉貴,她親自殺入敵人本陣,極大地鼓舞了家將們的士氣。所有的家將隨著任若惜奮勇爭先,個個驍猛如虎。

古君海見任若惜出戰,料想宅門必然還要湧出不下兩百員家將護侍,他只盼宅中衝出的任府家將越多越好,那樣後宅壓力便可大大減輕,卻不想任若惜只領著四十多名家將衝擊他的本陣,後面大門轟地一聲關上了,牆頭上的弓箭手也倏然不見了蹤影。

古君海正覺納罕不已,成府大門敞開,慶忌親率百五十名兵將衝出來,自他本陣側翼發動了攻擊,古君海大驚失色,這才知道任若惜所恃者不在院中,而在成府。看這情形,主上的計劃早在對方預料之中,今晚的大計怕是難成了。

可是此時明白已經太晚,古君海不知任家後宅戰事如何,只能盼著主上那邊仍能得手,是以硬著頭皮衝了上來,趁著慶忌那隊生力軍尚未絞殺過來,全力向僅有四十餘人的任家陣營發動瘋狂攻擊。

古君海使一柄闊劍,接連劈殺三名任府家將,衝到任若惜對面,大喝一聲,雙手持劍當頭劈下。任若惜右手側便有一個家將小陣,原可退讓閃避,但她殺得性起,又自恃武藝,陡見劍來,竟不閃避,急把手中長矛一架,只聽「喀嚓」一聲,那支長矛被一劍斬斷,任若惜大驚,這才急急抽身後退,劍尖自對峙雙峰間一劃而過,皮甲上劃出一道裂痕。

古君海搶步上前,又是一劍,任若惜左右兩位家將齊齊迎上,一以長矛架開劍刃,又以短戟刺他腰肋,古君海「嘿」地一聲,擰身倒退一步,利劍收回,盪開了那柄短戟。

任若惜險些命喪他手,不禁大怒,她一手持斷成半截的青銅矛,一手拔出腰間短劍,仗劍持矛,左右開弓,劍鋒甫從一名趁機迎上來佔便宜的盜賊頸間劃過,揚起一天血珠,短矛便「噗」地一聲貫入另一名盜賊的小腹。

左邊家將替她格開一件兵器,右邊家將卻被古君海迫退一步,古君海厲喝一聲,一劍如電光霹靂,將他右臂連著手中兵刃齊肩削下,痛得那家將慘呼一聲,踉蹌退下。

任若惜一見目眥欲裂,一個箭步向他撲來,兩劍相交,「鏗」地一聲響,二人身形錯開,古君海退了一步,身形站穩,揮劍架開了任若惜家將刺來的一矛。任若惜力不及他,全力刺了這一劍,腳步虛浮,落腳處又正在方才家將被斬處,腳下一片濕滑的血跡,站立不住多退了兩步。旁邊一看持劍架盾的盜賊見有機可趁,舉手一劍劈開,斬處正是任若惜纖秀的頸項。

「大小姐小心!」遠近但凡看見這驚險一劍的任府家將都驚恐大叫,可是他們欲待救援卻來不及了。就在這時只聽霹靂般一聲大喝,烏沉沉一道黑影橫空掠過,那盜賊眼見一劍就要讓任大小姐身首異處,眼中都放出凶殘興奮的光來,忽地慘叫一聲,整個身子都飛了起來,凌空倒躍,離地約有兩尺多高,摔出三米多遠,撞開了正纏鬥在一起的兩個人,「砰」地一聲仰摔於地。

這時才有人看清,他的身上貫著一桿長矛,這一矛的力道好大,將他一百多斤的身子帶出去,牢牢地釘在了地上。就在他被長矛帶起的同時,古君海見機不可失,也是一劍朝任若惜刺來。只聽不遠處又一聲大喝,古君海眼角瞟見一縷毫光,當下想都不想,本欲挫進的身子反向後仰,一柄利劍貼著他的鼻子尖便飛了過去。

任若惜先被古君海驚出一身冷汗,剛剛站穩了身子,那柄飛劍便到了,擦著她的肩頭飛過,把她系甲的綵帶削斷,半片胸甲都跌落下來,任若惜的小臉頓時嚇得全無顏色。

先擲一矛又擲一劍的慶忌大步奔來,一見這情形自己也嚇了一跳:「失誤!失誤!純屬失誤,本想解圍來著,哪知差點兒把這美人一劍幹掉,看來這兵器還真是不要隨處亂丟的好。」

他大步搶過來,不好意思再向任大美人邀功,只一抬腳,踢起地上一桿長矛,凌空抓在手中,抖矛一輪,「嗚」地一聲破風怪響,掃清近前丈餘方圓,大喝一聲道:「慶忌在此,展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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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府以有備算無備,展跖這一遭可謂是處處受挫。負責放火擾敵的莫風固然失敗,左右佯攻的劉煜也寸步難進,任家的牆又高又厚,牆內側有兵士掩蔽行走的道路,他們在牆上放箭、擲火流星,以長戟劈砍敢強行攻上牆頭的盜賊,劉煜人手太少,手中又缺少必要的攻堅工具,只能望牆生歎,哪裡還攻得上去。

展跖引人繞到後牆處,這裡有一條河流,側耳聽聽,牆上沒有動靜,展跖大喜,連忙讓人將備好的木排架在河上,來到任家後牆根下,使力士砸牆。

經過兩夜的暗中窺探,他已瞭解宅中的警衛佈置,後園中防守最是嚴密,任家車輛雖在城中府內,每晚巡弋的家丁也是往來不絕,現在雖有前面強攻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又有喊殺聲遮掩,但只消砸上幾槌,牆內家將必然發覺,所以催促甚急。

那牆都是夯土壘就,「鏗鏗鏗」幾大槌下去,牆體受力,砸下幾方泥土,但整幢又高又厚的土牆卻依著矗立,牆內已傳出叱喝叫喊之聲,一時鳴梆四起。耳得聽前宅殺聲慘裂,展跖發急,命力士輪番砸牆,竭盡所能,終於在夯土牆上掏出幾個洞來。

手下立即將準備好的工具傳到前邊,以粗麻繩絞緊的木槓被順進牆裡,豎起頂住泥牆,牆內守衛似乎沒料到他們不是翻牆而入,而是試圖拖倒整面高牆,牆洞中先伸出幾柄長矛搠了幾下,然後便有人高呼取劍戈來。

展跖更不怠慢,數百盜賊訓練有素,趁著這難得機會拖著繩索像拔河一般喊著號子拖牆。如是者幾次,只見那牆搖晃了幾下,轟地一聲被他們拖倒,泥土冒著煙塵砸進河裡,濺起一片水花。展跖再不遲疑,立即身先士卒,冒著牆倒帶起的灰塵衝進院去,高聲喝道:「葉羽不得戀戰,速尋兵甲運走,其他人隨我……」

他說到這兒兩眼便是一直,後院中槍戟林立,至少不下三百名任府家將肅然站在院中,排成十五個小方陣,都是劍盾手、長戟士、弓弩手這樣遠近兵種、長短兵器搭配的陣形,火把在夜空中燃燒,火光中的任府家將面對突然闖出的賊眾,神色肅然,一動不動。

各方陣中央,是一角高台,台上一個四角小亭,亭簷翹翹如鉤,亭中站著八個虎士,人人按劍,手舉火把,中間兩個披甲執矛的小將,身材看來有些瘦削,年紀似乎也不大。

葉羽又驚又疑,湊到展跖面前道:「主上,古君海在前宅強攻,至少也該吸引了一半的人去,任府一共不過四百名家將,再分一部分應付左右騷擾佯攻的人,哪還有這許多人候在這兒?而且看他們衣甲鮮明,神色從容,竟似早知我們要來似的,這……」

此時,高台小亭上,任冰月一手拄矛,一手按劍,得意洋洋叫道:「呔,前方來的強盜,哪一個是展跖,快快跪到本姑娘面前受死!」

眾盜嘩然大怒,展跖卻臉色鐵青,當機立斷地喝道:「機密已敗,事不偕矣,速退!」
葉羽忿忿地道:“主上,我們的人手不弱於她,怎能不戰而退?”

    展蹠嘿然冷笑:“我們是盜,幹的可不是攻城掠地的買賣,事不可為,便該及時身退,知不可為而為之,即是不智。戀戰不去,所為何來?”

    說罷,他大喝一聲:“速退!”

    展蹠是中國史上第一個為黑道、綠林道定下道上規矩的人,一共五條,一是踩盤子務要詳盡,把準備下手的目標的一切都瞭若指掌;二是臨戰勇敢,奮力爭先,不可畏死;三是道上兄弟要講義氣,敵若勢強,不可背友先逃;四是見機行事,轉寰如意;五是獲得財帛,分髒要均。

    這五條道上規矩,葉羽做為他親近的屬下自然一清二楚,一聽他聲色俱厲,再不遲疑,立即凜然聽命,立即喝道:“任家有備,事不可為,速退!”立即率著左右潮水般退去。

    任冰月一見對方動靜頓時愣住,她這三百家將都是自幼配合演練,彼此熟稔之極的人,最是精通聯手作戰,三百人足以發揮出五百人的威力。今晚姐姐把兵力全都交給了她保護兵甲車輛,她排布下如此陣勢,本想做件大事在姐姐面前露一手,怎麼敵人不戰而退了?

