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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第十章  疑慮重重

  他們把睡著的雙胞胎抱上樓,然後自己開始收拾上床。泰德脫的只剩下一 條短褲和汗衫——這是他的睡衣——走進浴室。他正在刷牙,突然顫抖襲來。 他扔下牙刷,噴出滿口白泡沫,踉踉蹌蹌地衝向抽水馬桶。
  他痛苦的乾嘔了一下,但什麼也沒吐出,他的胃又開始平定下來......至 少可以忍受了。
  他轉過身,麗茲正站在門邊,穿著一件長不及膝的藍色尼龍睡衣,面無表 情地看著他。
  「你有事滿著我,泰德。這不好,很不好。」
  他重重歎了口氣,雙手伸到面前,手指張開,它們仍在顫抖。「你知道多 長時間了?」
  「今晚警長回來後,你就有點兒反常。當他問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克 勞森牆上所寫東西......你的表情很不對勁,這是一目瞭然的,就好像額頭安 了個霓虹燈招牌一樣。」
  「龐波沒有看到任何霓虹燈。」
  「龐波警長不像我這樣瞭解你......但如果你沒注意到他最後有點兒驚訝, 那是你沒有仔細觀察。連他也看出有點兒不對勁,從他看你的樣子可以猜出這 一點。」
  她的嘴巴稍稍向下扯,這一動作突出了她臉上的皺紋。他第一次看到這些 皺紋是在波士頓意外事故和流產後,那時,她看著他徒勞地要從一口似乎干了 的井中打出水來,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
  大約在那時他開始酗酒。麗茲的意外事故,流產,以斯達克筆名所寫的《 馬辛的方式》的極大成功,以及隨後《紫霧》的失敗,所有這些加起來造成了 一種極度抑鬱的心態。他意識到這是一種自私內向的心態,但無法擺脫。最後, 他用半瓶酒衝下滿滿一把安眠藥,它是一次冷漠的自殺嘗試......但總算是一 次嘗試。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三年間,這三年時間,漫長的就像永遠。
  當然,這一切很少或根本沒有出現在《大眾》雜誌上。
  現在,他又看到麗茲以那時的那種眼神看著他,他恨這種眼神。焦慮不好, 不信任更糟,他認為不加掩飾的憎恨也比這種古怪、窺探的眼神容易接受。
  「我恨你對我撒謊。」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沒有撒謊,麗茲!老天做證!」
  「有時沉默不語就是撒謊。」
  「我會告訴你的,」他說,「我只是在想用什麼方式告訴你。」
  真是這樣嗎?的確如此嗎?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通過緘默不語的方式 撒謊。他感到不得不沉默,就像一個看到他便器裡有血或兩股間有腫塊的人不 得不沉默一樣。在這種事情上沉默就是不合理的......但恐懼也是不合理的。
  還有別的原因:他是個作家,一個從事想像的人。他從沒見過誰——包括 他自己——很明顯地知道他或她為什麼做任何事。他有時相信,寫小說的衝動 只不過是為了抵禦混亂甚至精神錯亂。它是那些只能在內心找到秩序的人的一 種絕望的努力。
  他的體內有一個聲音第一次低語道:你寫作時你是誰,泰德?那時你是誰?
  他無言以答。
  「怎麼啦?」麗茲問,她的語調很尖利,快到憤怒的邊緣了。
  他從沉思中抬起頭,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你找到了告訴我的方式了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瞧,」他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生氣,麗茲!」
  「因為我嚇壞了!」她憤怒地喊道......但現在他已看到她眼角中的眼淚。 「因為你對警長隱瞞,我原以為你不會對我隱瞞!如果我不是看到你臉上的表 情的話......」
  「哦?」現在他自己開始感到憤怒,「是什麼表情?你看到了什麼?」
  「你看上去很內疚,」她喊道,「當你告訴人們你已戒酒而實際上沒有時, 你也是那種表情。當——」她突然停下。他不知道她在他臉上看到什麼——也 不想知道——但這表情打消了她的憤怒,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感動的神情,「我 很抱歉,我這麼說很不公平。」
  「為什麼不呢?」他木然道,「這是真的。」他走回浴室,用漱口水沖淨 最後一點兒牙膏,這是戒酒漱口水,像咳嗽藥一樣。代用的香精在廚房櫃子裡, 自從寫完最後一本斯達克小說後,他從沒喝過一口。
  她的手輕輕碰碰他的肩頭:「泰德......我們生氣了,這只能傷害我們倆, 但無補於事。你說有一個心理變態者自以為他是喬治.斯達克,他已經殺了兩 個我們認識的人,其中一人要為斯達克筆名的洩露負一部分責任。你應該意識 到你在那個人的黑名單上,儘管如此,你還是瞞著某些事。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意思?」
  「麻雀又飛起?」泰德說。浴室的日光燈非常刺眼,他望著鏡中自己的臉, 沒有變化的一張老臉,也許眼睛下有點兒陰影,但它仍是那張老臉,他很高興, 它不是電影明星的臉,但它是他的。
  「啊,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他關掉浴室的燈,把手搭在她肩上,他們走過去躺在床上。
  「在我十一歲時,」他說,「我做了一次手術,它是從我大腦的前葉—— 我認為是前葉——摘除了一個小腫瘤,你知道的。」
  「是嗎?」她很迷惑地看著他。
  「我告訴過你,在腫瘤確診之前,我頭痛的厲害。」
  「對。」
  他開始漫不經心的撫摩她的大腿,她的腿修長可愛,睡衣真是非常短。
  「告訴過你聲音嗎?」
  「聲音?」她看上去很困惑。
  「我想沒告訴過你......但是你看,它似乎很不重要,這些都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有腦瘤的人經常頭痛,有時候他們會發作,有時兩者都有,這些症狀 都有它們各自的先兆,它們被稱為感覺先兆,最普通的是氣味——鉛筆屑、剛 削的蔥頭、腐爛的水果。我的感覺先兆是視覺上的,它是鳥群。」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們的鼻子幾乎碰上,他可以感到她的一綹頭髮觸 到他的額頭。
  「確切的說,是麻雀。」
  他坐起來,不想看她臉上震驚的神情,他抓住她的手。
  「來吧。」
  「泰德......去哪兒?」
  「書房,」他說,「我要讓你看樣東西。」
  泰德書房中有一張大橡樹桌站了主要位置。這張桌子既不古老也不時髦, 它只是一塊極大的、非常合用的木塊,它就像一個恐龍一樣站在三個吊著的玻 璃球下,打在桌面上的光不算刺眼。桌面大部分都被遮住了,稿子、成堆的信 件、書籍和寄來的校樣堆的到處都是。桌子上方的白牆上,貼著一張海報,上 面是泰德喜歡的建築:紐約的熨斗大廈。它讓人難以置信的楔子形狀總是讓泰 德感到高興。
  打字機旁是他正在寫的小說《金狗》的手稿,打字機上是他那天所打的稿 子,一共六頁,這是他通常的數量......就是說,當他作為他自己寫作的時候。 作為斯達克,他通常寫八頁,有時寫十頁。
  「龐波來到之前,我正在修改稿子,」他說,他從打字機上撿起一疊紙交 給她,「這時聲音來了——麻雀的聲音。今天第二次了,只是這次聲音更大, 你看到稿紙頂端寫的什麼了嗎?」
  她看了很久,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髮和頭頂。當她抬頭看他時,臉色蒼白, 嘴唇抿成了一條窄窄的灰線。
  「一樣,」她低聲說,「完全一樣,啊,泰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 ——」
  她晃了一下,他走過去抓住她的肩膀,擔心她會暈過去,但他的腳絆在辦 公椅X形的腿上,差點兒把他們兩人摔到桌子上。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她低聲說,「你呢?」
  「沒什麼事,」他說,「我很抱歉,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我只能站著擺樣 子。」
  「你在龐波來之前寫下這話的,」她說。她似乎覺得這難以理解,「之前。」
  「對。」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緊張地看著他,儘管燈光很亮,她眼睛的瞳 孔變得又大又黑。
  「我不知道,」他說,「我以為你會猜出點什麼。」
  她搖搖頭,把稿子放回他桌子上,然後用手擦她的短睡衣,好像要擦去什 麼髒東西。泰德相信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也沒有告訴她。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隱瞞了吧?」他問。
  「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
  「他會說什麼?我們注重實際的警長來自緬因州最小的一個鎮,他相信計 算機和目擊者證據,他寧願相信我有一個孿生兄弟而不相信有人能複製指紋, 如果他知道這事,他會說什麼?」
  「我......我不知道。」她正在竭力把自己從震驚中解脫出來,他以前也 見她這麼做過,很敬佩她的自制力。「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泰德。」
  「我也不知道。我以為最壞的情況是他會認為我事先瞭解犯罪情況,他更 可能認為,今晚他離開後我跑到這兒寫下這句子。」
  「為什麼你要做這樣的事呢?為什麼?」
  「我認為他的第一個推測就是我精神不正常,」泰德面無表情地說,「像 龐波那樣的警察寧願相信精神不正常,而不願接受超出普通感覺之外的事。我 一直想自己把這是弄明白,如果你覺得我不該這樣,那麼我們可以給羅克堡警 長辦公室打電話,留下話給他。」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在一些談話節目中聽說過超自然的聯繫......」
  「你相信那些話?」
  「我以前沒認真想過那些說法,」她說,「現在我開始認真考慮了。」她 伸手拿起寫了字的手稿。「你用喬治的筆寫的?」她說。
  「它是離我最近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說,想起了斯克瑞托牌筆,但馬 上把它趕出他的心裡,「而且它們不是喬治的鉛筆,從來不是,它們是我的。 我他媽的已經厭倦了把他當成一個獨立的人看待,這已經失去任何意義。」
  「但是你今天用了一句他的話——『為我做不在場的偽證』。我以前從沒 聽你在書本以外用過,那只是一種巧合嗎?」
  他想要告訴她這當然是巧合,但沒有說出口。這可能是巧合,但從他在紙 上所寫的看,他怎麼能確信呢?
