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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第21章

  布魯內蒂回到了辦公室,撥通了埃萊特拉小姐的號碼。
  「請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好嗎,小姐?」他問,「這星期我讓你查的那些人,你要是發現了什麼,能否一併帶來?」
  她說她很樂意來,他也完全相信此話不假。不管怎麼說,當她敲過門,走進屋,環視四周,卻發現那個小伙子已經離開,不由得大失所望時,布魯內蒂早已有了思想準備。
  「我的客人非走不可。」布魯內蒂說,回答她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埃萊特拉小姐馬上回過神來。「哦,是嗎?」她問,嗓音平靜,沒什麼興致,把兩份不同的文件遞給布魯內蒂。「第一份是聖毛羅律師的。」他從她手裡接過文件,還沒來得及打開,她便說,「這裡面根本就沒什麼值得討論的東西。福斯卡裡學院的法律學位,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他一直就在本地工作,是所有律師職業組織的成員,在聖扎卡裡亞教堂結的婚。你能看到報稅表、護照申請,甚至還有一份在他家安上修建新屋頂的許可證。」
  布魯內蒂把文件夾裡的材料草草測覽了一遍,發現她描述得很準確,再也沒什麼其他東西了。他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第二份文件上,這一疊要厚得多。
  「那是『道德聯盟』的。」她說,那語氣讓布魯內蒂疑惑不解,弄不清究竟是每個提到這些字眼的人都會帶著同樣的冷嘲熱諷呢,還是應該把這僅僅看作是跟他在一起相處的這類人的共同特徵。「這份文件更有趣,不過我想讓你先看一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說,「還有事嗎,長官?」
  「沒事了,謝謝你,小姐。」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文件夾。
  她離開以後,他把文件夾平攤在桌上,開始從頭至尾讀起來。「道德聯盟」是在九年前,作為一個慈善機構組建起來的,其特許狀宣稱該組織致力於「改善那些不幸的人的物質條件,借此減輕其世俗煩惱,從而把他們的思想和渴望轉移到精神追求上去」。減輕這些煩惱的形式,便是把梅斯特雷、馬蓋拉和威尼斯眾多教堂所擁有的供資助用的住房及公寓劃歸聯盟管理。而聯盟則依例把房子按最低房租分配給這些城市裡的教堂所轄教區中的教徒,而他們必須符合教堂與聯盟共同制定的聯合協議上的條件。這些條件包括:定期參加彌撒;所有子女均接受過洗禮的證明;一封教區牧師寫的信,證明他們是堅持「最高道德標準」的人;還必須有經濟困難的證據。
  聯盟的特許狀把選擇申請者的權力授予聯盟理事會,為了排除教堂高層的偏好,理事會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非神職人員。他們本人也必須具有最高尚的道德品質,必須在教區內享有盛名。在理事會目前的六個成員中,有兩位在名單上標的是「榮譽會員」。剩下的四個人,一個住在羅馬,另一個在巴黎,第三個人住在一個叫聖弗朗西斯科的偏僻島嶼上。這麼一來,理事會裡唯一活躍的成員就只能是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了。
  原先的特許狀把二十五套公寓提交給聯盟管理。到了第三年年尾,這套辦法被判定為卓有成效——這是基於那些住戶以及訪問過他們的教區官員、教區牧師的來信和口述作出的判斷,於是又有六個教區被吸引過來加盟,另撥了四十三套公寓歸聯盟接管。此後的三年,情況大同小異,新增了六十七套公寓劃歸聯盟,大多數都位於歷史名城威尼斯和商業中心梅斯特雷。
  這份規定聯盟如何運作,且授權聯盟處置其管理的公寓的特許狀按規定每三年修訂一次,而這項程序,布魯內蒂算了一下,今年又該執行了。他把文件夾往前翻,看了看頭兩份評審委員會的報告。他查到兩份文件的簽名: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在這兩套班子中都任了職,在兩份報告上都簽了名,在第二份上還是以主席身份簽的名。在這份報告提交後不久,聖毛羅律師便被任命為會長——不領薪金,完全是榮譽職位——「道德聯盟」的會長。
  附在這份報告背面的是一張列著聯盟如今管理的一百六十二套公寓的名單,同時也列著它們各自的總面積和每套的房間數目。他把卡納萊給他的那份名單拉近一些,把上面的地址測覽了一遍。這四套公寓在剛才的那份名單上都出現過,布魯內蒂喜歡把自己看成一個心胸開闊、不太有偏見的人,但他還是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把五個易裝癖男妓歸入具有「最高道德標準」的人,儘管他們目前居住的公寓,其出租的目的是專為幫助房客「把思想和願望轉移到精神追求上去」。
  接著,他放下這份列著地址的名單,繼續看那份報告的正文。就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聯盟管理的公寓中的所有房客都應該把房租——金額只是最低限度的——付到維羅納銀行威尼斯分行的一個賬戶中。這家銀行同時也負責把聯盟的捐款用於「為孤兒寡婦解憂」,而這些捐款又來自於那些公寓的最低房租積存起來的基金。就連布魯內蒂也覺得很吃驚,他們竟敢用這麼花裡胡哨的詞藻——「為孤兒寡婦解憂」——不過接著他又發現,這種特定的慈善工作的形式是在聖毛羅律師擔任聯盟的領導職務以後才付諸實施的。往回一翻,布魯內蒂看到,在卡納萊的那份名單上,有五個人都是在聖毛羅當了會長以後才搬進去的。看來,自從聖毛羅得到這個職位以後,他幾乎認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了。
  讀到這裡,布魯內蒂停下來,走到辦公室的窗口站定。
  聖洛倫佐教堂臨街正面的磚牆已經在最近幾個月裡卸下了腳手架,但教堂至今還沒開放。他注視著教堂,對自己說,他正在犯一個自己曾警告過其他警員不要去犯的錯誤:他正在假設一個嫌疑犯有罪,然而眼下他甚至連半點能把此人同案子聯繫起來的確鑿證據都沒有。但是,正像他知道教堂在他的有生之年裡永遠也不會再開放了一樣,他同樣也清楚,聖毛羅該為馬斯卡裡的謀殺案負責,也該為克雷斯波、瑪麗亞·納迪之死負責。他,可能還有拉瓦內洛。一百六十二套公寓。其中有多少會租給卡納萊或者其他願意二話不說就用現金付賬的人呢?一半嗎?就算是三分之一,每月也能讓他們至少賺七千萬里拉了,那麼一年差不多就是十億。他想到了那些孤兒寡婦,懷疑聖毛羅會不會墮落到如此弄巧成拙的程度,連那些孤兒寡婦都成了這個陰謀的一部分,就連那些存入聯盟保險箱的最低限額的房租也會與其初衷背道而馳,付給那些有名無實的寡婦和子虛烏有的孤兒。
  他回到辦公桌邊,把報告翻了翻,直到找著關於「付款資助那些值得聯盟施捨的人」的材料;沒錯,確實是通過維羅納銀行。他站著,兩手撐在桌上,低頭對著文件,又一次告誡自己,確信無疑並不等於證據確鑿。然而,他還是確信無疑。
  拉瓦內洛曾經答應過提供馬斯卡裡在銀行裡的賬目的複印件,那想必是一些他所監管的投資記錄以及他所簽署的貸款記錄。毫無疑問,既然拉瓦內洛願意提供這些文件,那麼,布魯內蒂想要找的東西就肯定不在裡面。如果想要接近全套的銀行和聯盟的文件,布魯內蒂就需要一位法官的命令,而這就只能依靠一種超出布魯內蒂權限的力量才辦得成。
  帕塔的一聲「請進」從門內傳來,布魯內蒂便步入了他上級的辦公室。帕塔抬頭一看,看清了來人是誰,便又低下頭對著眼前的文件。讓布魯內蒂頗感驚訝的是,帕塔看上去確實是在閱讀,而不是把它們當成標榜自己職業的道具。
  「早上好,副局長!」布魯內蒂一邊湊近辦公桌,一邊說。。
  帕塔再次抬起頭來,朝著他面前的椅子揮揮手。布魯內蒂剛落座,帕塔便用一隻手格往眼前的文件一推,問道:「我要為此感謝你嗎?」
  布魯內蒂既不清楚這是些什麼文件,也不願因為貿然承認而喪失戰術優勢,所以他只能根據副局長的腔調來決定自己該如何應答。帕塔嘲諷的腔調一般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現在並沒有這種跡象。對於帕塔感謝的腔調,布魯內蒂一點兒都不熟悉,至於這種腔調究竟是否存在,他只能猜測,就好比神學家思考守護天使的問題。他吃不準在帕塔的腔調中有沒有潛藏著這種情感。
  「這是埃萊特拉小姐給您送來的文件嗎?」布魯內蒂大著膽子問,想拖延點時間。
  「對。」帕塔說,就像一個男人撫摸愛犬的腦袋一樣輕輕摩挲著這些文件。
  這麼一來,布魯內蒂就足以領會了。「這些都是埃萊特拉小姐干的,不過有幾處該查的地方我也確實提示了一下。」他一邊說謊,一邊還垂下雙眼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似乎在說,為副局長帕塔效勞是很自然的事,他不敢為了這類事邀功請賞。
  「他們今晚就去逮捕他。」帕塔喜不自勝地說。
  「誰去,長官?」
  「財政部門的人。他在摩納哥國籍申請表上作了假,所以那是無效的。也就是說,他目前仍然是一個意大利公民,而且在這兒已經有七年沒有納稅了。他們將會收拾他。他們會把他關進牢裡,讓他活受罪。」
  想到在某些逃稅案裡,本國的前任及現任部長都曾成功地逃脫制裁,布魯內蒂便不由得懷疑帕塔的夢想能否實現。不過,他覺得此時此刻不能表現出絲毫的遲疑。他不知該怎麼提出下一個問題,只好小心翼翼地說:「他被捕的時候會是一個人嗎?」
  「問題就在這裡。」帕塔說,與布魯內蒂的目光相遇,「逮捕是秘密進行的。他們將在今晚八點出發。我之所以會知道,只是因為我的一位財政部門的朋友給我打了電話,通了消息。」據布魯內蒂觀察,帕塔的臉上因為心事重重而陰雲密佈。「如果我打電話警告她,她就會告訴他。那麼他將離開米蘭,不會被抓祝可是假如我不給她打電話,他們逮捕他的時候她就會在常」他用不著再往下說了,她的名字將不可能不見諸媒體。再往後,不可避免,將出現帕塔的名字。布魯內蒂注視著帕塔的臉。帕塔在報復心和虛榮心之間掙扎煎熬時,那左右著他臉部表情的種種喜怒哀樂把布魯內蒂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出布魯內蒂所料,虛榮心佔了上風。「我想不出一個辦法,既能把她引出來,又不驚動他。」
  「也許,長官,如果您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的話,您可以讓您的律師給她打電話,請她今晚跟律師在米蘭見面。那樣在警察到達之前,就能把她從——呃,從現在呆的地方引開了——「為什麼我要讓我的律師跟她談?」
  「或許他會說你願意談談條件,長官?那樣就足以在晚上把她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討厭我的律師。」
  「那她願意跟你談嗎?如果你說你要到米蘭去見她?」
  「她……」帕塔剛一開口,便又費力地從辦公桌邊站起來,想不下去了。他走到窗口,也開始默默地琢磨起聖·洛倫佐教堂臨街正面的磚牆了。
  他在那兒站了整整一分鐘,一言不發。布魯內蒂意識到此刻處境不妙。萬一帕塔轉過身來承認自己某種情感上的弱點,承認他愛他的妻子,想讓她回來,那帕塔以後肯定不會原諒布魯內蒂竟然會呆在那裡聽到了這些。更糟糕的是,萬一帕塔的弱點和需要在形體動作上也有所表示,而布魯內蒂又看到了這一幕,那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對目擊者實施報復。
  布魯內蒂嗓音平靜而嚴肅,彷彿帕塔和他的私人問題早已從腦海中驅走了。他說:「長官,我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是想討論馬斯卡裡的案子。我覺得有些事您應該知道。」
  帕塔的肩膀上下移動了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回到桌邊。「發生什麼事了?」
  很快,布魯內蒂就用冷靜的、只對這件事情本身關注的那種聲調把關於聯盟及其管理的公寓——其中有一套是克雷斯波的——的那些文件向他講了一遍,接著又告訴他那筆每月應分發給那些值得援助的人的錢。
  「每月一百五十萬?」布魯內蒂剛跟帕塔講完卡納萊的來訪,帕塔便說,「聯盟本應該收多少房租?」
  「就卡納萊而言,應該是每月十一萬。在這張名單上,沒有一個人付的錢超過二十萬,長官。我是說,聯盟的賬目上號稱對於任何一套公寓,他們收的錢都不超過這個數字。」
  「這些公寓怎麼樣?」
  「克雷斯波的公寓有四間房,在一幢新式大樓裡。我只看到這麼一幢。不過,從名單上看到的地址,至少是城裡的這些地址,還有房間號碼來看,我敢說這肯定都是些理想的公寓,很多都是這樣。」
  「你知不知道類似卡納萊這種情況的、房客用現金付房租的公寓一共有多少?」
  「不,長官,我不清楚。關於這個問題,我必須先跟住在公寓裡的人談談,然後才能查出有多少人捲了進去。我得看看關於聯盟的銀行案卷。我還需要那些每月應該拿到錢的孤兒寡婦的名單。」
  「那也就是需要一道法庭指令,是不是?」帕塔問,他那與生俱來的謹慎滲進了他的聲調中。對付像卡納萊或者克雷斯波這樣的人自然沒什麼要緊,沒有人會關心究竟是怎麼處置的。然而一家銀行,一家銀行,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假設,長官。此事與聖毛羅有某種聯繫,對馬斯卡裡之死的調查總把我們引導到他身上去。」或許,如果帕塔不想報復聖毛羅太太的話,他會樂意找聖毛羅本人算賬。
  「我想那是有可能的。」帕塔說,猶豫不決。
  一看到開誠佈公地解釋說明可能會招致惡果,布魯內蒂就像往常一樣,轉而說起謊來。「也許銀行案卷是井井有條的,也許銀行和這件事扯不上關係,也許這是聖毛羅一個人操縱的。我們只要把銀行從事非法行為的可能性排除,就能由著性子對付聖毛羅了。」
  這話就足以讓帕塔改變原先的態度,倒向另一邊了。「好吧,我去請求指令法官給我們下一道扣押銀行案卷的命令。」
  「還有聯盟的文件。」布魯內蒂冒著風險說。他一度還想再提一次聖毛羅的名字,但是忍住了。
  「好吧。」帕塔同意了,但是那聲凋顯然表明,布魯內蒂不能有更多的指望了。
  「謝謝你,長官。」布魯內蒂說,站起身。「我現在就動身,找幾個人去跟名單上的人談談。」
  「好,好。」帕塔說,再也提不起多少興致來了。他又一次低下頭對著桌上的文件,一隻手深情地撫摸文件表面,抬頭看了看,似乎對布魯內蒂還站在那裡十分驚訝。「還有別的事嗎,警長?」
  「沒了,長官,沒事了。就這些。」布魯內蒂說,穿過房間走到門口。他剛走出門,帕塔便伸手去抓電話。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布魯內蒂接通了博爾扎諾的電話,說要跟布魯內蒂太太講話。
  卡嗒卡嗒響了幾聲,又停了幾下,保拉的聲音才通過電話線傳到他耳邊。「你好,圭多,怎麼啦?星期一晚上我試過打電話到家裡找你。你怎麼不打電話呢?」
  「我一直在忙,保拉,你有沒有看報?」
  「圭多,你知道的,我是在度假。我一直在讀名家名作。《聖泉》很精彩。沒出什麼事,一點事兒也沒有。」
  「保拉,我不想談亨利·詹姆斯」
  這話她以前也聽到過,但從來不曾帶著這種聲調。「出什麼事了,圭多?」
  緊接著,他記起了她在度假時是從不看報的,不禁遺憾自己沒有多想想辦法早點給她打電話。「這兒碰到了一些麻煩。」他說,盡量輕描淡寫。
  她猛地警覺起來,問道:「什麼樣的麻煩?」
  「一件事故。」
  嗓音變得更柔和了,她說:「跟我說說,圭多。」
  「當時我正在回梅斯特雷的路上,有人想要把我們撞到橋下面去。」
  「我們?」
  「我和維亞內洛,」他說,又加了一句,「還有瑪麗亞·納迪。」
  「那個從坎納雷吉奧來的姑娘?那個新來的?」
  「對。」
  「出什麼事了?」
  「我們的車挨了一下,撞上了護欄。她沒有系安全帶,被拋到車門上,脖子摔斷了。」
  「啊,可憐的姑娘。」保拉輕聲說,「你沒事吧,圭多?」
  「我給震了一下。維亞內洛也是如此。不過我們沒事,」他努力換了一種更輕鬆的口氣,「沒有骨折。」
  「我不是說骨折。」她說,嗓音依然非常柔和,卻說得急促,不知是因為不耐煩還是因為擔憂。「我問你是不是沒事。」
  「沒事,我覺得是這樣。不過,維亞內洛挺自責。當時是他開的車。」