    台下十五個小方陣的家將們也措手不及,只零星射出幾枝羽箭,傷了幾個強盜,于展蹠人馬卻無什麼大的損害。任冰月急急道:“快,給我追上去,莫要放跑了他們。”

    左右家將徐水和仲常連忙勸道:“二小姐,大小姐吩咐,我們的使命便是保護兵甲車輛,寸步得不離開,不得有一件兵器落入展蹠之手。如果拔軍追擊,陣勢自亂,萬一展蹠趁勢反攻,恐怕於我們不利。”

    任冰月想起姐姐嚴詞囑咐,頓了頓足,追殺的命令終究未敢發出,只得看著那些盜賊從容退去。

    展 蹠退出任府後院,回頭一看,見任家家將陣列整齊,只在院中守候,並無一人沖出來廝殺,不禁暗歎一聲,他縱橫齊魯,還從來不曾逢此大敗。他知道任家勢力非同 等閒,是以早早做了準備,調集的都是各處盜賊精英,料想這百車兵甲一定可得,如今消息洩露,對方早已有備,糾纏過久,本地牧守再引軍夾攻的話,縱然奪到了 兵甲車輛,也來不及運出城去了。今日已是全無機會,展蹠只得死心作罷。

    一時鳴金四起,那時盜賊還沒有“風緊,扯呼”、“點子扎手,並肩子扯活”一類的道上切口,喊的不是“密碼”,而是“明碼”,一時到處都響起:“對手太強,速退出城”的叫喊聲。

    前方苦苦支撐的古君海一聽消息,打一聲呼哨,便引著所部四散而逃,慶忌兵力有限,此時是夜間,四下路徑他又不熟,也不分兵追趕,只在前門外齊聲大呼:“慶忌在此,大盜展蹠逃之夭夭了。”

    慶忌使人這麼喊,倒不是為了吹噓自己名聲,而是為了讓街坊四鄰全都聽見,明日市井間傳揚來,那就是他慶忌和展蹠在此一戰,把任家撇開了去,以免任家私售兵器的消息洩露出去。

    眼見各處盜夥紛紛退卻,慶忌收起兵器,微喘著粗氣看向任若惜,任若惜殺了這半天,手腳都有些軟了,額頭滿是細密的汗珠,幾綹青絲都粘在潔淨的前額上,白晢的臉蛋上一酡嬌紅。

    她正舉手拭汗,瞧見慶忌向她望來,不由啟齒一笑。慶忌走到近前,低聲道:“任姑娘,請速帶你的人回去,明日天明,依計而行。”

    任若惜正待說話,心裡驀地幽幽一顫,明日,就要與他各奔東西了,從此天遙路遠,還能有相見之日麼?任若惜思之不禁黯然,不知什麼時候起,慶忌這個她千方百計想要回避的人,在她的芳心中已經悄悄印下了一個影子。

    可是此時滿地死屍,眾目睽睽,縱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任若惜嘴唇翕合幾次,終於垂首,只低低說了一聲:“多謝公子高義。”

    “公子,您的矛!”

    阿仇找到了慶忌的長矛,他看不出慶忌與任若惜兩人面面相對的隱隱情愫,冒冒失失地呈了上來。

    慶忌白了他一眼,“惡狠狠”地去抓長矛,手指剛剛搭上矛杆,一隻柔荑已搶先握住,慶忌和阿仇齊齊一愣,任若惜抓矛在手,自懷中掏出一方繡帕,仔仔細細地將矛杆上的血跡慢慢拭淨,風輕輕吹著她散落下來的一綹頭髮,於這血腥之中別有一番溫柔滋味。

    拭淨了矛杆,任若惜才雙手捧矛,送到慶忌面前:“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告退!”

    慶忌略微出神,隨即接過長矛,低聲道:“姑娘不必客氣,速回宅去吧。”

    任若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身而去,牆上窺伺動靜的莊丁傳下訊號,大門洞開,任若惜當先走入,任府家將抱起戰死的同伴跟在後面。

    慶忌當街站著,只見任若惜走進門去,遽爾轉身,站在門下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眸子瞬也不瞬。任府家將魚貫而入,大門又緩緩閉攏,“砰”然一聲,隔斷了彼此的視線。

    慶忌把那幽怨複雜的眼神盡收眼底,大門一關,慶忌便“嘿”地一聲,把矛往地上一頓,雙手攥緊,心中狠狠發誓:“有家難歸、有國難回的日子真是痛苦。大丈夫一朝無權,便連個喜歡的女子也不能追求,就算為此,我同他闔閭也是鬥定了!”

    不知是不是融合了兩人的記憶,現在有點雙重性格,豪情抒罷,慶忌的心思便下了道,淫蕩地想道:“他朝我若得國,能納此女為妃,讓她夜夜為我拭‘矛’,豈不妙哉?”。

    慶忌嘴角一絲“無恥”的笑容還沒露出來,就聽遠處叱喝連聲,一串燈籠火把遙遙奔來,中間一輛戰車,戰車輿側插著可供替換使用的戈、殳、戟、酋矛。戰車上居左一名甲士手執弓箭,居右一名甲士手執長戟。

    前方座上端坐兩人,左邊是禦者,右側是主將。車到近前,禦者一勒馬韁,四匹健馬長嘶止步,右側端坐的主將扶車而起,此人年約五旬,濃須垂胸,頂盔掛甲,手執一杆大矛,他威風凜凜四處環顧,嗔目大喊道:“此處出了何事?大盜展蹠何在?”

    慶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看到這位老將軍,他不知怎地想起了警匪片裡總是姍姍來遲的香港員警,胡惠中、李賽風……

    唉……,想起前塵舊事,心中沒來由的便會湧起一陣傷感和惆悵,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第031章 英淘


   本地牧守公孫卷耳大人來的正是時候,整條街上死屍遍地,慶忌義正辭嚴地大講他在途中如何救下魯國聞人孔丘,因而結怨大盜展跖,展跖如何一路跟來,又佔了白府做賊巢再三挑釁,直至今晚發生大戰,說得有鼻子有眼。

    路上救了孔丘,有孔丘及其弟子為人證;白府是賊巢,一搜便知端倪;昨日賊人騷擾,結果慶忌部下破門斬首,全城士庶皆可作證;至於今晚的一場惡戰,這不,雙方死傷無數,證據都在地上擺著呢,更狠的是,還有棄暗投明的十餘名展跖部下,把他們叫出來一說,眾口一辭說是展跖報復慶忌,引起今夜大戰。

    公孫卷耳聞言拍案大怒,成碧夫人可是季孫氏一脈,季孫氏乃是當今魯國執政,若是她的莊園被人燒了,家中僕傭被斬被擄那還得了?慶忌更不用說了,聽說朝中季孫大人力主用他,如果莫名其妙死在這兒,自己罪莫輕蔫。

    雖知那展跖是展大夫的兄弟,這時也不能循私枉法私縱大盜了,公孫卷耳立即傳下命令,叫四城緊閉,緝拿大盜。片刻功夫有人來報,東門城守被廚子曾水卞給殺了,開門放跑了數百大盜,公孫卷耳聞訊更是跳腳大罵。

    這位大夫性情粗獷了點,雖然身份高貴,罵起人來可有點不中聽,什麼媽媽奶奶、祖宗八代的詞兒都往外帶,聽得展獲滿臉悻悻然的,只得故作不知。孔丘站在一旁朝著卷耳大人擠眉毛弄眼睛,示意了半天,盛怒之中的公孫大夫才醒悟過來,連忙斂了斂袍袖正兒八經地向展獲大夫道歉,展獲唯有苦笑不已。

    展獲苦笑著向公孫卷耳還了一禮,又向慶忌施禮,慚愧地道:「慶忌公子,展氏家門不幸,出此忤逆子弟。仲尼幸為公子所救,否則若為吾弟所害,展某一生難安。不意展跖卻因此遷怒於公子,幸好公子無恙,不然展某真是……唉……」

    慶忌笑道:「展獲是展獲,展跖是展跖,大夫不必道歉,慶忌往來於天下,什麼風浪不曾見過?些許小事,大夫不必掛在心上。」

    公孫卷耳不知自己城中還有何處受了騷擾,急於出去巡視城池,展獲大夫因為事情是因自己小弟而起,心中不安,便也主動請纓,與他一同去了。慶忌又將他對公孫大夫編的經過對孔丘重複了一遍,其中盡多凶險之處,聽得這位聖人也連聲驚歎。

    這一番折騰,直到後半夜才安靜下來,慶忌探望了受傷士卒,直至天色微露曙光才回到臥室。此時任府後院卻仍忙碌不休,幸好後牆臨河,河外一片荒林,並無人居住,無人看得到任府中數百家將忙碌的身影。

