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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推理]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第01章

  那只鞋是紅的,倫敦電話亭紐約消防車的那種紅。然而,最先發現這鞋的人倒並沒有這樣的聯想。他想到的是屠夫更衣室的日曆上那輛法拉利「泰斯特羅瑟」型跑車的紅色,車上有個赤身裸體的金髮女郎懶懶地躺著,那架勢活像是在跟左邊的車頭燈翻雲覆雨。他看見這只鞋被側放著,晃晃悠悠的鞋尖眼看著就要碰到某個積滿油污的水塘邊了——這個水塘就像一值污跡斑斑的符咒,橫在屠宰場外面的空地上。他就是在那兒看見這只鞋的,不用說,那紅色也讓他想到了血。
  不管怎麼說,多年以前,早在馬蓋拉綻放(雖說這個動詞用得未必妥當)成意大利的主要工業中心以前,早在這一大片跟亞得裡亞海的明珠威尼斯隔湖對望的沼澤地佈滿煉油廠、化工廠之前.這家屠宰場就已經獲准建造了這座水泥房低矮而粗糙四周圍著高高的網狀柵欄。早年,牛羊還能沿著塵土飛揚的小道被成群地往屋裡趕,不知道這些柵欄是不是當時搭建起來的。在把牛羊哄上、趕上或者一頓痛打逼上斜坡,等待挨刀之前,是不能讓它們逃跑的。這是不是圍上柵欄的初衷呢?如今這些牲畜是用卡車載過來的,卡車直接倒行上兩邊高高圍起的斜坡,所以它們壓根兒就無法脫身。除此之外當然也不會有什麼人願意靠近這棟房子。這麼一來,柵欄的隔離作用就形同虛設了,或許就因為這個柵欄上有了長長的裂口,也沒人去修理,裡邊不斷忙活時散發出來的臭氣招來了野狗,有時候到了晚上它們就從柵欄的口子裡穿過去.它們知道那裡邊有什麼,便滿懷期望地狂吠一氣。
  屠宰場周圍的野地閒置著.那些工廠似乎都遵從著某種和流血殺生一樣深不可測的禁忌,對這座低矮的水泥房敬而遠之。廠房跟屠場保持著距離可是廠房裡面散發、排放出來的廢氣廢液以及那些泵到地裡的致命的液體可不懂什麼禁忌,只管往屠場這邊滲透,一年比一年逼近。黑色的黏土在沼澤草邊啦啦地冒泡,不管天有多乾燥,地上總有水塘水塘表面還總浮著一層孔雀藍的油光。在這裡。自然生態在屋外備受污染,可真正讓人膽戰心驚的卻是屋裡一直在忙活的這份差事。
  那只鞋,那只紅鞋就側放在屠場後邊一百來米的地方,剛好在柵欄外,剛好就在一大片高高的漢苔左邊。這些游苔看來是受到了滲到根部周圍的那些毒液的滋養,長勢不錯。這是八月裡某個炎熱的星期一,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一個壯漢身上圍著浸透血跡的皮圍裙,砰的一聲關上了屠場後面的金屬門,從裡面出來一頭扎進了火辣辣的陽光裡。熱浪惡臭和犬吠交織在一起。從他身後掠過.陽光如此灼人讓人難以分辨出這兒要比裡邊涼快。不過至少牲畜下水的臭氣沒那麼難聞了,聽到的聲音也不再是他身後無處不在的哀鳴慘叫,而是一公里外傳來的車輛的喧鬧——遊人們正蜂擁到威尼斯度八月假呢。他俯身在圍裙邊上找到了一小塊干的地方,把一隻血淋淋的手在上面擦了擦接著伸進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納齊納利牌香煙。然後他用一隻塑料打火機點燃了一支貪婪地抽起來,廉價煙草的氣味和濃重的口感讓他好不舒坦,身後的門裡邊傳來一聲低沉的長嚎逼得他離開了屋子朝著柵欄那邊的一片樹蔭走去。他過去了才發現,這片樹蔭上面儘是一些發育不良的樹葉,掛在一棵勉強長到四米高的金合歡樹上。他在那兒站定背朝著房子向外看去,視線越過了那片由各種車船上、工廠處的煙囪交織而成並且逐漸向梅斯特雷方向蔓延的密林。有些煙囪裡噴湧而出的是火焰,而另一些則冒出了灰濛濛、綠熒熒的雲霧。一陣輕風拂過,微弱得連皮膚上都感覺不出來,卻把那一團團雲霧朝他這裡吹回來。他一邊抽煙,一邊低頭打量自己的腳。腳踩在野地上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一低頭他瞧見了那只鞋,就在柵欄外側放著。
  那鞋並不是皮的,而是某種布料做成的。是絲綢?還是緞子?這些玩意兒貝蒂諾·科拉不懂,不過他知道老婆有一雙質地相同的鞋,花了她一萬多里拉.這麼大一筆錢,他得宰五十頭羊或者二十頭牛才賺得到。她倒好,全花在一雙鞋上,只穿那麼一回,便再也不去理會了。
  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也沒什麼其他的景致值得一看了。於是,他一邊抽煙,一邊琢磨這只鞋。他先是往左邊靠了靠,換一個角度看。儘管跟一個油乎乎的大水塘離得很近,這鞋呆的地方看上去倒還是乾的。接著,科拉朝左邊又走了一步,這一步跨出去,他便徹底置身於陽光的暴曬中了。然後,他開始端詳鞋周圍的地方,想找到另外一隻配對,結果發現,就在那一片游苔底下,有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像是那另一隻鞋的鞋底,也是那樣側放著。
  他扔下煙頭,再用腳把它踩進鬆軟的泥土裡,然後沿著柵欄走了幾米,彎下身子從一個大洞裡爬了過去,一邊還留神避開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參差不齊、銹跡斑斑的金屬刺。人剛站直,他便倒回來衝著那只鞋走過去——這一下能湊成一雙了,沒準因為配上了對還能再派上用場呢。
  「妓女的玩意兒。」他看見第一隻鞋的後跟要比口袋裡的那包煙還高,便低聲咕噥了一句,只有妓女才會穿這種玩意兒。接著,他探下身子拾起了這第一隻鞋,有意不去碰鞋面。鞋是乾淨的,沒掉進那個油乎乎的水塘裡,正中他下懷。
  他又朝右邊走了幾步,躬下身,用兩隻手指夾住另一隻鞋的後跟。可是,這一隻似乎被一簇草絆住了,動彈不得。他看準了地方便單腿跪下,用力去拽那只鞋。鞋鬆動了些,可是當貝蒂諾·科拉一眼瞥見他正在從一個人的腳上往下拽鞋,馬上就從灌木叢裡跳了出來,把第一隻鞋也扔進了那個曾讓它倖免於難的黑水塘裡。
第02章

  二十分鐘以後,警察乘著兩部梅斯特雷刑警隊派來的藍白相間的警車趕到了現常此時,屠宰場後的野地上已擠滿了從屋裡出來的人。他們跑到太陽底下都是出於好奇,畢竟這場屠殺跟屠場裡頭的那種有所不同。先前,科拉一看見那隻腳和那條連著腳的腿,便搖搖晃晃地跑回來,闖進工頭的辦公室報告,說柵欄外邊的野地裡有一具女屍。
  科拉幹活得力,為人正經,工頭是信得過的。於是,他沒顧上跑到外面去查看一下科拉有沒有講真話,馬上就打電話報了警。可是,別人看見科拉進了屋,便跑來問出了什麼事,問他看見了什麼東西。工頭衝著他們大吼,要他們回去幹活。裝著冷氣的卡車正在裝貨場上等著呢,他們可沒有時間整天站在那裡瞎扯什麼妓女讓人割斷了喉嚨。
  當然,他並沒認定事情必然如此,畢竟科拉只不過向他描述了那只鞋和那隻腳。不過,那些廠房之間的地盤,對於在廠裡幹活的男人來說可是大有名氣的——對於那些在野地裡「幹活」的女人也同樣如此。如果她是在那兒給殺掉的,那麼她沒準就是那些塗脂抹粉的可憐蟲中的一個,會在下午三四點鐘以後,站在人們從工業區回梅斯特雷的路邊上.
  這是要耗去一點時間的,回家的時間。然而,你只須在路邊停駛片刻,走上一小段路,來到鋪在一片草地邊上的一張毛毯上,何樂而不為呢?整個過程乾淨利落,而她們除了要一萬里拉,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別的指望。還有,她們往往(這種情況如今越來越多)是從東歐來的金髮女郎。這些姑娘跟卡普齊納大街上的意大刮小妞不同。她們都窮瘋了,不會讓你費上半點勁的。也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妓女居然指導起男人該如何如何做那種事了。她可能就是這樣,太莽撞了些,結果那個男人便還以顏色。而這樣的姑娘,如今每個月都在大批地增加,一個個都穿過國境線往這裡跑。
  警車停了下來,兩輛車裡各鑽出來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們朝屋子的前門走去,還沒到門口,就被工頭攔住了。
  工頭後面站著科拉,他正為自己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而洋洋自得,不過一想起看到了那隻腳,多少還感到幾分噁心。
  「你就是那個打電話的?」第一位警官問道。他的臉是圓的,汗珠掛在上面閃閃發光,雙眼透過墨鏡緊盯著工頭。
  「是我。」工頭應道,「屋後的野地上有具女屍。」
  「你看見她了?」
  「沒有。」工頭答道,自己走到邊上,示意科拉走到前面來。「是他看見的。」
  第一位警察點了點頭。第二輛車裡出來的那位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本藍色筆記簿,掀開本子,卸下鋼筆帽,把筆放在本子的上方再站好。
  「你叫什麼?」第一位警察問,他的視線透過墨鏡,目光焦點直指向這位屠夫。
  「姓科拉,叫貝蒂諾。」
  「住哪兒?」
  「問他住哪兒有什麼用?」工頭插話說,「在外頭,那也有具女屍。」
  第一位警察從科拉這邊轉過身來,頭稍稍往下一偏,剛好可以讓他的眼睛越過墨鏡的上邊框瞥見工頭。「她不會跑到別處去的。」接著,他轉回頭來對著科拉又重複了一遍,「住哪兒?」
  「卡斯特羅區三四五三號。」
  「你在這兒幹了多久?」他問道,同時朝科拉背後的房子點了點頭。
  「十五年啦。」
  「今天早上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上班的?」
  「七點半。就跟平時一樣。」
  「當時你在野地裡幹什麼?」不知怎麼的,他這種提問的方式和另一位把答話記錄下來的架勢,讓科拉覺得他們是在猜疑他。
  「我出去抽支煙。」
  「現在是八月中旬。你跑到太陽底下,就為了抽支煙?」
  第一位警官問道,言下之意,這種舉動聽上去像是精神錯亂。要麼就是瞎編。
  「那是我的休息時間。」科拉說,火氣越來越大。「我一直往外跑的。我不想聞這股味道。」警察覺得這話像是真的,便朝那棟房子看去。拿著筆記本的那位聞到了味道,怎麼也掩飾不住鼻孔的抽搐。
  「她在哪兒?」
  「就在柵欄外邊。她在一片灌木叢下面,所以起先我沒看到。」
  「那你幹嗎要靠近她?」
  「我看見一隻鞋。」
  「你什麼?」
  「我看見一隻鞋。在外面,野地裡,然後我又看見了第二隻。我當時想,這鞋大概不錯,便穿過柵欄去拿。我想,我老婆可能會要的。「這不是實話。他當時其實是在盤算沒準可以把鞋賣掉,但他不想把這話告訴警察。這是句無足輕重的謊話,壓根兒沒什麼壞處。不過,這只是個開頭,接下來警察就要聽到一連串關於這鞋和這位穿鞋人的不實之詞了。
  「接著又怎麼樣?」第一位警察見科拉就此打住,便催問起來。
  「接著我就回到這裡了。」
  「不是,我是說在這之前。」第一位警察氣急敗壞地搖了搖腦袋說,「就是說在你看見那只鞋的時候,在你看見她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科拉說得飛快希望這樣自己就能馬上脫身。「我把第一隻鞋拾起來,然後又看見了另一隻。它在灌木叢下面。我就去拽它。我以為它是給粘住了。於是我再去拽,它就脫下來了。」他嚥了一下口水,接著又嚥了第二口。「鞋在她腳上呢,所以下不來。」
  「你在那兒呆了很久嗎?」
  這回輪到科拉懷疑他精神錯亂了。「沒有,沒有,沒有。
  我回到屋裡告訴了班迪泰利,他就打電話給你了。」
  工頭點了點頭,證實此話不假。
  「你有沒有在那兒到處走走?」第一位警察問科拉。
  「到處走走?」
  「到處站站?抽抽煙?把什麼東西扔在她身邊?」
  科拉拚命地搖頭。
  第二位警察在翻筆記本,而第一位說:「我剛才在問你呢。」
  「沒有。什麼也沒做。我看見她,就扔下鞋,接著就進屋了。」
  「你有沒有碰她?」第一位警察問。
  科拉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她死啦。我當然不會去碰她。」
  「你碰了她的腳。」第二位警察說,一邊低頭看著他的筆記。
  「我沒有碰她的腳。」科拉說,儘管到底有沒有碰過她,現在他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碰了她的鞋,鞋就從她的腳上脫了下來。」他忍不住反問道,「我怎麼會想去碰她呢?」
  兩位警察都沒有答腔。第一位轉過身來朝第二位點了點頭,第二位便合上了筆記本。「好吧,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
  科拉牢牢站定,連連搖頭。陽光已經把他圍裙前濺上的血烤乾了,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亂叫。他眼睛沒有看著警察,嘴上說:「她在後面,在柵欄上那個大洞外面。」
  「我想讓你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第一位警察說。
  「她在哪兒,我剛才告訴過你啦。」科拉嚷起來,抬高了音調,分外刺耳。
  兩位警察交換了一下眼色,以此暗示,科拉不願意去是別有深意的,是應該記下來的。然而,他們什麼也沒說,扭頭從科拉和工頭身邊離開,繞著房子四處走動。
  此時已到了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兩位警官平坦的警帽頂上。帽子下面,他們倆的頭髮都濕透了,脖子上流滿了汗水。在屋後,他們看見了柵欄上的洞,便朝那兒走過去。身後,一陣陣牲畜垂死時的尖叫仍然從屋裡傳來,而他們卻在其中辨別出了人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只見五六個男人擠在後門,緊緊抱作一團,圍裙都跟科拉的一樣紅,一樣血跡斑斑。兩位警察對於這種好奇心都司空見慣,便回轉身逕自朝柵欄走去,直奔那個洞。他們俯下身,一前一後從洞裡鑽過去,再往左轉,朝柵欄外的一片寬闊多刺的灌木叢走去。
  兩位警官在離灌木叢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心裡明白是要找那隻腳,於是輕而易舉就發現了目標——他們瞧見那隻腳的底部正從短樹枝下面往外窺視呢。而那兩隻鞋,就擱在腳的眼前。
  兩個人都朝那隻腳湊過去,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留神看著走過的地方,既要注意不讓自己踩到什麼人的腳印上,又要以同樣的小心勁兒避開那些該死的水塘。第一位警察緊挨著那雙鞋跪下來,用一隻手撥開了齊腰高的雜草。」
  屍體仰面躺著,腳踝的外側給壓進了泥土裡。那位警察伸手向前,推開雜草,露出了一截沒有汗毛的腿肚子。他脫下了墨鏡,瞇縫著雙眼費力地往那一團團黑影裡瞧。順著他的目光,先是瞧見了整條腿,又長又壯,隨後沿著瘦削的膝蓋往上,是一條帶著花邊的紅色短褲,短褲之所以能露出來,是因為上面那件粉紅的女裝被人掀了起來,蓋住了臉。
  接著,他又凝神注視了片刻。
  「天哪!」他大聲叫起來,鬆開手,那些草又彈了回去。
  「怎麼啦?」另一位警察問。
  「那是個男的!」
第03章

