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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浣後 作者:陳毓華

[情感] 浣後 作者:陳毓華

你可是替自己找了一個半大不小的麻煩吶。」大將軍這麼說。
她是麻煩嗎?他不覺得,世道不好,他只是救一命算一命,
天天像個帶子郎,在軍營裡把這戰火孤雛背來帶去的不嫌累,
得空將小丫頭帶回家鄉安頓,從此他多個妹子,佔個家人缺。
她真的一點都不煩人的,早熟得很,讀書練武,不用人操心,
他放心的在外征戰,軍功累積到比山高,也當到了大元帥,
可是吾家有妹初長成,她怎麼越來越不聽話?
先是硬要跟著隨軍,把吃苦當吃補,婚姻大事都耽誤了,
再來聽到他可能要娶親,她居然跑來毛遂自薦要當他的新娘,
家國未平靖,他實在沒心思在這兒女私情上頭,
哪知她偷偷下藥,對他強了去,
小可愛長大變成大麻煩,最氣人的是,她把他吃乾抹淨就落跑,
他找她找了大半年,好不容易逮到人卻差點沒被她的大肚嚇傻,
但他都願意負責了,她怎麼還是讓孩子出生後就沒了娘……
第一章

  紅,很紅很紅的紅,很多很多,這裡不是人間,是煉獄。

  遍地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骸,遍地是黏稠的鮮血,螻蟻般的生命轉眼消逝,任由烈日曝曬,血腥味濃得可怕。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屠城,叛軍左衝右殺,下手狠厲殘忍,完全不把人命當回事。

  驚慌奔逃的人一頭撞上城牆,血濺五步,腦漿四迸,逃得慢被橫來的刀攔腰劈成兩截,臨死前眼裡還殘留著不敢置信。

  外城被攻破,戰敗的殘兵懷著一種絕望屠殺無辜的百姓,殺到眼紅手軟也不打算罷手。

  一瓢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帶著濃稠的腥味飛濺在她臉上,但她似無所覺。

  荒地的草棚已經不是草棚,之前縱火的痕跡還在,焦黑一片,如今燒無可燒,只剩下一簇簇起不了作用的殘煙。

  逃難的人自顧不暇,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而慘絕人寰的哀號逐漸凋零,原來是兩股人馬短兵相接,開始了另一波的廝殺,忙著將百姓拿來洩憤的叛軍只得回過神來專心對付正規軍隊。

  原來就只是烏合之眾,最終還是敵不過有紀律的軍隊,亂黨很快被剿滅。

  「我們還是來遲了。」堅毅的聲音裡難掩憤怒跟歎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幸好剩下的叛軍都降了。」

  「叫大家動作快點,屍首盡量妥善掩埋,要是有家屬要領回,讓對方畫押就可以了。」

  「屬下立刻吩咐下去。」參軍縱馬而去。

  男人與馬獨立於小丘上,眼光犀利如鷹的他忽地發現了什麼,仔細看了看之後策馬跑下小山丘。

  他沒看走眼,頹圮的泥牆就那麼幾塊,這裡原先是什麼地方已經不重要,他定定的看著牆邊木雕一樣的小人兒,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稱得上乾淨的地方。

  他利落的翻身下馬。

  但那娃仍是一動也不動,對他橐橐的靴聲亦沒有反應。

  這很不尋常。

  身著一身戎裝的他蹲了下去,幾乎,他要以為她是具屍體了。

  「小娃兒?」

  半晌,她呆滯的眼珠活動了下,遲緩的用她乾瘦髒污的小手抓住他盔甲上的鎖片。

  她的手比那鎖片大不了多少,龜裂的小嘴哆嗦著,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臉上慢慢的掙扎出一片紅。

  不會是啞子吧?

  「小娃兒,妳家住哪?家人還在不在?」他看不出她年紀、樣貌,只憑兩隻不成形的垂髻還有覆額看得出是個女孩。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這孩子有雙黑白分明卻飽受驚嚇的眼睛,整座城經過這場浩劫,餘下的百姓少得可憐,留下的孤雛何只她一個

  申浣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過神來的,大概是那個很年輕卻很堅定的聲音一直在對她說話,不厭其煩的,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很困難的抓住一些單字,慢慢的可以連成句子,然後她模糊的雙眼遲鈍的對上一張男人的臉。

  她摸摸索索的順著盔甲找到了他的膝蓋,顫巍巍的想站起來,可是她使不出力氣……她餓了很久了,有多久呢?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餓到後來,意識什麼的都不清楚了。

  孫上隴趁勢把她抱了起來,意外她的輕盈,比一片羽毛還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還很臭,小小的身子散發著教人掩鼻的味道,甚至衣不蔽體,腳下的鞋只有一隻,小小的腳趾比皂鞋還要髒。

  世道不好,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他摸摸小女娃的頭,替她把黏在額頭上的一條條頭髮撥開,接著吹哨把馬叫過來,抱著她騎上馬,這一路馬不停蹄的進了城內。

  馬背上的顛簸讓申浣浣很不舒服,她全部的骨頭都痛,因為痛,記憶中漫天的火光還有廝殺哀鳴都回來了。

  紅的血,凝固後變成黑色的血,爹的、娘的,她認識的人、不認識的,碎掉肉塊、殘缺的肢體……

  她甩了下頭,想把腦海裡的影像甩掉,卻不意一頭撞上男人的盔甲。

  好硬、好痛,可是,這人,救了她。

  他身上的氣味錯綜複雜,但這味道竟讓她莫名的心安。

  她的手太短,構不住他的腰身,只能貼著他冰冷的盔甲,也許根本不用她多此一舉,因為他始終把她牢固的圈在胳臂裡。

  滿目瘡痍的城內沒比城外好到哪去,十室九空,偶爾抬頭只能看見盤旋在半空的烏鴉,牠們是聞著血腥味而來的吧?

  被軍隊接管的小城,除了出入的兵士,看不到一個百姓的身影。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達達達,他的心跳,怦怦怦。

  人去樓空的府衙被南平大將軍接管,府衙內容納不下他麾下的將士,為了讓已經飽受驚嚇的百姓不再擔驚受怕,大將軍下令,兵士以下一律在城外紮營。

  所以孫上隴這一路行來所見,埋鍋造飯,巡守防衛,軍醫忙碌的安置著攻城時受傷的兵卒,每個人各司其職,形成非常忙碌卻有紀律的景象。

  南平大將軍率領的精兵只有萬人左右,卻是火鳳國在邊境鐵箍般的保證。

  來到府衙大門時,一名滿臉稚氣的馬小廝替孫上隴拉住韁繩。

  「副將,你可回來了,怎麼還帶了一個娃兒?」

  「給馬匹喂點蜀黍,嗓門小一點,你嚇到她了。」

  看著懷裡的小東西,只見她整張小臉緊貼著他,也不怕臉上要印出盔甲上鎖片的痕跡。

  「我長得這麼親切,人見人愛,又不是像你一張木板臉,她都不怕你了,怎麼可能排斥我?」小廝咧開嘴笑,不忘撫摸馬兒的鬃毛,一副鄰家大哥哥的模樣。

  他跟孫上隴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十三歲時一起投軍,孫上隴奮勇殺敵,三年就當上了這支軍旅的副將,而他還在馬廄裡養馬。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人各有志,等真有太平盛世那一天,他要解甲歸鄉,開一家火鳳國最大的客棧,賣最好吃的料理,讓川流不息的客人天天住滿他的客棧。

  從軍只是暫時的。

  孫上隴不跟他打哈哈,轉身進了府衙。

  湘城是邊境一座小城池,府衙卻蓋得美輪美奐,看得出來棄城逃跑的知府很捨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他這麼貪圖享受,把軍費用在自己跟如雲的妻妾身上,湘城小歸小,又豈是隨便幾個流寇亂黨夾擊就能攻破的?

  他從角門進去,繞過轎廳,進了圓洞門,假山流水傍著抄手遊廊,到底的廂房是他暫時的居所。

  把小女娃安置在唯一的木床上,孫上隴轉身又出去,打了水回來,從巾架上拿了布巾,替她抹臉。

  出人意外的,圓圓的臉上髒污一擦乾淨,露出白淨的清麗來。

  他莞爾,假以時日,她會是漂亮的大姑娘。

  接著替她脫了鞋,開始抹起她的腳。

  「告訴哥哥,妳叫什麼?」

  「……浣兒。」她的聲音軟糯,眼看著的,是他方才順路向廚房要來的缸爐燒餅,她毫不掩飾的吞著口水,抿嘴的時候不小心跑出兩個小巧的梨窩。

  孫上隴有預感,她不只長大後會是個漂亮的姑娘,等她恢復精神力氣,不知道會有多討喜。

  順著她視線看向那用白面紅糖香油混制的酥餅,他知道她一定餓了,遞過去一個給她。

  「幾歲呢?」把巾子放進水盆重新擰過,擰出半盆黑水。

  申浣浣大口咬著餅,忙著吞下去,然後嘴巴咬住餅捨不得放,她伸出十根手指,卻比不好要表達的數字,只得含糊不清的說道:「浣兒……九……歲。」

  原來九歲了。

  看她的身量他初初以為她不會超過八歲,年頭不好,孩子也養成了這樣。

  「爹娘呢?」

  這一問,她咂巴著小嘴,餅也不啃了,從眼裡滑下大串眼淚。

  「爹……娘……浣兒……不知道。」

  其實她知道,她爹為了護她跟娘親,被惡人攔腰斬成兩截,腸肚跑出來了還不肯斷氣,咬住壞人的手掌,只盼能掙到一點時間讓妻女逃生,可是,娘不依,看見爹爹淒慘的模樣,也撲了上去拚命……她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耳裡響著娘的淒厲狂喊,她要她逃,她聽話,死命的跑,一直、一直到摔在地上,跑不動了為止。

  孫上隴他能征慣戰,從軍多年殺人跟切豆腐一樣,可是這一回卻拿小娃兒的眼淚沒轍。

  「咳……浣兒不哭,以後,妳就暫時跟哥哥住在這裡,哥哥有什麼妳就跟著吃什麼,妳不用擔心會餓肚子,就算哥哥只有一個餅也都給妳吃好嗎?」

  他父母早逝,幼年吃過苦,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喜歡這個不鬧不吵的小娃兒,好吧,她不能算娃兒了,小姑娘好了,反正這股疼惜就是那麼沒道理的來了。

  申浣浣止了淚,搖頭,很慎重的說了讓孫上隴一輩子都不會忘的話——

  「大哥哥對浣兒好,浣兒也要對大哥哥一樣好,只有一個餅,我也要分一半給你。」她一說完就笨拙的掰開那塊所剩無幾的酥餅,遞給他。

  孫上隴接過那只能說是一小撮的餅皮,坐上床沿,無法形容心裡頭的滋味。

  「哥哥吃。」

  「浣兒也吃。」他一口就解決了這塊餅皮。

  她滿意的也將剩下的餅塞入自己的小口中。

  「哥哥答應會給妳找一個真心疼妳的人家照顧妳的。」他對她保證道。

  如果說,他們的感情是從一塊缸爐燒餅開始,那麼,往後的共患難絕對是孫上隴始料未及的。

  「你可是替自己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吶。」

  大堂上,國字臉的南平大將軍不怒則威,眼前放著湘城縣志還有縣圖,拿著一雙虎目眄著那抱著孫上隴脖子、像小狗兒般,把他身體當玩具似的小丫頭片子。

  藉著公務之便,他終於見到了這個最近讓所有兵士掛在嘴邊念茲在茲的風雲人物。

  打戰行軍見到最多的就是死亡。

  看多了,人心都會跟著變硬。

  這會兒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娃兒,還人見人愛,說什麼他都得見見。

  兩條毛茸茸的小辮子是孫上隴跟申浣浣奮鬥了半個時辰的傑作,至於顯然太過寬鬆的襖子是用他穿過的舊袍子改的,穿上幾年都綽綽有餘了。

  襖子是他花了兩個日夜趕出來的,下了公務,放下刀劍,手裡拿的就是娘兒們的針線。

  真要他說,掄刀使棍輕巧多了,這針線真不是男人幹的,沒人知道他十根手指都快被針給戳爛了。

  「屬下不會鬆懈每日軍務的。」

  「這樁,我是不擔心,你是我從軍三十幾年來見過最優秀的將才,我是想問問你,軍營裡頭都是一群大老粗,一個毛細娃兒,怎麼生養?別忘了,她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丫頭,就算你每天背來帶去,我能睜隻眼閉只眼當沒看見,但她總會長大,到時候……我問你,你把她要往哪擱?」

  「這兩年邊境景況一直不好,我也問過幾戶人家有無意願收留她,有的說夜無隔宿糧,吃了這餐都不知道下一頓在哪,有的想要男孩。」多養個孩子,還是賠錢貨,普通百姓興趣缺缺也是能理解,有時對方拒絕的話說得直白也無所謂,他最見不得浣兒每次淚眼汪汪的模樣,好像他在做什麼殘忍的事。

  一回兩回,也才幾天,竟生出了感情。

  始料未及的。寶貝書苑獨家製作

  結果最後他只能把人帶在身邊。

  「如果真的照顧不來,回到袞州交給我那婆娘,給她事情忙,免得沒事老在我耳邊嘮叨。」

  軍隊行進遷徙不定,少有將家眷帶在身邊的,可南平軍不同,時局不寧,誰也不放心把一家幾口人放在鞭長莫及又飽受箝制的地方,大將軍反覆考量,幾年前逐漸將家人遷移到駐軍所在的袞州。

  為此,天子非常不悅,與大將軍的衝突沒少過,可是在國家沒有休止的水澇、旱災,家臣舉兵叛變,北境有患、南疆有二十七部族虎視眈眈、西域有紫皇國的情況下,實在也拿南平軍無可奈何。

  「謝大將軍。」

  兩人在談話的當頭,申浣浣卻因為無聊,呼呼的睡著了,才半個月滋潤下來,個頭雖然還是比不上同年齡的孩子,身上卻長肉了,面黃肌瘦的臉蛋逐漸有了該有的紅潤神采。

  孫上隴試著把她放到椅子上,她卻很喜歡他這人肉墊子,死不鬆手,她閉著眼睛勾著傻呵呵的笑,磨蹭著又往上爬,舒服的窩在他的胸口。

  又不能硬把她拔下來,只好顧左言他,「我去巡視過湘城的水利,發現這裡每到春夏會發生乾旱,水源地的水因為水道溝渠不足,無法有效的灌溉田地,屬下認為需要派人去引流通渠。」

  「引流通渠……」南平大將軍摩挲著下巴的鬍髭。「這可是大工程,我們不是府衙,也沒那資金,暫時先擱著吧。」

  「可是上頭遲遲不派人來,湘城百廢待舉,農時可是耽擱不得的,這事其實也不難,只要……」孫上隴指著平鋪在桌上的縣圖上一點,偏巧申浣浣和他配合得那麼恰到好處,一溜透明的口水正滴在那個點上,留下參與的痕跡。

  「就說這樣不成的。」大將軍忍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孫上隴很奶娘的替她抹掉口水。是啊,這真難倒了他。

  從軍三年,大小戰役都沒打倒他,如今,卻被懷裡的丫頭弄得頭大如斗。

  他向大將軍告了聲罪,經過重重院落,回到自己的小屋。

  「丫頭,醒醒。」輕拍她的頰。

  一臉惺忪的申浣浣隨著大眼甫睜馬上顯得精神,要說她跟其它小孩很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她不貪睡。

  這樣的沒有安全感,教人心疼。

  「妳每天跟著我起早摸黑的,真是為難妳了。」

  「浣浣不為難……」但嘴巴說著卻又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哈欠,小腿垂在床沿。

  「浣兒,妳知道大哥不會拋下妳的,不過,軍營重地帶著妳做事雖然別人不會說話,可也不成體統,妳九歲了,哥哥說的話妳一定聽得懂,妳能自己在屋子裡打發時間,對吧?」

  「爹娘也是一樣要出門掙錢浣浣才有飯吃,浣浣懂。」大哥輕撫著她的頭,看她的眼神很複雜,漆黑瞳仁裡有著像星斗一樣的亮光。

  她喜歡大哥的眼睛,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撫摸她的手。

  「晚上大哥會給妳帶吃的,香噴噴的叉燒肉,好嗎?」她啊……令人心疼的懂事。

  「好。」

  「浣兒好乖。」

  「浣兒乖,大哥再等等,浣兒就長大了。」

  「好,不過急著長大做什麼?凡事順其自然吧。」他當她童言童語,沒放在心上。

  那晚,直到子時孫上隴才回來,他遵守承諾帶了叉燒肉,油紙包還冒著香氣。

  他把油紙包放在小廳桌上,轉進內房,發現申浣浣早就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包糠的枕頭掉在地上,人就癱了個大字佔了床尾。他撥開她睡得一頭亂的髮絲,真的還是小孩,毛髮黃絨絨的,抱起她給她換了個方向,她泛著健康紅暈的小臉蛋這才得見。

  他不自覺的露出寵溺的笑。

  「這女孩子家睡成這樣,要是讓人看了肯定嫁不出去。」隨手脫下沒有戰事時穿的軟甲還有頭盔,他忽然意識什麼,對著空氣自我揶揄了起來。「我怎麼變成老爹了,一個人也能碎碎念?」

  因為她,孫上隴只能側著身睡,睡覺時的警覺性更高了,除了時時要注意她有沒踢被子,還生怕一個不小心壓到她。

  他可是人家的大哥,得多照拂著妹子。

  月餘後,朝廷派來的大員接管了湘城,南平軍回到了袞山城。

  袞州有三郡四城六十二村,位在火鳳國的北北邊,西臨一條鏡江和紫皇國遙遙相望,為了防止因為缺糧而到處燒殺擄掠的南疆二十七部族,則在兩山隘口建了關口。

  袞山城依山而建,城牆蜿蜒的盤旋山上,據險設點。

  與孫上隴共乘一騎的申浣浣一邊聽著講解,一邊眼花撩亂的看著鏡河岸邊飛簷翹角的吊腳樓,河上有無數的畫舫。

  軍隊入城是大事,百姓們一看見南平軍的旗幟就瘋了,喝、歡呼,可以想見在袞山城,南平軍有多麼的受到愛戴。

  申浣浣縮在孫上隴懷裡,那種與有榮焉的感覺第一次浮上她小小的心頭,一真直到長大都沒有忘。

  東西十字大街是主要的街道,茶肆飯館酒攤星羅棋布,花街柳巷、客商行館雲集,總的來說,她從沒看過這麼富庶的城鎮。

  這是北方欸,寒苦之地,不管爹娘多麼努力,全家人還是要勒緊腰帶過日子,可是,這裡,顛覆了她從小的認知。

  像是明白她的疑問,孫上隴指著遠處看不到盡頭的江面說:「因為這條鏡江,引支流入平原,才有妳看到的袞山城這片沃土。」

  她聽得懵懵懂懂,「浣兒以後也住這裡嗎?」

  「妳喜歡嗎?」

  「有大哥的地方,浣兒統統喜歡。」

  「妳喔,一張甜嘴會哄人,以後要是長大不知道會迷倒多少男子?」這是當人家爹的心態嗎?他真是想太多了。

  「浣兒不嫁別人,只嫁給大哥。」

  孫上隴啞然失笑,笑得胸膛震動。

  「等妳長大,哥哥已經是老頭子了。」跟她在一起,快樂多多,笑語多多,而且怎麼都不嫌多。

  「不會的,大哥再等等浣兒,浣兒很快就長大了。」也不管是在馬背上,她就往他的懷裡蹭去。

  他心裡油然一暖,「妳這丫頭好像天生就該活在馬背上,也不怕動來動去摔下馬。」

  從湘城到袞州,沒聽見她喊過一聲屁股痛,更多的是好奇的張大眼睛到處張望著,矮不隆咚的個頭要不是他的制止,可能早就掉到馬蹄下去了。

  這丫頭,膽子夠大,心卻不怎麼細啊。

  軍隊回到袞山城,大將軍便下令就地解散,沒有軍務在身的人各自回家。

  「大將軍是好人。」她閒聊道。

  「那好人伯伯要收妳當義女,為什麼不要?」對於府中只有一票男子的大將軍來說,能添個解語花般的女娃求之不得。

  「浣兒只想跟大哥在一起。」

  「將軍府的生活可不是我這副將能比的,妳去了,只有好處。」

  她扁扁嘴,不吱聲。

  他也不追問下去,半晌,她囁嚅著出聲了。

  「浣兒不貪心,大哥給的,已經是最好的了。」

  明明,他孫上隴不是那種愛聽諂媚話語的人,明明,他真心希望浣兒可以過得更好,可為什麼聽到她這麼說,一顆心整個都舒坦了起來?

  這日,秋日晴雲似火,亮得人睜不開眼,申浣浣踏進了讓金錢樹還有丁香花,綠蔭簇簇合圍的一幢獨立小樓。

  小樓獨門院落,底層架空木樁,立在山坡岩石間,外面架成了平台迴廊,青樹欲滴的遮了小半庭院。

  像是早就獲悉他要回家,一對夫妻似的中年僕傭就等在門口處候著,直待見到馬匹,連忙迎了出來。

  「爺。」夫妻異口同聲,恭敬地彎下腰。

  「不是叫你們不用在外面等,我又不定時回來,夫妻倆找累嗎?」把韁繩交給中年漢子,孫上隴只手抱著裹成小球般的申浣浣下馬來。

  被打扮成這樣真的不是她想的,是某人人憂天的說路上風沙大,要是風邪入身划不來,結果一落地,重心不穩,歪著身子就去抱了馬腿。

  馬兒處變不驚,嘶鳴了聲,除了主人以外很顯然對這小不點時不時的騷擾已經到了老僧入定的地步。

  圓臉婦人笑了出來,趕緊彎腰替她撢去沙塵。

  「這麼標緻的姑娘就是爺信裡頭提到的浣兒嗎?」

  喜歡這笑得和善的婦人,她馬上舉起短胖的小手自我介紹,「我是浣兒。」

  「一點都不怕生,真討人喜歡。」她這個性,可以補主子簡言少語冷淡的性情吧?

