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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第11章

  第二天,星期五,布魯內蒂覺得自己最好是到威尼斯警察局去露一下面,看看給自己的文件、信函已經堆了多少。
  此外,他在早上喝咖啡的時候向保拉承認,他想去瞧瞧「親愛的帕塔」有什麼新聞。
  「《人物》和《今日》上都沒提。」保拉提供了這麼一條信息,她指的是兩份最有名的花邊新聞雜誌,接著又說,「不過,我吃不準帕塔先生是不是吸引得了這兩家雜誌的注意。」
  「可別讓她聽見你說這話。」布魯內蒂一邊警告她,一邊笑了起來。
  「只要我是個走運的女人,帕塔太太就永遠不會聽到我說任何話。」接著,她又用更溫婉的語調問,「你覺得帕塔會怎麼辦?」
  布魯內蒂喝完咖啡,把杯子放下來,這才回答:「我想他也幹不了什麼,只能等到布拉斯卡厭倦了她,或者她厭倦了布拉斯卡再回來。」
  「他是什麼樣子,那個布拉斯卡?」保拉並沒有浪費時間問警方是否有布拉斯卡的檔案。在意大利,不管什麼人,只要賺夠了錢,就會有份檔案的。
  「我聽說他是頭豬。他是米蘭那個充斥著可卡因、高速車和傻姑娘的世界裡的一個組成部分。」
  「不錯。這回,那三樣裡他佔了其中一樣的二分之一。」
  保拉說。
  「你指什麼呢?」
  「帕塔太太嘛。她不是個姑娘,可她一定挺傻。」
  「你對她瞭解得這麼詳細嗎?」布魯內蒂從來也不清楚保拉都瞭解什麼人,或者瞭解什麼事。
  「不是,我只是根據她嫁給帕塔並且一直沒離婚這件事上推斷出來的。我覺得要忍受這麼一頭誇誇其談的蠢驢,挺不容易的。」
  「你倒能忍受我。」布魯內蒂說,笑盈盈的,想聽句恭維話。
  她的神態十分平靜。「你並沒有誇誇其談,圭多。有時候你挺難相處,有時候你不可理喻,可你並沒有誇誇其談。」這話裡並沒有什麼恭維之詞。
  他費力地從桌邊離開,心裡想,去警察局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一到辦公室,便把桌上等著他的文件瀏覽了一遍。讓他失望的是,沒有找到什麼關於梅斯特雷那具死屍的消息。
  這時候,有人敲了一下門,把他的工作打斷了。「進來!」他叫道,心想多半是維亞內洛帶來了梅斯特雷送來的東西。走進來的並不是那位巡佐,而是一位黑頭髮的年輕女郎,右手快著一摞檔案。她走到房間的那頭時就露出了笑容,然後來到他的辦公桌前,低頭看看手中的文件,稍稍翻了一下。
  「是布魯內蒂警長嗎?」她問。
  「是我。」
  她從其中一份檔案裡抽出幾張,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樓下的人說您可能想看看這些,博士。
  「謝謝你,小姐。」他說,把桌上的文件往自己這邊挪過來。
  她站在他的桌前沒有動,顯然是等著他詢問她是誰,或許,她不太好意思作自我介紹。他抬起頭,看見一張豐滿動人的臉上長著一雙棕色的大眼睛,鮮亮的唇膏讓人目眩神迷。「你是……?」他笑著問。
  「埃萊特拉·佐爾齊,長官。我是從上星期開始擔任帕塔副局長的秘書的。」怪不得帕塔的辦公室外會有一張新的辦公桌。帕塔已經折騰了好幾個月,一直堅持說自己要處理的文件太多。所以,他就像一頭不辭辛勞拚命尋找地下塊菌的豬,干方百計地在一大堆預算案裡挖出了僱傭秘書的錢。
  「很高興認識你,佐爾齊小姐。」布魯內蒂說。這個姓聽起來十分入耳。
  「我相信我也是為您工作的,警長。」她笑盈盈地說。
  這是辦不到的,儘管他跟帕塔很熟,她也不能為他工作。可他還是說:「那當然好啦。」同時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文件。
  他聽到她從桌邊走開,便抬起眼睛目送她出了門。一條裙子,不長不短,還有非常非常迷人的雙腿。她走到門口時轉過頭來,看見他在看她,便又嫣然一笑。於是他又低頭看文件。誰會給孩子取名叫埃萊特拉?是多少年前取的?
  二十五年前?還姓佐爾齊。他認識許多姓佐爾齊的人,可這些人裡沒有誰能給女兒取名叫埃萊特拉。門在她身後關上了,於是他把注意力又拉回到了這些文件上。可那上面並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威尼斯的罪惡似乎正在度假呢。
  他下樓來到了帕塔的辦公室,可是在走進候見室時嚇得停住了腳步。多年以來,候見室裡一直都只有一座有些暇疵的瓷傘架和一張辦公桌,桌上總是鋪滿了牙醫診室裡常見的那種過期雜誌。今天,雜誌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電腦操作台,電腦聯結的一台打印機放在辦公桌邊的一張金屬矮桌上。窗前,傘架已換成了一張小桌子。這張是木頭的,桌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裡面有一大束橙色和黃色的唐菖蒲。
  這要麼是因為帕塔已經決定接受《建築文摘》的採訪,要麼就是因為那位新秘書下了決心,要把帕塔認定適合自己辦公室的那一套豪華風格逐漸推廣到下屬的工作環境裡去。這時,彷彿受到了他心理活動的召喚,她走進了辦公室。
  「看上去好極了。」他說,笑著揮起一隻手在這一小塊空間裡比劃了一下。
  她穿過房間,把一大捧文件夾往桌上一擱,回過頭來面對著他。「很高興您能喜歡,警長。要是照原來的樣子就沒法工作了。那些雜誌。」她又加了一句,微微聳了聳肩。
  「花真漂亮。是為了慶祝你的到來嗎?」「喔,不,」她溫和地回答.「我已經在『凡廷開了一張長期定單,從今以後他們每週一和週四都會把鮮花送來。」「凡廷」是城裡要價最昂貴的花店。一周兩次。那麼一年就是一ˍ百次了?她還沒等他算完,便解釋說:「既然副局長的開支賬單也歸我管,那我想,我會把這個作為一項必備開支加上去的。」
  「那麼,『凡廷』也會給副局長的辦公室送花了?」
  她的驚訝看來並不是裝的。「上帝呀,不。我相信這個副局長可以自己負擔的。在這類事上花納稅人的錢可不好。」
  她繞過辦公桌,手指在電腦上輕輕敲了一下。「我能為您做些什麼,警長?」她問。顯然,關於花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現在還不用,小姐。」他說,而此時她正在朝著鍵盤彎下腰來。
  他敲了敲帕塔的門,聽到裡面叫他進去。雖然帕塔仍舊坐在往常坐的地方,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可屋內的其他東西卻幾乎都變了樣。桌面上,往常根本就沒什麼東西能說明他是在工作,而現在卻堆滿了文件夾和報告,甚至邊上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布魯內蒂注意到這並不是帕塔平時看的《羅馬觀察家》,而是離通篇污言穢語僅一步之遙的《新聞報》。這張報紙之所以能擁有廣大的讀者,是基於兩個互相關聯的命題——那些卑鄙無恥的事,人們不僅幹得出來,而且會有其他人樂意一讀為快。就連屋內的空調——有空調的辦公室屈指可數——好像也沒有開。
  「請坐,布魯內蒂。」副局長髮了命令。
  好像是受到了布魯內蒂目光的感染,帕塔看了看桌上的文件,然後開始把它們歸攏在一起。他把文件一張張地疊起來,四邊都對齊,再往邊上一推,這才坐下來,一隻手卻還是按在文件上忘了挪開。
  「梅斯特雷進展如何?」他終於問布魯內蒂。
  「我們還沒有確定被害者的身份,長官。他的模擬像已經拿給許多在那裡幹活的易裝癖看過了,可是還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帕塔沒有插話。「我問到的人裡有兩個說這個人打著眼熟,可是沒人能說出準確的身份來,所以那意味著各種可能。也可以說毫無意義。我猜想,我問到的一個人倒是把他給認出來了,可他堅持說自己不認識。我想再跟他談談,可這或許會遇到阻礙。」
  「聖毛羅?」帕塔問。他們已經共事多年,這還是帕塔第一次讓布魯內蒂吃驚。『「你怎麼知道聖毛羅的事?」布魯內蒂脫口而出,接著,好像是為了糾正自己的莽撞腔調,又加上了「長官」兩個字。
  「他給我打過三次電話了。」帕塔說,接著又壓低了聲調,可還是明顯想讓布魯內蒂聽到,加上了一句,「這個雜種。」
  很快,布魯內蒂對於帕塔的這種非同尋常而又是精心設計好的出言不遜產生了戒心。他就像蜘蛛結網一樣,開始調動自己的記憶,掠過各種各樣可能聯結帕塔和聖毛羅的線索。聖毛羅是位有名的律師,他的委託人是整個威尼托地區內的商人和政治家。要是在平日裡,即使沒有別的,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帕塔匍匐在他腳下了。不過,接著他又想起這麼一層:聖母教堂以及聖毛羅的「道德聯盟」,其中的婦女分部的贊助人和指導者不是別人,正是出走的瑪麗姬·盧克雷齊婭·帕塔。不知道伴隨著聖毛羅的電話,副局長同時還收到了怎樣的關於婚煙、關於婚姻的神聖及義務的諄諄教導。
  「沒錯,」布魯內蒂說,打定主意只把自己知道的一半說出來,「他是克雷斯波的律師。」如果帕塔願意相信一位警長對於像賈恩卡洛·聖毛羅這樣的律師楷模居然充當一個易裝癖男妓的律師會不感到一點詫異的話,那就讓他去相信好了。「他跟您說什麼了,長官?」
  「他說你騷擾並恐嚇他的委託人。用他的話來說,你在企圖逼迫他透露線索時態度『蠻橫得毫無必要』。」帕塔用一隻手在下巴頦邊上摸了摸,布魯內蒂這才發現今天副局長看上去好像沒剃過鬍子。
  「當然,我跟他說,對於一位警長的這種指責我是不會聽的。他要是願意,可以提交一份正式的投訴書嘛。」平時,像這種投訴,來自於聖毛羅這樣的大人物,準會讓帕塔答應把這個膽敢冒犯的警官好好教訓一頓,不降上幾級調到巴勒莫去呆上三年就不錯了。而且,通常帕塔在做這種事之前連詳細情況都不會問一聲。然而此刻,帕塔卻在繼續扮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一原則的捍衛者。「我不會容忍公民干預國家機構的工作。」布魯內蒂相信,這訴訟大致可以這麼理解:帕塔想對聖毛羅公報私仇,只要能見到對方丟面子,他是願意做同謀的。
  「那麼,您認為我應不應該繼續調查,再去盤問一次克雷斯波,長官?」
  不管帕塔此刻對於聖毛羅的火氣有多大,想讓他克服這幾十年來的習慣,命令一個警長採取行動違抗政界要人的意志,還是期望過高了。「做任何你認為必要的事,布魯內蒂。」
  「還有事嗎,長官?」
  帕塔沒答腔,布魯內蒂便站起身來。「還有一件事,警官。」帕塔在布魯內蒂轉身走開之前說了一句。
  「什麼事,長官?——
  「你在新聞出版界有一些朋友.是不是?」啊,上帝埃帕塔是在向他求助嗎?布魯內蒂的目光越過他上級的腦袋,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不知你是否能跟他們接觸一下。」布魯內蒂清了清嗓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我發現自己眼下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布魯內蒂。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擴大影響了。」帕塔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我會盡我所能的,長官。」布魯內蒂吞吞吐吐地說,腦子裡想著他「在新聞出版界的朋友」,其中有兩個是寫金融業務的,還有一位是寫政治專欄的。
  「好,」帕塔說,遲疑了一下,「我已經讓新秘書想法去摸摸他的納稅情況了。」帕塔用不著解釋他指的是誰的納稅情況。「我已經囑咐她,發現了什麼就交給你。」對此,布魯內蒂驚訝不已,可他還是點了點頭。
  帕塔埋下頭看起書來。布魯內蒂把這個理解成打發自己走的舉動,便離開了辦公室。埃萊特拉小姐已經不在辦公桌邊了,於是布魯內蒂給她留了一張便條。「你能否看看,你的電腦裡關於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的業務有什麼說法?」
  他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發覺熱氣正在擴散,不理會那厚厚的牆和大理石地板,專揀屋子裡的每一處旮旯、每一條裂縫滲出來,攜帶了大量的潮氣。這種潮氣使得一張張紙都捲起了角,手只要碰上就會給粘祝窗都開著,他便走過去站在窗口。可是這些窗戶除了把新的熱流和潮氣帶進屋,並沒有其他作用。眼下潮位是最低的,所以,原來總藏在水下的腐爛物的臭氣竟然也滲到了這裡,因為這裡靠近聖馬可教堂前那一大片開闊的水面。他站在窗前,汗水浸透了他的寬鬆褲、襯衫和腰帶。於是,他想到博爾扎諾北部的群山,想像著他們一家人在八月的夜晚,身上蓋著羽絨被安然入睡。
  他走到桌邊,打電話到樓下的總辦公室,叫接電話的警官轉告維亞內洛,讓他上樓來。過了幾分鐘,這位長者走進了辦公室。以往,在一年中的這段時間,他總是給曬成醃牛肉乾——就是用牛的裡脊肉風乾後製成,讓基婭拉愛不釋口的玩意兒——的那種紅棕色,可今年他卻依然像冬季時一樣蒼白。就像大多數與他年紀和閱歷都相仿的意大利人一樣,維亞內格始終相信自己是排除在所有統計出來的可能性之外的。別人會死於抽煙,別人會因為吃油膩的食物膽固醇升高,也只有他們才會因此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多年來,他每星期一都會看一看《晚郵報》的「健康」專欄,可他卻認為只有別人的行為才會招來那些駭人聽聞的毛玻然而,今年春天,他的背上和肩上,一共切除了五顆可能會癌變的黑色素瘤。他還被叮囑,不要跑到太陽底下去。
  維亞內洛就像掃羅在奔赴大馬士革的途中,陡然改變了信仰,接著,他又像保羅一樣,努力開始傳播自己特有的福音。但是,維亞內洛並沒有考慮到意大利人性格中的一個基本特點:無所不知。關於這個問題,跟他談話的每個人都比他知道得多,什麼臭氧層啦,什麼含氯氟烴對大氣的影響啦,他們統統知道得比他多。此外,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曬太陽會有危險」這種說法只不過是又一場騙局,又一種欺詐,又一個玩笑罷了,雖說沒人能吃得准設下這樣的騙局意義何在。
  維亞內洛依然充滿保羅式的熱忱,當他試圖以自己背上的傷疤為證跟人爭論時,別人卻告訴他,他自己的個別現象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那些統計數字都是一派胡言。再說,那也不會落到他們頭上。於是,他開始認識到,對於意大利人來說,所有真理中有這樣一條是最引人注目的:除非親身體驗,否則便無真理可言,哪怕言之鑿鑿,但凡與個人信念相牴觸,則一律不予理睬。維亞內洛到底與保羅不同,他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使命,轉而去買了一管「防曬30〞,一年到頭都塗在臉上。
  「什麼事,博士?」他一走進辦公室便問。維亞內洛把自己的領帶和上衣都留在了樓下,穿一件短袖白襯衫和一條深藍色警褲。自從去年第三個孩子出生以後,他瘦了一些,還對布魯內蒂說想再瘦一點,讓體形更好。他解釋說,一個年近半百的男人又有了一個初生的嬰兒,得千萬小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在這種又熱又潮的天氣裡,布魯內蒂的腦子裡還在惦記著那些羽絨被,根本就不願意去想什麼健康問題,不管是自己的,還是維亞內洛的。
  「請坐,維亞內洛。」於是,這位警官在平時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而布魯內蒂則繞了一圈坐到了辦公桌後面。
  「對於這個『道德聯盟』,你知道些什麼情況?」布魯內蒂問。
  維亞內洛抬頭看著布魯內蒂,瞇縫起眼睛疑惑地瞥了一下,卻並沒看出更多的名堂,便坐在那裡把這個問題琢磨了一番,這才回答。
  「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我想他們是在某個教堂集會的——聖阿波斯托利教堂?不對,那是新教徒待的,那些人都有吉他,生一大堆孩子。我想,『道德聯盟』的集會是在私人家裡,在教區的接待室和會議室裡。據我們所知,他們不是政治性的。我說不准他們都幹些什麼。可是,從他們這個組織的名字來看,他們可能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只是說說自己有多好,別人個個有多壞。」他的聲調裡帶著輕蔑,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對於這種愚蠢的行為不屑一顧。
  「你認不認識其中的會員,維亞內洛?」
  「我,長官?我當然不願意認識啦。」他一笑置之,但馬上又看見了布魯內蒂的臉色。「喔,你是說正經的嘍,哦,長官?好吧,那讓我想一分鐘。」在他所謂的一分鐘裡,他雙手交錯抱住一條腿的膝蓋,仰臉盯著天花板,思索良久。
  「有一個人,長官,一個銀行裡的女人。納迪婭比我更熟悉她。我是說,自從納迪婭開始幹起銀行業務以後,跟她打交道的機會就比我多了。可我記得有一天,她說,這麼一個好女人竟然會跟這種組織有關係,真不可思議。」
  「你覺得她為什麼說這話?」布魯內蒂問。
  「什麼?」
  「是不是認為他們都不是好人?」
  「喏,您就想想這名字吧,長官。『道德聯盟』,就好像這玩意兒是他們發明的。照我說,他們肯定是一群「教堂跪凳』。」這個詞是最地道的威尼斯話,用來嘲弄那些跪在教堂裡、身子壓低到可以親吻面前那些長凳的人。維亞內洛用這個詞,再一次證明了威尼斯方言的奇思妙想和他本人的良好語感。
  「你知不知道她成為會員已經有多久了,或者她是怎麼加入的?」
  「不知道,長官,但我可以問問納迪婭。做什麼用?」
  布魯內蒂簡短地敘了一番聖毛羅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露面,此後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帕塔的事。
  「真好玩,是不是,長官?」維亞內洛問。
  「你認識他嗎?」
  「聖毛羅?」維亞內洛明知故問。克雷斯波他幾乎是不可能認識的。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他曾經當過我表哥的律師,在他出名前。要價很高。」
  「你的表哥對他有什麼說法?」
  「沒多少說法。他是個好律師。可他總想操縱法律,讓它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這在意大利可是夠典型的,布魯內蒂想,在這裡,法律條文倒是經常制訂,清晰完備的卻寥寥無幾。
  「還提到什麼?」布魯內蒂問。
  維亞內洛搖了搖頭:「我記不起來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還沒等布魯內蒂吩咐,維亞內洛便說,「我會打電話給我的表哥,向他打聽打聽。他可能會認識其他雇過聖毛羅的人。」
  布魯內蒂點頭致謝:「我還想看看,關於這個聯盟,我們能不能查出點什麼來——他們在哪兒集會,那兒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麼人,還有,他們都幹些什麼。」布魯內蒂說完以後沉吟片刻,發現有一點很奇怪這個組織知名度如此之高,已經成了供眾人挪揄的談資,然而實際上,其自身的種種內幕,人們卻幾乎一無所知。人們對這個聯盟有所耳聞,可是,假如布魯內蒂的經驗還算可靠的話,那麼,並沒有人完全瞭解這個聯盟都幹些什麼.此刻,維亞內洛已經拿出筆記,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您想讓我同時也打聽一下聖毛羅太太嗎?」
  「好啊,只要是你能查出來的,都行。」
  「我記得她原先是從維羅納來的。一個銀行業世家。」他從桌對面看著布魯內蒂。「還有事嗎,長官?」
  「還有,那個梅斯特雷的易裝癖,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我想讓你在本地把這個名字散播出去,看看有誰認識他,或者這個名字是否意味著什麼。」
  「那梅斯特雷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資料,長官?」
  「他曾搞過毒品,企圖做一筆買賣,被抓過兩回,除此之外便沒什麼了。維切區的男孩名單上有他,可他目前住在龍科尼林陰道上的一間公寓裡,一間非常漂亮的公寓,我猜,那就說明他已搬到卡普齊納大街和公共花園以外的地方去了。還有,去看看加洛是不是已經開始調查衣服和鞋子的製造商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替自己記下筆記。「還有什麼事,長官?」
  「還有,我想請你注意一下有沒有送來什麼失蹤人員的報告,找一個四十出頭、跟死者特徵相仿的男人。有關資料在檔案裡。也許那位新秘書能在她的電腦上做點什麼。」
  「從哪個地區開始查,長官?」維亞內洛一邊問,一邊讓鋼筆在本子上方擺好架勢。關於秘書他並沒有問什麼,這足以告訴布魯內蒂,她來到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如果她行,那就在全國範圍內查。也查查失蹤的旅客。」
  「您不願意把他說成一個男妓,是嗎,長官?」
  布魯內蒂想起了那赤裸的屍體與自己的身軀是如此相似。「對,那種身體是不會有人願意出錢尋歡的。」
第12章

  星期六早上,布魯內蒂陪著家人去火車站。可是當他們一起在聖西爾韋斯特羅站登上一路汽船時,個個都鬱鬱寡歡。保拉很生氣,因為布魯內蒂不肯離開那個她已經開始稱為「他的易裝癖」的人,就連至少到博爾扎諾夫度過假期的第一個週末都不肯。布魯內蒂也很生氣,因為她不能理解他。拉法埃萊因為要離開莎拉·帕格奴齊那清純的魅力而黯然神傷,但是一想到一星期以後就能相聚,便多少有了點安慰——何況,在此之前,還可以在樹林裡采新鮮蘑菇呢。基婭拉,一如既往,壓根兒就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渴望自己那終日勞碌的父親能夠脫身,擁有一個真正的假期。
  家庭禮儀裡有這麼一條,每個人都得拎自己的包。不過,既然布魯內蒂只到梅斯特雷為止,隨身沒有帶包,保拉就可以差遣他去提她的那隻大箱子了。而她自己則只拎著一個手提包和一本《亨利·詹姆斯書信集》——這冊書的開本大得讓人敬畏,令布魯內蒂確信,她根本就不會有時間跟他呆在一起。因為布魯內蒂提著保拉的箱子,所以多米諾骨牌效應馬上就顯露無遺了:基婭拉把幾本書塞進了媽媽的箱子,自己的包裡就留出空間放上了拉菲的第二雙登山靴。於是,媽媽便堅持要在他騰出的地方裡再放上一本《聖泉》,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今年一定要抽出足夠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
  八點三十五分,他們一起上了同一節車廂,火車將在十分鐘以後載著布魯內蒂到達梅斯特雷,然後再把其餘的人載到博爾扎諾,趕上吃午飯。在橫渡瀉湖的那一小段旅程中,大家都沒多說什麼。保拉確證了一下布魯內蒂的皮夾子裡放好了旅館的電話號碼,拉法埃萊則提醒他,莎拉在下星期六也將乘同一班火車。這話就讓布魯內蒂犯疑了,他是不是也該替莎拉拎包呢?