  一般說來,即便是在威尼斯警察局這幫沒精打采的職員中,像「馬蓋拉發現易裝癖男妓,頭部臉部均遭致命猛擊」這樣的新聞也是會轟動一時的——特別是正逢漫長的八月假,此時的案件要麼就是趨於減少,要麼就是增加些夜間偷盜、破門行竊之類令人厭煩的老一套。可是,今天,另一條驚世駭俗的大新聞像團火一樣燒遍了警察局的走廊,想要取代它的位置,那樁案子還遠遠不夠駭人聽聞。事情是這樣的:警察局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的太大瑪麗亞·盧克雷齊亞·帕塔在上週末離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丈夫,住進了米蘭的一幢公寓,而這房子的主人——說到這裡,每位講故事的都要暫且打住,準備好向每一個對此還一無所知的聽眾拋出一枚「炸彈」來——是蒂托·布拉斯卡,意大利色情電影當年的重要奠基人,如今的主要運作者。
  這消息就在那天早上從天而降,是由外事辦公室的一位秘書傳到大樓裡來的。她的叔叔就住在帕塔家樓上的一個小套間裡,聲稱在帕塔夫婦的對抗最終爆發的節骨眼上,他正巧經過他們家的房門。她的叔叔說,帕塔叫了好幾遍佈拉斯卡的名字,威脅說此人但凡敢來威尼斯,一定要把他抓起來;帕塔太太以牙還牙,揚言不僅要跟布拉斯卡同居,還要當他下一部電影裡的明星。那位叔叔一路後退上了樓,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裡,他一直在磨磨蹭蹭地開自家的大門,而帕塔夫婦則不斷地你來我往,互相威嚇。這場對峙直到一艘水上出租船泊在了巷尾、帕塔太太離家出走才告一段落。
  帕塔太太下樓的時候,身後跟著六隻箱子和一串咒罵——箱子由出租船駕駛員拎著,至於帕塔的咒罵,在音響效果同隧道不相上下的樓道裡拾級而上,直傳到那位叔叔的耳朵裡。
  禮拜一早上八點,消息傳到了警察局。帕塔本人跟在這消息後面,於十一點到達。一點半,關於易裝癖的電話打了過來。可那時候,大多數職員已經去吃午飯了。有些職員一邊吃一邊對帕塔太太未來的銀幕生涯展開了天馬行空的遐想。在一張桌子上,有人拿警察局副局長平易近人的程度打賭,誰要是膽敢第一個跑去問副局長,他太太的身體好不好,誰就能贏到一萬里拉。
  易裝癖男妓遭人謀殺的事,圭多·布魯內蒂先是從副局長帕塔本人那兒聽來的。帕塔在兩點半的時候打電話把布魯內蒂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我剛才接了一個從梅斯特雷打來的電話。」帕塔讓布魯內蒂坐下來以後告訴他。
  「是梅斯特雷嗎,長官?」布魯內蒂問。
  「沒錯,就是利貝塔大橋另一頭的那座城市嘛。」帕塔猛地嚷起來,「我想你肯定聽說過的。」
  布魯內蒂想起了早上聽說的帕塔出的事,便決定不去理會他的這番評論。「他們為什麼打電話給你,長官?」
  「他們那兒出了樁謀殺案,沒人調查。」
  「可他們的人手要比我們多啊,長官。」布魯內蒂說,心裡也拿不大准帕塔對於兩座城市警力的運作情況到底知道多少。
  「這個我知道,布魯內蒂。不過,他們有兩個警長正在度假,另一個在週末的一次車禍中弄斷了腿,這下子就只剩下一位了,而且她——」帕塔的鼻子使勁地哼了一聲,表示對於這種可能性深感厭惡,「從星期六開始放產假,要到明年四月底才會回來。」
  「那兩個度假的呢?想必可以把他們叫回來吧?」
  「一個在巴西,而另一個好像沒人找得到。」
  布魯內蒂想說,警察不管到哪兒度假,都得留下話,告知聯繫方法,可是一見到帕塔的臉色,到嘴邊的話便改成了一句提問;「關於這樁謀殺案,他們跟你說了些什麼,長官?」
  「那是個男妓。易裝癖。有人打爛了他的頭,把屍體扔在馬蓋拉郊外的野地裡。」布魯內蒂還沒來得及提出異議,帕塔便接著說,「你就別問了。那野地在馬蓋拉,可是屠宰場隸屬於梅斯特雷,就差幾米,所以歸梅斯特雷管。」
  布魯內蒂不想在產權呀、城市邊界呀之類細枝末節的問題上多花時間。他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是個男妓,長官?」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這是個男妓的,布魯內蒂。」
  帕塔說,聲音提高了幾度。「他們怎麼告訴我,我就怎麼告訴你。一個易裝癖男妓,穿著女裝,頭部、臉部都給打得稀巴爛。」
  「他是什麼時候給找到的,長官?」
  作記錄一向不是帕塔的習慣,所以接那個電話的時候,他沒有費神去記下什麼來。案情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男妓長、男妓短的——可讓他費神的是,這份活兒居然得讓他的人來幹。那意味著他們不管取得什麼成就,都得歸功於梅斯特雷。不過接下來,他想起了這些天來自己個人生活裡出的亂子,便打定了主意,也許這種案子應該讓梅斯特雷去出各種各樣的風頭——成為公眾注意的焦點。
  「今天早上,我接到他們警察局打來的電話.問我們能不能處理這件案子。你們三個人在忙點什麼?」
  「馬裡亞尼在度假,羅西還在研究博爾托洛齊那件案子的文件。」布魯內蒂一一道來。
  「那你呢?」
  「我是安排好本週末開始度假的,副局長。」
  「那可以擱一擱。」帕塔說,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把預訂旅館、買飛機票之類的事兒統統壓在底下了。「再說,這肯定是小事一樁。把那拉皮條的找來,弄一張顧客名單。兇手肯定在裡邊。」
  「他們有皮條客嗎,長官?」
  「不是娼妓嗎?當然有皮條客嘍。」
  「那麼男的娼妓呢,長官?易裝癖的男妓呢?當然,假設他是個娼妓的話。」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知道那種事,布魯內蒂?」帕塔問,話裡帶著猜疑,還比往常更添了幾分怒氣。這一下又迫使布魯內蒂想起了早上的頭條新聞,馬上轉換了話題。
  「這電話是多久以前來的,長官?」布魯內蒂問。
  「幾小時前。怎麼?」
  「我懷疑屍體會不會給人動過。」
  「在這種大熱天裡?」帕塔問。
  「是,這是個問題。」布魯內蒂附和道,「屍體給送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某個醫院吧。可能是翁布托第一醫院。我想他們是在那兒驗屍的。問這個幹嗎?」
  「我想去看看,」布魯內蒂說,「還有案發現常」帕塔不是那種對小事兒在意的人。「既然這是一樁梅斯特雷的案子,你可得記住用他們的司機,別用我們的。」
  「還有別的事嗎,長官?」
  「沒事了。我敢肯定這是小事一樁。你在週末前肯定能收拾好行裝,自由自在地去度假。」這是典型的帕塔,對於布魯內蒂打算去哪裡、可能會取消怎麼樣的預訂一點兒都不過問。又是一些小事罷了。從帕塔的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布魯內蒂注意到,就在他剛才呆在裡面的那點時間裡,緊挨著辦公室的一個小休息室裡突然出現了一些辦公用具。一張大木桌擱在一邊,而一張小桌子放在窗戶下面。他沒去理會這些,逕自下樓,走進警察們工作的辦公室裡。維亞內洛巡佐從他桌上的一堆文件裡抬起頭來衝著布魯內蒂笑了笑。「您根本就不用問,警長,沒錯,那是真的。確實是蒂托·布拉斯卡。」
  聽到這番證實,布魯內蒂就跟幾小時前剛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一樣吃驚。假如「傳奇」這個詞沒用錯的話,那麼布拉斯卡真可算得上是意大利的一個傳奇了。他六十年代就開始搞電影,他那些血淋淋、陰慘慘的恐怖片的矯揉造作是如此模式化,以至於那些片子不知不覺都成了這種類型的翻版。不管布拉斯卡在製作恐怖片上有多麼無能,他可一點兒都不傻,面對公眾對他電影的反響,他的回應竟然是製作出更加離譜的片子來:吸血鬼居然會帶著手錶,看來是演員忘了脫下來了;德拉庫拉逃跑的消息竟然是打電話傳來的;還有那些動作機械、舞台腔十足的演員。布拉斯卡一下子就成了風靡一時的人物,人們對他的電影趨之若鶩,就想在裡邊識破點騙局,發現點破綻。
  在七十年代,他調集了麾下所有表情機械的名演員,指揮他們一同炮製色情片。在這個領域,他也不見得高明多少。服裝上是沒什麼問題的,接著他很快發現情節也一樣,對於充滿創意的頭腦來說,根本沒什麼障礙可言,他只是把那些老掉牙的恐怖片拿出來重新收拾一番,把那些盜墓者、吸血鬼和狼人變成強姦犯和性變態者,使得影院(儘管這回影院的規模小了一些)裡坐進了一批截然不同的觀眾,這些人對於發現年代上的破綻似乎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到了八十年代,意大利出現了幾十家新電視台,布拉斯卡就把新片子給他們放。考慮到電視觀眾會比較敏感,這些片子便多少收斂了些。此後他又瞄上了錄像帶。他的大名很快就成了意大利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小變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電視遊戲節目中他是笑柄,在報紙上的卡通漫畫裡他是主角。不過,在對自己的成就作了一番周密考慮之後,他搬到了摩納哥,成了這個徵稅合理的公國裡的公民。他對意大利稅務機構說,他在米蘭的一套十二間房的公寓只用於招待生意上的客人。而從今以後,出現在那裡的將會是瑪麗亞·盧克雷齊亞·帕塔。
  「蒂托·布拉斯卡,千真萬確。」維亞內洛巡佐又重複了一遍,拚命忍住布魯內蒂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忍耐力)不笑出來。「可能您馬上到梅斯特雷去呆上幾天算是走運的。」
  布魯內蒂忍不住問道:「那事以前有人知道嗎?」
  維亞內洛搖了搖頭:「沒有。沒人知道。連議論也沒有。」
  「連安妮塔的叔叔也不知道?」布魯內蒂問,以此顯示就算頭銜大點,也照樣知道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維亞內洛剛開口回答,就給桌上的電話蜂鳴器打斷了。
  他拎起電話,按下按鈕,問道:「什麼事,副局長?」
  他聽了一會兒,說:「沒問題,副局長。」然後掛上了電話。
  布魯內蒂帶著疑問瞥了他一眼。「是問移民的事。他想知道布拉斯卡如今既然已經換了國籍,那麼他還能在國內呆多久。」
  布魯內蒂搖了搖頭。「我想你肯定挺同情這個可憐的傢伙。」
  維亞內洛猛地抬起了頭。他掩飾不住,或者不想掩飾自己的驚訝。「同情?對他?」他顯然是經過了一番努力,才忍住沒往下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桌上的文件夾上。
  布魯內蒂離開他以後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在那裡他結梅斯特雷警察局打了個電話,先自報家門,再請對方把他的電話接到那個易裝癖謀殺案的負責人那兒去。幾分鐘以後,他的電話接到了加洛巡佐那裡,那人說這樁案子目前由他處理,直到某個頭銜高一點的人來接管為止。布魯內蒂亮出了身份,說自己就是這個人,然後就請加洛半小時後派輛車到羅馬廣場來接他。
  布魯內蒂剛走出警察局昏暗的人口通道,迎面就讓陽光劈頭蓋腦地照在了身上。他不時地被陽光和運河裡的反光刺得頭昏眼花,便把手伸進上衣的胸袋裡掏出了墨鏡。還沒走出五步,他就能感到汗水已經滲進了襯衫,沿著背流下來,他朝右轉彎,決定到聖扎卡利亞教堂那兒去乘八十二路公交船,儘管要到那裡得先在烈日下走一大段路。雖說通往裡亞爾托橋的巷道有不少高房子可以遮陽,但是往那兒走得花上他兩倍的時間,而對他來說,在外面多呆一分鐘也是很可怕的。
  當他出現在斯基亞萬尼河岸邊時,先朝左邊看了看,發現有一艘小汽船系泊在浮碼頭上,人們正從裡面擁出來。
  這下他就要面臨一個典型的威厄斯人的抉擇了:要麼跑過去想法上那條船,要麼就讓它開走,然後因在悶熱難熬、上下漂移的浮碼頭上呆上十分鐘,等下一班船。他選擇了跑。
  在他費力地穿過浮碼頭的木板時,又得面對另一個抉擇:要麼停留片刻,在入口處那台黃色的機器上剪票,而這樣沒準會趕不上船,要麼就徑直跑到船上,然後因為沒有剪票再補付上五百里拉。不過,他馬上記起自己是在執行警務,所以出差的開銷可以花市政府的錢。
  才跑了這幾步,他的臉上、胸口上已經流滿了汗水,於是他便決定呆在甲板上,好讓身體吹到船向大運河上游莊嚴挺進時形成的一點點微風。他向四周掃了一眼,看見了那些半裸的遊客,那些身穿泳衣、短褲和湯匙領T恤衫的男男女女。有一瞬間他挺妒忌他們,儘管他知道除了海灘,自己在其他任何場合都是不可能穿成這樣的。
  身體一吹乾,妒忌便沒了蹤影,他轉而開始像往常一樣對他們的這種穿法惱火起來。假如他們的體型衣著都很完美,那沒準他還不會這樣討厭他們。而事實上,粗陋不堪的衣料和那麼多更為粗陋不堪的體型,讓他不無渴望地想到了伊斯蘭教社會裡那種天經地義的端莊。他並非保拉所說的那種「唯美是從者」,但他相信模樣總是越中看越好。接著,他把注意力從船上的人轉移到了運河沿岸的宮殿上,一下子就感到氣惱頓消了。好多宮殿也是挺粗陋的,可這不是因為懶惰和廉價衣著造成的粗陋,而是經過了幾百年歲月滄桑之後的那種粗陋。這座城市已經老了,可是布魯內蒂卻迷戀她那容顏變幻間透出的種種哀怨。
  雖然沒有仔細敲定好車子該在哪兒接他,他還是向羅馬廣場上的卡拉比涅裡車站走去,看到站前停了一輛藍白相間的梅斯特雷刑警隊的轎車,引擎一直發動著。他敲了敲駕駛室的窗。裡面的小伙子搖下了車窗,一陣冷氣在布魯內蒂的襯衫前流過。
  「是警長嗎?」小伙子問。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小伙子便下了車,說:「是加洛巡佐派我來的。」然後替他打開了後面的車門。布魯內蒂鑽進車內,把頭擱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
  他胸口上和肩上的汗水都涼了下來,可是布魯內蒂卻難以分辨汗水的蒸發給他帶來的是暢快還是難受。
  「您想去哪兒,長官?」年輕的警察一邊問,一邊推上汽車排擋。
  「想去度假。就在星期六。」布魯內蒂說,不過這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也對帕塔說,「帶我到發現他的地方去吧。」
  在從威尼斯通往大陸的堤道盡頭,小伙子朝馬蓋拉方向駛去。先是瀉湖不見了,接著他們很快就駛上了一條筆直的道路,路上塞滿了車,每個路口都有紅綠燈。車速很慢。「今天早上你在那兒嗎?」小伙子回過頭來看了看布魯內蒂,接著又轉回去看著路面。他的領子後面既挺括又乾淨。或許他這一整天都是在這輛有空調的車上度過的。
  「沒有,長官。是布福和魯貝裡去的。」
  「我得到的報告說他是個男技。有人認出他了嗎?」
  「這個我不知道,長官。不過這容易理解,不是嗎?」
  「為什麼?」
  「您瞧,長官,那是娼妓呆的地方,至少也是下等娼妓呆的地方。那兒外頭靠著工廠。總會有那麼十幾個人,呆在路邊,等著隨便什麼人想在下班路上匆匆快活一番。」
  「連男人也是這樣嗎?」
  「您能不能大聲點,長官?除了男人還會有誰玩娼妓?」
  「我是說男的娼妓。他們會不會跑到那裡去?在那兒,那些玩他們的男人下班路上這麼一停,是會被人看到的。這種事好像不會有太多的男人希望朋友知道吧。」