  「妳還怕別人不認得妳嗎?在湘城的一個半月,妳都快變成軍營裡的小霸王了。」孫上隴羞她。

  「哪有……」申浣浣嘟起了小嘴。

  欸,主子這是在跟小小姐鬥嘴嗎?

  夫妻倆互看了一眼。這新鮮啊。

  「浣兒,我同妳說,梅花嫂還有靜山叔是家裡的管家,以後大哥不在家的時候就由他們兩人照顧妳,知道嗎?」

  她嫣然一笑,規矩的行了個禮,「梅姨、靜叔。」

  「好小姐,我們只是下人,妳不用對我們行禮的。」梅花靦腆的揮手。

  「先進去再說吧。」孫上隴率先進門,沒忘拉住申浣浣的小手。

  她的腳步有些不確定。

  「怎麼?」

  申浣浣嚥了嚥口水,小兒般的軟噥裡有著濃濃的彷徨。「這裡……真的是浣兒的家嗎?」

  「嗯,以後,以後……一輩子都是,讓浣兒住到不想住為止。」

  她拉緊孫上隴的手,雖然這時的她儘管多麼的努力也還只能抓緊他兩根指頭。

  「一輩子?」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一輩子」這三個字,她不識字,卻聽懂了這三個字的慎重還有承諾。

  「那,」她會不會太貪心?「梅姨、靜叔也是家人?浣兒有哥哥,有梅姨、靜叔,浣兒又有人愛了對嗎?」

  孫上隴憐惜的把她推到兩個長者眼前,「妳可以自己問梅姨。」

  他很自動的把自己降級,也喊起梅姨來了。

  梅花的眼中已經有淚,她傾身去擁住那小小的人兒。「我多久以前就想要個孩子,爺,謝謝你。」

  孫上隴不置一詞,他摸上申浣浣的頭。「那麼回到家的時候要說什麼?」

  申浣浣搖頭。

  他笑得如少年天真。「要喊,我回來了!」

  她有樣學樣,朝著門口處喊,「浣兒……我回來了!」

  三個大人聞聲皆哽咽。

  她看看眾人,看看大門,這時候才有了真實感,舉步往那扇陌生的門裡去。

  「大人要先洗塵還是用膳?」梅花抹了淚,踩著大腳追上去。

  漢子不同於他那熱心聒噪的妻子,只安靜的解著馬匹上載運的包袱。

  竹編的門開了又復攏上,綠蔭寂寂,這一切看似沒什麼改變,但細細的聞著,可以嗅到風裡帶來了花的香甜氣味……

  
第二章

  時光容易把人拋,不覺經年。

  申浣浣在吊腳樓裡一住就是六年。

  今天一早,公雞還沒有叫她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很慎重的把劉海都用花油篦緊了,綰上雙髻,再從髻心挑出長長的髮絲,最後簪上庭院裡摘來的雪擁藍關,一身櫻草繡花邊的短衣打扮,腳踏鑲兔毛的雲底小靴,她在銅鏡前轉了一圈。雖然離小蠻腰、迷人俏臀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不過,好久不見的大哥會發現她長大了吧?

  她的肌膚沒有平常姑娘家的雪白,可是小麥的顏色、一雙流動著瑩瑩光華的眸子,彎彎眉,大大眼,粉粉紅唇,嘴角深深的梨窩也是人見人愛。

  輕盈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落,中間的天井放著兩個大魚缸,一樹海棠,隔著月洞門和一架枝葉曲折連綿的豆棚那邊,就是孫上隴的屋子。

  他的房間不大,擺設也極為簡單,但收拾得井井有條,這得歸功每天起床後會上他房間來坐坐、發發小呆的申浣浣。

  把屋子打理妥貼,等他回來也就住得舒適。

  這幾年,孫上隴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四處剿匪征戰,就是在袞州縣城裡忙著,留在家裡的時間少得可憐。

  也難怪他忙得分不開身,層層軍功累升的他幾個月前接到了朝廷的敕令,被封為雲龍大將軍,接替告老還鄉的南平大將軍。

  皇帝敕封,他本來應該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的,不過他卻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於是上書皇帝,說邊疆不可一日無首,敕封這種事從權就好。

  當然他的作為又惹來愛面子的皇帝老大不高興,偏生他就是還得靠這些人為他捍衛疆土,在臣子的勸解下,總算用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把聖旨送來袞山城,當作完成了加封禮。

  習慣凡事親力親為的孫上隴並沒有因為冠上大將軍的名號變得高高在上,他還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就在校場上馳馬點將,開始一天的軍旅生活,要不就領著一批弟兄剿匪、平民亂。

  他忙歸忙,卻也不讓申浣浣清閒,請了文武師父,叮嚀她要白天練武,晚上讀書,至於琴棋書畫,他不講究,懂得皮毛就好。

  怎麼落差這麼大?

  那時大哥將她抱在大腿上,指著書房裡一幅巨大的江山圖,連綿的錦繡江山中的一點。

  「這裡是袞山城,除了鏡江,三面環山,這亂世裡,如果姑娘家沒有一點自衛能力是很危險的,大哥是說如果,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剛好顧不到妳,有武藝在身,妳起碼可以自保。」

  她懂。

  爹娘橫死的時候,如果她有功夫……那痛不會變成烙在骨子裡永遠也抹不去的遺憾。

  這種遺憾一次就夠了。往後,她不只要能護自己周全,她也要保護大哥。她不知道學武功會有多苦,可是她點頭了,從最粗淺的拉筋開始,也不管都過了學武最好的年紀,每天一到晚上,筋骨痛得讓她輾轉反側,冷汗直流,她卻咬牙忍了過來,沒喊過一聲苦。

  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所有的外功都必須配上心法才能成就修煉,武藝就不知要學到猴年馬月了,孫上隴還給她請了認字的先生,夫子是本地的落第秀才,飽讀詩書卻與仕途無緣,灰心之餘,讓孫上隴請做西席。

  申浣浣聰慧,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很快就能琅琅上口,最後纏著夫子給她說遊歷,又後來夫子教無可教,只得把「三十六計」 說給她聽,見她聽得入了味,又給了她一本《李衛公問對》

  也是誤打誤撞,總之,她不再去煩有點江郎才盡的夫子,對深奧的兵法產生極大的興趣,每天除了舞棍使劍就是一頭埋進書堆,對梅姨的大聲反對視而不見。

  大哥對她好,全部的軍餉都花在她身上,女孩家該有的她一樣不缺,反觀他自己多年來跟著士兵們吃大鍋飯,就算當了大將軍也不改其樂,長年戎裝,這些年來不曾見他添過一件新衣服。按理說孫上隴已經是將軍了,又鎮守邊疆,月俸沒有百兒也有七八十兩銀子,日子用不著過得這麼拮鋸,說起來都是他的毛病害的,從以前就這樣,他是人走到哪,看到人家日子過不下去,銀子就花到哪,家裡頭這邊要不是有梅姨替他打著小算盤,盯著家裡開支,三口人早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後來有了申浣浣,他總算知道要節制了,但所謂的節制就是乾脆把自己的那一份給了她,自己真的是兩袖空空了。

  兩袖空空的他卻是袞山城裡所有閨女的夢寐情人,沒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不想嫁給他。

  偏偏,二十二歲的他,一點也不急。

  十幾天前,他領了十幾名部下到糊塗山接應朝廷派來的糧草補給隊伍。糊塗山常有土匪出沒,剿了又群聚,簡直跟春風吹又生的雜草沒兩樣,南平軍駐紮在袞山城後治安情況雖然大幅改善了,但還是無法根除。

  軍隊押糧,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會遇上這一樁差事。

  申浣浣跑上跑下,一下到大門口眺望,一下整個人懸在迴廊的平台上瞧瞧有沒有人影,她的浮躁看在挑豆苗的梅姨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憐惜。這丫頭的一顆心記掛在誰身上,再明白不過。

  「我的好小姐,中午還不到,妳這樣前後張望,爺他人在外頭耳朵不癢都不行了。」

  「梅姨,妳取笑我,人家很久沒看到大哥了耶,押糧前他每天睡在營區裡,又是訓練新兵,又要修城築堤,每天忙得跟陀螺似,是他答應我今日會回來吃飯的,我當然心急啊。」

  她才不在意自己及竿禮,大哥要回家吃飯才是大事。

  「爺答應妳的事哪樣沒做到?這麼晚,一定是有事耽誤了。」

  彎下腰陪著梅姨挑了兩根豆苗,申浣浣霍然站起來,「不成,我得上軍營去啾啾。」

  「妳這孩子說到爺比什麼事都急- 」

  梅姨還沒把話說完,申浣浣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口。她牽出孫上隴給她買的小黑馬,也不用跨鐙上鞍,縱身上了馬背,駕了聲,旋風似的出了大門。

  申浣浣心如火燎,沒個著處。

  在兵營駐地巧遇趕回來報訊的小兵,原來他們在十里坡處和幾股盜匪對上了,對方人多勢眾,十幾個弟兄陷入苦戰。

  她鞭策著小黑馬,風馳電掣,塵沙飛揚,恨不得身有雙翅,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飛到十里坡。

  不過天公喜歡跟人作對,本來晴朗的好天氣飄來烏雲,轉瞬間下起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別說多痛了,但她只是咬著發白的唇,心裡只有十里坡。

  十里坡是在半山腰上鑿出來的山路,僅容兩輛馬車交會的寬度,地勢險峻,四周也無人煙,等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到,極目眺望,只看到幾株被砍倒的殘樹,什麼人也沒有。

  「小黑,你說我是不是來遲了?」雨水吃進嘴裡,有股澀意,可她不在意。就算曾有過打鬥的痕跡,一場大雨下來也都不見了。不在這裡,她要去哪找人?

  「小黑,走!我們一定要找到大哥。」她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持著自己,她只知道,沒有大哥就沒有她。

  抹掉臉上的水珠,重新上路,鑽進更深的濃霧雨簾中。

  她不相信,招人注目的糧車、十幾個聒噪的漢子會憑空消失。

  當她狂奔一個半時辰,落湯雞似的站在一座破山神廟時,被從裡面端了一個盆子出來的士兵發現了。

  他雞貓子的喊叫,「浣……浣浣兒,妳……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嚷,一票彪形大漢全湧了出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

  屋簷下完好的糧車,她不在乎,額上流著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水。

  她往廟裡頭沖,因為看見那兵士手裡端的是一盆血水。

  沒人敢攔她。

  山神廟裡,孫上隴背著她,似乎剛整理好衣著,倉卒間揮開想靠過來攙扶他的手,腰桿子一挺,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大哥?」一出口,申浣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得不像話。

  孫上隴轉身,臉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見渾身濕灑灑又狼狽的她,他臉沉了。

  「誰讓妳出來的?要是出事誰負責?」

  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申浣浣總算放下一直懸在心尖上的擔憂,一邊笑一邊哭,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她沒看到自己在碰觸到他時,他獰變的臉色。「水人似的,妳淋了多久的雨?」腳下已是一攤的水,還繼續不停的往下滴,回去後他非好好說說她不可!

  申浣浣嘻嘻笑。「淋雨是一種詩意,啊,大哥。」

  洗後-

  「詩意?我看是和狗爭地盤剛回來吧。」知道她為什麼來,她身上的柔軟軟軟的一直撓到他心裡。「好女孩子家會在家裡等男人回去,不是出來滿山遍野的找,這要傳出去,會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反正你會養我一輩子。」她的肌膚涼沁沁的和衣衫貼在一起,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有人看不過去了。

  再這麼敘下去,大將軍會失血過多,撐不下去了。

  「有事,坐下來說吧,這雨,短時間還不會停。」 發話的人很眼生,深目薄唇,長眉斜飛,頭帶逍遙巾,有幾分陰冷味道的臉卻有雙溫存黑亮清澤水潤的眼。

  他的眼神中有幾分探究。

  「你是?我好像沒有在大哥的帳下看過你。」

  「在下叫善舞,是大將軍的謀士。」

  另外一個男人不吭聲,長得修眉入鬢,雪膚長睫,表情波瀾不興的只是微笑,一根長簪固定住發,布衣長衫,有股磊落風範。他的眼中,也有探究。

  申浣浣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管怎麼看,還是她的大哥最好看,五官清俊,他的臉龐綜合北方人的大刀闊斧,也包含了南方人的優雅溫潤,清淡悠然裡帶著幾分不容親近的冷漠,面如冠玉又不失英氣。

  「那你呢?」那個男人不說話,她還是耐不住性子的問了。

  「司徒雲潤。」

  一雙謀士,大哥,竟然有了自己的謀士?!

  「兩位好,我叫浣浣。」

  「如雷貫耳。」兩人雙雙抱拳。

  「希望你們的『如雷貫耳』是好的,沒有人說我壞話。」她微吐丁香小舌,模樣嬌俏可愛,一轉眼卻發現孫上隴困難的坐回草堆裡。

  她有些困惑的看向自己剛剛抱住大哥的手心。

  手心黏膩,一掌的鮮紅。

  「大哥……」就覺得他不對勁。

  「被發現了。」他還笑得出來。「別大驚小怪,我身上的傷還會少嗎?我是衝鋒陷陣的軍人,受傷是家常便飯。」

  「你怎麼沒說?」她急得快跳腳,「你哪裡受傷,讓我瞧瞧?」說著身子彎跪了下去,伸手要去揭他的衣服。

  「我要宰了那個報訊的!讓她跑來,我還能好過嗎?」讓那傳訊兵回去,為的是要告訴她他會晚點回家,不是要讓她擔心。

  「讓我看看,我要看過才能下定論是大傷還是小傷。」剛才那盆血水,那會是小傷有的嗎?

  這個說謊不打草稿的臭大哥!

  「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隨便脫男人的衣服。」他嘀咕道。

  不想讓她得逞,卻還是敗在她那堅定如盤石的眼神裡。

  她什麼時候有了這種眼神?

  「那幾伙強盜不是烏合之眾。」善舞把眼撇開。這位小姐真是與眾不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他們向來不苟言笑、說一不二的主子給剝了個乾淨。主子,似乎也拿她無可奈何。

  匪類向來敵不過正規軍,尤其是威名遠播的雲龍大將軍孫上隴,自從幾年前的關淮平原一役後,孫上隴一戰成名,他的名字已經是個鐵板招牌,尋常搶匪敢搶東搶西,就是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孫家軍糧草的頭上。

  這一回,幾批盤據在各個山頭的賊人居然合作起來,看得出幕後必定是有一隻黑手在操弄。

  「早晚會查出來的。」善舞點了點頭。

  申浣浣不管這些,她看見纏繞在孫上隴腰際的布條,一層層,已經染紅,怵目驚心。

  方纔,他的故作無事是為了不讓她看到他負傷的樣子……

  她垂著眼,慢慢把他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她不是沒看過他受傷的樣子,這些年他大傷小傷不斷,這一回卻是最嚴重。

  「他的傷勢得看大夫。」

  「我就是大夫。」司徒雲潤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傷有多嚴重?」她抬頭,一雙眸子如子夜星光瑩瑩光亮。

  「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幸好劍勢沒有傷及內臟,只要多休息幾天就能痊癒,比較麻煩的是這裡沒有草藥,要趕回袞山城才能妥善治療。」司徒雲潤心裡一陣鼓噪晃蕩,卻是極力維持著泰然自若。

  向來他只聽聞過主子有個義妹,卻未曾見過。

  「你需要什麼念給我聽,我回去拿。」申浣浣方才也摸了孫上隴的額頭,有股隱隱的熱度在醞釀,要是等它燒起來就不好了。

  「不許。」孫上隴第一個反對。「妳……咳,去想辦法把身上的衣服弄乾,要是得了風寒,我……咳,第一個打妳屁股。」

  「大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受傷的人最小,聽我的準沒錯。」她轉過頭來教訓起率領萬人大軍的大將軍來了。

  善舞還有司徒雲潤開了眼界,見識到一物克一物這不變的道理。

  「小姐,我們這裡有一堆大男人,這種事哪輪得到妳,剛才沒有派人去取藥是將軍吩咐一起等雨停,多少人出來,就得要一個不少的回去。」「要是這雨一直下到半夜呢?」她詰問道。

  「這,倒是棘手了。」

  「所以,先生請借一步說話。」她逕自走出山神廟。

  「小姐。」司徒雲潤隨後,朝她拱手作揖。

  「叫我浣浣還是浣兒都可以,我只是大哥撿回來的孤兒,不是什麼小姐不小姐的。」被人家這樣叫她會心虛,大哥老說她野得像匹馬,沒有半點大家閨秀作風。

  「浣浣姑娘。」 北方女子本來就豪爽,她的不拘小節卻隱隱帶著一絲靦腆,教人不由得要多看上幾眼。

  「請把藥草種類說給我聽,我回去拿。」 反正她全身都濕了,再多濕一會兒也不算什麼。

  「使不得。」

  「什麼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你囉唆什麼?你沒看我大哥流那麼多血,要是沒有止住血會死的。」她忽然靠近他,圓眼還眨著,亮晃晃的刀就這樣架上他的脖子,一簇火苗在她烏沉的雙眼中升騰。她漂亮的眼睛有種司徒雲潤在別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堅韌,終究妥協了,歙唇念了一串藥草名稱。一念完,那把小刀也不見了,她人已然衝進大雨裡。

  性烈的姑娘,像團火般。

  其實她就算不拔刀,他也會把藥單說出來的。

  她關心則亂,主子的傷勢真的只是血量看起來比較驚人而已。

  「你讓她走了?」善舞走了出來。

  「她!拿刀子恐嚇我,我能不給嗎?」但他臉上沒懼怕驚恐,只是莞爾。

  「什麼?她不知道你是誰嗎?居然敢拿刀架你脖子?!」善舞訝異得瞠大了他細長的眼。

  「我是誰?不就是個大夫。」司徒雲潤撢了撢被雨濺濕的下襬,進廟裡去了。

  想當然耳,事後孫上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刮她的臉。說什麼人家年紀大上她一截,就算心急也不能把刀子亮出來,那跟土匪有什麼兩樣?「我一疏忽沒盯住妳,妳連愛惜自己都不會。」

  「大哥一沒事就會罵人,精神氣力都回來了?」看看能不能把話題轉移,她移她移她乾坤大挪移。

  「是啊,所以有力氣跟妳算帳了。」他怎麼會不清楚她的小把戲,即使真的捨不得打罵,該教的還是要教。

  「算帳?」剛剛那串連珠炮還不算喔?

  「把這喝了。」

  「又是藥?大哥,我已經連續喝了好幾天,你饒過我吧?」申浣浣搗著嘴,用食指打了大叉。

  說什麼怕她風寒入體不自知,非要她照三餐喝,就算病秧子連續喝了好幾天也該痊癒了,更何況她勇猛得像條大蟲。

  低頭去看那放在茶几上烏漆抹黑的湯碗,怎麼又會是她的?

  孫上隴才不理她的求饒,把藥碗遞過來。她無奈接過,捏著鼻子往肚子裡灌,湯藥下了肚,苦得她從發尖到腳指頭都哆嗦了一回。

  「浣浣,妳這補氣砝寒的帖子就是司徒開的方子。」

  她伸長舌頭,想吐去那股子苦味。

  「你們串通起來蒙我?」

  「是為妳好。」

  「他哪是什麼大夫,那天你受傷他身上卻連傷藥都沒有,我吃了他的藥了不起拉拉肚子,但是大哥,你醒醒,他搞不好只是個江湖郎中、蒙古大夫、遊走方士,騙吃騙喝罷了。」

  孫上隴眼睛差點凸了出來,他抹了下額頭哭笑不得的道:「蒙古大夫、江湖郎中?妳……」

  「我說錯了嗎?身為軍醫連個隨身的醫匣都沒有,以後要是戰場上的士卒們受了傷,找誰救命?」

  「妳真的誤會他了,司徒是雲山上的祭司毒王,他不是普通大夫。」

  「毒王?」

  「我讓他刺上一刀,他答應當我的謀士。」

  他的傷竟然是這麼來的-

  男人的友誼,她不懂。
第三章

  「浣浣,男子漢俯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地,要是太平盛世當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可今逢亂世,就連皇室中也有人想圖謀疆土,男子漢必當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還給百姓一片安居樂業的樂土,可是這樣的事情,一個人起不了作用,司徒跟善舞都是百年難得的不世之才,我不收為己用,要是被他國的將領延攬,是我火鳳國的損失,更是人民百姓的損失。」

  孫上隴說這話的時候,兩池如濃釅黑墨的眼散發飽滿的光芒,直直的灼進人的心裡去。

  「善舞長袖善舞,適合待在官場,幫我應付朝廷那些大臣,司徒的專長妳是知道的,我希望他們會是我的一雙臂膀。」經過多年歷練的大哥早就不是單純的男子,他早早磨礪出一份超越年紀的內斂和穩實,他是要做大事業的人。看她發愣,他清涼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芙蓉頰,有些寵溺的摸了她的頭,無奈的笑,「妳啊,就是毛毛躁躁的,把妳丟下我還真的不放心。」

  「大哥……總有一天要離開浣兒是嗎?」男人上戰場,女人只能在家裡頭望眼欲穿的盼著,她也要做那樣的女子嗎?

  不!她不想,她不要!