  到了梅斯特雷,他跟孩子們吻別,然後保拉陪伴他沿著走廊來到了車門口。「我希望下週末你能來,圭多。在這之前,你要是能結完案子趕過來,當然就更好了。」
  他笑了,可他並不想告訴她這種可能有多渺茫。不管怎麼說,他們目前連死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呢。他在她的兩頰上分別親了一下,然後下了火車,再回過頭來朝孩子們呆著的那節車廂走去。基婭拉已經在吃一隻桃子了。他站在月台上,透過車窗凝視他們。他看見,保拉回到了車廂裡,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基婭拉。火車開動的時候,基婭拉正轉過臉去抹自己的嘴,等到她再轉回來的時候,看見了月台上的布魯內蒂。她的臉——一半還沾著桃子汁在閃閃發光 ——因為由衷的喜悅而顯得容光煥發,人一下子便跳到了窗口。「再見,爸爸。再見,再見!」她大聲喊著,嗓音蓋過了機車發動的聲音。她站在火車的座椅上,斜著身子探出來,衝著他拚命地揮舞著保拉的手帕、他站在月台上,也揮起手來,一直到那面愛的小白旗漸漸地在遠處消失。
  他來到梅斯特雷警察局裡加洛的辦公室時,在門口遇上了這位巡佐。「已經有一個人來看過屍體了。」他冷不防地說了一句。」
  「誰,為什麼?
  「今天早上我們的人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一位……」他低頭看看手裡的一張紙,「馬斯卡裡太太。她的丈夫是維羅納銀行威尼斯分行的行長。上星期六以後,他就不見了。」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她怎麼會過了這麼久才注意到他失蹤了?」
  「本來以為他是去出差的。到梅西納。他是在星期日下午動身的,那是她聽到的有關他的最後一條消息。」
  「一星期?她過了一星期才打電話給我們?」
  「我沒跟她談過。」加洛說,好像生怕布魯內蒂責怪他失職似的。
  「誰跟他談的?」
  「我不知道。只有一張紙條,擱在我的桌子上,通知我,她將於今天上午到翁布托第一醫院去看死者,希望能在九點半之前到達。」
  兩個男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加洛挽起袖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那好,」布魯內蒂說,「我們走吧。」』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混亂,荒誕得簡直就像是電影裡的情節。他們的汽車遇上了大清早嚴重的交通堵塞,司機便決定改道行駛,從後面繞到醫院去,可是到頭來卻遇到了更嚴重的交通堵塞。這麼一來,等他們趕到醫院時,馬斯卡裡太太非但認出了屍體就是她的丈夫萊奧納爾多,而且已經乘上了那輛先前把她送出威尼斯的出租車,直奔梅斯特雷警察局。別人告訴她,到了警察局,警察會回答她的問題的。
  這一大堆事最終的結果是等到布魯內蒂和加洛回到警察局,發現馬斯卡裡太太已經等他們超過一刻鐘了。她坐著,直挺挺、孤零零的,坐在加洛辦公室外走廊上的一張木凳上。這樣一個女人,從她的服裝和儀態來看,倒不是青春已逝,而是青春從來就沒有在她的身上存在過。她的深藍色真絲套裝裁剪樣式十分古板,裙子也要比時下流行的長一些。衣服的顏色和她蒼白的皮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當兩個男人走近的時候,她抬起了頭。布魯內蒂注意到她的頭髮是保拉那種年紀的婦女十分喜愛的純正的紅色。
  她幾乎不施脂粉,因此,他看得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有細小的皺紋。布魯內蒂說不清這憲竟是歲月留痕,還是憂思所致。她站起來,朝他們倆挪了一步。於是,布魯內蒂走到她眼前停住了腳步,伸出手來。「馬斯卡裡太太,我是威尼斯警察局的布魯內蒂警長。」
  她握住他的手,只倉促地輕輕碰了兩下,便放開了。他發現她的雙眼看上去十分明亮,卻弄不清是因為噙著淚花呢,還是因為她戴著的那副眼鏡有反光。
  「我向您表示哀悼,馬斯卡裡太太。」他說,「我能理解,您對此會有多麼痛苦、多麼震驚。」對他說的話,她依然不置可否。「您想不想讓我們打電話找什麼人來陪您?」
  她搖了搖頭。「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說。
  「或許我們可以到加洛巡佐的辦公室裡去談。」布魯內蒂說,彎下腰把門打開。他讓這個女人先進了辦公室。接著,他回過頭瞥了一眼加洛,見到加洛挑了一下眉毛,探詢他的意思。布魯內蒂點了點頭,於是巡佐便跟著他們一起進了辦公室。布魯內蒂替馬斯卡裡太太拉了一把椅子,她便坐下來仰臉看著他。
  「我能給您拿點什麼來喝嗎,太太?一杯水?茶?」
  「不,什麼也不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加洛巡佐一聲不響地坐到了辦公桌後面,布魯內蒂則在離馬斯卡裡太太不遠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您丈夫的屍體是星期一早上在梅斯特雷發現的。如果您跟醫院裡的人談過,您就會知道死因是頭部遭到猛擊。」
  她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也挨了打。」話剛出口,她便把視線移開,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雙手。
  「您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想傷害您的丈夫。太太?您能否想得起有誰曾經威脅過他,或者誰曾經跟您丈夫有過激烈一的爭吵?」
  她馬上斷然搖頭否認。「萊奧納爾多沒有敵人。」她說。
  根據布魯內蒂的經驗,一個沒有樹過敵的人是絕對做不到一家銀行的行長的,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您的丈夫有沒有提到過他的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或許他不得不解雇一個職員?或許有人想貸款,遭到拒絕,認為是他從中作梗?」
  她又一次搖了搖頭。「沒有,沒有這種事。從來沒有過一點麻煩。」
  「那麼你們家呢,太太?您丈夫跟家裡人有沒有什麼衝突?」
  「這是什麼意思?」她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
  「太太,」布魯內蒂用雙手做了一個手勢,希望能讓對方冷靜下來,然後就說開了,「您丈夫的這種死法,這種極端的暴力行為,說明了這麼一個問題:不管誰是兇手,他必定是因為某種原因,把您的丈夫恨之入骨。所以,在我們能夠著手查找此人之前,對於他這麼做可能懷有的動機,必須有所瞭解。因此,提出這些問題是必要的,儘管我知道這對您來說是很痛苦的。」
  「可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萊奧納爾多是沒有敵人的。」
  她把這點重申了一遍以後,隔著桌子看了看加洛,似乎是在巴望他證實一下她說過的話,或者幫著她說服布魯內蒂相信她。
  「上星期天您丈夫離開家,是去梅西納嗎?」布魯內蒂問。她點了點頭。「您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嗎,太太?」
  「他跟我說是為了銀行的事,還說他星期五會回來。就是昨天。」
  「那他沒有提這次出差究竟是幹什麼嗎?」
  「沒有,他從來不提。他總是說自己的工作不太有趣,很少跟我談起。」
  「他走了以後,您有沒有聽說他有什麼消息,太太?」
  「沒有,他是在星期天下午上機場的。他先飛到羅馬,然後必須在那兒轉機。」
  「此後您丈夫有沒有打過電話,太太?他有沒有從羅馬或者梅西納打電話來?」
  「沒有,不過,他是從來不打的。不管什麼時候出差,不管是去什麼地方,他一直都是去完了就回來。如果他回到威尼斯以後直接去銀行,就會從他的辦公室裡打電話給我。」
  「經常是這樣嗎,太太?」
  「經常怎麼樣?」
  「就是他去出差,不跟您聯繫。」
  「我剛才踉你說過了。」她說,嗓音越來越尖,「他為銀行的事出差,一年要六七次。有時候他會給我寄張明信片,捎點小禮物,可他從來不打電話的。」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警覺的,太太?」
  「昨晚。我以為在他回來以後,他會先去銀行,再回到家裡來。可是到了七點他還沒到家,我便打電話給銀行,但是銀行已經關門了。我試過打電話給他的兩個同事可他們都不在家。」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對自己說,我把日期搞混了,要麼就是弄錯了時間。
  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我就再也沒法欺騙自己了。於是,我打電話給一個在銀行裡工作的人。他又給梅西納的同事打了電話,然後再給我回了電。」她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太太?」布魯內蒂輕聲問道。
  她屈起了一個手指塞進嘴裡,或許是不想讓話從那裡冒出來。可是,停屍房裡的屍體她都已經見到了,這樣做又能有什麼用處呢?「他告訴我萊奧納爾多根本就沒有去梅西納。後來我就打電話報了警。打電話給你們。他們跟我說……當我跟他們描述了萊奧納爾多的特徵……他們叫我到這兒來。我就來了。」她把這些事兒一一道來,嗓音越說越刺耳,話音剛落,雙手便絕望地握在一起,擱在大腿上。
  「太太,您肯定您不想打電話,或者讓我們打電話叫人來陪您嗎?也許這種時候您不該一個人呆著。」布魯內蒂說。
  「不,不,我什麼人都不想見。」她蹭地站起來。「我不用呆在這裡了,是不是?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太太。您能回答這些問題已經讓我們不勝感激了。」
  她對這話置若罔聞。
  布魯內蒂站在那裡,衝著加洛做了個小手勢,隨後就跟著馬斯卡裡太太到了門口。「我們去叫輛車把您送到威尼斯,太太。」
  「我可不想讓什麼人看見我坐著警車回家。」她說。
  「那會是一輛沒有標誌的車,太太。司機也不會穿制服。」
  她對此不置可否。既然她沒反對,那麼,或許就算是已經同意搭車去羅馬廣場了。
  布魯內蒂打開門,陪著她朝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他注意到她的右手死死抓住錢包,左手則塞進了上衣口袋裡。
  下樓以後,布魯內蒂陪著她出門踏上了警察局的台階,投入了他早已遺忘的熱浪中。一輛深藍色的轎車等在台階底下,引擎發動著。布魯內蒂彎下腰替她打開車門,攙著她鑽進了汽車。剛一坐定,她就掙脫了他,透過另一側的車窗往外看,雖然除了車輛和辦公大樓正對著街的那一面以外,她什麼都看不見。布魯內蒂輕輕關上車門,吩咐司機把馬斯卡裡太太載回到羅馬廣場去。
  汽車漸漸在車流中消失了,布魯內蒂隨即回到了加洛的辦公室。他一進門,便問巡佐:「唔,你怎麼看?」
  「我不相信有人會沒有敵人。」
  「尤其是人到中年的銀行行長?」布魯內蒂補充了一句。
  「下一步該怎麼辦?」加洛問。
  「我要回威尼斯,看看能不能從我的人那裡查出點什麼來。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名字,那麼,至少我們就有個地方可以開始查了。」
  「查什麼?」
  布魯內蒂回答得十分乾脆:「首先。我們得補做一件從一開始就該做的事,查出他當時穿的衣服和鞋子是從哪裡來的。」
  加洛把這話當成了一句責備,馬上回答:「衣服現在還沒什麼進展,可我們已經弄到了那雙鞋的製造商的名字。今天下午,出售這種鞋的商店名單就該弄好了。」
  布魯內蒂說那句話,本來並不是想批評梅斯特雷警察局的,但他也沒再解釋。刺激一下加洛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去查查馬斯卡裡的衣服從哪兒來,也沒什麼壞處,因為顯然,一個中年銀行家是不該穿這種鞋子和衣服的。
第13章

  儘管布魯內蒂以為在八月裡的星期六早上還會有人在工作,警察局裡的同事們可不這麼想。門口有警衛,甚至樓梯上也有一位清潔女工,但是辦公室裡卻空無一人。這下他明白了,不管是什麼事,都非得等到下星期一早上才能幹了。他一度想要趕乘一趟火車去博爾扎諾,但是他知道,等他到了那裡,肯定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他也知道,一旦如此,那明天一整天時間他都會心急火燎地想要回城的。
  他一個人走進辦公室,打開窗,儘管他完全清楚這樣做於事無補。房間更加潮濕了,甚至還似乎熱了一點兒。桌上沒有增加新的文件,也沒有埃萊特拉小姐的報告。
  他彎下腰把手伸進底層抽屜,拿出一本電話簿。他把本子掀開,開始查起首字母為L的條目,可上面並沒有把「道德聯盟」列出來,這倒並沒讓布魯內蒂吃驚。在起首字母為S的條目下,他找到了「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還附上了他在聖馬可區的地址。接著,他又用同一樣的辦法找到了已放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發現他住在卡斯特羅區,這就讓他驚訝了。卡斯特羅區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地區,住的大半都是不折不扣的工人階級。那兒的孩子,長到上小學之前,都只說方言,對意大利國語一無所知。或許,這只是馬斯卡裡家族呆的地方。也可能,他碰巧在一套公寓或一幢房子上做了筆交易。威尼斯的公寓實在難找,就算找到了,不管是租還是買,價錢都令人咋舌。這種情況居然使得卡斯特羅區都變得吃香起來。也許花上足夠的錢裝修一下,就能讓人肅然起敬。即使不是對整個地區,至少也能對個別的住宅肅然起敬。
  他查了查黃頁裡關於銀行所列出的條目,發現維羅納銀行是列在「聖巴托洛梅奧廣潮下面的,在這個位於裡亞爾托橋腳下的狹長的廣場裡,許多銀行都設有分行。
  這又讓他嚇了一跳,因為他似乎從來也沒見過這塊地方.接著,多半是出於好奇,他撥了這個號碼。電話鈴響列第一時,有人來接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應道:「什麼事?」好像他原來就一直在等一個電話。
  「是維羅納銀行嗎?」布魯內蒂問。
  停了好一會兒,那個男人才說:「很抱歉,您串線了。」
  「很抱歉打攪了你。」布魯內蒂說。
  對方擱下電話,沒再多說什麼。
  意大利電話公司一向反覆無常,以至於電話串一次線根本就不會讓任何人感到一絲驚訝,可是布魯內蒂確信自己撥的號碼並沒有錯。他又把這個號碼撥了一遍,可是這一次沒人接,鈴響了十二次以後,布魯內蒂放下了聽筒。他把那些條目又看了一遍,把那個地址記下來。接著,他又在電話簿上查到了莫雷利藥店的地址,它跟銀行之間只差了幾個門牌號碼。他把電話簿扔回抽屜,踹了一腳,關上了抽屜,然後,關窗下樓,離開了警察局。
  十分鐘以後,他已經走出了比薩巷的拱廊,步入了聖巴托洛梅奧廣常他抬起眼睛注視著那尊哥爾多尼的青銅像。或許,他算不上是布魯內蒂最鍾愛的劇作家,但無疑是能讓他笑得最歡的一位,尤其是當他的那些劇本用原汁原味的威尼斯方言演出的時候。在這裡,在這個為他的劇作提供了素材、對他愛戴到足以為他塑起這尊雕像的城市裡,這樣的演出方式是長盛不衰的。哥爾多尼一向精力旺盛,讓他呆在這座廣場上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在這裡,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總是在往別的地方趕:穿過裡亞爾托橋去菜市場;從裡亞爾托橋出發到聖馬可區或者卡納雷戈區去。如果有人住在市中心附近,那麼,這一帶的佈局就得逼著他每天至少把整個聖巴托洛梅奧廣場兜上一圈。
  布魯內蒂到那裡的時候,「步行交通」正值高峰期。人們要麼是趕在關門之前衝進菜市場,要麼就是下班以後匆匆回家,一個星期終於徹底結束。他一邊悠閒地沿著廣場東側踱著步,一邊看著一扇扇門上漆著的號碼。不出他所料,從藥店往右過去兩戶人家,有一扇門的上方漆著他要找的那個號碼。他在門邊的一排門鈴前站了一會兒,把上面寫的名字琢磨了一番。上面列著維羅納銀行,此外還有三個別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進都有各自的門鈴,可能是私人公寓吧。
  布魯內蒂按響了銀行上方的第一隻門鈴,沒有人來應門。按了第二個,也一樣沒有反應。正當他準備去按最上層的門鈴時,身後有個女人的嗓音響起來,操著地道的威尼斯話問他:「我能幫你嗎?你是不是想找住在這裡的人?」
  他轉過身去,低頭看見了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身邊還有一輛龐大的購物車斜倚在她腿上。布魯內蒂想起了第一隻門鈴旁的名字,便操著同樣的方言答道:「對,我到這兒是來找蒙蒂尼家的。他們該續簽保險單了,我覺得該順道來看看,他們是不是想改變一下承保範圍。」
  「他們不在這裡,」她一邊說,一邊朝一隻大手提包裡張望,想把鑰匙找出來。「到山上去啦。就跟加斯帕裡家一樣,不過,他們去的地方是傑瑟羅。」她最終放棄了碰到或者看到鑰匙的希望,拿起包搖了搖,一邊還彎下腰辨別鑰匙的聲音。這一招果然奏效,她終於掏出了一串跟她的手掌一樣大的鑰匙。
  「都在這裡了。」她說,衝著布魯內蒂舉起了鑰匙。「他們把鑰匙都留給我了。我進去替那些植物澆水,照管這地方不讓它出事。」她仰起臉,目光從鑰匙移到了布魯內蒂的臉上。
  她的雙眼呈一種黯淡的灰藍色,嵌在一張圓臉上,臉上佈滿的皺紋就像哥特式窗花格上的那種優雅線條。「你有孩子嗎,先生?」
  「有,我有。」他馬上回答。
  「叫什麼,有多大?」
  「拉法埃萊十七歲;基婭拉十三歲,太太。」
  「不錯。」她說,好像他已經通過了某種考試,「你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你覺得你能幫我把那輛車搬上三樓嗎?如果你不願意,我自己搬上去一路上起碼會絆上三跤。明天我兒子一家要來吃午飯,所以我只好去弄了一大堆東西來。」
  「很樂意幫助你,太太。」他說,彎下腰搬起了車,這車保準有三十斤重。「是個大家庭吧?」
  「我兒子、媳婦加上他們的孩子。其中有兩個還帶來了我的曾孫。這麼一來,讓我想想,我們就有十個人啦。」
  她打開門,用手抵住不讓它關上,讓布魯內蒂拖著車踉踉蹌蹌地從她身邊經過。她打亮了樓道裡的定時路燈,然後走上他面前的樓梯。「你沒法相信桃子他們要賣多少錢。都八月中旬了,他們還要賣三千里拉一公斤。可我還是買了。
  馬可喜歡在午飯前把他那一份桃子切碎了攪和在紅酒裡,當甜點吃。還有魚。我本想買一條比目魚,可要價太高了。上好的博塞格魚煮煮熟,人人都會喜歡的,所以我就買了一條,不過這也要一萬里拉一公斤呢。一共三條魚,花了大約四萬里拉。」她在第一段樓梯平台上歇了一下,正好站在維羅納銀行的門外。她在平台上低頭看了看布魯內蒂。「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我們是拿博塞格魚喂貓的。可現在,我得花一萬里拉才能買一公斤。」
  她轉過身,登上下一段樓梯。「你是拽著把手搬的吧,是不是?」
  「是啊,太太。」
  「那就好,因為在最上層的右邊有一公斤無花果,我可不想讓它們給壓壞。」
  「不會的,它們都沒事呢,太太。」
  「我剛才去了帕爾馬式的菜館,弄了點火腿來配無花果。朱利亞內洛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啦。他的火腿是全威尼斯最棒的,你不覺得嗎?」
  「我妻子一直到那裡去的,太太。」
  「價錢高得不得了,不過值得,你不覺得嗎?」
  「沒錯,太太。」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鑰匙還拿在她手裡,用不著到處找了。她打開門上的一道鎖,順勢推開,把布魯內蒂讓進一間大屋子。房裡有四扇落地窗,窗戶正對著廣場,眼下都關得嚴嚴實實。
  她領著布魯內蒂走進起居室。這種房間的格局,是布魯內蒂從小就很熟悉的:胖乎乎的扶手槁;沙發裡塞滿了馬鬃,不管是誰坐下去都會發癢;一張碩大的深棕色餐具櫃,頂上堆滿了銀糖碗、銀相架;地面用威尼斯式澆注地磚鋪成,就算燈光暗淡也一樣閃閃發亮。布魯內蒂恍若來到了祖父的家。
  廚房的情形也差不多,洗滌槽是石頭的,一台巨大的圓柱形熱水器擱在一角。料理桌的台面是大理石的,他能看得出,她和麵團、熨衣服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干的。
  「就放那兒好了,放在門邊上。」她說,「想喝杯什麼嗎?」
  「喝點水就行了,太太。」
  就像他預料的一樣,她從櫥頂上拽下了一隻銀托盤,在盤中心放上一小塊帶花邊的圓杯墊,然後再擺上一隻穆拉諾酒杯。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把杯子倒滿。