  「我不知道。」
  「你是處在一種恍惚狀態中嗎,泰德?你寫這句話的時候,是處在一種恍 惚狀態中嗎?」
  他緩慢地、勉強地回答說:「是的,我想是的。」
  「就這些嗎?還有沒有別的呢?」
  「我記不住了,」他說,然後又勉強補充道:「我想我可能說過什麼,但 我真的記不得了。」
  她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說:「咱們睡覺去吧。」
  「你以為我們能睡著嗎,麗茲?」
  她淒涼地笑了。
  但二十分鐘後,他實際上迷迷糊糊快睡著了,這時麗茲的聲音又把他叫醒。 「你必須去看醫生,」她說,「星期一就去。」
  「這次沒有頭痛,」他抗議說,「只有鳥的聲音,還有我寫的那古怪的東 西。」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充滿希望地加了一句:「你不認為這只是一種巧合 嗎?」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麗茲說,「但我必須告訴你,泰德,我很少相信 巧合。」
  由於某種原因,這使他們倆覺得好笑,於是兩人躺在床上互相抱著咯咯笑 起來,聲音盡量放小,以免吵醒雙胞胎。他們又和好了——泰德現在只能確信 一件事,那就是一切如常了,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不幸的往事又被埋葬了,至 少暫時是這樣。
  「我要跟醫生約一下。」當他們笑聲停下來時,她說。
  「不,」他說,「我自己來。」
  「你不會故意忘了吧?」
  「不會。星期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預約醫生,我向你保證。」
  「好吧。」她歎了一口氣,「如果我能睡覺那真是他媽的奇跡。」但五分 鐘後,她的呼吸變得均勻平和,接著不到五分鐘泰德自己也睡著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直到最後是相同的:斯達克帶他穿過空無一人的房子,一直站在他身後, 當泰德以顫抖的聲音堅持說這是他自己的房子時,斯達克告訴他錯了。你完全 搞錯了,斯達克從右肩後(或左肩?這有關係嗎)說。他又對泰德說,這房子 的主人已經死了。這房子的主人在那童話般的地方,那裡不通鐵路,這裡的每 個人都稱那個地方為安德斯韋爾。一切都是一樣的,直到他們走到後廳,在那 裡,麗茲不再是一個人,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和她在一起,他赤身露體,只穿 一件可笑的皮衣,他像麗茲一樣死了。
  從他肩膀後面,斯達克沉思道:「就在這兒,這就是告密者的下場,他們 會變成廢物。現在,他已經被解決了,我要解決所有的人,一個接一個。你最 好別讓我來解決你。麻雀又飛起來,泰德——記住。麻雀在飛。」
  這時,就在房子外面,泰德聽到麻雀的聲音:不是幾千隻,而是幾百萬隻, 甚至十幾億只,當這龐大的鳥群飛過太陽時,完全把它遮住,白天一下變成黑 夜。
  「我看不見了!」他尖叫起來,喬治.斯達克從他背後低聲說:「它們又 飛了,老夥計,別忘記,別妨礙我。」
  他醒過來,全身發抖,全身冰涼,這次很長時間難以入睡。他躺在黑暗中, 思考著這個夢,覺得它非常荒唐——也許是第一次這麼覺得,真是非常荒唐。 他過去總把斯達克和阿歷克斯.馬辛看作長得很像的兩個人,兩人都很高大: 肩膀很闊,看上去不是長大的,而是用什麼堅硬的材料做成的,兩人都是金髮 ——這一事實並沒改變整個事件的荒謬。筆名不會活過來殺人的。他要在早飯 時告訴麗茲,他們會為此而大笑的......考慮到現在的處境,他們也許不會大 笑,但他們會咧嘴笑的。
  我將稱之為我的威廉.威爾遜情結,他想,又迷迷糊糊睡去。但到早晨時, 這夢顯得不值得一談,於是他沒有......但隨著日子的消逝,他不由自主地會 想起它,好像它是一顆黑珍珠一樣。
第十一章 恍 惚

  星期一一大早,泰德不用麗茲催就和胡默醫生預約好了。1960年切除腫瘤 一事記錄在他的病歷上,他告訴胡默,他最近大腦中出現兩次鳥叫聲,當初這 是他頭痛的預兆,導致了腫瘤的確診和切除。胡默醫生想知道頭痛本身是否又 復發了,泰德告訴他沒有。
  他沒有談他的恍惚狀態,或他在那狀態中所寫的東西,以及在華盛頓一個 受害者寓所牆上發現的東西,它們已經遙遠的像昨晚的夢。實際上,他發現自 己在努力忘掉整個事件。
  但是,胡默醫生卻很認真地看待此事,非常認真。他命令泰德當天下午去 緬因醫療中心,要他拍頭部X光照和進行斷層拍攝。
  泰德去了。他望著拍照,然後把頭放進一個像工業用衣服甩干機的機器中, 機器轟轟響了十五分鐘,然後他把頭抽出來。他給麗茲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周 末出結果,並說他要去大學他的辦公室呆一會兒。
  「你還想給龐波警長打電話嗎?」她問。
  「等片子結果出來再說吧,」他說,「我們知道了結果再做決定。」
  他在他的辦公室,把一學期無用的東西從桌上和書架上清除掉,這時,鳥 又開始在他大腦中叫起來。先是幾個鳥的叫聲,隨後其它鳥加入進來,迅速變 成了震耳欲聾的大合唱。
  白色的天空——他看到白色的天空被房子和電線桿的側影打斷。到處是麻 雀,他們密密麻麻排列在房頂上,擠在每根電線桿上,等待著集體意識的命令, 然後它們沖天而起,發出幾千隻翅膀在急風中擺動的聲音。
  泰德踉踉蹌蹌地衝向他的桌子,摸到他的椅子,跌落在其中。
  麻雀。
  麻雀和暮春白色的天空。
  聲音充滿了他的大腦,一種嘈雜刺耳的聲音,當他拉過一張紙開始在上面 寫的時候,他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屋頂,筆上下左右移動,就像自己在動一樣。
  在他的大腦中,所有的鳥都展翅高飛,像一片烏雲一樣完全遮住了三月的 白色天空。
  在第一聲鳥叫不到五分鐘,他清醒過來,大汗淋漓,左手腕劇烈顫動,但 沒有頭痛。他低下頭,看到桌上的紙——這是一張訂書單的背面——他茫然地 盯著上面所寫的:
  「小姐貓傻瓜又飛了
  小妞兒米麗現在小妞兒
   永遠傻瓜
  電話要德斯韋子小妞兒
  妹妹終止小妞
  割剃刀小姐就在這兒
  麻雀米麗小姐就在這兒
  麻雀米麗小姐<剃刀小妞兒
  永遠現在和永遠小妞兒
  米麗貓東西小妞兒麻雀 」
  「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低聲說,用手指按摩太陽穴,等著頭痛開始,或 等著紙上潦草的字產生意義。
  他不想要這兩樣事發生......它們的確沒有發生。一遍一遍重複,字還是 字,有些顯然來自他的斯達克之夢,另外一些是毫無關聯的胡說。
  他的頭一點兒也不痛。 」
  這次我不告訴麗茲,他想。決不告訴她。也不只是因為我害怕......雖然 我的確害怕。這很簡單——不是所有的秘密都是不好的秘密,有些是好秘密, 有些是不得不保守的秘密,這個秘密兩者都是。 「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他發現自己如釋重負,他再不在乎了,他非常 厭倦絞盡腦汁而仍不明白,他也厭倦了被恐嚇,就像一個走進百靈鳥洞的人, 現在開始懷疑他的迷失。 「
  完全不想了,這就是解決方法。  」
  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在乎了,不知道是否真能做到這一點......但他准 備盡力去做。他慢慢的伸出手,兩手抓住訂單,開始把它撕成長條,上面亂七 八糟的字開始消失,他又把這些長條橫過來撕,然後把碎片扔進廢紙簍中。他 盯著碎片十分鐘之久,半心半意地盼著它們又合攏來回到他桌上,就像倒著放 的電影中的東西一樣。
  最後,他拎起廢紙簍,把它拿到電梯邊牆上一個不銹鋼小門旁,下面寫著 「焚化爐」。
  他打開小門,把垃圾倒進黑色的槽中。
  「到那兒去吧!」他對著寂靜的英文——數學大樓說,「去吧。」 「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傻瓜。  」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狗屁。」他低聲說,手裡拎著空廢紙簍回到辦公室。
  它消失了,順著槽消失的無影無蹤。在他的結果從醫院出來之前——或另 一次眩暈,或恍惚,或隨便什麼之前——他不願再說什麼,什麼都不說。寫在 紙上的東西更可能完全出自他的心靈,就像夢見斯達克和空房子一樣,與豪默 或克勞森的被殺毫無聯繫。
  就在安德斯韋爾這兒,鐵路不通。
  「它什麼意義都沒有。」泰德強調說......但那天他離開大學時,幾乎像 在逃跑。
第十二章  公寓施暴

  她把鑰匙插向公寓門的鎖孔,它沒有插進鎖孔發出一系列熟悉的滴答聲, 相反,它卻把門推開了,這時,她知道出事了。她沒有這樣想:米麗艾姆,你 多麼愚蠢,上班時忘了鎖門,為什麼不在門上貼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喂強 盜,我在廚房櫃子上放著現金!」
  她沒有這麼想,是因為一旦你在紐約住了六個月,甚至四個月,就不會忘 記鎖門。如果你住在偏僻地區,也許只有在外出度假時你才鎖門;如果你住在 一個小城市,也許你上班時會忘記鎖門;但你在紐約住過一陣兒後,即便你去 隔壁拿一杯糖,你也會鎖門。忘記鎖門就好像呼出氣後忘記吸氣一樣不可能。 城裡到處是博物館和美術館,但城裡也到處是吸毒者和心理變態者,你不會冒 險的除非你天生是個傻瓜,米麗艾姆並不是天生的傻瓜,也許有點兒苯,但不 傻。