  「大哥,我不想只能在家裡等你回來,你答應過我,走到哪都要帶著浣兒的,浣兒這些年沒有求過你什麼,就只有這件事,我不想苦苦的在家裡等你回來,你帶上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妳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不能讓妳上戰場去冒險。」

  她的睫毛撲閃閃的,掩映著眸裡的點點星光,她蹲下,索性把臉趴在孫上隴腿上,撒起嬌來了。

  「傻丫頭,在軍營裡一切講求服從命令,妳這樣子,我沒辦法做事。」他不想讓這如花似玉的妹子暴露在那些大老粗眼皮下,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真的不行?」

  「不行,這件事到這裡為止,以後也不許再提了。」

  被打回票,還是很嚴峻的那種。

  好吧,按下就按下,她總是會想到辦法的。

  隔天,孫上隴派人把已經閒置很久的將軍府大肆打掃整理,三日後讓她還有梅姨、靜叔住了進去,至於舊宅就留了幾個信得過的僕人看守。

  將軍府雖然換了主子,依舊保留了南平大將軍在時的佈置,孫上隴不想浪費金錢在這上頭是其一,其二,孫宅人丁單薄,算來算去還不滿一隻手,也沒人會去講究,當然申浣浣也不是那種注重舒適華麗的人,而且當她發現後院距離前院大廳,也就是孫上隴辦公的地方就那幾步的距離,差點沒樂翻天。

  這- 應該算是她大哥變相的讓她可以時刻看見他的做法吧?

  她喜孜孜,又喜孜孜。

  司徒雲潤前來道賀。她心情太好,很樂意的奉茶待客,兩人在花廳坐了下來。「承蒙主子不嫌棄,在下也住在將軍府的西廂。」

  「這房子這麼大,大家一起住比較有伴。」她花了兩天時間還沒摸清楚這府邸呢,分一點給別人住真的無所謂。

  「浣兒姑娘天真可愛,要是哪天在下受傷了,希望浣兒姑娘也能將心比心的這麼為我付出。」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是大名鼎鼎的毒王大夫,哪需要用得著我?司徒先生別開玩笑了。」

  「我說真的。」

  「你不是因為我罵你江湖郎中、赤腳大夫才故意這麼說來整我的?」

  「原來浣兒姑娘對我印象這麼深刻。」 他自嘲道,「在下不曾聽聞主子提過妳對我的評語,今天聽到,真是無比驚艷。」

  「是我失言啦,孫上隴是我大哥,你也算是我大哥,只要你對我好,我也一定會對你好的。」

  「妳這麼多大哥。」司徒雲潤苦笑。但她應該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吧?! 他明白牛不飲水強按頭的道理,來日方長,他會打動她的。

  「大哥多多益善啊。」申浣浣甜笑裡帶著俏皮,讓人心動。

  她的心裡已經有了男人,即是那第一個讓她安心托付的大哥,她不需要別的男人,這是她從很早以前就懂了的事,以後也不會變。

  時光荏苒,轉眼間五年光陰一晃而過。

  三杯清香碧茶裊裊冒著煙絲。

  將軍府的大廳太師椅上,坐著品茶的孫上隴還有兩個心腹。

  三人看似笑談,談的卻是即將要扭轉乾坤的大事。

  「主子還記得多年前的奪糧之事嗎?事後雖然查明是那些元氣大傷的沒落士族遭人峻使所為,可是這次從京城傳來的消息指出,此次藩王以匡扶正室為由,發動兵變也跟這些士族難脫關係。」善舞說道。

  亂世裡,大片的田莊被毀棄,士族雖然不事生產,然而代代仰賴田產農租,失去財力來源,再也無力撐起龐大的花費用度,家族門第毀於一旦,為了活口不得不鋌而走險。

  「依屬下得到的消息顯示,藩王舉事,除了勾結外寇,裡應外合,士族的精英近半都參加。」

  「這些藩王什時候不鬧事,偏挑這節骨眼,根本是看準了我們鞭長莫及。」司徒雲潤附和。

  「但咱們軍隊要揮師南下勤王,我們需要武器還有銀子。」這才是要發愁的。

  婚姻向來是募錢的最好手段,武器、糧食、募兵,花錢如流水,那可是得要有金山銀山才能供得起的。

  孫上隴打仗多年怎麼會不清楚。

  「半個月前,不是有袞山城的富商來向將軍你說親,你要是允了,大把的銀子就有著落了。」

  「不只富商,一個月前是郡守,前兩天是棰城的城主,咱們將軍真是炙手可熱啊。」

  「可惜的是,不是讓你推了,不然就是敗在咱們浣兒姑娘的小姑嘴臉上,你們兄妹倆合演這出大戲,我是怎麼也看不懂。」

  看美人就像看一棵白菜,也只有他這位主子才辦得到了。

  孫上隴也不動氣,順順的啜了口茶,隨便他們說去。

  他無意於婚姻,不想拖累哪個女子來守望門寡。

  「是啊,現在全袞山城都知道將軍府有個不許哥哥娶親的妹妹,浣兒姑娘真是替你妄擔了虛名。」

  「是誰敢這麼嚼舌根?」他不喜歡別人這麼談論浣浣。

  「將軍,外面有人遞了帖子,說是遠道而來。」下人前來稟報,替兩個不小心洩漏八卦的男人化去危機。

  孫上隴接過拜帖,揭開上頭的火漆。

  「帖子還上火漆,這人真不是普通的小心。」善舞眼角餘光瞄到了署名。

  「請客人入內。」孫上隴肅了衣袍,吩咐下去。

  「想不到的稀客啊,他來做什麼?」司徒雲潤得到善舞的提示,也不禁怔然。孫上隴站起身。「沒時間討論,大家見招拆招吧。」來人很快讓中軍領了進來,一道爽朗的笑聲也隨著順長的身影跨進門坎,他齒牙潔白,笑容燦爛,斯文俊俏。

  「三殿下遠道而來,真是出人意外。」

  是地主總要表現出氣度來,雙雙抱拳說了一番客套話,這才又落坐,這時一個身材婀娜的佳人落後許多的邁進大廳。

  她身穿倉浪國的傳統服飾,銀飾成煉,圈住細腰,面若芙蓉,發間一隻以白銀打造的小冠,綴以紅色珊瑚,妝點得她明艷動人。

  「三哥腳步好快,妹妹我也才看了一下前庭的造景林園,你就讓我差點找不到人了。」雖是抱怨嬌嗔,一笑間倒生出幾許英氣來。

  「妹妹不可無禮,見了孫將軍還不行禮?」 穆勃翰‧ 哥舒歌與她長相有幾分相似,語氣略帶輕斥。

  這位倉浪國公主看起來也是不拘小節的人,她也不行火鳳國女子繁複的禮節,鏘地掏出腰際一把彎刀,右手朝天際再指向左肩,「將軍莫見怪,這是我倉浪國的見客大禮,我是雪瞳朱‧ 哥舒歌,是要來成為你妻子的人。」

  「公主免禮,妳太客氣了。」孫上隴作勢虛扶了她一下,不料她把彎刀還鞘後卻動也不動,擺明要他親自來扶。

  但他卻再無動作。

  面色由尷尬到紅到快滴出血來的雪瞳朱,只好在穆勃翰的眼神示意下直膝站起身,臉色不豫的自個找了位子落坐。

  「本王這妹妹從小長在軍中,對宮廷禮節一竅不通,要是不小心得罪大將軍還請包涵。」很客氣,很謙虛,溫和醇厚的笑容看起來人畜無害。

  「哪談得上什麼得罪,三殿下太客氣了。不過男女有別,還請公主見諒。」

  「將軍是爽朗的人,我也不拐彎抹角,就直接把話挑明了說。」

  「請。」

  「聽說將軍府中中績猶虛,我們是毛遂自薦來著。」

  好個開門見山,一點也不拖泥帶水。「舍妹雖然沒有天香國色的美貌,清秀之餘倒也能見人,偏生從小眼界就高,尋常男子沒一個看得上眼的,拿刀弄劍比我這哥哥還要厲害,至於戰略兵法也是她的強項,年幼便有知兵之名。

  「她從小就誇言要嫁就得嫁一個能跟她並肩作戰、共馳沙場的男子,這些年大將軍的威名如雷貫耳,她仰慕得很,一知道將軍還未有家室,便吵著要我帶她來火鳳國見見心目中的勇者。」

  「我領國家軍餉,捍衛疆土,盡的是該盡的職責,公主錯愛了。」孫上隴眉目朗朗,對讚美如事不關己的淡然。

  「大將軍英雄少年,瞳兒仰慕已久。」可他越是如此,雪瞳朱卻越看越上心。

  眼見三哥說不動他,她心裡有點發急。

  再多的傳說都抵不過親眼目睹,再多的威名赫赫也及不上她芳心坪然淪陷的速度,這男人的名字在她的國家已經是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她要嫁就必須嫁這樣的男人,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她。

  「婚姻不是兒戲,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太草率了。」

  「我們換個方式說吧,」穆勃翰眼看孫上隴興趣不大,雖然知道這種事情一時也急不來,但還是忍不住心浮氣躁了起來。「其實我跟妹妹這趟來,除了想要共結秦晉之好外,也希望將軍能慷慨伸出援手,與我滄浪連手除去紫皇國這外患。」

  紫皇國與滄浪是世仇,百年來誰也吞滅不了誰,想不到這位三王子居然打著求親的幌子,實際上是要來求助的。

  「我父王願意在將軍揮軍南下的時候撥三十萬精兵大軍助將軍聲勢,三十萬精銳加上將軍的五十萬大軍,可謂是百萬雄師了。」

  但他可不是白白借出三十萬大軍,是有前提的。

  「這哪是談合作,根本是強買強賣嘛。」司徒雲潤不輕不重的插了口。

  一矢中的的一句話讓看似誠意十足、骨子裡卻擺足了架子的穆勃翰,有些臉上掛不住,面色沉了下來。

  「家教不嚴、家教不嚴,請三殿下當作耳邊風聽過去就好。」孫上隴趕緊打圓場。

  他不是只會打仗的粗人,人情世故他當然也懂得察言觀色,就看他願意不願意把身段放下來而已。可惜這位三王子是誤判情勢,以為此番前來只要隨便施以小惠,就能得到一員替他國家賣命的猛將、真是大錯特錯。

  一番長談沒有結果,最後穆勃翰開出只要孫上隴願意娶雪瞳朱為妻,公主嫁妝十八座城池、三座金山銅礦、肥田美地萬頃的條件。

  這條件簡直優渥到令人無法拒絕,想必只要是男人都無法不心動,更何況公主本身還美到一個極致。

  合則雙利。

  只有白癡會拒絕這樁政治聯姻。

  穆勃翰忖度過後,不急於催逼出一個答案,說了過兩天再上門來聽回音便起身離開。

  然而雪瞳朱卻無法理解哥哥的心機,才出大門就抱怨連迭。

  「明明就要立刻得到他的響應,為什麼還要等上幾天?」

  「要魚兒上鉤就得有耐心,瞳兒,妳這樣不行的。」他這妹妹美貌有餘,但就是太衝動了。

  「可是……」

  「為兄看得出來妳看上了孫將軍,不過看起來人家並未對妳動心。」

  她自信滿滿的誇口道:「我會讓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的。」

  「好!果然是我倉浪的好女兒!」

  送客到門口折回時,孫上隴在大廳外的石階下看見蹲坐在那裡的申浣浣。

  她一頭烏絲攏在象牙珠釧裡,身穿桃杏黃三色錦,小臉湧現像棄犬般令人不忍的神色。

  看著她,他的心不自禁的抽緊,彷彿被一隻手揪著。

  他撩起衣袍也跟著坐下。

  她沒什麼精神的喊了他一聲「大哥」就沒下文了。

  「怎麼了?誰欺負妳跟大哥說,我替妳出頭。」他實在太忙了,不曉得有多久沒這樣陪她聊天說話。

  申浣浣勉強支起一朵微笑,「大哥,你要娶妻了嗎?」就連聲音聽起來都沒什麼力氣。

  小丫頭已經到了會聽壁角的年紀了啊。

  「娶妻生子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要是男子都要經過的,我這年紀要是再不娶妻,生下的小孩都要叫我爺爺了。」

  他自以為幽默,卻坐實了申浣浣最不願意承認還有害怕的事情。

  「你喜歡那個公主?」十八座城池當嫁妝,手筆之大令人咋舌。

  「妳不會笑大哥現實吧?所有來提親的人裡面就數她的條件最優厚,我們要勤王的確需要她那份嫁妝。」對於浣浣他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也沒有不能說的。

  「對不起,浣兒幫不上大哥的忙,我沒有嫁妝好讓大哥買糧草。」她很自責,別說嫁妝,這麼多年她的吃穿用度都還是靠大哥給的,身上什麼積蓄也無。

  「傻丫頭,說這是什麼話,難道妳就是因為公主來而不高興?」

  她不會以為他若是娶妻後就會冷落了她,對她不好了吧?

  「她是大哥重要的客人,我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如果躲在窗戶下偷聽也算的話,那就是吧。

  「大哥就知道妳明理。」

  「大哥,你都沒感覺浣兒長大了嗎?」明明他跟公主也沒說上什麼話,就已經動了心念要把人娶進門,大哥心裡眼裡只有國家吧?!

  「浣浣今年有二十了吧?是我疏忽,這些年一直打仗,竟然把妳的終身也賠了進去。」

  不得不感歎時光飛逝,當年一個奶娃子,如今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這叫有女初長成嗎?

  不對、不對。

  要她這年紀許多姑娘都已嫁人,也許還當了娘親,屁小孩滿地滾了,她卻連個許婚的對象也沒有。

  她懂軍略,這些年在自己帳下領了軍職,小役戰功不少。

  她是大將軍的妹妹,這層關係,只要是他的部屬沒有人不知道。她大可不用做那些粗活,可是軍情告急的時候,她領著所有軍士家眷替傷兵洗衣燒飯,好讓伙頭軍也能上陣殺敵。一個灶十人飯,他的帳下有上千的灶,她要煮多少飯、生多少火?

  冬日裡,軍士將卒一個小隊換下要洗滌的衣褲鞋襪就有小山堆那麼高,她常常洗到直不起腰。

  出門在外,爬山涉水,士兵的衣物少有完整的,她要縫要補,雙手坑坑疤疤。

  嚴冬來臨,她又帶頭給大家縫冬衣,棉絮一層又一層的鋪,從加厚的底衫到裌襖、厚實大衣,一樣不缺。

  至於親手為他做的軟甲他起初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有一天見到有人吃味的跑去找她,要她比照給他做軟甲的布料也做一件。

  他不動聲色,回去把自己每天不離身的軟甲脫下來看,這才發現她親手做的貼身軟甲裡三層外三層都縫上了油透紗帛、絲棉,最後用素色綿綺縫了個仔仔細細。

  兵士們穿在身上的鎖子甲,經常因為碰撞弄得渾身是傷,他卻全然沒有這層隱憂。年復一年,她變成他們的一份子,成了孫營中不可或少的幫手。她跟著他由袞州到塹河,又從塹河到慕蘭州,再從慕蘭州翻過上神山回到了袞州。

  跋山涉水,餐風露宿,一點優待也沒有,五年彈指過去。

  女人的一輩子有多長?她的花樣年華都耗在上頭了!

  孫上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心有繭,那是長年握劍的成果,那分明的骨節、暴凸的青筋,和尋常女子的優美纖細天差地遠。

  她做不來繡花,繡線會因為粗糙的手勾起毛邊,她不會打掃,因為常把掃帚當劍來使……孫上隴很遲鈍的發現,他只認識身在軍營裡的申浣浣,早忘記在家時候的她是什麼模樣。

  浣浣會義無反顧的從軍,到底是為了什麼?

  沒有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喜歡跟一堆臭男人混的。

  她幽怨的看著他,又過了半晌才說道:「你答應要等我長大的。」原來男人不會把小孩的話當真。

  她期盼的眼,讓他沒想明白的心磕瞪了下。她可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啊。

  「浣兒……」

  「我不想嫁人,就算要嫁,對象也只有一人。」她心酸的呢喃。

  「大哥不知道妳有心儀的對象。」好酸的感覺,為什麼?

  申浣浣深吸口氣,表明心跡,「大哥,浣兒要嫁的人只有你。」

  他心中酸意霎時退去,讓他面上一鬆的笑了出來,「妳這丫頭,尋我開心,兄妹怎麼結親?」

  「大哥對我連一點點男女之間的感情都沒有嗎?」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大哥的……也許是她用小胳膊抱住他脖子,小腿把他當人肉墊子的時候……也許是夜裡怕她惡夢連連,他陪著她睡的時候……然後,他就進到了心裡,再也抹不去了。

  她真的很喜歡他。她在等。

  眉目雋朗的他眼中有許多情緒,交雜繁複,他望得她背脊發涼,可就是沒有她想聽的-

  「妳是我珍貴的家人,」孫上隴仔細措詞。「浣兒,妳還小,不懂得男女的感情是怎麼回事,妳一定是把對親人的感情當作了男女之愛,京城裡有數不清的青年才俊,等我們打回去,大哥一定替妳找一個最頂尖的男人,讓他給妳幸福。」

  她的心在這瞬間裂開。

  她嘗到了傷心的滋味。

  「你對我那麼好,把我當心頭肉的照顧著,現在卻說只當我是個妹妹?」她的聲音響在耳邊卻又覺得好遙遠。

  原來,他對她的好都無關男女情愛嗎?

  「當妹妹不好嗎?還是妳覺得大哥對妳不夠好?」

  她搖頭。「我只想當大哥的新娘子。」

  「浣兒,別傻了,我們一天是兄妹,一世都是。」他蹙眉說道。

  「你確定?」她的嘴很澀,心很苦,像塞進一把黃連。

  「再確定不過了。」他故意忽略心頭閃過的那抹什麼。申浣浣心裡百般滋味都有了,卻寧願不曾有過。

  為什麼,女人的喜怒哀樂都由男人作主?

  為什麼,他不能回應她的愛?明明她愛了他好久,久到連她自己都不記得打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結局教她怎麼接受?

  「你這說不通的木魚腦袋!」她跳了起來,大吼,眼淚奪眶而出。

  她一直以為他是她的,一輩子都是。

  可惜,這只是她的一相情願。

  她從心底到指尖都冷了。
第四章

  不日,孫上隴要出師南下,眼見死傷惡鬥難免,他更是要求一干下屬細密的佈局,一步都不能錯,徹夜和左右翼軍統領,東西南北路大軍挑燈開會商議的時間越來越多,鐵騎、水軍、重甲營,反覆無數的沙盤演練,枕戈待旦,戰局一觸即發。

  時機一到,他要親率勁旅八十萬,揮戈直搗京城。

  那氣氛讓人熱血沸騰。

  這一夜直到丑時,眾人才散了。

  孫上隴揉著酸痛的頸項回到自己的屋子,眼下只有兩個時辰可睡,就算時間就那麼一點也聊勝於無。

  屋子裡一燈如豆,只有一個人這時候還會在他的房裡。他加快腳步。推開門便看到趴在桌上睡著的申浣浣,一桌豐盛的酒菜沒人動過。他又是好幾天沒看到她了。

  他算不上是細心的男人,對女人來說,對妹妹來說都是,他的心上只有戰事,只有那些忙也忙不完的瑣事。

  江山穩固,民生才得以安穩。

  這樣的他錯過忽略很多事情,他知道。

  他也知道自從上回不歡而散以後,浣兒開始有意無意的避著他。

  但在這混亂的年頭,人命如螻蟻,百姓想掙口飯吃都有困難了,更何況微不足道的兒女私情,他要自己不能因小失大。

  「小浣兒,妳知道我們都生錯了年代嗎?」他俯身抱起她,想讓她睡得安穩舒服一點。

  當那雙胳臂碰到她的時候,申浣浣就醒了。

  她揉著惺忪大眼,「大哥……」

  「不要這樣揉眼睛,從小說到大,毛病還是毛病。」

  不讓她揉眼,他去擰了條巾子來,見水盆裡的水是冷的,還刻意的甩了下。他對她的好,已經深到骨子裡去了,只是他一直不自知。

  「來,抹抹臉,怎麼在這裡睡下了,妳那丫鬟呢?」

  「我讓她先回院子去了。」 她呢喃著,抱著他的腰,讓他幫她擦臉。

  當小媳婦兒的,通常都不是她申浣浣。

  擦過臉後清醒了些、她問道:「什麼時候了?」

  「丑時末了吧。J」

  「你們又開會開得這麼晚。」天天天天,沒有一絲懈怠。

  「京城局勢變幻莫測,我們這一去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兵力部署當然要做好萬全準備。」

  「嗯,我知道了。對了,為了祝大哥馬到成功,我讓人備了水酒,你在大帳裡又是隨便吃吃吧?也不知道行軍打仗要體力,多少吃點好的不會有人說話的。」他啊,老是刻苦自己,好的東西一定是順手給了別人。