  「多謝。」他說完便把水一飲而荊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杯墊中心,示意不想再喝了。「您想讓我幫您把這些東西都打開嗎,太太?」
  「不用,這些東西放在哪裡,該放到哪裡去,我都知道。
  你真體貼人,小伙子。你叫什麼?」
  「姓布魯內蒂,叫圭多。」
  「你賣保險?」
  「是啊,太太。」
  「好吧,非常非常感謝。」她說,把他的杯子放進洗滌槽,把手伸進購物車。
  布魯內蒂想起了自己的正經事,便問道:「太太,您總是這樣讓人進屋的嗎?壓根兒就不認識他們?」
  「不是,我又不是傻瓜。我也不是什麼人都讓他進來的。」她答道,「我總是看他們是不是有孩子。還有,毫無疑問,他們一定得是威尼斯人。」
  毫無疑問。他琢磨著這些話,心想,也許她的這一套辦法要比測謊儀或安檢器還管用。「謝謝您的水,太太。我要出去了。」
  「謝謝你。」她說,朝著購物車彎下腰,找起那些無花果來。
  他走下兩段樓梯,站在維羅納銀行門口上方的平台上。
  他什麼響動也聽不見,只是間或會有說話聲、喊叫聲從廣場裡飄上來。暗淡的燈光透過樓道的小窗滲進來,他便藉著這燈光看了看手錶。一點剛過不久。他又站了十分鐘,除了從廣場上傳來的古怪而零星的聲音,還是什麼也聽不見。
  他緩緩地走下樓梯,站在銀行門外,低下頭把眼睛湊在金屬防盜門的扁平匙孔上,也不覺得這個舉動有什麼荒唐的地方。在匙孔後方,他依稀辨出了微乎其微的燈光,似乎有人在星期五下午關百葉窗時忘了關燈。要麼就是有人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還在裡面工作。
  他又走回到樓梯上,斜靠在牆邊。大約十分鐘以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鋪在他上面的第二級樓梯上,挽起褲腿在上面坐了下來。他往前一探身,把胳膊肘支在膝頭,雙拳托起下巴。似乎過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把那塊手帕朝牆邊又挪近了一些,然後再坐下來,讓身體斜倚在牆上。沒有一絲風。這一整天他都沒吃過什麼東西,而熱浪卻還在一陣陣地向他襲來。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發現已經過了兩點。他決定等到三點,一分鐘也不多呆。
  三點四十分,他仍然呆在那裡,並且決定四點鐘再走。
  恰在此時,他聽到下面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便站起身來,退回到第二級樓梯上。在他下面,一扇門打開了,不過他還是站著沒動。門又關上了,鑰匙在鎖孔裡轉了一圈,接著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布魯內蒂把腦袋探出來,低頭看那離去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只能隱約分辨出那是個穿黑西裝、提著箱子的高個子男人。黑色的短髮,漿過的白衣領在脖子後面清晰可見。那男人背過身去,開始走下樓梯,但是樓道裡昏暗的燈光卻使他看上去模糊不清。布魯內蒂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往下走。走到銀行門口時,布魯內蒂透過鑰匙孔瞄了一眼,但是現在,裡面已是一片漆黑。
  大門被人打開了又關上,布魯內蒂一聽到這聲音從樓下傳來,便跑下了底樓。他在門邊停了一下,迅速把它打開,走出門去,來到廣場上。明晃晃的陽光一度讓他頭昏眼花,他只好用一隻手遮住了雙眼。把手放開以後,他放眼掃視了一下整個廣場,卻只看見一件件淡色的運動服和白襯衫。他走到右側,順著比薩巷朝前望去,可那裡也沒有穿黑西裝的人。他奔跑著橫穿過廣場,看了看那條通向第一座橋的窄巷,但還是沒有看見那個男人。廣場的各個出口至少可以通向五條巷道,布魯內蒂想,自己要是挨個兒找一遍的話,那個人早就沒影了。他最終決定到裡亞爾托碼頭上去碰碰運氣,那人或許是去乘船了。他左推右閃,分開人群,跑到河邊,又朝八十二路船的碼頭衝去。等他趕到那裡,正巧有一艘船離岸,逕直向聖馬爾庫拉廣場以及火車站的方向駛去。
  他推開一撥日本旅客,總算擠到了運河邊。船從他身邊駛過,他便把站在甲板上和坐在船裡的乘客都打量了一遍。
  船很擁擠,大多數人都穿著休閒裝。最後,布魯內蒂終於發現,在甲板的另一頭站著一位身穿黑西裝、白襯衫的男人。
  他正在點一支煙,點完了便側過身把火柴梗扔進運河。從後腦勺看,他就是那個人。可是布魯內蒂知道,這點是沒法確定的。那個人轉過身來,布魯內蒂便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的模樣瞧,努力想把這形象銘記在心。接著,船從裡亞爾托橋下面滑過,那個男人從視線中消失了。
第14章

  此後,布魯內蒂幹了一件任何理智的男人經歷失敗之後都會幹的事——他回到家,給妻子打了個電話。電話通到了保拉的房間,接電話的是基婭拉。
  「哦,你好,爸爸,你真該上火車。我們在維琴察外面給堵住啦,只能坐著等了約莫兩個鐘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後來列車長告訴我們,有個女人在維琴察和維羅納之間的鐵路上鑽到了一列火車底下臥軌自殺,所以我們就只好等啊等啊等個沒完。我猜,他們得把那些東西收拾乾淨,是不是?後來,我們終於又上路了,一路上我就一直呆在窗邊,一直到維羅納,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你覺得他們這麼快就能收拾乾淨嗎?」
  「我想是的,親愛的。你媽媽在嗎?」
  「在,她在,爸爸。不過沒準我看錯地方啦,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能在火車的另一邊。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也許吧,基婭拉。我能跟你媽媽說話嗎?」
  「哦,當然,爸爸。她就在這兒。你說,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做,鑽到火車底下去?」
  「可能因為想跟什麼人說話,偏偏有人不許,基婭拉。」
  「哦,爸爸,你總是那麼傻乎乎的。嗯,她來了。」
  傻乎乎?傻乎乎?他原以為自己剛才的口氣是一本正經的。
  「你好,圭多,」保拉說,「你剛才聽見了?我們的孩子是個幸災樂禍的促狹鬼。」
  「你們是什麼時候到的?」
  「大慨半小時前。我們只能在火車上吃午飯。真討厭。你都幹了些什麼?你有沒有找到墨魚色拉?」
  「沒有,我剛進門。」
  「從梅斯特雷回來?你有沒有吃午飯?」
  「沒有,有些事我不能不幹。」
  「好吧,冰箱裡有墨魚色拉。今明兩天裡得把它吃了,天這麼熱,不能放很久的。」他聽見基婭拉的聲音從保拉背後竄進來,接著保拉便問,「你明天會來嗎?」
  「不,我不行。我們確定了屍體的身份。」
  「他是誰?」
  「姓馬斯卡裡,叫萊奧納爾多。他是維羅納銀行的行長。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從來都沒聽說過。他是威尼斯人嗎?」
  「我想是的。他太太是。」
  他又聽見了基婭拉的聲音,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保拉回來了。「對不起,圭多。基婭拉要出去走走,找不到她的套衫了。」「套衫」這個字眼讓布魯內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屋內蒸人的暑氣,儘管四面的窗戶都是開著的。
  「保拉,你有帕多瓦尼的電話號碼嗎?我查了查這裡的電話簿,可上面沒有寫。」他知道她是不會問自己為什麼想要這個號碼的,便解釋道,「要回答關於同性戀世界的問題,在這裡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已經在羅馬呆了好幾年,圭多。」
  「我知道,我知道,保技。可他每隔兩個月都會到這兒來看藝術展覽的,他家裡人還住在這兒呢。」
  「好吧,也許吧。」她說,有意讓自己聽上去一點兒都不相信。「等一秒鐘,我去拿通信錄。」她放下電話,磨蹭了好一會兒,時間長得足以使布魯內蒂相信,那本通信錄在另一間屋裡,也許在另一幢樓裡。最終她還是回來了。「圭多,是5224404。我想在電話簿裡,這個號碼還列在把房子賣給他的那個人名下呢。你要是跟他談,請代我向他問好。」
  「好的,我會的。拉菲在哪裡?」
  「哦,我們一放下行李,他就不見了。我想,不到晚飯時間是見不到他的。」
  「向他問好。這個星期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兩個人約好互相打電話,接著,關於墨魚色拉,保拉又叮囑了一番,這才掛斷。布魯內蒂想,一個男人外出一個星期,竟然會不給太太打電話,實在是太奇怪了。也許沒有孩子,情況會有所不同,可他對此實在不以為然。
  他撥了帕多瓦尼的號碼,結果聽到——如今這種情況在意大利已經越來越普遍——一台機器告訴他,帕多瓦尼教授眼下不能接電話,不過,只要一有可能就會回電。布魯內蒂留下話,請帕多瓦尼教授回電,然後掛斷了。
  他走進屋,從冰箱裡拿出了那份對他來說已經如雷貫耳的色拉。他把蓋在上面的塑料紙剝開,用手指挑出了一片墨魚。接著,他一邊嚼墨魚,一邊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索阿維酒,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他一隻手端著酒,另一隻手拿著色拉,走到陽台上,把手裡的東西統統放在一張矮玻璃桌上。他想到了麵包,便跑回廚房抓了一隻小圓麵包,這時方才想起應該斯文些,便從吊櫥裡拿出一把叉。
  他回到陽台上,切下一片麵包,擱上一片墨魚,塞進嘴裡。毫無疑問,銀行在星期六也是有活可干的——錢是不會去度假的。毫無疑問,不管是誰在週末工作,都不會希望被電話打擾,所以那人就會說串線,後面的電話也不接。不想被打擾罷了。
  他嫌色拉裡的芹菜太多,使用叉把這些小方塊都撥到了碗的一邊。他又替自己倒了一些酒,腦子裡突然想到了《聖經》。在某個章節,他想應該是在《馬可福音》裡,有一段是描寫耶穌第一次去耶路撒冷之後回拿撒勒的途中失蹤的事。瑪利亞以為耶穌在約瑟身邊,跟那些男人們走在一起;而那位聖徒,卻以為孩子是跟他的母親和那些女人們在一起。一直到晚上車隊停下來過夜,他們倆聊起天來,才發現耶穌不見了,原來耶穌又回到了耶路撒冷,正在聖殿裡講道呢。維羅納銀行裡的人認為馬斯卡裡在梅西納,而梅西納的人認定他是到別處去了,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打電話查問的。
  他走回起居室,在桌上那一堆堆亂糟糟的鋼筆和鉛筆中找到了基婭拉的一本筆記。他草草翻了一遍,發現裡面什麼也沒寫,封面上的米老鼠倒蠻討人喜歡,便拿著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走出去,來到了陽台上。」
  他開始寫一張單子,列出星期一早上要做的事。要去查查維羅納銀行,看看馬斯卡裡原先打算去哪裡;然後再打電話給那個他本該去的銀行,問問他們對於馬斯卡裡沒能到達,有沒有得到過什麼理由。查一查。為什麼對於鞋子和衣服來歷的調查至今仍無進展。還要好好研究一下馬斯卡裡的過去,不管是個人經歷還是財務狀況都要查。再去看看驗屍報告,有沒有提到那兩條剃過毛的腿。他還得去問問維亞內洛,有沒有打聽到聯盟和聖毛羅律師的情況。
  他聽到電話鈴響了。心裡真希望那是保拉,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於是他進屋去接電話。
  「你好,圭多,我是達米諾。我聽到你的留言啦。」
  「教授?」布魯內蒂問。
  「哦,那個呀,」這位記者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歡那個詞的發音,所以這個星期我就在留言機裡用上了。怎麼啦?
  你不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布魯內蒂說。「聽上去妙極了。可你是哪門子教授啊?」
  帕多瓦尼那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曾在一所女子學校裡教過幾堂美術課,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覺得那有什麼要緊嗎?」
  「我想是的。」布魯內蒂老實說。
  「好吧,也許該把留言換換了。你覺得叫騎士怎麼樣?
  帕多瓦尼騎士?對,我想我喜歡這個。我現在把留言換掉,然後你再打回來,怎麼樣?」
  「不,我可不想這樣,達米諾。我想跟你談談別的事。」
  「那也好。換留言要折騰掉我好多時間呢。要按那麼多按鈕。我第一次干的時候,錄下的是我罵這台機器的聲音。
  連著一星期都沒人留下一句話,直到我以為這玩意兒壞了,從電話亭裡打了個電話給自己。太可怕了,這機器用的語言太可怕了。我衝回家去,趕快把留言換掉。可這東西還是讓人搞不大懂。你肯定不想在二十分鐘以後給我回電嗎?」
  「不,我不想,達米諾。你現在有時間跟我談嗎?」
  「對你,圭多,就像一首英國詩裡說過的,當然語境完全不同,我是『路一樣空閒,風一般輕鬆。」
  布魯內蒂知道自己該發問了,可他並沒有這麼做。「那可能要花很長時間,你願意跟我一起吃飯嗎?」
  「保拉呢?」
  「她帶著孩子上山去了。」
  帕多瓦尼沉默了一會兒。對於這種沉默,布魯內蒂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能把它理解成帕多瓦尼在猜疑他。「我這裡接了件謀殺案,而旅館幾個月前就預訂好了,所以保拉和孩子們就到博爾扎諾去了。如果我能夠及時結案,我也會去的。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我想你可能會幫得上忙。」
  「一件謀殺案?啊,這有多刺激埃自從跟這些愛滋病的事打上交道以後,我就跟那些犯罪階層扯不上多少關係了。」
  「哦,是埃」布魯內蒂說,一時想不出該怎麼接上話茬。
  「你想不想一起吃頓飯?什麼地方都行。」
  帕多瓦尼想了一會兒,說:「圭多,我明天就要回羅馬了,可現在還有一屋子吃的東西。你願不願意過來幫我一起把它們消滅掉?也沒什麼大花樣,就是些麵條,其他的能找到什麼就吃什麼吧。」
  「那好埃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我在多爾索杜羅。你知道『絕症治療所』後邊的那一塊空地嗎?」
  那是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座一直開著的噴泉,就在扎泰拉碼頭後面。「對,我知道。」
  「背對噴泉,面朝那條小運河,右首的第一扇門就是了。」這樣的描述可比給個門牌號或者路名要明白得多。這能讓任何一個威尼斯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找到。
  「好,什麼時間?」
  「八點。」
  「我能帶點什麼來嗎?」
  「千萬不要帶。不管你帶什麼來,我們都得吃掉,而我們這兒吃的東西已經足夠餵飽一個足球隊了。什麼都不要。拜託了。」
  「好吧。咱們八點再見。多謝啦,達米諾。」
  「別客氣。你到底想向我打聽什麼?或者說,打聽『誰』?這樣的話,我就能好好搜索一下我的記憶了。沒準我還有時間打幾個電話呢。」
  「兩個人。一個是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
  「沒聽說過。」帕多瓦尼插了一句。
  「還有賈恩卡洛·聖毛羅。」
  帕多瓦尼吹了一聲口哨。「這麼說來,你們這些人終於要找找這位至高無上的律師的麻煩了,哦?」
  「咱們八點見。」布魯內蒂說。
  「吊胃口。」帕多瓦尼笑著說,掛斷了電話。
  晚上八點,布魯內蒂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刮完臉,帶著一瓶巴比拉紅葡萄酒,找到「絕症治療所」後邊的那座小噴泉,按響了它右邊那幢房子的門鈴。這幢房子只有一隻門鈴,以此推論,這裡可能是獨門獨戶,主人統共只有一個,算得上是一種最大的奢侈了。門兩側各有一隻陶盆,盆裡栽著的素馨蔓生開來,花朵綴滿屋子的正門,花香充溢周圍的空間。一眨眼的工夫,帕多瓦尼打開了門,向布魯內蒂伸出手來。他握手握得溫熱有力,抓住布魯內蒂的手把他拽了進去。「外頭太熱,快進來。在這種時候回羅馬,我準是瘋了,可是至少,我那邊的房子是有空調的。」
  他放開布魯內蒂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不免要暗暗打量一下對方,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是胖了,還是瘦了?頭髮有沒有變白,人有沒有變老?
  布魯內蒂發現帕多瓦尼看上去還是那副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模樣,跟自己迥然相異,便把視線轉移到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屋子分成兩層,中心空出的地帶從底層直通向嵌著天窗的屋頂。在空地周圍,有三面連在一起,組成一條開放式的涼廊,要走一架木梯才能上去。而第四面是封閉起來的,想必裡面是間臥室。
  「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是油船屋嗎?」布魯內蒂問,因為他想起運河就在門外流淌。要把那些來修理的船拖進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真棒。說得不錯。我剛把它買下的時候,他們還在這裡擺弄船呢,屋頂上的洞有西瓜那麼大。」
  「這屋子你已經買了多久?」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四面張望,大致估算了一下,把這個地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要花上多少工夫,扔下多少錢。
  「八年了。」
  「你肯定花了不少力氣。你沒有鄰居,可真夠幸運的。」
  布魯內蒂把那瓶酒遞給他,瓶子外面包著白色綿紙。
  「我叫你什麼都不要帶嘛。」
  「這不會壞的。」布魯內蒂笑著說。
  「謝謝你,可你真不該帶來。」帕多瓦尼說,雖然他心裡明白,想要讓客人來吃飯時不帶禮物,就跟讓主人拿出谷糠和荀麻招待客人一樣,壓根兒就不可能。「就跟在家裡一樣,隨便看看吧。我去看看晚飯好了沒有。」帕多瓦尼說,朝著通向廚房的門走去。門上鑲著一塊污跡斑斑的玻璃。「我把冰放在桶裡了,你要是想來杯飲料,可以用。」
  他閃進門不見了。布魯內蒂又聽見了那熟悉的瓶瓶罐罐的撞擊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他往地上掃了一眼,發現地板是深色橡木鑲嵌而成的。壁爐前的地板上有一塊半圓形的焦痕。布魯內蒂看在眼裡,感到不自在,不知該讚賞這種「只圖舒適,不顧安全」的思想,還是該反對這種把好好的一塊地方弄成一團糟的做法。壁爐上方的石膏板上,安著一根長長的木橫樑,一組五顏六色的假面喜劇中的人物陶像在上面手舞足蹈。有兩面牆上掛滿了畫。這些畫並沒有按照風格或流派分過類,只是掛在牆上搶著吸引觀者的目光——從這種競爭的激烈程度可以證明,當時挑選它們是出於怎樣的品味。他先是發現了一幅古圖索的作品,這位畫家他一向不大喜歡,接著是一幅莫蘭迪的,這一位他倒還中意。有三幅是費魯齊思的,清一色是為這座城市的美景提供令人賞心悅目的佐證。然後,在壁爐左側過去一點的地方,有一張顯然是佛羅倫薩派的手筆,可能是十五世紀的作品,畫上的聖母瑪利亞正在無限慈愛地低頭注視著嬰兒,又是一個難看的孩子。在保拉和布魯內蒂那些從不為人所知的秘密裡,有一個是這樣的:多年以來,他們一直在尋找西方美術中最醜陋的幼年基督形象。到目前為止,這項稱號一直是由錫耶納美術館第十三室中的那張奇醜無比的聖嬰像保持的。此刻,在布魯內蒂面前的這個嬰兒雖然一點都不漂亮,卻還不至於威脅到錫耶納那張畫的頭銜。在一面牆上。有一長帶木雕架子,原先肯定是衣帽櫥或者儲藏櫃的一部分。架子頂上擱著一排色彩鮮亮的陶碗,從它們那整齊勻稱、一絲不苟的設計和上面扭曲轉折的文字來看,顯然是伊斯蘭風格的東西。
  門開了,帕多瓦尼回到屋裡。「你不想喝杯飲料嗎?」
  「不用,一杯酒就可以了。天太熱的時候,我不喜歡喝飲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三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兒過夏天。我已經忘記這種滋味能有多難受了。有幾個晚上,潮位比較低,我在運河對岸的什麼地方,聞著那股味道,覺得自己都要吐了。」
  「你在這裡就聞不到了嗎?」!