  「是啊,維亞內洛是會自責的。想法子跟他談談,圭多。
  別讓他空下來。」她頓了一下,又問道,「你想讓我回來嗎?」
  「不,保拉,你才剛到那兒呢。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沒事。
  我怕萬一你在報上看到了,或者萬一有人向你問起這件事。」他聽著自己在說話,聽著自己在故意責備她沒有打電話來,沒有看報。
  「你想讓我告訴孩子們嗎?」
  「我覺得你還是說的好,以防他們聽說這件事,或者看到些什麼。不過要說得輕一些,如果你行的話。」
  「我會的,我會的,圭多。葬禮什麼時候舉行?」
  一時間,他不知道她是指哪一場葬禮——馬斯卡裡的,克雷斯波的,瑪麗亞·納迪的?不,那只能是她的。「我想是在星期五上午。」
  「你們都去嗎?」
  「我們能去多少就去多少。她加入警隊時間不長,但她有很多朋友。」』「那是誰?」她問,無需再把這個問題解釋一遍。
  「我不知道。等我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以後,汽車已經開走了。不過,我到梅斯特雷是去跟一個人會面的,一個易裝癖,所以不管那是誰幹的,他一定知道我在哪裡。要跟蹤我們很容易。回來的路只有一條。」
  「那麼那個易裝癖呢?」她問,「你有沒有跟他談過?」
  「太晚了。他已經被殺害了。」
  「同一個人?」她用他們倆這二十年來逐步培養出的那種電報式風格問道。
  「對。肯定是這樣。」
  「那第一個呢?野地裡的那個?」
  「都是一回事。」
  他聽到她自言自語了幾句,接著她的聲音又回來了,說:「圭多,基婭拉在這裡,想向你問好。」
  「你好,爸爸,你過得怎麼樣?你想我嗎?」
  「我挺好,小天使,我可想你了。我想念你們大家。」
  「可你是不是最想我呢?」
  「我對你們都一樣想。」
  「那不可能。你可不能想拉菲,因為他從來不呆在家裡。
  媽媽整天就是坐著看那本書,誰會想她?那就是說你只能最想念我,對不對?」
  「我想這話沒錯,小天使。」
  「瞧,我就知道是這樣。這事兒你得好好想想,是不是?」
  「對。我很高興你提醒了我。」
  他聽到基婭拉電話那頭一陣響動,接著她說:「爸爸,我得把你還給媽媽了。你能不能叫她跟我一起去散步?她在這裡整天就是坐在陽台上看書。這叫什麼度假呀?」抱怨完,她便走了,由保拉取而代之。
  「圭多,如果你想讓我回來,我會的。」
  他聽到基婭拉對這個建議大吼一聲以示抗議,便答道:「不,保拉,用不著。真的。我盡量在本週末上你們那兒去。」
  類似的承諾她以前就聽到過很多次了,所以她沒有讓他把這話說得再清楚些。「那件案子你能說得再詳細點嗎,圭多?」
  「不,保拉,見了面再告訴你。」
  「是在這裡嗎?」
  「但願如此。如果不是,我會打電話給你。你瞧,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你,不論我來還是不來。好嗎?」
  「好吧,圭多。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小心點。」
  「我會的,保拉。我會的。你也要小心。」
  「小心?小心什麼,在這裡,身處天堂之中?」
  「小心不要把你的書看完,就像你那次在科蒂納一樣。」
  想起這件事,兩人都笑起來。那一次,她隨身帶了《金碗》,可是第一個禮拜就把它給讀完了,接下來便沒什麼可讀了。結果,第二個星期她無所事事,只能在山間散步、游泳,在陽光下逛逛,跟丈夫談談。她每時每刻都在為此抱怨不已。
  「哦,那沒關係。我已經在盼著把書看完了,這樣我就能馬上再看一遍。」有好一陣子,布魯內蒂暗自思忖,他之所以沒被提升為副局長,可能就是因為人人都知道他娶了個瘋女人。不,也許不是。
  兩人各自信誓旦旦要小心謹慎,然後互相道別。
第22章

  他打電話給樓下的埃萊特拉小姐,但她不在辦公桌邊,電話響著沒人接。他撥了維亞內洛的分機號碼,讓他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幾分鐘以後,巡佐走進來,模樣看上去就跟兩天前的早晨他跟布魯內蒂在警察局門前分別時差不多。
  「你好,博士。」他一邊說,一邊在他平常坐的那張面對布魯內蒂辦公桌的椅子上坐下來。
  「早上好,維亞內洛。」為了避免回到那天早上的話題;布魯內蒂問,「今天我們這兒有幾個人空著?」
  維亞內洛想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四個,如果我們把裡韋爾雷和阿爾維斯也算進去的話。」
  布魯內蒂不願意談論這兩個人。於是,他一邊從那份關於聯盟的文件夾裡拿出第一張名單,一邊說:「這是一張『道德聯盟』公寓租賃者的名單。我想讓你把其中在威尼斯的地址挑出來,然後在他們四個人裡分一分。」
  維亞內洛掃視了一遍名單上的名字和地址,問道:「有什麼用,長官?」
  「我想查出他們把房租付給誰,是怎麼付的。」維亞內洛充滿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布魯內蒂便把卡納萊踉他說的話一一道來,什麼用現金付房租啦,卡納萊的朋友也同樣如此啦。「我想知道這張名單上的人有多少是用這種方式付的錢,付多少錢。更要緊的是,我想知道他們有誰認識這個或這些真正收他們錢的人。」
  「就是這個?」維亞內洛問,很快就領會了。他例覽了一遍名單。「有多少人,長官?遠遠超過一百個,我敢說。」
  「一百六十二人。」
  維亞內洛吹了一聲口哨。「你還說,這位卡納萊每月要付一百五十萬里拉?」
  「對」
  布魯內蒂眼看著維亞內洛重複了一遍自己當初看見名單時作過的同樣的計算。「即使是他們的三分之一,每年都要遠遠超過五億里拉了,是不是?」維亞內洛問道,搖了搖頭,而布魯內蒂還是弄不清,他的反應究竟是驚訝還是羨慕這麼大的一筆錢。
  「這張名單上的名字,有你認識的嗎?」布魯內蒂問。
  「有一個聽上去像是我母親家附近一個街角上的酒吧老闆。名字相同,不過我不能肯定地址對不對。」
  「如果是的話,也許你可以跟他隨便聊聊。」
  「你是說,不穿制服?」維亞內洛問,臉上露出的笑容看上去與以前更加相似了。
  「或者讓納迪婭去。」布魯內蒂開了個玩笑,但是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個壞主意。警察穿著制服去查問那些在某種程度上非法佔有公寓的人,那副打扮肯定會對他們的回答有所影響。布魯內蒂確信所有的賬目都會井井有條,確信一定會有證據表明那些房租每月都匯入了合法的銀行賬戶,他也不懷疑一定有合法的發票存在。就算意大利別的什麼都不是,至少這是個不乏書面文件,且文件數量相當充足的地方。然而,它們本該反映的「真實情況」卻常常是無中生有的。
  維亞內洛盡可能快地看完了名單,說:「我想,幹這件事可能有一個不那麼正式的方法。」
  「你是指問鄰居?」
  「對,長官。我想如果人們牽涉到這種事,是不會願意告訴我們的。那可能意味著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公寓,為了免掉這一劫,人人都會說謊的。」布魯內蒂毫不懷疑,維亞內洛為了挽救自己的公寓一定也會這麼幹。在冷靜地思索了一會兒以後,布魯內蒂意識到自己也會這麼做,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樣。
  「那我想,還是在附近的鄰居那裡打聽一下為好。派女警官去,維亞內洛。」
  維亞內洛的笑容帶著由衷的喜悅。
  「再帶上這個。這樣查起來會更容易。」布魯內蒂說,從文件夾裡抽出第二份名單遞給他。「這些是每月從聯盟領錢的人。看看你能否查出有多少人住的是名單上所列的地址,再看看他們是否屬於所謂的值得救濟的窮人。」
  「假如我是個賭徒,」維亞內洛說——他確實是個賭徒,「我願意賭一萬里拉,他們大多數人住的地方肯定都不是列在這裡的地址。」他停了一會兒,用指尖翻了翻名單,又說,「我還願意再賭一萬,他們很多人既不值得救濟,也不窮。」
  「沒有賭可打,維亞內洛。」
  「我又沒有以為真能打賭。聖毛羅怎麼樣?」
  「根據埃萊特拉小姐所找到的東西來看,他是清白的。」
  「沒有人是清白的。」維亞內洛回了一句。
  「所以,要小心一點。」
  「行埃」
  「還有一點兒事,加洛已經跟發現馬斯卡裡時他身邊的那雙鞋的製造商談過了。製造商給了他一張本地區出售這種鞋的商店名單。我想讓你找人到名單上的各家店去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有誰記得賣過這雙鞋。鞋是四十一碼的,所以賣的人可能會記得買主是誰。」
  「那禮服呢?」維亞內洛問。
  兩天前布魯內蒂就接到報告,結果就和他擔心的情況一模一樣。「那是一件你能在任何地方的露天市場裡買到的便宜貨。紅色,某種廉價人造材料製成。最多只要花四萬里拉。商標已經被撕下。不過,加洛正在努力追查製造商。」
  「有可能找到嗎?」
  布魯內蒂聳了聳肩:「鞋子的機會要大得多。至少我們知道製造商,知道賣鞋的商店。」
  維亞內洛點點頭:「還有事嗎,長官?」
  「還有。給財政警署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需要一個他們這些人裡面最棒的人——如果他們願意給我們的話,多要幾個也行——讓他們看一看我們從維羅納銀行和聯盟弄來的所有文件。」
  維亞內洛吃了一驚,問道:「你真的讓帕塔夫要法庭指令了?讓一家銀行交出文件?」
  「對。」布魯內蒂說,故意既不露出笑容,也沒有洋洋得意。
  「這事肯定比我原來想像的還要讓他心煩。一道法庭指令。」對這樣一個奇跡,維亞內洛連連搖頭。
  「你能不能請埃萊特拉小姐到這兒來?」
  「當然。」維亞內洛說,站起身來。他拿起這些名單。「我會把這些名字分一下,讓他們去幹。」他走到門口,但是在離開之前,他提出了布魯內蒂問了自己整整一上午的問題,「他們怎麼敢冒這種險?只需一個人,一次疏漏,整個這一套就會栽跟頭。」
  「我不知道,呃,根本難以理解。」在內心深處,他認為這可能僅僅是又一個某種集體狂熱的例證,一種拋卻任何理智界限、鋌而走險的瘋狂。近幾年,從工業家、建築商到內閣部長等各個階層的人,因為行賄受賄被拘捕定罪,使這個國家動盪不安。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里拉都花在了賄賂上,以至於意大利人逐漸相信,行賄受賄是司空見慣的政府活動。所以,在一個賄賂成風的國家裡。「道德聯盟」及其運作者的行為是屢見不鮮的。
  等布魯內蒂從這種邏想中擺脫出來,再朝門口望去時,發現維亞內洛已經走了。
  他的位置很快就被埃萊特拉小姐替代了。她從維亞內洛留著沒關的那扇門外面走了進來。「您想見我,長官?」
  「是的,小姐。」他說,揮手示意她坐到辦公桌邊上去。「維亞內洛剛才帶著你給我的名單下樓去了。其中一份名單上的許多人正在支付的房租看來要遠遠超過聯盟宣稱的數字。所以,我想知道第二份名單上的人是否得到了據聯盟所說應該給他們的錢。」
  他一邊說,埃萊特拉小姐一邊飛快地記,埋頭看著她的筆記本。
  「我想問問你,你沒在忙別的事吧——這星期你在樓下的檔案室裡忙些什麼?」
  「什麼?」她問,幾乎站了起來。她的筆記本掉到地板上,她彎腰把它拾起來。「對不起,警長,」她又把筆記本在大腿上重新攤開。「在檔案室裡?我盡力查找有沒有關於聖毛羅律師,或者馬斯卡裡的東西。」
  「那你的運氣如何?」
  「很不幸,一無所獲。兩個人都沒跟警察惹上麻煩。一點兒也沒有。」
  「在這幢大樓裡,沒人弄得清資料都是怎麼歸檔的,小姐。但我希望你能查一查那些名單上的人。」
  「兩份都查嗎,博士?」
  文件都是她準備的,所以她清楚裡面包括了兩百多個名字。「也許你能從第二份開始,就是那些收錢的人。名單上有他們的名字和地址,所以,你可以到市政廳找出他們中的哪些人是作為住戶登記下來的。」儘管是過去遺留下來的陳規,這項法令要求所有市民把住處正式登記,地址一變動就要告知當局倒是便於追蹤查考任何處於官方監控範圍之內的人的行動及背景。
  「我希望你查查那張名單上的人,看看是否有人有犯罪前科,不管是在本地還是在其他城市,哪怕是在其他國家,儘管我還不清楚你究竟能找到什麼。」埃萊特拉一面記筆記,一面點頭,暗示這些只不過是小菜一碟。「還有,」他繼續說,「一旦維亞內洛查出那些私下付房租的人,我想請你記下他們的名字,然後也同樣去查一查。」等他說完,她抬起頭朝他注視了幾秒鐘。「你覺得你做得到嗎,小姐?我不清楚在我們轉入電腦管理以後,過去的檔案有什麼變化。」
  「大多數的舊檔案還擱在那裡。」她說,「它們都亂成一團,不過從裡頭還是能找出點東西來的。」
  「你覺得你能辦到嗎?」她來這裡不到兩星期,可是在布魯內蒂看來,她似乎已經呆了好幾年。
  「沒問題。我發現我手頭有充裕的時間。」她說,這話背後留下的想像空間大得足夠讓布魯內蒂浮想聯翩了。
  他終於忍不住心血來潮,問道:「怎麼回事?」
  「他們今晚要共進晚餐。在米蘭。今天下午,他要開著車出去。」
  「你猜會發生什麼事?」布魯內蒂問,儘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問。
  「一旦布拉斯卡被捕,她就會乘上第一班飛機。也可能吃完飯後,他提出開車把她送回布拉斯卡的住處——他會樂意的,我想——同她一起開車回去,結果發現財政警察的汽車、假如她看見警察,今晚也許就會跟他一起回來了。」
  「他為什麼想讓她回來呢?」布魯內蒂終於問道。
  埃萊特拉小姐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對他的愚鈍大惑不解。「他愛她,警長。你絕對得明白這一點。」
第23章

  炎熱通常總讓布魯內蒂提不起一點食慾,可是今晚他卻發現自己從與帕多瓦尼一起吃過飯以後,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飢餓。回家的路上,他在裡阿爾托橋停了一下,驚訝地發現某些果蔬攤在八點以後還開著。他買了一公斤梨形番茄,番茄熟得要命。以至於那個小販警告他拎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在上面放什麼東西。在另一個果蔬攤上,他買了一公斤無花果,得到了同樣的警告。所幸每句警告都附帶送來了一隻塑料袋,所以等他到家時,兩隻手裡各拿著一隻袋子。
  進屋以後,他打開屋內所有的窗,換上棉布寬鬆褲和一件T恤衫,走進廚房。他先切洋蔥,再把番茄浸到沸水中——這樣剝起來就更容易,然後到陽台上挑一些新鮮羅勒葉。這些動作都是下意識的,他並沒有花心思去注意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已經不知不覺準備好了一種簡單的沙司,接著又放好了水準備煮通心粉。當加好鹽的水溫度升到沸點時,他把半袋菱形通心粉扔進水中,攪拌了一通。
  干所有這些活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著與最近十天裡發生的這些事件有關的形形色色的人,卻並不想理清這一堆亂作一團的名字和臉龐。通心粉煮熟以後,他先擱在濾盆上瀝干水,然後快速盛進分萊碗裡,在上面澆上沙司。他用一隻大匙子上下翻攪,然後來到陽台上。他剛才在那裡已經準備好了一把叉,一隻玻璃杯,一瓶卡百內葡萄酒。於是他開始就著碗吃那些通心粉。他們的陽台很高,所以跟他近到足以能看清他的舉動的人只可能呆在聖保羅教堂的鐘樓上。他吃完了所有的通心粉,又用一片麵包蘸上剩下的沙司一口氣吃下去,然後把碗拿進屋去,帶著一盤洗好的新鮮碧綠的無花果出來。
  在他開始吃無花果之前,他先回屋拿了一本塔西佗的《羅馬帝國編年史》。布魯內蒂從上次中斷的地方看起,那是一段關於提比略統治時期大量恐怖景象的描寫,塔西佗似乎對這位皇帝特別厭惡。這些古羅馬人謀殺、背叛、踐踏名譽和殘害他人,他們與我們是多麼相似啊,布魯內蒂想。他繼續讀下去,沒看到什麼能改變自己的結論,一直讀到蚊子開始朝他進攻,把他趕進屋去才停下來。接著,在沙發上,他又一口氣讀到午夜過後很久,一點兒都不擔心這份近兩千年前人們犯下的罪孽和暴行的記錄會讓他忘卻周圍的人們正在犯下的罪行。他睡得很熟,一夜無夢,醒來以後精神一振,似乎相信塔西佗那強烈的、不容妥協的道德觀無論如何會幫著他度過這一天。
  上午到達警察局時,他驚訝地發現,帕塔昨天在動身去米蘭之前居然已經抽出時間來向指令法官申請了一道法庭指令,憑著這個他們就能得到「道德聯盟」和維羅納銀行的案捲了。不僅如此,上午指令已經下達到了這兩家機構,它們各自的主管人員已經保證過會服從。兩家機構堅持要花一些時間準備必要的文件,他們都說不准究竟要花多長時間。