  「說到這個,我還真的餓了。」

  「菜都冷了,我拿去廚房熱一下吧。」

  「不要緊,不是還有小爐煨著的湯,舀上來熱湯配飯菜就好。」

  申浣浣順從的把溫著的陶鍋端過來,掀開鍋蓋,裡頭是雞湯。

  孫上隴也著實餓了,看著她為他添飯舀湯的模樣,眼裡居然有些矇矓。

  「以後,就算大哥娶妻生子了,都不會忘記跟妳相依為命的日子,妳替我添飯煨湯的好處。」

  她聞言手抖了下,幸好湯沒有灑出來。

  「大哥有副狗鼻子呢,知道我真的想從你身上撈到一些好處。」

  他大笑。「妳想要什麼?只要妳說得出來都給妳。」

  「大哥真大方。」

  「我什麼時候對妳小氣了?這些年我不在家,將軍府還有吊腳樓不都等於是妳的。」

  申浣浣跟著笑。如果她想要的是這些有形的東西就好了。她倒了酒,酒香四溢。

  「妳哪來的竹葉青,還是陳年的?」

  「我去跟善舞哥哥拿的。」善舞是釀酒的高手,什麼東西到他手上都可以變成杜康。

  「這次出征我不跟著去了,我在家裡等大哥凱旋歸來。」她舉杯道。

  「不去好,妳就守在家裡等我回來。」這一趟,太過凶險了。

  成者為王,敗的話,就什麼都說不上了。

  可是經過那天的不愉快,再粗心的男人多少還是長了些心眼。

  「-」」不是因為倉浪公主的關係吧?」

  「倉浪公主對行軍佈陣懂得比我還多,浣兒不吃醋,再說這時候又豈能自亂陣腳?」

  她的武功、她的兵法,修煉時已經過了最好的年紀,儘管天資再好,表現也有限。

  不是吃醋,而是她另有打算。

  「這些年的確辛苦妳了。」孫上隴有感而發。

  「所以啊,大哥要好好陪我喝掉這瓶竹葉青,當作感謝我嘍。」她故作俏皮口吻。

  「沒問題!」也許是即將到來的開戰,也許是申浣浣殷殷勸酒,酒量頗佳的孫上隴這一夜竟然醉倒了。

  他隱約記得浣浣扶他上了床,隱約衣服鞋襪都被脫下,隱約有張溫潤的唇覆了上來,然後是輕軟若棉、芳香馥郁的迷人胴體……

  刀劍甲冑寒光撩人眼花。

  孫上隴身披墨色雲紋戰袍,按韁佩劍,他目光深邃,風姿若神,麾下的兵馬重裝列陣,遠處有戰鼓催動,號角齊鳴。

  今日,天上雲層湧動,日頭被遮蔽。三軍舉戟,讚聲高呼,馬蹄捲起滿天塵沙,滾滾雷霆動地。這是出發前夕。申浣浣站在城樓上頭,靠著牆琛,遠眺著孫上隴一手訓練出來的兵馬。

  那裡有她認識的朋友,有點頭交,生熟臉孔交錯,每一回出征,她也都在人群裡面,這一回,她抽身出來,想來,以後也回不去了。

  向來她一眼就能認出孫上隴,可這回她烏溜的眼睛卻是什麼都看不真切。

  或許真小有靈犀,同時間,孫上隴回過頭來,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眨掉了眼眶裡多餘的水霧,她拿起早準備好的酒盅斟了酒,灑了三杯薄酒,算是送了行。

  「從今以後,我放過你,你也放了我,再也不相欠。」

  這樣兩不相欠,真好……

  守在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身邊,她明白強摘的果子不會甜,那麼她就放手,她不老,還有腳力可以去看別處的風光,可以學習怎麼去忘記一個人。

  軍隊出發了,鼙鼓動地,腳地生雷。很壯觀,她千千萬萬個相信,大哥會旗開得勝,凱旋歸來的。良久,軍隊已開拔走得不見蹤影,她這才慢吞吞的下樓。守樓的士兵每個都認識她,點頭寒暄,她毫無阻礙的出了城門。

  也才須臾的時間,原來遮了天的雲散了開來,飽滿的日色裡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嫩綠茸黃。

  過了護城橋,只見一匹英俊神武、毛髮油光水亮的大牝馬正悠閒地啃著草,一隻小包袱就拴在牠的腰腹上。

  「小黑,你倒悠閒。」這幾年牠更驃壯了。

  小黑用嘴踏了下她。

  「走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天下長什麼樣子。」

  利落的蹬上馬背,申浣浣用雙腿夾了愛駒的腹部,「駕」的一聲,馬蹄達達的往前行。

  至於要去哪?天下這麼大,擔什麼心!

  餐風露宿對一般女子而言可能苦不堪言,不用幾天就告饒逃回家中,不過申浣浣很能適應,沒飯吃就啃乾糧,壺裡沒水就著山泉也能解渴,唯一要謹記的就是別錯過宿頭,什麼野地破廟都不浪漫,魑魅魍魎、狼子蛇蟲絕對少不了。

  沒有了行軍那一套規矩,她簡直就像放進水裡的魚。

  認真追究,要說有哪點不好,那就是出門沒多久她就發現自個有孕了。

  偷來的一夜,居然連他的種也偷到手。

  這算走運還是背運?

  她坐下來發了一上午的呆,腹中多一個要吃飯的,看來她得另做打算了。

  雖說如此,她還是沒有要安頓的想法,繼續優哉游哉的漫行。

  沿途,她總能聽到孫家軍的消息,老百姓幾乎是亢奮的談論著,酒肆、茶館、客棧,就連小攤子的老闆娘都熱中得很。

  聽說孫家軍勢如破竹,聽說軍隊滅了誰、已經渡河到哪,如數家珍,就連說書的先生都加油添醋的把這場戰爭當成傳奇來說,說得口沬橫飛、樂此不疲,她經過的縣鎮只要落腳買乾糧還是住宿,甚至討杯水喝,孫上隴的名字真的從街頭傳頌到街尾,名動天下了。這也難怪,百姓苦了太久,渴望永久的寧靜。

  行行走走,喜歡的地方就住他個三、五個月,覺得普通的住上幾天,這樣停停走走,肚子也挺了出來。

  描指算,腹中的胎兒快滿七個月了。

  她不能再這樣隨興而為了,總不能在路上臨盆吧?

  要租個小宅院住下來嗎?可是一想到要僱人照料三餐、做月子,還要奶娘,一番盤算下來,沒有一、兩年脫不了身。

  她抬頭看,發現安靜吐露芬芳的花牆中藏著一處小院。

  這宅子,小小的,處在街角,可是從外面可以聞到裡頭芬芳的花香。

  「小黑,你喜歡這裡嗎?要不我去問問人家租不租?」牆面斑駁,應該會是好人家吧?!

  「我來問。」驀地響起的,竟是一道沉沉的男聲,不是馬匹的嘶鳴。申浣浣掏了掏耳朵,還未轉頭,一道人影已經遮住她,她轉過身來!兩人都很錯愕。她錯愕的是在她眼前的人,居然是理應在千里外打仗的孫上隴。

  孫上隴則是被她的大腹便便嚇到。

  「我還以為妳只是變胖。」他不敢置信的盯著她高隆的肚子,一股火氣騰地冒了上來。她就這樣挺著大肚子到處流浪?

  「我是胖了,又怎樣?」她嘴硬道,也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而渾身不自在,想掩飾那顆大肚子,又覺得多此一舉,只能一雙手捧著那如吹了氣的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孫上隴盔甲未卸,眼角有著疲倦的細紋,深潭似的眼神瞧她,髮梢鐵甲上還有敵人濺上顏色已污濁的褐色血跡,比較起幾個月前的模樣,他黑瘦了一大圈,但還算精神奕奕。

  他一接獲發現她人的消息,便服也沒換就趕來了,怕一延遲,她又離開。

  「我去幫妳談價錢。」他抓起門環就要敲。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拉住他的手腕。這光景不是來做這種事的時候吧?

  「我也想問妳,妳不好好待在將軍府,隻身出門連我也不知道,妳以為我放得下心?」他眼底只有深不見底的黑,以往會在那裡流轉的溫柔已讓怒火化為灰燼。

  「這不是你的孩子。」

  她不喜歡這種針鋒相對的感覺,應該說打從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沉重的身子讓她行動不利落,她就連與人爭執的力氣也沒有了。

  「是不是我的妳自己清楚,等妳生下來,我也會算孕期的。」這丫頭,在激他嗎?

  狡猾的男人!「看起來你很有經驗。」

  有了身孕後,她脾氣也差了。

  「就算沒有,遭人暗算後也會有了。」

  申浣浣一時語噎。用不著指桑罵槐吧!

  她該知道他不是吃素,也不是紙糊的。他是要來算帳的嗎?不會打她屁股吧?

  看她不語又辛苦的挺了那麼大個肚子,孫上隴更覺氣不打一處來,用力的握拳槌起這家大門。一個老翁很快出來應門。他道明來意,「老丈,我在前面打仗,可妻子眼看產期快到,我想把這間小院租下來讓她待產,不知方便可否?」

  「我們裡面談吧。」老翁看著孫上隴身上的盔甲,還有申浣浣懷孕的模樣都不假,讓他們進了屋說話。

  孫上隴用公道的價錢承租了整幢小院,也委託老翁的妻子替他們尋來下人,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到半天,萬事俱備。

  當他在跟房東談論細節的時候,申浣浣很不爭氣的只能撐著腰,躺在竹敞椅子上歇腿,她的腿腫得跟大象腳沒兩樣,以前的綁腿早就拆了,想不到身子水腫,連腳趾也沒放過。

  瞧著她疲累的樣子,孫上隴如貓般無聲的來到她身邊,接著蹲下,為她脫下夾腳的皂鞋。

  她睜眼,縮腳,藏到臀後。雖說……雖說,那檔子事都做過了,他對她的好也不是頭一次,可是一個人心裡頭有疙瘩彆扭的時候,就怎麼也瀟灑不起來了。「大哥……」

  「都走到這步田地,還叫什麼大哥?」他蹙眉。女人懷孕到了臨盆都是這模樣嗎?她就大那麼個肚子,還有可能因為懷孕而膨脹的前胸,然而臉蛋卻尖了,手也細了,她有在照顧自己嗎?

  她寧可離開他,就是為了把自己弄成這樣?

  申浣浣紅了臉,紅潮逐漸蔓延到兩隻耳垂,然後紅進了領子下的鎖骨。

  他將她狠狠攬緊,下巴重重抵著她的頸側,太陽穴一鼓一鼓的跳。

  「不許再跑了,別讓我明天回來找不到人。」

  「你明天還要來?」她推不動他。他不知道這樣壓著她,她會垮嗎……

  「為什麼不?」

  「你什麼時候不管輕重緩急了,你可是在打仗的人、是大軍的將領,居然從萬太溝跑到這裡,從戰場上偷溜後,群龍無首怎麼辦?」她急得快瘋掉,然後他竟說……明天還要來,他當自個是在衙門裡當差,點了卯就能走人了嗎?

  孫上隴眼底恍惚晃動著什麼又很快不見,「原來妳還關心我。」

  「我……哪裡少了對你的關心,只是你太忙,從來都看不到……」急轉的心瞬間又堅硬起來。「如果你只是專程來罵我,那大可不必,我們已經兩清,互不相欠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真的那麼簡單嗎?兩清?!沒那麼簡單。妳肚子裡的孩子可是我的?」 看著她的眼,人的眼睛最不會說謊。

  申浣浣避開了他會燙人的眼。

  他瘋狂的找了她七個月,她卻敢用這種撇清的態度待他?!好,很好,真好。

  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強了,他不會有感覺嗎?除非他是死人。

  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但是當時軍隊開拔在即,左右觀察她半晌,她的神色又一如往常,他只能不情願的帶著疑問先出發。他想好了,一等戰爭結束,馬上回來審她。結果還真是人算不如這丫頭算計,她竟然隨後也開溜,這些日子他找她找得好苦。

  「我剛剛就說不是了。」

  「哦,」聲音陰柔、低沉、危險了。「那是誰的種?」

  「不……不用你管!」臨時叫她去哪銜個爹出來?

  「明明妳是關心我的,那天在府邸妳還問我愛不愛妳,還有,我沒有跟妳說過軍隊的駐紮地,妳卻知道我們在萬太溝,只要破了萬太溝的防禦軍,京城就等著收復,日子清平了,大家也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萬太溝是入京的咽喉,扼住這咽喉道等於掐住京城與諸城的命脈。

  「我能不知道嗎?沿途,說書的、客棧、酒店,只要有百姓的地方都能聽見孫家軍今天勢如破竹的拿下哪裡、氣勢如虹的奪了幾座城池,我就算不想知道也沒辦法。」她自嘲說道。

  「我還要趕回去,現在沒有空跟妳說這些,不過妳最好記得我們的事還沒完,不要讓我回來找不到妳。」

  她不肯允諾。

  「浣兒!」 他眉目如剛。

  「知道了。」

  匆匆來的他又一陣風似的走了,臨走前,想想又不放心的留下兩個親信小兵。

  但他多慮了,她本來就想安定下來,畢竟身子也不是很聽使喚了,剛好在這裡被他逮到,落了個被軟禁的名稱。

  往好處想,多了兩個年輕力壯的漢子看守門戶,晚上睡覺也能安心不少。

  於是申浣浣不做他想的住了下來。

  這幢院落不大,小巧不張揚,一間主廳,一間主臥室,兩邊偏房,一座院子,院子左側種有兩株婆娑老樹,又位在街角,除了雇來的幾個下人外,沒有閒雜人出入,鬧中取靜,很容易讓人生出閒適感來。

  這一夜,她早早上床,闔眼就睡了,但是睡到半夜,一股熟悉的抽痛又來了。

  「嘶〞」最近每每睡到一半,總是小腿抽筋,加上挺著個大肚,讓她輾轉反側還是找不到舒坦姿勢,折騰一晚下來,第二天老是兩泡黑眼圈。然而-

  「怎麼了?」一隻溫暖的手覆上她的腿,按著穴道輕慢緩柔的捏了起來。

  申浣浣痛得沒法睜眼,可是她知道那手勁是出自於誰的。「你……」

  「別說話,先緩過去再說。」 隨著孫上隴不容拒絕的命令,她小腿的不適舒緩了。

  她睜眼,看見一雙泛著紅絲的眼,想起身。

  「看你累的,我去給你打水洗臉。」

  他那臉滄桑,又是快騎奔波趕來的吧?

  「下人都睡了,妳也別忙。」

  她雙腳垂在腳几上,脫了白襪的腳趾更顯渾圓美麗。「你不要命了?來回三十幾里的路程,你當前庭後院的跑?」

  城外是烽火連天,有時側耳傾聽,彷彿還能聽到廝殺的聲音。

  「妳忘了我有四方將士,他們一個個能打善戰,說穿了我只是個娃娃頭,掛出來嚇人的。」

  「看起來我以後可以教大家一個乖,那就是把孫大將軍的人頭像掛起來,平常可以招財納福,七月時驅邪避鬼。」

  「我等著。」

  「你拋下戰場真的可以嗎?」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戰爭不是家家酒。

  「對方掛出了免戰牌,有得耗了。」他定定的看著她露出鬆了口氣的感覺,嘴角邊也勾起一抹笑,他忽然問道:「浣兒,我可以確定妳是喜歡看見我的。」

  三十里路不算什麼,看見她如花的笑容這辛苦就值得。

  那沒有她的七個月,那不拿刀殺人的空檔,那些發了瘋鑽進他腦海裡的都是對她的思念;思念過往的點滴,那全是他被掩藏在心底的感情。

  申院洗垂下頭,露出一截藕白的頸子,不讓他看見湧上臉龐的羞赧。

  「我做不來過河拆橋這種事,你也不是這麼教我的,這問房讓我佔了,左右還有兩間,你去挑一間看順眼的睡下吧,有事,明天再說。」在孫上隴輕蹙劍眉的映襯下,那眼竟越發深邃,她的心沒來由的跳快了幾拍。他不說好也沒點頭,卻開始卸甲。

  「我來吧。」 她歎氣。

  那盔甲是那麼容易脫的嗎!

  「妳坐著就好了。」他瞪著她。「我看這床夠大,我可以將就打地鋪睡。」

  明明就有空房,幹麼將就?「你大可不必,瞧我這身子也逃不遠。」

  但是他接下來的話,讓她乖乖的讓出了床的外側。

  「我一早要趕回大帳。」

  是啊,如今還是非常時期,他們的事以後再說吧。

  終於脫得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褲子的孫上隴把配劍擺上床,這是練家子長年不變的習慣,人在哪兵器就在哪,可是一瞧見申浣浣的肚子,一想到煞氣會傷胎兒,破例的讓它離了身,將它和盔甲等擺在一起。

  摟著她的腰……好隕,現在的她早沒有了腰線,他闔上泛著血絲的眼。

  「乖寶寶,別鬧你娘了,讓她好好睡才有力氣把你生下來喔。」他靠得那麼近,彼此的心跳交織著。只是這樣……她,竟然有些眼濕。自從成年後,深信男女有別的大哥再也不曾這樣抱著她睡了……
第五章

  孫上隴真的是一板一眼的武將,決定的事就是鐵簸的桶誰也扳不動,每天丑時回,卯時出門,臉帶倦色卻堅持非要這麼做不可。如果說有幾個時辰可以偷來睡覺倒也值得,偏偏三天裡有兩天總會有小兵來敲門,不是有急函要處理,不然就是有重要的事要他出面打點。

  幾天後,申浣浣嘴裡雖然不說,卻有了莫名的期待。

  入夜後,她老會心神不寧盯著門看,想像他那被油燈拉長的身影會突然出現,盼著、候著,直到確定是他,那一刻她的心跳如雷擊般彷彿要穿透她的心……

  鎮日諸事纏身的他在這裡住了七、八天,真是十分不易。

  三伏天裡,他給怕熱的申浣浣找來蝦須竹簾,入寢時可以御蚊,疏漏生涼,似勝紗簾。入寢時有人肉墊子給她放肚子,還有人解悶,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上下無一事要她操心,她簡直就像讓人家圈養在豬圈裡的某種牲畜。

  「好小子,算你運氣好,他應該會是個疼小孩的爹,你瞧他做這麼多,為的可都是你。」

  申浣浣躺在用綠白細滑蓆子覆蓋的涼椅上,烏髮盤成髻,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透著紅潤,姿態嫵媚極了。

  走入小院的孫上隴忍不住被她所吸引。

  雖然雙眼閉闔,看似在休憩,她還是知道他來了。

  他灼灼的目光老是讓她的身子變得敏戚而沉重,每每讓她想起那夜初嘗人事的酸疼。

  兩人視線交纏了。

  「要開戰了嗎?」數數日子,對方掛免戰牌的日子也到盡頭,要開火,他這主帥不在會變成笑話的。

  「嗯,我得趕回去。」他蹲下來,陪她說話。

  「有事就去辦吧。」 她看見他蹲下時隨侍那黑了一半的臉。

  「我放不下妳。」

  「你甭緊張,外頭兵荒馬亂的,我不會跑,也跑不動,倒是你每天往這裡來,才引人注目。」

  戰爭不是只有砍個你死我活就能爭出輸贏來,若犯了婦人之仁,一點小誤差就能讓戰局翻盤,輸贏改觀。

  他是什麼人物,三天兩頭在這裡出沒,不會敵人疑竇嗎?

  相較於自己,她比較擔心他的安危。

  「攻下城我馬上來接妳。」孫上隴信心飽滿的說道,流露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你自己要小心保重才是,我可不想孩子落地就沒了爹。」

  「妳小時候真可愛,一雙眼就像寶石,誰逗妳玩,妳就跟誰親,可一看到我馬上變節過來,趴住我大腿喊著要抱,就算有好吃的雞腿妳還是會先抱過我才去拿。長大後,成天在兵營裡跑進跑出,誰見了誰都喜歡妳,可是我萬萬沒想過妳對我的是這種男女感情。」

  「你要罵我不要臉,我沒話說。」她想把臉轉開。

  「咳,如果妳不下這味重藥,我想我還要很久才能明白妳的感情……當然,這種事情我就縱容妳這麼一回,以後不許這麼蠻幹,不然小心妳的屁股!」

  事情就這麼輕輕帶過?他沒有揣著賬本慢慢跟她算?

  害她擔了半天的心……

  「還有,等我幾天,我會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解決,幾天後,我會回來安頓妳的。」

  冷不防的,他在她青蔥的指上咬了一口。

  她「呀」 了聲,縮手,卻發現他這一口沒留情,咬得重又狠,留下個牙印子。

  她胸口起伏,想發脾氣可一張臉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洩漏她心裡的矛盾。

  但這筆帳不是算了,而是他還沒有時間跟她算。看了眼她的肚子,想到外頭的戰局,現在都不是算帳的好時機。

  「把孩子照顧好。」他起身。他留下咬痕是要她知道,他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男人,她得要有心理準備。

  「還有,爐子上給妳煨了桂花牛奶還有新米雞筍粥,要吃完。」

  這……這男人,感覺硬邦邦的,甜言蜜語不會說,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卻惦記著要她不忘三餐。

  他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好到讓她一顆心沉淪又沉淪……

  這些男人是一個個比閒的嗎?

  走了一個大將軍,來換班的是司徒雲潤。

  他依舊是素袍長袖、儒衫方巾。

  他帶來令人歡欣鼓舞的消息,日出前,終於攻破藩王叛軍的最後一道防線,孫家兵渡過護城河殺進了京師,皇帝見危機解除後下詔罪己,宣佈退位,會有這場戰事是他治理天下無方才引得藩王作亂,他責無旁貸。孫家軍大獲全勝,各方輿論對他佳評如潮,讚譽有加,預定今天要入城。

  「將軍說妳可能隨時會生,我來待命。」看見她凸出的大肚,司徒雲潤沒有太多驚訝,像是早在預料中。

  「他就是不信我,我一個大腹婆能逃哪去?連你這心腹大將都來了。」 都跟他保證過了,他還是不放心。

  司徒雲潤眼中有一絲譴責。「浣兒,要我說妳真的挑錯時候使性子了,戰場上一個分心可是會要人命,少任性些,妳應該多體諒將軍有多少性命捏在他手裡。」

  「司徒大人訓示得是,說到底還是我錯了。」她冷笑道。

  她難得自私一回,卻錯誤連篇,錯在不該這時候懷上孩子,錯在離家沒挑對時間,錯在不應該讓他勞師動眾來尋她、護她。

  但他以為她願意這樣嗎?