  所以她知道出事了,米麗艾姆確信小偷已經進了她的公寓,他們可能在三、 四個小時前帶著東西走了,但也可能仍在裡面。這個假設就像孩子們學槍時的 假設一樣,當他們拿到第一支真槍時,他們被告知要假設槍總是裝著子彈的, 即使你剛把它從生產廠的盒子裡拿出,也要假設槍是裝著子彈的。
  甚至在門停止向裡轉動之前,她就極為迅速的向門邊一閃,但已經太晚了。 黑暗中一隻手像子彈一樣從門和門櫃之間兩寸的空隙中射出,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的鑰匙落在走廊地毯上。
  米麗艾姆.考利張開嘴要喊。高大的金髮男人就站在門後,耐心地等了四 個多小時,沒喝咖啡,沒抽煙。他很想抽煙,這事一結束他馬上就要抽一根, 但在此之前,煙味會使她警覺——紐約人就像矮樹叢中警覺的小動物,即使在 尋歡作樂時也會察覺到危險。
  他右手抓住她的右手腕,使她措手不及。現在他左手掌固定住門,右手猛 地使勁把女人向前一拉。門看上去像木頭的,但其實是鐵的,紐約所有不錯的 公寓都安著鐵門。她的臉咚的一聲撞在門邊上,兩顆牙齒從牙齦上折斷,割破 了她的嘴巴,緊繃繃的嘴唇被撞鬆了,血從下嘴唇流出,濺在門上。她的鸛骨 像嫩枝一樣發出斷裂聲。
  她半昏迷地倒下。金髮男人放開她,她癱倒在走廊地毯上。動作必須迅速。 據說,紐約人事不管己高高掛起,一個心理變態者可以中午在第七街一家大理 發店前對一個婦女捅二十或四十刀,沒有人會干涉的,金髮男人知道這種傳說 是假的。對於被尋獵的小動物來將,這固然不錯,但一個沒有好奇心的小動物 很快就會死掉。因此,速度是基本的。
  他打開門,抓住米麗艾姆的頭髮,把她拖了進來。
  片刻後,他聽到走廊另一邊的門栓響,接著是開門聲。他不用探頭就可以 看到那張臉,一張沒有毛的兔臉從另一個公寓的門探出來,鼻子抽動著。
  「你沒有打破它吧,米麗艾姆?」他低聲問,然後他提高了一個聲域,兩 手在離嘴兩寸處彎成杯形,成為一個揚聲器,發出一個婦女的聲音,「我想沒 有,你能幫我撿起它嗎?」他放下手,又回到他正常的聲音,「當然,等一下。」
  他關上門,從窺視鏡向外看。這鏡是魚眼形的,可以看到整個走廊,雖然 有點兒變形。他看到了和他的想像完全一樣的景象:在走廊的另一頭,一張白 臉從一個門邊向外窺視,就像一個兔子從它的洞口向外窺視一樣。
  臉撤回去了。
  門關上了。
  它不是撞上的,而是慢慢關上的。愚蠢的米麗艾姆掉了什麼東西,和她一 起的男人——可能是男朋友,也可能是她的前夫——在幫她撿起,沒什麼可擔 心的。平安無事,兔子們。
  米麗艾姆呻吟著醒過來。
  金髮男人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折疊剃刀,把它打開,刀刃在昏暗的燈光 閃爍,燈光來自客廳中唯一亮著的一盞台燈。
  她的眼睛睜開了,抬頭看著他,他也正俯身看著她,她的嘴巴塗得紅紅的, 好像剛吃過草莓。
  他給她看剃刀,她朦朧的眼睛突然警覺地睜大,又濕又紅的嘴巴也張開了。
  「你要是敢叫,我就割了你,小妞兒。」他說,她的嘴巴閉上了。
  他一隻手纏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客廳。她的裙子在光滑的木頭地板上沙 沙作響,她的屁股絆住了一塊地毯,她痛得哼了起來。
  「別作聲,」他說,「我告訴過你。」
  他們進入客廳。它很小,但很舒適,牆上掛著法國印象主義畫家的畫,一 張廣告畫嵌在鏡框中,上面寫道:貓,現在和永遠。花瓶裡是乾枯的花朵。一 個小的組合沙發,上面套著小麥色的布。一個書櫥,在書櫥中,他可以看到波 蒙特的兩本書在一排,斯達克的四本書在另一排,波蒙特的在上一排。這麼排 放是錯誤的,但這個婊子根本不懂什麼好壞,所以不必認真。
  他放開她的頭髮:「坐在沙發上,小妞兒。那一頭。」他指指靠近茶几的 一頭,那上面放著電話和留言機。
  「求求你,」她低聲說,沒有站起來。她的嘴巴和兩頰開始腫起來,說話 無力,「隨便你拿什麼東西,錢在櫃子上。」
  「坐到沙發上,那一頭。」這次他一隻手指著沙發,一隻手用剃刀指著她 的臉。
  她爬上沙發,使勁靠著墊子,黑眼睛睜得很大。她用手擦擦嘴巴,難以置 信地看著手掌中的血,然後抬頭看著他。
  「你要什麼?」聽起來就像一個滿口食物的人在說話。
  「我要你打個電話,小妞兒,如此而已。」他拿起電話,用握著剃刀的手 按了一下電話回答機上的「開」鍵,然後,把電話筒給她。它是那種老式話筒, 像一個稍微變形的啞鈴,比一般的話筒沉。他知道這一點,並從他給她話筒時 她身體的移動看出她也知道這一點。一絲微笑出現在金髮男人的嘴唇上,微笑 中毫無暖意。
  「你在想用那玩意砸我的腦袋,對嗎,小妞兒?」他問她,「我告訴你, 那可不是一個高明的主意。你知道那些不高明的主意失敗的人怎麼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他說,「他們從天上掉下來,真的,我在卡通片裡見過。所 以你牢牢抓住膝蓋上的花筒,打消你的不高明主意。」
  她死死盯著他,血慢慢地從她下巴上落下,一滴血落在她衣服前胸。永遠 洗不掉了,小妞兒,金髮男人想,他們說如果你趕緊用冷水洗,可以洗掉,但 這次不行了。他們有機器,分光器,色彩計,紫外線,麥克白夫人是對的。
  「如果那不高明的念頭又回來了,我會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小妞兒,這些 又黑又大的眼睛,你不想讓一隻又黑又大的眼睛從你兩頰滾落,對嗎?」
  她猛烈地搖搖頭,連頭髮都圍著她的臉飄起來。當她搖頭時,那對美麗的 黑眼睛一直沒離開他的臉,金髮男人感到大腿根一陣騷動。先生,你口袋裡有 一根捲尺,還是你就喜歡看我。
  這次微笑在他眼睛和他嘴唇同時出現,他覺得她放鬆了一點兒。
  「我要你俯身向前,撥泰德.波蒙特的電話號。」
  她只是盯著他,眼睛裡顯出鎮靜的神情。
  「波蒙特,」他耐心地說,「那個作家。照我說的做,小妞兒,時間過得 很快。」
  「我的通訊簿。」她說,嘴唇現已腫得合不攏了,說話也聽不清楚了。
  「你說什麼?」他問,「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說清楚點,小妞兒。」
  她痛苦費力的說:「我的通訊簿,通訊簿,我不記得他的電話號碼。」
  剃刀穿過空氣想她捅來,它似乎發出向人一樣的低語聲,這可能只是想像, 但他們倆都聽到了。她更深地向坐墊縮去,腫起的嘴巴變得扭曲。他轉動剃刀, 讓台燈昏暗的光照在刀刃上,讓光像水一樣掠過刀鋒,然後看著她,好像如果 他們不崇拜這樣可愛的東西真是瘋了。
  「別騙我,小妞兒,」現在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柔和的南方口音,「跟我這 樣的人打交道,千萬別這樣。現在就撥他媽的號碼。」她也許不記得波蒙特的 電話號碼,但她應該記著斯達克的。在書刊界,斯達克是你的夥伴,電話號碼 和人是一樣的。
  眼淚開始滾出她的眼睛。「我不記得了。」她呻吟道。
  金髮男人已經準備割她了——不是因為他對她生氣,而是因為如果你讓她 這麼撒謊,她就會連續不斷的撒下去——這時,他又重新考慮了一下。他認為, 她完全可能暫時忘掉像電話號碼這樣的瑣事,甚至像波蒙特/斯達克這樣重要 人物的電話號碼。她處在震驚中,如果他要她打她自己公司的電話,她可能也 記不得了。
  但是,既然他們說的是泰德.波蒙特而不是裡克.考利,他有辦法。
  「好吧,」他說,「好吧,小妞兒,你很沮喪,我很理解。不管你相信不 相信,我甚至很同情你。你很幸運,因為我恰巧知道電話號碼,我知道它就像 我知道我自己的一樣。你知道嗎?我甚至不想讓你打這個電話,一部分原因是 我不想坐在這兒等你恢復過來,但也因為我的確同情你。我準備探過身自己撥 這個號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米麗艾姆.考利搖搖頭,她的黑眼睛似乎吃掉了她大部分的臉。
  「這意味著我信任你。到此為止,到此為止。你在聽嗎?你聽懂了嗎?」
  米麗艾姆發瘋似地點頭,她的頭髮飄起來。天哪,他喜歡頭髮多的女人。
  「很好,這很好。小妞兒,我撥電話時,你的眼睛要一直盯著這刀鋒,它 會讓你別輕舉妄動。」
  他探過身,在老式轉盤上撥號碼。當他這麼做時,放大的滴答聲從電話機 邊的留言機上傳來。米麗艾姆坐著,話筒放在膝蓋上,交替看著剃刀和這可怕 的陌生人的臉。
  「跟他說話,」金髮男人說,「如果他妻子接電話,告訴她你是紐約的米 麗艾姆,你有事跟她丈夫談。我知道你的嘴唇腫了,但讓對方知道是你。給我 好好幹,小妞兒,如果你不願你的臉變得像畢加索的畫,你好好給我幹。」
  「什麼......我說什麼呢?」
  金髮男人微笑了。她真不錯,真有味,那長長的頭髮。他的腹溝又一陣騷 動,下面活動起來。
  電話響了,他們倆都能從電話記錄器中聽到。
  「你知道該說什麼,小妞兒。」
  電話拿起時有卡嚓一聲響。金髮男人等到他聽到波蒙特說「你好」,這時, 他探過身去,閃電般地用剃刀在米麗艾姆的左面頰劃了一刀,拉開了一條肉, 鮮血噴湧而出,米麗艾姆尖叫起來。
  「你好」波蒙特在大聲喊,「你好,誰啊?他媽的,是你嗎?」
  對,是我,你這婊子養的,金髮男人想。是我,你知道是我,對嗎?