  到十一點為止,還是沒有帕塔的消息。那天上午,在警察局裡工作的人大多都買了一張報紙,可沒有一張提及布拉斯卡被捕。對於布魯內蒂和其他職員來說,這事兒不足為怪,但是這樣一來卻大大增加了大家想知道副局長昨晚米蘭之行的結局的渴望,更不用說由此產生的種種猜測了。所有這些布魯內蒂都不為所動。他只顧著給財政警署打電話,詢問他們有沒有批准暫借人員來核查銀行及聯盟案卷的請求。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獲悉那位指令法官,盧卡·貝內代蒂,已經打過電話,提議文件一旦齊備,就由財政警署來核查。
  維亞內洛在午飯快要開始之前走進了布魯內蒂的辦公室。他肯定是來匯報文件尚未到達,或者更有可能是匯報銀行和聯盟突然都發現了某個公務程序上的障礙,因此文件的提交將被延遲,興許是無限期的。
  「早上好,警長。」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進來。
  布魯內蒂從桌上的文件堆裡抬起頭來看了看,問道:「什麼事,巡佐?」
  「我這兒有個人想跟你談談。」
  「誰?」布魯內蒂問,放下筆,擱在面前的文件上。
  「路易吉·拉蒂教授和他的太太。」維亞內洛答道,除了簡簡單單的一句「從米蘭來」,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請允許我問一下,教授和他的太太是什麼人?」
  「他們是聯盟管理的那些公寓的一家房客,住的時間剛剛超過兩年。」
  「說下去,維亞內洛。」布魯內蒂說,來了興致。
  「教授的公寓在我那部分名單上,所以今天上午我去找他談。我問他這套公寓是怎麼弄來的,他說聯盟的決定是秘而不宣的。我問他是怎麼付房租的,他解釋說自己每月把二十二萬里拉匯入聯盟在維羅納銀行的賬戶。我問他能否看看他的收據,可他說收據他是從不保存的。」
  「真的嗎?」布魯內蒂問,興趣更濃了。因為誰都難以預料某些政府機構什麼時候會斷定一張賬單沒有付清,一次稅款沒有繳納,一份文件沒有簽發,所以,意大利人不會丟棄任何正式公文,那至少可以證明某筆款項已經支付過了。
  事實上,布魯內蒂和保拉就有整整兩抽屜過去十年內的公用事業賬單,還有至少三盒各種各樣的文件塞在閣樓上。一個宣稱自己把房租收據丟掉的人,這種舉動不是出於極度瘋狂就是在說謊。「教授的公寓在哪裡?」
  「在扎泰拉,面對朱代卡運河。」維亞內洛說,他指的是城裡最讓人嚮往的地區之一。接著他又說:「我敢說,公寓裡有六間房,但我只看到了門廳。」
  「二十二萬里拉?」布魯內蒂問,心想,上個月拉菲買「森林」牌皮鞋就花了這些錢。
  「對,長官。」維亞內洛說。
  「那麼,為什麼不讓教授和他太太進來呢,巡佐?順便問一句,這位教授是什麼教授?」
  「我想什麼也不是,長官。」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把筆套在鋼筆上重新擰好。
  維亞內洛走到門口,打開門,又往回挪了一步,讓拉蒂教授夫婦走進辦公室來。
  拉蒂教授可能五十出頭,但他卻在盡最大努力隱瞞這個事實。他的這種企圖得到了一位理髮師的幫助,把他的頭髮剪得緊貼頭皮,使原本的灰白色很容易錯看成茶褐色。一件范思哲牌鴿灰色絲綢西裝使他顯得愈發年輕,同樣達到這種效果的還有那件開著領口的紫紅色絲綢襯衫。他的鞋——他沒穿襪子——和襯衫的顏色相同,是用鑲拼皮料製成的,這種鞋只有韋內塔商店才會出售。肯定是有人警告過他額下的皮膚有下垂的趨勢,所以他戴上了一個白色絲綢領結,把他的下巴人為地抬高,似乎是為了彌補哪位粗心的配鏡師把他的雙光眼鏡片裝錯了地方。
  如果說這位教授是在同自己的年齡進行適可而止的抗衡的話,那麼,他的太太則熱衷於公然向歲月宣戰。她頭髮的顏色與她丈夫的襯衫驚人地相似,她臉上的肌肉毫不鬆弛,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因為青春的朝氣,就只能歸功於外科醫師的手術技藝了。她長得瘦骨嶙峋,穿一款白色亞麻套裝,上衣敞開著,好展示出那件翠綠色絲綢襯衫。看見他們倆,布魯內蒂弄不明白他們如何在這種大熱天裡到處走動卻依然看上去神采奕奕,清涼宜人。他們身上最清涼宜人的部分就是他們的眼睛了。
  「你想找我談,教授?」布魯內蒂問,從椅子上站起來,卻並沒有握手的意思。
  「對,沒錯。」拉蒂說,示意他的妻子坐在布魯內蒂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後上前,自說自話地又拉了一張靠在牆邊的椅子。等到他們倆都坐舒坦了,他接著說:「我是來告訴你,我有多麼討厭警察侵犯我家裡的隱私。不僅如此,我還想投訴有人含沙射影。」拉蒂就像許多米蘭人一樣,說話的時候把所有的「r』 s」音統統吃掉。這種發育總讓布魯內蒂想起那類體形比較窈窕的女演員。
  「那是些怎樣的含沙射影,教授?」布魯內蒂問,坐回到椅子上,示意維亞內洛呆著別動,就呆在屋裡。
  「說什麼我的租房問題有某些不正當的地方。」
  布魯內蒂朝對面的維亞內洛瞥了一眼,發現巡佐正在盯著天花板瞧。看來此人不僅有米蘭口音,還喜歡誇大其辭。
  「是什麼使你相信有人含沙射影,教授?」布魯內蒂問。
  「呶,你們警察;習進我的公寓,強令我出示房租收據,還能為了什麼?」教授在說話的時候,他太太的雙眼就在辦公室裡溜來溜去。
  「『闖』,教授?」布魯內蒂以一種親切隨意的口氣問道,「『強令』?」接著,又問維亞內洛,「巡佐,你是怎麼進入教授——」他頓了一下,「所租用的房屋的?」
  「是僕人讓我進去的,長官。」
  「那你跟讓你進去的那個僕人說了些什麼,巡佐?」
  「我說,我想跟拉蒂教授談談。」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拉蒂身上。「那麼他是如何『強令』的,教授?」
  「你的巡佐要看我的房租收據,好像我會把這種東西留在身邊似的。」
  「你沒有保留收據的習慣嗎,教授?」
  拉蒂的一隻手揮了揮。他妻子帶著一種矯揉造作的驚奇看了布魯內蒂一眼,似乎在暗示,把這麼小一筆錢的單據留下來要浪費多少時間呀。
  「那如果房主說你沒付房租,你該怎麼辦呢?你將出示什麼憑證呢?」布魯內蒂問。
  這一次,拉蒂的手勢是想否認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而他妻子的眼神則是想暗示,根本就不會有人想到要對他丈夫所說的話質疑。
  「你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麼付房租的,教授?」
  「我不明白這跟警察有什麼關係?」拉蒂含著敵意說,「我可不習慣受到這種待遇。」
  「什麼樣的待遇,教授?」布魯內蒂懷著真正的好奇問道。
  「像對待嫌疑犯一樣。」
  「以前有沒有別的警察像對嫌疑犯一樣對待過你,並且使你對箇中滋味瞭如指掌?」
  拉蒂幾乎就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他朝他妻子掃了一眼。「我沒有必要忍受下去了。我的一個朋友是市政顧問。」
  他妻子用一隻手做了一個小動作,於是他又慢慢坐了下去。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付房租的,拉蒂教授?」
  拉蒂直視著布魯內蒂。「我把房租存入維羅納銀行。」
  「在聖·巴爾托洛梅奧廣場?」
  「對。」
  「房租有多少,教授?」
  「沒多少錢。」教授說,對這個數目不屑一顧。
  「數目是二十二萬里拉嗎?」
  「對。」
  布魯內蒂點點頭。「那麼,這套公寓有多少平方米?」
  說到這裡,拉蒂太太插了進來,彷彿她已經再也沒有能力忍受這種愚蠢了。「我們不清楚。反正我們夠用了。」
  布魯內蒂把那份記錄著聯盟托管的公寓名單往他面前一送,翻到第三頁,手指著名單數下去,一直點到拉蒂的名字為止。「我想,是三百一十二平方米。六間房。對,我想對大多數需求者來說是夠用了。」
  拉蒂太太馬上接口:「那是什麼意思?」
  布魯內蒂平靜地看著她。「就是我說的這些,太太,沒其他意思。我說六間房對兩個人來說應該足夠了——你們只有兩個人,是不是?」
  「還有那個僕人。」她答道。
  「那麼,三個人,」布魯內蒂同意,「還是夠用的。」他從她身邊轉開,表情依然如故,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她丈夫身上。「你們是怎麼弄到一套聯盟名下的公寓的,教授?」
  「那很簡單。」拉蒂說,不過布魯內蒂覺得他已經開始咆哮了。「我按照正常方式申請,然後就拿到了。」
  「你是向誰申請的?」
  「當然是向『道德聯盟』申請。」
  「那你怎麼碰巧知道了聯盟有房子出租呢?」
  「城裡人人都知道,不是嗎,警長?」
  「即使現在不是這樣,以後也很快就會盡人皆知的,教授。」
  拉蒂夫婦都沒接茬,但拉蒂太太飛快地掃了丈夫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布魯內蒂身上。
  「你們記得有哪個人專門跟你們說起公寓的事嗎?」
  兩個人都馬上回答:「沒有。」
  布魯內蒂沒有克制,任憑自己露出了那種最冷酷的笑容。「你們看上去對這一點很有把握。」他在名單上的這些名字上隨意畫了一道波紋線。「為了得到這套公寓,你們有沒有跟人面談過?」
  「沒有,」拉蒂說,「我們填完書面文件,就寄出去了。後來我們被告知,已經選中了我們。」
  「你們是收到一封信,還是一個電話?」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拉蒂說。他又轉過臉來向妻子求證,她也搖了搖頭。
  「你們已經在這套公寓裡住了兩年了?」
  拉蒂點頭。
  「房租收據你們一張也沒留下?」
  這一次他妻子搖了搖頭。
  「告訴我,教授,每年你在公寓裡住多長時間?」
  他想了一會兒。「我們每年來過四旬齋前的狂歡節。」
  他妻子用了一聲堅定的「沒錯」完成了他的句子。
  她丈夫接著說:「我們九月份會來,有時也會來過聖誕節。」
  他的妻子插進來,補充說:「當然,一年裡其餘的時間我們會不定期地在週末時候來。」
  「當然,」布魯內蒂重複了一遍,「那僕人呢?」
  「我們把她從米蘭帶過來。」
  「當然。」布魯內蒂點點頭,在他面前的那張紙上又加了一道波紋線。
  「我能不能問問你,教授,你熟不熟悉聯盟的宗旨?他們的目標?」
  「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改善道德風尚。」教授答道。他那聲調裡的意思是說,這一套東西是多多益善的。
  「哦,對。」布魯內蒂說,又問,「不過除此之外,對於它出租公寓的目標呢?」
  這回,拉蒂朝他太太瞥了一眼。「我想他們的目的是試圖把公寓租給那些他們認為值得出租的人。」
  布魯內蒂接著說:「既然知道這一點,教授,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奇怪,聯盟作為威尼斯的組織,居然把它管轄的一套公寓租給一個米蘭來的人,更何況,這個人每年只有幾個月用這套公寓?」拉蒂一言不發,布魯內蒂便追問道,「你肯定知道在這座城市裡覓一套公寓有多困難吧?」
  拉蒂太太決定來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認為,他們是想把這樣一套公寓給那些知道如何欣賞、如何照顧它的人。」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們要比,隨便舉個例子,一個從坎納雷吉奧來的木匠家庭更能照管好一套寬敞、舒適的公寓呢?」
  「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是誰,請允許我問一下,支付公寓的修理費用呢?」布魯內蒂問。
  拉蒂太太笑著回答:「目前為止,還無需作任何修理。」
  「但是,在你們的合同上肯定有一條——如果你們拿到一份合同的話——明確由誰負責修理。」
  「他們。」拉蒂答道。。
  「聯盟?」布魯內蒂問。
  「對」
  「這麼說來,不是由租房的人負責維修的?」
  「不是」。
  「而你們在那兒,」布魯內蒂打開了話頭,又低頭朝他面前的紙上瞥了一眼,彷彿他已經讓人把那數字寫在上面了似的,「大約每年住兩個月?」拉蒂不置可否,布魯內蒂又問,「對不對,教授,」他的問題被答以一聲含含糊糊的「對」。
  布魯內蒂擺了一個顯然與牧師在文法學校裡的班上講授《教理問答》時的動作一模一樣的姿勢,把雙手整齊地交疊在身前,恰好離他面前桌上的那張紙下端還差那麼一丁點兒距離,說:「我覺得是開始作出選擇的時候了,教授。」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能向你解釋一下。第一個選擇是我讓你把這段對話重複一遍,把你對我的問題的回答錄進一盤磁帶,或者我們讓一位秘書進來把這些話速記下來。不管選哪種方法,我都要請你們在那份陳述上簽上名字,請你們倆都簽,因為你們告訴我的話跟上面寫的是一樣的。」布魯內蒂停了很長時間,讓這些話有足夠的時間被吃透。「或者,你也可以,我覺得這是眼下比較明智的做法,開始跟我們說真話。」兩個人都佯裝嚇了一跳。拉蒂太太甚至還添上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不管在哪種情況下,」布魯內蒂心平氣和地補充道,「至少你們會失去這套公寓。儘管這可能還要假以時日。
  無論如何,你們會失去公寓,這事兒微不足道,卻是毫無疑問的。」他覺得很有意思,兩個人都沒有要求他把說過的話解釋一遍。
  「顯然,這些公寓中有許多套都被非法出租,某個與聯盟有關的人已經非法收了好幾年房租。」拉蒂剛要開口反對,布魯內蒂便舉起一隻手揮了一下,然後又很快把手指重新交疊在一起。「假設這僅僅是一起詐騙案,那麼,或許你還是繼續堅持說你對此一無所知為好。然而,不幸的是,這要比一起詐騙案嚴重得多。」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老天作證,他得把話從他們嘴裡套出來。
  「那麼,這是一件什麼樣的案子?」拉蒂問。自從踏進布魯內蒂的辦公室,他現在說話的語氣是最輕的。
  「這是一起謀殺案。三起謀殺案,其中一起的被害者是一位警員。我把這話告訴你,你就會意識到這事我們是不會放過的。我們有一個自己人給殺了,所以我們要查出是誰幹的,還要懲處他們。」他停了一會兒,讓這話能被充分理解。
  「至於公寓,如果你非要說你現在所說的那一套,你最終將被捲進一起謀殺訴訟案裡去。」
  「我們對謀殺一無所知。」拉蒂太太說,嗓音尖利。
  「你現在知道了,太太。出租公寓的這套計劃的幕後主使者也得為這三起謀殺案負責。如果你們拒絕協助我們找出負責把公寓租給你們並且每月收取你們房租的人,那麼你們就等於在阻撓一起謀殺案的調查工作。對這種行為的處罰,我無需提醒你們,比懲罰在一起涉及詐騙的案子中故意推托要嚴重得多。我還要補充一點,不過這完全是私下裡說,假如你們拒絕幫助我們的話,我將盡一切力量,一定要讓你們受到這種懲罰。」
  拉蒂站起身:「我想跟我妻子談一會兒。私下裡談。」
  「不行。」布魯內蒂說,第一次提高了聲調。
  「我有這權利。」拉蒂請求道。
  「你有跟你的律師談的權利,拉蒂先生,而且我會愉快地允許你這麼做。可是你和你太太現在就得決定另一件事,就在我面前。」他的行為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合法權力,他也清楚這一點,他唯一的希望是拉蒂夫婦不清楚。
  他們倆互相對視了那麼久,以至於布魯內蒂都絕望了。
  可是,接著她卻點了點那個長著紫紅色頭髮的腦袋,於是兩個人又都坐回到了椅子上。
  「好吧。」拉蒂說,「但是我想申明,我們對這件謀殺案一無所知。」
  「這些謀殺案。」布魯內蒂說,看見拉蒂被這句糾正的話震動了一下。
  「三年前,」拉蒂說開了,「我們的一個在米蘭的朋友告訴我們,他認識一個他認為能幫助我們在威尼斯找到一套公寓的人。我們已經找了約莫六個月了,但是找什麼東西都很難,尤其是這麼遠。」布魯內蒂懷疑自己接下去是否非得聽一連串的怨言了。拉蒂或許是覺察出了布魯內蒂的不耐煩,繼續說:「他給了我們一個可供查詢的電話號碼,一個在這裡、在威尼斯的號碼。我們打了電話,說明了我們的要求,電話那頭的男人就問我們想要哪種公寓,願意付多少錢。」
  拉蒂暫停了片刻。難道他已經說完了?