  「妳現在是孕婦,情緒別太過激動,聽我說,那天家裡人一來通報妳不見了,將軍就把我叫去問話了。」十萬火急。

  「想必你是一五一十的招了,還說了那包仙人醉是我花了不少水磨工夫去跟你要來的。」只是她並沒有告訴他,她要將迷藥用在誰身上。原來雞蛋再密還是有縫。

  「我是軍醫,他當然馬上就懷疑到我身上來,我嫌疑最大。」罰了半年薪俸雖然不到肉痛程度,可也足足看了主子好久的臉色,直到那天得到她的音訊、把人尋獲為止。

  「是我拖累了你,他罵我你也罵我,我都臭頭了。」她從來不想連累誰,當初她應該跑遠一點,找家藥鋪去拿藥才對。

  「談不上拖累,將軍很擔心妳,有一陣子幾乎吃不好睡不著,半夜還在營帳外面踱步,可見妳對他的重要性。」面對她甜美的臉蛋,在路上練了千百遍的罵詞都沒用,看來他這輩子也是被她吃定了。

  「司徒大哥,大軍進城後的局勢,那是可以想像的亂,那些複雜的官場我幫不了他,可是他少不了你跟善舞大哥這兩條膀子,與其你在這裡浪費時間顧著我,不如去幫他。」

  「你們啊,一個要我來幫妳,一個要我去幫他,早早說白了互相有情絛不是很好嗎?圈子繞來繞去的,我們看著的人都覺得眼花了。」早些年他對這丫頭是真有幾分愛意的,可是一年又一年,他發現她的眼裡只會對著孫上隴發亮,從頭到尾只當自個是個兄長,他這才看開了、放下了。

  當不成那個可以守護她一輩子的男人,那就繼續當她會甜甜喊著的兄長吧。

  「他……對我……其實是我用了強的,他是那麼有責任心的男人……見我變成了這樣,只是道義上的照顧罷了。」

  司徒雲潤蹙起了眉。事情居然是這樣?!

  「我笨,選了一條看似快捷方式,其實是為難他的路走……不過,我不悔,我是他妹妹他不能愛我,那麼,偷個小人,以後可以天天看著……也好。」

  他歎了口氣道:「妳要給他時間。」

  「我都二十歲,一個老姑娘了,十年多了,還不夠嗎?」申浣浣嘴角掛著笑,眼神卻是飄遠的,人似乎沉浸在回憶中。

  司徒雲潤的眼中湧起了複雜的溫柔。世間女子有幾個能夠為了愛情做到這步田地?感情雖然沒有先來後到,可就是這十年橫亙在他面前,他是怎麼都無法超越他們用時間慢慢醞釀出來、牢不可破的感情。

  「司徒大哥你還是請回吧。」

  「妳啊,就乖乖當我的擋箭牌,好好讓我顧著,這麼多年,我也老了,是該休息一下勞累的筋骨,我很久沒有過過閒如雲鶴的日子了。」

  她聞言一笑,「既然司徒大哥都這麼說了,小妹哪敢不從?不過大哥一點也不老,你還是青年才俊呢。」

  「妳喔,就是滑頭,揀我愛聽的說。」輕點她的額,完全是大哥寵愛妹妹的疼法。

  「軍隊進城,萬人夾道應該很熱鬧吧?」申浣浣看向窗外,神情有些恍惚。

  她想他。

  就算只能遠遠看見,也好。

  「別說妳想去湊這熱鬧。」他明白她在想什麼。

  「我想去。」

  「將軍要是知道會治我罪的,妳還是好好養胎,讓他安心吧。」看了她的肚子一眼,他苦笑忖度,這種肚子禁得起人衝撞嗎?

  「那我們就不要讓他知道,只有你知我知,我們混在人群堆裡,不會有人看到的。」

  這種機會是不是經常有的,不管,她在房裡待了許多天,以前就算在家還有梅姨靜叔說得上話,在這臨時住所裡,只能到院子裡曬曬太陽,用她粗糙的手藝縫製小兒衣服,她實在悶得慌。

  不由分說,她拉起他就往門口跑,跑了兩步發現只比蝸牛快上那麼一點,看了看自個臃腫的身子還有司徒雲潤不贊同的神情,她吐舌笑道:「要是遲了就看不到了,想到能出去玩太開心,一下忘記我是要當娘的人。」

  「還是那麼性急,傻丫頭。」

  「我餓了,等一下要請我吃麵疙瘩。」

  司徒雲潤見實在拗不過她,只好妥協了。「就趁機會進城打打牙祭吧。」

  「那動作快點!」申浣浣興奮的道。

  「妳別忘記自己是有身孕的人吶。」他在後頭捏著冷汗追著她喊。

  申浣浣咬在嘴裡的酸梅久久含在腮幫子裡,忘了要嚥下去。

  民心思變,她大哥、那個被稱之為神的男人要入城,造成萬人空巷的轟動,樹上、樓房,還有人踩著高蹺的,眾人扶老攜幼,把京城中最寬闊的中城門擠得只剩下街心。

  號角聲起,披甲戰馬上坐著領頭帶隊的孫上隴,他銀盔鐵甲,頭盔上一簇白纓迎風飄揚,丰神俊朗的傲姿睥睨天下。

  只要是女子無不傾倒在他的風采裡。

  這也難怪,他那張臉她看了十幾年都看不膩,尋常女子想抵擋他的魅力除非是眼瞎。

  他麾下步伐整齊,秦臬的靴聲震動人心,更引人注意的是身穿蓮紫外袍、腰際佩劍的雪瞳朱,她是隊伍裡唯一的女子,一身戎裝更顯出她的英氣勃發,看得百姓們嘖嘖稱奇,也讓申浣浣望得出了神。雪瞳朱顯然是不甘被淹沒在隊伍裡的,她一直驅策胯下馬匹,試圖要與孫上隴齊轡,只是人群實在太多,讓她無法施展開來。

  隨著隊伍逐漸往皇宮而去,申浣浣最後看見那位倉浪公主擠掉了她前面的兩位將領,得逞的追上了孫上隴的坐騎。

  按理說,她這是僭越。

  不過孫上隴沒有任何表示。

  遊行的隊伍走遠了,可是她得意揚揚的臉一直印在申浣浣的腦海裡。

  「人都走遠了,少不了京城裡的慶功宴,浣兒……」司徒雪潤看著地上一團滾得滿地都是酸梅的油紙包,暗歎了口氣。

  他們包了一家酒樓的三樓雅座,正對街心,方纔的熱鬧可比樓下的人看得更清楚。

  「來,把這喝下去。」他不知塞了什麼到她手裡。申浣浣呆呆的舉杯喝下去。雖然打一開始就知道這場戰爭站在大哥身邊的人就是那位公主,可是人總是這樣,沒看到的時候還以為可以無所謂,可當親眼目睹,就很沒志氣的被打擊到了。

  「再來一杯。」她舉高空杯。

  司徒雲潤看了她一眼,又斟了一杯給她。

  「這是黃稠酒,後勁很強,別喝太多了。」他提醒的道。

  她嘔嘔嘴。「一直很不懂男人為什麼會覺得酒好喝?原來,不是好不好喝的問題,是喝下去可以一醉解千愁。」

  她身子搖晃了下,嚇了他一跳,連忙伸出手扶住她。

  「丫頭,妳不會醉了吧?」

  「司徒大哥,你真是小看了小妹,好歹我也是從軍隊出來的,酒量雖然沒有好到千杯不醉,這兩杯還難不倒我。」她嚥下的不是杜康,是苦澀。

  「那我陪妳好了。」見她愁眉不展,他心想喝點小酒倒頭睡一覺就會沒事,這壞人他來當吧。

  「謝司徒大哥!」酒一盅盅的喝,空酒盅越來越多,可一直到她不勝酒力醉倒在桌上,她還是什麼問題都沒有問他。

  沒有問雪瞳朱會不會下嫁孫上隴,孫上隴會不會娶她。

  司徒雲潤也沒有勸她回家,更沒說眾家弟兄都很想她。

  能讓她心甘情願回家的理由只會有一個,可是那個理由,現在正在那高高圍起的琉璃瓦後進行另外一場戰爭。

  稍後,他把她扶上雇來的轎子,回到了租來的屋子,也不避嫌的親手把申浣浣嬌軟卻有點沉重的身子抱進去。

  就那幾步路,他俯身吻了她有點冷涼的唇。

  「如果妳是我的就好了。」他呢喃道。

  有些事就像毒藥般一入喉一輩子都不會忘,還有人也是。

  進了小廳,喚來下人伺候著她,將她在床上安頓好,他則是獨對月色,一宿無眠。

  皇宮外煙火滿天,皇宮內絲竹歌舞鼓樂不歇,宮女們流水般的托著珍食美餿進進出出,香傳十里,空氣裡飄蕩的歡樂就連宮外的百姓都被感染到了。名為慶功宴,可與孫上隴喝酒吃肉的卻不是與他拚頭顱灑熱血的弟兄,而是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牆頭草。

  這些人往後都要剪除。

  這是必要之惡。

  醇酒美人,誘惑不了孫上隴,美酒他淺嘗即止,美人靠近他便正襟危坐。

  宮廷,是另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戰場。

  「四方平靖,好日子終於要來了。」

  「有孫將軍這樣的戰將是國家之寶,大家來為大將軍喝一杯!」

  杯觥交錯,美酒在痛快肆意的碰撞中飛濺了出來。

  孫上隴被連番的敬酒弄得極不耐煩,他給善舞遞了眼色,善舞意會,不著痕跡的把纏著孫上隴的人給支開了。他尋了借口離開筵席,回到皇宮東側他暫居的一處殿室。宮闈安靜貴氣,並沒有太多宮女伺候,只見侍衛如往常般值勤走動。

  這是他的要求。

  挾著百萬雄師兵權的他如今貴為極臣,想號令天下一點都不難,就算他想登基做皇帝,也沒有人敢說話。

  可是他對帝位壓根沒興趣,朝中大臣、王公貴族們上疏的奏折中不知道有多少是要力薦他稱王,他只要順勢而起就好。

  卻獨排眾議,要輔佐少年太子治理天下。

  朝中大臣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屋內熏香淡淡,外面的歡樂到了這裡只剩下一點點裊裊的餘音。

  一進皇宮,國事如麻,應付了這個又生出那個,他知道只要皇帝一天不登基,他的責任就會沒完沒了,永遠出不了宮門。

  他得加快腳步才行。

  算一算,距離浣兒要分娩的時間可是一日一日逼近。

  「將軍,你回來了?」 盛裝打扮的雪瞳朱竟從屋裡迎了過來。她身穿鮮艷如流金的罩袍,蠟染的西蕃蓮一朵朵在她腳邊盛開,大膽裸露出來

  半截的玉足散發著致命的誘惑,香鈿金餌,在籠紗明燭的照耀下可以看見她細細描繪的眉、玉唇嫩若紅櫻、看向他的眼中似蒙了一層看不真切的煙。

  「妳這是做什麼?」

  方纔在慶功宴裡沒見到她,他也沒多在意,不料她竟是在這裡等待他。

  「我來服侍將軍。」雪瞳朱沒有自稱本宮,放低身段,因為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裡,她深深愛上了這個男人。

  「妳不是侍女,無需降格做這種低下的活。」孫上隴不領情,不著痕跡的避開她香氣襲人的身軀。

  女人求愛,不擇手段,他不得不防。

  「伺候心愛的男人哪裡低下了?我不好嗎?為什麼你看到我時只有冷淡,你究竟是想怎樣?」雪瞳朱不相信這樣的自己還不能令他動心。跟著他這一路征戰,除了辛苦什麼都沒有。她本以為是因為自己沒有機會展現女人柔媚的一面,可此際看他一點波瀾也沒有的眼睛,她的心涼了半截。

  「公主今夜喝了酒嗎?我讓人送公主回寢殿去。」他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並不想在得勝之後就跟她撕破臉。

  「本宮清醒得很……將軍應該知道我的心意,我來跟你討將來了……」她吐氣如蘭,後退了兩步,開始緩緩脫去身上的罩抱,袍子落地,她身上只剩薄如蟬翼的紗衣,只見她繼續解著紗衣上的衣結,媚眼含羞,丹唇噙笑,媚到骨子裡去了。

  他是個很棒的男人,眉宇氣度曠達,男人味十足。

  她要他。

  紗衣落了地,她全身上不著寸縷。

  她的身材玲瓏有致,長年的練武使她比一般女子肌膚更有彈性,又無損她美麗的曲線,這樣的身段只要是男人見到,沒有不會心猿意馬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孫上隴眼底一片冰寒。他脫下外袍,卻是走上前去披在她身上,「天涼了,公主的玉體可要保重。」他保留了雪瞳朱的顏面,但顯然她不領情。

  「你……孫上隴,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她氣得發抖了。

  她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了,他卻還敢拒絕,對她的美色視而不見,這教她以後拿什麼臉見人?

  「公主,請息怒。」

  「我好得入不了你的眼嗎?」她又氣又羞又怒,出言諷刺。

  「妳想嫁的人是火鳳國皇帝,不是我這個人。」孫上隴溫潤的眼裡只有就事論事,既沒有看輕也沒有色慾。

  這才是令雪瞳朱挫折的地方。

  她的肉體勾引不了他的慾望。

  「這江山不是你打下來的嗎?你即位不會有人說話的。」

  「妳錯了,我打仗是為了自己,想給我的家人平安寧靜的生活,可以高枕無憂的舒心過日,不怕夜半有盜匪屠殺村落,不用賣子女妻求生,更不用啃樹皮裹腹,我打出一個天下,至於安天下這種事就交給更有能力的人去做。」他聲如冷玉,鏗鏘有力。

  她才不信他這一套!「你是為了申浣浣吧?」

  「這是孫家家務事,不勞公主操心。」

  「誰說不勞我操心?我想要的男人心裡記掛著別的女人,你說我能不嫉妒生氣嗎?我知道妳跟申浣浣有十幾年的情份,不是那麼容易斷的,可是不管你心裡多麼看中她,她到底只是個養在府中的女子,見識謀略遠不及我,這樣的女人能給你什麼幫助?」

  「妳真要這樣看浣兒可就錯得離譜了,浣兒不是普通的姑娘,她跟著我隨軍,我的天下有一半是靠她打出來的,我這麼說公主您瞭解嗎?」話雖如此,但他壓根不企望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真能瞭解他跟浣兒的感情。

  鮮血跟浣兒是他記憶中最重要的一部份。

  他們共同走過的路上都是荊棘,可是浣兒沒有叫過一聲苦,至於這位公主,只是運氣好搭了最後的順風車,就以為她為孫家軍立下汗馬功勞,向他來討將來。

  「我為大,可以容她做小。」這是她最大的讓步了。

  「公主真的醉了。」接著他對外輕喝,「來人!公主要擺駕回寢宮了。」

  她的臉色無比難看。「孫上隴!」

  「公主慢走。」 要翻臉嗎?她還不夠資格。

  雪瞳朱被宮女侍衛簇擁著離開了,還他該有的寧靜,可他的心卻再也無法回到原先的平靜。

  他想起了申浣浣。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

  對她的思念全然湧上心頭,無法遏止。

  天階夜色涼如水,都秋分了。

  孫上隴驀然走出殿門。

  「大人?」

  「我出宮去,要是善大人問起,說我明日正午會回來。」

  「是。」跟隨他多年的侍衛自是明白他的去處。不多時,快要下鑰的宮門奔出了一匹大宛名馬,渾身罩在斗篷裡的男人拿出腰牌表明身份,然後馬不停蹄的奔入夜霧籠罩的長街,把巍巍的高牆門樓丟在腦後。

  
第六章

  孫上隴努力鞭策胯下駿馬,披星戴月的來到那綻放花氣芬芳的院落時,更夫已經敲過了四更的梆聲。他沒驚動誰,逕自熟門熟路的進了小廳,繞過小廊,推門入了房間。

  房裡有他熟悉的味道,紗帳沒有放下,他想念的那個人兒就躺在榻上。

  申浣浣睡得並不安穩,笨重的身子翻來覆去,翻過來的同時卻不忘要摟著一床被。

  他見狀失笑的搖頭,想不到她的睡相還是這麼差,可他一點都不介意,心,變得很柔軟,有種軟綿綿的東西輕輕拂過他的心尖。

  脫下衣服靴子,他上了床。心疼的看著她不甚豐腴的雙肩,他從背後把她抱了個緊實,把頭埋進她披散的秀髮中,貪婪的呼吸她清新的香氣。申浣浣的身體先是一僵,然後緩緩的放鬆下來。

  她拋下了那床被子,轉過來,和他雙眼交會。

  「……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嗓音還有些含糊不清,水嫩的臉上帶著惺忪。

  孫上隴給她掖了掖被角。

  「妳又把被子當成我抱著睡,都要當娘的人了,真教人放心不下。」

  她伸出手來,摸摸他長出鬍髭的下巴,有些被識破的羞澀。

  「無論如何,你回來就好。」

  他莫名的一陣鼻酸。

  「你喝了酒?」他的掌心貼著她的腰後,透著熱。

  「今天擺慶功宴,多少喝了點。」

  「皇宮長什麼樣子,熱鬧嗎?」

  「妳想入宮去住嗎?」

  「那裡到處都是皇家規矩,你以為我這匹野馬能拴在那嗎?」

  「所以啦,我不搬來將就妳這匹野馬還真不行呢。」他溫柔的把她落到眼前的髮絲挽到耳後,愛極了她瞪大眼睛的模樣。

  「你是說!」她激動得要翻身坐起來。

  「別高興得太早,中午前我還要趕回去。」瞧她樂成這樣。「日後,我所有的功名都沒有了,這樣的男人妳還要嗎?」

  「女人最大的幸福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至於那些虛名不管有沒有,你就是你,可是,這樣退隱,你捨得嗎?」她鑽進了他的懷裡,不敢相信會得到這樣的好消息。

  「我早就當膩了武夫,換個方式過活也好,我們可以買幾畝田,再租給別人耕種,過幾年閒散日子。」

  「你想去哪裡我都跟你去。」她高興得都哭了。

  「傻丫頭,幹麼哭,趕緊睡了。」 聽出哭音,他扳過她的臉,替她拭淚,手臂圍住她的小肥腰,將頭擱在她肩上。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咀嚼幸福的滋味,互相吞嚥彼此的氣息,這一刻,他們是這般的幸福。

  「你……真的不生氣嗎?我對你做出這樣的事,偷了你的孩子……」藏著、掖著、夜半會不時浮上心頭啃嚼她的疙瘩一直都在。

  自己終究是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孩子都要落地了,還在想這個?」他有些動容。

  不說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原來沒有。

  這丫頭,都沒有感受到他的愛意嗎?

  「我知道你不愛我,你對我好只是為了孩子。」她說得落莫。

  「浣兒,看著我。」

  孫上隴硬是把她埋進他胳肢窩的臉抬起來,那臉上已有斑斑淚痕。

  「妳這愛哭鬼,是誰給妳這些想法的?妳覺得我是那種別人可以強迫我做任何事的人嗎?如果對妳沒有感情……唉,原本我是想忍到妳把孩子生下來,我對妳可不是無動於衷的。」他讓自己的堅挺頂著她,左證對她的想頭有多深。

  申浣浣先是瞠大了眼,呼吸都被他那雙浸淫著情慾的眸子奪走了,還來不及臉紅,唇就已經被覆蓋。啜吻她時,她無法抑制的發出了嚶嚀,淡淡的香氣在舌尖纏繞,他的唇逐漸燙了起來,細密的吻如火般熾烈。

  她青絲如瀑,肌膚如蜜,教他愛不釋手,修長的指在她發間穿梭,看見了她春水般的溫柔,酥頸半露,嫣然的笑裡露出兩個醉人的梨窩,竟讓他看得心頭狂跳。

  她蜜色的小臉上情慾和羞赧交錯,迷亂的眼裡只有他。

  孫上隴為她除去中衣,也脫掉了自己的,露出緊實有致的體魄。

  他著迷的撫摸著她隆起的肚子,因為懷孕更顯豐腴的胸部,他的碰觸,所到之處令她感覺一片酥麻。

  「浣兒……」他喚她。「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

  十指緊緊纏在他的脖子上,那風情似有還無,那嫵媚如淺淺流水,她的手腳小小的,又軟又白,他溫柔的分開她的腿,看著她的臉,又怕傷害到她又壓抑不住情慾的舞動身軀,直至山洪爆發……

  孫上隴睜眼,入目所及不是宮裡的雕花紫鸞床頂,也不是那十二扇象牙陰刻工筆的連綿荼靡屏風,是小宅院裡毫無裝飾的天花板,但身邊卻是空的。

  她什麼時候起的床,他居然一無知覺?

  是他軍人的直覺變鈍了嗎?