  司機想了一會兒。
  「他們平時是在哪兒干的?」布魯內蒂問。
  「您指誰?」司機小心翼翼地問。他可不想再繞到一個玩得出花樣的問題裡去。
  「那些男妓。」
  「他們一般在卡普齊納大街一帶活動,長官。有時候也會在火車站。不過,到了夏天會有那麼多遊客在車站穿梭,;所以在此期間我們總是盡量制止的。」
  「這一位是老手嗎?」
  「這個我不知道,長官。」
  汽車向左轉彎,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接著又右轉上了一條寬闊的大道,大道兩邊排列著低矮的樓房。布魯內蒂低頭瞥了一眼手錶。快五點了。
  一路下去,兩邊的樓房間距越來越大,而其中的空間填滿了低矮的草叢,偶爾還會有灌木叢。幾輛廢棄的汽車斜在那裡,跟地面形成相當誇張的角度,車窗給砸得粉碎,座椅飛出來扔在車邊。路邊的每幢樓似乎都曾一度圍上過柵欄,可如今這些柵欄大都在樁子上搖搖晃晃地懸著,好像那些樁子早已忘了該把它們支撐住似的。
  幾個女人站在路邊,其中兩位頭頂上罩著大遮陽傘,傘柄插在腳邊的泥土裡。
  「她們知道今天出什麼事了嗎?」布魯內蒂問。
  「我想她們肯定知道了,長官。這種事傳起來很快的。」
  「那她們還要等在這兒?」布魯內蒂問,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
  「她們總得活下去呀,是不是,長官?再說,被人殺掉的既然是個男的,那她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我想她們就是這麼看問題的。」司機放慢車速,停在了路邊。「就是這兒了,長官。」
  布魯內蒂打開門下了車。熱流夾雜著潮氣緩緩逼來,把他團團圍祝在他面前有一棟狹長而低矮的房子。房子的一側,四段陡直的水泥斜坡通向金屬雙扇門。其中一段斜坡下面停著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屋子上看不見什麼名字,也沒有任何標記能顯示出這是什麼所在。單憑那股朝著他們撲鼻而來的氣味,就足以不言自明瞭。
  「我想是在後邊,長官。」司機自告奮勇。
  布魯內蒂踱到屋子右側,看見屋後展開一片曠野,便向那裡走去。在繞到屋後時,他看見了又一片疲軟無力的柵欄和一棵金合歡(它能活下來純屬奇跡)。樹蔭下的木椅子上,一名警察腦袋耷拉在胸前,睡得正香。
  「斯卡爾帕,」司機搶在布魯內蒂開口之前嚷起來,「這兒有位警長。」
  那位警察的頭猛地抬起來,一下子就醒了,接著又以同樣快的速度站起來。他看著布魯內蒂敬了個禮。「下午好,長官。」
  布魯內蒂看見那人的上衣掛在椅背上,襯衫被汗水緊緊粘在了身上,顏色已經不像是白的了,而是成了一種淡粉紅。「你在這兒呆了多久了,斯卡爾帕警官?」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向他走過去。
  「從那些驗屍的走了以後就一直呆著,長官。」
  「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
  「三點鐘左右,長官。」
  「那你為什麼還呆在這兒?」。
  「管這案子的巡佐叫我呆在這裡,一直等到有個小組來跟工人們談談為止。」
  「那你跑出來到太陽底下幹什麼?」那人既無意迴避問題,也不願巧言辯解。「我沒法站在裡邊,長官。那股味道。我剛剛跑出來,直犯噁心。這下子我明白我是不能再跑到裡面去啦。第一個小時裡我還是想法站住的,可是有樹蔭的也就這麼一小塊地方,我就回去弄了把椅子來。」
  那人講話的時候,布魯內蒂和司機已經本能地擠到了那一小片樹蔭下。「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小組有沒有來跟他們談?」布魯內蒂問。
  「來了,長官。他們是一個鐘頭以前到這兒的。」
  「那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那位警察冷冰冰地看了布魯內蒂一眼。「我問過巡佐能不能回城裡去,可他想讓我幫著一道盤問。我告訴他我不行。除非那些工人跑出來跟我說話。他不願意,可我就是不能再進去了。」
  一陣調皮的微風拂過,提醒布魯內蒂這些都是真的。
  「那麼你在這兒幹什麼呀?你幹嗎不上車裡呆著?」
  「他叫我等在這裡的,長官。」那人說話時臉不變色。「我問他我能不能呆在車裡——那兒有空調嘛——可他說,假如我不願意幫著盤問就得呆在這裡。」他好像料到了布魯內蒂的下一個問題,緊接著說,「下一班公共汽車要到八點一刻才會來,來把下班的人載回城裡去。」
  布魯內蒂考慮了一下,問道:「死者是在哪兒給找到的?」
  那位警察轉過來朝柵欄另一側的一大片雜草指了指。「他就在那下面,長官。」
  「誰找到他的?」
  「是裡邊的一個工人。他出來抽支煙,看見這傢伙的一隻鞋躺在地上——我想是紅的——於是他跑過去看個真切。」
  「驗屍小組來的時候,你在這裡嗎?」
  「我在,長官,他們仔細檢查了一番,拍了些照片,還把灌木叢附近大約一百米之內地面上的所有物件統統撿走了。」
  「去查腳印?」
  「我也這麼想,長官,可我吃不準。那個發現屍體的人留下了幾個,可我想別人的腳印他們也會找到的。」他頓了一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又加了一句,「第一個到場的警察也留下了幾個。」
  「就是你們的巡佐?」
  「是的,長官。」
  布魯內蒂朝那堆雜草瞥了一眼,再轉回來看著那位警察被汗水浸透的襯衫。「回到我們的車上去吧,斯卡爾帕警官。那兒有空調。」然後又對司機說,「跟他一塊兒去吧。你們都可以在那兒等我。」
  「謝謝您,長官。」那位警察滿懷感激地說,同時彎下身子把他的上衣從椅背上拽下來。
  「沒關係。」布魯內蒂說,看著那人開始把一隻胳膊伸進袖管裡去。
  「謝謝您,長官。」他又重複了一遍,彎腰把椅子搬起來。
  接著,兩個人就朝著那棟房子往回走。那個警察把椅子放在房門後的水泥地上,然後趕上了司機。他們倆一起消失在屋子的一側,而布魯內蒂一個人朝柵欄上的洞走去。
  他蜷下身子,穿過洞向灌木叢走去。驗屍組留下的印跡隨處可見:他們插標尺、量距離時在地上鑽的洞,腳步交錯移動時蹭出來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塵土,還有,離草叢更近一些的地方,有一小堆割下的雜草整整齊齊地擱在邊上。顯然,他們要想靠近這屍體再把它弄出來,還不能讓屍體被銳利的草葉邊緣劃破,就只能把這些草割下來。
  在布魯內蒂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一扇門,接著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嚷起來:「嘿,你,你在幹嗎?該死的,從那兒走開。」
  布魯內蒂轉過身來,不出所料,果然看見一個身穿警服的男人迅速從屋子的後門朝他這兒走過來。那人見布魯內蒂仍然觀望,並沒從灌木叢那兒走開,當即從槍套裡拔出左輪手槍,衝著布魯內蒂大叫:「雙手騰空,到柵欄這邊來。」
  布魯內蒂轉過身朝著柵欄往回走,就像是走在一個搖搖晃晃的表面上,雙手向兩邊伸開好保持平衡。
  「我叫你雙手騰空!」布魯內蒂走到柵欄邊上時,那警察衝著他大吼。
  那警察手裡有槍,所以布魯內蒂就不準備向他申明,自己的手是騰空的,只是沒有舉過頭頂罷了。最終他是這麼說的:「下午好,巡佐,我是從威尼斯來的布魯內蒂警長。你是不是一直在裡邊聽人陳述案情?」
  那人長著一雙小眼睛,眼神裡雖然看不出有多少悟性,卻也足以讓布魯內蒂意識到,那人已經察覺自己眼瞅著就要落入一個進退兩難的陷阱了。如果要求查看證明,那沒準就等於要一名堂堂的警長出示委任狀;不提這種要求吧,又生怕不經盤查就聽任一個陌生人自稱是警務官員。
  「對不起,警長,我給太陽照花了眼,認不出您了。」巡佐說,儘管陽光明明是照在他的左肩上。他要是就此打住,倒也能混過去了,還能勉強贏得布魯內蒂的尊重,可他偏偏還要加上一句;「真夠嗆,從裡頭黑咕隆咚的地方跑到太陽底下來。再說。我沒料到會有別人到這兒來。」
  他的胸牌上寫著「布福」兩個字。
  「好像梅斯特雷這幾個星期警長奇缺,所以把我給派來接手這次調查。」布魯內蒂貓下腰從柵欄的洞裡走過去。等他在柵欄那頭站定,布福的手槍已經插回了槍套,槍套蓋也已關得嚴嚴實實。
  布魯內蒂邁開步子向屠場後門走去,布福在他邊上跟著。「你從裡邊的人那兒聽到些什麼情況?」
  「聽到的就和我今天早上接第一個電話時差不多,長官。一個叫貝蒂諾·科拉的屠夫,在今天上午剛過十一點的時候發現了屍體。他當時是出去抽支煙。他說,他看見地上擱著一雙鞋,就跑到灌木叢裡去看個真切。」
  「那兒真的有鞋嗎?」
  「有。我們來的時候鞋是放在那兒的。」聽他說話的那種口氣,不管是誰都會相信是科拉把鞋放在那裡好擺脫自己的嫌疑。就跟所有的市民、罪犯一樣,布魯內蒂對於這種「霸道警察」也是深惡痛絕的。
  「打給我們的電話裡說,這兒的野地裡有個娼妓,一個女人。我接完電話就跑來看,可居然是個男的。」布福吐了口唾沫。
  「我收到的報告說他是個男妓。」布魯內蒂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還沒有人認出他來嗎?」
  「沒有,還沒有。我們正在讓停屍房的人拍照,儘管他已經給揍得不成樣子了。我們還準備讓畫工來畫張模擬像,描摹出他的本來面目。我們會把這張像拿到各處去給人看,遲早總會有人認出他來的。他們的知名度還挺高的呢,那些男妓。」布福說這話的時候似笑非笑。接著,他又說:「假如他是個本地人,我們很快就能確定他的身份。」
  「如果不是呢?」布魯內蒂問。
  「那就得多費點工夫了,我想。說不定,我們到頭來也找不出他是誰。反正也無關大局。」
  「為什麼無關大局,布福巡佐?」布魯內蒂輕聲問道。可是布福卻只聽見了言辭,沒聽出弦外之音來。
  「誰需要他們?這些性變態。他們全身都是愛滋病毒,就想把它們傳染給那些體面的工人。」他又吐了口唾沫。
  布魯內蒂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臉正對著巡佐。「照我的理解,布福巡佐,你念念不忘的那些體面的工人之所以會染上愛滋病毒,是因為他們把錢付給這些『性變態』,好跟他們苟且交歡。我們不該忘記這一點。我們同時也不該忘記,不管那死人是誰,他已經給謀殺了,而查出兇手正是我們的責任。哪怕兇手是個體面的工人。」說到這裡,布魯內蒂打開屠場的門,走了進去,寧可聞那裡的味道,也不願再搭理外面的這一位。
第04章

  在屋裡,他聽到的東西也大同小異。科拉把他的故事又講了一通,工頭則在一邊附和。布福一臉陰沉地告訴他,不管是今天上午還是昨天,在屠場裡工作的人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那些娼妓在這一帶早已成了司空見慣的景致,已經沒人真正注意他們本人和他們幹的事了。沒人記得起來屠場後面究竟是哪一塊地方被娼妓們用過——單憑這氣味就能說明問題了。就算有人在那塊地方瞥見了一個,也不會去多看兩眼的。
  聽完所有這些,布魯內蒂回到了他的汽車裡,叫司機把他帶回梅斯特雷警察局去。斯卡爾帕警官已經又穿好了上衣,從這輛車裡出來,跟布福巡住上了另一輛。在兩輛車一起開回梅斯特雷的路上,布魯內蒂把車窗打開一半好透進點空氣,雖說是熱氣,總也可以把粘在他衣服上的那股屠場裡的味道沖淡些。同大多數意大利人一樣,布魯內蒂對於素食主義一向嗤之以鼻,覺得這不過是那些腦滿腸肥之徒自我放縱的另一種形式罷了。不過今天這麼一來,他是完全理解了。
  到了警察局,他的司機帶著他到了二樓,把他介紹給加洛巡佐。這個人面如死灰,眼窩深陷,似乎長年累月的查案追兇已經從身體內部吞噬起他的血肉來。布魯內蒂剛在加洛的桌邊坐定,巡佐就告訴他,除了布魯內蒂已經聽說的那些,其他也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不過,他已經從驗屍官那裡聽到了初步的口頭報告:一系列頭部及臉部的猛擊導致了死亡,死亡時間在發現屍體前的十二至十八小時內。炎熱的天氣讓人很難作出判斷。驗屍官從某些傷口上的銹跡和傷口形狀推想,凶器是一種金屬,很可能是一段管子,反正肯定是圓柱形的。至於胃部殘留物和血樣的分析結果,最早也要到星期三早上才能反饋回來。所以,眼下還說不准他被殺時有沒有受到毒品和酒精的影響。鑒於城裡的許多娼妓和幾乎所有的易裝癖都吸毒成癮,所以儘管屍體上似乎並沒有靜脈注射毒品的跡象,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那人的胃是空的,可是有跡象表明,他在被殺前六小時之內吃過一頓飯。
  「他的衣服是怎麼樣的?」布魯內蒂問加洛。
  「紅色女裝,是某種廉價的人造材料做成的。一雙紅鞋,幾乎沒怎麼穿過,是四十一碼的。我會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製造商。」
  「有沒有照片?」布魯內蒂問。
  「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準備好,長官。不過據那些把屍體弄來的人說,您可能會不想看的。」
  「有那麼糟嗎,呃?」
  「不管是誰處理屍體,除非幹活的時候心不在焉,否則肯定是會討厭他的。連鼻子都沒留下來。」
  「你會去叫畫工來畫張模擬像嗎?」
  「是的,長官。可是這大半還得靠猜。畫工只知道臉型和眼睛的顏色。還有頭髮。」
  加洛頓了一下,補充說:「頭髮很稀,有一大片都禿了,所以我猜,嘔,他在幹活的時候是戴假髮的。」
  「那有沒有找到假髮呢?」布魯內蒂問。
  「沒有,長官,沒有假髮。看上去他像是先在別的地方給人殺掉,然後才運到那裡去的。」
  「找到腳印了嗎?」
  「找到了。技術組說他們發現了一組腳印,路線是先朝著那片草叢走,再從那裡出來。」
  「走過去的腳印是不是深一點?」
  「對,長官。」
  「這麼說來,他是給運到那兒,再卸下來擱在草叢下面的。腳印的源頭在哪兒?」
  「屠場後面有條狹窄的石子路。看來那人是從那裡過來的。」
  「那麼這條路上有沒有腳印?」
  「什麼也沒有,長官。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下過雨了,所以就算有輛轎車,甚至卡車在那兒停過,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的。腳印就那麼些。是個男人的。四十三碼的。」這也是布魯內蒂的鞋碼。
  「你有沒有易裝癖男妓的名單?」
  「只有那些犯過事的,長官。」
  「他們都犯過什麼事?」
  「都是些常有的事。毒品。相互之間的糾紛。時不時的,也會有人跟顧客鬧點糾紛。一般都是為了錢。不過,那些人裡邊沒有人捲入過更嚴重的事。」
  「那是些什麼樣的糾紛?他們有沒有動過武?」
  「沒有這種事,長官。從來沒有這種事。」
  「他們有多少人?」
  「那些人裡有三十個,我們是有檔案的,可我猜那只不過是一小部分。他們有很多人是從波爾代諾或者帕多瓦來的。好像那兒來的人生意不錯。」這兩個地方,前者是離美軍基地和意軍基地最近的大城市,不足為怪。可是帕多瓦呢?