  「聞不到。朱代卡運河肯定深一些,或者水流得快一點,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我們這裡聞不到那般味兒。至少眼下還聞不到。如果他們繼續挖深航道,好讓那些怪模怪樣的油輪進來——那叫什麼來著,超級油輪?——天知道那個瀉湖會怎麼樣。」
  帕多瓦尼一邊說,一邊走到那張專為兩個人支起的長木桌邊,拿起擱在那兒已經打開過的一瓶多爾切托酒,倒了兩杯。「人們都認為,這座城市會斷送在某場大洪水或者什麼自然災害裡。而我覺得答案會更簡單。」他一邊說一邊回到布魯內蒂身邊,遞給他一杯酒。
  「那是什麼?」布魯內蒂問。他抿了一口酒,覺得味道不錯。
  「我覺得我們已經把這些海洋都毀了。它們開始發臭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瀉湖只不過是懸在亞得裡亞海邊上的一條小水溝,而亞得裡亞海本身也不過是懸在地中海邊上的小水溝,而地中海……行了,你明白這意思。反正我覺得橫豎是要變成死水的。這樣一來,我們要麼就得扔下這座城市到別處去,要麼就是把運河統統填平,那住在這裡就毫無意義了。」
  這個理論挺新奇,但也跟他以前聽到過、自己半信半疑的許多理論一樣索然無味。所有人都在不斷地說這座城市眼看就要給毀了,儘管如此,房價沒隔幾年就翻一番,那些空房子的租金持續飛漲,一般的工人甚至連一間房的租金也付不起。歷史上,什麼十字軍東征啦,瘟疫大流行啦,形形色色的外敵入侵啦,威尼斯人都照樣忙著買賣房產。所以,不管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慘絕人寰的自然災害,他們到時候多半還是會繼續做房產生意的——誰要是敢打這麼一個賭,十之八九是不會輸的。
  「一切就緒。』帕多瓦尼說,揀了一張凹得挺深的扶手椅坐下來。「我待會兒只須把麵條扔進去就行了。可你幹嗎不把你想要問的東西跟我大致地講一講呢?這樣的話,剛才我在拌麵條的時候,腦子裡就有東西可以想了。」
  布魯內蒂面朝他在沙發上坐下。他又抿了一口酒,先是一番字斟句酌,然後才開口。「我有理由相信,聖毛羅與一位在梅斯特雷居轉—呢,顯然也在那兒幹活的易裝僻男妓有些瓜葛。」
  「你說的有些瓜葛堤什麼意思?」帕多瓦尼的聲調四平八穩。
  「性。」布魯內蒂籠統地說,「可他宣稱自己是那個人的律師。」
  「這兩點並不矛盾,是不是?」
  「不矛盾,幾乎不矛盾。不過,因為我發現那個小伙子在陪著他,所以他就千方百計不讓我調查他。」
  「哪個他?」
  「那個小伙子。」
  「我明白了。」帕多瓦尼說,然後呷了一口酒。「還有別的事嗎?」
  「我先前問你的另外一個名字,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是星期一在野地裡發現的死者的姓名。」
  「那個易裝癖?」
  「看上去像是易裝癖。」
  「這兩者有什麼聯繫?」
  「那個小伙子,就是聖毛羅的委託人,不承認他認識馬斯卡裡。可他明明是認識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一點你得相信我,達米諾,我知道的。這種事兒我看得太多了,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認得出死者的模擬像,可他假裝認不出來。」
  「那小伙子叫什麼?」帕多瓦尼問。
  「我沒權利說。」一片沉默。
  「圭多,」最後,帕多瓦尼說,往前一探身,「這些梅斯特的男妓,我認識幾個。以前,我認識好多人呢。假如在這件事上讓我來做你的同性戀問題的顧問,」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裡沒有半點嘲諷和敵意,「那我就非得知道他的名字不可。我向你保證,你跟我說的話絕不會傳出去。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沒法進行聯繫了。」布魯內蒂還是一言不發。
  「圭多,是你打電話給我的。我可沒打電話給你。」帕多瓦尼站起身來。「我去把那些麵條放進鍋去。等十五分鐘再說?」
  布魯內蒂一邊等著帕多瓦尼從廚房裡回來,一邊打量著佔了整整一面牆的書籍。他拽下一本關於中國古文物的書,拿在手裡,坐回到沙發上去草草測覽一番,直到他聽見門被打開,便抬起頭來,看見帕多瓦尼回到了房間裡。
  「一桌子,滿滿一桌子,美味佳餚。」帕多瓦尼嚷道。布魯內蒂合上書,往邊上一擱,走過去在桌邊就座。「你坐那兒,坐在左邊。」帕多瓦尼說。他剛把碗放下,馬上就開始把麵條往布魯內蒂面前的盤子上堆。
  布魯內蒂低下頭,一直等到帕多瓦尼替自己盛好東西,才開始吃。番茄、洋蔥、鹹豬肉,似乎還有一點辣香腸的味道,統統都澆在菱形通心粉上,那是他最喜歡吃的乾麵條了。
  「不錯,」他由衷地說,「我喜歡辣香腸。」
  「啊,真棒。我一直不敢肯定別人會不會賺它太辣。」
  「不辣,完美無缺。」布魯內蒂一邊說,一邊接著吃。他剛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帕多瓦尼又在他的盤子上盛了一點。這時候,布魯內蒂說:「他叫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
  「我早該知道了。』帕多瓦尼說,無力地歎了口氣。接著,他又換了一種興致勃勃的口氣,問道:「你肯定辣香腸不嫌多?」
  布魯內蒂搖了搖頭,又吃完了第二份,趕在帕多瓦尼伸手去拿分菜勺的節骨眼上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盤子。
  「你還是再來點吧。幾乎沒剩下多少了。」帕多瓦尼堅持道。
  「不要了,真的,達米諾。」
  「隨你的便。不過,保拉不在,你要是給餓死了,她可別來怪我。」他把兩人剛才吃過的那兩隻盤了端起來,擱在上菜用的大碗裡,走回廚房去。
  他再次坐定之前,又接連出來了兩回。第一回,他端出了一塊烤火雞肉,外面裹著鹹豬肉,旁邊圍了一圈番茄;第二回,是一盤浸透在橄欖油裡的烤胡椒,還有一大碗什錦蔬菜色拉。「菜都齊了。」他落座的時候說了一句,布魯內蒂懷疑自己該把這句話理解成一句道歉。
  布魯內蒂盛了些雞胸肉和番茄,開始吃起來。
  帕多瓦尼在兩人的杯子裡都倒滿了酒,在自己的盤子裡盛了火雞和番茄。「克雷斯波原先是,讓我想想,是從曼圖瓦來的。大約四年前,他搬到帕多瓦讀藥劑學。可是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追隨自己的天性去當個男妓,生活會有趣得多。而且不久以後,他就發現,幹這種活最省力的辦法就是找個年紀大一些、願意供養他的男人。都是那老一套:一套公寓,一輛車,足夠買衣服的錢,而作為回報,他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當那個付賬的男人能夠從銀行、從市政會議、從他老婆身邊脫身的時候,等在那裡。我想他那時大概只有十八歲。非常非常漂亮。」帕多瓦尼頓了一下,手中的叉還舉在空中.「說實在的,他那時讓我想到了卡拉瓦喬筆下的巴克斯:美貌絕倫卻聰明過頭,眼看著就要放縱墮落。」
  帕多瓦尼給布魯內蒂盛了點胡椒,然後又給自己盛了一點。「關於他的事,我直接獲知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他跟一個從特雷維索來的會計扯上了關係。可是弗蘭科忍不住要到外面去折騰,那個會計便把他趕了出去。揍了他一頓,我猜,然後再把他趕出門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染上易裝癖的。我對那種事一點兒都不感興趣。說實在的,我想我沒法理解。如果你想要個女人,那就找個女人好了。」
  「可能這是用來欺騙自己的,讓自己以為是女人。」布魯內蒂說,用上了保拉的理論,不過這一回,他覺得這種說法挺有道理。
  「也許吧。可這有多糟啊,喔?」帕多瓦尼把盤子移到一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我是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謊,騙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什麼人,為什麼要愛,為什麼明明不愛卻要騙自己說愛。可是,你想啊,至少在跟誰上床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對自己誠實吧。這個要求夠微不足道了吧?」他端起色拉,撒了把鹽,在菜葉上隨意澆了些橄欖油,最後灑上許多醋。
  布魯內蒂把自己的盤子遞給他,然後接過帕多瓦尼遞來的一隻乾淨的色拉盤。帕多瓦尼把那碗色拉往他面前一推。「自己來。沒有甜點。只有水果。」
  「我很高興沒給你添太多麻煩。」布魯內蒂說,帕多瓦尼笑起來。
  「是啊,這些東西我這屋子裡都有。」
  布魯內蒂盛了一點點色拉,帕多瓦尼盛的就更少。
  「關於克雷斯波,你還知道什麼?」布魯內蒂問。
  「我聽說他男扮女裝,管自己叫弗朗西斯卡。可我那時並不知道他已經不在卡普齊納大街干了。或者是梅斯特雷的公園?」他問。
  「兩個地方他都幹過。」布魯內蒂答道,「可我不清楚他是否已經不在那裡幹了。他給的地址十分體面,門外還有他的大名。」
  「什麼人的名字都能寫在門上的。這得看是誰付房租。」
  帕多瓦尼說。顯然,在這些事情上他要老練得多。
  「我想你說得沒錯。」布魯內蒂說。
  「關於他的其他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不是個壞人,至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是個壞人。不過,此人做事畏首畏尾,容易受人操縱。像這種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所以,但見他覺得對你說謊能撈到什麼好處的話,他是會這麼做的。」
  「就像大多數我對付的那些人一樣。」布魯內蒂說。
  帕多瓦尼笑了,又加上一句:「就像大多數我們大家時時刻刻都在對付的人一樣。」
  對於這個殘酷的真理,布魯內蒂只能付之一笑。
  「我去拿水果。」帕多瓦尼說,把兩個人的色拉盤疊在一起,從桌上拿開。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裡端著一隻淺藍色的陶碗,碗裡有六個完好無損的桃子。他又遞給布魯內蒂一隻小盤子,把盛桃子的碗朝他面前一放。布魯內蒂拿起一個挑子,開始用刀叉去皮。
  「關於聖毛羅,你能告訴我點什麼?」他一邊問一邊剝桃皮,雙眼盯住手裡的桃子。
  「你是指那位『道德聯盟』的會長,還是他給自己封了其他什麼頭銜?」帕多瓦尼問,在說『道德聯盟』那幾個字的時候,故意讓聲調聽上去陰沉沉的。
  「對」
  「關於他,我所知道的東西足以向你斷言,在某些圈子裡,一提到這個聯盟的宣言和目標,人們就會報以哄堂大笑。那情形就好比我們以前觀看羅克· 赫德森大肆攻擊桃麗絲·黛行為不軌,或者現在目睹某些活著的演員——不管是本國的還是美國的——在銀幕上以更加劍拔彎張的面目出現。」
  「你是說,這是眾所周知的?」
  「哦,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這麼回事。可我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對於紳士們訂出來的規矩還是尊重的,不大會去揭別人的短.否則的話,就沒什麼人能管理政府,或者,管理那個梵蒂岡了。」
  看到真正的帕多瓦尼終於再度顯山露水,布魯內蒂高興極了。沒錯,這位海闊天空、喋喋不休的傢伙,這位一步步引導著布魯內蒂讓他越來越相信的傢伙,才是真正的帕多瓦尼呀。
  「可是像聯盟之類的事呢?這種婆婆媽媽的麻煩事,他就不能甩手不幹嗎?」
  「這個問題提得妙極了。不過,如果你回顧一下這個聯盟的歷史,我相信你會發現,在它剛剛起家的那一陣,聖毛羅只不過是這項活動的名譽顧問而已。事實上,我想,直到兩年前,他的名字才以官方身份跟聯盟聯繫起來。而直到去年,他才出了名。當時,他被推舉為聯盟的『老闆娘』或者說『女總管』,反正是他們對頭兒的某個稱呼。總會長?總之是這類矯揉造作的頭銜。」
  「可是,為什麼當時沒有人說三道四?」
  「我想,那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寧願把那個聯盟看成一個笑話。我覺得這是個挺嚴重的錯誤。」他的嗓音裡透出了一種與他的性格不太相稱的認真勁。
  「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覺得,將來政治運動的主力軍就是像『道德聯盟』這樣的組織。這種組織處心積慮地想把大組織分化成小組織,大團體割裂成小團體。看看那些東歐人和南斯拉夫人吧。再看看我們自己的政治聯盟,個個都是想把意大利拆得四分五裂,變成一大堆小型的獨立組織。」
  「在這個問題上,你想得未免太遠了吧,達米諾?」
  「我當然有可能是多慮了。也許『道德聯盟』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群沒什麼害處的老太太,喜歡呆在一起,聊聊過去的時光有多麼美好。可是有誰清楚,他們有多少成員?他們真正的目究竟是什麼?」
  在意大利,人們打從吃奶開始就給灌輸了一套套陰謀詭計的理論。意大利人無論什麼時候,都免不了要疑神疑鬼,以為哪裡都藏著陰謀。結果,不管是什麼組織,只要有一丁點兒遮遮掩掩,不把自己的情況公之於眾,就會被人胡亂猜疑。過去的「耶穌會」,如今的耶和華見證人」,莫不如此。不對,「耶穌會」現在還是有的,布魯內蒂暗暗糾正自己。
  陰謀當然會產生秘密,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布魯內蒂可不願意接受「反之亦然」的說法,說什麼秘密必然導致陰謀。
  「怎麼樣?」帕多瓦尼拿話激他。
  「什麼怎麼樣?」
  「對於聯盟,你知道多少?」
  「寥寥無幾。」布魯內蒂實話實說。「可是,就算我非得懷疑他們,我也不會去管他們的目的。我會注意他們的財務狀況。」干了二十年警察,布魯內蒂並沒有總結出多少規律,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的:不管是崇高的信念還是遠大的政治理想,對人的刺激作用,往往要遠遠遜於金錢的誘惑.「像錢這種平淡無奇的玩意兒,我懷疑聖毛羅會不會感興趣」
  「達米,每個人都對錢感興趣,大多數人的動機都是為了錢。」
  「動機也好,目標也罷,有一點你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賈恩卡洛·聖毛羅有興趣管這個組織,它就難保臭名遠揚。就是這麼簡單,然而,這是確鑿無疑的。」
  「關於他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麼?」布魯內蒂問,心裡想,「私生活」聽上去不知比「性生活」要隱晦多少,而自己的原意指的卻是後者。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們在說起他、談論起他時話裡的弦外之音。這種情況你是能明白的。」布魯內蒂點了點頭。他當然能明白。「我所知道的,這一點我還是得再重複一遍,我這種『知道』是沒有真憑實據的——雖然我知道——他喜歡小男孩,年紀越小越好。如果你查查他的過去,你就會發現他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曼谷我得馬上再補充一句,他身邊沒有跟著那位難以言喻的聖毛羅太太。對此,我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可是我知道,類似他的這種癖好是難以改變的,也是不會消失的;除了得到渴望的東西,這種癖好是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滿足的。」
  「在這裡,這樣的情況,嘔,現成的,有多少?」有些事情,為什麼跟保拉聊起來輕而易舉,跟別人談卻如此難以啟齒,「不少,不過,真正的中心是羅馬和米蘭。」
  這些話布魯內蒂在刑事檔案中都看到過。「是指黃色電影嗎?」
  「黃色電影,當然,可也有人玩真的,就是那些願意出錢的傢伙。我還得再加一句,這些人也是願意冒險的,不過這年頭,已經談不上有什麼危險了。」
  布魯內蒂低頭看看自己的盤子,只見他的桃子擱在上面,剝了皮卻一口也沒有動過。他不想吃。「達米諾,你說『小男孩』的時候,腦子裡有沒有一個年齡界限?」
  帕多瓦尼突然笑了起來。「你瞧,圭多,我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覺得你處理起所有這些事來好像特別難為情。」
  布魯內蒂一言不發。「『攜可以指十二歲,但也可以是十歲。」
  「哦。」過了好久,布魯內蒂才問,「對於聖毛羅這個人,你拿得準嗎?」
  「我肯定別人就是這麼說他的,不大可能有錯。話說回來,我沒有證據,沒有目擊證人,也沒人賭咒發誓說這些事千真萬確。」
  帕多瓦尼從桌邊站起身來,穿過房間,來到一個低矮的餐具櫃旁邊,櫃子的一側堆滿了酒瓶。「想來點格拉巴酒嗎?」他問。
  「好埃」
  「我有一些挺不錯的梨味格拉巴酒。想嘗嘗嗎?」
  「行。」
  布魯內蒂也走到屋子的那一頭,跟帕多瓦尼站在一起,然後從他手裡接過酒杯,走過去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帕多瓦尼則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隨手拿著那只酒瓶。
  布魯內蒂嘗了一口,沒什麼梨味,倒像是什錦果汁。
  「太牽強了。』布魯內蒂說。
  「格拉巴酒?』帕多瓦尼問,確實給搞糊塗了。
  「不是,不是,我是指把克雷斯波和聖毛羅聯繫起來太牽強了。如果聖毛羅喜歡的是小男孩,那麼克雷斯波很可能僅僅是他的委託人,除此之外別無干係。」
  「完全可能。」帕多瓦尼說話的聲音卻在暗示,他並不是這麼想的。
  「對於這兩位的情況,你認識的人中有誰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
  「聖毛羅和克雷斯波?」
  「對。還有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的話。」
  帕多瓦尼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太晚了,沒法打電話給我認識的人了。」布魯內蒂看了看表,只有十點一刻。難道要找修女不成?
  帕多瓦尼注意到他瞥了一眼手錶,便笑起來.「不是那麼回事,圭多。那些人都是要出門去的,在傍晚,在晚上.不過,我明天會從羅馬給他們打電話,看看他們知道些什麼,能找出些什麼。」
  「我倒寧可他們對那些問題一無所知。」這話說得文質彬彬,聽起來卻是又生硬又唐突。
  「圭多,打個比方,這就像是讓纖細的蛛絲飄散到空氣裡去。認識聖毛羅的人,個個都樂於傳播那些他們知道的或者聽說的關於他的是是非非。你同樣可以確信,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會傳回到他本人那裡去。對於我想到的那些人來說,單單一想到聖毛羅可能會牽扯到什麼下流的事裡去,就足以讓他們又激動、又興奮了。」
  「我就擔心這一點,達米諾。我可不想有什麼流著蜚語,特別是說他可能會牽扯到什麼事裡去,尤其是那種下流的事。」他清楚自己說的話聽上去一本正經,便笑了笑,遞過酒杯再要一杯格拉巴酒。
  於是,這位記者又坐了下來,收起了那副花花公子的腔調。「好吧,圭多。我不會拿這事來開玩笑的。我可能會給幾個不同的人分別打電話。不過,在下星期二或下星期三之前,我應該能打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情況。」帕多瓦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格拉巴酒,呷了一口。「你該好好查一查這個聯盟,圭多,至少也該查查它的成員。」
  「你真的很擔心,是嗎?」布魯內蒂問。
  「對於任何自詡為至高無上的組織,不管以何種方式,對象是怎樣的人,我都挺擔心的。」
  「那警察呢?」布魯內蒂笑著問道,試著想讓對方高興一點。
  「不,警察不是,圭多。沒人相信警察是至高無上的。我懷疑你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相信。」他喝完了酒,但並沒有再加。相反,他把杯子和瓶子都放在椅子邊的地板上。「我總是想起薩沃那洛拉。」他說,「他開始時是想改良的,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所有自己反對的東西統統搗毀。這麼一來,我便懷疑所有的狂熱分子都跟他一樣,甚至那些環保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也莫不如此。
  他們的初衷都是想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末了卻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把身邊所有跟他們的世界觀相左的東西剷除乾淨。就像薩沃那洛拉一樣,他們最終都得上火刑架。」
  「那會怎麼樣呢?」布魯內蒂問。
  「哦,我猜,我們其餘的人總是有辦法湊合著過下去的。」
  這可不大像一句富於哲理的斷語,然而布魯內蒂卻覺得用它來結束這個晚上,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夠樂觀的休止符了。他站起身來,跟主人說了些客套話,然後告辭,回到他那張孤零零的床上。
第15章

  布魯內蒂之所以不願意上山度假,還有一個原因:這個星期天輪到他去看望母親。一般說來,他和弟弟塞爾焦週末是輪流去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也會頂對方的班。可是這個週末塞爾焦一家都在撤丁島,所以除了布魯內蒂再也沒有人能去了。當然,去和不去,其實沒什麼兩樣,可他和塞爾焦仍然堅持輪換著去。她住在米拉,離威尼斯大約十公里。
  所以,他只能先搭公共汽車,然後再叫一輛出租車,要麼就是走一長段路,才能到達養老院。
  想到自己要去養老院,他便睡不安穩,回憶,熱浪,還有蚊子,揮之不去,讓他輾轉難眠。他最後一次醒來是在差不多八點的時候,一醒來就得做出一個他每隔一個星期日就必須面對一次的抉擇:先出發再吃午飯還是先吃午飯再出發。這個問題就跟是否去探望一樣,孰先孰後並沒什麼差別,今天至多就是要再考慮一層這炎熱的天氣。如果他等到下午再走,天只會熱得更加邪門,所以他當機立斷,馬上動身。
  九點以前,他離開了家,一路走到羅馬廣場,還算走運,正巧在去米拉的公共汽車開動前幾分鐘及時趕到.他是最後一撥上車的,所以就只能站著顛來晃去。年先是過了橋,接著又駛上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立交橋。立交橋的各條岔道要麼位於梅斯特雷的上方,要麼就是繞過梅斯特雷的邊緣。
  車上有幾張臉很熟。有幾個經常會在到了米拉站後,跟他搭伴合乘一輛出租車。天氣要是好些的話,他們也會在出了車站以後,一起走上一程。不過,除了說說天氣以外,彼此很少有別的話題可講。這一回,到了米拉站,一共有六個人下車。其中有兩個女人跟他挺熟,三個人很快就達成共識,合夥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裡沒有空調,於是關於天氣他們便有了談資,這樣能分散一下注意力,當然皆大歡喜。
  在養老院門前,每人都掏出了五千里拉。司機根本就用不著計程器,走這段路的人個個都知道價錢。
  布魯內蒂和那兩個女人一起進了門。三個人一邊走一邊還在說,希望風向能變,或者雨水能來,抱怨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麼難熬的夏天。還有,這天要是再不馬上下雨,那些農民們該怎麼辦?
  他知道該往那兒走,逕直上了三樓,而那兩個女人到了二樓就已經各奔東西了。在這裡,二樓住的都是些男人。布魯內蒂剛走到三樓,就看見了馬利亞修女。要論起在這裡工作的修女們,布魯內蒂最喜歡的就是這位了。
  「早上好,博士。」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穿過走廊向他走來。
  「早上好,嫫嫫」他說,「你看上去清涼宜人,好像一點兒都沒受這種大熱天的影響。」
  她對此莞爾一笑。他每次跟她開這種玩笑,她的反應總是一樣的。「哦,你們這些北方佬,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熱。這算得了什麼?空氣裡只不過有一絲春意罷了。」馬利亞修女來自西西里島的群山,兩年前是從她原先所在的教區調過來的。如今雖然整日裡置身於悲悲切切、瘋瘋癲癲的氛圍中,她唯一不太適應的卻是天氣太冷。儘管如此,每每提到這一點,她也只是扮一下鬼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口氣像是在說,面對身邊的那些真正的痛苦,再要談論自己的困難就太荒唐了。看著她的笑容,他再一次意識到她有多麼漂亮:棕色的杏眼,柔和的唇線,鼻子纖巧而雅致。
  真難以理解。布魯內蒂相信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自然難以免俗。對於禁慾克己,他略知一二,至於這種精神的動力何在,他就無法理解了。
  「她好不好?」他問。
  「這個星期她過得很好,博士。」對於布魯內蒂來說,這話僅僅意味著一串否定句:她沒有去攻擊別人,她沒有弄壞什麼東西,她沒有對自己動武。
  「她肯吃東西嗎?」
  「她肯吃的,博士。事實上,星期三她還跟其他女士一起去吃午飯呢。」他等著聽這頓午飯闖下了怎樣的大禍,可馬利亞修女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你說我能去看她嗎?」他問。
  「哦,當然可以,博士。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多麼動人心弦啊,女人的關切,她們的體貼,總是那樣柔情似水。」
  「謝謝你,婆婆。能有你陪著我去看她,至少在我乍一進去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她肯定會舒服些。」
  「對,這樣也許就不會嚇著她了。一旦她對生人習慣了,一般就不會有什麼事了。一旦她感覺到那是你,博士,她就會興高采烈的。」
  這不是實話。布魯內蒂明白,馬利亞修女也明白。她的信仰告訴她,說謊是一種罪,但是,這個謊她還是每星期都要向布魯內蒂或者他弟弟說一遍。而在此之後,她會跪下雙膝,在禱告中乞求寬恕,寬恕自己忍不住要犯且明知自己以後還是會犯的罪。到了冬天,在她作完禱告、準備上床之前,她還會把屋內的窗打開,把床上那條分發給她的唯一的毯子拿走。然而,每個星期,她還是會說一樣的謊言。
  她背過身,在前面帶路——這條路其實早已經走熟了——朝三O八室走去。在走廊的右側,有三個女人坐在緊挨著牆的輪椅上。其中有兩個正在有節奏地敲擊著輪椅扶手,嘴裡在胡言亂語、唸唸有詞,而另一位則在來回擺動,忽前忽後,整個人就像一隻發了瘋的節拍器。當布魯內蒂走過她的身邊時,那位總是渾身散發著尿味的女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是朱利奧嗎?你是朱利奧嗎?」她問。
  「不,安東尼婭太太。」馬利亞修女說,俯下身輕輕撫摩老太太短短的白髮。「朱利奧剛才來看過你了。你不記得了嗎?他還給你帶來了這個可愛的小動物呢。」她說,從老太太的大腿上拿起了一隻小玩具熊,擱在她的手上。
  老太太看著她,眼神裡充滿著困惑,充滿著永恆的迷惘,能排遣這種迷惘的唯有死亡。她問道:「是朱利奧嗎?」
  「沒錯,太太。這小東西是朱利奧給你的。不漂亮嗎?」
  她把這隻小熊向老太太面前一塞,老太太便接了過來,然後又朝著布魯內蒂轉過來問道:「你是朱利奧嗎?」
  馬利亞修女挽起布魯內蒂的手臂,一邊領著他走開,一邊說:「你母親這個星期領過聖餐了。看上去對她幫助挺大。」
  「我相信一定如此。」布魯內蒂說。想到這些,布魯內蒂他覺得,他每次到這兒來就像是一個人準備好來經受肉體的痛楚——打一針,或者是忍受刺骨的寒冷——此時身體便會作出這樣的反應:肌肉收縮繃緊,排除所有其他的感覺,專心致志地抵禦即將到來的疼痛。然而,布魯內蒂發覺自己繃緊的並不是肌肉,假如那種感覺是可以形容的,那麼,他繃緊的是自己的靈魂。
  他們倆在布魯內蒂母親的門前停下了腳步,往日的種種回憶一股腦兒地湧到一起,狂亂地朝他襲來:一頓頓美味佳餚,充滿了歌聲與歡笑,而母親那清亮的女高音蓋過了一切喧鬧;那一次,他告訴母親自己要娶保拉為妻,母親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淚水奪眶而出;可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母親又走進屋來,把父親留給她的那件唯一的禮物——金手鐲交給布魯內蒂,還說,那是給保拉的,因為這隻手鐲一向就是傳給家裡的長媳的。
  心裡一陣刺痛,回憶便無影無蹤。門,一扇白色的門。還有馬利亞修女那件白色修道服的後背。她把門打開,走進去,但並沒把門關上。
  「太太,」她說,「太太,你的兒子來看你了。」她穿過房間,站到那位弓著腰坐在窗邊的老婦人身邊。「太太,多好啊,你兒子來看你啦。」
  布魯內蒂站在門口。馬利亞修女衝著他點點頭,他便走了進去,也學她的樣不把身後的門關上。
  「早上好,博士。」修文大聲說,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
  「真高興你能來看你的母親。她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吧?」
  他朝屋裡又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雙手從身體兩側伸出來。「您好,媽媽。」他說,「我是圭多呀,我來看您啦。您好嗎,媽媽?」他笑了。
  那老婦人雙眼緊緊盯住布魯內蒂,一把抓住了修女的手臂,把她拽得只好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哦,不,太太。不要這麼說。他是個好人。這是你兒子,圭多。他是來看望你的,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她輕撫著老婦人的手,跪下來好離她再近些。老婦人看著修女,又跟她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轉回頭來看了看布魯內蒂。布魯內蒂始終一動不動。
  「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冷不防大叫起來,「我認識他。
  我認識他。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在椅子上左右搖晃,提高了嗓門,開始大吵大嚷,「救命,救命,他又回來殺我的孩子們了。」
  馬利亞修女張開手臂攬住了老婦人,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在她耳邊喃喃細語,卻怎麼也抑制不了她的恐懼和憤怒。她一把推開修女,結果用力過猛,一下子癱倒在地板上。
  馬利亞修女迅速跪下雙膝,然後轉過身對著布魯內蒂。
  她搖了搖頭,朝門口做了個手勢。布魯內蒂的手還伸在前面清晰可見,人卻只好慢慢地退出屋子,關上門。他聽到屋裡傳來母親的嗓音,狂亂地尖叫了好幾分鐘,才漸漸平靜下來。伴著尖叫,他還聽到一個低低的和聲,那是年輕女子特有的溫柔、醇厚的嗓音。她在輕輕地安撫著,柔柔地勸慰著,漸漸地驅走了老婦人的驚恐。走廊裡沒有窗戶,布魯內蒂便只能站在門外,盯著這扇門出神。
  大概過了十分種,馬利亞修女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到了他的身邊。「對不起,博士。我真的認為她這個星期已經好一些了。自從她領了聖餐以後,一直很安靜的。」
  「沒什麼,嫫嫫。這是常有的事。你沒受傷吧,是不是?」
  「哦,沒有。真糟糕。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沒事,我挺好。」
  「她需要什麼東西嗎?」他問。
  「不,不,她需要的東西都已經有了。」而布魯內蒂卻覺得,母親所需要的東西似乎一樣也沒有。或許,這僅僅因為,她再也不需要什麼了,以後也不需要了。
  「你真仁慈,嫫嫫。」
  「仁慈的是上帝,博士。我們只不過是在為他效勞。」
  布魯內蒂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接著又把另一隻手也握了上去。「謝謝你,嫫嫫。」
  「上帝保佑你並賜予你力量,博士。」
第16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瑪麗亞·盧克雷齊婭·帕塔的故事已經不再是讓整個威尼斯警察局圍著團團轉的太陽了。週末又有兩位內閣部長辭職,並且都振振有詞地斷言,自己的這個決定同最近的貪污受賄醜聞中提到了他們的名字扯不上任何關係,沒有一點牽連。要是在往常,警察局裡的職員們一定會像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樣,對此漠不關心,打個哈欠就翻到體育版去,然而,碰巧這兩位裡有一個是司法部長,這一下可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至少,可以借此來猜測一下緊接著又會看到哪些大人物從奎裡納爾宮的台階上連滾帶爬地跌落下來。
  儘管這算得上近幾十年來最大的醜聞之——哪裡有過什麼叫「斜的醜聞?——大多數人還是認為這件事到頭水一定會被掩藏起來,如同埋進沙堆以後再蓋上一層,就像以前發生過的所有其他的醜聞一樣。任何意大利人,牙縫裡只要擠出這個話題,便會滔滔不絕起來,一般都能說出一連串先前被成功掩蓋起來的醜聞,比如,教皇約翰·保羅一世之死就是個例子。不管瑪麗亞·盧克雷齊婭·帕塔從威尼斯出走是多麼富有戲劇性,指望攀上那樣令人眩暈的高度,與那些醜聞相提並論,還是不大可能的。因此,生活又漸漸恢復了常態,唯一的新聞是上周在梅斯特雷發現的易裝癖原來是維羅納銀行的行長。看在上帝的份上,誰能料到竟然會是一位銀行行長?