  「怎麼?」布魯內蒂追問,聲調就與孩子們對《教理問答》提出問題或者心存疑慮時牧師的口氣一模一樣。
  「我跟他說了我的想法,他就說他過幾天會給我打電話。他打了,說如果我們能在那個週末來威尼斯,他就有三套公寓給我們看。我們來了以後,他就把這套公寓和另外兩套給我們看了。」
  「他就是接你電話的那個男人嗎?」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那個後來又給我們打電話的人。」
  「你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嗎?〞;
  「是收我們房租的人,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你們是怎麼幹的?」
  「他在每個月的最後一星期給我們打電話,告訴我們在哪兒跟他會面。通常是一個酒吧,不過有時候,在夏季的時候,是在戶外。」
  「在哪裡?在這裡,在威尼斯,還是在米蘭?」
  他太太插嘴說:「他好像知道我們在哪裡。如果我們在威尼斯,他就在這裡給我們打,如果我們在米蘭,他就在那裡打」「接下來你們幹什麼?」』這一次拉蒂答道:「我跟他會面,給他錢。」
  「多少?」
  「二百五十萬里拉。」
  「一個月?」
  「對,不過有時候我會提前把幾個月的一起給他。」
  「你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嗎?」布魯內蒂問。。
  「不知道,不過在這裡,我曾經在街上看到過他幾回。」
  布魯內蒂心想,過一會兒會有時間詳細描述的,便放過這一點繼續問下去。「那聯盟呢?你們是怎麼參加的?」
  「我們跟這個男人說我們對這套公寓感興趣,他就提了個價,可我們跟他還了價,砍到二百五十萬。」拉蒂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那聯盟呢?」布魯內蒂問。
  「他對我們說,我們將會收到聯盟寄來的申請表,我們填完表後再寄還,兩星期以後就能搬進公寓了。」
  拉蒂太太在這裡插了一句:「他還叮囑我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是怎麼得到公寓的。」
  「有人問過你們嗎?」
  「我們的一些在米蘭的朋友問過,」她答道,「可我們告訴他們,是通過一家租賃代理商找到的。」
  「那麼,給你們最初那個電話號碼的人呢?」
  拉蒂插嘴說:「我們跟他說的是一樣的話,說我們找了一家代理商。」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號碼的?」
  「他告訴我們,那是在一次聚會中有人交給他的。」
  「你還記得打第一個電話是在何年何月嗎?」布魯內蒂問。
  「怎麼?」拉蒂問,一下子猜疑起來。
  「我想更清楚地瞭解這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布魯內蒂在說謊。他心裡琢磨著自己可以去查查電話記錄,找當時打到威尼斯的。
  儘管表情和聲調都帶著幾分狐疑,拉蒂還是回答了:「那是在三月份,兩年前。快到月底的時候。我們是在五月初搬到這裡的。」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既然你一直住在這套公寓裡,那你與聯盟有沒有什麼瓜葛?」
  「沒有,什麼也沒有。」拉蒂說。
  「那收據呢?」布魯內蒂問。
  拉蒂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了一下;「我們每月都從銀行收到一張。」
  「多少錢的收據?」
  「二十二萬。」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給維亞內洛巡佐看?」
  他妻子又插了進來,替他答道:「我們不想跟任何事情有牽連。」
  「指馬斯卡裡?」布魯內蒂突然問。
  拉蒂似乎更緊張了:「你是什麼意思?」
  「給你房租收據的銀行的行長遭人殺害,你就不感到蹊蹺?」
  「不,為什麼我該這麼想?」拉蒂說,嗓音裡摻進了怒氣,「我讀到了他是怎麼死的。我猜想他是給他的某個——你們叫什麼來著,『嫖客』殺掉的。」布魯內蒂完全相信,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人該怎麼稱呼,但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近來有沒有人就房子問題跟你接觸過?」
  「不,沒有人。」
  「如果碰巧那個收你房租的人給你打來電話,或者來找你,我希望你能馬上給我們打電話。」
  「好,沒問題,警長。」拉蒂說,又恢復了他那副完美公民的形象。
  剎那間,布魯內蒂對他們,對他們的做作,對他們的名牌衣著感到一陣厭惡。他說:「你可以和維亞內洛巡佐一起下樓去了。請盡可能向他詳細地描述一下收你們房租的那個男人。」接著,又對維亞內洛說,「如果聽上去像是某個我們可能認識的人,就讓他們看幾張照片。」
  維亞內洛點點頭,打開門。拉蒂夫婦都站起來,但沒人想去握布魯內蒂的手。教授挽著他妻子的胳膊走了一小段路來到門口,接著又往後一站,讓她在他面前走出門去。維亞內洛瞥了一眼對面的布魯內蒂,微微一笑,然後跟著他們倆走出了辦公室,關上了身後的門。
第24章

  那一晚,他跟保拉的對話很短。她問他有沒有什麼新消息,重複了一遍她下山來呆幾天的建議。她認為她可以把孩子們留在旅館裡。但是布魯內蒂告訴她,天太熱了,哪怕是想一想回到城裡來都會受不了的。
  他在尼祿皇帝的陪伴下打發掉了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塔西佗把尼祿描述成「固於種種慾望,或自然渾成,或有悖天理」。臨睡前他看的是一段關於羅馬城起火的描寫。塔西佗似乎把這件事歸咎於尼祿與一個男人舉行了結婚儀式。在這場儀式上,對於皇帝「披上婚紗」的舉動,連他那些放蕩的後宮成員都感到震驚。無孔不入,易裝癖。
  第二天早上,布魯內蒂對布拉斯卡被捕的報道——報道裡沒提帕塔太太——已經上了當天早晨的《郵報》一事一無所知,逕自去參加了瑪麗亞·納迪的葬禮。耶穌教堂裡很擁擠,擠滿了她的朋友、家人和城裡大多數警察。梅斯特雷來的斯卡爾帕警官也參加了。他解釋說,加洛巡佐沒法從米蘭的那場庭審中脫身,至少在那兒還要再呆三天。連副局長帕塔也參加了,穿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看上去頗為黯然。
  在執行警務期間,女人殉職比男人更糟,儘管布魯內蒂明知道這種觀點是感情用事,而且在政治上無疑是錯誤的,但他卻沒辦法擺脫這種想法。彌撒做完以後,他在教堂的台階上等著六個穿制服的警察把靈柩抬出來。瑪麗亞·納迪的丈夫走出來,斷斷續續地抽泣著,傷心欲絕地蹣跚著。此時,布魯內蒂把眼睛轉向左邊,遙望流向穆拉諾島的瀉湖湖水。維亞內洛來到他跟前碰他手臂的時候,他還站在那裡。
  「警長?」
  他回過神來。「什麼事,維亞內洛?」
  「我已經從那兩個人那裡得到了一個可能成立的指證。」
  「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是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的。昨天下午他們倆看了一些照片,但他們說不能確定。我覺得他們其實是可以確定的,但是想跟律師談一談。不管怎麼說,他們今天上午又回來了,時間是九點。他們認出了彼得羅·馬爾法蒂。」
  布魯內蒂吹了一下無聲的口哨。馬爾法蒂在他們手裡已經進進出出好幾年了。此人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其中有強姦和謀殺未遂,但是每當馬爾法蒂即將送審之前,對他的指控似乎總會煙消雲散:證人要麼是改變了主意,要麼就說原先的指證有誤。他被遣送過兩回,一次因為搾光了一個娼妓賴以度日的收入,另一次是企圖向一家酒吧的老闆敲詐保護費。那家酒吧在馬爾法蒂坐牢的兩年裡被焚燬了。
  「他們有沒有明確地指認他?」
  「兩個人都十分肯定。」
  「我們有沒有他的地址?」
  「我們所掌握的最新的一個地址是在梅斯特雷的一套公寓裡,但他已經有一年多沒在那兒住了。」
  「朋友呢?女人呢?」
  「我們正在查。」
  「親戚那一頭呢?」
  「這個我還沒想過。他的檔案裡應該有。」
  「看看誰是他親戚。如果是近親,母親、兄弟什麼的,就派一個人到他們附近的公寓裡守候他。不,」他想起自己對馬爾法蒂的過去知之甚少,就說,「派兩個人去。」
  「是,長官。還有什麼事?」
  「銀行和聯盟的文件呢?」
  「這兩家都應該在今天把案卷交給我們。」
  「我想要。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得到他們那兒去齲我想要所有與支付這些房租的款項有關的案卷,還想派人去與銀行裡的所有人都面談,看看馬斯卡裡有沒有跟他們談起過聯盟。不管是什麼時候。即使你做到這些非得要一個法官跟著你,你也得干。」『「是,長官。」
  「你到銀行去的時候,設法查出監管聯盟賬目的是誰。」
  「拉瓦內洛?」維亞內洛問
  「有可能。」ˍ
  「我們會盡可能去查的。那麼聖毛羅怎麼辦,長官?」
  「我今天去找他談。」
  「那……」維亞內洛想問這樣做是否明智,話未出口就忍住了,轉而問道,「那可能嗎,事先沒有預約?」
  「我想聖毛羅律師會有興趣跟我談的,巡佐。」
  事實確實如此。律師的事務所在聖盧卡廣場上,在一幢與三家不同的銀行都相距不到二十米的大樓的第二層。他到達以後只過了幾分鐘,聖毛羅的秘書便領著他進了律師的辦公室。布魯內蒂一邊走一邊想。離銀行這麼近,有多麼合適埃聖毛羅坐在他的辦公桌邊,在他身後是一扇正對著廣場的大窗戶。然後,窗關得緊緊的,辦公室裡涼快到了一種幾乎讓人不大舒服的程度,尤其是目睹著樓下的景象:赤裸的肩膀、大腿、後背和胳膊統統在廣場穿梭,而這裡卻涼快得足以穿一件上衣、打一條領帶。
  布魯內蒂被領進來的時候,律師抬起頭來看了看,但他並沒有費神笑一笑或者站起來。他穿一套老式灰西裝,黑色領帶,耀眼的白襯衫。他的雙眼是藍色的,分得很開,以一種公正的姿態俯瞰這個世界。他面容蒼白,蒼白得彷彿置身於隆冬:對於那些在法律的種植園裡耕耘的人來說,沒有假期可言。
  「請坐,警長。」他說,「你為什麼想見我?」他伸出手,把一張鑲在銀相架裡的照片稍稍往右側移了一下。這樣一來,他就能把布魯內蒂看得更清楚,而布魯內蒂則能把那張照片看得更明白。照片上站著一個與聖毛羅年紀相仿的女人,還有兩個小伙子,長得跟聖毛羅都很像。
  「有好幾件事,聖毛羅律師。」布魯內蒂答道,在他對面坐下來,「可我要從『道德聯盟』說起。」
  「這方面的信息恐怕得請我的秘書提供了,警長。我跟聯盟的關係基本上是象徵性的。」
  「我恐怕不能理解您這話的意思,律師。」
  「聯盟總需要一個有名無實的領袖吧,需要一個能充當會長的人。可是,我相信你已經查明,我們這些理事會的成員在聯盟的日常事務管理上是沒有發言權的。真正的工作是由處理賬目的銀行行長干的。」
  「那麼你確切的職能是什麼呢?」
  「我解釋過了。」聖毛羅說,微微一笑,「我擔任的是有名無實的領袖。我在教區裡有某種——某種,我能不能說份量?所以我應別人要求成了會長,一個純粹徒有虛名的職務。」
  「應誰的要求?」
  「處置聯盟賬目的銀行的管理機構。」
  「既然銀行行長參與聯盟事務,那麼你的職責又是什麼呢,律師?」
  「當新聞界向我們提出問題,或者在某個問題上需要聯盟表明立場時,我就代表聯盟說話。」
  「我明白了。還有呢?」
  「我每年同負責管理聯盟賬目的銀行高層人員會兩次面,討論聯盟的經濟狀況。」
  「狀況如何?請允許我問一下。」
  聖毛羅把雙手的手掌都按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你知道,我們是一個非贏利性組織。所以,我們只需設法,在某種程度上,保持不負債,就足夠了。從經濟意義上是這樣。」
  「那是什麼意思?我是說,『從經濟意義上』。」
  聖毛羅的嗓音居然更平靜了,他的耐心聽上去居然更明顯了。「意思是說,我們設法籌措足夠的資金,以便讓我們繼續把我們管理的善款捐給那些被選中接受的人。」
  「那麼是誰,請允許我問一下,決定該由什麼人來接受善款呢?」
  「當然是銀行高層人員。」
  「那麼,那些聯盟管理的公寓,該租給什麼人又是由誰來決定的?」
  「同一個人。」聖毛羅說,難得地微微一笑,又補充道,「理事會照例要批准他的建議。」
  「那麼你作為會長,在這個問題上有沒有發言權,有沒有做決定的權力?」
  「如果我打算用的話,我想我是會有的。可是,我已經告訴你了,警長,我們的職位完全是榮譽性的。」
  「那是什麼意思,律師?」
  在聖毛羅回答之前,他先把一隻手指的指尖往桌上一放,拈起一小撮灰塵,再把手移到身體一側,搖了搖,甩掉灰塵。「我說過,我的職位只是徒有虛名。我覺得,我認識城裡這麼多人,由我嘗試去挑選那些可能會從聯盟的善舉中受益的人,那是不妥當的。而且,如果我有權代表理事會裡的同仁們說話,我相信他們也同樣不適合做這件事。」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不想掩飾自己的懷疑。
  「你覺得難以置信,警長?」
  「如果我告訴你,我認為什麼東西難以置信,那我就太不明智了,律師。」布魯內蒂說,接著又問,「還有克雷斯波先生。你在處理他的遺產嗎?」
  布魯內蒂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到一個男人噘嘴了,但是聖毛羅回答之前確確實實噘起了嘴。「我是克雷斯波先生的律師,所以當然要處理他的遺產。」
  「遺產數額大嗎?」
  「這消息我是有權拒絕洩露的,警長,像你這樣拿到過法律學位的人應該知道。」
  「哦,對,我想,你跟克雷斯波先生之間交往的內情,同樣也是有權拒絕洩露的吧?。
  「我發現你確實沒忘記法律,警長。」聖毛羅笑著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聯盟的案卷,經濟案卷,是否已經交給警方了?」
  「你這麼說他們,好像你不是警方的一員似的,警長。」
  「案卷呢,聖毛羅律師?它們在哪裡?」
  「呃,在你的同事手裡,警長。今天上午,我已經讓我的律師複印了幾份。」
  「我們要原件。」
  「我給你們的當然是原件,警長。」聖毛羅說,又露出了一個頗有分寸的微笑,「我有權為我自己複印,只是為了防備你們在照管文件時萬一有所遺失。」
  「你真謹慎,律師。」布魯內蒂說,但他沒有笑,「但我不想再佔用你的時間了。我意識到對於像你這樣在教區裡頗有份量的人,時間有多麼寶貴。我只想再問一個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誰是管理聯盟賬目的銀行高層人員?我想跟他談談。」
  聖毛羅的笑容綻開了:「恐怕那不可能了,警長。你瞧,聯盟的賬目一向是由已故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掌管的。」
第25章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十分驚訝聖毛羅暗示馬斯卡裡有罪的手段。他整個的這一套都依賴於如此不堪一擊的前提:銀行裡的文件現在看來似乎應由馬斯卡裡負責;銀行裡的人不會知道,或者可能經勸誘後便記不起來還有沒有別人經手聯盟的賬目;對於馬斯卡裡或克雷斯波的謀殺案,將不會有任何發現。