  是因為那所大學嗎?假若果真如此。那麼,自從布魯內蒂拿到法學學位以後,世道可真是不一樣了。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文件。你能不能給我弄些複印件來?」
  「我已經弄好了,長官。」加洛說,同時把桌上的一個藍色文件夾遞給他。
  從巡住手裡接過文件夾的時候,布魯內帝意識到,儘管身處離家不到二十公里的梅斯特雷,他似乎還是被當成了一個外鄉人。於是,他便開始尋找某種共同的基礎,可以讓他成為這個工作集體中的一員,而不是從城外來的警長。「你是威尼斯人吧,是不是,巡佐?」加洛點了點頭,布魯內蒂又加了一句,「是卡斯特羅區吧?」加洛又點了點頭,不過這回臉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已經心領神會,不管他跑到哪裡,口音總是改不了的。
  「那你在梅斯特雷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如今這種情形您是知道的,長官。」他說開了,「我在威尼斯找房子都找煩了。我們夫妻倆找了兩年,可那比登天還難。沒人願意把房子租給威尼斯人,就怕讓你進去容易出來難。如果你想買,那價錢——每平方五百萬。誰買得起?所以我們就搬到這裡來了。」
  「聽上去你挺遺憾的,巡佐。」
  加洛聳了聳肩。在威尼斯人中,像這種被不斷飛漲的房租房價逼走的命運太司空見慣了。「離開家鄉總是讓人不大好受的,警長。」他說。然而,布魯內蒂覺得,在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加洛的聲音顯得溫和了幾分。
  他們回過頭來又談起了手頭的這個問題,布魯內蒂用手指敲了敲文件夾。「你這兒有沒有什麼人可以和那些人談談,是他們信得過的?」
  「這樣的警官我們以前是有一位的,叫本凡努蒂,可他去年退休了。」
  「就沒有別人了?」
  「沒有了,長官。」加洛躊躇了片刻,似乎在權衡該不該斗膽說出下面一句話來。「恐怕我們這兒的許多年輕一點的警官,嘔,恐怕他們把這些傢伙是當笑話來看的。」
  「為什麼這麼說,加洛巡佐?」
  「要是那些人裡有誰投訴,您知道,投訴遭到顧客毆打——不是拿不到報酬,那我們可管不了——投訴遭人毆打,這下可好,沒人願意給派去調查,哪怕我們已經知道了幹這事的人姓甚名誰。即便他們跑去訊問,一般也總是不了了之。」
  「從布福巡佐身上,我已經嗅出點味道來了,甚至比這還糟。」布魯內蒂說。
  一聽到這個名字,加洛抿緊了嘴唇,不過什麼也沒有說。
  「那些女人呢?」布魯內蒂問。
  「那些妓女,」
  「對。她們和易裝癖之間接觸多嗎?」
  「據我所知,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過什麼麻煩,可我不知道他們相處得如何。假如您是指相互競爭拉客的話,我想他們並沒有這麼做。」
  布魯內蒂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指什麼。他意識到,一直要等到讀完藍文件夾裡的東西,或者那死人被別人認出來以後,自己提出來的問題才會有明確的主題。那樣,談話才會有動機,對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有一定的理解。
  他站在那裡,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請你們的司機明天早上八點半來接我。希望那時候畫工已經畫好了模擬像。
  你只要一拿到模擬像,哪怕是在晚上,也請馬上去找至少兩位警官來,逐一調查那些易裝癖,看看有沒有人認識他,有沒有聽說過有個波爾代諾或者帕多瓦來的人失蹤了。還有,請你們的人去查問一下娼妓——我說的是女人——問她們那些易裝癖用不用那塊發現屍體的地方,或者問她們認不認識以前用過那塊地方的易裝癖。」他拿起了文件夾。「今晚我會把這些都看完的。」
  加洛本來一直在記錄布魯內蒂的話,聽到這裡便站起身來,陪著布魯內蒂向門口走去。
  「那我們明天早上再見,警長。」接著,他又走回辦公桌前,伸手去抓電話。「您下樓的時候,會有個司機等著,把您送回羅馬廣常」當警車飛馳在堤道上。向威尼斯方向駛去時,布魯內蒂注視著車窗外右側那些馬蓋拉的煙囪密林裡噴湧而出的或灰、或白、或綠、或黃的雲霧。目之所及,只見這個龐大的工業中心籠罩在重重煙幕中,而落日的餘暉則把所有這些全都幻化成了一幅未來世紀的燦爛圖景。想到這裡,他一陣憂傷,轉過頭來舉目遠眺穆拉諾島以及在它後面遠遠的地方,托爾切洛那座「巴希利卡」式的塔樓。據某些歷史學家說,在一千多年前,那一整套興建威尼斯的計劃,最初就是在這裡萌生的。當時住在岸邊的人為了躲避匈奴人,都住沼地裡逃。
  一輛裝著德國餐具的野營車冷不防衝上來插到了他們前頭,以便搶先一步拐進特龍凱特的停車島。司機為了避開它只能胡亂地急轉一通。這麼一來,布魯內蒂。下子就給拉回了現實生活。又是些德國佬,如今,再也沒有什麼地方能躲開他們了。
  他從羅馬廣場出發,向家裡走去。一路上,他根本顧不上去注意身邊經過的人物,思緒一味地在那片荒蕪的野地上打轉。草叢下橫著屍體,周圍在集著蒼蠅,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明天他要去看一看屍體,再跟驗屍官談談,試試看這樣能不能揭開一些謎底。,他剛好趕在八點以前到了家,這時間還算早,還足以讓人以為他這一天過得跟平時一樣。他進屋的時候,保拉正在廚房裡,但是並沒有往常下廚時散發出來的味道和碰撞出來的聲響。他挺納悶,沿著走廊來到廚房,往裡面一探腦袋。
  只見她正在長餐桌邊,忙著切番茄。,
  「你好,圭多。」她說,抬起頭衝著他笑。
  他把藍文件夾往長餐桌上一扔,走到保拉身邊,在她的脖子後面親了一下。
  「這麼熱的天還來這一套?」她問,嘴上雖然這麼說,人卻直往後仰,靠在他身上。
  他輕柔地舔著她後頸部的皮膚。「體內肯定缺鹽。」他說,又舔了一下。
  「我想,那種鹽水片是在藥店裡賣的。可能會更衛生些。」她一邊說,一邊向前傾斜,只為了從洗滌槽裡再拿出一個熟透的番茄來。她把番茄切成厚片,然後添到已經在一個大瓷盤邊上圍成一圈的番茄片裡去。
  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又從吊櫥裡拽下一隻玻璃杯。他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接著又喝了一杯,這才蓋好瓶蓋,放回冰箱裡。
  然後,他從底層的架子上拿出了一瓶普羅塞科酒。他先是撕開裹在瓶蓋上的銀箔,再用兩隻大拇指慢慢地把木塞住外推,讓它徐徐地移動,輕輕地來回摩擦。塞子剛露出瓶口,他便把瓶子朝一邊傾斜,不讓泡沫溢出來。「為什麼咱們剛結婚的時候,你知道怎麼可以不讓香溢出來,而我卻不知道?」他一邊問,一邊把冒著氣泡的酒倒進了玻璃杯。。
  「是馬裡奧教我的。」她解釋說。他很快就明白了,她說的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對二十來歲的馬裡奧夫婦,而是她那當酒商的表哥。
  「想來點嗎?」他問。
  「把你的酒給我抿一小口就行了。我可不喜歡在這麼熱的天喝酒一喝就上頭。」他伸出手臂把她攬在懷裡,把杯子端到她唇邊,讓她呷了一小口。「夠了。」她說。於是他拿過杯子,自己品味起來。
  「好酒。」他輕聲說,「孩子們在哪裡?」
  「基埡拉在外面的陽台上,在看書。」除了看書、解數學題、吵著要電腦,到底基埡拉還有沒有別的事可做?
  「那麼拉菲呢?」他肯定是跟莎拉在一起,可布魯內蒂還是要問一問。
  「跟莎拉在一起。他在她們家吃晚飯,然後一塊兒去看電影。」她笑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想到拉菲對兩層樓下面那個名叫莎拉·帕格奴齊的女孩忠心耿耿、形影不離的熱乎勁便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也因為拉菲總算追到了莎拉而鬆了口氣。「但願他能忍痛離開她兩星期,跟我們一道上山去。」保拉說,心裡倒一點也不擔心。在博爾扎諾以北的山裡呆上兩星期,可以逃開城裡灼人的熱浪,這種誘惑是足以讓拉菲暫別新歡的。再說,莎拉的父母已經發了話,說她可以在這段假期裡跟拉菲家一起度個週末。至於保拉自己,又能有兩個月不用在大學裡教書了,眼下正憧憬著不受打擾、盡情看書的好日子呢。
  布魯內蒂對此不置一詞,只顧著給自己又倒了半杯酒。
  「是在做色拉吧?」他問,衝著保拉面前的盤子上那一圈西紅柿點了點頭。
  「哦,真是超級警察。」保拉說,一伸手又拿了一隻番茄。
  他瞧見了一圈番茄片,每片之間都留著空隙,切片的大小都正好可以嵌進一片白奶酪。接著,他又發現在他那美麗的妻子左邊,擱著一隻玻璃杯,裡頭裝著新鮮羅勒,緊挨在一邊的一隻盤子上還有新鮮的白奶酪。他把這些線索歸在一起,以閃電般的速度推出了結論:這是在做晚飯時吃的涼拌色拉。「難怪這個人能讓城裡的罪犯聞風喪膽呢。」她一邊說,一邊轉過臉來朝著他微笑,揣摩著他的情緒,好估計一下自己的玩笑有沒有開過頭。看來多少是有些過頭了,於是她便從他手裡接過了杯子又抿了一小口。「出什麼事了?」
  她一邊問,一邊把杯子遞還給他。
  「我逢命要到梅斯特雷去辦個案子。」還沒等她插話,他又接著說:「他們有兩個警長出去度假了,另一個摔斷了腿躺在醫院裡,剩下的一個放了產假。」
  「於是帕塔就打發你到梅斯特雷去了?」
  「再沒別人了。」
  「圭多,總會有別人的。嗯,帕塔自己就是一個嘛。除了簽簽文件,調戲調戲秘書,做點其他的事對他不會有壞處的。」
  「布魯內蒂覺得自己很難想像有誰會讓帕塔來調戲,可他忍件沒說出來。
  「你說呢?」她見他沒出聲,便追問了一句。
  「他出事了。」布魯內蒂說。
  「這麼說,那事就是真的了?」她問,「我一整天都很想打電活問你那是不是真的。是蒂托·布拉斯卡嗎?」
  布魯內蒂剛一點頭,她就把頭往後一仰,頗為不雅地發出了一種近乎於貓頭鷹叫的聲響。「蒂托·布拉斯卡。」她反覆念叨,轉過身對著洗滌槽又抓起了一隻番茄。「蒂托·布拉斯卡。」
  「得了,保拉。這沒什麼好笑的。」
  她猛地轉過身來,刀還握在胸前。「你說沒什麼好笑,是什麼意思?帕塔是個傲慢無禮、虛情假意、自以為是的雜種,我可想不出來還會有誰比他更該受這種罪了。」
  布魯內蒂聳了聳肩,往杯子裡又倒了點酒。只要她還在大肆攻擊帕塔,就顧不上梅斯特雷的事,儘管他心裡也清楚,這不過是暫時的跑題罷了。
  「我真沒法相信,」她一邊說,一邊背過身去,顯然這句話是說給槽裡僅存的那一隻番茄聽的,「他長年累月地為難你,不管你幹什麼都被他弄得一團糟,到頭來你還護著他。」
  「我不是在護著他,保拉。」
  「反正我聽上去就像是這麼回事。」她說,這回是朝她左手握著的奶酪球說的。
  「我只是說沒人該得到這種結果。布拉斯卡是頭蠢豬。」
  「難道帕塔不是嗎?」
  「你想讓我把基埡拉叫來嗎?」他看見色拉差不多快做好了,便問了一句。
  「你先告訴我梅斯特雷的這件案子可能要花多少時間,再去叫她。」
  「我不知道。」
  「那是什麼案子?」
  「一件謀殺案。梅斯特雷的野地裡發現了一個易裝癖的屍體。有人打爛了他的臉,可能是用一根管子打的,然後再把他運到野外。」他不知道在別人的家裡,飯前的談話有沒有這麼刺激。
  「為什麼要打爛他的臉?」她問,一下子就提出了這個困擾了他一下午的問題。
  「為了洩憤吧?」
  「哦。」她說,切完奶酪後再把番茄和奶酪片嵌在一起。「可是為什麼要弄到野地裡去?」
  「因為想讓屍體離殺人現場遠一點。」
  「可你又怎麼確定他不是在那兒被殺的?」
  「看上去不像。有一些腳印是通往屍體的,還有一些淺一點的是離開屍體的。」
  「一個易裝癖?」
  「我就知道這個。沒人告訴我他有多大年紀,可是好像人人都確信他是個男妓。」
  「你不相信?」
  「我沒理由不相信。可我也沒理由相信。」
  她拿起一些羅勒葉,浸在冷水裡洗了一會兒,再把它們切成碎片。然後,她把羅勒葉撒在番茄和奶酪上,加上點鹽,最後在所有這些東西的頂部澆上一大堆橄欖油。
  「我是打算在陽台上吃飯的。」她說,「基埡拉應該已經把桌子擺好了。想去證實一下嗎?」他轉身離開廚房時,順手拿起了酒瓶和酒杯。保拉看見了,便把刀放進了洗滌槽。「這個週末結不了案,是嗎?」
  他搖了搖頭;「看來不行。」
  「那你要我怎麼辦?」
  「咱們已經預訂了旅館,孩子們已經準備好要出發了,學校放假以後他們就一直盼著要去的。」
  「你要我怎麼辦?」她又問了一遍。有一回,大概在十八年前,他曾經成功地避開過她的追問,他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麼事了。無論如何,他畢竟也有過僥倖脫身的時候。
  「我想讓你和孩子們去山上度假。如果這案子結得快,我會趕去跟你們在一起。無論如何,到了下週末我一定會趕去的。」
  「你最好能來,圭多。我可不想一個人度假。」
  「會有孩子們陪著你的。」
  對於這種說法,保拉根本不屑於提出合情合理的異議。
  她端起色拉,向他走過來。「去看看基埡拉是不是已經把桌子擺好了。」
第05章

  這天晚上,他在睡覺前看完了那些檔案,並且從中發現:顯然有這麼一個世界,他或許知道它的存在,可是關於其中的奧妙,他卻瞭解得既不徹底,也不充分。據他所知,在威尼斯,並沒有當男妓的易裝癖。不過,至少有一位是做過變性手術的。布魯內蒂之所以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是因為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一封證明埃米利奧·馬爾卡托沒有犯罪記錄的信上簽字。此後,埃米利姬才能把身份證上所列的性別改過來,好跟她體內已經完成的生理變化保持一致.他一點也不明白,是什麼樣的衝動和激情能讓一個人作出如此義無反顧的抉擇。不過,他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心煩意亂,陷入一種自己也不願意說清的情緒中,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要在一份官方文件上改動一個字:從埃米利奧到埃米利埡。
  檔案裡的那些男人可沒有那麼出格。他們只是決定改變一下相貌而已:面容,衣著,化妝,步態,手勢。有些檔案上貼著的照片可以證明那些人都用上了怎樣的技巧。半數的人壓根兒就看不出是男性,儘管布魯內蒂明明知道這一點。
  面頰都是如此柔嫩,顴骨都是那樣纖弱,根本沒有一點陽剛之氣。就算是在強光的直射下,在警察局裡的照相機鏡頭前,許多人還是顯得嬌艷動人。不管布魯內蒂怎麼努力,始終也找不到一方黑記,一塊突出的頜骨,找不到一點標誌可以說明那是些男人,而不是女人。
  保拉就坐在他身邊的床上,看他遞過來的材料。她草草地測覽了一遍照片,又看了一份拘捕報告——這一位被捕是因為販毒。看完以後,她把這些材料遞還給他,沒有加上一句評論。
  「你怎麼想?」布魯內蒂問。
  「關於什麼?」
  「所有這些。」他用一隻手拿起了這些檔案,「你就不覺得這些人奇怪嗎?」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他感到,那目光裡充滿了厭惡。「我覺得那些雇他們的男人要奇怪得多。」
  「為什麼,」
  保拉指了指檔案,說:「至少這些男人並沒有欺騙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不像那些玩弄他們的男人。」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哦,行了,圭多。好好想想吧。這些男人收了錢是要跟人性交的,主動還是被動就得看付給他們錢的男人趣味何在了。可是在別的男人付給他們錢、玩弄他們之前,他們非得打扮成女人的模樣。你只須稍稍想一想,想想那種虛情假意,想想那種自欺欺人的慾望。到第二天早上,付錢的男人就會說:『哦,我主耶穌,等我知道了這是個男的,已經太晚了。』要麼就說,『好吧,就算到頭來發現這是個男人,可幹那事的人終究還是我。』所以他們依然是真漢子,是大丈夫,用不著正視自己偏愛玩弄男人的事實,也就不至於讓自己的陽剛之氣喪失殆盡了。」她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時候懷疑,有許多事你確實沒有用心去想過,圭多。」
  這話如果理解得含糊些,一般是指他跟她想法不同。不過這一回,保拉並沒有講錯,這種事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
  在他第一次發現有這些人存在以前,女人們早已征服了布魯內蒂。他從來沒法理解其他任何性別——其實統共也只剩下一種了——的性魅力。從小到大,他一直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跟他差不多。雖然後來他知道了事實並非如此,可他對自己兩性相悅的歡愉太深信不疑了,以至於除了理智地承認有這另外一種性受存在,就再也沒有其他想法了。
  接著,他想起了在他們初次見面後不久,保拉就跟他說起過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現象。她說,意大利男人經常會觸摸、玩弄甚至愛撫自己的陽物。他記得自己剛聽她說的時候,只是帶著懷疑和嘲弄付之一笑,可是從第二天起他就開始留心了。才過了一個星期,他便意識到她說的有多準確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已經被這種現象弄得神思恍惚了。
  街上的男人們不時地會伸手下去好奇地碰一碰,放心地摸一摸,好像生怕那東西會掉下來,其頻率之高真令他難以忍受。有一次,保拉跟他走在一起,半路上停下來問他在想什麼,而當時他所想到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告訴保拉他才不會覺得尷尬。那一刻,這種感覺讓他一下子確信——儘管在此之前早已有了一千條理由——這正是他想要娶、必須娶、也願意娶的女人。
  那時候,愛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的,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了今天。而這些檔案上的男人,他因為種種原因去看看資料、瞭解瞭解也無妨,但他始終也不願意去真正地理解他們。這些人厭惡女人,一門心思尋求其他男人的肉體。他們幹那種事或是為了錢,或者是為了毒品,或者,毫無疑問,有時候也打著愛情的旗號。而他們中的一個——究竟是被怎樣的仇恨死死糾纏,才使他落得如此慘無人道的結局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保拉靜撓地睡在他身邊,那蜷成一團的優美曲線讓他心馳神往。他把檔案往床邊的桌上一放,關上燈,用一隻手臂抱住了保拉的肩膀,吻她的脖子。還是那麼鹹鹹的。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布魯內蒂來到梅斯特雷警察局時,發現加洛巡佐已坐在了桌邊,手裡拿著另一隻藍色文件夾。布魯人蒂剛坐定,加洛便把文件夾遞給他,於是布魯內蒂第一次看見了被害人的臉。文件夾上,放著畫工對於死者原先模樣的再現,而在這下面,布魯內蒂看見了畫工畫模似像時的依據——一張張真實面目被搞得支離破碎的照片。