  這天早上,護照辦理處的一個秘書在酒吧裡聽人說,這位馬斯卡裡在梅斯特雷廣為人知,還說這些年來,他出差的時候究竟幹了些什麼,是個公開的秘密。更有甚者,在另一個酒吧裡,又有人聽說他的婚姻其實並不是一場真正的婚姻,只是因為他在銀行裡工作,必須有一個幌子罷了。這時候有人插了一句,說馬斯卡裡只不過希望自己的太太穿衣服至少能統一尺碼,那也就行了。除此之外,娶她還能有什麼原因?裡亞爾托橋上的某個水果攤上有人言之鑿鑿,說馬斯卡裡向來如此,甚至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公眾輿論不免要暫時歇一歇,喘一口可是還沒等到下午,人們已經紛紛知道,非但馬斯卡裡之死是他置那幾個知情的朋友的警告於不顧,一意孤行幹這種「粗俗勾當」的結果,而且他的太太還拒絕認屍,不肯按教會儀式下葬。
  布魯內蒂約好了十一點跟那位遺孀會面,便不顧滿城飛舞的流言,逕自前去赴約。在此之前,他給維羅納銀行打了個電話,獲悉梅西納分行在一周前曾接到一個人的電話,自稱是馬斯卡裡,還說,他的旅程被迫推遲了。也許要耽擱兩星期,也許會晚上一個月。沒有核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理由去懷疑這個電話是否確鑿,自然犯不著再去核實一下了。
  馬斯卡裡的公寓在一幢樓的第三層上。這幢樓位於卡斯特羅區的主幹道——加裡巴爾迪大街後面,中間相隔一個街區。當這位遺孀替布魯內蒂把門打開時,看上去就跟兩天前差不多,只是今天的套裝換成了黑色,兩眼周圍那疲倦憔悴的痕跡也越發明顯了。
  「早上好,太太。您今天能跟我談,真讓我感激不荊」「請進。」她一邊說,一邊從門口往回走。他徵得了同意,便走進屋去。有那麼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一種徹底的錯位感,一種放地重遊的奇異感覺。四下打量,他才恍然大悟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這套公寓簡直就跟聖巴爾托洛梅奧廣場上那位老太太的住處一模一樣,看上去也是那種同一個家族歷經好幾代都住在這裡的格局。對面牆邊矗立著一張同樣笨重的餐具櫃,兩張椅子和沙發上的絲絨靠墊上有同樣的模模糊糊的綠色圖案。這裡的窗簾都是拉上的,既能遮住太陽,又能擋住那些好奇的目光。
  「我能給你弄點喝的東西嗎?」她問,這個提議顯然只是一句客套話。
  「不用,什麼也不用,太太。我只想占您一點兒時間。有幾個問題我們非得問問您不可。」
  「好的,我明白。」她一邊說,一邊回到屋裡。她在那兩張鼓鼓囊囊的椅子裡找了一把坐下,布魯內蒂便坐上了另外一把。她從椅子扶手上扯下一小段線來,揉成一個球,小,小心翼翼地塞進上衣口袋裡。
  「我不知道關於您丈夫的死,您聽說了多少流言,太太」「我知道他被人發現的時候,裝扮成了一個女人的模樣。」她用微弱而硬咽的嗓音說。;「既然您知道了,那您肯定會意識到,這類問題是肯定會被提出來的。」
  她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提出的問題,不是會顯得魯莽,就是會聽起來唐突。
  他選擇了後者。「您現在,或者過去,有沒有理由相信您丈夫跟這類事情扯上關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說,儘管他的意思已經夠清楚的了。
  「就是說您丈夫跟易裝癖扯上關係。」為什麼不乾脆說是「易裝癖者」,那不就明白了?
  「那不可能。」
  布魯內蒂沒有接茬,等著她往下說。
  而她卻只是重複一句話,冷冷的:「那不可能。」
  「太太,您丈夫有沒有收到過什麼奇怪的電話或信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沒有什麼人給他打過電話或者跟他面談以後,他看上去顯得憂心忡忡、魂不守舍?也可能是一封信?還有,他最後看上去是不是很擔憂的樣子?」
  「沒有,沒有這類事。』他說。
  「請允許我回到第一個問題,太太。有沒有什麼跡象表明您的丈夫可能會產生那種傾向?」
  「傾向男人?」她問,提高了嗓門,既表示難以置信,又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是噁心嗎?
  「對。」
  「沒有,壓根兒就沒有。說這種事太可怕了。令人作嘔。
  我不許你這麼說我的丈夫。萊奧納爾多是一個男人。」布魯內蒂發覺,她的雙手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
  「請對我耐心點,太太。我只是想瞭解事實,所以我必須問這些有關您丈夫的問題。這並不意味著我相信那些事。」
  「可為什麼要問這些呢?」她問,嗓音尖刻。
  「這樣,我們才能查出您丈夫之死的真相,太太。」
  「這類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那不體面。」
  他本想告訴她,謀殺本身也不是體面的事,可還是換成一句提問:「在最近的幾個星期裡,您丈夫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
  不出所料,她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說,對於梅西納之行,他有沒有說什麼?他有沒有顯得迫不及待地想去?還是不情願?」
  「不,他就踉往常一樣。」
  「是怎麼樣的呢?」
  「他不能不去。那是他的一部分工作。所以他只能幹。」
  「他有沒有說什麼?」
  「不,他只是不能不去罷了。」
  「出這類差的時候,他是不會打電話給您的,是不是,太太?」
  「是的。」
  「為什麼,太太?」
  她看上去已經明白,這個問題他是不會放過了,所以她回答道:「銀行不允許萊奧納爾多把私人電話費記在日常開支賬上。有時候他會在辦公室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讓他再打給我,可並不總是這樣。」
  「哦,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身為一個銀行的行長,他竟然不願意掏錢打電話給自己的太太。
  「您和您丈夫有孩子嗎,太太?」
  「沒有。」她馬上回答。
  布魯內蒂便沒再追下去,轉而問道:「您丈夫在銀行裡有什麼特別的朋友嗎?您提到您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您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為什麼你要跟他談?」
  「也許您丈夫在工作時說了些什麼,也許他對於梅西納之行的想法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我想跟您丈夫的朋友談談,看看他有沒有發現您丈夫的行為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我肯定他沒有發現。」
  「不管怎麼說,我就是想跟他談談,太太,假如您能把他的名字給我的話。」
  「馬可·拉瓦內洛。可他什麼也沒法告訴你。我丈夫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恨恨地掃了布魯內蒂一眼,又說了一遍,「我丈夫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不想再打擾您了,太太。」布魯內蒂說,站起身來,朝門口走了幾步。「葬禮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明天去望彌撒。十點。」她沒有說在哪兒舉行,布魯內蒂也沒問。要知道這種消息易如反掌,而布魯內蒂是會去參加的。
  走到門口,他停下片刻。「對您的幫助我不勝感激,太太。我想在此向您致以我個人的哀悼。我保證我們會竭盡全力找到該對您丈夫之死負責的人。」為什麼說「死」總是比「謀殺」聽上去要順耳一些?
  「我丈夫不是那樣的。你會發現的。他是個男人。」
  布魯內蒂沒有把手伸出來,只是點了一下頭,便走出門去。下樓的時候,他記起了《貝爾納達·阿爾巴一家》的最後一幕。母親站在台上,衝著觀眾,也衝著全世界尖叫,說她的女兒死的時候是個處女,是個處女。對於布魯內蒂來說,他們的死亡本身才是重要的,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是出於虛榮心。
  到了警察局裡,他把維亞內港叫到了辦公室。布魯內蒂呆的地方比維亞內洛高兩層樓,但凡有一絲微風,上面更有可能吹到。維亞內治走進裡屋的時候,布魯內蒂已經打開了窗戶,脫下了上衣。他問維亞內洛:「呢,關於聯盟,你有沒有得到什麼消息?」
  「這件事納迪婭巴望能得到報酬呢,博士。」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坐下來,「上週末她花了兩個多小時打電話,跟她全城的朋友們交談。真有意思,這個『道德聯盟』。」
  布魯內蒂知道,維亞內洛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方式來講故事。不過,布魯內蒂覺得還是先給他來點甜頭為好,便說:「明天早上我會在裡亞爾托橋上停一下,給她買點花來。你覺得這夠了嗎?」
  「她寧願讓我下星期六能呆在家裡。」維亞內洛說。
  「安排你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我被安排坐船把環境部長從飛機場接來。咱們都明白,他其實是不準備來威尼斯的,會在最後關頭把這個計劃取消。你想啊,他敢在八月份,在城裡的水藻都在發臭的時候,來演說他們那偉大的環保新工程嗎?」維亞內洛輕蔑地笑了笑,對於新近崛起的「綠黨」的關注是他近來接受治療的又一個成果。「可我不願意浪費一上午跑到機場去,結果到了那裡又說他不會來了。」
  他的這種論調布魯內蒂完全能心領神會。這位部長,用維亞內洛的話來說,根本就不敢在威尼斯露面,不敢在這個月裡來——此時亞得裡亞海半數的海灘都因為污染嚴重而關閉,不准游泳。他不敢到這座城市來——在這裡,魚類在人們的食譜上佔據了很大一部分,然而近來已經發現,魚的體內含有十分危險的高含量汞以及其他的重金屬元素。「讓我瞧瞧有沒有辦法。」布魯內蒂說。
  這可比花要強,維亞內洛想到這裡便喜從中來,儘管他知道,那花布魯內蒂也一樣會送。於是,維亞內洛掏出筆記本,開始念他太太編寫的報告。
  「聯盟大概是在八年前創立的,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是誰創立的,目的是什麼。人們猜想它總是做善事的,比如把玩具送到孤兒院去,把飯菜送到老人家裡去,所以名聲一直不錯。這些年來,市政府以及一些教堂讓這個聯盟接管一些閒置的公寓。用來向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有時是殘疾人,提供廉價的、有時還是免費的住房。」維亞內洛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所有的僱員都是志願者,所以它獲准成為一個慈善組織。」
  「那麼,」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也就是說,它沒有義務納稅,政府一般會對它禮讓三分,即使查查它的財政狀況,也不會太認真。」
  「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博士。」布魯內蒂知道維亞內洛的政治信仰發生了變化,那麼,他那巧言善辯的本事呢?
  「奇怪的是,博士,納迪婭找不到聯盟真正的成員。到頭來,連那個銀行裡的女人也不是。許多人都說認識某個他們以為是其中一員的人。但是,納迪婭再問下去,他們居然又拿不準了。她跟那些據說是聯盟成員的人談了兩次,結果發現他們原來都不是。」
  「那麼這做事呢?」布魯內蒂問。
  「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她給幾家醫院打了電話,可是沒有一家跟聯盟有過接觸。我試著去問照顧老人的社會服利機構,可他們從來沒聽說過聯盟為老人做過什麼事。」
  「還有孤兒院呢?」
  「她跟主管三家最大的孤兒院的協會女會長談起了這件事。女會長說她聽說過這個聯盟,卻從來沒有從他們那裡得到過任何幫助。」
  「還有那位銀行裡的女人。為什麼納迪婭會以為她是聯盟的會員?」
  「因為她住的公寓歸這個聯盟管。但她從來沒有入過會,還說自己也不認識其中的會員。納迪婭現在還在試著找呢。」如果納迪婭把這些時間也記下來的話,恐怕維亞內洛會要求這個月剩下來的時間都放他的假。
  「那麼聖毛羅呢?」
  「似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頭兒,可是好像沒人清楚他是怎麼到這一步的。也沒人清楚這個『頭兒』究竟意味著什麼,真夠滑稽的。」
  「他們集會嗎?」
  「聽說是有的。在教區會議室或者私人家裡。可是,納迪婭同樣找不出有誰參加過這種集會。」
  「你有沒有跟財政警署的小伙子談過?」
  「沒有,我以為這事埃萊特拉會管的。」埃萊特拉?這是什麼意思?是改變信仰以後的不拘禮節嗎?
  「我已經請埃萊特拉小姐把聖毛羅輸進了她的電腦,可是今天早上我還沒見過她。」
  「我想,她在樓下,埋在文件堆裡。」維亞內洛解釋道。
  「那麼,他的職業生涯怎麼樣?」布魯內蒂問。
  「除了成功還是成功。他是城裡兩家最大的建築公司、兩位市政顧問以及至少三家銀行的代理人。」
  「其中是不是有維羅納銀行?」
  維亞內洛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往回翻了一頁。「對。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原先並不知道。不過,那是馬斯卡裡工作的地方。」
  「二加二等於四,不是嗎?」維亞內洛問。
  「政治上的關係呢?」布魯內蒂問。
  「不是有兩個身為市政顧問的委託人嗎?」維亞內洛的反問倒正好回答了布魯內蒂的問題。
  「那他的太太呢?」
  「好像沒什麼人很瞭解她的事,可是似乎人人都相信她在家裡獨攬大權。」
  「有孩子嗎?」
  「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建築師,另一個是醫生。」
  「完美無缺的意大利家庭。」布魯內蒂評論了一句,接著又問道,「那麼克雷斯波呢?關於他你有什麼發現?」
  「您有沒有看過從梅斯特雷送來的他的前科記錄?」
  「看過了。老一套。毒品。企圖敲詐顧客。沒有動武。沒什麼特別的。你有沒有查到其他東西?」
  「差不多。」維亞內洛答道,「他挨過兩次揍,可是每次他都說不認識那個揍他的人。實際上,第二次,」維亞內洛翻了幾頁他面前的筆記本,一邊說,「就在這兒。他說他『遭竊賊襲擊』。」
  「『襲擊』?」
  「報告裡就是這麼說的。我是照著原樣抄下來的。」
  「他肯定讀了不少書,這位克雷斯波先生。」
  「對他來說讀得太多了,我敢說。」
  「關於他你還查出什麼東西來嗎?他住的那個公寓的租售合同上寫著誰的名字?」
  「不知道。我會去查的。」
  「再去瞧瞧埃萊特拉小姐能否查到『道德聯盟』,或者聖毛羅,或者克雷斯波,或者馬斯卡裡的財務狀況。什麼報稅表啦,銀行結算單啦,還有貸款記錄。這類資料是必備的。」
  「她知道該怎麼做的。」維亞內洛說,把這些—一記下來。「還有事嗎?」
  「沒事了。你一得到什麼消息,或者納迪婭找到了哪位會員,就馬上告訴我。」
  「是,長官。」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這事真是太好了,無與倫比。」
  「你是什麼意思?」
  「納迪婭對這件事已經來了興趣。這些年來,她是什麼樣子你是知道的。每當我幹活幹得晚,或者週末有工作的時候,她就會不高興。可是她一旦嘗到了其中的滋味,便像個大偵探一樣忙得不亦樂乎。您真該聽聽她打的那些電話。她什麼話都有法子從別人嘴裡套出來。我們不雇編外職員實在是太糟糕了。」
第17章

  如果布魯內蒂抓緊時間,他就能趕在維羅納銀行關門之前趕到那裡。這個假設成立的條件是:這麼一家在二樓辦公且看上去根本就無處發揮銀行公用事業功能的分行,能花心思去遵守規定的上下班時間。他在十二點二十分趕到那兒,發現樓下的大門已經關上,便按響了緊挨在寫著銀行名字的那塊普普通通的銅板旁邊的門鈴。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他發現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上星期六下午跟老太太一起站過的那條小走廊裡。
  走上樓梯,他看到這家分行的門已經關上了,便按響了邊上的另外一隻門鈴。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有腳步聲朝門口走來,接著門被一個高個子金髮男人打開,此人顯然不是他在星期六下午看著下樓的那位。
  布魯內蒂從口袋裡掏出了警察證,往他面前一亮。「早上好,我是威尼斯警察局的圭多·布魯內蒂警長。我想跟拉瓦內洛先生談談。」
  「請等一會兒。」那男人一邊說一邊迅速關上門,動作快得讓布魯內蒂根本沒時間制止他。至少過了整整一分鐘,門才被重新打開,這次開門的是另外一個人,既不是高個子,又沒有金頭髮,但也不是布魯內蒂在樓梯上看見過的那個男人。「什麼事?」他問布魯內蒂,好像先前那個人只是海市蜃樓而已。
  「我想找拉瓦內洛先生談談。」
  「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我剛才已經跟你的同事說過了。我是圭多·布魯內蒂警長。」
  「哦,對,等一會兒。」這次布魯內蒂做好了準備,單腳離地,那個男人但凡有一絲想要關門的跡象,便把腳卡在門口。這一手是他看美國兇殺推理小說時學來的,卻從來沒有機會試一試。
  然而,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得到嘗試的機會。男人把門拉開,說:「請進,警長先生。拉瓦內洛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裡,很樂意見您。」這個男人看來作出了不少假設,但是布魯內蒂沒有理會,隨他自己去琢磨。
  大辦公室看上去就跟老太太的公寓一樣大。男人領著他穿過了一間酷似老太太的起居室的屋子:同樣有四扇面向廣場的大窗戶。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坐在各自的桌邊,可是當布魯內蒂從屋子裡穿過時,沒人樂意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瞧瞧。那個男人在恍若通向老太太那間廚房的門前停下來。他敲了敲門,不等有人應門便闖了進去。
  這間屋子跟老太太的廚房差不多大小,但是在這裡,老太太放洗滌槽的地方擺了四排公文櫃。她擱大理石台面料理桌的空間則放置了一張寬大的橡木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個子高挑、體格中等的黑髮男子,身穿白襯衫和黑西裝。
  他用不著轉過身露出後腦勺,布魯內蒂便能認出這就是上星期六下午在辦公室裡工作、後來他又眼看著上了汽船的男人。
  布魯內蒂原先看到他的時候,兩人隔著一段距離,而且當時他戴著墨鏡,然而,確實是同一個人。他有一張小嘴,一隻細長而富有貴族氣的鼻子。這些,再加上狹長的雙眼和濃黑的雙眉,成功地把觀者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臉部中央,以至於開始時容易忽視他那濃密、繃緊的卷髮。
  「拉瓦內洛先生,」布魯內蒂說開了,「我是圭多·布魯內蒂警長。」
  拉瓦內洛站在他的辦公桌後面,伸出了一隻手。「哦,對,我肯定你是衝著馬斯卡裡的事兒來的。」接著,他又轉向那另一個人說,「謝謝你,阿爾多。讓我來跟警長談。」那個人離開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請坐。」拉瓦內洛一邊發出邀請,一邊繞過桌子,在兩張椅背筆直的椅子中找了一張,轉了一個角度,使它能更直接地面對自己坐的椅子。布魯內蒂落座以後,他便回到自己那張椅子邊,坐下來。「這真可怕,真可怕。我不斷地跟維羅納總行的行長們這麼說。我們都沒了主意,根本不知道對此該怎麼辦。」
  「你是指誰來取代馬斯卡裡?他以前是這兒的行長,不是嗎?」
  「對,他是。不過,不,我們的問題不是誰會取代他,那已經安排妥當了。」
  儘管拉瓦內洛顯然只想把這句話作為他切人正題前的一段間歇,布魯內蒂卻追問道:「那麼,由誰來取代他?」
  拉瓦內洛抬起頭來,這個問題讓他吃了一驚。「我,因為我原本就是副行長。可是,我說過了,這並不是讓銀行操心的原因。」
  據布魯內蒂所知——以往的經驗還從來不曾證明他的這種結論有誤呢——能讓一家銀行為什麼事操心費神的唯一原因不是賺了多少錢,就是賠了多少鈔票。他好奇地笑了笑,問道:「那麼,是什麼呢,拉瓦內洛先生?」
  「醜聞。令人作嘔的醜聞。你知道,我們得多麼謹言慎行,銀行家,你知道該有多麼小心翼翼。」
  布魯內蒂知道,他們不能被人瞧見出現在卡西諾賭場裡,不能開一張空頭支票,否則就會被解雇。可是,對於一個好歹替別人管錢的人來說,承擔這樣的要求似乎並不算過分。
  「你在說哪件醜聞,拉瓦內洛先生?」
  「如果你是一位警長的話,那你就該知道萊奧納爾多的屍體是在什麼環境裡被發現的。」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這事很不幸,不管在這裡還是在維羅納都已經廣為人知。我們已經接到了許多客戶打來的電話,都是跟萊奧納爾多打了好幾年交道的人。有三個已經要求把存款從銀行裡提走。其中兩筆對於銀行意味著巨大的損失。而今天,僅僅是第一天埃」「那麼,你認為這些決定是發現馬斯卡裡屍體的環境造成的?」
  「顯而易見。我覺得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拉瓦內洛說。
  不過他聽上去倒並非火冒三丈,而是憂心沖沖。
  「你有沒有把握相信這會導致更多的人來提款?」
  「也許會。也許不會。對於這種情況,這種實實在在的損失,我們可以直接歸咎於萊奧納爾多的死,然而我們更為擔憂的是銀行所要承受的那些無法估量的損失。」
  「那是什麼?」
  「那些決定不與我們合作投資的人。人們會聽說這件事,會讀到這件事,隨後,便決定把他們的資金委託另外一家銀行管理。」
  布魯內蒂對此思考了一陣。他同時也想到了銀行家們總是避開用「錢」這個詞的方法,想到他們為了替代這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創造出了一系列相當可觀的詞彙:存款,資金,投資,流動資產,資產。委婉語一般總是專用於比較粗野的東西,比如死亡和身體機能。這是不是意味著金錢從根本上來說也有骯髒鄙俗的成分,於是銀行家的語言便試圖去矯飾或者否認這個事實?他又把思緒拉回到拉瓦內洛身上。
  「你知不知道這損失可能會有多大?」
  「不知道,」拉瓦內洛一邊說一邊搖頭,那架勢就像是提到了死亡或者什麼嚴重的病症。「無法計算。」
  「那麼,你所謂的實實在在的損失,已經達到多少了呢?」
  拉瓦內洛的模樣變得更加警覺了。「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一點嗎,警長?」
  「並不是我想知道這一點,拉瓦內洛先生,這話不準確。
  我們的調查目前還處於起始階段,所以我想盡可能地多問一些情況,來源越多越好。我說不准將來會發現哪些才是重要的,可是,只有在得到所有能得到的有關馬斯卡裡先生的情況以後,我們才能作出那樣的判斷。」
  「我明白,我明白。」拉瓦內洛說。他伸出手,拿過去一個文件夾。「我這裡有那些數據,警長。剛才我正在看。」他打開文件,手指沿著一串電腦打印出來的名字和數字摩挲了一陣。「流動資產,就是我提到過的那兩個儲戶——第三個無足輕重——一共大約值八百萬里拉。」
  「就因為他當時穿著女裝?」布魯內蒂說,故意誇大了自己的反應。
  拉瓦內洛掩飾自己對於這種膚淺見識的反感,卻不怎麼成功。「不,警長,並不是因為他當時穿著女裝,而是因為那種行為表明了責任感的嚴重缺乏。而我們的投資者,他們也許是公正的,擔心這種責任感的缺乏不僅是他個人生活也是他職業生涯的特點。」
  「所以,人們要趕在最後發現他因為把錢全花在襪子和花邊內褲上而讓銀行破產之前,把險些套牢的資金抽出來。」
  「我覺得沒必要把這個當成笑話,警長。」拉瓦內洛說,那腔調準能讓無數儲戶嚇得跪倒。
  「我只是想說,死了一個人就作出這樣的反應太過頭了。」
  「可他的死危害很大。」
  「危害誰?」
  「危害銀行,毫無疑問。但對於萊奧納爾多本人,危害更大得多。」
  「拉瓦內洛先生,不管馬斯卡裡之死看上去可能會有多麼大的危害,關於他死亡的具體情況,我們並沒有掌握什麼明確的事實。」
  「那是不是說,他被發現的時候,沒有穿著女人的禮服?」
  「拉瓦內洛先生,假如我給你穿上一件『猴服』,這並不意味著你是一隻猴子。」
  「那又該意味著什麼呢?」拉瓦內洛問,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火氣了。
  「那該意味著事實本身:馬斯卡裡先生死的時候穿著女裝,並不一定說明他是個易裝癖。事實上,這也不一定能說明他的生活中有一丁點兒不軌行為。」
  「我覺得這難以置信。」拉瓦內洛說。
  「顯然你們的投資者也這麼認為。」
  「我覺得這難以置信,還有別的原因,警長。」拉瓦內洛一面說一面低頭看著文件夾,然後把它合上,擱在桌子的一邊。
  「嘔?」
  「這很難啟齒。」他說,拿起文件夾,換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見他沒再往下說,布魯內蒂便輕聲催促道:「說下去啊,拉瓦內洛先生。」
  「我是萊奧納爾多的朋友。也許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布魯內蒂,接著又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手。
  「我瞭解他。」他輕聲說。
  「瞭解什麼,拉瓦內洛先生?」
  「瞭解穿女裝。也瞭解那些男孩的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而眼睛還呆呆地凝視著雙手。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萊奧納爾多跟我說的。」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年了。我們兩家人互相都認識。萊奧納爾多是我兒子的教父。我覺得他沒有其他的朋友,沒有好朋友。」拉瓦內洛住了嘴,好像他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布魯內蒂等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他是怎麼跟你說的?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當時我們就在這裡,在某個星期天一起工作,就我們倆。星期五和星期六電腦出了故障,我們直到星期天才能開始工作。我們耐著性子坐在大辦公室的電腦終端面前,後來他就轉過來對著我,告訴了我。」
  「他說了什麼?」
  「說來非常蹊蹺,警長。他當時就盯著我瞧。我看見他停下不幹了,便以為他是想告訴我什麼事,要麼就是問我關於他正在記錄的一筆交易的事兒,於是我也停下來,看著他。」
  拉瓦內洛頓了一下,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他說;『你知道,馬可,我喜歡男孩』接著他朝電腦低下頭去,繼續工作,就好像他剛才告訴我的是一個交易號碼,或者一種股票的價格。
  非常蹊蹺。」布魯內蒂等隨之而來的一陣沉默過去以後,才問道:「他有沒有對這話作過解釋或者補上幾句?」
  「是的。那天下午當我們工作結束以後,我問他,他先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就跟我說了。」
  「他說什麼了,」
  「說他喜歡男孩,不喜歡女人。」
  「男孩還是男人?」
  「男孩」
  「他有沒有說起穿女裝?