  「告訴他你是誰,這裡發生了什麼!」他衝著米麗艾姆喊道,「照我說的 做!別讓我說第二遍!」
  「是誰?」波蒙特喊道,「怎麼回事?你是誰?」
  米麗艾姆又尖叫起來,血濺在小麥色的沙發套上。現在,她的衣服胸前不 是一滴血,而是浸透了血。
  「照我說的做否則我用它割下你的腦袋!」
  「泰德,有個人在這兒!」她對著電話尖叫。在恐怖和痛楚中,她又能清 楚地說話了,「這兒有個壞人!泰德這兒有個壞人——」
  「說你的名字!」他衝她吼道,剃刀在離他眼睛一寸的地方劃過,她哭著 向後退縮。
  「你是誰?為——」
  「米麗艾姆!」她尖叫道,「啊泰德別讓他再割我別讓壞人再割我別——」
  喬治.斯達克一刀切斷結成一團的電話線,電話機發出一聲憤怒的叫聲, 然後,寂無聲響。
  這很好,還會更好,他要強姦她,他好久沒有想要強姦女人了,但他很想 強姦這個女人,他不想殺死她,但她叫得太厲害了。兔子們會又從他們的洞中 探出頭,嗅出危險的氣味。
  她仍在尖叫。
  顯然她已經瘋了。
  於是斯達克又揪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向後拉,直到她盯著屋頂,衝著屋 頂尖叫,然後割她的喉嚨。
  屋裡一片寂靜。
  「好啦,小妞兒。」他溫柔地說,把剃刀折起來放回口袋,然後伸出血淋 淋的左手,闔上她的眼睛。他襯衫袖口立即浸滿熱乎乎的鮮血,因為她頸靜脈 仍在噴血,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當對方是一個女人時,你就闔上她的眼睛, 這和她有多壞無關,你總是闔上女人的眼睛。
  她只是其中一個小角色,裡克.考利就不同。
  還有為雜誌寫文章的那個人。
  還有拍照的那個婊子,特別是她拍了那張墓碑的照片。一個婊子,對,是 一個婊子,但他也將闔上她的眼睛。
  等他們都被解決了之後,就輪到和泰德本人談了。不需要中介,面對面談, 讓泰德明白理由。在他解決了這些人之後,他希望泰德已經明白了理由。如果 他沒有,有辦法讓他明白理由的。
  畢竟,他是一個有妻子的男人,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皇后般的美麗。
  而且他還有孩子。
  他把手指伸進米麗艾姆熱乎乎的血中,開始在牆上飛快地寫起來。他不得 不走回去蘸了兩次,但寫得並不長,剛好在女人聳拉在沙發背上的頭的上方。 如果她睜開眼的話,她可以顛倒著讀它們。
  當然,那是假定她還活著的話。
  他俯身過去親親米麗艾姆的兩頰。「晚安,小妞兒。」他說,離開了公寓。
  對面走廊的男人又從他的門向外張望。
  當他看到高大、滿身血污的金髮男人從米麗艾姆的公寓出現時,他砰地關 上門並鎖上它。
  很聰明,喬治.斯達克想,穿過走廊走向電梯,他媽的非常聰明。
  他必須走得快一點兒,他沒有時間磨蹭。
  今天晚上還有一件事要解決。
第十三章 恐 懼

  泰德是如此慌張,以致於他真的動彈不了了,這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他 根本不知道。他還能呼吸,這真是令人驚訝。後來,他認為這種感覺只在十歲 時體驗過,那次他和兩個朋友在五月中旬決定去游泳,這比他們以往游泳至少 要早三個星期,但這似乎仍然是好主意。五月的新澤西晴朗炎熱,氣溫高達八 十度。他們三人走到戴維斯湖,這是他們給離泰德家一里的一個小池塘起的諷 刺性名稱。他第一個脫掉衣服換上游泳褲,因此也是第一個下水的。他從岸上 一頭跳下水中,差點兒死掉,那天的空氣感覺像仲夏,但水卻像初凍結冰前的 最後一天,他的神經系統一瞬間短路了。他的呼吸停在他的肺中,心臟停止了 跳動,等他浮出水面時,他就像一輛電池用光的汽車,非常需要盡快充電,但 不知道怎麼辦。他記得陽光是那麼燦爛,在藍黑色的水面照射出成千金黃色的 亮點,他記得哈利.布萊克和蘭迪.韋斯特站在岸上,哈利正把他褪色的游泳 褲往他的大屁股上拉,蘭迪手拿游泳褲赤身裸體站在那裡喊道:水怎麼樣,泰 德?那時他剛浮上水面,他所能想的是:我要死了,就在陽光燦爛的這裡,當 著我兩個最好朋友的面,放學了,我沒有家庭作業,媽媽說我可以邊看電視邊 吃飯,但我看不到了,因為我要死了。幾秒鐘前,呼吸還是件容易的,毫不復 雜的事,現在卻卡在他喉嚨中,他既呼不出又吸不進。他的心臟躺在胸中像一 小塊冷磚,然後它爆開了,他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的身上長出十幾億個雞皮 疙瘩,他不假思索的以小孩才有的那種惡意的快樂告訴蘭迪:水很好!不太冷! 跳吧!幾年後他才意識他可能殺了他倆,就像差點兒殺了他自己一樣。
  現在就像那時一樣,他全身處在同樣的凍結狀態。他作在椅子上,不是裡 而是上,身體前傾,電話筒仍在手裡,凝視著電視上的天線。他知道麗茲走進 來,她先問他是誰打來得電話,然後問出了什麼事,就像那天在戴維斯湖一樣, 他的呼吸像一隻髒襪子一樣堵在他的喉頭,既不能進又不能出,大腦和心臟之 間的聯繫突然中斷,我們對這次突然的停頓表示歉意,交通將盡快繼續,或永 遠停下,但不管怎麼樣,請你安享在美麗的安德斯韋爾的停留,一切鐵路在此 終止。
  然後它突然爆開,就像那次一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臟在他胸中狂 跳了兩下,然後繼續以它平日的節奏跳動......雖然它仍然跳得很快,太快了。
  那尖叫聲,天哪,那尖叫。
  麗茲現在跑過房間,當他看到她沖話筒一次次喊哈嘍和誰啊時,他才意識 到她從他手裡奪過了電話筒。這時她聽到斷線的聲音,把它放回原處。
  「米麗艾姆,」麗茲轉身看著他,他最後終於說話了,「是米麗艾姆,她 在尖叫。」 「
  除了在書中,我從沒殺過任何人。
  麻雀又飛起。
  這兒我們稱之為廢物。
  這兒我們稱之為安德斯韋爾。
  回到北方,夥計。你要為我做不在現場的偽證,因為我要去北方。  」
  「米麗艾姆?米麗艾姆.考利?泰德,怎麼啦?」
  「是他,」泰德說,「我知道是,我認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今天......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次。」
  「又有一次什麼?」她的手指壓著她頸脖的一側,使勁按摩,「又一次失 去知覺?又一次恍惚?」
  「都是,」他說,「先是麻雀,我恍惚中在一張紙上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 東西。我把它扔了,但她的名字在紙上,麗茲,米麗艾姆的名字是我這次恍惚 中所寫的一部分......而且......」
  他停下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什麼?泰德,寫的是什麼?」他抓住她的一隻手使勁搖,「寫的是什麼?」
  「她客廳有一張廣告畫,」他說,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就像它是別人的—— 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也許是從對講機上傳來的,「一幅百老匯音樂歌劇的廣 告畫。貓。我上次在那兒時看到過它。貓,現在和永遠。我把那也寫下了,我 寫它是因為在那兒,所以我在那兒,我的一部分通過他的眼睛看到......」
  他看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她。
  「這不是腫瘤,麗茲,至少在我體內的不是腫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麗茲幾乎是喊叫。
  「我必須給裡克打電話。」他低聲說。他心靈的一部分似乎飄起來四處移 動,同時以清晰的形象和符號和它自己交談,他寫作的時候有時就是這種狀態, 但這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記住這種狀態——寫作是一種真實生活嗎?他突 然想問。他不認為寫作是真實生活,它更像是真實生活的中斷。
  「求求你泰德!」
  「我必須警告裡克,他可能處在危險中。」
  「泰德,你在胡說什麼!」
  不,當然他不是在胡說。如果他停下來解釋,他會顯得更荒唐......如果 他停下來把他的擔心告訴他妻子,這只會引起她無謂的猜測,而喬治.斯達克 正在穿過曼哈頓的九條街道,從裡克前妻的公寓前往裡克的公寓,坐在一輛出 租車或偷來的車裡,或坐在夢中的黑色托羅納多車駕駛座後,一邊抽著煙,一 邊準備像殺死米麗艾姆一樣殺死裡克——
  他已經殺了她嗎?
  也許他只是嚇嚇她,讓她哭泣和震驚,也許他傷害了她——仔細一想,這 是可能的。她說什麼?別讓他再割我,別讓他壞人再割我。紙上有割字,還有 ......那上面不是還有終止嗎?
  對,對,有。但那和夢有關,不是嗎?那和安德斯韋爾有關,那是鐵路終 止的地方......不是嗎?
  他祈禱是那樣。
  他必須幫助她,至少試試,他必須警告裡克。但如果這麼給裡克打電話, 這麼突然告訴他當心,裡克會問為什麼的。
  「出什麼事了,泰德?發生什麼了?」
  如果他一提米麗艾姆的名字,裡克會馬上跳起來跑到她那裡去,因為裡克 仍很關心她,仍然非常關心她。那麼他會發現她......被大卸八塊(泰德心裡 極力迴避這樣的念頭和形象,但他不由自主地想看看漂亮的米麗艾姆大卸八塊 後會是什麼樣的,像屠夫案板上切開的肉)。
  也許那正是斯打克所希望的,愚蠢的泰德把裡克送進一個陷阱,愚蠢的泰 德為他辦了事。 「
  但我不是一直在為他做事嗎?那不正是筆名所做的嗎?  」
  他感到他的心裡又堵住了,輕輕地把它自己團成一個結,就像肌肉抽筋一 樣。他無法承受這個念頭,現在他根本無法承受這個念頭。
  「泰德......求求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冰涼的手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臂。
  「正是殺死豪默.加馬齊和克勞森的那個人,他正和米麗艾姆在一起,他 ......在威脅她。我希望他只做了這些。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在尖 叫,電話線斷了。」
  「啊,泰德,天哪!」
  「沒有時間讓我們倆歇斯底里發作了,」他說,一邊想:雖然天知道我很 想發作一下。「上樓去,把你的通訊簿拿來,我沒有米麗艾姆的電話和地址, 我想你有。」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它?」
  「現在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麗茲,去拿你的通訊簿,快點,好嗎?」
  她憂鬱了一會兒。
  「她可能受傷了!快去!」
  她轉身跑出去,他聽到她的腳打著樓梯,努力讓他的大腦正常運轉。
  別給裡克打電話,如果它是一個陷阱,給裡克打電話就是一個很糟的主意。
  好吧——到此為止。這是個開始,接下來給誰打電話呢?
  紐約警察局?不——他們會問許多浪費時間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 一個緬因州的人怎麼能報告紐約的一樁罪行呢?這主意不好。
  龐波。
  這主意不錯。他可以先給龐波打電話,他必須措辭謹慎,至少目前要這樣。 像失去知覺、麻雀聲、斯達克等事可以暫時不提。現在米麗艾姆是最重要的。 如果米麗艾姆受了傷但仍活著,沒有必要談任何會影響龐波行動迅速的事。應 該由龐波來給紐約警察打電話,如果消息來自他們自己的一位同行,他們的行 動會更快,問題會更少,即使這位同行恰巧在緬因州。
  但先給米麗艾姆打電話,上帝保佑她接電話。
  麗茲拿著通訊簿飛跑回屋,臉色蒼白,就像她剛生下威廉和溫蒂時那樣。 「給,」她說,呼吸急促,幾乎是在喘氣。
  不會有什麼事的,他想對她說,但打住了。他不想說任何很容易證明是謊 言的話......米麗艾姆的尖叫聲以說明事情不妙了,至少對米麗艾姆來說,永 遠不會一切正常。 「
  這兒有一個人,這兒有一個壞人。  」
  泰德想到斯達克,打了個冷戰。他是非常壞的人,泰德比任何人都明白這 一點,畢竟是他一手造成喬治.斯達克的......不是嗎?
  「我們沒事兒,」他對麗茲說——至少這是真的。到目前為止,他心裡補 充了一句。「保持鎮靜,寶貝,緊張過度暈倒在地上對米麗艾姆沒什麼幫助。」
  她直挺挺地坐下,凝視著他,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嘴唇。泰德開始敲打米麗 艾姆的電話號,手指有點發抖,在敲第二個數字時誤敲了兩下。你告訴別人鎮 靜,自己卻不行。他長吸一口氣,定定神,按了一下掛斷鍵,又重新開始,強 迫自己慢些。他敲完最後一個鍵,然後傾聽電話的喀嚓聲。 「
  上帝,保佑她一切都好,如果她出了事,至少讓她能接電話。求求你。  」
  但電話沒有響,只有占線的忙音。也許真的是占線,也許她在給裡克或醫 院打電話,也許電話沒放在架上。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當他按下掛斷鍵時想。也許斯達克把電話線從牆上 拉出來了,也許(「別讓壞人再割我」)他的確割斷了它。
  就像他割米麗艾姆一樣。
  用折疊式剃刀,泰德想,背脊上一陣寒意。那時那天下午他寫在紙上的詞 :剃刀。
  隨後的半個小時讓人難以置信,就像龐波和兩個警察以他還不知道的謀殺 罪來逮捕他時他感覺到的那樣。並沒有人身威脅感——至少沒有迫在眉睫的人 身威脅感,但有一種走過佈滿蜘蛛網的黑屋的感覺,這些蜘蛛網拂過你的臉, 先讓人覺得有點兒癢,最後讓人發怒,這些蜘蛛絲並不是直挺挺的,當你要抓 它們時,它們卻輕輕地飄開了。
  他又試了一次米麗艾姆的電話,當它還是忙音時,他又一次按下掛斷鍵, 憂鬱了一會兒,不知道應該給龐波打電話呢,還是給紐約接線員查一下米麗艾 姆的電話。他們有辦法區分一個占線的電話和一個壞了的電話嗎?他認為他們 能,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米麗艾姆和他的聯繫突然中斷了,再也無法與她聯繫 上了。但他們能發現——麗茲能發現——他們是不是有兩條線。為什麼他們沒 有兩條線呢?沒有兩條線是愚蠢的,對嗎?