  到了警察局,他發現前往維羅納銀行和聯盟收取案卷的警察都已經拿到了文件。財政警署的三人小組甚至已經開始審閱這些文件,查找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表明,究竟是由誰管那些一方面匯入房租、一方面又開出支票供聯盟行善的賬戶。
  布魯內蒂知道,當他們工作的時候,自己下樓站在他們身邊是於事無補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希望至少能從他們呆的房間外走過。為了打消這個念頭,他跑出去吃午飯,故意選了一家猶太人居住區裡的飯館,儘管這意味著得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走上一段長路,往返於兩地之間。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三點。他的上衣濕透,一雙鞋就像是已經在他的腳下融化了一樣。
  布魯內蒂回來以後才過了幾分鐘,維亞內洛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說開了。「我一直在查那些接受聯盟支票的人的名單。」
  布魯內蒂看出了他的情緒。「你發現什麼了?」
  「發現馬爾法蒂的母親已經再婚,跟了她的新丈夫的姓。」
  「還有呢?」
  「她正在用這個姓以及她以前的姓分別收取支票。此外,她的新丈夫也在收取支票,還有他的兩個表親,不過,看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以兩個不同的姓收取支票的。」
  「那麼,馬爾法蒂一家收到的總數是多少?」
  「所有這些支票都是每月五十萬左右,所以加起來每月將近三百萬。」維亞內洛的嘴裡不由自主地蹦出這麼一個問題,「他們就從來沒想過會被抓住嗎?」
  布魯內蒂覺得答案顯而易見,便沒回答,轉而問道:「鞋有什麼進展嗎?」
  「這裡沒什麼苗頭。你跟加洛說說看?」
  「他還在米蘭,不過我相信,如果他們找到了什麼,斯爾卡帕會給我打電話的。那些財政警署的人在幹什麼?」
  維亞內洛聳聳肩。「他們從上午起就一直呆在這裡了。」
  「他們知道應該找什麼嗎?」布魯內蒂問,嗓音中掩飾不住不耐煩的情緒。
  「我想,應該是去找某種證據,證明一切是由誰操縱的。」
  「你能不能下樓到那裡問問他們有沒有查到什麼?如果與拉瓦內洛有關,我想盡可能快地去對付他。」
  「是,長官。「維亞內洛說,離開辦公室。
  布魯內蒂一邊等他回來,一邊捲起袖子。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希望能借此感到些許涼意,還不如說是讓雙手有點事兒可干。
  維亞內洛走進來,答案就寫在他的臉上。「我剛跟他們的副巡官談過。他說,到目前為止,從他們能夠作出判斷的材料來看,似乎是由馬斯卡裡負責的。」
  「那算是什麼意思。」布魯內蒂厲聲喝道。
  「這是他們跟我說的,」維亞內洛用平靜的聲調慢吞吞地說,停了很久又加上了「長官」。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也許你本人去跟他們談談,會更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布魯內蒂把目光移開,放下衣袖。「咱們一起下樓吧,維亞內洛。」他盡可能地讓這話聽上去近乎於道歉,而維亞內洛似乎也接受了。考慮到辦公室裡的暑氣,他最多也只能指望這些了。
  到了樓下,布魯內蒂走進了那三位穿著財政警署灰色制服的人正在工作的辦公室。這些人坐在一張堆滿檔案和文件的長辦公桌邊。桌上有兩台袖珍計算器和一台便攜式電腦,各自的前面都有一個人。被炎熱逼得沒辦法,他們都脫去了毛料上衣,卻還打著領帶。
  布魯內蒂進來的時候,電腦面前的那個男人抬起頭來透過眼鏡費力地看了一眼,然後再度低下頭,又把幾條信息敲進鍵盤。他看看屏幕,垂下眼睛瞥一眼鍵盤旁邊的一份文件,敲上幾鍵,然後再看看屏幕。他從電腦右側的那堆文件裡拿起一張紙,面朝下放在左側,然後開始從下一張紙裡讀取更多的數據。
  「你們幾個誰是負責人?」布魯內蒂問。
  一個矮小的紅頭髮男人從一台計算器上抬起頭來看了看,說:「是我。您是布魯內蒂警長嗎?」
  「對,我是。」布魯內蒂答道,過來站在他身邊,伸出一隻手。
  「我是德盧卡副巡官,」接著他少了幾分拘謹,握住布魯內蒂的手,加了一句,「名叫貝尼亞米諾。」他在文件上方揮了揮手。「您想知道銀行裡的所有這些東西是由誰負責的?」
  「對。」
  「就目前而言。看來都是一位名叫馬斯卡裡的人負責的。每一筆交易都打進了他的密碼,我們這兒的許多文件都出現了像是他的姓名縮寫的字母。」
  「那會不會是偽造的?」
  「您是什麼意思,警長?」
  「會不會有別人改動了文件,使它看上去像是馬斯卡裡經管的?」
  德盧卡沉吟良久,然後回答:「我想有可能。只要幹這事的人有一兩天時間把這些案卷處理一下,我想他就能完成。」他考慮了一會兒,彷彿在腦中排出了一道代數公式。「沒錯,如果知道密碼,誰都幹得成。」
  「在一家銀行裡,那些存取代碼的保密程度如何?」
  「我想它們根本保不了密。人們總是在核查別人的賬目,他們要想進入系統,就必須知道密碼。依我看,那是很容易的。」
  「收據上的姓名縮寫呢?」
  「這要比偽造一個簽名容易。」德盧卡說。
  「有沒有辦法證明這是別人幹的?」
  對於這個問題,德盧卡在回答之前又考慮了很久。「對於電腦存取代碼,毫無辦法。也許能證明縮寫是偽造的,但是大多數人在這類東西上只是把縮寫潦草地塗上去,想要把它們辨認清楚,或者就算是想認出你自己的,也常常是勉為其難的。」
  「能否提出案卷已被人改動過的論點?」
  德盧卡的眼神就跟他的觀點一樣清楚。「警長,您也許想提出這個論點,但您大概不會在法庭上提吧。」
  「那麼,就是馬斯卡裡負責的了?」
  這次德盧卡猶豫了。「不,我不會這麼說。看上去似乎是這樣,但是,案卷經人改動才如此,也是完全可能的。」
  「其餘的案卷呢,為公寓挑選租戶的過程呢?」
  「哦,很清楚,那些人之所以被選中得到公寓,其原因並非貧困;至於那些收錢的人,大量准予接受救濟的證明也跟貧窮沾不上多大邊。」
  「這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關於第一個問題,所有的申請信都在這裡,分成兩組——一組是那些最終得到公寓的,一組是被拒絕的。」德盧卡停了一下。「不,我說得誇張了。一定數量的公寓,大量的公寓,還是歸了那些看上去真正有困難的人。但是,申請信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甚至根本就不是威尼斯人。」
  「是指那些被接受的嗎?」布魯內蒂問。
  「對。而你們的小伙子居然還沒查完這份租戶的名單呢。」
  布魯內蒂朝維亞內洛瞥了一眼。維亞內洛解釋說:「名單上大約一半人他們已經查完了,看來許多公寓都租給了單身居住的年輕人。而且他們都是上夜班的。」
  布魯內蒂點點頭:「維亞內洛,你把這兩份名單上每個人的情況寫成一篇完整的報告,然後交給我。」
  「那至少還要再花兩三天時間,長官。」維亞內洛說。
  「恐怕已經沒什麼必要趕時間了。」布魯內蒂對德盧卡的幫助表示了謝意,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天衣無縫,布魯內蒂想,幾乎天衣無縫得超出任何人的想像。拉瓦內洛花上他週末的時間完全是出於好意,而從這些案卷看,聯盟的賬目是由馬斯卡裡經管的。要解釋那數以百萬計的錢何以被人從聯盟盜取,還有什麼方法能比把罪名推到馬斯卡裡和他那些易裝癖身上更好呢?誰知道他為銀行出差時在忙些什麼?這麼一個節約到連給妻子打長途電話都不肯的人,誰知道怎樣的花天酒地他沒沉溺過,怎樣的大肆揮霍他沒嘗試過?馬爾法蒂,布魯內蒂相信,一定遠離威尼斯,不會馬上重新露面;他也毫不懷疑,馬爾法蒂肯定會被認出是那個收房租的人,是他安排好讓部分善款支票返還到自己手裡,並以此作為批准支票歸屬的先決條件。
  那麼拉瓦內洛呢?他會把自己標榜成馬斯卡裡的密友,出於錯誤的忠誠,嚴守馬斯卡裡罪惡的秘密,從未想到過他的朋友為了滿足那有悻無理的慾望會犯下如此窮凶極惡的經濟罪行。聖毛羅?毫無疑問,當人們發現他原來只是那位銀行家朋友馬斯卡裡手中輕易操縱的工具時,最初會激起一陣嘲諷。然而,遲早,人們一定會把他看成一位無私的公民。
  馬斯卡裡在有悻天理的慾望驅使下變得表裡不一,從而背叛了聖毛羅那信賴他人的本能。天衣無縫,絕對天衣無縫,沒有一絲漏洞可以讓布魯內蒂鑽進去,把真相揭露出來。
第26章

  那一晚,塔西佗崇高的道德目標並沒有給布魯內蒂帶來什麼安慰,梅薩利納和阿格麗派娜慘烈的命運也不能充當證明善惡終有報應的憑據。他讀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關於她們罪有應得的描述,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想法:這些陰險毒辣的女人醞釀出的邪惡在她們死後依然長久地留在了人間。最後。兩點過後很久,他才逼著自己放下書。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裡,他睡得極不安穩,時時向他襲來的是關於馬斯卡裡,關於這個剛正不阿的人的記憶。他過早地被人結果了性命,死得甚至比梅薩利納和阿格麗派娜還要悲慘。這兒,也一樣,邪惡在他去世之後依舊長存。
  上午令人窒息,彷彿這座城市中了一道咒語,詛咒它受制於滯悶難熬的空氣和令人麻木的炎熱中,而微風已經不顧它的死活,逕自到別處嬉戲去了。布魯內蒂在上班的路上經過裡阿爾托橋市場,發現有許多家果蔬攤都關著。他們平時在那幾排齊刷刷的攤位上的攤點此刻都空著,就像一個醉漢傻笑時露出掉了牙以後的窟窿。在八月假期間賣蔬菜沒什麼意思,居民們已紛紛逃離這座城市,而遊客們只想要小麵包和礦泉水。
  他早早來到警察局;這是因為他不願意在九點以後,當天熱得更讓人受不了、街上擠滿了更多遊人的時候穿過這座城市。他的思緒從這些東西上移開了。今天沒工夫想。
  什麼都不能使他滿意,聯盟的非法活動從今以後將被停止——這個念頭並不能讓他滿意,德盧卡和他的人興許還會找到一些能把他們引導到聖毛羅和拉瓦內洛那裡的證據——這點盼頭也不能讓他滿意。對於事發時馬斯卡裡穿的女裝和鞋子的追查,他也不抱任何希望,畢竟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在這種可怕的胡思亂想中,維亞內洛連門都沒敲便闖進了布魯內蒂的辦公室,嚷道:「我們找到馬爾法蒂啦!」
  「在哪兒?」布魯內蒂問,站起身朝他走去,一下子來了勁。
  「在他的女朋友盧卡齊婭娜·韋斯帕那兒,就在聖巴納巴廣場那邊。」
  「怎麼找到的?」
  「她的表哥給我們打了電話。他在名單上,去年一直從聯盟那裡收取支票。」
  「你有沒有跟他做筆交易?」布魯內蒂問,一點都不顧忌這樣做是違法的。
  「沒有,他根本就不敢問。他告訴我們,他願意合作。」維亞內洛吟了一聲,可見他對這句話究竟相信了幾分。
  「他跟你說什麼了?」布魯內蒂問。
  「馬爾法蒂已經在那裡呆了三年。」
  「他的女朋友列入檔案了嗎?」
  維亞內洛搖搖頭。「只列了他太太。我們已經派人到她隔壁那所公寓裡守了兩天,但沒有他在那裡的跡象。」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下樓,朝警察們工作的辦公室走去。
  「你有沒有叫好一艘汽艇?』布魯內蒂問。
  「在外面。你想帶多少人?」ˍ
  馬爾法蒂被逮捕過多次,其中沒有一次是布魯內蒂直接參與的,但他曾經看過報告。「三個人。帶上槍。穿上防彈背心」十分鐘以後,他和維亞內洛再加上三位警官——這三位穿得鼓鼓囊囊,已經被他們穿在制服外面的厚厚的防彈背心弄得汗流浹背——爬上了一艘泊在警察局門前、引擎已經發動的藍白相間的警艇。三位警官依次下了船艙,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留在甲板上,盡力讓自己吹到船發動時產生的那麼一丁點兒微風。駕駛員把他們帶進了聖馬可廣場的水域,接著往右轉,向大運河的入口處駛去。當兩岸壯觀的景致次第掠過時,布魯內蒂和維亞內絡站立著,頭湊在一起,迎著風,在引擎的咆哮聲中談論著。他們決定,讓布魯內蒂去那幢公寓,想法跟馬爾法蒂碰頭。他們對那個女人一無所知,不清楚她踉馬爾法蒂究竟有怎樣的瓜葛,所以她的安全不得不成為他們主要顧慮的問題。
  想到這一點,布魯內蒂便開始後悔帶來了那些警官。行人一旦看見四位警察,其中有三名荷槍實彈,站在一幢公寓附近,肯定會聚起一群人來,這樣的話就必然會引起大樓裡每一個人的警覺。
  汽艇在雷佐尼科汽艇站停了下來。五個人魚貫下船,讓那些等待一路公交船的人又吃驚又好奇。他們排成一列縱隊,走上通往聖巴納巴廣場的窄窄的巷道,出了巷道後便來到了這片開闊的廣常雖然太陽尚未升到最高點,地面的熱氣已經烤焦了鋪路石,從石縫間散發出來。
  他們尋找的大樓坐落在廣場那頭右側的角落上。那兒有兩艘巨大的船在出售從沿著廣場邊流淌的運河的堤岸上運來的水果蔬菜。其中一艘正好對著大樓的門。門的右側是一家書店。「你們全體——」布魯內蒂意識到警察和機關鎗正引來周圍的眾目睽睽和議論紛紛,便說,「都進那家書店去。維亞內洛,你等在外面」。
  場面頗為尷尬,看上去似乎有點過火,三個人列著隊進了店門。女店主探出她的腦袋,看見維亞內洛和布魯內蒂,什麼話也沒說又一低頭鑽回了店裡。
  在一個門鈴右側用膠布粘著一張紙,「韋斯帕」這個姓就寫在上面。布魯內蒂沒理會它,按響了它上方的那個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誰?」
  「郵件,太太。我有你的一封掛號信。你得在上面簽名。」
  當門被卡嗒卡嗒自動打開的時候,布魯內蒂轉過頭來對維亞內洛說:「我看看能不能查問到什麼有關他的情況。
  你就呆在這兒,讓他們離開這條街。」看到三個老太太正朝他和維亞內洛圍攏過來,身邊還停著購物車。布魯內蒂就更後悔了,真不該把其他警官帶來。
  他推開門,走進門廊,撲面而來迎接他的是從樓上某一層散發出來的強勁、沉悶的搖滾樂。如果外面的門鈴與裡面寓所的位置一一對應的話,那麼韋斯帕小姐就住在二樓,而那個讓他進來的女人住在她上面一層。布魯內蒂飛速上樓,從韋斯帕的房門前經過,音樂正是從那裡炸響的。
  在上一段樓梯的頂上,一位把一個嬰兒支撐在自己的髖部以保持平穩的少婦站在一套公寓的門口。她一看見他,便往回退,伸手去抓門。「等一會兒,太太。」布魯內蒂說,在樓梯上停下來,為了不至於嚇著她。「我是從警察局裡來的。」
  少婦的眼神越過他,下了樓,直瞥向在他身後震天動地的音樂的源頭,向布魯內蒂暗示,對於他的到來,她也許並不感到詫異。「衝著他,是不是?」她問,衝著那不斷飄上樓的強勁低音的源頭努了努下巴。
  「韋斯帕小姐的朋友?」他問。
  「對。他。」她說,用力吐出這幾個音節,力量之大讓布魯內蒂犯起疑來,不知道馬爾法蒂呆在這幢大樓裡的時候還幹了些什麼。
  「他在這兒住了多久?」布魯內蒂問。
  「我不知道。」她說,又往屋裡邁了一步,「音樂整天響個沒完,從大清早開始。我又不能下樓去抱怨幾句。」
  「為什麼不能?