  「當時沒有說。可是一個月後還是說了。那時候我們正在火車上,到維羅納總行去出差,我們在帕多瓦的月台上與幾個易裝癖擦身而過。他就是在那時告訴我的。」
  「他跟你說的時候,你作何反應?」
  「這還用說,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萊奧納爾多會是這樣的。」
  「你有沒有警告他?」
  「警告什麼?」
  「他在銀行裡的職位。」
  「當然。我跟他說,萬一有人知道了這件事,他的事業就會完蛋。」
  「為什麼?我肯定有很多同性戀在銀行裡工作。」
  「不,不是指這個。是說穿女裝。還有男妓。」
  「這是他告訴你的?」
  「對,他告訴我他玩男妓,有時自己也幹那個。」
  「幹什麼?」
  「隨你怎麼叫——拉客?他向男人收錢。我告訴他這樣會毀了他。」拉瓦內洛停了一陣,又加上一句,。這確實把他給毀了。」
  「拉瓦內洛先生,為什麼這些話你一點兒都沒告訴警察?」
  「我剛才都告訴你了,警長。我什麼都告訴你了。」
  「沒錯,可那是因為我跑到這兒來向你提問。你並沒有跟我們接觸。」
  「我覺得沒有理由去損害他的名譽。」拉瓦內洛終於說出了口。
  「從你跟我說過的你們那些客戶的反應來看,似乎也沒剩下多少名譽可以損害了。」
  「我覺得那並不重要。」看到了布魯內蒂的臉色,他說,「也就是說,似乎人人都已經相信有那麼回事了,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再洩露他的秘密了。」
  「我懷疑你還有什麼東西沒告訴我,拉瓦內洛先生。」
  銀行家與布魯內蒂的目光相遇,他趕緊把視線移開。「我也想保護銀行。我想看看萊奧納爾多是否——他是否曾經有失檢點。」
  「這是不是銀行家對於『挪用公款』的說法?」
  拉瓦內洛的雙唇再次流露了他對於布魯內蒂如此用詞的看法。「我想要確認一下銀行各方面都沒有受到他的不檢點行為的影響。」
  「什麼意思?」
  「好吧,警長,」拉瓦內洛往前一探身,惱火地說,「我希望看到他的賬目井然有序,他所經手的顧客或者機構的存款沒有減少一分一毫。」
  「這麼說來,今天早上夠你忙的。」
  「不是,我是在上週末幹這件事的。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大半時間我都泡在電腦邊,逐項核查他的文件,一直往前追溯了三年。我的時間只夠查這些。」
  「那麼你找到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如同它們的本來面目一樣完美無缺。不管萊奧納爾多的私生活可能有多麼紊亂,他的職業生涯可是井井有條的。」
  「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呢?」布魯內蒂問。
  「那麼我就會給你們打電話了。」
  「我明白。這些記錄的副本能提供給我們嗎?」
  「沒問題。」拉瓦內洛同意了,答應得如此爽氣,倒出乎布魯內蒂的意料。根據他以往的經驗,想讓銀行透露消息,甚至比讓他們給錢還難。通常,要辦成這事,非得法庭下指令才行。相比之下,拉瓦內洛先生的這種姿態是多麼和藹可親、通情達理埃「謝謝你,拉瓦內洛先生。我們財政部門會派人到你這兒來拿的,也許明天。」
  「我會準備好的。」
  「我還希望你能想想,馬斯卡裡先生是否還跟你透露過其他方面的、關於他私生活的秘密。」
  「沒問題。不過我想,我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你了。」
  「喔,也許此時此刻的情緒會讓你記不起來別的事情,那些小事。如果你一想到什麼就記下來,我將不勝感激。一兩天以後我會再跟你接觸的。」
  「沒問題。」拉瓦內洛又說了一遍,也許是因為感到談話顯然已接近尾聲,語氣變得和藹了。
  「我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布魯內蒂說,站起身來。「感謝你抽出時間,直言相告,拉瓦內洛先生。我相信在這種時刻,你也不好受。你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同事,也是一位朋友。」
  「對,確實如此。」拉瓦內洛說,點了點頭。
  「再一次,」布魯內蒂說,伸出一隻手,「感謝你能抽空相助。」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一句,「還有你的誠實。」
  聽到這話,拉瓦內洛猛地抬起頭來掃了一眼,嘴裡卻說:「不用謝,警長。」然後繞過辦公桌,領著布魯內蒂來到門口。他同布魯內蒂一起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又陪著他來到了大辦公室的門口。在那兒,他們又握了一通手,然後布魯內蒂一個人出門踏上了樓梯。上星期下午,他就是沿著這些相同的樓梯跟蹤拉瓦內洛的。
第18章

  布魯內蒂住在裡亞爾托橋附近,所以要是他回家吃午飯,交通會非常方便。可是他既不想自己做飯,又不願冒險吃剩下的墨魚色拉——因為都已經擱了四天,自然是信不過的。他最終走到了米利翁宮,躲在這個小廣場一角的一家小餐館裡飽飽地吃了一頓午餐。
  三點鐘,他回到了辦公室,心裡盤算,不等帕塔傳喚,直接下樓去找他談會比較明智些。在副局長的辦公室外,他發現埃萊特拉小姐正站在一張緊靠著她這間小辦公室牆壁的桌子邊上,把一隻塑料瓶裡的水往一個插著六支長長的馬蹄蓮的大水晶花瓶裡倒。馬蹄蓮是白色的,但還不及她身上那件襯衫的棉布白。與襯衫配在一起的是她那款紫色套裝的裙子。她一看見布魯內蒂,便笑著說:「真不得了,它們喝了多少水埃」他想不出合適的話來應答,只好也向她報以一笑,問道:「他在裡面嗎?」
  「在。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四點半他有個約會,所以你如果要找他談,最好現在就去。」
  「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約會嗎?」
  「警長,你要我透露副局長私生活中的秘密嗎?」她問,有意讓自己聽上去像是嚇了一大跳的樣子,接著又說,「我想,他跟他的律師會面的事我是沒權利透露的。」
  「哦,對。」布魯內蒂說,低頭看了看她的鞋,那是與裙子一樣的紫色。她為帕塔工作剛剛超過一星期。「那麼,也許我現在就該去見他。」他朝邊上移了幾步,敲了敲帕塔的門,等到裡面應了一聲「進來」,才進屋。
  他就坐在帕塔辦公室裡的那張辦公桌後面,所以可以斷定此人只能是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然而,布魯內蒂眼前這位坐在那裡的傢伙卻與往日的副局長似像非像,那情形就好比一張刑事檔案照片與本人之間的關係。往常,在夏天的這段時間裡,帕塔的皮膚會被曬成淺紅褐色,而現在,他的皮膚卻仍是蒼白的。但那是一種奇異的蒼白,上面還浮著一層黃褐色的表皮。那寬大的下巴,布魯內蒂每次瞥到都會禁不住想起歷史書上墨索里尼的照片,此刻失去了原來突兀堅實的特質,顯得柔和了幾分。似乎只要再過上一星期,下巴就要開始往下垂了。帕塔的領帶打得整整齊齊,可是領帶外側的制服領看上去似乎需要刷一劇了。領帶上沒有佩別針,就好比西裝翻領上沒有戴花,給人造成一種奇怪的印象,似乎副局長是身著便服到辦公室來的。
  「啊,布魯內蒂,」他看到有人進來,便說,「請坐。快請坐。」在布魯內蒂為帕塔工作的五年多時間裡,這——他敢保證——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副局長正兒八經地說「請」,而不是從咬緊的牙關裡勉強擠出來的。
  布魯內蒂照他說的做了,等著看還藏有什麼新的奇觀。
  「我想要感謝你的幫助。」帕塔說開了,朝布魯內蒂看了一眼,然後又移開了視線,似乎正在目送一隻鳥兒在布魯內蒂肩膀後面飛過整個屋子。因為保拉出了門,家裡沒有一本《人物》或者《今日》,所以布魯內蒂沒法確定帕塔太太和蒂托·布拉斯卡的傳聞是否已經消失。不過他猜想,這正是帕塔對他如此客氣的原因。假如帕塔認為這件事應該歸功於他所假定的布魯內蒂與新聞出版界之間的關係,而不是得益於他太太做事前後不一,那麼,布魯內蒂覺得沒必要去把他點醒。
  「那沒什麼,長官。」他說,口氣誠心誠意。
  帕塔點點頭:「梅斯特雷那件事進展如何?」
  布魯內蒂向他簡要敘述了到目前為止掌握的情況,一直說到那天早上拜訪拉瓦內洛,以及拉瓦內洛斷言知道馬斯卡裡的傾向和趣味為止。
  「這樣看來,謀殺他的人只能是他的某個——你管他們叫什麼來著,『嫖客』?」帕塔說,顯示出他對於顯而易見的事情判斷一貫正確的本能。
  「也就是說,長官,您認為像我們這種年紀的男人對其他男人還會有性魅力。」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警長。」帕塔說,又回到布魯內蒂更為熟悉的那種腔調。
  「我們都在假設他要麼是個易裝癖,要麼是個男妓,還假設他被殺的原因就在這裡。然而,我們掌握的唯一證據僅僅是他被人發現的時候穿著女裝,以及他的繼任者的陳述。」
  「可這個人同時也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啊,布魯內蒂。」帕塔說,照例帶著那種對此類頭銜誠煌誠恐的口吻。
  「要不是那個人死了,他是得不到這個職位的。」
  「銀行家是不殺人的,布魯內蒂。」帕塔說得斬釘截鐵,這是他典型的腔調。
  布魯內蒂這才發現苗頭不對,可是已經太晚了。帕塔已經看出,把馬斯卡裡之死歸咎於其變態私生活中的某個暴力事件,是多麼省事。他會理直氣壯地把案子扔給梅斯特雷警方,讓他們去找兇手,同時名正言順地讓布魯內蒂從這件案子中完全脫離出來。
  「您也許是對的,長官。」布魯內蒂不情願地承認,「可是,現在還不是冒險給新聞界暗示的時候,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尚未對這樁案子所有的可能性考慮周全。」
  就像一頭公牛處在紅被風剛剛掀起的那一瞬間,帕塔一聽提到了媒體,便迅速作出了反應。「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我們應該,這一點毫無疑問,集中力量調查梅斯特雷那些易裝癖的世界,可是我覺得我們至少也應該採取行動,調查一下這件案子同銀行之間可能有的聯繫,儘管我們都知道這種聯繫或許是多麼遙遠。」
  帕塔幾乎擺出了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說:「警長,我可沒有那麼離譜。如果你非要抱定這種念頭,以為他的死跟銀行扯得上什麼關係,那隨你的便,不過,我希望你別忘了你是在跟誰打交道,對他們的尊重務必與他們的地位相稱。」
  「那當然,長官。」
  「那我就交給你了。可是,我不希望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去幹任何牽涉到銀行的事。」
  「是,長官。還有事嗎?」
  「沒了。」
  布魯內蒂站起身,把椅子往桌跟前一推,默默地離開了辦公室。他在外面的那間辦公室裡找到了埃萊特拉小姐,她正在草草創覽一份文件夾裡的文件。
  「小姐,」他開了口,「你有沒有弄到那些財務情況的資料?」
  「你指哪一位的資料?」她微笑著問道。
  「喔?」布魯內蒂問,全然不知所措。
  「是指聖毛羅律師,還是布拉斯卡先生?」布魯內蒂近來滿腦子都是自己該如何處理馬斯卡裡之死的事情,以至於忘了埃萊特拉還有另一項任務——盡可能查找出那位電影導演的所有資料。
  「喔,這件事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布魯內蒂說了實話。她既然提到了布拉斯卡,那就說明她想跟布魯內蒂談談他的事。「關於他,你發現了些什麼?」
  她把文件夾往桌邊一放,抬起頭朝布魯內蒂看了一眼,似乎被他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在米蘭的公寓正在出售,他最近的三部片子賠了錢,而他在摩納哥的別墅已經被債主接管了。」她笑了。「你還想知道更多的事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她究竟是怎麼查到的?
  「在美國,他已經被人提起刑事訴訟。他們那兒有一條法律,禁止用未成年人拍攝色情片。摩納哥警方已收繳了他最近幾部片子的所有拷貝,我查不出原因何在。」
  「那他的納稅情況呢?你在看的那些文件是不是他的報稅表?」
  「哦,不是。」她答道,聲調重重的,斷然否認,「你知道,從那些稅務官員那裡打聽消息有多難埃」正如他所料,她頓了一下以後又補充道,「除非你認識什麼人在那兒工作。
  我要到明天才能拿到。」
  「然後你就把這些都告訴副局長?」
  埃萊特拉小姐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不,警長。我至少要再等幾天才告訴他。」
  「你是認真的嗎?」
  「我可不會拿副局長來開玩笑。」
  「可是為什麼要讓他等呢?,
  「為什麼不呢?」
  布魯內蒂不清楚在過去的一星期裡,帕塔對這個女人有過怎樣的小小的無禮舉動,竟然讓他這麼快就遭到了報復。「那麼聖毛羅呢?」他問。
  「哦,這位律師的情況完全不同。他的經濟狀況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各項股票、債券總值肯定超過五億里拉。他上報的年收入是二億里拉,這個數字至少是他那個職位的人通常收入的兩倍。」
  「那麼納稅情況呢?」
  「怪就怪在這裡。好像所有的稅他都申報了。他沒有一點兒瞞稅的跡象。」
  「看來你並不相信。」布魯內蒂說。
  「行啦,警長。」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要比剛才那一瞥和緩了一些。「您不至於相信有人會在納稅問題上實話實說吧。怪就怪在這裡。如果他把自己的收入如實申報了,那麼他肯定還有另一條賺錢的來路。相比之下,他申報的那些收入就微不足道了,他也就沒有必要在這上面做手腳了。」
  布魯內蒂對此沉吟了片刻。說到稅法,再沒有比這更透徹的理解了。「你的電腦有沒有提示你,那些錢會從哪兒來?」
  「沒有,不過它告訴我,他是『道德聯盟』的會長。所以,去查一查這個地方,看來是合乎邏輯的。」
  「你們倆能否——」他問,衝著她面前的電腦屏幕點了點頭,「看一看,關於這個聯盟,能查出些什麼來?」
  「哦,我已經開始干啦,警長。可是這個聯盟,到目前為止,比布拉斯卡先生的報稅表還難捉摸呢。」
  「我相信你會掃除一切障礙的,小姐。」
  她點了點頭,把這個完全當成了自己份內的事。
  他還是決定要問一句:「為什麼你對電腦網絡這麼熟悉?」
  「哪一方面?」她問,把頭抬了起來。
  「金融方面。」
  「哦,我的上一份工作就是這方面的。」她說,視線又回到屏幕上。
  「能否冒昧地問一下,是在哪兒?」他說,猜想是保險公司,也可能是一家會計事務所。
  「意大利銀行。」她說,既像是對著屏幕,又像是衝著布魯內蒂。
  他揚起了眉毛。她抬起頭瞥了一眼,看見了他的表情,便解釋道:「我是總裁助理。」
  這樣的職位變動,會使工資損失多少,哪怕不是銀行家或者數學家,也能算得出來。此外,對於大多數意大利人來說,在一家銀行裡有一份工作意味著十足的保障,人們要等上好多年才能有機會在銀行任職,不管是什麼銀行,意大利銀行當然是再理想不過的了。而她現在居然在警察局裡充當一個秘書?就算凡廷花店一星期送兩次花來,這也是毫無意義的。再說,她並不是為警方,而是為帕塔工作,想到這一點,這種行為簡直就是瘋狂至極。
  「我明白了。」他說,儘管他其實並不明白。「希望跟我們在一起,你能過得愉快。」
  「我肯定會愉快的。警長。」埃萊特拉小姐說,「你還想讓我查點別的什麼資料嗎?」
  「沒有,眼下還沒有,謝謝你。」布魯內蒂說,然後離開她,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通過總機,他撥通了博爾扎諾那家飯店的號碼,說要跟布魯內蒂太太講話。
  別人告訴他,布魯內蒂太太出去散步了,估計不到晚飯時間不會回來。他沒有留下什麼話,只是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便掛上了電話。
  電話鈴緊接著又響了起來。這是帕多瓦尼從羅馬打來的,他很抱歉沒有打聽到更多的關於聖毛羅的消息。他給在羅馬和威尼斯的朋友都打過電話,可是似乎人人都出去度假了。於是,他只能在留言機上錄下一連串留言,請他的朋友們給他打電話,但並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想跟他們交談。
  布魯內蒂向他道了謝,並且請他一旦有所進展,就打電話來。
  掛上電話以後,布魯內蒂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通,直到找著了他想要的那份馬斯卡裡的驗屍報告為止,然後把報告從頭至尾認認真真地重讀了一遍。在第四頁,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段。「腿上有刮痕和傷口,表皮上沒有血跡。刮痕顯然是被銳利的草葉邊緣所傷。」在這一段,驗屍官賣弄了一番,寫出了藏匿馬斯卡裡屍體的草叢中那種草的拉丁文名字。
  死人不會流血,因為沒有了血壓,血是無法流到體表的。這是布魯內蒂學過的幾條簡單的病理學知識之一。如果刮痕是因為那些草引起的——想到這裡,他大聲重複了一遍那個音節聽起來清脆洪亮的拉丁文名字——兩條腿便不會流血,因為當馬斯卡裡的屍體被那些草葉刮到時,他已經死了。然而,假設他的腿是被別人剃去了汗毛,在他死去之後,那麼,雙腿同樣也不會流血。
  除了臉以外,布魯內蒂還從來沒有剃過身體的任何一部分。但是多年以來,當保拉拿起一把刀片準備在腿肚子、腳踝以及膝蓋上依次劃過時,他往往是這個過程的目擊者。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回聽到浴室裡傳來含糊不清的咒罵聲,然後就看見保拉從裡面跑出來,腿上的某個關節還粘著一張衛生紙。自從他們倆相識以來,保拉總是定期剃腿毛,即便如此,她操作時還是會弄傷。一個中年男子,比保拉還技高一籌,剃腿毛卻不把腿弄傷,看來是不大可能的。他總是相信,某種程度上,大多數婚姻都是異曲同工的。假如布魯內蒂突然開始剃腿毛,保拉立刻就會知道。所以他認為,如果馬斯卡裡剃腿毛,他的太太不可能不注意到,哪怕他出差時不給她打電話。
  他又瞥了一眼驗屍報告:「被害者腿上的所有傷口都沒有出血的跡象。」不,不用去理睬那件紅禮服,那雙紅鞋,不用去理睬臉上的濃妝,身上的內褲,反正馬斯卡裡先生確實沒有在死之前剃過自己的腿毛。而這就肯定意味著有人在他送命之後替他幹了這件事。
第19章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盼著會吹起傍晚的微風,帶來些許愜意。然而未了,這種希望就如同他盼著自己能在所有這些雜亂無章的線索中開始發現某種聯繫一樣,徒勞無用。
  他已經清楚,這一整套易裝癖的事都是在被害者死後精心炮製的騙局,目的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從馬斯卡裡之死真正的動機上引開。也就是說,拉瓦內洛,那位唯一聽到過馬斯卡裡「自白」的人,說的是一派胡言,而且他還可能是這件謀殺案的知情者。不過,儘管布魯內蒂能輕而易舉地相信,銀行家事實上也會殺人,但他卻無法讓自己明白他們的動機何在,總不至於僅僅是為了一鳴驚人,促銷有術吧。
  拉瓦內洛毫不遲疑地承認了自己上週末待在銀行的辦公室裡,事實上,他是主動提供這個情況的。既然馬斯卡裡的屍體剛剛被確認,那麼,拉瓦內洛的理由便是站得住腳的——所有的好朋友都會這麼幹。此外,所有忠實的僱員,也都會這麼幹。
  然而,上星期六在電話裡,他為什麼不肯自報家門呢?