  根本就無從估計那張臉上究竟挨了多少下。就像加洛昨天所說的那樣,鼻子已經沒了,被一記窮凶極惡的重擊打成了空骨架。有一塊顴骨被徹底碾碎了,只在那一邊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凹痕。後腦的照片也顯示了類似的殘暴,不過,這裡挨的打可不是為了毀容,而是真正致命的。
  布魯內蒂合上文件夾,交還給加洛。「模擬像你有沒有複印過?」
  「是的,長官,我們已經有一大堆複印件了。不過,我們大概半小時前才拿到模擬像,所以,現在還沒人拿著到街上去查。」
  「指紋呢?」
  「我們取到了一套完好無損的指紋,已經分別送往羅馬和日內瓦的國際刑警組織,而這兩個地方您是知道的。」布魯內蒂確實知道。羅馬能磨上幾星期,而國際刑警組織通常要快一些。
  布魯內蒂用指尖敲了敲文件夾的封面。「臉部損毀相當嚴重,是嗎?」
  加洛點了點頭,但並沒吭聲。以前,他曾跟帕塔副局長打過交道(儘管只是打打電話),所以凡是從威尼斯來的,他總是存有戒心。
  「照這樣看,好像幹這事的那個人不想讓這張臉給人認出來。」布魯內蒂又說了一句。
  加洛那兩道濃眉下的一雙眼睛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你在羅馬有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幫幫我們,讓事情進展得快一些?」布魯內蒂問。
  「這個我已經試過了,長官,可那個人去度假了。您呢?」
  布魯內蒂馬上搖了搖頭:「我認識的那位調到布魯塞爾去跟國際刑警組織方面合作了。」
  「我想,那我們就只能等了。」加洛說,語調清楚地顯示出,他對此一點兒都不高興。
  「他在哪兒?」
  「那個死人?」
  「對」
  「在翁布托第一醫院的停屍房裡。怎麼?——「我想去看看他。」
  就算加洛認為這是個奇怪的要求,他也並沒有表現出來。「我相信你們的司機會帶我去。」
  「那兒不遠吧,是不是?」
  「不遠,只要幾分鐘,」加洛答道,「早上車多的時候可能要多花點時間。」
  布魯內蒂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步行到什麼地方去過。
  不過,接著他又想到,熱帶地區那讓人窒息的暑氣就像一條裹屍布,覆蓋住了整個威尼托地區。或許,乘上裝著空調的汽車出入裝著空調的大樓是比較明智的,可是他懷疑採用這種方式自己會不會感到舒適。不過他並沒說什麼,逕自下樓讓他的司機——他好像已經把司機和汽車看成是自己的了——把他帶到梅斯特雷眾多醫院中最大的一家——翁布托第一醫院。
  在停屍房裡,布魯內蒂在一張矮桌前找到了接待員,在他面前攤開著一份《小報》。布魯內蒂亮出了警察證,說要看一看昨天在野地裡發現的那個被害者的屍體。
  接待員是個矮個子男人,大腹便便,一雙羅圈腿。他把報紙折好,站起身來。「哦,他呀。我已經把他放到另一邊去了,長官。除了那個畫工,還沒什麼人來看過他,而那個畫工也只想看看他的頭髮和眼睛。照片上的炫光太多,畫工看不清楚。他只是來看了看,掀開蓋布,瞧了瞧那人的眼睛。照我說,他是不願意多看。可是,我的天,他真該在驗屍前瞧瞧那屍體,瞧瞧那些和血攪和在一起的脂粉。過了好久好久,才把他洗乾淨的。在我們洗之前,照我說,他看上去活像個小丑。眼影膏弄得滿臉都是。嘔,我是指臉上還剩下的部分。也真滑稽,有些眼影不知道怎麼會這麼難洗。非得讓女人們狠狠下一番工夫才洗得掉,您說是不是?」
  他一邊嘮叨。一邊領著布魯內蒂在冷氣襲人的房間裡四處轉悠,間或停下腳步跟布魯內蒂直接對話。房間的牆壁是由好多扇金屬門組成的。接待員最後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彎下腰轉了一下金屬柄,拉開下層抽屜,裡面躺著那具屍體。「這麼放,您看還行嗎,長官?要不要我把他給您抬高些?這沒什麼,只要一分鐘。」
  「不用,這就行了。」布魯內蒂說,低頭往下看。接待員沒等吩咐,便拽下了蓋在臉上的白布,然後抬起頭盯著布魯內蒂,看看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往下拽。布魯內蒂點了點頭。接待員便把布從屍體上掀起來,三下兩下就疊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長方形。
  雖然布魯內蒂事先看過照片,可是對於眼前的慘狀還是缺乏心理準備。驗屍官只顧著檢驗,對屍體的修復漠不關心。要是能找到家屬,他們就會出錢找人來管這事了。
  沒人試過修復那人的鼻子,所以布魯內蒂只能低頭端詳一個有四道淺凹痕的凹面,那就像是一個傻愣愣的孩子用黏土捏了一張臉,可是不會捏鼻子,只戳一個洞了事。一旦沒有了鼻子,人類那清晰可辨的特徵便無影無蹤了。
  他打量著屍體,看看自己能否借此判斷這個人的年紀或者身體狀況。當布魯內蒂發覺此人的軀體與他自己的身體頗為相似時,他詫異得連自己吸氣的聲音都聽得見了:一模一樣的普通體型,腰部周圍微微發福,還有兒時切除闌尾後留下的傷疤。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人渾身上下毛髮稀少。他身體往前傾,湊得更近些,端詳那人的胸部。在驗屍時,胸部已經被長長的刀口粗暴地分成了兩半。在屍體的胸口上,他沒有找到長在自己胸口上的那種又硬又直、半灰不白的毛,只看見一點隱隱的毛茬。「驗屍官在驗屍前有沒有剃過胸毛?」布魯內蒂問接待員。
  「沒有,長官。這又不是替他做心臟手術,只是驗屍罷了。」
  「可他的胸口給剃過了。」
  「他的腿也一樣,不信您瞧瞧。」
  布魯內蒂看了看,果然如此。
  「關於這點,驗屍官有沒有說什麼?」
  「他在干的時候沒說,長官。沒準他在報告裡寫了。您看夠了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從屍體邊往後退了一步。接待員當著他的面把屍布甩開,把它當成一塊桌布似的在空中揮舞,接著又讓它飄下來,剛好蓋在屍體上。他把屍體推回去,關上門,靜靜地擰好手柄。
  他們朝著桌子往回走時,接待員說:「他不該這麼慘的,不管他是誰。這兒有人說,他是街上的那種裝扮成女人的傢伙。倒霉鬼,他要想糊弄人可不會太走運,至少照他們把他抬進來時的模樣看,他肯定連該怎麼化妝都不懂。」
  布魯內蒂一度以為接待員是在挖苦那人,可是接著他就聽出了話裡頭的語氣,這才發現接待員是認真的。
  「您就是那個準備去查出兇手的人嗎,長官?」
  「沒錯。」
  「好吧,我希望您能查出來。假如有人想殺人,我想我能理解,可我沒法理解幹嗎要這樣殺他。」他停了一下,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布魯內蒂。「您能嗎,長官?」
  「不,我不能。」
  「我說過,長官,我希望您能抓住幹這事的人。不管是不是男妓,沒人該那樣死。」
第06章

  「你看見他了?」布魯內蒂一回到警察局,加洛就問他。
  「對。」
  「一點兒都不好看,是不是?」
  「你也看到他了?」
  「屍體我總是會去看看的。」加洛說,語氣十分平靜。「這樣。我追查兇手的時候就會更帶勁些。」
  「你怎麼想,巡佐?」布魯內蒂問,在巡佐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藍文件夾往桌上一放。他似乎已經把文件夾看成是這樁謀殺案的象徵物了。
  加洛大約想了整整一分鐘才回答:「我想兇手可能是在極度憤怒中干的。」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同意有這種可能性。
  「也可能,博士,就像您先前說的,他是想掩蓋被害者的身份。」話剛出口,加洛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在停屍房見到的那一幕,馬上又補充了一句,「要麼就是想毀屍。」
  「在如今的世界裡這不太可能吧,你說呢,巡佐?」
  「不可能?」
  「除非有什麼人與外界是格格不入的,要麼就是那些無親無故的。一般人要是有誰失蹤,幾天之內就會被人注意到——大多數的案子幾小時就夠了。如今的人再也沒法失蹤了。」
  「這麼說來,為了洩憤可能更合理些。」加洛說,「他可能跟一個顧客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把那人紛激怒了。對於我昨天給你的檔案裡的那些男人,我知道的不多。我不是心理學家,也不屬於那一類人,所以我不明白是什麼東西讓他們變成那樣的。可我猜想,那些男人,呃,那些付錢的男人要比收錢的男人更反覆無常。所以,應該是為了洩憤吧?」
  「那麼,把他運到城裡的這塊人人都知道是娼妓幹活的地方,又怎麼解釋?」布魯內蒂問,「這與其說是出於憤怒,倒不如說顯示了智慧和預謀。」
  對於這位新來的警長出的考題,加洛反應得挺快。「對呀,他幹完以後,可能馬上就回過神來了。也許他是在自己那裡殺的人,或者是在某個有人能認出他們的地方干的,所以他就只能把屍體挪一挪了。如果他是那種人——我是指兇手——如果他是那種玩易裝癖的男人,他自然會知道娼妓出沒的地方。也許把屍體扔在那裡,是為了使事情顯得合乎邏輯。這麼一來,那些嫖客都會有嫌疑的。」
  「沒錯。」布魯內蒂慢悠悠地附和著,於是加洛開始等「但是」,警長說話總是少不了這種口氣的。「但是,那等於說,此妓與彼妓是一回事。」
  「您說什麼,長官?」
  「就是說男妓與妓女是一回事,或者說,至少他們是在同一個地方幹那事的。從我昨天的所見所聞來看,屠場外的那塊地盤是妓女們用的。」就在加洛細細考慮的時候,布魯內蒂又提醒了一句,「不過,這是你們的城市。你們知道的肯定比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要多。」
  加洛聽到這句恭維話,一邊點頭一邊咧開嘴笑了笑。
  「在廠房進的野地裡幹活的一般是那些姑娘。可現在,那兒的男孩越來越多——他們中有許多是斯拉夫人和北非人——所以,那些妓女也許已經給逼到新地盤裡去了。」
  「你有沒有聽到過關於這件事的傳聞?」
  「我本人沒聽說過,長官。我一般不跟娟妓打交道,除非他們牽連進什麼暴力案件。」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嗎?」
  加洛搖搖頭:「即便事情真的發生了,那些女人也不敢告訴我們。不管這暴力行為該由誰來負責,她們都害怕到頭來自己會關進監獄去。她們有很多人都不是合法居民,所以不敢到我們這兒來,害怕惹上麻煩以後會給驅逐出境。有好多男人喜歡揍她們。我猜,她們知道怎麼辨別出這類人,也許會有別的女孩給她們通消息,她們就盡量避開他們。
  「我猜,那些男人應該更善於保護自己。如果你看過檔案,就會發現有些人的個兒有多大。有幾個是挺漂亮的,簡直稱得上美貌絕倫,可他們終究還是男人。我想那種麻煩他們會少一些的。即便有,他們至少也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你拿到驗屍報告了嗎?」布魯內蒂問。
  加洛拿起幾張紙遞給他:「報告送來的時候您正在醫院裡。」
  布魯內蒂對那些行話、術語都瞭如指掌,一會兒就看完了。屍體上沒有針孔。因此,死者並不是個靠靜脈注射毒品的人。身高,體重,一般身體狀況,布魯內蒂目擊到的一切都列在了上面,但更為精確,把細節都量化了。那上面提到了接待員說起過的化妝問題,可也只是說有濃重的唇膏印和眼線痕。沒有近期性交的跡象,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都沒有。從對手部的檢查結果來看,此人像是從事案頭工作的:指甲剪得平平整整,手掌上也沒有長老繭。屍體上傷痕的形狀證實了原先的猜測。這個人確實是先在別處被殺,然後再運到那塊地方去的。可是,他躺在那裡的時候天實在太熱,因此難以確認從被殺到發現屍體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
  最多只能說大約是在十二至二十個小時之間。
  布魯內蒂抬頭看了看加洛,問道:「這個你有沒有看過?」
  「看過了,長官。」
  「你怎麼想?」
  「我覺得,咱們還是得確定這究竟是緣於憤怒,還是出於狡詐。」
  「可咱們首先得找出死者是誰。」布魯內蒂說,「現在派了幾個人去做這件事?」
  「派了斯卡爾帕。」
  「就是昨天在日頭底下的那位?」
  加洛那一聲平靜的「沒錯,長官」,等於告訴布魯內蒂,他已經聽說了那段插曲。而從他說這話的口氣裡,能聽得出他並不贊成那種做法。「就派了他這麼一個警官。死一個娼妓,特別是死在我們缺少人手的夏季,是不大會被優先考慮的。」
  「再沒有別人了嗎?」
  「我之所以會被臨時指派處理這件案子,是因為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這兒,便派了輛警車到現場去。梅斯特雷警察局的副局長已經提出讓布福巡佐接手,因為接第一個電話的人就是他。」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想了想,「還有人能替換嗎?
  「您是問還有人能替換布福巡佐嗎?」
  「沒錯。」
  「您可以提出申請,就說您最初是跟我接觸的,況且,關於這個案子我們已經討論過好久了……」說到這裡,加洛停了一下,好像要把「討論」的時間再拉長一點,然後接著說,「如果繼續派我查這樁案子的話,也許能節省點時間。」
  「哪一位是管這事的副局長?」
  「納希。」
  「她會不會…··哦是指,她會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嗎?」
  「如果這是一位警長提出來的,我肯定她會同意的,長官。更何況您是從外頭趕來幫我們一把的。」
  「好吧,去讓人寫份申請,我在午餐前把名字簽上。」加洛點了點頭,往攤在面前的一張紙上記了一筆,然後抬起頭看看布魯內蒂,又點了點頭。「再去找你們的人來查查他穿的衣服和鞋。咖洛點點頭,又記了一筆。
  布魯內蒂掀開了昨晚看過的那個藍文件夾,指著釘在內封上的一串名字和地址說:「我想,現在我們最該做的事就是著手向這些男人打聽被害者的情況,問他們知不知道他是誰,能不能認出他來,或者知不知道誰有可能會認識他。驗屍官說他肯定是四十出頭。那檔案裡的男人沒有一個是這麼老的,王十幾歲的就已經寥寥無幾了。因此,假如他是個本地人,肯定會因為年齡問題而特別顯眼,人們一定會對他有所耳聞。」
  「那您打算怎麼來辦這件事呢,長官?」
  「我想,我們應該先把這張名單分成三部分,然後由你和我再加上斯卡爾帕分頭把模擬像拿去給他們過目,問問他們知道些什麼。」
  「他們可不是那種願意跟警察交談的人,長官。」
  「所以我提議我們隨身帶上另~張照片,就拿一張我們在野地裡發現他的時候拍下的肖像。我想,假如我們能讓這些男人相信,相同的事也可能會落到他們的頭上。然後再讓他們跟我們談,或許就不會那麼勉強了。」
  「我去叫斯卡爾帕上來。加洛說,伸手去抓電話。
第07章

  儘管此時仍是上午——對於名單上的男人來說也許更像是半夜——他們還是決定,現在就去找這些人談。其他人都很熟悉梅斯特雷,布魯內蒂便讓他們把這些地址按地理位置順序排列起來。這樣,在他們照著名字挨個找人的時候就不至於在城裡來回奔波了。
  做完這件事以後,布魯內蒂帶上那份歸他管的名單下了樓,找到了他的司機。他不知道乘著一輛藍白相間、由一位穿制服的警察握方向盤的警車,去找這份特殊名單上的男人查問,是不是明智之舉。然而此刻,他也只能走出去,融入梅斯特雷上午十點的空氣中,並且打定主意,這種天裡能活下去就不錯了,也顧不得再思前想後了。
  熱流把他裹得嚴嚴實實,暑氣就像是在一點點地侵蝕他的雙眼。沒有一絲風,連最微弱的那種也沒有。日光就像一條髒兮兮的毯子橫在城市上空。一輛輛汽車歪歪扭扭地駛過警察局,喇叭叫個不停,徒勞地向不斷變換的交通燈和橫穿馬路的行人提出抗議。卷揚起的塵土夾帶著一隻隻煙盒,在街上飛來飛去,使得它們的這種穿梭分外顯眼。這一切,布魯內蒂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吸入肺腑,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從背後跑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胸口。人類怎麼能這樣生活?
  布魯內蒂逃進了警車那涼絲絲的「蠶繭」裡,一刻鐘以後,等他從裡頭破繭而出時,矗立在眼前的是城西的一幢八層公寓。他抬頭仰視,看見整排整排洗過的衣物從裡頭伸出來,橫在這幢房子和街對面的那幢之間。清風徐來,那一層由床單、毛巾、內褲拼嵌而成且色調相得益彰的平面在他的頭頂上掀起了陣陣波瀾,讓他一下子來了精神。
  大樓裡,守門人坐在他那間和籠子一樣狹小的辦公室裡,正在整理一張桌子上的文件和信件,替樓裡的居民分發那些想必是剛剛送到的郵件。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鬍子稀疏,一副銀絲框的老花鏡在鼻尖上搖搖欲墜。他一抬眼,目光越過鏡片的上邊框,嘴裡說了一聲「早上好」。潮氣加重了屋裡的那股酸不溜丟的味道。一隻風扇擱在地板上,放出風來掠過老人的雙腿。它除了把酸味散佈得滿屋都是,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布魯內蒂回了聲「早上好」,問他哪兒能找到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
  一提到這個名字,那個守門人立刻一把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我警告過他了,叫他不要再把你們這些人招到這幢樓裡來。要是他想幹他的營生,就到你們的車裡去好了,也可以到曠野裡去跟別的畜生一起做伴嘛。就是不許在這兒做這種下流事,要不我就去叫警察。」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去抓背後牆上的電話,一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布魯內蒂,毫不掩飾自己厭惡的神情。
  「我就是警察。」布魯內蒂輕聲說,從皮夾子裡掏出了警察證,握在手裡亮給那個老人看。老人從布魯內蒂手裡一把搶過證件,似乎是想說明,這些東西可以在哪裡偽造,他也是知道的。接著,他把眼鏡推上鼻樑,細細看了一番。
  「看上去倒像是真的。」他終於認了賬,把東西還給了布魯內蒂。接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再把眼鏡摘下來,開始擦鏡片,擦完了一塊再擦另一塊,一絲不苟,彷彿他這一輩子都花在這件事上了。然後,他又重新戴上了眼鏡。小心翼翼地把眼鏡腿在兩隻耳朵上擱好,再把手帕放回到口袋裡,這才換了一副腔調問布魯內蒂:「這回他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我們得向他打聽另一個人。」
  「打聽他的某個同性戀朋友?」老人問道,又恢復了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
  布魯內蒂沒理會這個問題:「我們想跟費爾特裡內利先生談談。或許他能給我們提供點信息。」
  「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先生?」老人質問道,他反覆念叨著布魯內蒂的詞兒,卻把原本的禮節性稱呼變成了一種侮辱。「你是指那個標緻的小男人,那個同性戀嗎?」
  布魯內蒂無奈地歎了口氣。人們在決定憎恨什麼人的時候,為什麼就不能學著多具備點鑒別力,多那麼一點選擇性?或許只要再稍微明理一些?幹嗎不去恨基督教民主黨?不去恨社會主義者?為什麼不乾脆去憎恨那些憎恨同性戀的人?