  這時門被推開,一隻錦鞋跨進門坎,然後是捧著水盆的藕臂。

  「你醒了?我把你吵醒的嗎?」

  一襲碧紫荷花錦裙,即使便便大腹,她在孫上隴眼中還是美極了。象牙

  「丫鬟呢?這種活讓下面的人來就好。」他躍下床,三兩步便來到她面前,伸出順長的手臂接過水盆。

  申浣浣看見他打著赤膊的上半身,只穿棉長褲,驀地雙頰飛上熱,如酒染了。

  「我……我讓她去拿早飯。」

  孫上隴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回過頭,看見她長髮鬆鬆綰起,露出一截皓白的頸子,彷彿庭院裡一株白桃花,不沾半分人間濁氣,不禁走向她。兩人又回到床上。

  「再不洗臉,水會冷掉,你還得趕回去不是?」每次他總是來匆匆去匆匆,兩人沒什麼可以說體己話的時間,這會兒他牽著她的手不放,眼神暖和,她忽然有點不敢正視他了。

  「趕我走,嗯?」

  「是你自己說的,正午以前要回去的,你的朝服我都讓人整理好了。」

  「我忽然不想走了。」見她的身子不方便正坐,他遂抓了枕頭墊著她的腰側,讓她舒服一點。

  「你啊,越來越沒正經,宮裡那種地方可以讓你想回就回、想走就走的嗎?」

  「別人我不敢說,如果是妳的夫君,我誰敢攔阻?!」

  「宮裡……很複雜吧?」她不免擔心的看向他。

  「少了妳,我不習慣。」

  這話是他能說的甜言蜜語的極致了。申浣浣偎入他的胸膛,雙臂環住他。

  「有多少人想留在京城,我卻想回袞州,妳會覺得我沒志氣嗎?」 即便只是一個這麼簡單的動作,他也覺得無限溫暖,又,情生意動了。

  「我也覺得袞州最好,這時節栗子、香桃、毛毛果都能吃了,我一想到就會流口水呢。」她一臉饞相。

  「妳喔,真的沒長大,想到的除了吃就沒其它。」他忍不住揉亂她的發。

  「我也想梅姨跟靜叔,我的吊腳樓還有院子裡的雪擁藍關。」

  「我讓人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那花的種子。」

  知道她喜歡那花,花期一到花影橫披,雪白燦爛,就像一片潔白的穹蒼。

  她眼發亮。「那梅姨跟靜叔呢?」

  這叫軟土深掘吧,要了一樣又一樣。

  「妳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寵妳,只要妳開口,他們就算跋山涉水也會來,妳剛逃家的那幾天,梅姨可是天天哭紅眼,自責沒有把妳照顧好。」

  從來沒想過她會逃家,真的害他一個措手不及。

  她畏縮了下,小孩子氣的鑽住他。「他們沒生浣兒的氣吧?」

  「都過去了,我早派人回去通知他們,說妳平安無事,他們也放了心- 不過梅姨可把我罵慘了,說我不關心妳,不明白妳要的是什麼才鬧出這些事來。」

  聽到這裡,她才放下如釋重負的表情。

  門,響起啄剝聲,是丫鬟送來了早膳。

  陶鍋裡裝的是清粥,還有幾樣小菜。

  孫上隴讓丫鬟退下,但對那些吃食卻無動於衷。

  「怎麼,不合你的胃口?」

  「相較那些東西,我有比較想要吃的。」她高聳的胸,纖柔的腰肢,修長的雙腿……

  申浣浣一時沒意會過來,然而,在看見他逐漸轉深的眼眸,還有不可言喻的慾望時,也懂了,不禁羞紅了臉蛋。

  「我昨晚有弄痛妳嗎?」

  她搖頭,臉更紅了。

  「小寶寶沒有抗議,表示他也贊成我們恩愛。」他在她耳邊吹氣,喜歡她益發瑩潤的臉蛋,喜歡她被挑逗後的反應。青紗帳又被放了下來,迭迭層層的遮去了春光。

  帳裡隱隱約約的看不真切,只見翻滾的男女。

  孫上隴帶笑的聲音說:「妳啊,不呼吸的話會沒氣。」

  申浣浣呆了下,這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屏住呼吸。

  她趕緊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又吐了一大口。

  「妳喔,怎麼會那麼可愛?」他一臉好笑。

  「你……你愛我嗎?」丟臉死了,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妳知道我這樣的男人不時興說愛的,我跟糞坑裡的石頭一樣的硬,但是,妳知道的對吧?」半晌,才聽見他溫和的聲音。

  還是沒能聽到……申浣浣說不上失望。但,就說一次有什麼關係……

  孫上隴不是沒看見她眼睛飄過的失落,可下一剎那讓她勾下了頸,他低頭吻上她的紅唇。她認真的感受他,這個吻她的人是孫上隴,從裙下滑進腰間的是孫上隴的手,他的確是她的,那麼說不說愛,也許不是那麼重要。她將他熱燙的喘息納進心肺,讓那股熾燙衝入了她的身體……

  她一直以為他們的關係是鐵樹開不了花,不料,峰迴路轉有了可喜的結果……

  孫上隴在這小院落裡逗留了三天,三天後皇宮裡來了快馬,把他催了回去,一直到申浣浣分娩,他都沒能回來看上一眼。

  霜月,卻有著令人意想不到晴朗,太陽攪碎了一地的流金,曬得到處暖烘烘的,就連一向怕冷的老狗都七仰八岔的曬起了肚皮。

  幾個月前,申浣浣平安的生下一個男嬰,孫上隴取名為崇虎,小名虎兒。

  孩子生了,他卻沒能如願解甲歸田。

  永祚元年九月,他被新皇奉為攝政王,擺明要他輔佐國事。

  他對申浣浣說了- 「我是武將只管領兵打仗,他要我去應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也非真的要我管事,忌憚的是怕我投向別人罷了。」

  「聽起來那座皇宮比戰場還要艱厄。」原來最可怕的敵人不是那種肯跟你正面廝殺的,而是暗地、笑裡藏刀的。

  她明白了他想回袞州的心。

  他抱住她,滿眼都是歉意。

  「在我離開之前,得必須讓國事步上軌道,起碼得讓善舞留下的基礎能更加穩固。」

  申浣浣知道,他要卸下擔子的日子又得往後延了。

  可她還是露出兩顆梨窩。

  「有事忙最好,我還怕你真的退隱會閒得只能打蚊子呢。」

  她忽然無端端懷念起她隨軍的那時候。

  那時的他也一樣忙,可是她起碼能看見他的背影,可以在用膳時端著大海碗偷偷去他的帳篷討他一塊紅燒肉吃,他偶爾會來給她掖毯子,還有一回,軍隊對上流寇,擂鼓的軍士就死在她腳下,那根擊中他的羽箭還兀自晃動著,她別無他想,抓起鼓棒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擂響那面代表軍隊士氣的巨鼓。當然,流寇後來悉數被殲滅,可她也挨了孫上隴一頓屁股,警告她生死一瞬,不許她再那麼莽撞。

  屁股後來痛了很多天,可見他打人力道下得有多重,可是她從小到大就挨那麼一次,事後他半夜拿來清涼的藥膏,有那麼幾日總是盯著她的臀部看,想知道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他有時嚴如父,有時溫柔得像愛人。

  很多事會淡去,也有很多事會擱淺在記憶深處,永不褪色。

  虎兒的滿月宴過了。

  然後,七坐八爬九月開始長乳牙的虎兒在牙牙學語了,他會說的單字不是爹,是娘。

  然而,孫上隴還在宮裡,為了要履行倉浪國當初助其一臂之力的諾言而忙得不可開交。不過,中秋後他托人捎了口訊,說冬至能回來。這是大事,盼呀盼,那天終於到來了,申浣浣一早就忙進忙出,看見女主人這樣,下面的人哪敢怠忽,也戰戰兢兢的卯起了勁準備著。

  不過直到掌燈,還是不見孫上隴蹤影。

  廚房裡的菜熱了又冷,申浣浣抱著小小一團的虎兒瞧著院落中的燈亮起,她摸摸兒子嫩香的臉龐,「小子,咱們又讓你爹黃牛了。」

  孫崇虎肉短的小手邊拉扯她的發,邊吐泡泡,發出一串不明的聲音。

  「日子不能一直這樣過的,我得去問問他,叫他給個說法。」

  跨進門來的司徒雲潤,剛好聽到她的話。

  「這不妥,我還是讓人送信去吧?」

  申浣浣笑得很堅決,「我明天一早出門,虎兒就托你了。」

  「我寧可去跑這趟差。」他沒忘這渾小子老愛尿他的床。

  「司徒大哥……」

  「不然我派兩小兵隨妳去?」

  「司徒大哥,你只要幫我照料虎兒就好了。」

  都說到這節骨眼了,他無奈一歎,「一定得這樣?」他的選擇性很少,看起來只能在家奶娃兒了。

  翌日,申浣浣連包袱都沒帶,就這樣孤身出了門。

  然而,她這一去卻像泥牛入了海,再也沒了消息,也再沒回來這個只有她跟虎兒的宅院。

  申浣浣在宮門外等了又等,人又渴又累。

  真該把小黑帶上的,起碼可以靠著牠休息一下。

  鎮守皇宮的衛兵沒一個她熟識的,沒人知道她是誰,又怎麼會有人肯去替她通報淡欽,真是失算。

  她拿出幾塊碎銀,塞給一個看似頭頭的衛兵,「這位大哥,天寒露重的,小妹我一點心意,請諸位大哥喝點熱茶。」

  「姑娘,妳還是走吧,攝政王不是那麼好見的。」這衛兵告訴她這樣是等不到人的,就算拿錢出來他們也使不上力。

  「沒關係,我知道了,這些還是請諸位大哥笑納,我另外去想法子。」

  「那我們就不客氣收下來了。」呵著氣,他也老大不客氣。「姑娘啊,不然這麼著,我去拜託宮裡的公公傳個話,但是攝政王見不見妳我可不敢給妳打包票了,這樣成嗎?」

  「謝謝大哥。」申浣浣感激的欠了欠身子,然後又拿出兩片金葉子放進了他手裡。

  不管什麼年頭都是錢在做人,要央人,不能少了它。

  幸好她出門時身邊多帶了些銀子,要不真吃閉門羹了。

  衛兵點點頭,收下。「這太多了……有多餘的我再還給妳。」

  她搖頭。「有剩下的話,就當我孝敬大哥吧。」

  「得。」見她衣著樸實出手卻大方,衛兵也不跟她推拒,轉身交代另外一個小兵一聲,然後從一旁的小門進去。這一去,好一會才出來。「我托認識的公公去傳話了,不過得不得見可要看妳的運氣。」

  「謝謝大哥。」

  於是這一等,從大中午直到黑幕罩上大地,天寒得人腳底生冷都快凍成冰柱子了。

  她越發想念小黑了。

  「老大哥要換班了,姑娘,這麼晚了,宮裡按規矩是不會見人了,我看妳也找個落腳處先安頓下來吧。」到底有什麼事情非得這樣耗,瞧她都凍得唇白臉青了。

  「沒想到要見他一面還真難,早知道就讓司徒大哥先照會一聲了。」就算把雙手攏進袖子裡,她還是感覺不到任何暖意。

  那衛兵聞言不禁一愣,「妳宮裡有熟人就該請他幫忙啊!」

  「是我疏忽了,他每次都一個人回來,我都忘記他是什麼身份的人,也沒去想皇宮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可以隨意進出的。」

  「東大街的西巷客棧挺乾淨的,收費又便宜,姑娘妳還是去投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

  「謝謝大哥。」 她頷首,舉起腳步離開待了大半天的皇宮門口。從皇宮要到東大街還得經過那麼幾處黑燈瞎火的地方,這措施本來是要讓平民百姓敬畏皇室,可是年代久了卻變成有心人做壞事的死角。

  沒有燈籠照明,她雖是一個單身女子,但畢竟懂拳腳武功,尋常男人要搖倒她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她並不是很介意走這暗路。

  壞就壞在她心不在焉。

  她放不下在家裡等奶喝的小虎子,考慮著她要不要先回家?

  或者著聽那衛兵的勸,先找個地方過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想不到就因為這樣讓有心人有機可趁,冷不防幾道黑影從暗處冒了出來,朝她靠攏。

  迅雷般一口布袋蓋上了她,她才想反抗掙扎,接著一棍子無情的往她的頭部敲了下去。

  神思在劇痛中迷失,她昏了過去。

  「快點把人帶走!」身材矮小的男子刻意壓低口吻,但仍聽得出來不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另外一個高個黑衣人把申浣浣當米糠搬的扛起來,兩人互覦一眼,朝更深的黑暗裡急奔而去。

  他們一路狂奔,避開人口擁擠的東門,改由人煙稀少的北門出了城,越走越偏僻,幾乎不見人煙,行過亂葬崗,半個時辰後來到一處斷崖。

  斷崖草深及膝,到處是怪聲佛佛令人不寒而慄,即便兩個大男人也不禁要縮緊脖子抖落一地雞皮疙瘩。

  「快點把事情辦完好回去交差!」又是矮子發話。

  高個遵命行事,向前邁了幾步,二話不說把肩頭的布袋投下了斷崖。

  他們沒有馬上走人,而是傾耳聽見布袋滾落帶起的碎石嘩啦啦聲,直到毫無聲響為止。

  這地方偏僻又怪異,埋在地底下的無名屍不知道有多少,尋常人別說靠近,就連提也不願意。活該這丫頭得罪他們主子,被扔下谷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定了。

  「要不要下去瞧瞧人死了沒?」

  「哪需要這麼麻煩,走吧!主子還在等消息。」

  兩道人影很快消失不見。
第七章

  一盤用淡碧水晶盤盛著的西域馬乳葡萄被扯得七零八落,宮女們垂著頭,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的。

  「這些飯桶到底要本宮等多久?」

  一把鑒金煙嘴,以珍珠、珊瑚為飾的煙桿持在一隻纖細的柔黃中,吞雲吐霧裡迷濛了她扭曲的臉蛋。

  眼看著漏斗翻過來又倒過去,她派去辦事的人還沒有消息回來。

  「妳們都啞了,本宮在問話沒一個應得上的?」雪瞳朱睨了那群沒用的宮女一眼,乾脆一腳踢翻踩腳的踏幾。

  眾宮女還是沒人敢回話,回是錯,不回也錯,日前她們的姊妹淘才因為回錯話被割了舌。她三哥勸她稍安勿躁,別在關鍵時刻得罪讓他們仰賴的孫上隴,可雪瞳朱就是一口氣吞不下去。

  她行事這麼隱密,又會有誰知曉?

  「公主,兩位大人回來了。」外面的侍衛朗聲稟報。

  雪瞳朱聞之大喜。「叫他們滾進來!」

  一高一矮的黑衣人除去了面罩,單膝跪地。

  「事情辦得怎樣?」她急於知道結果。

  「稟公主殿下,讓您不舒坦的眼中釘已經除去,您可以高枕無憂了。」

  「確定?」她笑,一顆心終於落在該在的地方。

  「請公主放心。」

  「好,」她把煙絲敲在地上。「下去領賞吧。」

  這下還有誰能跟她爭寵?

  老天助她,那來通報孫上隴的太監是她的人。她愉快極了。

  申浣浣在床上躺了一年。

  昏昏沉沉,睡著痛醒,又醒著痛到睡著,反反覆覆,從初來的那年冬天,再熬過了來年眾人都不看好的寒冬,春芽從草地裡迸出苗頭的時候,她才像冬眠的熊打從長長、無色無夢的空白裡,第一次完全清醒了過來。

  這是什麼地方?

  茫然的眼眸打量這間寬敞的房舍,很乾淨,空氣裡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道非常刺鼻。

  思緒有些清明了起來,她想起身,然而小小的動作卻教她忍不住呻吟。

  原來她全身上下都敷著厚厚的藥膏,頸子以下,連十指也沒能避免,大腿小腿直到腳踝,身上只有一件聊勝於無的單衣蓋著。

  「別動,妳可還沒好!」有人掀了簾子進來,是個青衣素裙的姑娘。

  「啊!」雖然還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可一身的藥膏也教她大概猜得出來自己重傷在身,畢竟好端端的人不會把自己全身上下貼得都是膏藥吧?

  「骨骼俱碎,居然還是活了過來,算妳命大。」青衣姑娘動手檢查了她身上那涼涼藥膏的濕潤程度,邊把她方才捧來的陶缽拿過來,在申浣浣的各個關節用刷子抹上一遍又一遍。

  「我……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命大?

  青衣姑娘挑了下柳眉。「我莊子裡的人把妳撿回來的時候,妳已經昏迷不醒。大夫只負責醫治患者,不過問私事,發生了什麼事,這還要問姑娘妳自己了。」

  「問我?」

  「那當然,姑娘很是眼生,我問過了,這附近沒有人認識姑娘。」青衣姑娘的手頓了下,再抹上最後一筆。

  「這樣啊,那……這裡是哪?」

  「人醒了話就多了,這裡是聞人莊,我看妳先將養著,我姓施,叫幼青,妳可以叫我名字就好。」

  「施大夫,我好像想不起來我是誰。」她想知道什麼,應該知道什麼,為什麼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莫非妳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 她啞然。

  施幼青起身,聲音幽然的道:「知道妳是誰有用嗎?被丟棄在那樣的地方,不如什麼都不要知道的好……妳歇著,我去知會一下我相公說妳醒了。」

  掀起灰鼠色暖簾,她的腳跨在門坎外,又回過身來交代。

  「還有,把藥喝掉,人躺下。」

  看著那膚色淡白如玉的女大夫離開,留下的話卻像一把不明的火花炸得申浣浣不知如何是好。

  燙人的藥碗依舊在那。

  她是誰?

  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牛墟」是農村裡牛只買賣的市場,每旬都會有交易活動,而且交易的數量動輒上千頭牛。她來過不下百次,知道哪個賣家買家最誠實無欺,誰出的價格可以談,誰不二價。

  要賣的牛只被趕進另外的柵欄裡,有的眸眸叫,有的拿頭撞柵欄,一片吵雜,她悠閒地拍拍手,這裡沒她的事了,知會了牛師傅一聲,準備去找吃的。

  墟內不只有賣牛、牛鈴、牛軛、鞭子等東西,也賣吃食,讓趕集的人在談完生意後,可以坐下來喝茶歇腳吃點心。

  跟著出門賣牛是其次,最主要是能出來打打牙祭。

  莊子裡有很大的農場,農場裡不管男女都要幹活,男女授受不親一套在這裡並不是很嚴格被執行。

  申浣浣身子靈活,力氣比其它人都大,農場裡的活沒一樣難得倒她,她也很樂於助人,粗活細活,只要有人喊她她一定幫忙。她很自由,想出門只要知會一下施幼青就可以了。一開始她不知道施幼青是莊主夫人,她的丈夫到處行商。

  那麼大一個莊園平常就由她一個人在打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大部份都用在牲畜身上。

  申浣浣不介意啦,她的人被救回來了,這比較要緊。

  施幼青不只救了她的命,也給了她新名字。

  她在農場裡如魚得水,這兩、三年,將她本來連風都不大能吹的身子養得幾乎跟正常人一樣健康了。

  至於她有沒有鑽牛角尖、想不開的時候?

  只要是人都會有。

  可是待在農場裡太快樂了,那些不肯回來的記憶在經過幾年的心里拉鋸戰後,她放棄了。

  沒有人來尋她,她也打探不到關於自己蛛絲馬跡的消息。

  「歎,小娃兒,牛尾巴是不能拉的,拉了你就準備吃踢……你家裡大人呢?怎麼丟你一個人在這裡?太沒責任心了。」牛墟裡出現這麼小的小孩真是顯眼,不過瞧瞧他在幹麼?

  牛雖然是溫馴的動物,可發起牛脾氣來十個大男人也吃不消,這小鬼頭可是會被踹成豆腐渣的。

  申浣浣一把拉住那只想使壞的小手,想不到小手握起來軟軟嫩嫩的,小肉手上還有一個個小坑坑,一時教人捨不得放。

  「爹說要買好的牛要摸……摸壽,就是要檢查牠的牙好不好,然後要試牛步,可是那隻牛都不聽我的話,我只好拉牠尾巴。」

  才幾歲的小人兒口齒清晰,眼眸骨碌碌的轉,一點也不怕人。

  「你爹說得沒錯,健康的牛有八齒九齒十齒,九齒十齒最受歡迎,摸壽後讓牛繞地走一圈,有經驗的牛販就能辨別這頭牛勤快與否,不過,這些對你來說都太早了。」

  「不早,人不可以劃地自限,現在不學要什麼時候才學?」哇,這孩子,志氣高,插著小肥腰的樣子實在逗人。

  「好吧,那你爹在哪?」竟把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丟在這裡,那位沒責任的爹呢?

  「偌,他不就在那邊。」小指頭指著她身後。

  她轉頭,一個偉岸的男人正越過人群走過來。

  在這些販夫走卒裡,他就是不一樣,身著錦繡寬衫,腰上繫著翡翠絲條,眉目冷峭如玉,只聽見本來站在她眼前的小子歡呼了聲,小小、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子一頭撲上他。

  「爹。」軟著的嗓子很撒嬌。

  男人靜止不動,即使這樣,一樣有股難以言喻的氣勢。

  他沒有抱起兒子,一雙眼起先是無法置信的瞪著她看,眼中波濤翻湧,思緒自轉。

  他閉了閉眼很久才又張開。

  申浣浣見著他,心也莫名坪然一動,忍不住想,有這樣的爹,難怪生出來的孩子也是不凡。

  「找到你爹那就好,下次別亂跑了。」她說完轉身要走,意識到他的視線還黏在她身上,讓她自在不起來。

  「大姊姊再見!」小娃兒猛力揮著手,綻出可愛笑容,嘴角也有兩朵小巧的梨窩。

  「……虎兒,她不是大姊姊,她是你娘!」男人說話了,截斷了兒子的揮手還有差點栽倒的申浣浣。

  「娘?虎兒的娘?」

  孫上隴點頭。

  孫崇虎鬆開抓住他爹的下襬,小豆子似的衝向申浣浣,巴住她的腿。

  「娘,我是虎兒,娘……」

  申浣浣沒辦法的蹲下來,看見了小虎兒帶著水氣的大眼睛。

  她抱歉的說:「我不是,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孩子,你爹一定看錯人了。」

  「不,爹說妳是我娘那就是。」

  天啊,還真是聽話的孩子。「這位大爺,我確定你認錯人了。」然而,男人那黑得神光流轉,如秋水長天的眼睛卻不見絲毫動搖。

  「妳是。」

  聲音模樣都沒變,他不信世間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娘,妳討厭虎兒,不要虎兒了嗎?虎兒好想好想妳啊,妳認了我,虎兒會很乖的,只要是娘說的話我一定都聽。」 包了一泡的淚,小人兒把他肥嘟嘟的身體擠進她的胸口,很有佔地為王、讓他抱了就是他的人的意思。

  「慢著、慢著,」申浣浣把他稍稍推開些。「你娘叫什麼名字?我叫梨兒。」

  「不,妳叫浣兒,是我妻。」孫上隴堅持道。

  好啦,梨兒是她的新名字,幼青說是用她嘴角的梨窩取的,她用了幾年,還不是很習慣,但是……再怎麼著,她要是生過孩子,總會有點記性吧?