  她把孩子往自己身上拉近一些,似乎是要提醒眼前的男人,自己是一個母親。「我最不願意這麼幹了。他衝著我破口大罵。」
  「那韋斯帕小姐呢,你不能問問她?」
  她聳聳肩,對於韋斯帕小姐的作用不屑一顧。
  「她沒有在那兒陪著他嗎?」
  「我不知道誰陪著他,我才不管呢。我只想讓那音樂停下來,這樣我的孩子就能睡著了。」正巧,那個小寶寶,本來一直在她懷裡酣睡的,此刻睜開了雙眼,淌下幾滴口水,很快又睡著了。
  這音樂,還有少婦曾經為此向馬爾法蒂抱怨過這個事實,讓布魯內蒂產生了靈感。
  「太太,進屋去。」他說,「我將用力甩你的門,然後下樓去找他說話。我希望你呆在屋裡,呆在你房間最深處的地方。直到我們的人裡有一個上來告訴你,你可以出來了,你再出來。」
  她點點頭,走進屋去。布魯內蒂往前一探身,把手伸進屋,抓住門把手,把門朝自己用力一拽,猛然關上。那一聲巨響在樓道裡傳開,就像是一聲槍響。
  他轉過身,衝下樓去,盡力把鞋跟敲得驚天動地,發出一連串聲響,暫時蓋過了音樂。「該死的音樂!」他狂亂地尖叫道,伊然成了一個被逼得忍無可忍的男人。「夠了,這音樂!」他又尖叫道。他來到下面一層的平台上,拚命敲打傳出音樂的那扇門,盡可能地拔高了嗓門大喊大叫:「把那該死的音樂關輕點。我的寶寶想睡覺。關輕點,要不我就去叫警察。」每句話說到結尾的時候,他就砸門,砸完再端上一腳。
  他等了整整一分鐘,音樂的音量才突然輕下來,但是透過門,音樂聲依然清晰可聞。他盡力把嗓音提到了一個更高的音區,大吵大鬧,彷彿此刻他終於徹底失去了控制。「把那該死的音樂關掉,要不我就進來,替你把它關掉。」
  他聽到有腳步聲快速向門口靠近,便作好了防備。門被驟然打開,一個粗壯的男人塞滿了整個門口的空間,手裡攥著一根金屬短棍。布魯內蒂只有一剎那的時間,但就在這一剎那裡,他根據警事檔案上的照片認出了馬爾法蒂。
  馬爾法蒂持棍的手垂在一邊,往前跨出一步,半個身子露出門外。「你到底跟誰……」他才開口就停住了,因為此時布魯內蒂往前一個猛撲,一把抓住他,一隻手拉住他的前臂,另一隻手揪住他的襯衫。布魯內蒂以臀部為支點,一扭身子,傾盡全力,猛地往外一甩。馬爾法蒂被抓了個猝不及防,往前一栽,失去了平衡。有一瞬間,他在樓梯頂上頓了一下,徒勞地想移動重心,把自己拉回來,但是,緊接著他還是失去了平衡,往前一倒,跌下樓去。他倒下去的時候,一撒手扔下了那根鐵棍,雙臂抱住頭,像演雜技一樣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滾下階梯的圓球。
  布魯內蒂跟在身後匆匆跑下樓梯,盡力以最響的聲音大叫維亞內洛的名字。樓梯下到一半,布魯內蒂踩上了那根鐵棍,往邊上一滑,撞上了樓道的牆壁。等他抬起頭來,看見維亞內洛正在推開樓底下重重的門。可是在此之前,馬爾法蒂已經倉促站起身,就站在門背後。布魯內蒂還來不及把警告喊出口。馬爾法蒂就已經往門上踢去,門撞上了維亞內洛的臉,撞掉了他手中的槍,把他甩到了門外狹窄的巷道上。
  然後,馬爾法蒂拉開門,消失在門外的陽光中。
  布魯內蒂站起身,跑下樓梯,拔出手槍。但是等他跑到街上,馬爾法蒂已經不見了。維亞內洛倚在運河矮矮的堤岸上,血從鼻子流到了白色的制服襯衫上。正當布魯內蒂朝他彎下腰時,另外三個警官擁出了書店,紛紛在胸前端起衝鋒鎗,卻沒什麼人可以瞄準。
第27章

  維亞內洛的鼻子並沒有給打爛,但他受了不少驚嚇。在布魯內蒂的幫助下,他站起身,抖抖索索地搖晃了一陣,一隻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
  人們在他們周圍聚攏來,老太太們非要打聽出了什麼事,水果小販則已經在向他們最新的顧客解釋他們目睹的這一幕。布魯內蒂從維亞內洛這邊轉過身來,差一點被一輛自上而下堆滿蔬菜的金屬雜物車絆一跤。他氣呼呼地把車踢到一邊,轉過身對著在挨得最近的那艘船上工作的兩個人。他們能清楚地看得見大樓的門,肯定目擊了整個過程。
  「他是從哪條路走的?」
  兩個人都指向廣場,但是接著,一個人朝右邊阿卡代米阿橋的方向指,另一個卻朝左邊裡亞爾托橋的方向指。
  布魯內蒂向一名警官做了一個手勢,那人幫著他一起扶著維亞內洛朝那艘船走去。巡佐惱火地把他們的手推開。
  堅持說他能一個人走。在船的甲板上,布魯內蒂用無線電話向警察局描述了馬爾法蒂的特徵,請求把他的照片散發給城裡所有的警察,把他的特徵通過無線電話報給每一個正在巡邏的人。
  警官們都上了船,駕駛員便把船駛回到大運河,然後一轉彎,直奔警察局。維亞內洛下了船艙,坐下來,頭往後仰,好讓血止祝布魯內蒂在他身後。「你想去醫院嗎?」、「只是流鼻血而已,「維亞內洛說,「一會兒就會止住的。」他用手帕擦擦鼻子。「怎麼回事?」
  「我猛敲他的門,抱怨他的音樂,他就把門打開了。我把他拽出來,把他推下樓梯。」維亞內洛看上去很驚訝。「我只能想起這些來了。」布魯內蒂解釋道,「可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恢復過來。」
  「現在呢?」維亞內洛問,「你覺得他會幹什麼?」
  「依我看,他會想法跟拉瓦內洛和聖毛羅聯絡。」
  「你想去警告他們嗎?」。
  「不,」布魯內蒂馬上回答,「但我想知道他們在哪裡,還想看看他們在幹什麼。我想派人監視他們。」汽艇拐進了通往警察局的運河,布魯內蒂又重新登上了甲板。船剛在小碼頭上停下來,他就跳上岸去,等著維亞內洛跟上來。他們穿過前門時,站崗的警官盯著巡佐被血染紅的襯衫,但並沒有說什麼。等另外幾位警官下了船,那幾個警衛便圍上去,要問個究竟。
  在第二段樓梯平台上,維亞內洛朝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而布魯內蒂則上樓直奔自己的辦公室。他打電話給維羅納銀行,報了個假名,說要跟拉瓦內洛先生講話。那個跟他說話的人問他有什麼事,布魯內蒂便解釋說是關於銀行家曾經問起的一台新電腦的估價。他被告知,拉瓦內洛先生今天上午不在,但是可以把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應布魯內蒂的要求,那個人提供了銀行家家裡的號碼,布魯內蒂馬上就撥了這個號碼。結果卻發現電話占線。
  他找到了聖毛羅辦公室的號碼,撥通以後,報上了同樣的假名,問自己能否跟聖毛羅律師通話。他的秘書說,律師正忙著接待另一位委託人,不能被打擾。布魯內蒂說,他會再打的,便掛斷了電話。
  他又撥了拉瓦內洛的號碼,但電話還是占線。他從底層的抽屜裡抽出電話簿,查出拉瓦內洛的名字,好奇地找到了地址。從列出的條目來看,他清那一定是在聖斯特凡諾廣場附近,離聖毛羅的辦公室不遠。他琢磨著馬爾法蒂會以什麼方式到那裡去,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到渡口去,乘坐往返於雷佐尼科和大運河對岸的聖薩穆埃萊廣場之間水路的公交「貢多拉」。從那兒只需十分鐘就能到達聖斯特凡諾廣場了。
  他又把那個號碼撥了一遍,但還是占線。他給接線員打了電話,請她查一查線路。等了不到一分鐘,接線員就告訴他,雖然這條線路並未跟其他任何號碼接通,但它是開路的,也就是說,電話要麼出了故障,要麼就是聽筒沒擱好。布魯內蒂甚至放下電話前就已經在盤算怎樣到達那裡才最省時間了,汽艇是最佳選擇。他下了樓,走進維亞內洛的辦公室。巡佐身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在布魯內蒂進來的時候抬起了頭。
  「拉瓦內洛的聽筒沒有擱在話機上。」。
  不等布魯內蒂再說別的,維亞內洛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朝門口走來。
  兩個人一起下樓,出門投入像毯子一般把一切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熱浪中。駕駛員正在用軟管沖洗汽艇甲板,但是一看見這兩個人從前門裡跑出來,便把軟管往人行道上一扔,跳到方向盤旁邊。
  「聖斯特凡諾廣場,」布魯內蒂衝著他叫道,「用警報器!」
  高音警報器拉響了雙音警報,船從碼頭開動,又一次駛入了聖馬可廣場的水域。船隻和汽艇都放慢速度,讓它從它們邊上飛速駛過,只有雅致的黑色「貢多拉」置之不理:依照法律,任何船隻都得遷就「貢多拉」的慢速行駛。
  他們倆都不說話。布魯內蒂走進船艙,從一本城市導遊手冊裡查找那個地址的方位。他猜得沒錯:這套公寓正對著與廣場同名的教堂入口。
  船靠近阿卡代米阿橋時,布魯內蒂回到甲板上,叫駕駛員關上警報器。他不清楚他們將在聖斯特凡諾廣場上找到什麼,但他希望他們的到來能秘而不宣。駕駛員關上警報器,把船開進奧爾索運河,停在左側的浮碼頭上。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登上堤岸,快步穿過開闊的廣常一對對昏昏欲睡的情侶坐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桌旁,埋頭喝那些色調柔和的飲料。每個在廣場上行走的人看上去都似乎攜帶著熱氣,如同一副軛具纏繞在肩頭。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扇門,位於一家飯館和一家賣威尼斯花色紙的商店之間。拉瓦內洛家的門鈴在兩排名字的右上角。布魯內蒂按響了它下面的那只門鈴,沒人應門,就按再下一個。有人應了一聲,問是誰。他宣佈:「警察!」只聽吧嗒一聲,門立刻就自動打開了。
  他和維亞內洛走進大樓。從他們頭頂上,一個高亢的、聽得出說話人脾氣不太好的嗓音嚷起來:「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快?」
  布魯內蒂衝上樓,維亞內洛緊隨其後。在二樓,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個子與她斜倚著的樓梯扶手相差無幾,又衝著下面叫起來:「你們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布魯內蒂沒理會她的問題,逕自問道:「出什麼事了,太太?」
  她從扶手上移開,朝上面一指。「在上面。我聽見拉瓦內洛先生大喊大叫,然後我看見有人跑下樓梯。我不敢上去。」
  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從她身邊掠過,每步跨兩級樓梯,兩人手裡都握著手槍。在樓梯頂上,燈光從那套公寓裡的內屋漏出來,灑在敞開的大門前寬闊的平台上。布魯內蒂蹲下身子移到門的另一側,但他移得太快,裡面的東西沒能看清。他回頭看了看維亞內洛,維亞內洛點點頭。兩個人猛地衝進公寓,都貓著腰。剛進門,他們便各自躥到房間的兩頭,使得兩個人不至於成為一個槍靶子。
  但是,拉瓦內洛並不準備向他們射擊:往他瞥上一眼便足以明白這一點了。他的屍體橫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屋裡一定是幹過一仗,椅子就是在那時倒向一側的。他側臥著,面朝著門,瞪大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對於這兩個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他的眼神裡再也不會閃現一絲好奇了。
  布魯內蒂壓根兒就沒有猜疑拉瓦內絡也許還活著。他那如大理石一般沉重的屍體說明那是不可能的。血流得很少,這是布魯內蒂注意到的第一個問題。拉瓦內洛似乎被刺了兩刀,因為他的上衣表面有兩攤醒目的血跡,有些血已經滴到了他手臂下方的地板上,但這還不足以表明,流這些血就會要他的命。
  「啊,上帝!」他聽見老婦人在他身後喘著粗氣,轉過頭看見她在門口,緊握著一隻拳頭捂在嘴上,緊盯著對面的拉瓦內洛。布魯內蒂往右挪了兩步,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頭冷冷地注視著他。會不會是她惱恨他擋住了視線,讓她看不成屍體?
  「那人長什麼樣,太太?」他問。
  她把目光移到他左側,卻看不清他身旁的東西。
  「他長什麼樣,太太?」
  在他身後,他聽到維亞內洛正在四處走動,走進公寓裡的另外一個房間,接著他又聽見撥電話的聲音和維亞內洛的說話聲,輕柔而平靜,問警察局匯報發生了什麼事,並請求派必要的人員來。
  布魯內蒂徑直朝那個女人走去,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她面對著他,一路退卻,出了門,來到走廊上。「你能不能準確地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太太?」
  「一個男人,不太高,從樓梯上跑下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短袖。」
  「如果你再看見他,你能認出來嗎,太太?」
  「能。」其實布魯內蒂也知道那是誰。
  在他們身後,維亞內洛從屋裡出來,沒有把門關上。「他們馬上就會來了。」
  「呆在這兒。」布魯內蒂說,朝樓梯走去。
  「找聖毛羅?」維亞內洛問。
  布魯內蒂揮揮手,表示承認,然後跑下樓梯。到了門外,他往左一拐,朝聖安吉洛廣場趕去,然後再到聖盧卡廣場,最後是律師事務所。
  已近午時,一群群的行人或呆在商店櫥窗前癡癡凝視,或停下腳步與別人交談,或駐足片刻享受從開著空調的商店裡逸出的一絲涼風。在這樣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往前走,就像是在洶湧的激浪中艱難跋涉。穿行在狹窄的蒙多拉巷裡,他快步前行,用胳膊肘推,扯開嗓門喊,也不管一路上招來人們的怒目而視和冷嘲熱諷。
  在馬寧廣場的開闊地裡,他開始小跑起來,儘管每跑一步都讓他的身上冒出汗來。他繞過堤岸,跑進聖盧卡廣場,此刻廣場上擠滿了想在午飯前聚在一起喝上一杯飲料的人們。
  聖毛羅事務所的樓下,大門半開著,布魯內蒂擠進去,一步跨兩級樓梯,跑上了樓。事務所的門關著,燈光從門的底縫透出來,灑在昏暗的過道裡。他掏出槍,把門推開,蹲下來掩護著自己,快速移到一邊,就像他進拉瓦內洛家裡時的動作一樣。
  秘書喊出了聲。就像連環漫畫裡的某個人物,她用雙手摀住嘴,發出一聲響亮的尖叫,往後一仰,從她的椅子上跌落下來。
  過了幾秒鐘,聖毛羅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律師從辦公室裡衝出來。只瞥了一眼,他便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的秘書蜷縮在辦公桌後面,一邊反覆地用肩膀頂頂桌面,一邊徒勞地嘗試著在桌子下面爬動,而布魯內蒂站直了身子,正在把槍收好。
  「沒關係,路易莎。」聖毛羅說,走到他的秘書踉前,在她身邊屈下膝。「沒關係,這沒什麼。」
  那個女人說不出話來,讓人匪夷所思。她抽噎著,向她的僱主轉過身,朝他伸出雙手。他用一隻胳膊攬住她的肩,她便把臉貼在他胸口。她哭得很凶,大口地喘氣。聖毛羅衝著她彎下腰,輕輕拍著她的背,對著她柔聲低語。那女人漸漸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從他跟前抽身離開。「對不起,律師。」她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這種正式的口吻使房間裡徹底平靜下來。
  此時,在一片沉默中,聖毛羅扶著她站起身,朝辦公室後面的一扇門走去。聖毛羅在她進去之後關上門,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布魯內蒂。「怎麼?」他說,話音平和,卻並沒有因為平和而減少危險的成分。
  「拉瓦內洛被人殺了。」布魯內蒂說,「而我認為你會成為下一個。所以我到這兒來,想加以阻止。」
  即使聖毛羅對這個消息感到驚訝,他也並沒表現出來。
  「為什麼?」他問。見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又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警長。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確切地說,為什麼我會有任何危險?」面對著布魯內蒂持續不斷的緘默,聖毛羅步步緊逼。「你覺得,所有這些事情我都以某種方式介入其中了?這就是為什麼你呆在這兒,玩這套牛仔對付印第安人的把戲,恐嚇我的秘書?」
  「我有理由相信,他會到這兒來。」布魯內蒂終於解釋道。
  「誰?」律師問道。
  「我沒有權利告訴你。」
  聖毛羅彎下腰,扶起秘書的椅子。他把椅子擺正,推進她那張桌子下面的空地裡。他回過頭來看看布魯內蒂,說:「出去,從這個辦公室裡出去。我準備向內務部長提出正式的投訴。我還準備送一份複印件到你的上級那兒。我不願意被人像個罪犯一樣對待,不願意讓我的秘書被你那套蓋世太保的伎倆嚇著。」
  在日常生活和職業生涯中,怒火中燒的模樣布魯內蒂是見得多了,所以他知道這是動了真格的。他什麼也沒說,離開辦公室,下樓,走進聖盧卡廣常人們從他身邊擠過,趕回家吃午飯。
第28章

  布魯內蒂作出回警察局的決定是意志力量戰勝身體需求的結果。他到家要比到警察局近,而他也只想回到家,洗個澡,不再去想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所導致的無可避免的後果。未經指派,他魯莽地闖入了城裡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的辦公室,恫嚇他的秘書,並且,通過對自己行為的解釋,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他作出了聖毛羅與馬爾法蒂陰謀勾結並操縱聯盟賬目的臆斷。他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同帕塔之間積累起來的全部友誼——儘管頗為虛偽 ——面對一個像聖毛羅那樣有份量的人提出的抗議,將會化為烏有。
  現在,拉瓦內洛一死,所有找到對聖毛羅不利的罪證的希望都消失了,因為那個唯一可能牽連出聖毛羅的人是馬爾法蒂,但他殺死拉瓦內洛的罪行會使得他對聖毛羅的所有指控都一文不值。布魯內蒂發覺,事情到頭來會變成要人們在馬爾法蒂和聖毛羅兩人分別敘述的事件經過裡選擇其一。而他無需大智大慧,也無需未卜先知的本領,就能知道,誰的敘述更有影響力。
  布魯內蒂到達警察局時,發現那裡一片喧嘩。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走廊裡擠作一團,外事辦公室門口排成一列長隊的人們正聚在一起用不同的語言嘰裡咕嘻地交談。「他們把他帶進來了,長官。」一個警衛看到布魯內蒂,便說道。
  「誰?」他問,不敢抱什麼希望。
  「馬爾法蒂。」
  「怎麼抓住的?」
  「有幾個人等在他的母親家裡。他大約在半小時前露了面,她甚至沒來得及讓他進去,他們已經把他逮住了。」
  「有沒有出什麼亂子?」
  「在那裡的一個人說,他看見他們的時候想溜,但一發現他們有四個人,就放棄了,乖乖地跟他們走了。」
  「四個人?」
  「對,長官。維亞內洛打了電話,讓我們多派人去。他們剛到,馬爾法蒂就出現了。他們連進屋的時間都沒有,剛到那兒就發現他在門口。」
  「他現在在哪裡?」
  「維亞內洛把他關進了一間牢房。」
  「我去看他」