  雖然這些念頭在兩秒鐘內閃過他的心裡,但他卻覺得時間很長,他恨自己 猶豫不決,而米麗艾姆在她的公寓裡卻可能正在流血而死。書裡面的人物—— 至少在斯達克的書中——從來不這樣猶豫不決,他們從不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 沒有第二根電話線以備萬一這類的廢話,書裡的人物從不浪費時間,從不這樣 突然緊張起來。
  如果每個人都像通俗小說中的人物,這個世界將變得更有效率,他想。通 俗小說中的人物在從第一章到下一章的發展中總是保持清醒的頭腦。
  他撥通緬因州查號台,接線員問:「請問哪個城市?」他有那麼一瞬不知 說什麼,因為羅克堡是個鎮,不是城市。然後他想,別慌,泰德,你必須保持 鎮靜,你不應該讓米麗艾姆由於你的驚慌而死去。他甚至沒有時間考慮他為什 麼不能讓這事發生並做出回答:唯一能控制的真實人物就是他自己,驚慌不是 他這個人物形象的一部分,至少他這麼看。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瞎扯,泰德。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傻瓜——」
  「先生?」接線員在催促,「請問哪個城市?」
  「好吧。控制住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神,說:「羅克堡市。」天哪,他閉上眼睛,緩慢而 清楚地說:「對不起,接線員,羅克堡。我要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停了一下,然後一個機器的聲音開始說電話號碼。泰德意識到他沒帶鋼筆 或鉛筆。機器又開始說第二遍。泰德努力想要記住它,數字穿過他的大腦又進 入黑暗,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
  「如果你需要進一步幫助,」機器聲音繼續說,「請別掛斷,接線員——」
  「麗茲?」他請求道,「筆?能寫字的東西?」
  她的通訊簿上插著一隻筆,她遞給他。這時接線員又回到電話上,泰德告 訴她他沒有記下號碼。接線員又招來機器,它用女人般的聲音又說開了,泰德 在一本書的封面上寫下號碼,剛要掛上,有決定再核查一遍。他聽了第二遍, 發現他顛倒了兩個數字的順序。啊,顯然,他已慌張到極點。
  他敲下掛斷鍵,全身一下佈滿了細汗。
  「別著急,泰德。」
  「你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冷冷地說,開始撥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響了四次才傳來一個很煩倦的聲音:「這是羅克堡警長辦公室,我是 副警長裡傑威克,有什麼事嗎?」
  「我是泰德.波蒙特,從魯德婁打來電話。」
  「哦,」對方聲音沒有認出泰德的意思,一點兒也沒有,這意味著需要更 多的解釋。裡傑威克這個名字到有點兒熟悉,對了,他就是採訪阿森特太太和 發現加馬齊屍體的那個人。天哪,他怎麼能發現被懷疑是泰德殺死的老人,卻 又不知道泰德是誰呢?
  「龐波警長到這兒來後......和我討論豪默.加馬齊兇殺案,裡傑威克副 警長。我有關於這件事的情報,我需要馬上跟他通話。」
  「警長不在這兒。」裡傑威克說,不為泰德急迫的語氣所動。
  「啊,他在哪兒?」
  「在家裡。」
  「請告訴我他家裡的電話號碼。」
  對方令人難以置信地回答說:「啊,我認為我不應該給你,波曼先生。 警長最近很忙,他妻子身體不太好,她頭痛。」
  「我必須跟他通話!」
  「好吧,」裡傑威克從容地說,「顯然你認為你必須跟他通話,也許這是 真的,我是說你真的必須跟他通話。波曼先生,為什麼你不告訴我讓我——」
  「他到這兒為豪默.加馬齊最保護我,副警長,現在又有別的事發生了, 如果你不立即給我他的電話號碼——」
  「啊,天哪!」裡傑威克喊道。泰德模模糊糊聽到砰地一聲響,他可以想 象裡傑威克的腳從桌上放下,在椅子上坐直了,「波蒙特,不是波曼!」
  「對,而且——」
  「啊,天哪!天哪!警長說如果你打來電話,我應該立即轉給他!」
  「好吧。現在——」
  「天哪!我是個該死的大笨蛋!」
  泰德對此太同意了,他說:「請給我他家的電話號碼。」他極力忍住沒有 吼出來。
  「當然,請等一下,啊......」接著是令人窒息的停頓,只有幾秒鐘,但 泰德覺得在這停頓中金字塔都可以建成了,可以建起來再拆掉了。在這同時, 米麗艾姆可能正在五百公里外的公寓地毯上慢慢死去。我害了她,他想,只因 為我決定給龐波打電話時卻遇上這麼個白癡,我應該首先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 或打911。對應該打911,讓他們去處理。
  只是那個選擇現在看來也不現實,他認為他這麼做是由於那恍惚狀態,以 及他在恍惚狀態中寫的字。他不認為他預見了對米麗艾姆的攻擊......但他模 模糊糊地看到了斯達克為這攻擊做的準備。那幾千隻鳥幽靈般的叫聲似乎使他 為這整個古怪的事件承擔起責任。
  但是,如果米麗艾姆只因為他太驚慌沒打911而死去,他怎麼有臉再見裡克 呢?
  他媽的,他怎麼有臉在鏡子裡再面對自己呢?
  那個白癡裡傑威克來了,他給泰德警長家的電話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 的念,慢得能讓一個白癡記下......但泰德還是讓他再重複了一次,雖然他火 急活燎地想要快點。他對剛才記錯警長辦公室電話一事感到震驚,怕再犯同樣 的錯誤。
  「好了,」他說,「謝謝你。」
  「波蒙特先生?我很感謝你,如果你在警長面前別提我怎麼——」
  泰德毫不遺憾地掛斷電話,開始打裡傑威克給他的電話。當然龐波可能不 在,接電話的人可能會說警長剛出去吃飯了,那就真太不巧了。
  他瘋了似地大笑一聲,麗茲吃驚的看著他:「泰德?你沒事吧?」
  他剛要回答,電話通了,他衝她擺擺手。他猜得很對,不是龐波,是個小 男孩,聽上去十歲左右。
  「你好,龐波家,」小孩尖聲尖氣地說,「我是陶德.龐波。」
  「你好,」泰德說,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把話筒抓得太緊了,試著放鬆他的 手指,關節發出劈啪聲,但並沒有真的鬆動。「我的名字是泰德——」他差點 兒接著說成龐波,連忙中途改口「——波蒙特,警長在嗎?」 「
  不在,他到加裡福尼亞的洛迪去了,去喝啤酒和買香煙。  」
  相反,男孩的聲音從話筒移開,尖叫道:「爸爸!電話!」隨後是一陣嘩 啦聲,幾乎把泰德的耳朵震疼。
  過了一會兒,謝天謝地,傳來阿蘭.龐波的聲音:「你好?」
  一聽到這聲音,泰德緊張一下子消失了。
  「我是泰德.波蒙特,龐波警長。紐約有一位女士現在急需幫助,她和我 們星期六晚所談的事有關。」
  「說吧。」龐波簡潔地說,泰德感到一陣輕鬆,他覺得一切正常了。
  「那位女士是米麗艾姆.考利,我經紀人的前妻。」泰德差點兒把米麗艾 姆說成「我前妻的經紀人」。
  「她打電話到這兒,發瘋似的尖叫。我開始甚至都沒聽出她是誰,然後我 在背景中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讓她告訴我她是誰以及發生了什麼事。她 說她公寓有個男人,他威脅要傷害她,要......」泰德嚥了口唾沫,「...... 要割她。這時我聽到她的聲音,但是男人在衝她喊,說如果她還不說她是誰, 他就割下她的腦袋,這是他的原話:『照我說的做否則我割掉你的腦袋』。然 後她說她是米麗艾姆,請求我......」他又嚥了口唾沫,他喉嚨裡像堵了什麼 東西,「她請求我別讓壞人做那事,別再割她。」
  在他對面,麗茲越來越蒼白。請別讓她暈倒,泰德暗暗希望或祈禱,請別 讓她現在暈倒。
  「她在尖叫,這時電話線斷了。我想他割斷了它或把他從牆上拉出來了。」 這是瞎扯,他沒有想任何事,他確切地知道,電話線被割斷了,用一把折疊式 剃刀。「我試著再跟她聯繫,但——」
  「她的地址?」
  龐波的聲音仍然很爽快,很輕鬆,很鎮靜,除了一種急促的命令的口氣之 外,他很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我給他打電話是對的了,泰德想,感謝上帝, 有人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或至少相信他們知道。感謝上帝,有人像通俗小說中 的人物一樣行動。如果我們不得不和索爾.貝婁筆下的人物打交道,我相信我 會發瘋的。
  泰德低頭看麗茲通訊簿中米麗艾姆的名字:「寶貝這是三還是八?」
  「八。」她的聲音很冷漠。
  「好。坐回椅子中,把你的頭放在你的膝蓋上。」
  「波蒙特先生?泰德?」
  「對不起,我妻子很難過,看上去要暈倒。」
  「我不感到驚訝,你們倆一定都很難過,這是讓人難過的事情,但你幹得 不錯。保持鎮靜,泰德。」
  「好。」他吃驚地意識到,如果麗茲暈倒了,他會讓她躺在地上,繼續和 龐波談話,直到他得到足夠的情報能採取行動為止。請別暈倒,他想,又低頭 看麗茲的通訊簿,「她的地址是第八十四街西一零九。」
  「電話號碼?」
  「我告訴過你——她的電話不——」
  「我還是需要電話號,泰德。」
  「是,當然你需要。」雖然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對不起。」他說了電 話號。
  「這次的電話是多久以前打來的?」
  幾小時前,他想說,然後看看壁爐上的鐘,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它停了,一 定是停了。
  「泰德?」
  「我在這兒,」他以一種像是來自別處的冷靜的聲音說,「最多六分鐘前, 那時我和她的聯繫中斷,被切斷了。」
  「好吧,時間失去的不多。如果你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他們會讓你化三 倍的時間,我會盡快給你回音,泰德。」
  「裡克是她的前夫,」他說,「你跟警察談的時候告訴他們,她的前夫裡 克還不知道此事。如果那傢伙......對米麗艾姆做了什麼,你知道,下來就會 輪到裡克。」
  「你確信這是殺害豪默和克勞森的同一個傢伙嗎?」
  「我確信是。」接著他脫口而出說道,「我認為我知道是誰。」
  龐波稍一停頓,接著說:「好吧,留在電話旁,一有時間我就要和你談談 這事。」他掛上電話。
  泰德向對面的麗茲望去,看到她斜躺在椅子上,眼睛大而無神。他站起來 跑過去,把她扶正,輕輕拍她的面頰。
  「是哪一個?」她迷迷糊糊地問,「是斯達克還是阿歷克斯.馬辛?哪一 個,泰德?」
  過了很長時間他說:「我不知道這兩人有什麼不同。我去泡茶,麗茲。」
  他確信他們會談談這件事,他們怎麼能迴避它呢?但他們沒有。很長一段 時間,他們只是坐在那兒,從他們杯子上方互相看著,等著龐波回電話。勉強 捱過漫長的幾分鐘,泰德覺得他們不會談了——在龐波回電話告訴他們米麗艾 姆是死了還是活著之前,他們不會談了。