  為什麼連一個陌生人來電,他都要保密,不讓別人知道那天下午他在銀行裡呢?
  電話鈴響起來,他心裡依然在盤算著這件事,週身因為這熱浪依然感覺麻木,嘴上報出了自己的姓。「布魯內蒂。」
  「我得跟你談談,」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親自談。」
  「你是誰?」布魯內蒂平靜地問道。
  「我不願意說。」那聲音答道。
  「那我就不願跟你談。」布魯內蒂說,掛上了電話。
  這種回答一般會讓打電話的人目瞪口呆,以至於別無選擇,只能再打一個電話來。幾分鐘以後,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而布魯內蒂還是用同樣的口氣來應對。
  「這很重要。」說話的還是那個聲音。
  「我得知道是誰在跟我說話,這也很重要。」布魯內蒂巧妙地答道。
  「我們上星期一起談過話的。」
  「上星期我踉很多人談過話,克雷斯波先生,可是幾乎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說想見我。」
  克雷斯波沉默良久。有一陣子,布魯內蒂真怕這次要輪到他掛電話了,但是結果這個小伙子卻說:「我想和你見面,跟你談談。」
  「我們正在談,克雷斯波先生。」
  「不是,我有一些東西想交給你,幾張照片,一些文件。」
  「什麼樣的文件,什麼樣的照片?」
  「你看見就會知道了。」
  「跟什麼有關,克雷斯波先生?」
  「跟馬斯卡裡有關。他的事兒警察完全搞錯了。」
  布魯內蒂認為克雷斯波這句話說得沒錯,可他並不想把這種想法告訴別人。
  「我們哪兒出錯了?」
  「我會當面告訴你的。」
  從克雷斯波的嗓音裡,布魯內蒂能感覺出他已經耗盡了勇氣,要麼就是某種別的情緒驅使他打了這個電話。「你想在哪兒見我?」
  「你對梅斯特雷有多熟?」
  「夠熟的了。」再說,他可以隨時去問加洛或者維亞內洛。
  「你認識火車站隧道那頭的停車場嗎?」
  那是威尼斯附近極少數幾個可以免費停車的地方之一。不管是誰,只須先在停車場,或者在沿著通向隧道的那條兩邊排著樹木的街道上停好車,就能鑽進隧道入口,然後走上月台,在那兒可以坐火車去威尼斯。乘火車十分鐘就可以到,用不著付停車費,也用不著像在特龍凱托那樣排隊等著停車或交錢。
  「對,我認識。」
  「我會在那兒同你會面,今晚。」
  「幾點鐘?」
  「得晚點才行。在這之前我還有事要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幾點鐘?」
  「我會在凌晨一點前到那裡。」
  「你會待在哪兒?」
  「你先從隧道裡出來,走到第一條街再左轉。我會把一輛淺藍色的潘德牌轎車停在這條路的右側。」
  「那你為什麼問起那個停車場?」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認識那兒。我不想待在停車場裡,那兒太亮了。」
  「好吧,克雷斯波先生,我會去跟你見面的。」
  「那好。」克雷斯波說,不等布魯內蒂再說話便掛上了電話。
  那麼,布魯內蒂想,是誰唆使克雷斯波先生打了這麼一個特殊的電話?他壓根兒就不相信克雷斯波打這個電話是他自己的主意——像克雷斯波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打第二次的——然而這一點兒也不能打消布魯內蒂的好奇心,想知道這個電話究竟是衝著什麼來的。可能性最大的推測是有人想要恐嚇,也許比這還厲害,那麼,還有什麼辦法能比在凌晨一點把他引誘到一條公共街道上更好呢?
  他給梅斯特雷警察局打電話,說要找加洛巡佐,結果卻被告知,巡佐已被派往米蘭去呆上幾天,為一件案子出庭作證。那人問布會內蒂想不想跟布福巡佐談,加洛巡佐的工作現在歸他處理。布魯內蒂說不用,然後掛上了電話。
  他打電話給維亞內洛,讓他上樓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巡佐一進門,布魯內蒂便讓他坐下,跟他說了克雷斯波來的電話和他自己打給加洛的電話。「你怎麼想?」布魯內蒂問。
  「照我說,他們,嘔,有人想要把您誘出威尼斯,弄到一個開闊地方去,在那兒您不大安全。如果要採取保護措施的話,那只能由我們這兒的小伙子來干了。」
  「他們會用什麼方法?」
  「喏,可能會有什麼人坐在一輛車裡,不過,他們肯定知道我們也會在那兒安排人。也可能會有一輛汽車或者摩托車駛過,要麼就是想撞死你,要麼就是想朝你開上一槍。」
  「炸彈呢?」布魯內蒂問,一想到那些他曾看到過的、殺害政治家和法官的炸彈爆炸後留下的殘骸照片,他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會,我想您還沒那麼尊貴。」維亞內洛說。冷酷的安慰,不過多少是一種安慰。
  「謝謝。我想,大概會有人駕車駛過吧。」
  「那您準備怎麼辦?」
  「我希望沿路的房子裡至少有兩幢要安插人手,路頭的一幢和路尾的一幢。還有,如果你能找到有誰肯自告奮勇的話,在一輛汽車後座上也安排一位。在這種大熱天裡,關在一輛封閉的汽車裡肯定夠他受的。這樣就有三個人了。我想我也沒法再多派人了。」
  「呢,我不適合呆在後座上,也不大願意僅僅坐在一幢房子裡旁觀,可我覺得我可以把車停在街角上,如果能找一個女警跟我一起去,就在那兒親熱一會兒。」
  「也許埃萊特拉小姐會自告奮勇的。」布魯內蒂邊說邊笑。
  維亞內洛的嗓音尖利起來,比以往都要尖利:「我不是在開玩笑,警長。我認識那條街,我那個在特雷維索的姑媽每次來看我,都會把車停在那兒,而我總是去把她接回來。
  我常常看到車裡有人,所以再多一兩個是看不出什麼差別來的。」
  布魯內蒂想問納迪婭會怎麼看這件事,但是話到嘴邊又考慮了一番,還是換了話題。「好吧,可她必須是自願的。
  如果有危險,我可不希望女人捲進來。」還沒等維亞內洛反駁,布魯內蒂又加了一句,「哪怕她是個警官。」
  維亞內洛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這話,才抬起眼睛看著天花板的?布魯內蒂是這麼想的,但他並沒有問。「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巡佐?」
  「你非得在一點鐘到那兒嗎?」
  「對。」
  「那麼晚是沒有火車的。你只能乘公共汽車出城,再從車站上走過去,穿過隧道。」
  「怎麼回威尼斯呢?」布魯內蒂問。
  「那得看有什麼事發生了,我想。」
  「對,我也這麼想。」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個願意呆在汽車後座上的人。」維亞內洛說。
  「這個星期是誰值夜班?」
  「裡韋雷和阿爾維斯。」
  「哦。」布魯內蒂簡短地說,然而,這聲感歎卻意味深長。
  「值勤表上就是這麼寫的。」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把他們倆安排在屋子裡。」那兩個人,不管把誰派到汽車後座上,都保準會睡著,這一點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都不想說出口。當然,把他們安排在房子裡,同樣的事情也可能會發生。但是,屋主或許會有足夠的好奇心,有助於讓他們保持清醒。
  「那麼別人呢?你想想有沒有法子找到自願的?」
  「不會有問題。」維亞內洛向布魯內蒂保證,「拉洛會願意去的,我再去問問瑪麗亞·納迪。她丈夫正在米蘭參加一個什麼培訓,要去一星期,所以沒準她會願意幹的。再說,這算是加班。不是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又說:「維亞內洛,你得讓他們清楚,可能會有危險。」
  「危險?在梅斯特雷?」維亞內洛笑著問道,對這種想法不以為然,接著又說,「你想不想帶上一台無線電話?」
  「不,我想用不著。你們四個離我那麼近。」
  「呢,不管怎麼說,我這兒可是兩個人」。維亞內洛糾正了他,免得布魯內蒂因為提到下屬時漫不經心而受窘。
  「如果咱們整晚都要忙這件事,那我想,我們應該先回家去呆一會兒。」布魯內蒂說,看了看手錶。
  「那麼,咱們就在那兒見面吧,長官。」維亞內洛說,站起身。
  正如維亞內洛所言,在那個鐘點是沒有火車能把布魯內蒂載到梅斯特雷火車站的,所以他也只能坐上一路公共汽車出城——此時此刻就他一個乘客——在梅斯特雷火車站對面下了車。
  他登上台階,步入火車站,接著又走下台階,穿過鐵軌下方的隧道,最後從車站的另一頭出來。他出現在一條安安靜靜、兩邊樹木成排的街道上。在他身後是燈火通明的停車場,此刻已擠滿了停在那兒過夜的汽車。眼前的街道,兩邊都停著成排的車輛,頭頂上屈指可數的幾盞街燈照射下來,透過樹叢灑在車身上。布魯內蒂靠看街右邊走,那裡的樹比較少,自然就亮一些。他走到第一個拐角,停下來,環視四周。約莫有四輛車停在街對面。他看見一對情侶在忘情擁抱,但是男人的頭被女人的腦袋擋住了,所以沒法辨認那到底是維亞內洛呢,還是別的哪個已婚男人在偷情。
  他朝左邊那條街望去,打量排在它兩邊的房屋。大約在這段路的二分之一的地方,一台電視機灰暗的螢光從一幢房子底樓的窗戶裡透出來,其餘的窗戶都是一片黑暗。裡韋爾和阿爾韋斯會呆在其中兩幢房子的窗口,可布魯內蒂卻不想朝他們的方向看,生怕他們會把這種舉動當成某種暗示,忙不迭地趕來援助他。
  他拐進了這條街,在街道右側尋找一輛淺藍色的潘德牌轎車。一路走到街尾,他始終沒看到一輛具備這種特徵的車,便轉過身,折回來。一無所獲。他注意到,在街角上有個巨大的垃圾箱。他又一次聯想起自己曾見過的法爾科內法官的汽車那所剩無幾的殘骸的照片,便穿過馬路來到街道的另一側。一輛汽車從環形交叉處開過來,拐進了這條路,然後放慢速度,朝布魯內蒂的方向駛過來。他往後一縮,躲到兩輛停著的汽車中間,好讓這兩輛車替自己擋一擋。可是,那輛汽車卻從他身邊駛過,開進了停車常司機下車,上鎖,走進車站隧道便不見了。
  十分鐘以後,布魯內蒂沿著同一條街又走了一遍。這次他逐一看了看每輛停著的汽車車內的情況。一輛汽車的後座底板上有一條毯子,一想到哪怕是在車外,在這片開闊地裡也已經是夠熱的了,布魯內蒂的心裡便對躲在毯子下面的那位湧起一陣同情。
  又過了半小時,在最後幾分鐘,布魯內蒂終於確定克雷斯波是不會出現了。於是他回到十字路口,向左轉,朝一輛車走去——車內前座上,那一對還在忙著變換親熱的姿勢呢。走到車跟前,布魯內蒂用指關節敲敲車蓋,維亞內洛費力地從漲紅著臉的瑪麗亞·納迪警官身邊離開,下了車。
  「一無所獲。」布魯內蒂說,低頭看著手錶。「快兩點了。」
  「那好吧。」維亞內洛說,他的失望溢於言表。「咱們回去吧。」他把腦袋一縮,鑽進汽車,對女警官說:「給裡韋雷和阿爾維斯打電話,告訴他們跟我們回去。」
  「那車裡的人怎麼辦?」布魯內蒂問。
  「裡韋雷和阿爾維斯是跟他一起開車過來的。他們倆會從屋裡出來,在那輛車上碰頭,三個人一起開走。」
  車內,納迪警官通過無線電話告訴另兩位警官,沒什麼人出現,現在大家準備回威尼斯去。她抬頭看看維亞內洛。「好了,巡佐。他們幾分鐘以後就會出來了。」她一邊說,一邊下了車,把後座門打開。
  「不用,就坐在那兒吧。」布魯內蒂說,「讓我坐在後面。」
  「沒關係的,警長。」她說,羞澀地一笑,接著又說,「再說,我希望能有機會跟巡佐拉開點距離。」她鑽進車裡,關上車門。
  在車頂上方,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交換了一下眼神。維亞內洛尷尬地笑了笑。他們上了車。維亞內洛向前一探身,轉動鑰匙打開鎖。引擎被重新啟動,一隻小蜂鳴器響了起來。
  「那是什麼?」布魯內蒂問。對於布魯內蒂,對於大多數威尼斯人來說,汽車是陌生的領地。
  「座椅安全帶警告。」維亞內洛說,把自己的安全帶拉下來圍在胸前,繫在變速桿上。
  布魯內蒂什麼也沒幹。蜂鳴器響個不停。
  「你就不能把那玩意兒關掉嗎,維亞內洛?」
  「你把安全帶繫上,它就會自動關閉的。」
  布魯內蒂嘀咕了幾句,說不喜歡讓機器來指揮他幹這幹那,但他還是繫上了安全帶。接著,他又咕噥了幾句,說這比維亞內洛那,一套保護生態的胡說八道還讓人受不了。維亞內洛假裝沒聽見,把汽車發動起來,從街沿開走。開到路尾,他們停了幾分鐘,等著另一輛車在他們後面開動起來。
  裡韋雷警官手握方向盤,阿爾維斯坐在他身邊,布魯內蒂轉身向他們示意時,看見了後座上的第三個人影,腦袋靠在椅背上。
  此時此刻,街道上其實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回到了通往利貝塔橋的公路。
  「照你看,這是怎麼回事?」維亞內洛問。
  「我本來以為是擺好了架勢來威脅我的,可是,也許我錯了,也許克雷斯波真的想見我。」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明天去見他,問問今晚他怎麼會沒來。」
  他們駛上了橋,看到前面城市的燈火。兩邊,平緩的黑色水流向前延伸。在左側的水面上,零星點綴著遠處穆拉諾島和布拉諾島上的燈光。維亞內洛加速行駛,盼著能快點開到停車場,然後回家。他們都感到又疲倦,又失望。第二輛車,原先是緊跟在他們後面的,突然竄出來,駛上中心線。裡韋雷加速超過了他們,阿爾維斯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興高采烈地向他們揮揮手。
  看到他們倆,納迪警官往前一探身,把一隻手擱在維亞內洛肩上,開始說話。「巡佐——」她剛開口就突然停住了,雙眼猛然瞥到了後視鏡,看見鏡中一對炫目的車燈驟然消失了。她擱在他肩上的手指猛然攥緊,只來得及大叫一聲「小心」,他們身後的一輛汽車就已經向左急轉,往前猛衝開到了他們前頭,接著又故意撞上了他們左前方的擋泥板。
  這一撞的衝擊力把他們的車甩到了右側,猛然撞上了橋邊的護欄。
  維亞內洛把方向盤往左轉,可他的反應太慢了,車尾已經向外側轉到了左邊,使得整部車都橫到了馬路當中。此時,另一輛從後面發瘋般疾駛而來的汽車切人了他們的右道,在車與護欄之間滑過。這樣一來,他們的車與右側護欄之間的空隙拉大,車尾撞到了左側的護欄,接著車又轉了另外半圈,最後停在路中央,車頭衝著梅斯特雷。
  布魯內蒂頭暈目眩,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疼痛。他透過摔得粉碎的擋風玻璃,只見一道道炫目的車頭燈折射光朝他們逼近。右側有一道光「刷」地掃過,接著又是另一道。他轉向左邊,看見維亞內洛身體往前撲在安全帶上。布魯內蒂伸下手去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在座椅上轉了個方向,一把按住維亞內洛的肩膀。「洛倫佐,你沒事吧?」
  巡佐睜開雙眼,轉過身對著布魯內蒂。「我想是的。」布魯內蒂彎下腰替他把安全帶鬆開,而維亞內洛始終直挺挺地坐著沒動。
  「行了。」布魯內蒂說,伸手去摸自己這邊的車門。「快下車,否則又會有瘋子來撞我們。」透過殘存的擋風玻璃,他指了指不斷從梅斯特雷方向湧來的燈流。
  「我打電話給裡韋雷。」維亞內洛說,身體往前傾,去拿無線電話。
  「別打了。已經有車過去了,他們會把這事報告羅馬廣場上的巡警的。」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他聽見大橋另一頭傳來第一聲警鈴的嗚咽,然後看見不停閃爍的藍色車燈,巡警正沿著大橋飛速地逆向朝他們駛來。
  布魯內蒂下了車,彎腰打開後門。初級警官瑪麗亞·納迪躺在汽車後座上,頸部扭曲成了一個離奇而反常的角度。
第20章

  事故的結局可想而知,讓人痛苦不堪。兩個人都沒注意撞他們的是什麼樣的車,連顏色和大小都想不起來。不過可以斷定,能有力氣把他們擠到邊上,一定是輛大傢伙。別的車跟他們的距離都沒有近到足以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也可能,就算是看清了,也沒有一個人向警察報告。顯然這輛車在撞了他們以後,停都沒停便開進了羅馬廣場,一轉頭,又飛速往回開,在巡警還沒接到警報以前便已經過橋回到了陸地上。
  納迪警官當場就被宣告已經死亡。她的屍體被送往公民醫院驗屍。從她的腦袋扭成的那個角度來看,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驗屍僅僅是去證實一下而已。
  「她只有二十三歲。」維亞內洛說,避開布魯內蒂的目光。「他們結婚剛六個月。她丈夫外出進修一門什麼電腦培訓課程。在車裡,她滔滔不絕的就是這些事,說她是多麼等不及弗蘭科回家。她有多麼想念他。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小時。面對面。她只是一直在談她的弗蘭科。她還是個孩子埃」布魯內蒂找不出話來說。
  「如果我事先讓她繫上安全帶,她現在還活著。」
  「洛倫佐,別說了。」布魯內蒂說,聲音嘶啞,卻並不帶著怒氣。此時他們已經回到了警察局裡,坐在維亞內洛的辦公室裡等著事故報告打印出來,好在上面簽字,然後再回家。「這一整晚,咱們都可以這樣沒完沒了地自責下去。我不該去見克雷斯波。我早該看出這太容易了,在梅斯特雷安然無事時就該懷疑其中有詐。再往下,咱們就得說,咱們應該乘著一輛裝甲車回來。」
  維亞內洛坐在桌邊,視線越過布魯內蒂。在他額頭左側有一大塊腫了起來,腫塊附近的皮膚都在泛青。「可我們做了我們做的事,或者說我們沒有做我們沒做的事,而她終究是死了。」維亞內洛呆呆地說。
  布魯內蒂身體前傾,碰了碰對方的手臂。「洛倫佐,殺害她的不是我們,是車裡的那些人或者那個人幹的。除了盡力把他們找到,我們別無他法。」
  「那也幫不了瑪麗亞,是不是?」維亞內洛苦澀地說。
  「如今普天之下已經再沒有什麼能幫助瑪麗亞了,洛倫佐。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可是我要找到那輛車裡的人,我要找到幕後主使者。」
  維亞內絡點點頭,但並沒有說什麼。「她丈夫怎麼辦?」
  維亞內洛問。
  「他怎麼啦?」布魯內蒂問。
  「你會打電話給他嗎?」維亞內洛的嗓音裡透出某種情緒,但絕非好奇心。「我做不到。」
  「他在哪兒?」布魯內蒂問。
  「在米蘭的帝國飯店裡。」
  布魯內蒂點點頭:「我會在上午給他打電話。現在沒必要給他打,那只會增加他痛苦的時間。」
  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走進辦公室,手裡拿著記錄他們兩人陳述的原件以及兩份複印件。兩個人都耐著性子坐著把打印稿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分別在原件和複印件上簽完名,遞還給警官。那人走了以後,布魯內蒂站起身,說:「我覺得該回家了,洛倫佐。四點都過了。你有沒有給納迪婭打過電話?」
  維亞內洛點點頭。一小時前,他就從警察局裡給妻子打過電話。「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她父親是個警察,於是有人替她牽了線,她便得到了這份工作。你知道她真正想幹的是什麼嗎,警長?」
  「這個話題我不想談了,洛倫佐。」
  「你知道她真正想幹的是什麼嗎?」
  「洛倫佐。」布魯內蒂輕聲說,警告他。
  「她想當個小學教師,可是她明白如今找不到工作,便加入了警隊。」
  說著說著,兩人已經慢慢走下台階,穿過走廊,朝那扇雙開門走去。穿一身制服的值班警官、看到布魯內蒂,敬了一個禮。兩人走到了門外。從運河上,從聖洛倫佐廣場的樹上,傳來了鳥群震耳欲聾的合唱,它們正在召喚清晨的曙光。此刻,已不再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了,然而眼下也只是微微露出了一抹晨曦,把一片囫圇混飩、深不可測的天地變成了一個蘊含著無限可能的世界。
  他們站在運河邊,舉目向那些樹木望去,耳朵在哪裡捕捉到了動靜,目光便隨之推移到哪裡。兩個人都把雙手插進了口袋,都感到了黎明前空氣中驟然而生的一絲涼意。
  「這事不該發生。」維亞內洛說。接著,他一邊往右轉準備回家,一邊說:「回頭見,警長。」然後便走開了。
  布魯內蒂轉向了相反的方向,開始朝裡亞爾托橋以及那些通向家門的街道走去。他們殺了她,彷彿她只是一隻蒼蠅。他們伸出魔掌原本是想把布魯內蒂捏碎,結果,卻喀嚓一聲掐斷了她的生命。就在那一瞬間之前,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身體正往前傾,想跟一個朋友談談,一隻手輕輕地、自信地、真誠地搭在他臂上,張開嘴正想說話。她當時想說什麼?是句笑話嗎?她是不是想告訴維亞內洛,剛才在那兒上車時,她只是開個玩笑?或者,是想聊聊弗蘭科,說出最後一句期盼?沒有人會知道了。那一瞬間的思緒已經連同她本人一起消亡了。
  他會打電話給弗蘭科的,但不是現在。在巨大的痛苦襲來之前,現在還是讓這個小伙子好好睡吧。布魯內蒂知道自己不能,現在不能,跟他說起瑪麗亞臨終前同維亞內洛一起在汽車裡度過的那一小時,他說不出口。以後,布魯內蒂會告訴他的,那得等到巨大的痛苦結束之後,只有到了那時候。小伙子聽到這些話才承受得了。
  來到裡亞爾托橋時,他往左邊一看,瞧見一艘汽船正好靠站。這個巧合讓他一下子作出了決定。他趕到站點,跳上汽船,直奔火車站,趕上了上午橫穿堤道的第一班火車。他知道加洛不會在警察局裡,便在梅斯特雷車站上了一輛出租車,把克雷斯波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不知不覺間,白天已經降臨,隨之而來的是熱浪,或許在這個充滿了鋪路材料和水泥、大小街道和高層建築的城市裡情況更糟。布魯內蒂幾乎是盼著這越來越難熬的高溫和潮氣降臨的,這樣能幫他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同時也能緩解他對將要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看到的情景所產生的愈來愈害怕的情緒。