  布魯內蒂走進牢房的時候,馬爾法蒂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把自己推下樓梯的人。但他倒沒有帶著什麼特別的敵意來歡迎布魯內蒂。
  布魯內蒂從牆邊拖了一把椅子,面朝著馬爾法蒂坐下來,馬爾法蒂背靠著牆躺在小床上。他是個粗壯的矮個男人,長著濃密的棕色頭髮,模樣是如此普通,讓人看了以後馬上就會忘記。他看上去像一個會計,而不像是殺手。
  「呃?」
  「呃什麼?」馬爾法蒂完全是一副實話實說的口氣。
  「呃,了結這件事,你是想用省力的法子,還是想用受罪的法子?」布魯內蒂冷靜地問道,就像電視上的警察們一樣。
  「什麼是受罪的法子?」
  「就是你說你對此一無所知。「
  「對什麼?」馬爾法蒂問。
  布魯內蒂抿緊雙唇,抬頭朝窗戶注視了一會兒,接著又回過頭來盯著馬爾法蒂。
  「那什麼是省事的法子?」過了很久,馬爾法蒂問。
  「就是你把發生過的事告訴我。」還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解釋道,「不是關於房租的事。現在那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是關於謀殺。所有的謀殺案。一共四件。」
  馬爾法蒂在床墊上稍稍動彈了一下。布魯內蒂覺得他是想對謀殺案的數字提出疑問,但他沒有。
  「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傢伙。「布魯內蒂繼續說,沒有花工夫去解釋他指的是誰。「到頭來他的話會推翻你的供述,除非你能有什麼東西把他和你、和謀殺案聯繫起來。」他在這兒頓了一下,但馬爾法蒂什麼也沒說。「你有冗長的犯罪前科記錄,」布魯內蒂接著說,「謀殺未遂,現在又是謀殺。」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用一種絕對和藹的口氣說,「要證明你殺了拉瓦內洛不費吹灰之力。」為了回應馬爾法蒂驚訝的目光,他解釋道,「老太太看見你了。」馬爾法蒂把視線移向一邊。
  「法官們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尤其是女警。所以,我看除了定你的罪以外別無他法。法官肯定會徵詢我的意見。」他說,停下來,確保馬爾法蒂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他們問的時候,我會提議『藍港』。」
  所有的罪犯都知道這所監獄的名字,那是意大利最可怕的監獄,沒有一個人從裡面逃出來過,即使是像馬爾法蒂這樣強悍的傢伙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布魯內蒂等了一會兒,但馬爾法蒂還是一言不發,他又說:「他們說,在那兒。
  沒人知道貓和老鼠哪個個兒大。」他頓了一下。
  「那麼,如果我跟你談呢?」馬爾法蒂終於問道。
  「那我就會建議法官對這一點加以考慮。」
  「就這些?」
  「就這些。』布魯內蒂也一樣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
  馬爾法蒂只花了一點時間就作出了決定。「好吧,」他說,「可我希望能在記錄上寫是我主動交待的。我希望能這樣寫:你們剛把我逮捕,我就願意向你們和盤托出。」
  布魯內蒂站起身。「我去找個秘書來、」他說,走到牢房門口。他向一個坐在過道盡頭一張桌子邊的小伙子示意,那人便拿著一台錄音機和一本拍紙簿走進屋來。
  他們準備好以後,布魯內蒂說:「請說出你的名字、生日還有目前的住址。」
  「姓馬爾法蒂,叫彼得羅。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八日生。
  住在卡斯特羅區二三一六號。」
  如此這般談了一個小時,馬爾法蒂的嗓音始終像回答第一個問題時一樣,似乎與自己毫無關係,但他揭露的真相卻是越聽越令人恐怖。
  最初的主意可能是拉瓦內洛的,也可能是聖毛羅的,馬爾法蒂從來就沒想過要去問一問。他們從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人們那裡知道了他的名字,便跟他聯絡,問他是否願意每個月為他們收錢,並以一定比例的利潤作為報酬。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只是對於他將得到多少比例還有一番遲疑。他們最終敲定為百分之十二,儘管為了把價錢抬到這麼高,馬爾法蒂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經過了艱難的討價還價。
  為了提高自己的收入,馬爾法蒂提議把聯盟的某些合法收入用支票支付給那些由他選定的人。布魯內蒂打斷了馬爾法蒂在說起這個計謀時那種荒唐的得意勁兒,問道:「這事馬斯卡裡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三星期以前。他去找拉瓦內洛,告訴他賬目出問題了。
  他不清楚拉瓦內洛是知情者,還以為那是聖毛羅干的。傻瓜!」馬爾法蒂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如果他願意,他本來可以從他們那兒分到三分之一,輕而易舉的三分之一。」他的眼睛在布魯內蒂和秘書之間溜來溜去,希望他們能分享他的厭惡情緒。
  「後來呢?」布魯內蒂問,壓制著自己的厭惡情緒。
  「事發之前一星期,聖毛羅和拉瓦內洛到我這兒來。他們要我把他幹掉,可我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就對他們說,我不幹,除非他們一塊兒干。我可不是傻瓜。」他又一次看了看另外兩個人,想得到讚許。「你知道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怎麼樣。你替他們幹了一件事,他們就再也不會放過你。唯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也攪到渾水裡來。」
  「在某種程度上。我告訴他們我會幹,但他們得幫我做好準備。」
  「他們讓克雷斯波給他打電話,說自己聽說他正在打聽關於聯盟出租公寓的情況,而自己就住在其中一套公寓裡。
  馬斯卡裡有那張名單,所以他可以核對。當馬斯卡裡告訴他當晚將動身前往西西里島——這個我們事先是知道的——克雷斯波便說還要向他提供其他消息,提議他可以在去機場的路上順便來一下。」
  「後來呢?」
  「他同意了。」
  「事發時克雷斯波在那裡嗎?」
  「哦,不,」馬爾法蒂說,還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他是個嬌滴滴的小雜種,不想跟這件事沾上邊。所以他開溜了——沒準早早地去軋馬路了。而我們就等著馬斯卡裡。大約七點,他露了面。」
  「後來怎麼樣?」
  「我讓他進來。他以為我是克雷斯波,沒有理由不這麼想嘛。我叫他坐下,說要給他一杯飲料,但他說他要趕飛機,時間很緊。我又問了一遍他想不想喝一杯飲料,他說不,我就說我想來一杯,然後繞到他後面,朝放著飲料的桌子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干的。」
  「你幹什麼了?」
  「我打了他。」
  「用什麼?」
  「一根鐵棒。就是今天早上我拿的那一根。那玩意兒很不錯。」
  「你打了他幾下?」
  「只一下。我不想讓克雷斯波的傢具沾上血。我也不想殺了他。我想讓他們來幹。」
  「他們干了?」
  「我不知道。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干的。他們在臥室裡。我把他們叫出來,然後我們把他拖進浴室。他那時還活著,我聽到他在呻吟。」
  「為什麼在浴室?」
  馬爾法蒂的眼神表明,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高估了布魯內蒂的智力。「那些血。」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見布魯內蒂一言不發,馬爾法蒂接著說,「我們把他放在地板上,然後找回去拿來鐵棍。聖毛羅一直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掉——我們全盤都計劃好了,把這些東西攪和在一起,就像個迷魂陣——還說他必須讓人難以辨認,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改動銀行案捲了。反正,他一直就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了,於是我就把棍子給了他,叫他自己來幹,然後回到起居室裡抽了一支煙。等我再回去,事情就做完了。」
  「他死了?」
  馬爾法蒂聳聳肩。
  「拉瓦內洛和聖毛羅殺了他?」
  「我已經幹完了我那份差事。」
  「然後又怎麼樣,」
  「我們把他的衣服剝光,剃下他的腿毛。耶穌呀,這是什麼樣的差事埃」「沒錯,我也這麼想。」布魯內蒂破例說道,「那麼後來呢?」
  「我們替他上了妝。」馬爾法蒂停下來想了一會兒,「不,說得不對。他們是在打爛他的臉之前干的。他們倆有一個說這樣會容易一些。然後,我們就把他的衣服重新穿上去,把他拉出去;就像他喝醉了一樣。其實我們不用這麼費心的,沒人看見我們。我和拉瓦內洛把他拖到聖毛羅的車上,把他載到野地裡。我知道那兒平時都是幹什麼用的,我想,這是個扔下他的好地方。」
  「那衣服呢?你們是在哪兒把衣服換上去的?」「那是在我們到了那裡,出城到了馬蓋拉以後。我們把他從後座上拖下來,把衣服剝掉。然後我們把那些衣服替他穿上去,那件紅色禮服,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接著我把他拖到野地另一頭的一塊地方,把他留在那裡。我把他塞在一個灌木叢下面,這樣就得花更多的時間才能發現他。」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他的一隻鞋脫落下來,拉瓦內洛便把它塞進我的口袋。我就把鞋扔在他身邊。我想,那雙鞋,是拉瓦內洛的主意。」
  「他的衣服你們是怎麼處置的?」
  「我在回克雷斯波住處的路上停了一下,把它們扔進了一隻垃圾筒。沒什麼問題,上面沒有血跡。我們很小心的。我們是用一隻塑料袋把他的頭包起來的。」
  那位年輕的警官咳嗽了一聲,但他把頭轉向一邊,好讓這聲音不被錄到音帶上。
  「那麼然後呢?」布魯內蒂問。
  「我們回到了公寓。聖毛羅已經把屋子弄乾淨了。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直到那一晚你來梅斯特雷。」
  「那是誰的主意?」
  「不是我的。拉瓦內洛給我打電話,把這些事兒跟我交待了一遍。我想,他們巴望著如果能把我幹掉,調查就會停下來。」馬爾法蒂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我努力告訴他們,事情不會是那樣的,殺掉你不會有任何區別,可他們不願意聽。他們非要我幫他們。」
  「於是你就同意了?」
  馬爾法蒂點點頭。
  「你必須給出一個答案,馬爾法蒂先生,否則音帶上錄不下來。」布魯內蒂冷冷地解釋道。
  「是的,我同意了。」
  「是什麼使得你改變了主意,答應幹這事的?」
  「他們付了足夠的錢。」
  因為那位年輕警官在場,所以布魯內蒂沒有問自己的命值多少錢。這一點遲早會知道的。
  「那輛企圖把我們撞下公路的車是你駕駛的嗎?」
  「是。」馬爾法蒂停了很長時間,然後補充說,「你瞧,如果我知道車裡有個女人跟你在一起,我想我就不會幹了。殺一個女人是要走霉運的。她是我殺的第一個。」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抬起頭來,「瞧,走霉運了不是?」
  「或許這個女人的霉運比你走得更厲害,馬爾法蒂先生。」布魯內蒂答道,但是還沒等馬爾法蒂反應過來,他又問,「那克雷斯波呢?他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我跟那事沒關係。當時,我和拉瓦內洛呆在車上。我們留下聖毛羅跟克雷斯波在一起。等我們回到那裡,事情已經了結了。」
  「聖毛羅跟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關於那個沒說什麼。他只是告訴我事情發生了,然後叫我離得遠遠的,可能的話離開威尼斯。我是準備走的,不過現在,我猜我沒機會走了。」
  「那拉瓦內洛呢,」
  「我是今天上午到那裡去的,在你來我的住處以後。」說到這裡馬爾法蒂停了下來。布魯內蒂不禁懷疑,他正準備撤什麼謊。
  「出什麼事了?」布魯內蒂催促他。
  「我告訴他警察在追我。我說我需要錢,好出城去,到別處去。可他嚇壞了。他開始叫嚷,說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搞糟了。就在那時,他拔出了刀。」
  布魯內蒂看到過那把刀。一把彈簧折刀,一位銀行家隨身帶著這麼一樣東西似乎挺奇怪,但是他沒說什麼。
  「他拿著刀朝我衝過來。他完全瘋了。我們就搶那把刀。
  後來,我想,他撲倒在刀上。」確實如此,布魯內蒂對自己說。
  兩次。在胸口。
  「然後呢,」
  「然後我去我母親家。你們的人就是在那兒找到我的。」
  馬爾法蒂閉上嘴,房間裡唯一的聲音是錄音機低低的轉動聲。
  「那些錢怎麼樣了?」布魯內蒂問。
  「什麼?」馬爾法蒂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換嚇了一跳。
  「那些錢,從所有的房租上賺來的錢。」
  「我花掉了自己的那份,每個月都花。不過,要是跟他們拿到的比,就不值一提了。」
  「你得了多少?」
  「介於九百萬與一千萬之間。」
  「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處置他們那些錢的?」
  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似乎他從來都沒有琢磨過這個問題。「我猜聖毛羅大部分都花在了那些男孩身上。拉瓦內洛,我就不清楚了。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搞投資的人。」馬爾法蒂的口氣使這話聽上去像是一句污言穢語。
  「對於這事,以及你跟這些人之間的瓜葛,你還有什麼話嗎?」
  「只有一點,殺馬斯卡裡的主意是他們的,不是我的。我是跟著一塊兒干的,但那是他們的主意。如果有人查出了房租的事,我不會有多少損失,所以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理由殺他。」顯然,但凡他相信自己會有一點點損失,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馬斯卡裡,不過,布魯內蒂沒說什麼。
  「就這些了。」馬爾法蒂說。
  布魯內蒂站起來,朝那位年輕警官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自己一起走。「我去讓人把這個打出來,這樣你便能在上面簽名。」
  「慢慢來,」馬爾法蒂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
第29章

  一小時以後,布魯內蒂下樓把三份打好的案情陳述拿給馬爾法蒂,他沒費神把這些陳述看一遍就在上面簽了名。
  「你就不想知道你在簽什麼嗎?」布魯內蒂問他。
  「沒關係。」馬爾法蒂答道,甚至懶得從床上直起身來。
  他把布魯內蒂給他的那支鋼筆朝著那些紙揮了揮。「再說,沒有理由認為有人會相信這些。」
  布魯內蒂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爭辯。
  「接下來會怎麼樣?」馬爾法蒂問。
  「過幾天會有個聽證會,地方法官將決定你是否應該得到保釋的機會。」
  「他會徵求你的意見嗎?」
  「有可能。」
  「然後呢?」
  「我會提出反對。」
  馬爾法蒂的手轉動鋼筆桿,掉轉了一個方向再握住,然後遞給布魯內蒂。
  「會有人告訴我母親嗎?」馬爾法蒂問。
  「我會讓人給她打電話的。」
  馬爾法蒂聳聳肩,表示感謝,壓低了身子,把頭擱上枕頭,然後閉上了雙眼。
  布魯內蒂離開牢房,上了兩層樓來到埃萊特拉小姐的那個小房間裡。今天她穿的那種紅色在梵蒂岡以外的地方很少能夠看到,而布魯內蒂覺得它很刺眼,與自己的心清格格不入。她笑了,於是他的心清稍稍好了一些。
  「他在嗎?」布魯內蒂問。
  「他是一小時前到的,但現在他在打電話,叫我不要打擾,不管是什麼事。」
  這正中布魯內蒂下懷,他不想在帕塔看馬爾法蒂的口供時呆在他邊上。他把一份口供放在她桌上,說:「能否請你在他一打完電話之後就交給他?」
  「馬爾法蒂的?」她問,帶著公然的好奇看著它。
  「對」。
  「你去哪兒?」
  當她問這話的時候,布魯內蒂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呆在這裡。他連現在是什麼時間都不知道。他瞥了一眼手錶,發現此時正是五點,但是這個鐘點對他毫無意義。
  他並不感到飢餓,只是口乾舌燥,極度疲勞。他開始考慮帕塔會作何反應,這使得他的嘴巴更干了。
  「我要去弄點喝的來,然後呆在我的辦公室裡。」
  他轉身離開,也不去關心她有沒有看那份口供。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關心了,除了自己的口渴,除了這炎熱的天氣,除了自己的皮膚上那淡淡的紋理——鹽分已經在上面蒸發了一整天。他抬起手背,放到嘴邊,舔了舔,嘗到了一股子苦味,幾乎快活起來。
  一小時以後,他應帕塔的傳喚步入了他的辦公室。布魯內蒂在辦公桌旁邊找到了過去的那個帕塔:他看上去似乎在一夜之間年紀減少了五歲,體重減少了十斤。
  「請坐,布魯內蒂。」帕塔說。帕塔拿起供詞,把這六頁紙的下端在桌上輕輕扣了扣,靠整齊。
  「這個我剛看過。」帕塔說。他瞥了一眼對面的布魯內蒂,把文件放在桌上。「我相信他。」
  布魯內蒂凝神注意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緒,不管怎麼說,帕塔的妻子跟聯盟是有關係的。帕塔希望能在這座城市裡得到陞遷,而聖毛羅又是這個城市裡頗有政治地位的人物。布魯內蒂意識到,不管他準備同帕塔進行怎樣的對話,正義和法律在裡頭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他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懷疑還會不會有別人相信他。」帕塔補充說,開始對布魯內蒂循循善誘起來。看見布魯內蒂顯然不準備說什麼,帕塔繼續說道:「今天下午我接到了幾個電話。」
  要是問這些電話裡有沒有一個是聖毛羅打來的,這個猜測就未免太不值一提了,所以布魯內蒂沒有問。
  「不僅聖毛羅律師給我打了電話,而且,我還跟兩位市政委員會的成員進行了長談,兩個人都是律師的朋友兼政治夥伴。」帕塔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布魯內蒂能夠看見一隻珵亮的鞋尖,還有一隻薄薄的藍襪子的狹長的一部分。他抬頭看著帕塔的臉:「就如我所言,沒人會相信這傢伙。」