  他看著她兩手捧著茶杯喝茶,自己也一邊喝一邊想,假設我們晚上坐在這 兒,手裡拿著書,這時,一顆流星砸破屋頂落了下來,它冒著煙,閃著光,落 在客廳地板上。我們中的一個人走進廚房,拎出一桶水,在它燒著地毯之前把 它撲滅,在這之後,我們還會接著讀書嗎?不會——我們會談論它,我們必須 這樣做,就像我們必須談這事一樣。
  也許他們會在龐波回電話之後開始,也許他們甚至會通過龐波來談,龐波 提問題,泰德回答,麗茲在一邊傾聽。對——也許他們會那樣開始,因為泰德 覺得龐波像催化劑。泰德覺得,龐波似乎是使這事情開始的人,雖然警長只不 過是對斯達克的行為做出反應而已。
  在這期間,他們坐著等待。
  他有一種衝動,想要再試試米麗艾姆的電話,但他不敢——龐波可能正巧 在那時侯回電話,卻發現波蒙特電話占線。他發現自己毫無目的地希望他們有 第二條電話線。好吧,他想,一邊是希望,一邊是努力。
  理智告訴他,斯達克不可能像人體內古怪的毒瘤一樣到處亂殺人,這是完 全不可能的。
  但是,他的確這樣做了,泰德明白,麗茲也明白。他不清楚他告訴龐波後 他會不會也明白。泰德認為龐波不會,龐波可能叫來精神病醫生,因為喬治. 斯達克不是真的,阿歷克斯.馬辛也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他們都沒有存 在過,就像喬治.艾略特或馬克.吐溫、劉易斯.卡洛爾、塔克.考、愛德加 .包克斯等一樣,筆名只是虛構人物的一種更高形式。
  但是,泰德仍認為阿蘭.龐波會相信,即使開始他不願相信。泰德自己也 不願,但是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可以說它逼著你相信它是真的。
  「為什麼他不回電話?」麗茲不安地問。
  「才過了五分鐘,寶貝。」
  「快十分鐘了。」
  他控制住自己別對她吼叫——這不是電視節目中的加分比賽,龐波不會因 為在九點前回電話而得到額外的分數和有價值的獎品。
  他內心深處仍然堅持認為,不存在斯達克。這聲音合乎理性,但卻出奇的 無力,似乎處於機械的記憶而不是真正的確信,就像鸚鵡學舌一樣。但它是真 的,是嗎?他應該相信斯達克從墳墓中回來了,就像恐怖電影中的怪物一樣嗎? 那真是一個巧妙的把戲,因為沒有人——或非人——被埋在那裡,他的墓碑只 是混凝紙做的,放在一塊空墓地表面,像他的其它部分一樣是虛構的—— 「
  不管怎麼說,那把我帶到最後一個問提......或方面......或隨便你怎麼 稱呼它......你的鞋碼多大,波蒙特先生?  」
  泰德一直縮在他的椅子裡,忍不住要打盹。現在他突然坐起來,差點打翻 他的茶杯。腳印,龐波說過有關—— 「
  這些是什麼腳印?
  沒關係。我們甚至沒有照片。我們把所有一切都放在桌面上了......  」
  「泰德?怎麼啦?」麗茲問。
  什麼腳印?在哪兒?當然,在羅克堡,否則龐波不會知道。它們也許在「 家鄉公墓」,在那兒,神經質的女攝影師拍了許多照片,他和麗茲覺得很好笑, 是在那兒嗎?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他低聲說。
  「泰德?」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們倆都打翻了各自的茶杯。
  泰德的手伸向電話筒......然後停頓了半刻,只是在上面浮動。 「
  如果是他怎麼辦?
  我跟你沒完,泰德。你別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脫我時,你就擺脫了最好 的東西。  」
  他把手伸到下面,靠近電話,然後把它拿到耳邊:「你好?」
  「泰德嗎?」是阿蘭.龐波的聲音,泰德突然覺得全身無力,好像本來身 體是鐵絲捆著,現在鐵絲突然抽去一樣。
  「是,」他說,聲音絲絲的,像歎氣一樣。他又吸了一口氣,「米麗艾姆 沒事嗎?」
  「我不知道,」龐波說,「我給了紐約警察局她的地址。我們很快就知道, 雖然我要警察告訴你,今天晚上十五分鐘或半小時對你和你妻子來講不算很快。」
  「不,不算。」
  「她沒事嗎?」麗茲問,泰德摀住話筒,告訴她龐波還不知道。麗茲點點 頭坐下,她的臉仍很蒼白,但看上去比以前冷靜多了。至少現在人們在做事, 再也不只是他們倆的責任了。
  「他們還從電話公司得到了考利先生的地址—」
  「嘿!他們不——」
  「泰德,在他們知道考利前妻的情況前,他們不會做任何事。我告訴他們, 有一個精神變態的人在追逐《大眾》雜誌文章中提到的一個人或一些人,這文 章是關於斯達克筆名的,我還解釋了考利夫婦和你的關係。我希望我解釋的對。 我不太瞭解作家,更不瞭解他們的經紀人,但警察明白,如果那位女士的前夫 比他們早到那裡,事情就糟了。」
  「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龐波。」
  「泰德,紐約警察局現在正忙於行動,來不及要求更進一步的解釋,但他 們會要的,我也一樣,你認為這個傢伙是誰?」
  「那是我不想在電話上告訴你的事。我願意去你那兒,龐波,但現在我不 想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你能理解,你必須到這兒來。」
  「我做不到,」龐波耐心地說,「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
  「你的妻子病了,龐波?」
  「今晚她好像不錯,但我的一位副手打電話說他病了,我必須替他,這是 小鎮中的標準程序,我正準備去上班。我要說的是,你這時繞圈子是很不合適 宜的,泰德,快告訴我。」
  泰德考慮了一下,他確信當龐波聽了後會相信他的,但泰德不想通過電話 告訴他。
  「明天你能到這兒嗎?」
  「明天我們肯定要見面,」龐波說,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固執。「但今晚我 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紐約方面需要解釋是次要的,我有我的事要做,這鎮上 有許多人要求迅速抓住殺害豪默.加馬齊的兇手,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別 讓我再次要求你。雖然很晚了,但我可以打電話要求地區法院的潘考特把你作 為羅克堡謀殺案的證人抓起來。他已經從州警察處知道你是一個嫌疑犯,不管 有沒有不在場證據。」
  「你會那麼做嗎?」泰德問,既困惑又感興趣。
  「如果你逼我,我會的,但我想你不會逼我的。」
  泰德的頭腦現在清楚了點兒,他的思想實際上好像跑到別處去了。對於龐 波或紐約警察來講,他們在尋找的是個認為自己是斯達克的心理變態者還是斯 達克本人,這其實並沒有多大關係,對嗎?他不這樣想,他也不認為他們能抓 住他。
  「我確信他是個心理變態者,正像我妻子說的,」他終於告訴龐波。他和 麗茲兩目相遇,試圖傳給她一個信息,他成功了,因為她輕輕地點點頭。「這 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你還記得對我提到的腳印嗎?」
  「記得。」
  「它們是在家鄉公墓,是嗎?」對面的麗茲眼睛瞪大了。
  「你怎麼知道?」龐波第一次聽上去很吃驚,「我沒有告訴過你。」
  「你讀過那篇文章了嗎?《大眾》雜誌上的那篇?」
  「讀了。」
  「就是在那兒那個女人豎起了假墓碑,就是在那兒埋葬了喬治.斯達克。」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龐波說:「瞎扯。」
  「你明白了嗎?」
  「我想我明白的,」龐波說,「如果這傢伙認為他是斯達克,如果他瘋了, 那麼他從斯達克墳墓開始是有道理的,是嗎?這個攝影師在紐約嗎?」
  泰德吃了一驚:「在。」
  「那麼她也可能處在危險中?」
  「對,我......哎,我從沒想過,但我猜她可能處在危險中。」
  「姓名?地址?」
  「我沒有她的地址。」她曾給過他她的名片,可能是想和他合作搞一本書, 但他扔掉了,他只能給龐波她的名字,「菲利斯.邁爾斯。」
  「還有寫文章的那個傢伙?」
  「麥克.唐納森。」
  「也在紐約?」
  泰德突然意識到他並沒有確信真是那麼回事,他向後撤了一點兒:「哎, 我猜我只是假設他們倆是——」
  「這是個很合理的假設。如果雜誌的辦公室在紐約,他們關係會比較密切, 是嗎?」
  「也許,但如果他們是自由撰稿人的話——」
  「讓我們回到這張惡作劇照片。無論照片的文字說明還是報道本身都沒有 明說是家鄉公墓,我對此確信不疑。我應該能從背景上認出它,但我關注的是 細節。」
  「對。」泰德說。
  「鎮長丹.凱頓堅持不要明說是家鄉公墓——這是嚴格的先決條件。他是 那種非常謹慎的人,實際上謹慎得有點兒讓人討厭。我可以理解他允許拍照, 但我認為他決不會允許明說是哪個公墓,因為害怕引起破壞行為......人們也 許會去尋找那塊墓碑或做出諸如此類的舉動。」
  泰德點點頭,這很有意思。
  「所以,你的心理變態者要麼認識你,要麼來自這裡。」龐波繼續道。
  泰德曾做過一個假定,他現在為此感到羞愧,他曾認為一個樹比人多的小 鎮的警長應該是個笨蛋,這個人不是笨蛋,他顯然比世界著名的小說家泰德. 波蒙特優秀。
  「我們至少現在必須這麼假設,因為他似乎有內幕消息。」
  「那麼你提到的腳印是在家鄉公墓。」
  「是的,」龐波幾乎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滿著什麼,泰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警覺地問。
  「我們別繞彎子,好嗎?我必須給紐約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些名字,你必 須認真想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名字要告訴我的。出版社......編輯...... 我不知道。現在,你告訴我,我們要抓的那個傢伙實際上認為他就是喬治.斯 達克。星期六晚上我們做過這個假設,認為它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你卻告訴 我它是確鑿無疑的事實。為了證明它,你向我提出腳印問題。要麼這是你從我 們共有的事實中做出的大膽的推測,要麼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當然,我 更喜歡第二種選擇,所以,告訴我你的理由。」
  但他有什麼理由呢?以幾千隻麻雀的叫聲為先兆的恍惚狀態?龐波告訴他 克勞森寓所客廳牆上所寫的字之後他在稿子上所寫的同樣的字?在一張後來被 撕掉焚化的紙上所寫的字?一個夢,其中他被一個可怕的看不見的人領著穿過 他在羅克堡的房子,他所觸摸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都自我毀滅?我可以稱之為 心裡的事實而不是心靈的直覺,但仍然沒有證據,不是嗎?指紋和唾液暗示了 非常古怪的事——但真那麼怪嗎?