  情形就跟上次一樣,電梯裡開了空調,儘管天還早,空調已經是必不可少的了。他一按按鈕,電梯便迅速而無聲地升上了七樓。他按了克雷斯波的門鈴,但這次裡面沒有反應。他按了一次又一次,手指在按鈕上停留了好久。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沒有一點人氣。
  他掏出皮夾,從裡面拿出一小片金屬。維亞內洛曾經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教他,儘管他不是個特別好的學生,這次還是不到十秒鐘就撬開了克雷斯波的門。他一邊跨過門檻,一邊說:「克雷斯波先生?你的門開啦。你在裡面嗎?」小心一些是沒有壞處的。
  起居室裡沒有人。廚房裡澄光閃亮,乾淨得過了頭。他在臥室裡找到了克雷斯波,躺在床上,身穿黃色絲綢睡衣。
  一根電話線在他的脖子上打了個結,而他的臉誇張變形,令人望而生畏,成了對他往日美貌的絕妙嘲諷。
  布魯內蒂沒有花工夫去環視四周,檢查房間。他走到隔壁的公寓門前,敲了一通門,直到一個睡眼惺忪、氣急敗壞的男人打開門,衝著他大喊大叫。在梅斯特雷警察局的驗屍人員抵達之前,布魯內蒂還抽出時間給瑪麗亞·納迪身在米蘭的丈夫打了電話,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與門口的男人不同,弗蘭科沒有大喊大叫。布魯內蒂不知道這究竟好不好。
  回到梅斯特雷警察局,布魯內蒂把發生的事告訴了剛剛趕到的加洛,然後把檢查克雷斯波公寓及其屍體的任務交給他,還解釋說他本人今天上午得回到威尼斯去。他沒有告訴加洛,自己得回去參加馬斯卡裡的葬禮,空氣中已經索繞著太多死亡的氣息了。
  儘管他是從一個殘忍的死亡之地回到城裡去,而且回去是為了出席另一場死亡的結局,但是當警車穿過堤道,沿途的一座座鐘樓、一幢幢色彩恬淡的建築次第映入眼簾時,他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美是改變不了什麼的,他知道,或許它給人帶來的慰藉只不過是一種幻影,然而他還是願意迎接這種幻影。
  葬禮可悲可歎,人們說著空洞的言詞,顯然是被馬斯卡裡死時的情形嚇壞了,以至於難以掩飾他們的言不由衷。自始至終,遺孀都直挺挺地坐著,沒有掉一滴淚,一蓋完棺便馬上離開了教堂,靜悄悄、孤零零的。
  不出所料,報紙對於克雷斯波之死聞風而動。第一則報道出現在《晚報》上,這是一張熱衷於標題套紅、喜歡用現在時態的報紙,弗蘭西斯科·克雷斯波被描寫成「一位易裝癖交際花」。報上登了他的小傳,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曾在一家維琴察的同性戀舞廳裡當過舞男,儘管他在那兒任職的時間不到一星期。這篇文章的作者不可避免地把這件事同不到一星期前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謀殺案聯繫在一起,暗示這兩件案子的被害者情形相似,說明有個人正在對易裝癖們實施致命的報復。作者似乎並不認為有必要解釋一下,這種行為可能會出於怎樣的原因。
  那些日報也學會了這一套。《小報》引述了近年來僅波爾代諾一個省裡被殺的十幾個娼妓,試圖把那些案子同這兩起易裝癖謀殺案聯繫起來。《宣言報》在第四版上用了整整兩欄的篇幅報道這起案件。作者乘機把克雷斯波說成是「又一條依附在意大利資本主義社會腐屍上的寄生蟲」。
  《郵報》在它那篇盛氣凌人的言論中,草草幾筆便把話題從一個相對來說無足輕重的男妓的謀殺案轉到了一位著名威尼斯銀行家的謀殺案上。文章引述了「當地人士」的話,據他說,馬斯卡裡的「雙重生活」在某些圈子裡已經廣為人知。因此,他的死,就是這種「道德敗壞之惡性循環」的必然結果,而正是他本人的惡習,才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這種惡性循環。
  布魯內蒂對於這位「人士」的揭露發生了興趣,便把電話打到了羅馬的這家報社裡,說要跟文章作者談談。跟那個人接上頭以後,他一聽說布魯內蒂是位警長,想知道他寫文章時跟誰談過,便宣稱自己沒有權利透露消息來源,還說在一個新聞記者和那些同他交談、與他交心的人之間必然存在著互相信任,而這種信任必須是兩相默契、不容破壞的。
  此外,透露消息來源會違背他的職業的最高準則。布魯內蒂至少花了整整三分鐘才發現這個人是認真的。他居然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你為這家報紙幹了多久?」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
  記者正在滔滔不絕地演說他的那些準則、目標和理想,冷不防被截斷,好不詫異,停了一會兒,才答道:「四個月。怎麼?」
  「你能否把這個電話轉到總機去,要不我就自己再撥一遍?」布魯內蒂問。
  「我可以幫你轉。可是為什麼?」
  「我想跟你的編輯談談。」
  那人的嗓音變得遲疑起來,接著又變成了猜疑,猜疑這是國家機構要幹出表裡不一、見不得人的勾當之前的最初徵兆。「警長,我想警告你,任何意在壓制或刨根問底我在報道中所揭露的事實的企圖都將被迅速湧到我的讀者那裡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意識到,一個嶄新的時代已經在這個國家初露曙光,人民想要知道真相的要求再也不能被……」布魯內蒂按了一下聽筒上的按鈕,等一個新的撥號音響起來以後,重新撥通了報社的總機號碼。哪怕是警察局也不該付錢聽這種胡言亂語,付長途話費就更沒必要了。
  最後,他終於和這張報紙新聞部的編輯接通了。沒想到那人竟然是朱利奧·泰斯特,布魯內蒂過去跟他打過交道,那時兩人都背井離鄉到了那不勒斯,在一起受過罪。
  「朱利奧,我是圭多·布魯內蒂。」
  「你好,圭多,我聽說你已經回威尼斯了。」
  「對,所以我要打這個電話。你的一位作者,」布魯內蒂看了看署名欄,把名字念出來,「利諾·卡瓦列雷。今天早上有一篇文章,關於在梅斯特雷被謀殺的易裝癖。」
  「對。我昨晚瀏覽了一遍。怎麼啦?」
  「他談到有『當地人士』說起另一個人,馬斯卡裡,就是上星期被殺的那位,他過著『雙重生活』的事已在此地廣為人知。」布魯內蒂頓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雙重生活」。「這詞兒真妙,朱利奧,『雙重生活』。」
  「哦,基督,他真的用上了這個詞?」
  「都寫在這兒呢,朱利奧——『當地人士。雙重生活』。」
  「我要讓他吃吃苦頭了,」泰斯特衝著電話吼道,接著又把這句話對自己重複了一遍。
  「那就是說,沒有『當地人土』?」
  「對,他接了一個匿名電話。那人自稱是馬斯卡裡的一位顧客,或者是客戶,隨你怎麼叫。」
  「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認識馬斯卡裡已經好多年了,對於他所做的某些事、他的某些顧客,曾經警告過他。他說在他們那兒這是個廣為人知的秘密。」
  「朱利奧,那人都快五十歲了。」
  「我要殺了他。相信我,圭多,此事我一無所知。我叫他不要用的。我要殺了這個小雜種。」
  「他怎麼會這麼傻?」布魯內蒂問,儘管他完全明白導致人們犯傻的原因不勝枚舉。
  「他是個笨蛋,不可救藥。」泰斯特說,嗓音粗重,彷彿每天都有人提醒他這個事實。
  「那麼,他為你工作,都在幹些什麼?你們仍然擁有全國最佳報紙的名聲。」布魯內蒂的這些辭令頗為精彩,他本人的懷疑溢於言表,但並沒有過分誇張。
  「他娶了那家傢具店老闆的女兒,傢具店每週都在報紙上刊登兩版廣告。我們別無選擇。他以前搞過體育版,可是有一天他提到,當他知道美式足球與足球是兩回事時,有多麼驚訝。於是,他就歸我管了。」泰斯特停了一下,兩個人都沉吟了一會兒。布魯內蒂發覺自己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寬慰,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得忍受裡韋雷和阿爾維斯之流的人。泰斯特顯然沒有覺察出這種寬慰,只是說:「我想把他調到政治部去。」
  「絕妙的選擇,朱利奧。祝你好運。」布魯內蒂說,感謝他提供了消息,然後掛上電話。
  雖然實際情況與他原先的猜測非常接近,但如此明顯的笨拙還是讓他驚奇。這位「當地人士」也只有撞上了天大的好運,才能碰上這麼容易上當的記者,居然懶得查一查有沒有事實根據便把謠言散播出去。也只有那種輕率莽撞的傢伙——或者是驚恐萬狀——才會想到去杜撰這麼個故事。難道他以為這樣就能使得那個精心炮製的馬斯卡裡賣淫的謊言不被拆穿?
  至今為止,警方對於謀殺案的調查就跟報紙銷量一樣,毫無進展。那幢大樓裡沒有人知道克雷斯波的職業,有人認為他是酒吧裡的待者,而其餘的人以為他是威尼斯一家飯店裡的搬運工。在他被殺之前的那些日子裡,沒人看出什麼異樣,也沒人記得大樓裡發生過什麼蹊蹺的事。沒錯,克雷斯波先生有許多訪客,可他為人友善而好客,有人來看他不足為怪,不是嗎?
  相形之下,驗屍結果就比較明白:他是給勒死的,兇手從後面下手,可能是猝不及防。沒有近期性交的跡象,沒有東西嵌在指甲裡,公寓裡的指紋足夠讓他們忙上好幾天。
  他給博爾扎諾打了兩次電話,可是第一次飯店裡的電話占線,第二次保拉又不在房間裡。他拿起電話想給保拉打第三次,卻被敲門聲打斷了。他喊了一聲「請進」,埃萊特拉小姐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來,往他桌上一放。
  「博士,我想樓下有人要見您。」她居然勞神來告訴他,更準確地說,她竟然會知道這件事,讓他吃了一驚。她看出了他的驚訝,便趕忙解釋道:「我把一些文件帶到樓下給安妮塔,正好聽到那個人在跟警衛說話。」
  「他長什麼模樣?」
  她笑了。「一個小伙子。衣著很體面。」這話從埃萊特拉小姐——她今天穿著一身淡紫色絲質套裝,這種絲看上去就像是某種特別有靈氣的蠶吐出來的 ——嘴裡說出來,確實稱得上是一種很高的褒獎了。「而且,非常英浚」她又加了一句,蕪爾一笑,顯然因為這個小伙子要跟布魯內蒂而不是跟她交談,她頗為惆悵。
  「或許你能下樓,把他領上來。」布魯內蒂說,一方面為了盡快見到這位奇人,一方面也想給埃萊特拉小姐一個跟那人交談的借口。
  她變換了一副笑容,換回到那種她似乎是為那些不大重要的人物準備的笑容,然後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大約過了幾分鐘,她回來了,敲敲門,一邊說一邊走進來。「警長,這位先生想跟您談談。」
  一位小伙子跟著她走進了辦公室。埃萊特拉小姐往邊上挪一挪,讓他湊近布魯內蒂的桌前。布魯內蒂站起來,從桌上伸出手去。小伙子握住了這隻手。他握得很緊,手掌厚實而強壯。
  「請隨意,先生。」布魯內蒂說,身體側轉,對埃萊特拉小姐說,「謝謝你,小姐。」
  她看著布魯內蒂,衝著他茫然地笑了笑,接著又朝小伙子望去,當年帕西發爾眼看著聖盃離他而去時一定也是這種眼神。「好,好。」她說,「如果您需要什麼,長官,打電話叫一聲就行了。」她最後瞥了來訪者一眼,離開辦公室,輕輕關上身後的門。
  布魯內蒂坐下來,目光越過辦公桌,朝小伙子瞥了一眼。他那短短的黑色卷髮從額上垂下來,正好蓋住耳朵上部。他的鼻子纖細雅致,棕色的雙眸分得很開,襯以灰白的皮膚,幾乎呈黑色。他穿一套深灰色西裝,系一條精心打好的藍色領帶。他也朝布魯內蒂凝視了一會兒,接著笑起來,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你認不出我了嗎,博士?」
  「認不出,我恐怕認不出來。」布魯內蒂說。
  「上星期我們見過,警長。但是環境不一樣。」
  布魯內蒂一下子想起了淺紅色假髮,想起了高跟鞋。
  「卡納萊先生。哦,我真的沒把你認出來。請原諒。」
  卡納萊又笑了。「事實上,你沒把我認出來,讓我很高興。那意味著當我工作時,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布魯內蒂拿不準這句話究竟應該怎麼理解,便打定主意不接這個話茬。他問道:「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卡納萊先生?」
  「你還記不記得,當你把那張模擬像拿給我看時,我說這個人看著眼熟?」
  布魯內蒂點點頭。難道這個小伙子沒有看報嗎?馬斯卡裡的身份幾天前就已經確定了。
  「我讀了報紙上的報道,看了他的照片,看到了他的真實長相,於是我記起我在哪兒見過他了。你給我看的畫像實在不怎麼樣。」
  「是啊,確實不怎麼樣。」布魯內蒂承認道,但並不想解釋馬斯卡裡面部的模擬像之所以如此失真,是因為毀容程度太嚴重。「你是在什麼地方看見他的?」
  「大約兩星期前他來見我。」卡納萊看見布魯內蒂對此很驚訝,便澄清了一下,「不,跟你想的不一樣,警長。他對我的工作不感興趣。也就是說,他對我這行沒興趣、可他對我有興趣。」
  「你是什麼意思?」
  「嘔,我當時在街上。我剛從一輛車上下來——從一位顧客身邊,你明白——我還沒來得及回到姑娘們那兒去,我是指男孩們,他就徑直跑到我跟前,問我是不是叫羅伯托·卡納萊,是不是住在賈諾瓦大道三十五號。」
  「起初我以為他是警察,他的模樣挺像。」布魯內蒂覺得不追問為妙,然而,卡納萊終究還是解釋了一下,「你知道,一條領帶,一件西裝,。心急火燎的,沒人會弄錯他在幹什麼。
  他問了我,我便告訴他確實是我。那時我依然以為他是警察。實際上,他從來都沒有向我否認過,聽任我繼續把他當做警察。」
  「他還想知道些什麼,卡納萊先生?」
  「他向我打聽我的公寓。」
  「公寓?」
  「對,他想知道房租是誰付的。我告訴他是我付的,他又問我是怎麼付的。我說我把房租存入銀行,存入房主名下的賬戶裡,可是接著他叫我不要說謊,他知道事情是如何進行的,所以我只能告訴他了。」
  「你說的『知道事情是如何進行的』是什麼意思?」
  「我是怎麼付房租的。」
  「那是怎麼付的?」
  「我在一家酒吧裡跟,一個人會面。然後我就把錢交給他。」
  「多少錢?」
  「一百五十萬里拉。付現鈔。」
  「他是誰,這個人?」
  「他也是這麼問我的。我告訴他,那人僅僅就是我每個月要見一面的人,在一家酒吧裡見面。他在每月的最後一星期給我打電話,囑咐我在哪兒會面,然後我就去赴約,把一百五十萬里拉交給他,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收據?」布魯內蒂問。
  卡納萊大笑。「當然沒有。都是現鈔。」他們倆都知道,這樣一來;這筆收入就用不著申報,也用不著納稅。這種伎倆太普遍了。許多房客可能都幹過類似的事。
  「可是我還要付另一筆租金。」卡納萊補充說。
  「呃?」布魯內蒂問。
  「十一萬里拉。」
  「你在哪兒付這筆錢?」
  「我把錢存在銀行賬戶裡,但我拿到的收據上是不寫名字的,所以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賬戶。」
  「什麼銀行?」布魯內蒂問,儘管他想他是知道的。
  「維羅納銀行。那是在……」
  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在哪裡。」接著又問,「你的公寓有多大?」
  「四間房。」
  「要付一百五十萬,似乎太多了。」
  「對,不錯,可這錢裡還包括其他東西。」卡納萊說,在椅子上換了一下坐姿。
  「比如?」
  「呶,我不會被打擾。」
  「在幹活時不被打擾?」布魯內蒂問。
  「對。而且我們要找個地方住很難。人們一旦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是幹什麼的,他們就想把我趕出樓去。他們告訴我,如果我住在那裡,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也確實沒發生過。
  大樓裡人人都以為我是在鐵路上工作的,他們以為這就是我在晚上工作的原因。」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我不知道。我剛搬進去的時候,他們就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你在那兒住了有多久?」
  「兩年。」
  「你一直是這樣付房租的嗎?」
  「對,從一開始就這樣。」
  「你是怎麼找到這套公寓的?」
  「街上的一個姑娘告訴我的。」
  布魯內蒂破例地微微一笑。「是你所說的那種姑娘還是我所說的那種姑娘,卡納萊先生?」
  「是我所說的那種姑娘。」
  「她叫什麼名字?」布魯內蒂問。
  「告訴你也沒什麼用。她在一年前就死了,吸毒過量。」
  「你其他的朋友——同事——有沒有相同的安排?
  「有幾個是這樣的,可我們幾個是幸運兒。」
  布魯內蒂把這些事實及其可能有的前因後果盤算了一會兒。「你是在哪兒換的,卡納萊先生?」
  「換?」
  「換你的——」布魯內蒂剛一開口,便躊躇起來,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的工作服?既然別人以為你在鐵路上工作,那就有這個問題。」
  「哦,在一輛汽車裡,或者在灌木叢後面。沒過多久,我就漸漸能很快完成了,一分鐘都用不著。」
  「這些你都告訴馬斯卡裡先生了嗎?」布魯內蒂問。
  「呃,說了一些。他想瞭解租金。他想知道其他幾個人的地址。」
  「那你有沒有給他?」
  「是的,我給了。我跟你說過,我認為他是警察,所以就跟他說了。」
  「他有沒有問你別的事?」
  「沒有,只問了地址。」卡納萊停了一會兒,又說,「對了,他還問到一件事,可我覺得那只是——你明白,只是表明他對我挺關心。就是說,把我當成一個人。」
  「他問了你什麼?」
  「他問了我父母是否還健在。」
  「那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跟他說了實話。他們都去世了。」
  「在哪兒?」
  「在撒丁島。我就是從那兒來的。」
  「他有沒有問你別的?」
  「沒有,什麼也沒問。」
  「你告訴他的時候,他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卡納萊說。
  「他有沒有因為你說的哪句話而顯得十分驚訝?煩躁不安?這些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嗎?」
  卡納萊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起初他看上去有點驚訝,不過,接著他就不停地向我提問,似乎連想也不用想。似乎這一整套問題他早已準備好了。」
  「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沒有,他感謝我向他透露了消息。那挺奇怪,你知道,因為我以為他是個警察,而警察一般不是非常……」他頓了一下,想找一個合適的詞兒。「他們對我們不太好。」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他是誰的?」
  「我跟你說過了——當我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時。一位銀行家。他是一位銀行家。你猜,這是不是他對租金如此關心的原因?」
  「我想可能是,卡納萊先生。這種可能性我們一定會去查一查。」
  「那好。我希望你能找到那是誰幹的。他不該死。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對我不錯,彬彬有禮。就像你一樣。」
  「謝謝你,卡納萊先生。但願我的同事們也能這麼做。」
  「那該多好啊,是不是?」卡納萊說,綻開了動人的笑靨。
  「卡納萊先生,你能不能把你給他的那些名字和地址列成一張單子,然後給我?還有,如果你知道的話,把你那些朋友搬進公寓的時間也寫上。」
  「當然。」小伙子說。布魯內蒂便把一張紙和一支筆越過桌子遞給他。他低下頭對著這張紙開始寫起來。在他寫的時候布魯內蒂便觀察他那隻大手,那副拿筆的樣子似乎不太稱手。名單不長,他很快就完成了。寫完以後,卡納萊把筆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來。
  布魯內蒂也站起來,從桌子後面繞出來。他同卡納萊一起走到門口,問他:「那克雷斯波呢?對於他你知道些什麼?」
  「不,他不跟我一起工作。」
  「對於他身上可能發生的事,你有什麼想法?」
  「呃,假如不猜想這事跟另一個人的謀殺案有關,我不就成傻瓜了,是不是?」
  這點是如此不言自明,以至於布魯內蒂連頭都不點了。
  「說實話,如果要我猜,我敢說他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跟你談過話。」看到布魯內蒂的模樣,他又解釋道,「不,不是跟你,警長,而是跟警方。我猜,他知道一些有關那另一起兇殺案的事,結果被幹掉了。」
  「可你還是到這兒來跟我談話?」
  「嘔,他跟我說話時,把我當成了一個正常人。你也是這樣,是不是,警長?他跟我談話時把我當成一個男人,就像其他男人一樣。」布魯內蒂點點頭,卡納萊說,「喏,這麼一來,我就只能告訴你了,是不是?」
  兩個人又握了握手,卡納萊沿著走廊離開了。布魯內蒂目送著他黑色的頭髮漸漸消失在樓梯下。埃萊特拉小姐說得不錯,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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