  可是沒有,她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見她苦惱了起來,接著有個中年漢子流星大步的走了過來,張口便嚷!「梨兒,發生什麼事?誰欺負妳了?」

  「牛師傅。」她如獲救星,想站起身,可身上緊緊黏住她的小手卻怎麼也不肯放,她只好使力的將他一同抱起。

  牛師傅見狀出聲,「這位爺,請讓你的公子先放手吧,我們家梨兒的身子並不是很妥貼,這樣她會受不住的。」

  「她的身子不好?」孫上隴黑眼驟張。

  「梨兒來我們莊子的時候跟死人差不多,好不容易能喘氣會說話能動了,整整花了四年,真不容易。」

  孫上隴一個箭步向前,把兒子抱了過來。

  他再看她問:「妳的身子不好?」

  「都過去了。」申浣浣甩了下胳膊。那丸子大的娃兒真的重,才抱那麼一下,手就失去知覺了。

  看得出來,她瘦了許多,頭髮也枯黃了許多,只是簡單綁了辮子,俏臉也不如以前紅潤,還有,她方才甩手時臉上流露的不適,她連這麼一會也抱不住孩子嗎?

  「妳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明白,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很無奈,可是這種事情在意也沒用,她活過來了才是最重要的。

  「妳!」他伸手想去抓她卻落了空,她輕輕閃開。

  「牛師傅,事情都辦妥了嗎?」

  「帶來的牛都交給牛販了,價錢也談攏了,如果這時候回去,還趕得上莊子開飯。一有老婆的人就是這樣不好,離家不用幾里路就想著回家。

  「那好,幼青姊說,要是牛賣得好,今晚要給大家加菜。」

  「那妳想念了一旬的那些點心不就吃不到了?」

  「我們可以買在路上吃。」她的小算盤可是早就打好了。

  「妳這丫頭!」牛師傅笑。

  隨著牛師傅的腳步,兩人離開了那對奇怪的父子,乘上牛車,離開了牛墟。

  「爹,娘要走了……」孫崇虎叫。

  「爹會想辦法。」孫上隴承諾,抱緊了懷中的兒子。

  真是無法解釋的局面。她突然就多了個兒子還有相公,這一大一小還坐上了莊子裡大圓桌的上座,此刻小的正歡快的吃著雞腿,滿嘴油膩膩,一臉滿足。看得出來他雖然專心在食物上面,卻不時注意著坐在他身邊的娘,就怕她又消失了似。

  至於大的,壓根吃沒幾口飯菜,他毫不避諱的盯著她,不逃過她任何小動作。

  申浣浣歎氣。這頓飯比吃榫釘還難下嚥。

  「多謝莊主、夫人,我們父子太叨擾了。」孫上隴抱拳而道。

  可這根本是客套話!她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沿路跟著回來就不說了,聞人莊主好客問了句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膳,他居然不客氣的點頭,就成他們家的座上客。

  見她一副食不下嚥的樣子,孫上隴收斂了目光,把精神轉到男主人身上,他古往今來都能聊,一向惜話如金的聞人紂也打開話匣子,飯後接著泡茶,泡茶到天色已黑,自然是留宿了。慶幸的是,這對大人小孩都沒有再提起她是人家娘的這件事。

  出門一趟,要是這樣就帶回一個丈夫跟兒子,跟誰說都沒有人會信吧!

  才這麼思忖著!

  「娘,晚上虎兒跟娘睡好嗎?」短短的腿三步並成兩步,不敢再猛然撲上來,改由用小手抓著她的手指,一臉的渴望。

  申浣浣望向娃兒的親爹,可那親爹一點遲疑也沒有,馬上點點頭。

  施幼青抬臉望向自己的夫君。

  這梨兒竟然是人家的娘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娃兒和兩個大人間奇異的相似。

  聞人紂替妻子拿下掉在嘴角的飯粒。「那咱們也回房去。」

  這麼早回房去做什麼?

  當然是生兒子了。

  一對結婚很久的老夫妻羞答答的走了,申浣浣也只能帶著滿臉喜氣的虎兒回房間,他好奇的到處轉了轉,摸摸這看看那,然後一屁股坐上她的床,兩條小腿不住的晃動。

  其實撇開他半路亂認娘這件事不說,這娃兒其實很討人喜歡,衣著整齊,不鬧脾氣不撒潑,可換個角度想、也教人心疼,他這樣的年紀不是最需要娘親疼的時候嗎?居然沒了娘。

  這種成熟跟世故都不是他該有的。

  房裡放了丫頭打進來的水,申浣浣絞了熱手巾給虎兒擦了臉還有手腳,他動也不動,任她擦拭。

  擦過臉的孫崇虎看起來更加眉清目秀,圓滾滾的臉簡直跟肉包子沒兩樣。

  他自己脫下繡著福字的外衣,小手跟衣結奮鬥了又奮鬥,最後還是申浣浣看不下去,出手替他脫下外衣跟外褲,才解決他的難關。

  「要睡覺了嗎?」她問。

  「娘睡虎兒就睡,娘做事虎兒陪妳。」爹說了,娘的身子不好,不可以撲,不可以要抱,不可以撒嬌,他得做到。明明打了好幾個哈欠,明明大又明亮的眼睛蒙上了睏意,他卻還是堅持著要與她做伴兒。

  申浣浣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心裡融得一塌糊塗。

  「這樣吧,我們一起睡。」

  他歡呼,隨即躺下,亮晶晶的眼比天上的星還要閃爍。

  這張可愛的臉有誰能拒絕他呢?

  不過……當娘的要做什麼哄小孩睡覺?

  拉了被,把他的小手放進被窩裡,她柔聲道:「睡吧。」

  但他的眼睛還是一樣大。「娘……可不可以給虎兒講床邊故事?」

  嘎?這倒是頭一遭。

  「讓我想想……這樣吧,我說一個我小時候聽來的故事。」

  於是她給虎兒講了小豆莢的故事。

  「有娘真好。」他呢噥。一燈如豆,小屋裡傳出了細碎的說話聲,偶爾夾著童稚的笑聲,間或也有女人為了效果製造出來的怪聲……這些,都隨著夜風傳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樟樹下的孫上隴耳裡。

  他問過聞人紂,浣兒的確是他們莊裡人撿回來的。

  骨骼俱碎,那是什麼樣的慘狀?

  她吃了多少苦頭?

  他不自覺的握緊拳頭,手腳生涼。他的浣兒……

  扳開抓著她衣領的小手,想不到虎兒也跟著醒來。

  「娘……」他喊得含糊,小手到處摸索著,臉往申浣浣香香的身子蹭去。

  「天色還早,你多睡一會兒。」她拍拍他,身邊多了個小不點大的孩子搶她的床,她睡得有點辛苦,天沒亮人就睜眼了。

  這個娘果然很不好當。

  「娘要走了嗎?」孫崇虎揉眼,強逼自己醒過來。這孩子怎麼這麼沒有安全感?她摸上他細緻的頭髮,然後持成一繒,捲成小卷在手裡玩。

  「我是大人,大人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把賴床交給你,你幫我分攤好嗎?」

  在他的小臉上親了口,嫩嫩香香的。

  「嗯……好。」得到保證的他一翻身,握起的小拳頭放在臉旁又睡了。

  替他掖了被子,申浣浣踩地下床,跟上繡花鞋,準備去水井打水梳洗。

  農場裡凡事都得自己來,即使她的身份特殊,農場的雜工、師傅、大嬸又都對她多加寵愛,她也沒讓自己變成特權份子。

  能下地後,她發現自己好像也不是那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服侍施幼青的丫頭有空替她做點事就做,沒空她就自己來,她也覺得自己跟其它人沒兩樣。

  房門打開,門外卻站著令她意外的人。

  「孫……大爺。」一身昨日的穿著,他不會在外頭守一整夜吧?他守著她門外,不會是擔心她會對虎兒怎樣吧?

  「虎兒睡得很甜,你不放心他嗎?」

  「我不放心的人是妳。」一晚沒睡的孫上隴不見疲態,多年戎馬生涯,必要時他可以幾天幾夜不睡。

  她穿著蔥白色綾子吳棉襖褲,看起來雖然輕暖,但是農場遼闊野曠,她怎麼就不知道要多加件背心?

  「擔心我?」她又不是孩子,他擔心錯對象了吧?

  「進去加件衣服再出來。」他命令。

  他一定是很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叫起人做事理所當然。

  遠來是客、遠來是客……申浣浣在心裡叨念。看在他是虎兒的爹份上,就依他一次好了。

  於是,才跨出門坎的腳又縮了回來。

  
第八章

  不過當申浣浣從屏風處轉出來,卻見他手裡提著水桶,正往水盆裡倒水。短短時間而已,他已經到水井汲了水又回來,好快的身手。接著,她看到差點讓眼珠凸出來事情,他就把大手往水盆中央那麼一擱,不消片刻,水盆居然生出了熱氣,臨到嘴邊的推辭還有客套話都忘了。

  「你這一手厲害,我從來沒看過。」

  他輕輕鬆鬆的收手,擰了條熱巾子遞給她。

  她傻傻的接過來就往臉上貼,然後發出了佩服的讚歎聲。

  「好舒服喔。」

  孫上隴放下袖子,微微露出笑來。只有這樣,才有那麼丁點的像他的浣兒。趁著她用青鹽和柳枝刷牙漱口時,他打量起這間房。房間不大,擺設簡單,沒有一般女子的繡架之類的東西,也沒有把玩的什物,只有幾本雜書、幾件披在屏風上的衣服,不特別講求整齊,也不亂,很有浣兒的風格。

  「在這裡沒有人照顧妳,妳要不要跟我回去?」打從見到她,那股想把她揣進懷裡的衝動忍了又忍,他好想吻她,想抱她。

  他的眼、他的表情、他的口氣,都是認真的,在確認過後,申浣浣搖搖頭。

  「我好手好腳的,不一定要人服侍啦。」

  果然是浣式風格。

  「浣兒……」

  「你一定很愛虎兒的娘,不過我真的不是她,大爺,你認錯人了。」

  「我可能會認錯全京城的人,就是不可能錯認妳。」

  「你這麼說讓我很困擾。」

  「過去的事妳真的都不記得了?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他試探道。

  「記得什麼?」

  「妳總是有家人朋友,還有、心愛的人吧?」

  「老實說,忘了有什麼關係?我在莊子裡過得很好,好像從來沒有過過這麼平安順遂的生活般。」

  孫上隴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依舊蒼白的臉蛋,心痛如絞。

  他曾經許諾要照顧她一輩子,可是這些年兵馬倥傯,後來入了宮還是把她一個人丟著,總以為她永遠會在那個地方。

  「前塵往事妳愛忘便忘了吧,妳想重新開始,那麼我們就重新開始。」

  他看得出來,她不會閃躲他的眼神,對他的相貌、對他這個人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

  她的失去記億不是裝出來的。

  她真的忘記他了。

  「欽、欽、欽,這位大爺,你也不要太一相情願好不好?我不管你娘子跟我有多相似,我並不想當誰的代替者,也沒意願當人家後娘。」這下說得夠清楚了吧?從昨天到今天,也真的夠了。

  「妳放心,虎兒不會有後娘的,他只有妳,妳就是他的親娘。」

  「這……胡攪蠻纏的!」申浣浣只能瞪他,放棄跟他溝通下去。

  孫上隴看她瞪跟繃著腮幫子的樣子,中間只是瞧了眼正在揉著眼睛醒過來的虎兒,什麼話都沒說。

  孫崇虎習慣性的從床頭抓起自己的小衣服、小褲子三兩下穿好,轉身滑下床。

  「爹、娘,早。」

  他的選擇性絕對是重娘輕爹的那種,小胖腿搖搖晃晃的來到申浣浣面前,很自然的攤開雙手就是要抱。

  「嗯?」孫上隴鼻子哼出重音。

  他凜了下。

  「對不起娘,虎兒忘記娘的身體不好還不能抱我。」失望就這麼飄過他無邪的臉蛋上,不過他隨即改抱娘的腿,磨磨蹭蹭的跟只小狗沒兩樣。申浣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實在拿這對父子沒轍,看看小的,再看看大的。老天,她該怎麼應付?孫上隴怎麼會看不出她的為難,他向兒子招招手。

  「虎兒,你是男子漢對吧?」

  「我是。」

  「爹有事要辦,虎兒就代替爹留在這裡照顧娘好嗎?」

  孫崇虎用力的點頭,巴不得可以永遠留下來。

  「什麼?你要把孩子放在這裡?」申浣浣抗議。

  什麼男子漢,虎兒根本還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娃兒。

  「娘不喜歡虎兒,不要我……」小鬼唱作俱佳,說風就是雨來,鼻子擠了擠就是一串淚。

  申浣浣頓時像消了氣的包子,垂下頭?

  「我哪有不喜歡你,不喜歡你怎麼會讓你跟著我睡?不喜歡怎麼會講故事給你聽?」她投降好嗎?

  孫上隴眼中閃動精明,他的確是打算要把兒子留在這裡好拴住她。虎兒挨挨磨磨的又黏了上她的大腿,申浣浣忍不住一肚子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唱雙簧?

  而她是那個甕中鱉……她用膝蓋也猜得到,可是她為什麼就是被吃定了呢?

  孫上隴沒有說他要離開幾天,也沒說幾時回來,很瀟灑的把虎兒扔給她,屁股拍拍走了。

  被這對父子弄得心煩意亂的她直到很久以後才忽然想起,她姑娘家欽,未出閣的那種,剛剛,她居然當著他的臉刷起牙、洗起臉來,沒有一點彆扭,她……到底還要不要活?以後拿什麼臉出去見人啊?

  不過,好像都晚了!

  孫上隴並沒有離開多久,一天來回。

  他出去做什麼,他沒說,申浣浣自然也不會問。他只是到鎮上吩咐下邊人一些事。一些他急需要知道,然後要徹查的事。他不是那種打不還手的人,浣兒是他的心頭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不管過去多少年都不是問題,就算已經埋土三尺,他也會叫人挖出來的。

  他一點都不客氣的向聞人紂要了一個院落,無須豪華精緻,只要靠近申浣浣的小屋就好。

  他打算長住嗎?

  顯然是。

  孫崇虎對這樣的安排非常滿意,這樣不管他要找爹還是娘都無比方便。

  真要說不滿意的人,只有申浣浣一個。

  都說她不是虎兒的娘了,這個人都不聽人說話的嗎?

  看著虎兒那股興奮勁,她也只能隨他去了。

  至於每天每天都會看到孫上隴,她也習慣成自然,不會驚訝了。

  「咦,虎兒呢?」通常一早就會來黏住她的小鬼,今天一早卻沒看到人。

  「牛廄裡生了小牛,牛師傅把他帶過去了。」孫上隴青衣廣袖,衣襟堆繡金絲花邊,淡定依然。農場絕對是小孩的樂園,也沒幾天工夫,虎兒就跟莊子裡的人混得斕熟,一下有人帶他去騎小馬,一下去抓泥鰍,一下挖地薯,哪還有半點以前小小貴公子的模樣,一到晚上回來不是泥就是污,可是兩頰的紅潤越來越明顯,飯量越來越大,申浣浣只好放任他去了。

  「你家裡靠什麼營生的?」少了虎兒這潤滑劑,孫上隴又跟得緊,她沒事找話說。

  「我本來在京中有些職務,幾年前辭官返鄉,家中有幾分薄產,目前靠這些生活。」他說得輕描淡寫。畢竟他總不能說,新皇把袞州給了他,封地三千里,他並不愁吃穿。

  「辭官返鄉?我以為只有那種白髮蒼蒼、牙齒動搖的老人家,才會想要回家養老呢。」兩人沒有目的的沿著莊子周圍的柵欄閒逛,孫上隴始終距離她半步遠。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有虎兒要養,還要找虎兒的娘。」

  「找虎兒的娘?你是怎麼把她弄丟的?」
  「這說來話長。」她不那麼排斥他了,有說有笑、有應有答,這算是好的開始。

  苦笑掠過他的唇角。「故事太長就不用說了。」

  「我有很多時間,妳想知道什麼我都說。」以前是他的時間太少,現在他有空了卻換成她不想聽。

  「你跟我說了也沒用,我又不能幫你找到虎兒的娘,不過你一個男人帶著孩子,的確不容易。」這麼說有點不近人情,但是說了她也真的幫不上忙,又何必浪費唇舌。

  「虎兒是個乖孩子,很少給我惹麻煩,從小很少哭,小小年紀便會自己打理自己。」

  「有你這麼優秀的爹,他也不差。」

  「妳真這樣認為?」他臉上有絲被讚美的滿足。

  「我是在誇獎虎兒不是你……哈哈……」 她平常在農場裡悠轉著,偶爾當個下手,日子優遊。農場邊邊的大水溝是用來給牲畜們飲水的來源,高處架了讓人通過的木橋,沒等申浣浣帶著他繞過去,孫上隴十指緊扣的握住她,然後輕輕一帶,兩人如流雲越過了那溝。

  「嘩,好好玩。」

  似乎不管她長到了幾歲,那孩子氣總還在。

  看見她笑,他面上也跟著浮上淺笑。

  「你可以把冷水變熱水,又會輕功,說一下,你是不是也跟江湖的人很熟?」

  她忘了自己的手還在人家的大掌裡,興奮得說得比手畫腳。

  「能讓妳高興,我可以什麼都是。」他不想放開她的手。

  她的手跟以前一樣,並不特別柔軟,也不細緻,但柔韌豐潤,那是一雙肯勞動的手,可以的話,他不要放開。

  不過她還是發現了。她像甩麻翻一樣的想甩掉他。他到底要握到什麼時候啊?不過,一對上他的視線,她本來一肚子罵人的話憑空不見了。

  他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哀傷?再仔細看,惆悵、懊悔……許多她沒辦法明白的情緒,紛飛過他的那雙大又好看的虎目。

  有什麼不明的感情在她胸腔裡醞釀著,酸酸的,說不出的澀意。

  她安靜了下來。

  好吧,看在他剛才的好意,她的手就借他牽一下好了。

  「說好了,只借你一下。」討厭,她幹麼心軟?

  孫上隴笑出了白牙。

  可申浣浣下這決定的時候,當然沒料到他這一牽便是一整天。

  「我再也不會讓妳感覺到一點孤獨。」

  他這麼說。

  除了教導虎兒兵法佈陣外,孫上隴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陪申浣浣。陪她鏟牛大便,陪她刷洗欄杆,陪她去河裡摸蝦,陪她擠牛奶,就連熬藥粥讓她滋補身體,他都參了一腳。

  他怎麼看都不像那種肯下廚的男人。

  申浣浣當然不知道這藥單可是司徒雲潤開的,飛鴿傳過來後,孫上隴又給施幼青看過?刪除加減,轉了好幾手才熬成補品進到她嘴裡的。

  他發現和她一起做事都很有趣。

  他很少陪她做過什麼,以前總是忙著軍務,忙著突發狀況,調解兵士的問題,忙著捍衛國土,從東境打到西邊,從春天到冬天,無止境的忙碌。

  他甚至很少去想到她的心情。

  他得到的都是她的付出。

  但是現在,他陪她吃了粽子,烤了月餅,還吃了湯圓,然後摘了院子裡的如美人簪在她的耳鬢上。這就是花前月下嗎?申浣浣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這麼圓滿過。天上的北斗七星亮得讓人捨不得眨眼。

  「這種生活要是可以過一輩子多好。」 她讚歎,人軟軟的癱在草皮上,一旁睡著野累了的虎兒。

  「可以的,妳想,我都陪妳。」孫上隴看著她的眼睛,瞬也不瞬。

  她被他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目光這麼一瞧,不禁渾身微微一震,「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呢?」

  「我知道有座山叫無垠,聽說它是世間最靠近天的山峰,妳想要,我去摘。」

  這簡直是傻話呵。

  申院洗去掩他的嘴,她的心負擔不起這樣的細緻溫柔,她奉上了自己的唇。

  人心肉做,將近一年的時間被如此呵護,她要是不被感動就真的不是人了。

  孫上隴又喜又驚。

  她的味道和記憶中一樣,軟軟的唇,馥郁的滑嫩,甜甜的,香香的。

  有種不真實的幸福感湧上申浣浣心頭……她曾經也擁有過這樣的幸福吧?閉上眼就能想起他掌心的溫度和唇邊的氣息。以前她忘了,可是如今她確定自己是愛著這男人的。

  「和我一道回袞州去好嗎?」著迷在她清麗剔透的笑靨裡,他笑得纏綿。

  「那裡真的像你說的那麼好?」

  「妳要是去了會愛上那裡的,青山綠水,風土人情,一草一木。」

  這幾年她就在莊子裡打轉,什麼地方都沒去過,想想,人嘛,出去長長見識也好。

  她爽快的答應點頭。

  孫上隴顯然沒預期到她的乾脆,怔了那麼一下,他霍地抱住她,聲音裡充滿被沖昏頭的喜悅。

  「那裡有好多人等著想見妳。」

  「歎,先說好,我可不是猴子,不是拿來耍猴戲的。」怎麼聽起來像是要見家人那麼慎重?

  「獻寶也不成嗎?」

  「你已經有個小寶貝了還不夠啊?」她指著被衣裳包成蛹的虎兒。「先說好,我只是純粹去作客,其它都不管喔。」

  「妳是我另外一個重要的心肝寶貝。」

  「說這種話可是要負責的,你不會每個女人都喊寶貝吧?」

  「我沒有別的女人,這輩子就只有妳一個。」

  「聽起來怎麼好像你很吃虧的樣子?」

  「妳忘記我可是被妳強去的,我的貞操妳要負責,所以我哪敢有別的女人?」

  他說得似假還真,但這種事怎麼對證啊?!