  泰德不這麼認為。
  「龐波,」他慢慢說道,「你會嘲笑我的。不——我收回這句話,我現在 知道你不會的。你不會嘲笑我的——但我也非常懷疑你是否會相信我。我反覆 考慮過,但結果是:我真的認為你不會相信我。」
  龐波的聲音馬上傳過來,這聲音急迫、威嚴、難以抗擋。
  「試試吧。」
  泰德憂鬱了一下,看看麗茲,然後搖搖頭:「明天吧,當我們能面對面的 時候,那時我會說的。今天晚上你相信我的話,它無關緊要,我所告訴你的就 是我能告訴你的所有有價值的東西。」
  「泰德,我說過以目擊證人拒捕你——」
  「如果你必須這麼做,那就做吧,我不在乎。但在我見到你之前,我不會 再說什麼了,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
  龐波沉默片刻,然後歎了口氣:「好吧。」
  「我要向你描述一下警察正在尋找的那個人。我不敢說它準確無誤,但我 相信它比較準確,準確到可以告訴警察。你有筆嗎?」
  「有,說吧。」
  泰德閉上上帝安在他臉上的眼睛,睜開上帝安裝在他大腦裡的眼睛,這眼 睛總是能看到他不願看的東西。讀過他的小說的人第一次遇見他時,總是很失 望,他們總是竭力隱瞞這一點卻又做不到。他並不討厭他們,因為他理解他們 的感覺——至少理解一點兒。如果他們喜歡他的作品(有人甚至聲稱熱愛它), 他們就會事先把他想像成半個上帝。相反,他們實際看到的是一個六英尺一英 寸高的傢伙,戴著眼鏡,開始脫髮,很容易絆倒。他們一個頭皮屑很多、鼻子 上有兩個鼻孔的男人,和他們自己完全一樣。
  他們看不到的是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睛,那個眼睛在他黑暗的另一半中閃閃 發光......它像上帝一樣,他很高興他們看不到它。......如果他們能看到, 他想他們中的許多人會試圖偷走它。是的,即使這意味著用一把鈍刀子從他的 肉體中把它挖出來。
  凝視著黑暗,他招來他自己的喬治.斯達克形象——真的喬治.斯達克, 和為書封底擺姿態的模特毫不相同。他尋找在那裡潛伏了數年之久的影子,找 到他,開始向阿蘭.龐波展示。
  「他很高,」他開始說,「至少比我高,六尺三,穿鞋時也許六尺四,頭 發是金色的,剃得很短,很整齊。藍眼睛,他的遠視力很好。大約五年前,他 開始戴眼睛做細活,主要是讀書和寫作。
  「他引人注目的不是高度而是寬度。他並不胖,但他非常寬,肩寬十八點 五寸,也許十九寸。年齡和我一般大,龐波,但他不像我這樣顯老或發胖。他 很強壯,看上去像施瓦辛格。他練習舉重,鼓起二頭肌,可以蹦斷他襯衫袖上 的縫線,但他不是死肌肉。
  「他出生於新罕不什爾,但他父母離婚後,他隨他母親移居密西西比州的 牛津,她是在那兒長大的。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兒度過的。他年輕時, 有很重的南方口音,在學院裡很多人拿他的口音開心——雖然不是當著他的面, 你不會當著這種傢伙的面開玩笑的——他費了很大勁克服這口音。現在,我想 只有在他生氣時你才能聽到這種口音,而讓他生氣的人我想很少能再找到來作 證的。他很容易發火,很狂暴,很危險。確切地說,他是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
  「什麼——」龐波開口,但泰德不理他。
  「他曬得很黑,一般金髮男人不會曬得那麼黑,所以這一點很好認。大腳, 大手,長脖,寬肩。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個有才華的人匆匆忙忙從一塊堅硬的巖 石上鑿出來的一樣。
  「最後一件事:他可能開一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是哪一年造的, 不過是老式的馬力很大的那種,黑色的,密西西比牌照,但他可能已換樣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在後保險槓上有一張粘貼紙。上面寫著『高貴的 狗雜種』。」
  他睜開眼睛。
  麗茲正凝視著他,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龐波?你——」
  「等一下,我在寫。」又是一陣更短暫的停頓。「好啦,」龐波最後說, 「我記下了。你告訴了我一切,除了這傢伙是誰,你和他的關係,以及你怎麼 認識他的,你能告訴我這些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試試,明天吧。今天晚上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用, 因為他用另一個名字。」
  「喬治.斯達克。」
  「哎,他可能瘋狂到稱自己為阿歷克斯.馬辛,但我懷疑這一點。我想他 會自稱斯達克,對。」他試著對麗茲眨眼,雖然他不認為眨眨眼就能改變氣氛, 但他無論如何要試試,他看上去像個貓頭鷹閃動雙眼。
  「今天晚上我沒辦法說服你再多說一點兒,是嗎?」
  「沒有,沒有辦法,我很抱歉,但沒有辦法。」
  「好吧。我會盡快跟你聯繫。」他就這麼掛了,沒說謝謝,沒說再見。仔 細想想,泰德認為自己並不要龐波說謝謝他。
  他掛上電話,走向妻子,她坐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一樣看著他。他拉住她的 手——它們很冰涼——說:「一切都會好的,麗茲。我發誓會好的。」
  「明天你跟他談時,你會告訴他那種恍惚狀態嗎?鳥叫聲?你在一個孩子 時怎麼聽到它,當時它意味著什麼?你所寫的東西?」
  「我會告訴他一切,」泰德說,「他選擇什麼告訴別的有關部門......」 他聳聳肩,「那是他的事。」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無力地低聲說,眼睛仍然盯著他——好像每力氣 離開他,「你對他知道得這麼多。泰德......怎麼知道的?」
  他只能跪在她面前,握著她冰涼的手。他怎麼能知道得這麼多呢?人們一 直這麼問他。他們用不同的話問他這個問題——你怎麼虛構出來的?你怎麼寫 成的?你怎麼能記住?你怎麼看到的——但總是回到同一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他只是知道。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重複說,就像一個在做惡夢的人在說話,然後他 們倆都沉默不語。他期待著雙胞胎感受到他們的父母的難過,醒過來哭叫,但 卻只能聽到鐘單調的滴答聲。他移動了一下,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仍然握 著她的手,希望能讓它們暖和起來。十五分鐘後,電話響的時候,它們仍然冰 涼。
  阿蘭.龐波的聲音低沉平實。裡克.考利在他的公寓中很安全,在警察的 保護之下,他馬上要去看他的前妻,她現在將永遠是他的前妻了,他們倆經常 談到並渴望復婚,現在永遠不可能了,米麗艾姆死了,裡克將去正式認屍。今 晚泰德別指望裡克會給他打電話,他自己也別試著打過去;泰德與米麗艾姆. 考利謀殺的關係沒有告訴裡克,因為裡克的「不穩定狀態」。菲裡斯.邁爾斯 已找到,並處於警察保護之下。米切爾唐納森很難找,但他們指望半夜前能找 到他,並將他保護起來。
  「她怎麼被殺的?」泰德問,其實他完全知道答案,但有時你不得不問, 天知道為什麼。
  「喉嚨被割斷拉,」龐波故意粗魯的說,他又追問一句,「你仍然沒什麼 要告訴我的?」
  「早晨,當我們能看見對方時。」
  「好吧。我想問問總沒關係。」
  「對,沒關係。」
  「紐約警察已發出通緝令,通緝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人,按你所描述的。」
  「很好。」他認為很好,雖然他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如果喬治.斯達克不 想被發現,他們肯定發現不了他,如果誰碰巧發現了他,泰德認為這人會為此 而感到遺憾。
  「九點,」龐波說,「你一定要在家呆著,泰德。」
  「放心吧,一定在。」
  麗茲吃了一片安眠藥,終於睡著了。泰德打了一會兒盹,時不時醒來。三 點十五,他起床去浴室。當他站著撒尿時,以為聽到麻雀聲了,緊張地傾聽著, 馬上不尿了。聲音既不增大也不減小。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只是蟋蟀的 聲音。
  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一輛州警察巡邏車停在路對面,關著燈,沒一點兒聲 音。如果他沒看有到香煙頭一閃一閃的,會以為裡面沒有人呢。看來他、麗茲 和雙胞胎也在警察保護之下。
  或警察的守衛之中,他想,回到床上。
  不管是什麼,這似乎讓他心裡靜了點兒。他睡著了,八點醒來,不記得做 過惡夢。不過真的惡夢當然還在那兒,在某個地方。
第十四章  血腥之夜

  留著愚蠢的小貓鬍子的傢伙比斯達克預料的敏捷得多。
  斯達克在唐納森住的那棟樓的九樓走廊等他,就在唐納森寓所門邊的拐角 處。如果斯達克能夠先進入公寓,就像他殺那婊子一樣,事情就容易得多,但 是他看了一眼鎖,就確信這些鎖不像她的鎖那樣能輕易打開。不過一切仍會很 順利的。已經很晚了,養兔場的兔子應該都睡著了,正在夢裡吃苜蓿。唐納森 會醉醺醺的反應遲鈍——當你凌晨一點回家時,你決不是剛從公共圖書館出來。
  唐納森的確似乎有點醉,但他的反應一點兒也不遲鈍。
  唐納森正在摸索他的鑰匙圈時,斯達克從拐角轉出,揮動剃刀向他砍去, 盼著迅速而有效地弄瞎對方的眼睛,然後,在唐納森能叫喊之前,割開他的喉 嚨,在割斷他喉管的同時切斷他的聲帶。
  斯達克沒有試圖悄悄地衝過去,他要唐納森聽到他的聲音,要唐納森朝他 轉過臉,這會使刺殺更容易。