    他們將一袋袋泥土運到牆根下,和了米湯重新夯實,大半夜的功夫下來,等到天色明亮,拖倒的那面牆已經重新矗立了起來,牆外殘土使人盡數掃進河水,縱然有人看到,也不曉得昨夜這堵牆竟然曾經被大盜拖倒。

    天色大亮後,昨夜的一場大戰成為今早漆城市民最熱門的談資,昨夜遠近住戶已經聽到不斷有人高呼的展跖、慶忌之名,再經過成府家人和公孫卷耳部下們的確認,這場公子慶忌與大盜展跖的PK正式被傳播開來。

    大盜展跖在齊魯一帶的名聲比慶忌還要響亮,昨夜一戰,展跖損兵折將,連夜帶人逃出城去,慶忌頓時威名大振,還沒到中午,就有許多本城的壯士紛紛趕來投靠。慶忌卻之不恭,留下又恐裡邊混有奸細,幸好櫻桃就是本地人,便讓他出面招納,嚴囑非他知根知底的人便盡量推卻,以免魚目混珠。

    等到中午,櫻桃喜孜孜地趕來向慶忌匯報:「公子,經過挑選,婉拒了一些年老年少、身體病弱的人之後,卑下共收留壯士八十二人,名冊在此,請公子過目。」

    慶忌吃了一驚:「有這麼多人?」

    櫻桃笑道:「公子,漆城本是繁庶之地,人口眾多。年輕兒郎誰不想建功立業,謀個出身?公子英勇之名冠絕天下,一經傳開,大家自然都願奉公子為主,做公子的馬前卒。」

    慶忌哈哈一笑,說道:「好,這些人就統交於你率領,你要善待他們如同兄弟,悉心傳授他們技擊之術,來日征戰沙場,建功立業,他們就是你的基礎。」

    櫻桃一怔,遲疑道:「公子,櫻桃原本一介破落武士,剛剛投到您的門下,人微言輕,恐怕難以勝任……」

    「噯,英雄莫問出身,你在瓦舍間的勇氣哪裡去了?你怕別人說你難勝此任,那便幹出一番大事來叫人家承認你的本領,那時縱有謠言,也當不攻自滅。」

    櫻桃神色激動溢於言表,嘴唇翕合一番,忽地翻身拜倒,慷慨道:「公子如此看重,櫻桃定不負公子信任。」

    慶忌微笑著將他扶起,問道:「對了,櫻桃,你本姓什麼?名字就叫櫻桃嗎?」

    櫻桃赧然道:「實……實不敢有瞞公子,櫻桃雖是武士,卻出身卑微,並無姓氏,亦無名字。幼時好啼哭,家父常以櫻桃逗我,一吮櫻桃,卑下便笑顏逐開,是以家父便叫我櫻桃。」

    慶忌點了點頭,略一思忖,道:「你這名字太女氣了些,不如本公子賜你一名一姓,將來成就一番功名事業,汗青史冊亦載大名,你看如何?」

    櫻桃先是一呆,繼而大喜,他連忙拱手作揖,顫聲道:「願求公子賜下名姓。」

    撮爾小民,渾噩一生,頂多有個名字,代代相傳的姓氏是沒有的,慶忌是吳國公子,親口賜姓與他,那是莫大榮耀,難怪櫻桃喜不自禁。

    慶忌道:「櫻桃是你亡父所起的名字,為人當有孝義,父親起的名字也不必全然拋棄了。依我看,從今往後,你便改櫻為英,以英為姓,英雄豪傑的英。這桃呢,便換為大浪淘沙的淘,大浪淘沙,方顯英雄,如何?」

    「櫻桃……英淘?大浪淘沙,方顯英雄!」甫得名姓的英淘鄭重跪倒,大聲道:「公子賜我名姓,由今日始,卑下便姓英名淘,今生此世,英淘追隨公子,定不辱此名喻意!」
第032章 似無意


   日上三桿時,漆城北門一行客商緩緩趕來,昨夜展跖大鬧漆城,以致今日漆城檢查十分嚴格,可是不知驗看了那頭輛車上客人的什麼東西,城門立即大開,那行客商到了城門處暢通無阻,一路放行。

    車入城中,其中一輛轎車掀開了車簾,車裡端坐著一名黑袍大漢,身高八尺,體健而威武,雖是端坐車中,卻仍如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般,渾身上下散發出兇猛的味道。

    這人年近四旬,重眉朗目,面如重棗,一部捲曲的大鬍子,倒有七分與孔丘相似。只是眉宇之間隱隱有不怒自威之氣,那種久居上位者養成的睥睨顧盼的威勢卻非孔丘能及。

    他這一行車輛拐入豪門聚居的街巷,經過成府時,望著門旁高桿上「吳國慶忌」四個大字,這人目光一閃,微微地笑了笑。

    車馬繼續前行,過了成府、任府,前方又是一處院落,與任府毗鄰。此時莊園大門早已暢開,台階上鋪了行車的木板,車隊絲毫不停,就這麼直接駛了進去……

    午後,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唱著,艷陽高照下,樹影沒精打采地婆娑起舞。水池中游魚懶洋洋地拖曳著尾巴,在如鏡的水面下輕輕擺動著身子,鑽到荷葉陰影下吐著泡泡。

    其實四月中旬還算不得太熱,只是齊魯地方炎熱氣候來的本來就早,今年尤甚,一沒了風,就令人悶熱難耐了。假山石的陰影下,慶忌穿著短衫和褲,赤腳臥在竹蓆上納涼。

    這時節桃、李、棗、杏、梨、橘這些水果還未成熟,旁邊几案上除了一碟桑椹是鮮果,都是點心乾果之類。昨夜忙碌半宿,現在還真是有些倦意,躺不多久,慶忌便已睡眼朦朧,腦袋漸漸自竹枕上滑下。

    這一磕,他就醒了,白妮見狀,忙把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慶忌枕著溫膩柔滑的一片,打了個哈欠,含糊地說道︰「唔……,天色還早啊……。」

    「公子若是倦了,歇息一下也無妨,不如回房去睡,婢子給您……打扇。」

    白妮說到這兒,臉上便是一紅。雖說豪門大戶家的侍婢給貴客侍寢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也是她們應盡的一項義務,可是親口說出自薦枕席的話來,還是不免羞澀。

    慶忌卻不想碰她,他做不到像那些士大夫們一樣,理所當然地把這些侍婢都當成一件享樂的工具。她是成府的侍女,不是出賣色相的妓女,這心理關並不好過。慶忌便懶洋洋地道︰「不睡了,方才只是打了個盹兒。」,

    白妮眸中微現失望之色,一旁夷薇正扇著一隻煮茶的小爐,見此情景,不禁向白妮掩口偷笑。慶忌枕在白妮的大腿上,長長地舒了口氣,扭動了一下身子躺得更舒適一些,白妮便持了一把蒲扇為他扇著風,掂起一粒紫紅色的桑椹遞到他的唇邊。

    桑椹還沒有熟透,味道甜中有醉,生津止渴,慶忌張開嘴將那桑椹吞下去,暖風徐徐,玉人在側,倒也歇得愜意。就在這時,忽聽一陣悠揚的琴聲傳來,慶忌閉目聽了一會兒,雙目一張,微微側耳聽去。

    只聽歌聲裊裊,悠悠唱道︰「東方之日,照臨下土。十畝之田,播厥百谷。心之憂矣,維其傷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溫溫其恭,小心翼翼。有覺德行,邂逅相遇……」

    慶忌霍然坐起,心道︰「任家小姐已交付了貨物,即將遠行了。」

    白妮問道︰「公子,怎麼不歇著了?」

    慶忌爬起來去趿木屐,急急說道︰「去,速取我甲冑兵器來。」

    白妮呆了呆,應道︰「是,公子稍候。」

    白妮急急奔去,慶忌又對夷薇道︰「茶先涼著,等我回來再喝。你去前庭,告訴梁虎子、冬苟、英淘,速速點齊本陣兵馬,隨本公子出城圍獵。」

    夷薇聞言,忙也棄了小扇,匆匆向前庭去了。

    ※※※※※※※※※※※※※※※※※※※※※※※※※※※

    「零雨其蒙,楊柳依依。心之憂矣,維其傷矣。如川之流,綿綿翼翼。風雨如晦,維天之命。其泣皇皇,悠悠我心。兕觥其,不可方思。春日載陽……」

    「錚」地一聲,最後一句「與子偕行」還未唱出,琴弦忽地繃斷,任若惜呆了呆,拂袖而起,淡淡說道︰「啟程吧!」

    出漆城向東北,任若惜的百餘輛車子緩緩而行,眾家將前後環侍,有數十名武士分別走在前左右三方兩箭之地處,以防有人埋伏。由於兵甲武器已經交付,現在車輛上只有錢物財帛,料想危險已經減輕,所以家將們的神色還是比較輕鬆的,只有任若惜騎馬走在中間,時時回顧觀望,眉頭微微蹙著,看不出一點交付了重任後的輕鬆愉悅。