  申浣浣聽得一頭霧水,最後一拳打過去,「最好是這樣啦〞」

  聽說要回袞州,孫崇虎樂得跟什麼似的,整天就在他娘腳邊打轉,喜得見牙不見眼,一直到出發那一刻,才在他爹的制止下停止了狂喜的行為。出遠門,該打點的事不少,孫上隴卻只吩咐申浣浣,隨身帶幾件換洗的衣物就好,其它都不用她操心。他準備了一輛舒適的大馬車,外表無奇,裡面卻應有盡有,夾層裡吃喝玩樂的細雜什物一樣不少,滇紅軟榻可長可短,只要她累了隨時可以休憩,也不過幾天工夫,他就能弄出這樣的大車來,真可以說神通廣大了。

  直到要出發的這天,申浣浣才看見車隊。

  「這麼大費周章,不就我們三個人嗎?」數一數大馬車後面,還有一大三小的車,算是聲勢浩蕩了。

  「有一些部下也要隨我一起回袞州,大家一起做伴熱鬧,妳說是嗎?」他沒說這些人大部份是鏢師,只有一小半是他的隨侍。

  這麼多車,為的是要混淆視聽,從這裡到袞州起碼一個月路程,要在年關之前回到家,那麼一路上半點差池都不能有。

  即使現在時局寧靜多了,但說他杷人憂天也好,多此一舉也可以,反正他不會再讓浣兒冒一絲風險。於是告別了莊子裡的大家,車輪壓過碎石子路,留下兩行長長的車痕,一行人往北而去。以孫上隴的身份住驛站是最省心又安全的法子,但是他讓人沿路打聽乾淨安全的宿頭,包下整個客棧,無閒雜人等,車隊一到就可以投宿,安全無虞。

  就這樣走了一個半月,除了車上有一個真正的小孩以外,還有一個玩心重的半小孩,又加上開始學習寵妻的孫大將軍,原來預計一個月出頭能到達,只好一直沒有期限的往後延。

  幸好天氣轉冷了,冬雪一波強過一波,等申浣浣有天掀開車簾被飄雪沾到鼻子打了個噴嚏後,她終於有了要趕路的認知。

  被大雪困在路上可不是好玩的。

  一行人終於可以心無旁騖的直奔袞州了。

  他們抵達的那天,已經是臘月十一。

  新年將近的氣氛在袞州瀰漫,申浣浣注意的,卻不是那些各家各戶忙著的醃白菜、蘿蔔,採買各種過冬食品的忙碌景象,她被飛簷翹角的吊腳樓,河上無數停泊的畫舫給吸引住,人攀著車窗,身子一直往外探,要不是有孫上隴盯著,她準會因為太過專心看風景而掉了出去,變成袞州的笑話了。鏡江水面反射著日光,怕看久了會眼花,他不讓她看太久,撩起車簾指著不遠處。

  「到家了。」

  孫崇虎聞言一陣歡呼,不等車停穩就急著要一馬當先的下車。

  「這野小子,回到他的地盤就這樣。」孫上隴沒阻斕,任他皮猴似的下車去,跳進靜叔的懷裡。

  申浣浣隨後下車,打量著眼前在夏天的時候應該是綠蔭叢叢的獨立小樓。

  「那是金錢樹、丁香花,妳以前最喜歡爬上去乘涼。」

  對孫上隴的這套回憶她很沒辦法,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瞥見她困惑苦惱的表情,勸慰的說:「我並不是要勉強妳想起什麼,是希望妳喜歡這裡。」他與她並肩,看著光禿禿的枝桿。

  自從她留下兒子不見了後,他索性辭了所有官務回袞州來,想不到袞州也沒她的蹤影,這些年他四散家財,為的就是要探聽她的消息,只可惜不是捕風捉影,要不就是毫無根據。四年,他的心一年涼過一年,也不斷責備自己,他以為這輩子非得帶著這份負疚走下去,永遠的失去她了。

  然而峰迴路轉,在他怎麼都想像不到的地方,他的浣兒失而復得!儘管她已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

  不要緊,能夠一家團聚,便再好不過了。

  「爹、娘!」粉嘟嘟的小臉上漾著開心笑容,孫崇虎從靜叔的身上溜下來,乖乖的站到父母身邊。

  「爺、浣兒……歡迎回來。」靜山的臉上多了幾條歲月的痕跡,看著浣兒的眼中強掩著激動還有感情。

  「我不是……啊算了,你好。」已經有理說不清了,反正她也讓虎兒喊了一年的娘,只怕刻意澄清又傷了小孩的心。

  「夫人!我的小浣兒。」梅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靜山招呼道:「別在外頭說話了,這趟路趕回來應該也累了,梅花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有話進屋裡說吧。」惜口如金的他居然破例說了這麼長的話,不只孫上隴訝異,就連孫崇虎也張大了嘴。

  孫上隴又看了看申浣浣,可話卻是對著虎兒說的-

  「那麼回到家的時候要說什麼?」

  「我回來了!」

  孫虎崇一馬當先的衝入院子。

  申浣浣覺得有趣極了,也有樣學像的朝著門口喊,「我回來了!」

  孫上隴怔了下,一段老舊的記憶湧了上來,喉頭哽了兩哽,好一會才能平復這股激動。

  他想起多年以前,有個瘦巴巴的娃兒在夏日時節來到他家門前,也用那奶著的聲音大聲的喊……我回來了。

  靜山和梅花都怔了。申浣浣看看眾人奇怪的表情,像是在忍著什麼,她不想探究,視線轉向大門。「我可以進去了嗎?」

  孫上隴點頭。

  靜山和梅花異口同聲,「歡迎回家。」

  申浣浣這時候才有了真實感,舉步往那扇陌生的門裡去。

  
第九章

  不到兩天,申浣浣就跟梅花、靜山混熟了。她從來都不是那種非要嚴守份際,主人跟僕人之間要劃一條大鴻溝的人。由於年關將近,要忙的事情很多,梅花要想年菜菜式、清掃庭院、張貼對聯、準備紅紙剪窗花和福字花樣,還要叫靜叔上山砍竿子預備放炮仗用。

  忙得跟陀螺有得比。

  怎麼看,申浣浣都覺得自己很難置身事外。

  她主動要求負責採買過年的時令食品,只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就讓梅花紅了眼眶。

  申浣浣連忙搖手。「梅姨,您先別感動得太早,我可是會買我喜歡的吃食,到時候您看不中意,可不能打我屁股。」

  「我怎麼看妳都是我的小浣兒,她以前也一樣貼心可愛。」梅姨,妳這樣說我很難回答欽!她無聲回應。

  梅花當然知道她的難處。「梅姨知道妳愛吃什麼,我給妳列張單子,這些買齊了,其它的就隨妳喜歡。」

  原來一山還有一山高是用在這裡。

  「梅姨,妳放心,有我跟著去,不會讓她太亂來的。」從書房裡出來的孫上隴放下手裡的棋譜。難得浣浣這麼來勁,他怎能缺席?!

  這些年他心裡的煎熬沒有人知道,好不容易人回來了,他恨不能把她放在自個一抬頭就能看得見的地方。

  「我哪裡亂來了?!我是想說幫個忙,這樣飯也才吃得香。」

  「爺也要去嗎……」梅花卻不是很贊成。

  「怎麼?」

  「浣兒一個人去怎麼亂都有限,爺跟去,亂子只會多不會少的。」她嘀咕著。

  「咳。」他咳了聲掩飾尷尬。申浣浣把竹籃遞給了他,竊笑。

  「爺,像風雞、乳羊那種太累贅的東西請販子直接送到家就可以,您可千萬別扛著逛大街。」這兩個人出門真教人不放心。

  孫上隴打哈哈過去。梅姨沒提醒,他還真會疏忽了。

  兩人走出家門,到處可見趕著辦年貨的人潮。

  「家裡每回過年都這麼豐盛熱鬧的嗎?」申浣浣問。

  「也不全是,有很多年我都在外頭,年節多是應付著過去的。」 想起他也曾丟下她一個人過節,還不只一回,他欠她的層層迭迭數不完了。「今年因為有妳,我們全家團圓,梅姨說一定要熱鬧熱鬧才行。」

  「浣兒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女孩子,活在這樣備受寵愛的家庭裡。」

  「又說傻話,妳本來就是她。」

  接下來,證明了孫上隴的話不假。

  一對璧人在路上走著引起許多注目的眼光。

  「浣兒姑娘妳這些年都上哪去了?我娘想妳想得緊,妳這些年可好?」

  「浣兒,妳可想到要回家了,妳可知妳大哥都娶妻生子了?」這個是比較道聽途說的一個。

  「申浣浣,對吧?妳是申浣浣,我退伍了,妳忘記我了嗎?我是小富子,伙頭軍那個,我現在跟同袍開了家灶頭飯館,妳有空來瞧瞧。」

  「浣浣、浣浣、浣浣、浣浣……申浣浣……申浣浣……浣浣……」

  生張熟魏,呃,不,對現在的申浣浣來說,那一張張陌生卻熱情的臉孔都朝著她喊同樣的名字,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孫上隴把她摟到身邊。「各位鄉親,這會兒大家都忙,也不是敘舊的好時機,年初一歡迎大家到我府上來走春喝茶,也好讓浣兒瞧瞧大家。」

  眾人聞言哄聲道好,揮手道別,散了。

  純樸又熱情的鄉親,能住在這兒的人都是好人吧……申浣浣這樣想道。

  「被嚇到了嗎?」他低下頭問。

  「有點。」

  「沒事的,他們都是老實人。」

  「我知道。」沿著河渠砌的一條石衢道,來到東門,袞山城裡最熱鬧的一條街,賣小吃的、零碎玩意的、耍把戲、算命的,更是卯足了勁的大聲吆喝,豬肉攤子殺好的豬是一隻隻的,大白菜跟蘿蔔還帶著青梗跟黃泥,大塊的燻肉燒烤爐子一隻隻大黃鵝滴著油,鏡江的魚活蹦亂跳。

  至於賣姑娘喜愛什物的,潤蒙如霧的緙絲、滇紅的織錦、靡紫的紗羅、天水碧的綢緞,看得人眼花撩亂,好想把每一條美麗的巾子都帶回家去。

  歌舞昇平,民生富庶。

  袞山城能有如今的景象,孫上隴居功厥偉。

  他主張與各國邊境的遊牧民族交好,鼓勵通婚,貨物自由買賣,一來二去,嘉惠了許多比較貧瘠的區域人民,且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原來就小康的袞山城越加富有,直逼京師了。

  「就是這裡了。」孫上隴說的是一間磚砌屋子,店招上寫著衣鋪。「要過年了,家裡的人要裁新衣,既然來了就順便讓裁縫給妳量腰身,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布料。」

  「新衣?我喜歡,穿新衣戴新帽,這才有年節的氣氛。」

  好像看到以前一有新衣穿就會興奮個好幾天不睡的浣兒,他笑了笑,知道帶她來對地方了。

  鋪子的老闆眼尖,一見客人上門趕緊出來招呼,一發現來人是孫上隴,更是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

  「大人,什麼風把您吹來,小店蓬華生輝啊。」

  「包老闆,我已經解了官職。跟你一樣是平民百姓,就不要再稱呼我什麼大人了。」孫上隴謙虛道,但其實他也曉得,全袞州的百姓沒幾人改得了口的。

  「大人,要不是你度量大,這會兒草民搞不好都要改口叫您皇上了。」有多少年孫上隴南下勤王的故事變成了傳奇在民間流傳著,他把帝位拱手讓給新皇更是感動不少人,即便官職已經不在,全袞州的人民依舊愛戴他如昔。

  「人走茶涼,這種話千萬不要再說,大家當成笑話聽聽就好。」他向其它客人致意,替自己還有包老闆化解出口成禍的危機。「我想給家裡人做幾件冬衣,不知道包老闆有沒有空?」趕緊說明來意,轉移話題。

  「這有什麼問題,大人要什麼布料樣式,小店應有盡有。」

  孫上隴轉向申浣浣問:「有妳喜歡的花色嗎?」

  她開心的點頭,也不客氣。

  「這塊、這塊還有那塊我都喜歡,這塊可以給虎兒做件襖子,那塊適合你,你瞧這塊靛紫跟飄紅的可以給靜叔跟梅姨。」

  她替家裡的人都設想周全了,那她自己呢?

  包老闆乖覺的遞過來一塊揉了銀絲和孔雀翎的料子。

  申浣浣著迷的把它攤開。

  孫上隴知道她喜歡,朝包老闆點了頭。

  「臘月二十八送到我府邸來行嗎?」包老闆滿口答應。離開衣鋪,他聽到申浣浣肚子咕嚕叫的聲音。「妳餓了吧?」

  「嘻。」一早只喝了杯羊乳和蔥餅,這麼一大圈逛下來,她誠實的肚子叫得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上茶館坐坐?」

  有得吃,她當然贊成。

  半開放的茶座開在一家獨戶大院裡,前腳才進來,一個小童忽然斕住孫上隴,湊在他耳邊說了會話,很快又躬身走了。

  他臉上沒什麼起伏,只簡單的道:「妳先進去,我去辦點事,馬上就回來。」

  「成,你去忙,我會把好吃的叫上一堆等你回來會帳。」

  孫上隴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她,如何教人不愛?

  茶館裡人不多,平常喜歡來這叫一壺茶泡上一整天的大爺們,都被家裡的娘子當使喚了,沒上這來,茶館的生意很顯然受到影響。方桌長條凳,長嘴大銅壺粗磁碗,落了坐,小二馬上倒了熱茶,還有擺上一盤什錦乾果。咳,這可解不了饑。

  申浣浣吩咐小二,「小二哥,我想那種有肉香、新鮮面皮包的餛飩來上一碗,有嗎?」

  「有,客官稍候,馬上就來。」 小二利落回應。

  一大碗的鮮餛飩很快送上來,她咬了一口,皮薄餡多,湯頭也不賴,再加上紫菜、香菜、冬菜、蝦米、蛋皮兒等配料,她很快夾起了第二個!

  「妳這賤人!」 隨著啪的一聲清脆聲響,申浣浣搗住火辣辣的臉,神色愕然的瞧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女子。

  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大概便可以形容眼前的情況,即使這仇人只有雪瞳朱自認為,畢竟申浣浣只在入京城的那天遙遙的見過她,也都過好一陣子了,更何況還失憶,現在對這女人更是壓根沒印象,這一巴掌挨得實在很冤。

  更冤的是,這巴掌帶翻了她正要大快朵頤的鮮餛飩,熱湯熱料一古腦倒在她身上,讓她一下子不知道要先顧火辣辣的臉頰,還是被燙著的大腿。她趕緊把裙子上的佐料抖掉,可是那熱燙湯汁已浸濕了她的裡褲,大腿內側也痛了起來。

  「妳這狐狸精,我就知道這裡面有古怪!我這麼漂亮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把我往遠處送,原來是把妳找回來了。」

  雪瞳朱被妒火遮了眼,完全豁出去了。

  申浣浣簡直感到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妳怎麼胡亂打人,我認識妳嗎?」

  這女人是誰?
  她看起來過得並不好,半新不舊的藍布滾寬花邊連裙長褂,作工和布料都很普通,在這麼冷的天裡竟連一件小襖也沒有,唇白臉青,發上就一支扁方,什麼多餘裝飾都沒有。

  「不認得我了?」雪瞳朱冷笑,以為申浣浣出言糟蹋她。「是誰把我送給那個殘暴的大男人,害我過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這一切都是妳害的!」

  這話說得陰森,見申浣浣一臉不信,她拉開了長袖,一連串交錯的紅紫瘀痕遍佈整條胳臂。

  申浣浣倒抽口氣。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妳還要看我的身上、我的大腿嗎?」雪瞳朱咄咄逼人,好像自己所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她的錯。

  對申浣浣她早留上心,畢竟她想當孫上隴的女人,對孫家情況掌握得很清楚,她當初既然能命人除掉她,對她的長相自然打聽、窺伺過了。

  被打懵的申浣浣還沒能從她被人凌虐過的胳臂裡回過神來,誰知道她看她心防一鬆,立即一條腿踢過來。

  剛剛已經遭了一耳刮子,再挨一腿,哪來的便宜都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給佔了?申浣浣到底不是那種嬌怯怯的女子,立刻一個手刀劈過去,連帶一腿,雪瞳朱被一腳踢在肚子上,連連退了兩步被長條凳絆倒,摔在地上了。

  她知兵法懂佈陣沒錯,可要對上拳腳,老實說就比不上申浣浣了。

  「浣兒!」姍姍來遲的孫上隴見到動起手腳的兩人,連忙趕到她身邊,看到她臉上一個鮮明掌印,只一會工夫已經轉成瘀青,令人怵目驚心,他心裡的怒火便騰地燒了起來。

  「店小二!」他喊。躲在一旁的掌櫃三步並作兩步的出現,拚命點頭哈腰。

  「麻煩你去衣鋪包老闆那裡帶一套舒服乾淨的衣服過來,打翻的東西都算我帳上。」

  掌櫃點頭稱是,滾水燙腳般的走了。

  在袞山城裡,誰都可以不認得,雲龍大將軍孫上隴卻不能不識,有多少人家裡放著他的長生牌位,袞州這些年百姓能有好日子過,都是因為他。

  孫上隴把長條凳扶正讓申浣浣坐下,面向雪瞳朱。

  「是妳先出手的?」

  「你就是偏心,憑什麼認為就是我先出手,不是這個賤人?」

  「我記得已經給了妳生路,妳不應該在這裡,浣兒雖然有時候性子活潑了點,可是她有分寸,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打人的人,她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她的個性沒有人比我更懂。」他輕縱了嗎?這個蛇蠍女人。

  看孫上隴對申浣浣溫柔體貼的樣子,雪瞳朱心裡就一把火,這些年的不如意、壓抑還有怨天尤人,全都爆發了出來。

  「我不只賞她巴掌,我還想要她死!」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孫上隴上前啪的打了她一巴掌。

  他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對她的自以為是卻是忍無可忍了。

  他長年帶兵打仗,一生奪人性命無數,可他是真心珍惜人命,除非萬不得已,他並不想傷害誰。

  這女人沒救了。

  他這巴掌別說雪瞳朱駭住,就連申浣浣也呆了下。

  「妳有今日的下場都是自己造孽來的,想怨誰、恨誰?妳從來不問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嗎?!」一年前,他查出是她暗中搗鬼,派人害了浣兒,一怒之下,他就把這位公主送給了殘暴的徐國舅。

  人不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要活著才能得到處罰。他也曾想過,只要這位公主能反省思過,他可以讓她回到自己的母國去安度餘年,想不到她仍是執迷不悟。

  「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如果你收了我,我就不會是現在這麼不堪的下場,你知道那男人有多變態,只要稍不如意就把我關黑室,不聽他的話鞭子就下來,他根本沒有人性,不能取悅他就罰女人光裸著身子在庭院裡悔過,你說那是人的生活嗎?」她又哭又笑的醜態畢露。

  她不逃的話,等著被徐國舅那人渣整死嗎?

  她一心要嫁孫上隴,可惜一年年過,他卻絲毫沒有要娶她進門的意思,即便沒了申浣浣,他的心還是不肯給別人。

  年歲漸大的她實在等不及了,後來她退而求其次,想嫁皇帝,她以為憑著孫上隴的身份、地位,要把她舉薦入宮一定沒問題,可是新皇年幼,她自然不是理想的對象,更別說封後了,但是這麼顏面掃盡的返回倉浪國,她又拉不下面子。

  最教她措手不及的是,他竟把她送給了那個花名在外,人老得可以當她太祖的徐國舅。她曾給自己哥哥們送過信,可是兄長們只是冷淡的響應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孫上隴替倉浪國平靖許多年的外患,說起來還是國家的恩人,既然他對她無意,把她當成贈品送給徐國舅,他們這些兄長也鞭長莫及,要她自己保重,諸如此類冷漠無情的話語。

  這輩子就因為錯一件事,她就應該淪落到這樣的下場嗎?

  「徐國舅要是知道我找到他的逃妻,不知道有多高興- 」孫上隴目光尖銳得似一把淬著火花的匕首。

  「不!」雪瞳朱面上血色盡失。

  「大哥,不要這樣。」申洗梡的眼神裡有譴責和淡淡的憐僩。

  她的前半生她已經不記得,雖然這女人如今還是給了她極差的印象,可她還是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她根本不值得妳可憐!」孫上隴甩袖。

  「那我們就當作沒看到她好了。」她大哥向來是與人交好的,會這麼討厭這女人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她雖然好心,但也沒有濫情到要把一隻老虎往家裡帶那麼糊塗。

  「我不需要妳同情!我是情場的敗將,敗就敗了……我無話可說。」雪瞳朱滿心不甘的淒然低語,因為情字一敗塗地,她的人生是被自己給毀了。

  看著她,遲疑了半天,申浣浣牙一咬,心想:就糊塗吧!

  「要過新年了,妳有地方去嗎?要是沒有,跟我們一起回家吧,等春暖花開,我們再想辦法送妳到妳想去的地方好嗎?」同樣是女人,她實在沒辦法丟下她不管。

  雪瞳朱太驚訝了,一時間忘了要闔上嘴巴,囁嚅了下,忽然不敢再直視她。

  「我不用妳貓哭耗子假慈悲……」

  她倔強了一輩子,即便落魄了,也有她的志氣,不許人瞧不起。

  「這樣啊。」 申浣浣轉頭身朝著孫上隴,攤開她細白的手掌。「你有帶銀兩出來吧?」

  他知道她想做什麼,歎了口氣,把荷包拿出來放在她的手心裡。

  「謝謝大哥。」她笑,如春花綻放。

  孫上隴寵愛的搖頭,卻是一臉歡愉。申浣浣蹲下身去,抓住雪瞳朱的手將荷包放到她手掌,再把她的五指收攏。「妳要多保重。」人家以德報怨,雪瞳朱無言以對,身子一顫,終於流下兩行淚。

  她拚盡了全部的力氣抓牢那只荷包,目送他們的身影淹沒在人群裡。

  從此,沒有人再聽說過雪瞳朱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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