  「你能否告訴我費爾特裡內利先生的房間號碼?」
  老人退回到他的桌前,坐下來繼續完成分發郵件的任務。「在五樓,門上有名字的。」
  布魯內蒂轉身離開,再沒有說一句話。走到門口時,他依稀聽到老人還在咕噥著「先生」兩個字,不過那聲音也可能只是一種氣呼呼的哼哼唧唧罷了。他走到鋪著大理石地板的門廳的另一頭,按下了電梯按鈕,然後就站在那兒等。
  過了幾分鐘,電梯還沒來,可布魯內蒂不願意回去問守門人電梯有沒有壞。他往左邊挪了一下,打開通向樓梯的門,朝五樓攀登。還沒到那兒,他就不得不鬆開領帶,把濕滴滴地粘在大腿上的那截長褲往兩邊拉開些。等到了上面,他掏出手帕,在臉上擦了一把。
  那老人說得不假,門上是標著名字:「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建築師。」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十一點三十五分。他按響了門鈴。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朝門這邊走過來了。門是一個小伙子開的,模樣與布魯內蒂昨晚在檔案上看到的照片隱約有幾分相似:金色短髮,柔和而嬌弱的下巴,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什麼事?」他問,抬頭看著布魯內蒂,露出了和善而疑惑的微笑。
  「是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嗎?」布魯內蒂問,同時亮出了警察證。
  小伙子壓根兒就沒怎麼看那張證件,可他似乎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掃而光。
  「是我,您想幹嗎?」他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一樣,越來越冷。
  「我想跟您談談,費爾特裡內利先生。我能進來嗎?」
  「犯得著問嗎?」費爾特裡內利無力地說,把門開大了一些,身體往後退了一步,讓布魯內蒂進了門。
  「請允許我進來。「布魯內蒂一邊說一邊走了進去。也許門上的頭銜並沒有說謊。屋內的這一方生活空間外觀勻稱,設計得既巧妙又精確。布魯內蒂走進起居室,裡面漆成了一色的粉白,地上嵌著淺色的人字形鑲木地板,幾塊顏色早已磨淡的基裡姆地毯鋪在地板上,而另外兩塊織毯——布魯內蒂覺得可能是波斯貨 ——掛在牆上。沙發又長又矮,襯以背後遠遠的牆壁,猶如裹進了米色的絲綢。沙發前有一張玻璃台面的長桌,桌子的一頭捆著一隻陶制淺盤。有一面牆上覆蓋著一大排書架,另一面則掛滿了建築物的透視圖和樓房建成後的照片——所有這些樓房都是低矮而寬敞的,四周圍著大片大片的荒地。在對面的角落裡有一張高高的繪圖桌,斜形桌面對著牆,上面蓋滿了一張張超大號的繪圖紙。一隻煙灰缸以一種十分離譜的角度擱在斜得厲害的繪圖桌的桌面上,裡面還燃著一支煙。
  屋內的這種對稱式結構不斷地把參觀者的視線重又拉回房間的中心,那個普普通通的陶制淺盤。布魯內蒂強烈地感受到了視線在推移,可他不明白這種效果是如何產生的。
  「費爾特裡內利先生,」他開口說,「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協助我們調查一件案子。」
  費爾特裡內利一言不發。
  「我想請你看一張男人的畫像,告訴我們你是否認識他,是否認得出他。」
  費爾特裡內利走到繪圖桌前,拿起了那支煙。他貪婪地吸了一陣,然後用一個緊張兮兮的手勢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掐滅。「我不提供姓名。」他說。
  「你說什麼?」布魯內蒂問,心裡雖然明白,卻並不想表示出來。
  「我不提供我的顧客的姓名。你可以把你想要拿出來的照片都拿來給我看,可我什麼人都不會認,我什麼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是要打聽你的顧客,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布魯內蒂說,「他們是誰我並不感興趣。我們有理由相信,關於這個人你可能會知道些什麼。我們希望你能看看這張模擬像,並且告訴我們,你是不是認得出他。」
  費爾特裡內利從桌邊走開,走到左牆上的一扇小窗旁站好。布魯內蒂這才恍然大悟,房間為什麼要建造成這副模樣:完全是為了讓人不去注意那扇窗戶以及隔開兩米遠的磚牆。「那麼如果我不幹呢?」費爾特裡內利問。;「你不幹什麼?不認他?」
  「不是。我是說如果我不看模擬像。」
  屋內既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還散發著廉價煙草的氣味。布魯內蒂覺得自己能夠感覺到這股味道已經滲進了他那濕漉漉的衣服,滲進了他的頭髮裡。「費爾特裡內利先生,我是在請你盡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協助警察調查一起謀殺案。我們只是在試圖確認此人的身份。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才能開始凋查。」
  「他就是昨天在野地裡找到的那一位嗎?」
  「對。
  「你覺得他可能是我們這些人裡頭的?」費爾特裡內利無須解釋「我們」指的是哪些人。
  「對
  「為什麼?」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
  「那麼,你覺得他是個易裝癖?」
  「對。」
  「還是個娼妓?」
  「也許吧。」布魯內蒂答道。
  費爾特裡內利從窗邊走開,橫穿過房間向布魯內蒂走來。他伸出了手。「讓我看看這張畫。」
  布魯內蒂打開了握在手上的文件夾,抽出一份模擬像的複印件。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文件夾封面上的顏料粘到自己濕透的手掌上,落下了一塊淺藍色的印記。布魯內蒂把模擬像遞給費爾特裡內利。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用另一隻手遮住模擬像上那人的髮際線又琢磨了一陣。最後,他把模擬像還給布魯內蒂,搖了搖頭。「沒有,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布魯內蒂相信了他。他把模擬像放回了文件夾。「你能不能想出有什麼人能幫我們查明這個人是誰?」
  「我估計你們把我們這些人當中有過拘捕記錄的列成了名單,正在逐一核查。」費爾特裡內利說,不過聲音不像剛才那樣沖了。
  「是埃我們沒法讓別人來看這幅畫。」
  「我想,你是指那些從沒有被捕過的。」費爾特裡內利說,接著又問,「這樣的畫像你還有嗎?」布魯內蒂從文件夾裡抽出了一張,遞給他,然後又給他一張自己的名片。「你只能把電話打到梅斯特雷警察局,不過你可以讓我來接。或者讓加洛巡佐接。」
  「他是怎麼給殺掉的?」
  「今天早上的報紙會登的。」
  「我是不看報紙的。」
  「他是給打死的。」
  「在野地裡?」
  「我沒有權利告訴你,先生。」
  費爾特裡內利走過去把模擬像正面朝上放在繪圖桌上,又點燃了一支煙。
  「好吧。」他說,又轉過頭來對著布魯內蒂說,「這幅畫我現在拿到了,我會拿去給某些人看的。一旦發現了什麼,我會通知你的。」
  「你是一位建築師嗎,費爾特裡內利先生?」
  「對。我是指我有建築師證書。可是我並沒有在干,我是說,我沒有工作。」
  布魯內蒂朝繪圖板上的繪圖紙點了點頭,問道:「你是不是在搞一項工程?
  「只是自娛自樂罷了,警長。我失業了。」
  「對此我深表遺憾,先生。」
  費爾特裡內利把兩隻手都插進了口袋,抬頭看著布魯內蒂的臉。他盡力讓聲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說:「我那時正在埃及工作,替當地政府規劃公共住房工程。可是,後來他們決定所有的外國人每年都得接受一次愛滋病毒檢查。去年那次我沒通過,他們就解雇了我,把我打發回來了。」
  布魯內蒂沒答腔,費爾特裡內利便繼續往下說:「我剛回到這裡的時候,想要找份工作。可是,你肯定和道的,建築師就像收穫季節的葡萄一樣俯拾皆是。所以,」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一種方式表達,「所以我就決定換一份職業。」
  「你是指賣淫?」布魯內蒂問。
  「對。」
  「你就不在乎會有危險?」
  「危險?」費爾特裡內利問,湊了過來,臉上又露出了剛才開門時向布魯內蒂展現的笑容。布魯內蒂沉默了。「你是指愛滋病?」費爾特裡內利明知故問。
  「對。」
  「對我是沒有危險的。」費爾特裡內利一邊說,一邊從布魯內蒂身邊走開。他又回到繪圖桌邊,拿起那支煙。「您可以走了,警長。」他說,同時在桌邊站定,俯下身看那幅模擬像。」
第08章

  布魯內蒂一頭扎進了烈日、街道和喧鬧中,然後又拐進公寓右側的一間酒吧。他要了一杯礦泉水,接著又叫了第二杯。快要喝完的時候,他把杯底的一點水灑在手帕上,徒勞地擦了擦手上的那塊藍色顏料。
  一個攜帶愛滋病毒的娼妓踉人發生性關係是一種犯罪行為嗎?毫無保護措施的性關係呢?警方早已經不把賣淫看成犯罪了,所以,布魯內蒂覺得這種行為很難界定。可是,在明知自己有愛滋病的情況下還跟人發生毫無保護措施的性關係,當然是一種犯罪。然而,在這方面,法律完全有可能是滯後於現實的,那種行為完全有可能算不上違法。布魯內蒂一邊思索著這種差異導致的道德陷阱,一邊要了第三杯礦泉水,看了看名單上的下一個名字。
  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住的地方離費爾特裡內利的家只有四個街區,但是在這種天完全稱得上遠隔天涯。那幢樓線條簡潔明快,是個高高的、圍著玻璃幕牆的長方體,在十年前剛建成的時候,這種式樣在眾多城市建築物中肯定是大出風頭的。可是在意大利這個國家,新的設計構思總是在剛付諸實施以後不久就不再受人褒獎了,而在此之前,那些「永遠向前看」的人已經拋棄了這些構思,轉而去追隨華而不實的新目標了。他們就像是但丁筆下的《地獄篇》裡那些墮入地獄後徘徊在遊廊裡的魂靈,無休無止地轉著圈子,只為了追尋一面既無從識別、又不知其名的旗旛。
  在這幢大樓建成以後,十年光陰轉瞬即逝,昔日的時髦風光也隨之無影無蹤。如今,這幢樓看上去頂多就像是一盒倒放的意大利麵條。窗玻璃焯焯閃光,大樓和街道之間的一小片土地經過了精心的修整,可是這一切都無法彌補這幢房子與周圍其他更矮、更不起眼的建築之間的格格不入。當年它就是在這些建築的包圍中,懷著盲目的自信矗立起來的。
  他知道房間號碼,乘上裝著空調的電梯很快就到了七樓。電梯門一開,布魯內蒂就跨出一步,走上了一條大理石走廊,這裡也裝著空調。他走到右邊,按響了D座的門鈴。
  他聽到裡邊傳來一聲響動,可是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按了一遍。那聲音沒有再重複,可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他按了第三遍,手指按上去便一直不鬆開。即使隔著門他也聽得見門鈴的尖叫。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嚷起來:「行啦。就來了。」
  他把手指從門鈴上鬆開。過了一會兒,門一下子打開了。開門的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下穿亞麻長褲,上身穿的好像是一件高翻領羊絨衫。布魯內蒂朝那個男人掃了一眼,看見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憤怒的眼睛,還有一隻似乎破過好幾回的鼻子。不過,緊接著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件套衫的高領上,視線便再也沒法移開了。如今是八月中旬,人們走在大街上都會暈倒,而這位居然還穿著高翻領羊絨衫。他把目光移回到那人的臉上,問道。「是克雷斯波先生嗎?」
  「誰要找他?」那人問,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和敵意。
  「圭多·布魯內蒂警長。」他答道,又一次亮出了警察證。這個人就像費爾特裡內利一樣,只須稍稍一瞥,便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他突然朝布魯內蒂湊近了一些,可能是想用他的身軀擺個耀武揚威的架勢,好把布魯內蒂逼回到走廊裡去。可布魯內蒂不為所動,那人也只好往後退了一步。「他不在這兒。」
  正在此時,兩個人都聽到了另一間房間裡傳來一種重物落到地板上的聲音。
  這回輪到布魯內蒂朝前跨一步了。他把那人從門口一路逼進了屋裡。布魯內蒂繼續往屋裡走,走到一張富麗堂皇的皮椅子旁,椅子邊上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大捧唐菖蒲插在水晶花瓶裡。他在椅子上落座,蹺起二郎腿,說:「那麼,或許我們要等等克雷斯波先生了,」他笑了起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你是……」那人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轉身朝屋子另一邊的那扇門走去,嘴上說:「我去把他叫來。」
  他打開了那扇門,走進去以後再把身後的門帶上。他那低沉而憤怒的聲音隔著門在那間屋裡迴盪。布魯內蒂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跟那位男低音比起來,這位就像是個男高音。不過,緊接著布魯內蒂又聽到了第三個人的嗓音,又是一個男高音,卻要比剛才那位還高了整整一個調門。也不知門後邊的那幾位都談了些什麼,反正一共持續了幾分鐘布魯內蒂便在這段時間裡把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豪華。可布魯內蒂什麼都不想要,不管是那張珍珠灰的皮沙發,還是沙發邊上那張光滑的紅木桌,他都不感興趣。
  隔壁那間的房門打開了,那個壯漢走了出來,後面緊跟著另一個年紀比他小十來歲、個子至少小了三個檔次的男人。
  「就是他。」穿套衫的那位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布魯內蒂。
  年輕的這位穿了一條藍灰色寬鬆褲和一件白色開領絲綢襯衫。在他橫穿過房間朝布魯內蒂走來的時候,布魯內蒂站在那裡問了一句:「是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先生嗎?」
  克雷斯波走過來在布魯內蒂面前站定,但是緊接著,對一個像布魯內蒂這種年紀、長相平常的男人,克雷斯波本領或者職業素養看來是要盡情施展一番了。只見他往跨出一小步,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做了個嬌滴滴的手勢再往喉嚨口下面一擱。「是我,你想幹嗎?」克雷斯波是布內蒂剛才隔著門聽到的那個比較高的男高音,可他卻在盡力把嗓音壓低,彷彿這樣就能讓聲音更饒有趣味,更性感迷人。
  克雷斯波比布魯內蒂矮一點,體重想必也要比他輕十公斤。也不知道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他的兩隻眼睛跟那張沙發一樣是灰白色的。在深褐色臉龐的映襯下,雙眸顯得特別暗淡無光。他的五官若是長在一個女人臉上,最多也只能算是比較中看。倒是他身為男性所特有的輪廓分明的稜稜角角,使得五官平添了美感。
  這回該布魯內蒂從那人身邊往後退一小步了。他聽到那個穿套衫的哼了一聲,對這個舉動嗤之以鼻。布魯內蒂轉過身,拿起他先前放在身邊那張桌子上的文件夾。
  「克雷斯波先生,我想讓你看一張畫像,然後告訴我,你是不是認得出他。」
  「不管你拿什麼給我看,我都樂意效勞。」克雷斯波說。
  把「你」字重重地強調了一下,一邊還把手伸進衣領,撫摩自己的頭頸。
  布魯內蒂打開文件夾,把畫工畫的死者模擬像遞給克雷斯波。克雷斯波只往下瞥了不到一秒鐘,便抬起頭看著布魯內蒂,莞爾一笑,說:「我壓根兒不知道他是誰。」他把模擬像還給布魯內蒂,可布魯內蒂卻不肯接。
  「我想請你把這張像看得再仔細一點,克雷斯波先生。」
  「他已經告訴過你,他不認識這個人。」那另一位在房間的另一頭發話了。
  布魯內蒂沒搭理他。「這個人是給打死的,我們必須查明他是誰。所以,如果你能再看一遍的話,我將不勝感激,克雷斯波先生。」
  克雷斯波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用手把左耳後的一縷不聽話的卷髮梳理整齊。「如果您非要這樣的話——」他說,又看了看下面的這張模擬像。他低下頭正對著畫,這一回,他看到了畫在上面的臉。布魯內蒂看不到克雷斯波的眼睛,可他發現克雷斯波的手突然從耳邊挪開,重新朝頸部摸索,這一次可沒有想調情的意思。
  過了一秒鐘,克雷斯波抬起頭來瞧著布魯內蒂嫣然一笑,說:「我從來沒見過他,警官。」
  「你滿意啦?」屋裡的另一位問道,一邊還朝門口走了一步。