    任冰月時時窺探著姐姐的表情,側身對青羽低語道︰「青羽,我看姐姐好似不太開心呢,是不是我昨夜又做了什麼惹她不開心的事啦?」

    青羽到底長她幾歲,比這豆蔻年華十三妙齡的少女懂了一些男女情事,她微微一笑,對任冰月低聲說︰「小姐噤聲吧,可別給大小姐聽到了又要惱你,大小姐是不開心,不過卻與你無關呢。」

    「咦?」任冰月張大雙眼,傻兮兮地道︰「這可奇了,任府上下也只有我惹了她時,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她才會生悶氣,旁人還有哪個能叫她這般悶悶不樂的?你快告訴我,我替姐姐出氣去。」

    青羽「咭」地一笑,拿這個愣頭青小姐也有些無奈。就在這時,右翼探路的武士打馬如飛趕了回來,他馳到任若惜身旁,抱拳稟道︰「大小姐,前方里許發現數百甲士,沿河而下,與我等並肩同行。」

    任若惜一驚,急問道︰「可曾探明是什麼人?」

    那武士臉色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卑下靠近看過,他們是……慶忌公子的人馬。」

    「嗯?」

    任若惜神色一動,纖掌在馬背上輕輕一按,騰身而起,雙足輕巧地站到了馬背上,手搭涼蓬向前方觀望片刻,再落後馬背上時已是雙眉彎彎,有如弦月。

    她用鞭子在馬股上輕輕一抽,偏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道︰「無須理他,繼續走吧。」
好一個無須理會,任大小姐這一路上那雙眼睛可是盡在右邊那一路行軍的慶忌兵將們身上轉呢。只可惜離得太遠,她又不好認真打量,想從人群中找出那個人來卻是千難萬難,這一來不免有些心緒不寧。

    再說慶忌,他走的這條路是河堤上的小路,路途狹窄,不利於車馬行走,不過他的兵士多是步卒,用來拉練行軍倒更合適。尤其堤上有柳,楊柳成行,走在樹蔭下倒也涼爽。

    沿河有許些農戶人家居住,散住在樹林、草叢之中,這裡的美麗風光充滿原始味道,就象一個童話世界,在後世,要尋這樣的美景,可只能到高山大澤深處,人類破壞尚不明顯的地方才看得到了,在這裡卻是隨處可見。

    齊 魯一帶屬於東夷,東夷人身材高大,民風淳樸,魯國雖然是執行周禮最徹底的地方,但是只限于城池中的居民,也就是國人。鄉野之間的庶民是野人,尚不在教化之 列,所以一路上常見穿著袒臂小衣和短裙,裙下露出一雙渾圓美白大腿的東夷少女,或提藍行於田埂上,或趕著羊兒在草叢中唱歌,慶忌的兵士見了不免大呼小叫一 番。

    柴屋佳麗,上古遺風,慶忌也看得的兩眼發亮。這樣的打扮與21世紀何其相似,真不知為了什麼,許多人類的行為、思想,中間硬生生拐了一個大彎,總要經過幾千年歲月,才能反樸歸真。

    再往前走不遠就到一條大河,叫落馬河。落馬河直通沂水,他聽任若惜說過,到了落馬河,她們就要換乘船隻,到了陽關就進入齊國境界了,慶忌沿堤而行的這條河也是通向落馬河的。

    天空已漸漸有了暮色,前方一馬平川,可能是雨季河水氾濫時沖刷過,這裡是大片平坦的沙地,沒有樹木蒿草,只有齊膝深的青草,青草盡頭處一條大河,遠遠看去就象環繞在碧綠草原上的一條銀亮玉帶,玉帶上點點黑影,就是來往穿梭的船隻。

    慶忌站住身子四下觀看,橫亙于裡許之外的落馬河到自己腳下是一片平川沙地,自己沿堤而行的這條河到這裡打了一個彎,橫著拐向右側,然後才蜿蜒入河。右側是一片五六裡地長遠的平地,盡頭處是一處高丘,丘高而陡峭,一片黃土坡上長滿片片密林。

    慶忌籲了口氣,心想:到了這裡應該無虞了,只消上了船,不信他展蹠手眼通天,水路旱路都能調動無數人馬再來打劫報復。

    回頭看看任若惜的車隊還在路上緩緩而行,慶忌便令全軍就地休息,一些士兵們紛紛躺倒在鬆軟的草地沙地上,有些人則跑下河溝去,用皮盔汲了水痛飲。慶忌坐在馬上,遙遙看向任家車隊的方向,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去見見她。

    他的部下都是粗豪的漢子,縱然精明如梁虎子,猜出主上所謂圍獵練軍,實則是保護任家車隊北上,也未想到這其中還挾雜著私人情感。倒是英淘心細如發,看出了一些端倪。

    他 雖不知昨晚前街血戰的詳細經過,不過八卦男阿仇回來後已經向他和白妮、夷薇等人大肆吹噓過一番,公子如何一矛擲飛一名大盜,如何一劍逼退大寇古君海,如何 斬敵無數,任若惜如何芳心傾慕,親手為他拭淨沾血的長矛等等,其描述與後世小說中的男主角王霸之氣一爆,八方豪傑納頭便拜的形容大體相似。

    英 淘當時聽到這裡便上了心,他是本地人,任家的貨物南來北往,雖然任大小姐並不時常親自帶隊往來,但是她的家人對漆城人來說卻不陌生,從她的家人口中瞭解到 的任大小姐素來心高氣傲的任大小姐,又甚愛潔,讓她不避腥膻地為一個男子擦拭兵器,兩人之間的關係恐怕不只是合作那麼簡單了。

    這時見慶忌高坐遠眺,凝目望向任家車隊方向,便走到近前勸道:“公子,今日一別,來日相會不知何日何期,不如去見上一見吧?”

    慶忌本來猶豫不決,聽他一說,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自己實際年齡也不算小了,怎麼還象個雛兒似的惺惺作態?此時相見,不如不見,象她這樣高傲自負的姑娘,若是粘得緊了反而不美。吳國是早晚要打的,和她有沒有緣份,到底是成友成敵,現在還不好說,見了又能如何?”

    慶忌想到這裡把頭一搖,他翻身下馬,把馬韁一丟,任由馬兒自去堤邊吃草,大聲說道:“大家就在這堤邊休息一陣吧,等任家的車隊上了船,我們就返回漆城。”英淘笑了笑,把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裡,走到一邊去了。

    慶忌走下河堤,就著清涼澄澈的河水洗了把臉,又喝了幾口甘甜的河水,這才走回河堤。一抬頭,只見櫻桃翹首向遠處望瞭望,忽然走到一株樹下,向掌心啐了口唾沫,手腳並用象猿猴般爬了上去。

    他站在一個樹杈上,手搭涼蓬往任家車隊的方向看了看,忽地急聲道:“公子,情形有異,任家車隊急急而來,好似後邊有人追趕一般。”

    慶忌扭頭一看,果然塵土飛揚,他急忙跳上戰馬向那路上望去,果見任家車隊行色甚急,由於道路上泥土乾燥,車輪滾滾,騰起一片塵土,前邊十餘輛車子還看得見,後邊滾滾一條黃龍,一切行跡盡數湮滅在塵土之中。

    慶忌心中一緊,立即喝道:“集合隊伍,馬上從草原中穿插過去!”
木**車走在年久失修的周道上,本來想快也快不了多少,走的過快的話就容易損傷車軸,再加上少女心思自有一種矜持,知道慶忌在前方同行,任若惜反 而不願急急地趕上去與他並肩而行了,這一來車輛的速度比原來只慢不快,百餘輛車子正在緩緩前行,綴後的武士突然叫道:“小姐快看,後邊有追兵無數。”

    任若惜聞聲看去,只見後邊路上足有千餘人馬,跑得腳下生塵,人人手執長短兵刃,看那架勢,就不是好相與。

    任若惜不禁大驚,手搭涼蓬再看他們服色,雜七雜八,絕不是正規軍隊或者某方豪族世家的家將,分明便是昨晚曾與之激戰過的展蹠人馬。

    “他們是不知我已將兵甲武器交付了買家,還是純為洩憤趕來一戰?”內中原因任若惜已來不及分析了,她只是有些奇怪,昨晚也不見這許多強梁,怎麼今日人馬比昨天還多?

    她卻不知昨夜攻打任府的都是展蹠部下精英,當時還有數十人在城門處接應,城外南往的路上還有小乙帶了百餘輛空車準備做疑兵之用,那些趕車押車的都是展蹠的盜夥,他的人馬又豈會少了?