  「哪怕他說的是真話?」布魯內蒂終於問道。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情況就更是如此了。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人會相信聖毛羅能幹出這個傢伙指控他的那些事來。」
  「您倒好像沒費什麼勁就相信了,副局長。」
  「就聖毛羅先生而言,我幾乎不能算是一個客觀的旁觀者。」帕塔說,在布魯內蒂面前,以一種如同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時那樣輕鬆隨意的態度,流露出了他以往從未顯示過的自知之明。
  「聖毛羅跟您說什麼了?」布魯內蒂問,儘管他已經盤算出了他們一定會說的話。
  「我相信你已經猜到了他會說出什麼話來。」帕塔說,又一次讓布魯內蒂吃了一驚,「他說,這僅僅是馬爾法蒂讓別人分擔過失、為自己推卸罪責的一種企圖。對銀行案卷的一番周密核查無疑將會表明,這統統是拉瓦內洛干的。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他,聖毛羅,插手了所有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不管是收兩份房租的事,還是馬斯卡裡之死。」
  「他有沒有提起其他幾件兇殺案?」
  「克雷斯波,」
  「對。還有瑪麗亞·納迪。」
  「沒有,一個字也沒提。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和拉瓦內洛之死聯繫起來。」
  「我們有一個女證人看見馬爾法蒂跑下拉瓦內洛家樓梯。」
  「我知道。」帕塔說,放下二郎腿,往前一探身。他把右手放在馬爾法蒂的供詞上。「毫無價值。」他最終說,就像布魯內蒂料到的那樣。
  「他可以試試把這個用在庭審上,可我懷疑法官會不會相信他。他最好還是把自己說成是拉瓦內洛手中無知的工具。」是的,這也許是對的。把馬爾法蒂看成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者的法官是不會存在的。而把聖毛羅看成是這件事的參與者的法官更是無法想像的。
  「那是不是意味著,對此,您不準備做什麼了?」布魯內蒂問,衝著帕塔桌上的文件努努下巴。
  「除非你能想出什麼來做。』帕塔說,布魯內蒂試圖從他的話音裡聽出嘲諷來,但是枉費了心思。
  「不,我不能。』布魯內蒂說。
  「我們碰不了他。』啪塔說,「我知道他的為人。他太謹慎了,不會被任何與此有關的人看見的。」。
  「連卡普齊納大街上的那些男孩也不會看見嗎?」
  帕塔厭惡地繃緊了嘴:「他和這些傢伙的瓜葛完全是次要的。沒有什麼法官會聽信此類證據。不管他的所作所為有多噁心,那畢竟是他的私事。」
  布魯內蒂開始考慮各種可能性:假如能找到足夠的娼妓,那些向聯盟租房子的,證明他們為聖毛羅提供過服務。
  假如布魯內蒂能夠找到他去看克雷斯波時呆在公寓裡的那個男人。假如能找到證據,證明聖毛羅與那些付兩份房租的人有過面談。
  帕塔把這些統統打斷:「沒有證據,布魯內蒂。一切都依賴於一個供認不諱的殺人犯的話。」帕塔敲了敲這些文件,「他談起這些謀殺案,那口氣就像是他要出去買包煙。當他指控聖毛羅時,沒人會相信他。沒有人。」
  布魯內蒂突然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不能自己。他的眼睛泛起了潮,他只能拚命讓它們睜開。他抬起一隻手捂到右眼上,讓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去掉一撮灰塵,然後閉上一會兒雙眼,再用一隻手揉了揉,等他再睜開眼睛,發現帕塔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想你該回家了,布魯內蒂。關於這事,再沒有什麼可做了。」
  布魯內蒂費力地站起身,衝著帕塔點點頭,離開辦公室,從那兒直接回了家,路上經過自己的辦公室也沒進去。
  到了家裡,他把電話插座從牆上拔下來,洗了一個慢悠悠、熱騰騰的澡,吃了一公斤桃子,最後上了床。
第30章

  布魯內蒂睡了十二個鐘頭,睡得很沉,一夜無夢。這一覺使他醒來時精神振作,反應敏捷。床單濕漉漉的,但他昨晚並沒有發覺自己在出汗。在廚房裡,當他往咖啡壺裡裝咖啡時,他發現昨晚留在碗裡的桃子中有三隻表面上蓋滿了柔軟的綠毛。他把它們扔進洗滌槽下面的垃圾箱裡,然後洗洗手,把咖啡放到爐子上。
  他只要一發現自己的思緒回到聖毛羅或者馬爾法蒂的供詞上,就努力掙脫開,轉而去想即將來臨的週末,發誓一定要上山踉保拉在一起。他不清楚為什麼她昨晚沒有打電話來。這種想法撥動了他那自憐自哀的心弦,激起一陣迴響:他在這臭烘烘的大熱天裡大汗淋漓,而她卻像《音樂之聲》裡的傻姑娘一樣在山間嘻戲玩鬧。可是緊接著,他想起自己曾把電話線切斷,頓時被羞愧刺痛了。他想念她。他想念他們大家。只要一脫得開身,他就要上山去。
  這個決定讓他精神一振,便去了警察局。在那裡,他讀遍了報紙上有關馬爾法蒂被捕的報道。所有的文章都把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稱為他們的主要消息來源。報道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引述了副局長的話,說他「監督了逮捕過程」,而且「取得了馬爾法蒂的供詞」。報紙把維羅納銀行醜聞歸咎於銀行最近一任的行長拉瓦內洛,並讓讀者確信,此人在策劃謀殺了他的前任之後,自己又死在他那邪惡的同謀馬爾法蒂的手中。只有《晚郵報》上提到了聖毛羅,報上引述了他的話,說這是一個他因為能為之服務而感到不勝榮幸的組織,其崇高的目標和高尚的準則竟然遭人濫用,他對此表示震驚和悲傷。
  布魯內蒂給保拉打了電話,儘管他明知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但還是問她有沒有看過報紙。當她問報上登了什麼時,他只告訴她,案子結了,等他到山上,會跟她細說。就如他所料,她要他再多說點,但他說這事可以等一等。等她放過這個話題,不再追問時,他突然對她如此缺乏耐心閃出一絲氣惱,這難道不是一件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案子嗎?
  上午剩下的時間裡,他準備了一份五頁紙的報告,其中先是闡明瞭自己相信馬爾法蒂口供屬實的立場,然後提供了從發現馬斯卡裡的屍體到馬爾法蒂被捕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的內容詳勁思維縝密的敘述。午飯過後,他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很不情願地發現,所有這些東西是如何純粹以他自己的猜測為基礎的:沒有絲毫實實在在的證據可以把聖毛羅同任何一件案子聯繫起來,也不可能有別人會相信,像聖毛羅這樣一個從聯盟那不可企及的道德高峰向下俯視整個世界的人物,會跟貪婪、淫慾、暴力之類卑鄙的東西沾上邊。但他還是用那台擱在屋角一張小桌子上的奧地利維蒂牌標準打字機把報告打了出來。看著打完的這幾頁,看著那白色的用修正液塗改過的痕跡,他不知道該不該寫張條子要求為自己的辦公室配備一台電腦。他發覺自已被這個念頭吸引住了,盤算著該把電腦放在哪裡,不清楚憲竟是會擁有自己的打印機呢,還是不管輸入什麼都得下樓到秘書辦公室才能打印出來,這個主意他可不喜歡。
  當他還在思忖這些的時候,維亞內洛敲響了他的門,然後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個子不高、皮膚曬得黝黑的男人,身穿一套皺巴巴的棉布西裝。「警長,」巡佐擺出一副平時用來在市民面前與布魯內蒂交談的正兒八經的腔調,說開了,「我想介紹一下盧齊亞納·格拉維。」
  布魯內蒂湊近格拉維,伸出一隻手。「很高興遇見您,格拉維先生。有什麼地方我能為您效勞的?」他把這個男人領到了桌邊,朝桌前的一張椅子指了指。格拉維把辦公室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在椅子上落座。維亞內洛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躊躇了一會兒,想看看格拉維說不說話,見他沒開口,便開始解釋起來。
  「警長,格拉維先生是基奧賈一家鞋店的老闆。」
  布魯內蒂帶著一種全新的興趣看著他。一家鞋店。
  維亞內洛轉向格拉維,揮起一隻手,請他說話。「我剛度假回來。」格拉維開了口,先是跟維亞內洛說,接著,當維亞內洛轉過來面朝著布魯內蒂時,他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布魯內蒂身上。「我在普利亞呆了兩星期。在八月假裡開著店沒什麼意思。沒人想買鞋。天太熱了。所以,我們每年都歇業三星期,我和我太太出去度假。」
  「那麼你剛回來?」
  「呃,我是兩天前回來的,可我直到昨天才到店裡去。就在那時,我找到了這張明信片。」
  「明信片,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是那個在我店裡工作的女孩寄來的。她正在挪威度假,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我想,她的末婚夫是為你們工作的,名叫喬治·苗蒂。」布魯內蒂點點頭,他認識苗蒂。「喏,我說了,他們在挪威。她寫信告訴我,警方對一雙燈鞋感興趣。」他轉回頭對著維亞內洛。「我不知道他們是在談到什麼話題的時候想起這事兒的,反正她在明信片的末尾寫道,喬治說你們在尋找一個買過一雙女鞋的人,鞋是紅緞子做的,大號。」
  布魯內蒂發覺自己屏住了呼吸,便逼著自己放鬆,把氣呼出來。「那你賣過那鞋嗎,格拉維先生?」
  「對,我賣過一雙,大約一個月前。賣給一個男人。」他在這裡頓了一下,等著警察議論,一個男人買那雙鞋有多麼奇怪。
  「一個男人?」布魯內蒂善解人意地問道。
  「對,他說他買這鞋是想在四旬齋前的狂歡節時用。但是,狂歡節要到明年才會舉行。這種時候買我覺得挺奇怪,可是我想把鞋賣掉,因為有一隻鞋的緞子已經從鞋跟那裡脫開了。我想,是左邊那隻。不管怎麼說,鞋正在打折,他就買下來了。五萬九千里拉,是從十二萬減下來的。確實是便宜貨。」
  「我相信,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附和道,「你覺得假如你再看見那雙鞋,能認出來嗎?」
  「我想我能。我在一隻鞋的鞋底上寫著折扣價。可能還會在上面。」
  布魯內蒂轉過來對維亞內洛說:「巡佐,你能不能幫我從實驗室裡把那雙鞋拿來?我想讓格拉維先生看一看。」
  維亞內洛點點頭,離開了屋子。他走以後,格拉維談起了他的假期,描述著亞得裡亞海的水是多麼清澈——只要你能向南行進一段足夠的距離。布魯內蒂聆聽著,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笑一笑。他克制著自己,在格拉維把鞋認出之前並不要求他描述買鞋人的特徵。
  幾分鐘以後,維亞內洛回來了,把鞋裝在透明的塑料袋裡帶進來。他把袋子遞給格拉維,格拉維卻並沒有要把它打開的意思。他隔著袋子把鞋移來移去,把兩隻鞋先後翻轉過來,仔細看鞋底。他把袋子湊到離自己更近些,笑了,手持袋子往布魯內蒂眼前一亮。「瞧,在那兒。折扣價。我是用鉛筆寫的,所以,買鞋的人只要想擦就能擦掉。可是,你還是能看出來,就在那兒。」他指著鞋底上淡淡的鉛筆印跡。
  最後,布魯內蒂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你能否描述一下買這雙鞋的人。格拉維先生?」
  格拉維只停了一會兒,便發問起來,面對政府部門,他的聲調是畢恭畢敬的:「警長,您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對這個男人感興趣?」
  「我們認為,他能為我們正在進行的一次調查提供重要信息。」布魯內蒂答道,等於什麼也沒告訴他。
  「哦,我明白了。」格拉維回答。就像所有意大利人一樣,他習慣於聽不懂官方告訴他的話。「比您年輕,我敢說,不過年輕不了多少。黑頭髮。沒有鬍子。」也許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說的話,格拉維意識到這種描述有多麼含糊。「我敢說他看上去就跟別人差不多,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不太高,也不太矮。」
  「你願不願意看幾張照片,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也許這能幫你認出那個男人?」
  格拉維厚道地笑了笑,發現這一切統統跟電視上相差無幾,頗感寬慰。「當然可以。」
  布魯內蒂衝著維亞內洛點點頭。於是他下了樓,不一會兒就帶著兩個裝滿警事檔案照片的文件夾回來了,擱在布魯內蒂的桌面上。他一張一張地翻看這些照片,每看完一張就把正面朝下放在另外一堆上。在維亞內洛和布魯內蒂的注視下,他把馬爾法蒂的照片面朝下跟別的照片歸在一起,然後接著往下看,一直看到最後一張。他抬起了頭。「他不在這裡,甚至沒有一個人長得有幾分像他。」
  「也許你能把他的長相向我們描述得更清楚些,先生。」
  「我告訴過您了,警長,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所有這些人,」他說,指指堆在面前的那疊照片,「呃,他們看上去都像罪犯。」維亞內洛偷偷看了布魯內蒂一眼。這裡面混了三張警官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阿爾維斯警官的。「我告訴過您了,他穿著一套西裝。」格拉維重複道,「他看上去像我們中的一個。您知道,就是某個天天上班的人,在辦公室裡。他的談吐像個有教養的人,不像是罪犯。」
  這話裡顯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幼稚讓布魯內蒂一度懷疑,格拉維是不是一個正宗的意大利人。他朝維亞內洛點點頭。維亞內洛便從剛才在桌上放下的第二份文件夾的地方把文件夾拿起來,遞給格拉維。
  在兩個警官的注視下,格拉維開始翻閱這一堆數量較少的照片。當他翻到拉瓦內洛的照片時,他停下來,抬頭看布魯內蒂。「這是昨天被殺掉的銀行家吧,不是嗎?」他問,指著照片。
  「他不是買鞋的人吧,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不,當然不是。」格拉維答道,「如果是的話,我進來的時候就會告訴你了。」他又看了看照片,這是一張工作照,原先登在一本收錄了所有銀行高層人員的手冊上。「不是這個人,卻是這種類型的。」
  「這種類型,格拉維先生?」
  「您知道,西裝、領帶、珵亮的鞋。乾淨的白襯衫,頭髮理得不錯。一位真正的銀行家。」剎那間,布魯內蒂彷彿回到了七歲,跪在母親身邊,面前是聖瑪麗福莫薩——他們教區裡的教堂——的主祭壇。母親仰望著祭壇,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說話,嗓音顫抖,夾雜著幾許乞求,幾許虔誠。「聖母瑪利亞,看在您的為了我們所有這些無足輕重的罪人獻身的兒子份上,允准我這麼一個請求吧。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會在祈禱中向您乞求一絲額外的恩典了。」這是他在年幼時聽了無數次的承諾,只因為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樣,布魯內蒂太太總是對那些地位顯赫的教友的影響深信不疑。
  此外,這並不是布魯內蒂平生第一次遺憾自己缺乏信仰,但這並不妨礙他暗自祈禱,格拉維一旦看見買鞋人,就能把他認出來。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格拉維身上。「還有一個人可能會從你那兒買來這雙鞋。不幸的是,我沒有他的照片。不過,假如你能跟我來,到他工作的地方看他一眼,也許你就幫得了我們。」
  「你是說,實實在在地參與你們的調查?」格拉維的熱情像孩子一樣。
  「對,如果你願意的話。」。
  「當然願意,警長。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樂意幫你們。」
  布魯內蒂剛站起身,格拉維就跟著跳起來。在他們往市中心走的路上,布魯內蒂向格拉維解釋了一下他希望格拉維做的事。格拉維沒有提問,能遵照囑咐去做,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儼然一個配合警方調查一起重大案件的好公民。
  走到聖·盧卡廣場,布魯內蒂指出了通往聖毛羅事務所的大門,提議格拉維先生到「羅薩·薩爾瓦」喝一杯,讓布魯內蒂先上樓,五分鐘以後他再上去。
  布魯內蒂走上這如今已頗為熟悉的樓梯,敲敲辦公室的門。「進來。」秘書叫道,他便進去了。
  等她從電腦上抬起頭,看清來人是誰,禁不住一陣衝動,半個身子掉到椅子外面。「對不起,小姐。」布魯內蒂說,舉起雙手,做了一個他希望不至於惹出麻煩的手勢。「我想跟聖毛羅先生談談。這是官方的警務。」
  她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盯著他,嘴巴張成一個大大的「O」型,到底是出於驚訝還是因為害怕,布魯內蒂也吃不準。她緩緩地伸手向前,按動了桌上的一個按鈕。她一邊把手指擱在上面,一邊站起身,但為了安全起見,人還是呆在桌子後面沒動。她站在那裡,手指還撳在按鈕上,凝視著布魯內蒂,一聲不吭。
  過了幾秒鐘,門就被人從裡邊拉開了,聖毛羅來到了外辦公室。他看見他的秘書就像羅得之妻一樣,啞口無言,紋絲不動,接著看見了門口的布魯內蒂。
  他的憤怒頃刻間爆發了:「你在這兒幹什麼?我給副局長打了電話,叫他讓你離我遠點。出去,從我的辦公室裡出去。」一聽到他的聲音,秘書就從桌邊往後退去,靠著牆站好。「出去!」聖毛羅又說了一遍,這回幾乎是在喊了,「我不願意遭受這種迫害。我要讓你·…·」他說到一半,但當另一位跟在布魯內蒂後邊的男人走進辦公室時,他住了口。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一個穿著一身廉價布西裝的小個子男人.「你們兩個,從警察局來,再回到那兒去。」聖毛羅嚷道。
  「你能認出這個人嗎,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對,我能。」
  這一下聖毛羅呆住了,儘管他仍然沒有認出這個穿廉價西裝的小個子男人。
  「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格拉維先生?」
  「他就是從我這兒買走那雙鞋的男人。」
  布魯內蒂從格拉維這兒轉回頭,看著辦公室另一側的聖毛羅。此刻,他似乎已經認出了這位穿廉價西裝的小個子男人。「那是什麼鞋,格拉維先生?」
  「一雙紅色女鞋。四十一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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