  布魯內蒂接過克雷斯波遞給他的模擬像,塞回文件夾裡。「這只是畫工對他長相的猜測,克雷斯波先生。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請你看一張他的照片。」布魯內蒂顯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克雷斯波見狀,那隻手就像燕子一樣,振翼展翅,倏忽間已飛回了鎖骨間那塊柔軟的預窩。「沒問題,警官。只要是您提出的,什麼都行。什麼都行。」
  布魯內蒂笑了,伸手去摸文件夾裡那一小疊照片裡最底下的那幾鄭他拿出一張來,稍稍看了一會兒。其實每張的效果都差不多。他瞧了一眼克雷斯波,只見對方已經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一點。「他有可能是被哪個付給他錢、讓他服務的人殺的。也就是說,那些跟他類似的人,都可能會受到這個人的威脅。,他把照片遞給克雷斯波。
  克雷斯波接過照片,接的時候有意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布魯內蒂的手指。他一面手持照片放在他們倆之間的位置上,一面衝著布魯內蒂笑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把笑臉湊到照片跟前。只見他的手一下子從頸部彈開,移上去摀住了直喘粗氣的嘴。「不,不!」他說,眼睛還盯著照片。「不,不!」他反反覆覆地說,抬起臉看著布魯內蒂,驚恐地睜大了雙眼。然後,他猛地把照片推開,往布魯內蒂胸口一塞,身子直往後退,好像布魯內蒂把什麼髒東西帶進了房間。照片落到了地上。「他們不能這樣對我。我不會出這種事的。」他一邊說一邊從布魯內蒂身邊往後退。每說一個字,他的聲調都要拔高幾度,在歇斯底里的邊緣戰戰兢兢地掙扎一陣,最終還是墮入其中。「不,我不會出這種事的。我什麼事都不會有的。」他的聲音愈來愈高,向他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發出了一種尖利刺耳的挑戰。「不會是我。不會是我。」他大叫大嚷,離布魯內蒂越來越遠,最後撞到了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上。
  看到自己想遠離那張照片、遠離那個給他看照片的人的企圖半途受阻,他嚇了一跳,掄起胳膊往桌子上推了一把。-只花瓶,模樣就跟布魯內蒂身邊的那只如出一轍,掉到了地板上,摔得粉碎。
  隔壁房間的門開了,另一個人閃進了屋。「出什麼事了?」他問,「怎麼了?」
  他朝布魯內蒂的方向望了一眼,兩個人馬上就互相認出了對方。賈恩卡洛·聖毛羅不僅是威尼斯最有名望的律師之一,經常免費為主教充當法律顧問,同時也是「道德聯盟」的會長和運作者。
  「道德聯盟」是一個基督教非神職人員的協會,致力於「使信仰、家庭、美德千古長存,生生不息」。
  布魯內蒂只是點了點頭。假如碰巧這些人不知道克雷斯波的這位顧客究竟是什麼來頭。那麼,最好還是讓這位律師保持現狀。
  「你在這兒幹什麼?」聖毛羅氣呼呼地問。接著,他轉過來對著兩個人當中年長的那位,此刻那人正站在克雷斯波身邊,而克雷斯波已經坐到了沙發上,雙手摀住臉,不停地抽泣。「你就不能讓他把嘴閉上?」聖毛羅嚷道。布魯內蒂看著那個年長的朝克雷斯波彎下腰,對他說了點什麼,然後把雙手按在他肩上搖來晃去,直搖到他的腦袋也跟著前後擺動起來。克雷斯波不哭了,可他的手仍蓋在臉上。
  「你在這間公寓裡幹什麼,警長?我是克雷斯波先生的法律代表,我不允許警察再繼續虐待他。」
  布魯內蒂沒答腔,只顧著繼續觀察沙發上的那一對。那位年長的挪了一下窩,坐到了克雷斯波身旁,伸出手臂關切地勾住他的肩膀,於是克雷斯波便漸漸安靜下來。
  「我在問你問題呢,警長。」聖毛羅說。
  「我是來請教克雷斯波先生的,問他能否幫我們確認一樁案子的被害者身份。我給他看了一張那人的照片。你看看他的反應。他說他不認識那人,可對他的死反應倒是夠強烈的,你說呢?」
  布魯內蒂說這話的時候,盯著他看的是那個穿套衫的人,可是接下來開口說話的卻是聖毛羅。「既然克雷斯波先生已經說過他認不出這個人,那麼,你就已經得到答案了,可以走了。」
  「當然。」布魯內蒂說,把文件夾往右臂下一夾,朝門口走了一步。他回頭瞥了一眼聖毛羅,用平靜而隨和的聲調說:「你忘了繫鞋帶,律師。」。
  聖毛羅低頭一看,立刻發現兩隻鞋明明都系得好好的。
  他看了布魯內蒂一眼,那目光足可以在玻璃上刻出東西來,但是他並沒有說話。
  布魯內蒂在沙發前停下來,低頭看看克雷斯波。「我姓布魯內蒂。」他說,「如果你記起什麼來了,可以打電話到威尼斯警察局來找我。」。。
  聖毛羅剛想開口,卻欲言又止。於是,布魯內蒂走出了這套公寓。
第09章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不管是布魯內蒂,還是另兩位照著名單調查的警官,都沒有任何進展。當他們三個人在下午四五點鐘回到警察局裡碰頭的時候,加洛匯報說,在他那部分名單上,有三個人說不知道死者是誰,或許他們沒有說謊。其餘的人當中,有兩個不在家,有一個說死者看著眼熟,卻想不出什麼道理來。斯卡爾帕的經歷也大同小異,所有那些他找來談話的人都一口咬定從沒見過死者。
  三個人商定,他們明天再去試試這一招,爭取把名單上所有的名字都完成。布魯內蒂要加洛再準備一份在廠房附近以及卡普齊納大街一帶活動的妓女名單。雖說他並不指望這些女人能幫上什麼忙,可她們沒準注意過跟自己競爭拉客的對手,說不定就認得這個人。
  布魯內蒂一面上樓往自己的寓所跑,一面胡思亂想著打開家門以後的幻景:在這一整天裡,魔法從天而降,小精靈翩然而至,把家裡所有的地方都裝上了空調;而另一些精靈則裝好了一個他以前只在礦泉療養地的旅遊手冊和美國肥皂劇裡才見過的那種淋浴器——灑上香料的水從二十個不同的淋浴頭裡噴出來,化作一道道針尖那樣細密的水流,直澆在他身上。剛一出浴,便會有一條厚厚的特大號浴巾將身軀團團裹祝然後,會有一個吧台,也許就是游泳池盡頭的那種,還有一位身穿白上衣的待者遞給他一大杯清涼飲料,面上還漂著一隻木槿。亟待解決的生理需求一經滿足,接下來他就該步入科幻小說了。他想像著兩個孩子既聽話,又盡責,而他那忠誠恩愛的妻子在他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就會告訴他,那樁案子已經大功告成,他們明天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動身去休假了。
  結果他發現,依照慣例,現實與意願有所不同。家裡人已經都躲到陽台上去了,因為此刻那兒充溢著傍晚的第一絲涼意。基婭拉從她那本書上抬起頭來,說了聲「你好,爸爸」,下巴一歪,讓布魯內蒂親了一下,便又一頭書裡去了。拉菲正在翻看當月的《男士》。他仰起臉來重複了一遍基婭拉的歡迎儀式,然後繼續考慮自己眼下是多麼需要襯衣襯褲。保拉看見了布魯內蒂的這副狼狽樣,便站起身來,用胳膊勾住他,吻了吻他的雙唇。
  「圭多,去洗個澡吧。我去給你弄點喝的來。」在他們左側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一陣鈴聲。拉菲把雜誌又翻了一頁,而布魯內蒂則伸手去松領帶。
  「放一隻木槿。」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去洗澡。
  二十分鐘以後,他才坐下來,身穿一件亞麻襯衫和一條棉布寬鬆短褲,光著雙腳高高地擱在陽台的圍欄上,然後就把這一天的經歷說給保拉聽。孩子們都不見了,毫無疑問,他們是去從事某種「聽話而盡責」的活動了。
  「聖毛羅?」保拉問,「賈恩卡洛·聖毛羅?」
  「就是這位。」
  「太妙了。」她說,話音裡透出了由衷的喜悅。「我真希望我沒答應過你,不把告訴我的事兒講出去。這個故事真帶勁。」她又念叨了一遍聖毛羅的名字。
  「你沒告訴過別人吧,是不是,保拉?」他問道,儘管他明知他不該問。
  她本想氣呼呼地回一句嘴,最終卻只是身子一斜,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圭多,這些事我一個字也沒有跟人提過。以後也不會。」
  「我不該那樣問,直抱歉。」他說,低頭抿了一口坎帕裡蘇打水。
  「你認識他的太太嗎?」她問,換了個話題。
  「我記得有一回,曾有人把我介紹給她。在兩年前,某個地方的一場音樂會上。不過要是再見到她,恐怕我已記不起來了。她長什麼樣?」
  保拉呷了一口她的飲料,然後把杯子擱在圍欄頂上,這種事她是不許孩子們做的。「這麼說吧,」她一邊琢磨該用怎樣尖酸刻薄的詞兒來回答這個問題,一邊就說開了,「假如我是聖毛羅先生,不對,是聖毛羅律師,一邊是我那高挑、瘦削、穿著無可挑剔的妻子,髮型是瑪格麗特·撒切爾式的,至於那脾氣就更別提了,而另一邊是個年輕小伙子,也甭管他身高多少,頭髮怎樣,脾氣如何——這兩個人讓我挑,我的雙臂百分之百會伸出去擁抱那個小伙子。」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布魯內蒂照例沒去理會保拉的妙語如珠,只關心實質問題。
  「她是比芭的一個顧客。」她說。比芭是保拉的一個朋友,是個珠寶商。「我在店裡碰到過她幾回,後來又在某一次到我父母那兒赴宴時遇上了她,那些宴會你是不去的。」考慮到保拉這麼說是為了回敬他剛才問她有沒有向別人洩露過他說的話,布魯內蒂就沒有深究。
  「說話的總是她,他就站在一邊陰沉著臉,好像方圓十公里以內,就沒有什麼人物能跟他的尊貴地位相提並論了。
  我老是覺得他們是一對道貌岸然、妄自尊大、心胸狹窄的小人。當時,我只好聽她講了足足五分鐘。我是看透了。她就像是狄更斯小說裡的一個配角,某個虛情假意、心狠手辣的傢伙。說話的一直都是她,所以,對於聖毛羅我一點兒也拿不準,只好憑直覺了。不過,我很高興自己沒看錯。」
  「保拉,」他提醒道,「我沒理由認定,他待在那裡,除了為克雷斯波提供法律咨詢外,還會有別的原因。」
  「做這件事有必要脫鞋嗎?」她問,哼了一聲,表示難以置信。「圭多,請回到本世紀裡來吧,行嗎?聖毛羅律師待在那兒只有一個理由,而這跟他的職業無關,除非他為克雷斯波先生制定了一項有趣的付款計劃。」
  保拉,他認識了二十幾年的保拉,凡事都容易走極端。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短處還是優點。
  不過,毫無疑問,在這一點上,她本性難移。甚至在她準備走極端前,眼睛裡閃現的那種不羈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轍的。此刻,這種眼神他又看到了。他不清楚這一次保拉會怎麼離譜,可他知道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覺得他會不會為主教也安排這樣的『付款計劃』?」
  在這二十多年裡,布魯內蒂同時也學會了一點,對付保拉那種走極端的傾向,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要去理會她。
  「我說過了,」布魯內蒂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他在那間公寓裡證明不了什麼。」
  「但願你是對的,否則的話,每次見到他從主教的宅邸裡出來,我都得擔心了,是不是?」
  他只是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好吧,圭多,他待在那兒是為了業務,法律業務。」她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開了,這一回完全換了一副腔調,提醒布魯內蒂,現在她要正經起來了,要認真對待這件事了。「他說克雷斯波把模擬像上的人認出來了?」
  「我覺得,剛開始的一剎那,他確實是認出來了,可等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已經稍稍定了定神,所以當時他的表情沒有一點破綻。」
  「那麼,這個畫像裡的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就說不准了,對不對?可能是另一個男妓,甚至是一個顧客。你有沒有想過,圭多,他沒準是個喜歡,嘔,在跟其他的男人見面時打扮成女人模樣的顧客?」
  現代社會就建立在性愛的超級市場上。布魯內蒂知道,從那個人的年齡推斷,他不像是個賣主,倒像是位買家。「那就是說,我們該去找那些嫖男妓的人,而不是找男妓本身。」
  他說。
  保拉拿起她的飲料,攪了幾下,一飲而荊「這麼一來。
  名單肯定會更長。再說,鑒於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位『主教大人的律師』的事,這名單就要有趣得多了。」
  「這又是你的某個惡毒的理論吧,保拉,所謂城裡到處都是些表面上樂呵呵的已婚男人,骨子裡卻等不及要偷偷摸摸地鑽進灌木叢跟某個易裝癖鬼混。」
  「看在上帝的份上,圭多,你們這些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些什麼?足球?政治?難道你們從來就沒有俯下身子說點小道消息?」
  「說什麼呢?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孩?」他拿出不必要的力氣猛地放下杯子,搔了搔腳踝,入夜後的第一批蚊子裡有一隻剛剛咬了他一口。
  「我想,那是因為你沒有身為同性戀的朋友。」她心平氣和地說。
  「咱們有很多同性戀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意識到,也只有在跟保拉爭論的時候,他才可能被迫作出這樣的聲明,還引以為榮。
  「咱們當然有,可你是不跟他們交談的,圭多,不跟他們真正地交談。」
  「那我該怎麼辦,互相切磋烹飪妙方,還是透露一下我的美容秘訣?」
  她話到嘴邊,又忍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開口,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我不知道說這話是為了逞強,還是純屬犯傻。」
  他搔了搔腳踝,把剛才兩個人說過的話又回味了一番。
  「我想應該算是犯傻,可也不失為逞強。」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對不起。」他又加上了一句。她笑了。
  「好啦,告訴我,在這個問題上,我到底該明白點什麼?」他問道,又搔了搔腳踝。
  「我是想告訴你,有幾個我認識的同性戀說,這裡有許多男人都願意跟他們發生性關係——成了家的男人,結過婚的男人,醫生,律師,神父。我想,在他們跟我說過的話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成分,也有不少虛榮心在作怪。但我也覺得,這裡頭還是有不少真話的。」他以為她要就此打住了,沒想到她還有話說。「作為一個警察,你可能對此有所耳聞,可我猜大多數男人都是不願意聽的。或者說,就算他們聽到,也是不願意相信的。」她似乎並沒有把布魯內蒂歸入其中,不過,當然,這也說不準。
  「你所有的這些消息,主要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問。
  「埃托雷和巴西利奧。」她說,她說的這兩位是她在大學的同事。「有幾個拉菲的朋友也是這麼說的。」
  「什麼?」
  「兩個拉菲在中學裡的同學。別這麼驚訝,圭多,他們兩個都是十七歲。」
  「都是十七歲,還有呢?」
  「還是同性戀,圭多,同性戀。」
  「他們三個是不是好朋友?』他忍不住問道。
  保拉蹭地站起來:「我去給和好的麵團加點水。我想,我該等到晚飯以後再繼續這場討論。這樣,你就可以有點時間好好想想你說過的話和你似乎正在作出的假設了。」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從他手裡接過他的杯子,逕自跑回屋裡,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思考他的那些假設。
  保拉這樣離開去張羅晚飯顯得十分唐突,可是這頓飯倒比他想像的要平靜得多。她用新鮮的金槍魚、西紅柿加上胡椒做了一種醬,這東西他確信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醬裡面還用上了他十分鍾愛的那種粗粗的馬爾泰利意大利麵條。
  接下來是一道色拉,一片拉菲女朋友的父母從撒丁島帶回米的佩科裡諾乾酪,最後是新鮮的桃子。就好像是和他先前的那些夢想遙相呼應,兩個孩子居然主動要求洗碟子。他們肯定是想在動身到山上去度假以前,好好地搜刮一下他的錢包。
  他躲到了陽台上,手裡拿著一杯冰鎮伏特加,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在他頭頂和周圍的空間裡,一隻隻蝙幅盤旋不定,飛來撞去地劃過夜空。布魯內蒂很喜歡蝙幅,因為它們能把蚊子吃掉。過了幾分鐘,保拉走了過來。他把杯子遞給她,她便抿了一小口。「這是冰箱裡的那一瓶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想,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件賄賂品。」
  「是誰給的?」
  「唐澤利。他央求我安排一下度假日程表,這樣他就可以去俄國——前俄國——度假了。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瓶」「那還是俄國。」