    展蹠昨夜事敗,越想越是不憤,他從各地調來這許多人馬,沒有撈到半點好處不說,于他的名聲士氣影響更大。自他展蹠之名揚於天下,還從來不曾吃過這樣大的虧,這樣的奇恥大辱豈能不雪?是以一離開漆城,他立即在野間集合所部,思謀反擊。

    他知道任若惜今日就要將兵甲武器交付給陽虎,陽虎執掌魯國大權,地位崇高,他現在實力有限,還不能招惹陽虎,兵甲既交到陽虎的手中,那就不能再打主意了,於是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任若惜的財物上。

    只是他沒有預料到任若惜今日與陽虎交易完畢立即便啟程上路,當他留在城中探聽消息的人回來時,任若惜的車隊已經出了漆城,展蹠聞訊便馬上率領所部一路追了來。

    任府家將蔡成見盜眾人數眾多,急道:“小姐,左右俱是野草荒地,未必不能擺陣,看他們奔跑之速,我們的車輛已來不及擺脫,不如馬上以車輛為陣,仗弓弩之利與之斡旋,我們人數雖少,未必便會敗了。”

    任若惜搖頭道:“不可,這裡到處都是野草,他們若放起火來,那便大事去矣,到那時我們又逃得了幾人?”

    徐水打馬過來,叫道:“大小姐,不若全力前進吧,過了前邊山口,便是平坦沙地,那裡燃不起火來,我們搶到河邊再說。”

    仲常反駁道:“我們的車輛在這路上只能如一字長蛇般前行,以他們追趕的速度,我們到了河邊也上不了船,那時陣形散亂,更加不易抵敵。”

    任冰月大怒,雙眉倒立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要怎樣才可行?”

    青羽眼波一動,說道:“大小姐,慶忌公子遠遠同行,似有護衛之意,不若……”

    蔡成臉色凝重地道:“慶忌公子只有兩百兵將,真個能以一當十麼?再者,這裡比不得昨夜,兩家莊院相接,又借夜色掩護,萬一有鄉間野人看到我們聯手……”

    任若惜情知此時不是商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留在這兒危險確實更大,便道:“快速前進,過了前邊穀口再說。”

    大小姐下了令,百餘輛車子打馬甚急,所有的遠端大車也顧不得損傷車軸了,都用了最快的速度全速前進,將那土路輾得泥土紛揚,灰塵蔽天。這就是慶忌方才所見的場面。

    慶忌的人馬從草叢中急穿而過,等他們趕到寬敞的周道上時,任若惜的車隊剛剛駛過山口。慶忌一見,立即下令道:“退到山口處攔截追兵。”

    任若惜一邊驅馬前行,一邊苦思應敵之策,可倉促之間哪裡能想到好辦法,眼見展蹠越追越近,她的心中焦灼萬分。看展蹠追擊的速度,就算她沖出了草地,百餘輛車子要在沙灘上排布成一個圓陣也不是頃刻間就能辦到的事,被人打個措手不及恐怕是在所難免的了。

    就在這時,慶忌的人馬從草叢中鑽了出來,任若惜一見大喜,慶忌所部不過兩百餘人,實是杯水車薪,可是一見慶忌出現,任若惜的心中就象有了主心骨似的,她立即勒住馬大喝道:“車輛快速前行,趕往落馬河。其餘人等盡皆留下,堵住山口。”

    此時慶忌已退往山口,冬苟一見追兵眾多,不由眉頭一皺。他左右看看,建議道:“公子,不若分一路兵到山丘上把守,居高臨下以卻敵兵。”

    慶忌看看旁邊陡峭的黃土坡,搖頭道:“我們既無利箭,坡上又無滾木擂石,這陡坡上下兩難,上去作甚?看風景麼?”

    冬苟啞然,慶忌看看正兜轉馬頭率隊殺回來的任若惜,又看看殺聲震天地撲來的展蹠盜夥,情知以兩家合併的五百兵對一千幾百人的綠林大盜,今日怕是註定要有一場苦場了。

    他持矛在手,正欲命令所部做好衝鋒準備,那長矛舉在空中,眼睛瞧著越追越近的展蹠人馬,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慶忌頓時大喜:“哈哈,展蹠遇到了我,真是衰到了家,不需任家一兵一卒,只消此計得逞,我這兩百人破他一千兵也能綽綽有餘,嘖嘖!我不萬人敵,誰是萬人敵?”
任若惜眼見慶忌兩百多人堵在山口,想他縱然驍勇怕也擋不過這麼多追兵,便急急囑咐部下運車上船,然後親率三百家將殺了回來,眼看就要衝到山口,慶忌軍中忽地轉出一人,快步而來攔到她的馬前,高聲道:“且住,馬上這位可是任大姑娘?”

    任若惜勒住馬韁,只見這人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只是大熱的天兒,他的脖頸間纏了層層魯縞,似乎受過什麼傷似的,便應道:“正是本人,你是……”

    英淘施了一禮道:“我家公子吩咐,小姐盡可登船離去便是,展蹠烏合之眾,我家公子可以應付。”

    任若惜吃了一驚,失聲道:“甚麼?對方可有一千餘眾,你家公子不過區區二百人,竟要以寡敵眾麼?”

    英 淘其實也是心中打鼓,不知道自己公子打的這是什麼主意,要說是有意在心上人面前逞前吧,好象公子又不是那麼狂妄自大不知進退的人。可要不是這樣,又是什麼 原因?展蹠的手下可不是扛著鋤頭木橛的農夫,那都是驍勇善戰的大盜啊,兩百對一千,就算真的能勝,那也是一場慘勝,己方人馬怕是剩不下多少了。

    但是公子既然這麼吩咐,他也只能照辦,任若惜聽他肯定地應了一聲是,不禁驚疑不已:“慶忌忒也狂妄了吧?展蹠的人看似烏合之眾,可那都是舛傲不馴的江洋大盜啊。”

    這時任冰月匯合了早已聯絡好的數十艘大船,吩咐儘快裝車上船,然後馬上趕了回來,聽了慶忌要英淘轉述的話也變色大驚道:“他瘋了不成?所謂萬人敵,不過是贊他勇力而已,千軍廝殺,刀槍無眼,個人再如何驍勇又能怎樣?他……真是這麼說的?”

    英淘微笑點頭,說道:“我家公子說,如果姑娘放心不下,請在此處再築一道防線,為他觀敵撩陣,在下這就要趕回陣前去了。”

    任若惜點點頭,目送他趕回慶忌軍中,吩咐蔡成道:“車馬上船費時良久,爾等在此速速設下第二道防線以策萬一。”因為有前方兩百餘士卒擋住了視線,對展蹠那邊的動靜無法看的清楚,任若惜說罷翻身下馬,領著幾名家將向那高丘上走去。

    這高丘臨路的一面,是傾斜的土坡,另一側卻趨於平緩,坡上長滿青草,又有一些小樹,固定了土壤,可以從此攀登。任冰月見姐姐上坡,便也下了馬,與姐姐一起爬上高坡,自上而下向前觀望。

    山口,慶忌眼見展蹠即將率人沖到,從容吩咐道:“梁虎子率本部人馬散向左側草叢,結小陣。冬苟所部做為本公子的中軍,英淘,你之所部散向右翼,借高坡之助準備掩殺。你的部下還有小半使的是殳(一頭裹以青銅皮的棒子),今日一戰後便能換些犀利的兵器了,哈哈……”

    三個兵衛眼見主將信心十足,心中雖然打鼓,臉上可不敢表現出來,忙依他囑咐整理隊形,分兵佔據各個有利位置。

    片 刻的功夫,展蹠的人馬就殺到了,那些大盜們身體強壯,健步如飛,持著長矛短劍,一路大呼小叫,跑了這麼遠的路,大盜們已經跑得滿頭大汗。但是他們知道對方 人少,而且此處不是城裡,不必擔心慶忌會有援兵相助,眼看財帛女子就在河邊,唾手可得之,一個個士氣激昂,戰意大勝。

    盜夥群中有一匹馬輕馳而行,馬上坐著的正是展蹠,雖說是輕馳,但大袖鼓風,鬚髮如飛,看起來卻十分威武。展蹠在馬上叱吒連聲,不斷催促部下前進,眼看就可一雪前恥,展蹠忍不住縱聲長笑。

    奔 跑呼喝的聲音驚得遠近的無數鳥雀久久盤旋於空不敢落下,一時蔚為奇觀。雲高野曠,草伏如浪,前方山口出現一片金屬的森林。無數鋒利的大戟長矛攢成一片,密 密匝匝地迎向展蹠的盜夥,這三個方陣雖不太大,但是軍容的嚴整,沖宵的殺氣,卻讓盛怒而來的展蹠也不禁暗暗讚歎:慶忌此人,果有將兵之道。

    他目光一閃,便注意到了慶忌的存在。槍矛之前,有一位年輕的將軍正橫矛躍馬,獨立於前。他穩穩當當地坐在馬上,手中橫著一杆長矛,矛尖向下,陽光在矛刃上聚起了一點寒芒,刺人雙目。

    慶忌,他一定就是慶忌!

    兩人的目光隔著十餘丈距離倏然碰在一起,展蹠雙眼微眯,嘴角露出一絲獰笑,他一踢馬腹,突然加快了速度,也拋離本陣,獨自快速向前迎去。慶忌也笑了。笑容方顯,他突然大喝一聲,把矛向侍衛阿仇一拋,一躍下馬,快步向展蹠沖去。

    慶忌本陣的冬苟見狀大驚,待要下令全軍掩殺卻已來不及了,只見慶忌大步向前狂奔,展蹠也是催馬甚急,兩下裡的距離傾刻間縮短,慶忌大步向前,迎頭撞上了那匹高頭大馬。

    展蹠騎馬只是代步,腳下沒有馬鐙,借不得氣力,無法使用長兵器,所以他只佩了一柄短劍,一見慶忌獨自沖來,展蹠在馬上一聲大喝,揮劍劈下。可惜劍長不過二尺,慶忌在馬下身手靈活,擰腰一閃避過了這一劍,隨即大喝一聲,一記鐵拳重重地擊在馬耳下方。

    他知道自己傷勢尚未全好,此時頂多只能使出七分力來,所以又借了一點巧勁,一拳擊出後,腳下隨即狠狠一踹馬腿,那匹馬並非良駿,受他一拳一腿,再也立足不住,“轟隆”一聲便摔到地上,砸得塵土飛揚。

    展蹠身手靈活,戰馬傾倒之際已從馬背上跳下,一劍刺向慶忌,慶忌閃身拔劍,飛快地還了一劍,“嗆”地一聲雙劍交擊,各自便暗中一凜:他好大的氣力。慶忌趁機退開幾步,高聲大喝道:“且住,聽我一言!”

    展蹠橫劍於胸,斜眼睨他,冷冷笑道:“你就是慶忌?此時此地還有什麼話說,是要對展某跪地乞饒呢,還是要交待一番遺言?”

    慶 忌哈哈大笑,朗聲道:“展蹠,本公子昨夜欲與你一戰,不想你卻不戰而逃,天下第一大盜,不過是浪得虛名,實是見面不如聞名,令本公子大失所望。今日你多帶 了些人來,便以為可以倚多為勝嗎?哈!在本公子眼中,你這些橫行齊魯的大盜,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本公子有何懼哉?”

    展蹠的盜夥 聞言大嘩,展蹠卻沒有被激怒,他剛要反唇相譏,慶忌一臉傲然地又道:“慶忌行事向來光明磊落,看你們一路狂奔而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儼然一群喪家之犬。 本公子若以逸待勞,未免勝之不武,傳出去反汙了本公子的名聲,你們且就地休息,待氣息喘勻了再與我軍一戰,本公子今日一戰,要你們死得心服口服!”

    慶忌此言一出,己方陣營的人聽了也是一片譁然,展蹠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只聞慶忌英勇之名流傳於天下,可是萬萬沒想到慶忌此時只有區區兩百兵丁,處在以寡敵眾的不利局面還要效仿“不擊半渡”的宋襄公,世上竟有如此蠢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展蹠有勇有謀,原非一介只逞血氣之勇的莽夫,聞言心下大喜,倒怕慶忌改了主意,立即應道:“好!慶忌公子既怕勝之不武,那我展蹠便成全你一片仁義之心。哈哈哈……,兒郎們,好生給我歇著,歇足了力氣,再與吳國第一勇士一戰!”

    慶忌聽了微微一笑,舉步返向自己本陣,他剛一回來,冬苟、梁虎子、英淘便一齊奔了過來,紛紛向他進言勸諫。梁虎子滿面焦灼地道:“公子,萬萬不可啊,我們人數本就少於展蹠,再容他們歇足了氣力,那時再戰於我軍大大不利。”

    “是啊是啊,展蹠人馬五倍於我,此時迎敵乃是以少戰多,誰敢恥笑公子勝之不武?公子,咱們不能這般大方,否則吃虧的可是咱們自己呀。”

    慶 忌輕輕一笑,說道:“莫急莫急,你們是怕我步了宋襄公的後塵嗎?宋襄公不自量力,空談仁義,本公子又怎會效仿他的仁義之道貽笑天下?展蹠的士卒雖然疲憊, 但士氣依然高昂,體力尚未消耗,又兼人數眾多,現在動手,我們縱然以逸待勞,但好漢難敵四手,未必就能取勝。他們如今停下休息,我們的取勝的機會才真的到 了。”

    三個兵衛聞言齊齊一怔,遲疑片刻,冬苟詫異地道:“公子計將安出?莫非……莫非公子已與公孫卷耳大夫通了消息,稍候他會引兵來援?”

    慶忌失笑道:“我又不是神人,率軍護送只是防備萬一,哪裡料得到展蹠就一定追來?此時此刻又如何通知公孫大夫。呵呵,我這一計,其實並不奇妙,而且只能用上一次,下次再用可就不靈了,你們附耳過來,本公子說與你聽。”

    三人湊上前來,慶忌對他們三人低語一陣,三人聽了先是滿臉迷惑,眨著眼睛仔細想了想,卻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氣。英淘喜形於色地道:“這樣尋常的事情,竟可用來克敵制勝,若非公子言明,打破我的頭,卑下也想不到,哈哈,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梁虎子和冬苟興致勃勃地也要說話,慶忌使個眼色,低喝道:“噤聲,莫讓展蹠起了疑心,速回本陣候命。”

    “諾!”三個兵衛抱拳退下,各自趕回本陣,摩拳擦掌看著展蹠的人馬,一個個滿臉獰笑,就象看著一群待宰的羔羊。

    展 蹠那匹馬折了一腿,倒在地上痛嘶不已,展蹠便一劍割斷了它的喉嚨,盤膝坐在陣前,橫劍於膝,冷笑著看向慶忌軍中,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生怕慶忌悄悄使出 什麼詭計來,眼見慶忌並未分兵,亦不曾走脫一人,居高瞭望的部下也未發現有人自草叢中悄悄潛來,展蹠漸漸心安,他卻不知,此時已經中了慶忌的計了。
任若惜在山上觀戰,見到慶忌力挽奔馬的威風,也不禁神為之馳。她本以為大戰一觸即發,本想不顧慶忌的勸阻,立即喝令自己的人馬上前助戰,不料慶忌三言兩語之後竟然退回本陣,展蹠的人馬紛紛就地坐下休息,任若惜不禁又驚又奇,不知其中緣故,連忙使人下去探問究竟。

    少頃,一名家將奔了回來,把慶忌休戰歇息的話向她重複一遍,任若惜聽罷大驚失色,心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那些盜賊一路狂奔追來,氣血沸騰、汗流浹背,已然有些疲憊,他不趁機反攻,偏要故示大方,和強盜賊人講什麼仁義,這不是與虎謀皮麼?”

    任冰月恨恨地頓了頓足,說道:“罷了,昨日看他還算機警,想不到卻是個狂妄自大的匹夫,幸好咱們的人又布了一道防線,慶忌一旦潰敗,還可阻礙展蹠一時,儘量拖延時間讓咱們的財物登船,只是這人馬的損失那就在所難免了!”

    任若惜本來也是這樣想的,聽她這麼一說,反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眼珠在任冰月身上轉了兩轉,又狐疑地看看山下的慶忌,忽然說道:“我看未必,也許……慶忌公子另有所恃也說不定。”

    任冰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嘿!姐姐太盲信他了吧,如今這情形,他能有什麼好辦法?”

    任若惜一笑,說道:“我倒不是信他,而是因為信了你。”

    任冰月先是一呆,繼而一喜,忸怩地道:“信我?姐姐信我……信我甚麼,其實人家很笨的,也沒提過什麼高明的建議呀。”

    任若惜呵呵笑道:“是呀,姐姐也知道你這丫頭很笨的,所以……你都想得出這樣對敵對自己大大不利,慶忌公子會想不到麼?你都看得出來的東西,他又怎麼可能看不出?所以……你說他一定會敗,那十有**結果會大大不同了。”

    任冰月聽了姐姐的話不禁為之氣結。

    慶忌慢悠悠地在本陣前踱步,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展蹠的人馬,他們的神情,舉止、氣色,連他們額邊頜下的汗水漸漸消去的痕跡也不放過,同時不停地與梁虎子、櫻桃等人傳遞著眼色。

    過了約有兩柱香的時間,任若惜在山坡上已緊張的掌心全是汗水,慶忌才立住身子,大喝一聲道:“時間已到,展蹠過來,與本公子大戰三百回合!”

    展蹠如猛虎般盤坐在那兒,心中早已不耐,一聽此言騰地一聲跳了起來,舉劍大喝道:“兒郎們,動手!”

    任家小姐妹緊攥著粉拳頭站在坡上,張大眼睛看著坡下的戰場,只見慶忌手執一杆長矛,率中軍成錐字形殺向展蹠,人數雖少,氣勢倒也駭人,左軍梁虎子、右軍英淘,也各率本部呼嘯而上,雙方人馬立即廝殺到一起,大道上、草叢中到處都是肉搏叱喝的勇士。

    任家姐妹站在山坡上越看越奇,只見雙方甫一交手,展蹠的人馬就兵敗如山倒,慶忌的士卒雖少,卻個個都有以一當十的威風,迎上敵軍時如劈瓜砍菜一般勢不可擋,頓時驚的呆了。

    任冰月不知展蹠的賊眾戰力如何,任若惜卻是知道的。她昨夜和這些人交過手,知道他們的戰力如何,也知道慶忌的兵將戰力如何。展蹠的賊夥兵甲武器雖不優良,但是個個驍勇善戰,武技出眾,比尋常軍士還要高明幾分,怎麼敗得這般落花流水?