  「哦?」
  「是前蘇聯,可照舊還是原來那個俄國。」
  「哦。多謝。」
  她當仁木讓地點了點頭。
  「你覺得它們還會吃點別的嗎?」。
  「你指誰?」保拉問,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那些蝙幅。」
  「我不知道,去問基婭拉吧。這種事情她常常是知道的。」
  「我一直在想晚飯前我說過的話。」他說,又在杯子裡呷了一口。
  他以為她會來點尖刻的譏諷,可她只是問了一聲:「怎麼呢?」
  「我想,也許你是對的。」
  「關於什麼?」
  「你說,他也許是個顧客而不是某個男妓。我看到過他的屍體。我覺得這樣的身體是不會有人願意花錢尋歡的。」
  「那是怎樣的身體?」
  他又抿了一口。「那聽上去不可思議,可是當我見到他時,我確實在想,他有多像我呀。我們有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普通體形,可能還有差不多的年紀。真不可思議,保拉,看到他躺在那裡,斷了氣。」
  「是啊,想必如此。」她說,他們並沒有再說下去.「那兩個男孩是拉菲的好朋友嗎?」
  「有一個是。他幫拉菲做意大利語作業。」
  「挺好。」
  「什麼挺好?他幫拉菲做作業?」
  「不是,我是說他是拉菲的朋友,或者說拉菲是他的朋友,挺好。」
  她大聲笑起來,搖了搖頭:「我永遠也捉摸不透你,圭多,永遠。」她把一隻手搭在他背上,往前一探身,從他手裡拿過酒。她又呷了一口,再遞還給他。「等你把這個喝完,讓我出錢用你的身體尋尋歡,怎麼樣?」
第10章

  接下來的兩天裡,情況相差無幾,只是天又熱了幾分。
  布魯內蒂的那份名單上有四位,按照上面列出的地址還是找不到人,鄰居裡邊也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名單上有兩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加洛和斯卡爾帕的運氣也一樣差。不過,斯卡爾帕的名單上倒是有一個人說,這畫像上的人似曾相識,只是吃不準是在哪裡見過他,怎麼會見過他。
  三個人一起在警察局邊上的一家餐館裡吃了頓午飯,聊了聊他們目前已知和未知的情況。
  「喏,他不懂怎麼剃腿毛。」就在他們快要拿不出話題來討論的時候,加洛說了一句。布魯內蒂不明白這位巡佐是想來點幽默呢,還是想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把酒喝完,然後四下找侍者結賬。
  「他的屍體。他的腿上有許多小傷口,好像他剃的時候不太習慣。」
  「我們有誰會習慣?」布魯內蒂問,接著馬上把這個人稱代詞挑明。「我是指男人。」
  斯卡爾帕笑得把臉都理進杯子裡去了。「我沒準會把膝蓋給割下來的。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幹的。」他一面說一面搖搖頭,對又一個女人的奇跡驚歎不已。
  這時侍者拿著賬單跑過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加洛巡佐搶在布阿內蒂之前接過賬單,拉開皮夾,在單子上擱上了幾張鈔票。還沒等布魯內蒂提出抗議,加洛便解釋說:「有人囑咐我們,您是本市的貴客。」布魯內蒂不知道,如果保拉見到這情景,除了確信他領受不起這份禮遇外,還會作何感想。
  「我們已經把這份名單上的人都查了個遍。」布魯內蒂說,「我想那就意味著我們得跟名單外的人談談了。」
  「您想讓我給您帶幾個人來嗎,長官?加洛問。
  布魯內蒂搖搖頭,這可不是鼓勵那些人合作的最佳方案。「不,我想最好還是過去跟他們談談」聽到這裡,斯卡爾帕插了進來:「可這些人裡的大多數,我們都沒有名字和地址。」
  「這麼說來,我想我就只能到他們幹活的地方去拜訪他們了。」布魯內蒂解釋道。
  卡普齊納大街十分寬敞,兩邊樹木成排,從梅斯特雷火車站右側的幾個街區,一直延伸到市區的商業中心。街道的兩旁是大大小小的商店、辦公樓以及成排的公寓。白天,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意大利小城裡的一條普通街道。孩子們在樹下,也在路邊的公園裡玩耍。母親通常會陪在他們的身邊,提醒他們小心車輛,可她們同時也會提醒並且保護孩子們,免受那些擁到卡普齊納大街來的其他人的侵擾。中午十二點半,商店歇業,在午後休息幾小時。車輛減少,孩子們紛紛回家吃午飯、睡午覺;生意暫停,大人們也回家吃點東西,休息休息。下午玩耍的孩子要少一些,車輛卻又多了起來。
  隨著商店和辦公室重新開張,卡普齊納大街上再一次充滿了生氣與動感。
  在晚上七點半到八點鐘之間,各種小店、商場和辦公室打烊的打烊,關門的關門;商家和店主紛紛拉下金屬拉閘門,牢牢鎖住,然後打道回府去享受晚餐,把卡普齊納大街留給了那些在他們離去以後仍在沿路上幹活的人們。
  晚上,卡普齊納大街上依然有車輛行駛,可是看來已經沒人行色匆匆了。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行進著,然而停車已不再成問題了。因為這些司機正在尋尋覓覓的,壓根兒就不是停車的地方。意大利已經成了一個富裕的國家,大多數車裡都裝好了空調。正因為如此,車就開得更慢了,因為但凡想喊一個價碼,或者聽清一個價碼,都得先把車窗搖下來。
  這麼一來,就會耽擱掉更多的時間。
  有些車是簇新而光鮮的:寶馬,奔馳,間或還有法拉利,雖說後者在卡普齊納的大街上是稀罕物。大多數汽車是既莊重又敦實的家庭用車,是那種早晨帶孩子去上學,星期天載著家庭上教堂,然後再到爺爺奶奶家吃飯的那種車。開車的一一般是那些穿什麼都不如著西裝、打領帶舒服的男人,他們都是憑借近幾十年來讓意大利受益匪淺的經濟繁榮發跡成功的。
  如今,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在意大利,在那些為有錢享受私家護理的人開設的私人病房、私人診所裡,助產醫生不得不告訴剛剛分娩的母親,她們和她們的孩子都染上了艾滋玻大多數母親聽了都呆若木雞,因為她們都是些對結婚盟誓忠誠不二的女人。她們認定,這一定是因為在她們接受的治療中出了不可告人的差錯。然而,個中緣由,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在那些老成持重的汽車駕駛者同擠在人行道上的男男女女之間的勾當裡,或許會更容易找到。
  當晚十一點半,布魯內蒂拐進了卡普齊納大街。他是在幾分鐘前到達火車站,然後再從那裡走過來的。在此之前,他回家吃了頓飯,睡了一小時,然後打扮成自認為看上去不像個警察的模樣。斯卡爾帕有幾張尺寸比較小的死者的模擬像和照片,布魯內蒂便在自己的藍色亞麻上衣的內袋裡放了幾張。
  從他的身後和右側,他聽到一陣陣微弱的車輛喧鬧聲傳來,那是因為汽車仍在源源不斷地駛過環城高速公路。雖然布魯內蒂明知道不可能,擔還是覺得那些人身上散發的香氣正在一股腦兒朝這裡襲來,使這沒有一絲風的空氣顯得如此稠密而窒悶。他芽過一條街,接著又是第二條、第三條,然後開始注意經過的車輛。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沿街滑行,車窗是搖上的。當司機想要觀察其他車輛時,車頭便向街沿方向靠一靠。
  布魯內蒂發現自己並不是這裡唯一的行人,可像他這樣穿襯衫、打領帶的行人就寥寥無幾了,而且,看來只有他一個人不是在那兒靜靜地站著。
  「你好啊,妙人兒。」
  「看中什麼了?」
  「你想幹什麼都行,親愛的。」
  挑逗聲從他經過的幾乎每一個角落裡傳出來,這是充滿了愉悅、歡欣乃至於狂喜的挑逗。嗓音裡暗示著其中的快感將會超乎想像,承諾著所有的夢想都將成為現實。他剛在一盞街燈下停住腳步,馬上便有一位高個子金髮女郎湊了過來。她身穿一條白色超短裙,除此之外幾乎一絲不掛。
  「五萬里拉。」她說。她笑了,彷彿這樣就能增添幾分誘惑力。這麼一笑,她的牙齒就露了出來。
  「我想要個男人。」布魯內蒂說。
  她一言不發,扭頭向街沿走去。她朝路邊經過的一輛奧迪一探身,喊了同樣的價。車並沒停下來。布魯內蒂還停在原地沒有動,於是那女人又衝著他轉過身來。「四萬。」她說。
  「我想要個男人。」
  「他們的價碼要高得多。他們能替你做的事,我也行,妙入兒。」她又衝著他露出了牙齒。
  「我想讓他們看一張畫像。」布魯內蒂說。
  「我主耶穌,」她低聲咕味了一句,「不止一個呀。」接著,聲音提高了一些,「那你要付的錢就更多了。跟他們在一起。
  做什麼事都是一個價錢。」
  「我想讓他們看看一個男人的模擬像,然後告訴我認不認識他。」
  「你是警察?」她問。
  他點了點頭。
  「我早該知道。」她說,「他們在街那頭,那些小伙子,就在萊奧納爾多·達芬奇廣場的對面。」
  「多謝。」布魯內蒂說,沿著街道繼續往前走去。走到下一段街沿的時候,他回過頭,看見那個金髮女郎鑽到了一輛藍色沃爾沃轎車的客座上。
  又過了幾分鐘,他來到了空曠的廣場上。穿過廣場的時候,他無須費力在緩緩蝸行的汽車間前行。接著,他看見有好些軀體擠做一團,斜靠在對面一堵牆上。
  隨著他一步步向他們靠近,他聽到的嗓音越來越多,都是些男高音,叫喊著同樣的挑逗言詞,承諾著同樣的雲雨之歡。真是個極盡歡愉的地方。
  他來到這群人跟前,看見了許多從車站裡出來以後一路上見到過的景象:一張張被紅唇膏抹大了幾分的嘴,統統綻開了笑容盛情相邀;一團團染成淡色的髮絲堆積如雲;一條條小腿、大腿,一對對乳房,跟他先前看到的那些相比,幾可亂真。
  有兩個人跑過來,圍在他身邊蠢蠢欲動,就像飛蛾,撲向由他的支付能力點燃的火焰。
  「你要幹什麼都行,心肝兒。沒有橡膠,都是真貨。」
  「我的車就在街角上,親愛的。你開口,我就干。」
  那堵矮牆佔了廣場的一面,斜靠在牆上的那一群人裡,有一個人的聲音衝著剛才說話的第二位嚷起來:「問問他會不會把你們倆都要下來,保利納。」接著,那人又直接對著布魯內蒂說,「你要是把他們倆都帶走,那可就妙極了,寶貝兒。把你像三明治一樣夾在當中,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這話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笑聲低沉,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陰柔之氣。
  布魯內蒂對那個叫保利納的人說:「我想請你看看一個人的畫像,告訴我你是不是認得他。」
  保利納轉回頭衝著那群人嚷道:「這是個警察,姑娘們。
  他想讓我看幾張畫像。」
  各種各樣的叫嚷匯合在一起傳了回來:「跟他說,真貨要比黃色畫片強,保利納。」「警察連這種區別也分不清?」「警察?讓他付雙倍的錢。」
  布魯內蒂直等到他們找不出詞兒來了,才問:「你願不願意看看這張畫像?」
  「我要是干了,會有什麼好處?」保利納問。而他的同伴看到自己的朋友對一個警察如此不客氣,樂不可支。
  「這是我們星期一在野地裡發現的一個人的模擬像。」
  保利納還來不及裝得一無所知,布魯內蒂便繼續說下去,「我肯定你們對他、對他的遭遇都有所耳聞。我們想確定他的身份,這樣就能找出誰是兇手。我想,你們這些男人能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他注意到保利納和他的朋友幾乎穿得一模一樣,都是筒狀緊身上衣和短裙,裙下露出皮膚光滑、肌肉發達的雙腿。兩個人都腳登一雙尖頭高跟鞋。要是真有人襲擊,准都別想跑得了。
  保利納的朋友那一頭淡黃色的假髮像瀑布一樣垂在肩上。他說:「好吧,讓我們瞧瞧。」隨即伸出一隻手來。雖然這男人的腳藏在鞋子裡,可是什麼也掩蓋不了他那隻手的寬大與厚實。
  布魯內蒂從內袋裡掏出模擬像遞給他。「謝謝你,先生。」布魯內蒂說。那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布魯內蒂突然說起了土語。兩個人一邊彎下腰看著模擬像,一邊交談著,布魯內蒂覺得他們說的話聽著像是撒丁島的方言。
  金頭髮的那一位拿著模擬像朝布魯內蒂那裡塞。「不,我認不出他。他的畫像你只有這麼一張?」
  「對。」布魯內蒂答道,接著又問,「你能否問問你的朋友們認不認識他?」他朝那群仍然靠著牆徘徊不前的人點了點頭。他們不時地對著路過的汽車說上兩句,眼睛卻一直盯著布魯內蒂和那兩個人。
  「當然。幹嗎不呢?」保利納的朋友說,轉過身向那群人走去。保利納緊跟在後面,似乎是害怕單獨跟一個警察在一起。
  在他們倆朝那兒走過去的同時,那群人也從牆上剝離開向他們倆走過來。拿著模擬像的那位絆了一下,一把抓住保利納的肩膀,才沒摔倒。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群色彩鮮亮的男人圍攏在這兩個人身邊,在布魯內蒂的注視下把模擬像四處傳遞。其中一個戴著紅色假髮且又高又瘦、其貌不揚的小伙子一下子鬆開了畫像,緊接著又一把抓住,再看了一遍。他把另一個人拉過來,指著那張畫像跟他說了一通。另一個人搖了搖頭,於是紅頭髮又朝著畫像指指戳戳地比畫了一番。可那另一位還是不同意,紅頭髮便只好氣急敗壞地一揚手,把他推開。畫像又傳了幾個人,接著保利納的朋友向布魯內蒂這邊走了回來,那個紅頭髮小伙子就跟在他的身旁。
  「晚上好。」紅頭髮小伙子過來時,布魯內蒂說,伸出手,又自我介紹說,「圭多·布魯內蒂。」
  那兩個男人站在那裡,彷彿他們的高跟鞋都生了根。保利納的朋友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裙子,一隻手在上面蹭了一下。紅頭髮的那位把手放在嘴上捂了一會兒,然後向著布魯內蒂伸過去。「我叫羅伯托·卡納萊,」他說,「很高興遇見你。」他把手握得很緊,那隻手是溫熱的。
  布魯內蒂的手又向另一個人伸去,那人慌慌張張地回大瞥了一眼人群,沒聽見什麼動靜,於是拉住布魯內蒂的手握了一下:「保洛·馬扎。」
  布魯內蒂轉過身來面對著紅頭髮小伙子。「你能認出畫像上的人嗎,卡納萊先生?」布魯內蒂問。
  紅頭髮小伙子只顧看著身邊,直到馬扎開了口:「他在跟你說話呢,羅伯托,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嗎?」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名字。」紅頭髮小伙子說,惱火地轉向馬扎,接著又轉向布魯內蒂,「對。我認得出這個人,可我沒法告訴你他是誰。我甚至沒法告訴你,我為什麼認得出他。他只是看上去像某個我認識的人。」
  卡納萊意識到這些話聽上去是如此缺乏說服力,便解釋道:「你能明白那種感覺的。當你在街上看見從乳品店裡出來的夥計,而他並沒有圍上圍裙時,你認識他,可你不知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你也記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你知道你認識他,可他待的地方不對,所以,你就記不起來他是誰。畫像上的那個人就是這種情形。我知道我認識他,要麼就是見過他,就跟你看見乳品店夥計的情形一樣,可我想不起來他應該呆在哪裡。」
  「他應該在這裡嗎?」布魯內蒂問。卡納萊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布魯內蒂又解釋了一句:「是在這裡,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嗎?你覺得這是你該看到他的地方嗎?」
  「不,不是。壓根兒就不是。怪就怪在這裡。不管我以前是在哪兒見過他,跟這些東西可是一點兒都不相干的。」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彷彿能在那裡找到答案。「這就像我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某個老師,或者是醫生。他不該在這裡。
  這只是一種感覺,可是非常強烈。」接著,為了再證實一下,他問布魯內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有一回,在羅馬,有個人半路上攔住了我,向我問好。我知道我認識他,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布魯內蒂笑了,大著膽子說,「兩年前我抓過他。不過是在那不勒斯。」
  所幸這兩個人都笑了。卡納萊說:「我可以保留這張模擬像嗎?假如我能,你知道,時不時地看上它一眼,也許我就能想起來了。也許這樣能出乎意料地喚起我的記憶。」
  「當然可以。真心感謝你能幫忙。」布魯內蒂說。
  這回輪到馬扎大著膽子提問了:「他的情形很糟糕嗎?
  當你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把雙手放在前面,伸出一隻手。
  去抓另一隻。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他們想跟我們做愛,這還不夠嗎?」卡納萊插了進來;「他們為什麼還想把我們殺掉?」
  雖然這個問題的對象遠遠超出了布魯內蒂的工作所涉及的範圍,但他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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