    別說對著慶忌手下身經百戰的老兵了,就是那些剛剛入伍穿著庶於衣服,手裡提著一支木殳的農夫大漢,對上他們時都象虎入羊群,眼見這些大盜明明刀槍臨頭,卻一個個手軟腳軟,動作遲緩,就象任人宰割的羔羊,難道慶忌給他們施了妖法不成?

    展蹠也是心頭大恨,更恨的是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怎麼也想不到集千余善戰的盜賊,甫一交手竟是這樣的局面,昨日古君海只比慶忌多了不到兩百人,就與他纏戰那麼久,今日自己親自應敵,怎麼會打成這副模樣?

    展蹠與慶忌交手未足三合,左右的扈兵就被慶忌的扈兵斬殺,展蹠是主將,自有侍衛不斷補充做他的左右手,但是這些人似乎也完全不如平時驍勇,一個個趨進趨退腳步遲緩,很難與他配合進退。

    眼見慶忌的兩百兵丁象下山的猛虎一般,自己的人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連平時一半的戰力都發揮不出來,展蹠氣得幾乎吐血,什麼盜亦有道,什麼聖勇義知仁,這個時候全都講不得了,展蹠目眥欲裂,奮全力架開慶忌一矛,大吼道:“撤!”

    那些大盜早招架不住了,許多人不明所以,都以為慶忌有神人相助,心中先就怯了,心中一怯便沒了戰意,首領一說撤退,立即紛紛躥入左右草叢,展蹠倒還守著義氣不放,誓死抵擋,掩護自己的人馬撤退。

    身 邊有多名死士護衛,展蹠還不曾受傷,但是這片刻功夫,他身邊又有數十人死于慶忌軍劍下。慶忌見他要逃,一矛橫空,從他右側扈從頸間刺過,帶著一蓬鮮血又刺 向展蹠胸口,這一矛兇猛,展蹠殺得力乏,眼看避不開去,一個死士搶步上前,一把推開展蹠,這一矛便搠進了他的胸口。

    這大盜實在悍勇,雙手死死抓著矛杆,二目圓睜不肯撒手。慶忌掙了幾掙,奮力甩開了他的屍體,展蹠眼見手下死戰救他脫身,眸中含淚大吼一聲又要撲上來,古君海提著血淋淋一柄闊劍攔在他身前,一邊瘋虎般搏殺,一邊大叫:“主上,當退則退,不可遲疑!”

    展 蹠一怔間,便被左右拖進了草叢,事已至此,展蹠只得返身逃命,一路逃,一路把牙齒咬得“咯嘣嘣”直響。自他展蹠之名享譽齊魯以來,只有別人在他面前潰逃, 幾時他曾落得這麼狼狽過?昨日臨陣而逃還可說是見機而行,今日可是實實在在的敗了,千餘大盜敵不過慶忌兩百兵將,慶忌的人馬都是天神下凡不成?

    這時四野蒼茫全是荒草,耳旁只聽得亂七八糟一陣腳步聲,就連自己的人都招呼不全,也顧不及思考其中緣由,只是借著荒草的掩護拼命地往前跑,跑得越遠越好而已。

    慶忌眼見展蹠人馬大敗而逃,荒草叢中無法追趕,便令鳴金收兵,此番行險總算成功了。

    山坡上,看呆了任氏姐妹,任冰月睜著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張著嘴巴,傻傻地看著坡下閃電般擊潰展蹠盜眾,傷亡幾乎為零的慶忌兵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天啦!慶忌一定懂得妖法!”

    任若惜與她如出一轍,怔怔半晌才失聲叫道:“豈有此理!”
任若惜擰著秀氣的眉兒,開始揣測慶忌到底用了什麼辦法取得這場大捷。她骨子裡是有些好勝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在後院見到慶忌練武時就與之對練了, 此時此事她當成了另一項挑戰,只可惜苦思半晌,仍然沒有結果。若說慶忌是個會妖法的術士,她是打心眼裡不相信,可是這坡下一戰雙方的表現,她思量好久,卻 還是摸不著一點眉目。

    此時慶忌已開始命人清理戰場,搬揀屍體,這一場短促的交接戰,展蹠留下三百多具屍首,縱有些當時沒死的,慶忌的人一清掃戰場也就‘死’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 些半死半殘的強盜如果送給當地牧守公孫大夫,他也只有處理掉,因為沒有足夠的監獄房間給他們住,沒有充裕的糧食給這些犯人吃,要是放掉的話他們只會變本加 厲的繼續為惡,唯一的辦法反而是殺掉。在那個時代,一些現在看來不人道的作法其實是受限於當時整個社會發展水準的,所以慶忌雖然看到了,也只當沒看到。

    這些強盜平素打家劫舍,每人都有浮財。他們沒有固定的山寨,又沒有地方寄存這些東西,所以財物都是放在身上的,這一打掃戰場,慶忌手下的兵將或多或少都能撈到不少好處。

    尤其這一仗打得漂亮,己方的傷亡微乎其微,更是全軍士氣大振,那些新投效的漆城勇士,握著新得手的銳利兵器,揣著鼓鼓囊囊的繳獲財物,簡直已把慶忌奉若神明。

    任若惜和任冰月姐妹下了山,走到馬旁看著,遠遠的慶忌軍已經開始整理佇列,她本想此時慶忌一定會來見見她,說些離別的話,不料候了半晌還不見慶忌過來,倒是方才傳訊的那個白淨漢子又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女孩兒的心思總有些奇怪,慶忌若是與她走得近了,她便要避開一些,慶忌不與她親近,她倒有些戀戀不捨了。一見來的不是慶忌,任若惜心中頓時有些失落。只是這種欲拒還迎的心理,她自己也沒有清楚地認識到。

    英淘走到近前,向她斯斯文文地行了個禮,笑道:“姑娘,我家公子說,展蹠盜夥已然潰敗,姑娘可以放心上路了。待他日,姑娘不再忌憚我家公子的身份時,他再與姑娘煮酒把盞,開懷暢談。”

    任若惜對他自是不假辭色,她淡淡地應了一聲道:“今日之事,若惜承情在心,請代若惜向慶忌公子致以謝意。”

    任若惜說罷翻身上馬,一提馬韁似欲離去,可是目注著英淘卻還是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她問不出口,一旁任冰月可是早就按捺不住了,高聲問道:“喂,你快告訴我,你家公子到底是怎麼打敗展蹠的?”

    她這一問,任若惜和左右家將全都豎起了耳朵,不過其中大多數人並不期望能從英淘口中聽到真相。如果真有什麼大秘密,換了誰都會嚴格保密的,怎麼可能說給他們聽。

    英淘笑道:“姑娘是問我家公子大敗展蹠的秘密嗎?哈哈,其實這秘密說來並不稀罕,要訣就在展蹠的人馬是全力奔跑而來……”

    英淘把慶忌說與他聽的話娓娓道來,聽得眾人又驚又歎。

    慶忌大敗展蹠的這一戰,說穿了確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他所利用的只是人體運動的一種生理現象。這種現象很多人可能都遇到過,比如頭一天做了些大量運動,休息一夜之後運動過量的那部分肌肉就發酸發脹使不出力來。

    這種現象幾乎人人都經歷過,卻一直沒有人把它與戰爭聯繫起來,直到宋朝年間,一位姓曹的普通將領利用它打了一場大勝仗,並載入史冊,這才為世人所知。

    當時那位姓曹的將領帶領小股部隊正在行進途中,突然被遠端奔襲而來的大股遼兵包圍,這位將軍當時就使了此計,故作大方地請敵軍休息,然後開戰。結果原本如狼似虎又數倍于宋軍的遼兵莫名其妙地吃了敗仗。事後百思不解的宋軍大將向曹姓將領問起原因,此事才為眾人所知。

    在慶忌後世的記憶中,曾經在一篇雜誌上看過這個歷史小故事,方才突然想起,便用了此計。一個正常的人倉促地爬起來時,也會覺得氣血不暢、頭暈眼花,何況盜蹠的人是全力奔跑著追來?

    果然,甫一交戰,那些兇悍的盜賊便吃了大虧,平時的武勇全然施展不出,被人劈瓜切菜般一通砍,氣勢更衰,許多人甚至以為對方有神人相助又或是對他們施了妖法,哪裡還有一點戰意?

    若是熱兵器時代他們還不會敗的這麼慘,哪怕隨意扣動扳機橫掃一番,總也能殺死幾個敵人,可冷兵器時代,兵器的威力大小取決於人,人不濟事,刀槍劍戟比燒火棍也強不到哪兒去了。

    天下盡多智慧之士,慶忌知道就算不公開這個秘密,別人回頭反復琢磨也能明白其中道理,即便仍然不明白,他下次想請任何敵手陣前休息恐怕對方也是絕對不肯答應的了,所以乾脆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

    任若惜聽罷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緣由才覺得此事並不神秘,可仔細一想,卻又覺得這樣普通的現象,竟能被他應用於戰場之上,以少敵多,大獲全勝,這種臨危不亂的急智著實讓人心折。

    任 若惜聽罷英淘的話,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慶忌軍中,見他始終不曾現身,唯有輕輕一歎,說道:“原來如此,慶忌公子的奇思妙想,真是令人扼腕稱奇。 若惜這就要登船去齊國了,今日蒙眾壯士慨然相助,若惜無以為報,現留下五車財物,請英壯士遣幾個人來接去,聊表若惜一片心意。”

    英淘一呆,他還未及推辭,任若惜已撥轉馬頭向大河邊馳去。

    河水滔滔,任若惜的心情也翻騰不已。慶忌,先王之子、少年勇士,除此之外,還瞭解他多少呢?似乎對他越是瞭解反而越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了。人心就是這麼怪,越是看不清他,便也越是忘不了。於是那人便縈繞心頭,揮之不去了……

    “彼何人斯,其為飄風。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攪我心……”,想不到當時撫琴一曲,今時竟已成真,只是今日一別,真的有緣再見嗎?再見之日,我和他是敵是友呢?

    馬蹄輕踏,思緒萬千,任若惜輕輕一歎,那幽怨便如淡淡清煙,籠上了她的眉梢。就在此時,遠遠的忽然從後面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歌聲:“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任若惜聽了忍不住“嗤”地一笑,那滿懷愁緒頓時化作了溫柔的春風,迎面撲來……
慶忌率人回到漆城,經過墟市時,慶忌勒住了馬,高聲喚道:“英淘。”

    “卑下在!”英淘急趕幾步,跑到他的馬前。

    慶忌俯下身,關心地問道:“頸上的傷勢怎麼樣了?”

    英淘摸摸脖子,咧嘴笑道:“原本只是燙破了一層油皮,又及時敷了藥,不妨事的。”

    慶忌點頭道:“還是小心些好,若是化膿,那便好的慢了,我可還有大事用你呢。今日一番大戰,一定又蹭破了皮膚,你去尋醫師重新敷一次藥吧。還有,你是本地人,墟市里的買賣人應該都熟悉,多帶幾個人去吧,買上兩口肥豬,今天晚上嘛……大家可以飲酒。”

    英淘聞言大喜,轉身便跳上路邊大石,高聲叫道:“大家聽好了,主上命我去購兩口肥豬,哪個力氣大快些報上名來,力氣大,抬回來的豬才夠肥,大家也能多吃幾口肥肉,哈哈!”

    士卒們一聽精神大振,立時有一些孔武有力的漢子便高聲喊道:“我去我去,我的力氣最大。”

    這些士卒也不分左軍右軍,還是英淘招納的新軍,互相笑駡比較一番,選出八個大漢隨了英淘去了。慶忌看得暗暗點頭,象英淘這樣的人,極易與別人打成一片,自己的部下少一點山頭派系,大家融洽相處,那是最好不過。

    慶忌帶了人馬快到成府時,恰看到側門開著,裡邊趕出一輛駟馬高車,後邊又一輛牛車,還跟著一些背著包袱步行的漢子,慶忌勒住馬韁觀看,那車一路駛來,竟是那輛展大夫的座車,後邊跟著人的除了幾名展大夫的健僕,就是子路等孔丘的弟子了。

    慶忌好奇地問道:“車內可是展大夫與孔師嗎?”

    轎簾兒應聲挑開,裡邊坐著兩人,正是孔丘和展獲。一見他們兩個,慶忌立刻跳下馬來大步迎上去,笑道:“展大夫,孔師,不知二位這是要往哪裡去啊。”

    孔丘與展大夫連忙下車,孔丘上前襝袖行禮,笑道:“慶忌公子,你可回來了,孔某本欲去前方路口等你的。公子,孔丘這就要回家鄉去了,今向公子辭別。”

    慶忌連忙側身避讓,說道:“孔師怎麼走的這般著急,天色眼看就要晚了……”

    孔丘淡淡一笑,說道:“叫公子笑話了,孔丘離家鄉越近,這返鄉的心便越急切,這幾日思念家中親人,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展獲在一旁向慶忌連打眼色,慶忌瞧見,便不再多問,展獲打個哈哈道:“公子回來的正好,且先請回府,展某送仲尼一程便回來。”

    慶忌忙道:“既然孔師要返鄉,慶忌也不忙回府,理當與大夫同送孔師出城才是。”

    孔丘連忙搖手婉拒,展獲也道:“公子不必客氣,況且府上還有客人登門造訪,已靜候公子多時了。”

    他一面說一面拉住慶忌的手,在袖中把他的手捏了一捏,慶忌會意,跟著他走開一些,展獲低聲道:“陽虎已到漆城,正在成府前廳相候,公子請回,展獲去去就來。”

    慶忌一呆,展獲已拱手而退,朗聲笑道:“公子請回,我這便與仲尼去了。”

    慶 忌連忙拱手如依,目送二人登車領著眾弟子向街外走去。難怪孔丘急急離去,他當年被陽虎一番奚落,從此視為奇恥大辱,至今仍耿耿於懷。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奚 落他的季氏家奴成了魯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而他卻如喪家之犬,奔走於各國,卻始終不受重用。如今陽虎既然到了,他當然不願與之相見。

    慶忌一面返身往門口走,一面想,陽虎是魯國執政季孫意如手下第一權臣,季孫意如現在的權勢猶如魯君,這陽虎就相當於魯國的宰相,一位宰相赴漆城親自拜會自己一個流亡的吳國公子,如此說來,季孫意如對自己的作用很是看重啊。可是……他能給自己提供多少幫助呢?

    慶 忌抬起頭,望向那扇朱漆大門,魯國的權臣還沒有見過他,是不可能現在就做出什麼實質性的決定的,一切還需要自己去親手爭取。此去曲阜,雖然沒有刀光劍影, 可是其中的兇險和涉及到的國野之間的大局變化,遠非漆城小打小鬧的這兩仗可比的,兩相比較,那可是要難上千倍萬倍了。

    他挺了挺胸,深深地吸了口氣,邁著沉穩有力的步子,向成府大門走去……

    ******

    陽虎端坐堂上,手中把盞,雙目微闔,好似睡著了一般。

    左右坐著他的兩個門客,左為祁英,右為鄭盆,祁英正細聲細氣地對陽虎說話,那動靜就象對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好象聲音稍大一點,就會把他驚醒了似的:“大人,孔丘聽說大人到了,自側門匆匆忙忙地逃了,虧他口口聲聲講什麼禮,此人真是不識抬舉。”

    陽 虎微微一笑,並未搭話。鄭盆諂媚地笑道:“大人,孔丘埋首經書、窮究學問,乃是一個不通世務、不識時務的夫子,大人位高權重,不必與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倒 是那展大夫,他與大人同在季孫執政門下,大人到了他不來相迎,反而施施然地送孔丘去了,分明是不把大人放在眼裡,展獲這個人,太狂妄了。”

    陽 虎臉色一沉,把酒盞輕輕一頓,二人立即住口不言。白妮和荑薇站在陽虎身後更是大氣也不敢喘。她們是家奴,陽虎也是身份,可是這個家奴如今是季氏第一家臣, 許多大事連魯國執政季孫意如都要尊重他的意見,在魯國,他一言可決人生死,縱使成碧夫人見了他都要拱若上賓,這些尋常侍婢豈敢慢待。

    “聽說陽虎大人到了?”

    院中忽地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陽虎微闔的雙目突然一張,眼中兩道精芒攸然一閃。隨著聲音,慶忌一身甲胄,旋風般沖了進來,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上還帶著汗水。

    他明亮的雙眼向陽虎一看,爽朗地一笑,順手摘下沉重的銅盔向白妮懷裡一扔,大步走到陽虎對面,站直了身子,爽朗地大笑道:“這位,可就是陽虎大人嗎?”

    自他一進來,陽虎就注意地打量著他,眼前這個年輕人英氣勃勃,神采飛揚,哪怕是帶著一身塵土,臉上滿是涔涔的汗水,都掩飾不住他陽剛威武的味道,即使他的動作粗魯了一些,可是由他做出來,也自有一種高貴子弟的優雅氣質。

    他,就象一頭孺虎,哪怕乳臭未乾,哪怕虎爪尚未長成鋒利,但是虎就是虎,他再年輕再可愛也沒人敢把一頭孺虎當成一隻貓來看待。

    一抹欣賞的意味從陽虎眼中閃過,他的眸子更亮了。陽虎把酒杯一放,微笑著站了起來,那孔武有力的身子一動,就象一頭臥虎忽地蘇醒了一般,有種很威猛的味道。

    等陽虎站起來時,慶忌才發現他的身高比自己猶有過之,骨骼奇大,濃眉闊目,鬍子蜷曲著,相貌與孔丘竟有幾分相似。陽虎撣了撣衣袍上的褶皺,微笑著對慶忌道:“這位,自然就是曾徒手擒犀的吳國第一勇士慶忌公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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