  唐納森開始的反應和他預料的一樣,斯達克把剃刀短促有力地向他臉上砍 去,但唐納森設法閃了一下——幅度不大,但對斯達克的目的來講影響太大了。 剃刀沒有砍到他的眼睛,卻砍到了他的前額,見了骨頭,一片皮膚捲起蓋到唐 納森的眉毛上,就像一張脫落的牆紙。
  「救命!」唐納森用低沉的、像羊一樣的聲音喊道。沒有一擊而中就是這 種結果,操他媽的。
  斯達克逼近,剃刀舉在他自己眼睛的前面,刀刃微微向上,就像一個鬥牛 士在第一次鬥牛之前向公牛敬禮一樣。沒關係,並不是每次都很順利的,他沒 有把告密者弄瞎,但鮮血正從他額頭的切口噴湧而出,小唐納森只能通過一個 粘乎乎的薄霧看東西。
  他沖唐納森的喉嚨砍去,這狗雜種把頭向後一仰,快得像一條響尾蛇躲避 一次攻擊,令人驚訝的速度,斯達克不由自主地對這人有點佩服,不管他的貓 鬍子可笑不可笑。
  刀刃緊貼著這人的喉嚨劃過,沒有砍到他,他又一次尖叫著喊救命。紐約 市的兔子們睡覺從不很沉,現在全醒過來了。斯達克換個方向又一次砍去,同 時他踮起腳尖撲向前去,這是一個優雅的、芭蕾舞般的動作,應該能達到目的 了。但唐納森把一隻手舉到他喉嚨前面,斯達克沒有殺掉他,只是劃了一系列 長長的、淡淡的傷口,警察局的病理學家會稱之為自衛性傷口。唐納森是五指 張開抬起手的,剃刀劃過所有四根手指的指根,他在第三個手指上戴了一個很 重的戒指,所以那根手指沒有受傷。當刀刃劃過戒指時發出一聲清脆、輕微的 金屬聲,在戒指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傷痕。剃刀把其他三個手指割得很深,毫不 費力地切進肉裡,就像一把熱乎乎的刀切進奶油中一樣。筋腱被切斷了,手指 像昏昏欲睡的木偶一樣猛然向前倒下,只有無名指直立著,好像唐納森在混亂 恐懼中忘了用哪根手指去嘲笑別人。
  唐納森這次開口時,他實際上是在嗥叫了,斯達克知道不可能悄悄的拖身 而去了,他本來指望幹完後就悄悄地離去,因為他不會讓唐納森活下來打電話 的,但實際情況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他也不想讓唐納森活下來。一旦你所幹的 事發生了變故,你會一直幹下去,要麼做完它,要麼你自己完蛋。
  斯達克逼過去,現在他們沿著走廊已經快到另一個公寓的門口了。他不經 意地向一邊甩甩剃刀,甩去剃刀上的鮮血,鮮血雨點般濺在奶油色牆上。
  走廊的另一頭,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藍色睡衣、戴著睡帽的男人探出 頭和肩膀。
  「幹什麼呢?」他憤怒地喊道,他的聲音表明即使羅馬教皇在這兒他也不 在乎。
  「謀殺。」斯達克閒淡似地說,有那麼一瞬,他的眼睛從他面前血淋淋的、 大聲嗥叫的人身上移到門口那個人身上。後來,這個人會告訴警察殺人者的眼 睛是藍色的,淡藍色的,瘋了一樣。」你要一點兒嗎?「
  門砰地關上,快得好像從沒打開一樣。
  唐納森雖然很驚慌,而且受傷不輕,但當斯達克的視線移開時(即使是非 常短暫的一瞬),他看到了一個機會,立即抓住了這個機會,這個狗雜種真是 動作迅速,斯達克的敬佩更進一層。這傢伙的速度和自我保護意識真是太棒了, 雖然他接下來所做的非常愚蠢。
  如果他跳向前,與斯達克搏鬥,他可能真會造成點兒麻煩。相反,唐納森 轉身就逃跑。
  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是個錯誤。
  斯達克追上去,大號鞋在地毯上沙沙作響,他向那人脖頸後砍去,相信這 一擊終於能結束這件事了。
  但是,就在剃刀擊中前的一瞬,唐納森向前猛一伸頭,躲過了這一擊,就 像烏龜躲進甲殼中一樣。斯達克開始相信唐納森有心靈感應了,這一次,本來 是致命的一擊卻只割破了頭皮,這頭皮位於脖子後面突出骨頭的上面,它在流 血,但決不是致命的。
  這是使人生氣、憤怒的......而且有點兒滑稽。
  唐納森沿著走廊踉踉蹌蹌的逃,從一邊換到另一邊,有時甚至撞在牆上, 邊逃邊喊叫。當他沿著走廊踉踉蹌蹌的逃時,血撒在地毯上。偶爾會在牆上 留下血乎乎的手印,但他踉踉蹌蹌穿過走廊的時候,還沒死。
  沒有別的門打開,但斯達克知道,此時此刻,至少在半打公寓中,有半打 手指在敲擊半打電話上的911。
  唐納森踉踉蹌蹌地走向電梯。
  斯達克大步跟在後面,既不生氣也不害怕,只是非常惱怒。突然他大聲斥 責道:「啊,為什麼你不停下來規矩點兒哪!」
  唐納森叫救命的喊叫變成了驚訝尖叫,他試圖向周圍張望,他兩腳絆在一 起,在離電梯走廊十英尺的地方摔趴下。斯達克發現,即使最敏捷的傢伙,當 你把他們砍得流血過多的話,最終也會不知所措。
  唐納森跪在地上,顯然準備爬向電梯走廊,既然他的腳已不行了。他用血 淋淋的、面目全非的臉四處張望,看看他的攻擊者在哪裡,斯達克對著他鮮血 淋漓的鼻樑猛踢一腳。斯達克穿著棕色運動鞋,兩手下垂,稍稍向後擺動已保 持平衡,然後盡全力飛起一腳,任何看過足球賽的人都會想到一次有力的大腳 開球。
  唐納森的頭向後飛去,猛地撞在牆上,在石灰牆上留下一個碗狀的淺坑, 有反彈回來。
  「我終於抓住你了,對嗎?」斯達克低聲說,聽到他身後有開門聲。他轉 過身,看到走廊一邊一個黑卷髮和黑眼睛的女人從一扇公寓門向外看。「滾進 去,臭婊子!」他喊道。門砰的一聲關上,好像在彈簧上一樣。
  他彎下腰,抓住唐納森粘乎乎、令人噁心的頭髮,把他的頭扭向後面,割 斷了他的喉嚨。他認為唐納森的頭撞上牆之前可能已經死了,撞上之後肯定已 經死了,但最好保險點兒。而且,當你以割喉嚨開始,那你就以割喉嚨結束。
  他連忙退了幾步,但唐納森並不像那女人那樣噴血,他已經不噴血了,或 已經慢慢流完了。斯達克迅速走向電梯,把剃刀折起來放回口袋。
  電梯正在上來。
  可能是個住戶。在大城市,即使是星期一晚上,一點中也不算真的很晚。 不過,斯達克還是迅速走到一個大花盆後面,這個大花盆在電梯走廊的角上。 他所有的雷達都乒乓作響,有可能是誰從迪斯科舞會或商務晚宴上回來,但他 相信肯定不是,他相信是警察。說得更確切點兒,他知道是警察。
  當這樓裡的一個住戶打電話說走廊裡正發生一樁謀殺時,剛巧一輛巡邏車 就在這附近?可能,但斯達克懷疑這一點。更可能是波蒙特報告了,小妞兒被 發現了,這些警察是來保護唐納森的,遲了也比沒有好。
  他背靠著牆慢慢蹲下,粘滿鮮血的運動衣發出沙沙聲。他並沒有藏住多少, 花盆只擋住了一點兒,如果他們四處張望,他們會看到他。但是,斯達克打賭 他們的注意力會全部被引向走廊中間的屍體。有那麼一會兒時間,對他來說已 經是夠了。
  花草寬闊的、十字形的葉子在他臉上投下鋸齒形陰影,斯達克像一個藍眼 老虎一樣從中間望出去。
  電梯門開了。傳來一聲沉悶的叫聲,然後兩個穿警服的警察衝出來。他們 後面跟著一個黑鬼,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雙又大又舊的運動鞋,這黑鬼還穿著 一件無袖T恤,還戴著一副拉批條客的太陽鏡,斯達克確信他是個偵探。當他們 偽裝時,他們總是太過分......而且一舉一動也意識到這一點兒,就好像他們 知道自己要暴露但又沒辦法。那麼他就是來保護唐納森的人了。在一般巡邏車 中是不會有偵探的,這個黑鬼和守門的警察一起來,先訊問唐納森,然後就留 下保護他。
  對不起,夥計們,斯達克想,我認為他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站起身,從花盆後走出來。沒有一片葉子發出沙沙聲,他的腳落在地毯 上毫無聲息。他從離那偵探不到三英尺的地方走過時,偵探正低頭從槍套中抽 出一支手槍。如果願意的話,斯達克可以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一腳。
  他在門開始合攏的最後一刻溜進敞開的電梯。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從眼角瞥 見閃動——也許是門,也許是斯達克本人,但這無關緊要-他從唐納森的屍體 上抬起頭。
  「嘿——」
  斯達克舉起一隻手,沖警察莊嚴的擺擺手指,再見。然後門隔斷了走廊吸 引人的場面。
  一層走廊沒有一個人——除了守門人,他人事不醒地躺在桌子下面。斯達 克走出去,轉過拐角,坐進一輛偷來的車子,開走了。
  菲麗絲.邁爾斯住在曼哈頓西區一棟新的公寓樓中。保護她的警察(還有 一個偵探跟著,他穿著運動褲、無袖汗衫和皮條客太陽鏡—)在六月六日晚上 找到她時,她正為一次不守約的約會生氣。她開始很不高興,但當她聽說某個 自以為是喬治.斯達克的人想要殺她時,卻高興起來。她一邊回答偵探有關采 訪泰德.波蒙特的問題,一邊給三個相機裝上新膠卷,擺弄幾十個鏡頭。當偵 探問她在幹什麼時,她衝他眨眨眼,說:「我相信童子軍箴言。誰知道呢—— 有些事可能真的會發生。」
  採訪完後,在她公寓門外,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問偵探:「她真那麼想嗎?」
  「真的,」偵探說,「她的問題是她從不認真想別的事。對於她來講,整 個世界只是一幅要拍的照片,她是個愚蠢的婊子,真的相信她總能拍到好照片。」
  現在已經是六月七日凌晨三點了,偵探早已走了。兩個小時前,被派來保 護菲麗絲.邁爾斯的兩個警察通過他們皮帶上的對講機得到了唐納森被殺的消 息,他們被勸告說要極端謹慎和警覺,因為他們打交道的心理變態者已證明非 常殘忍和狡猾。
  「謹慎是我的中間名。」第一位警察說。
  「那是巧合,」第二位警察說,「極端是我的中間名。」
  他們已經搭檔一年多,相處得很好。現在他們咧著嘴相對而笑,為什麼不 呢?他們是紐約最好的兩個全副武裝、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棟嶄新的公寓 樓的第二十六個走廊上,這走廊燈光明亮,還有空調。這是真實的生活,不是 一部蘭博電影,而今晚的真實生活是一項特殊任務,比他們平時的輕鬆。他們 就應該在炎熱的夏天站在有空調的走廊,他們堅信應該這樣。
  他們這麼想的時候,電梯門開了,一個受傷的盲人從電梯中顫顫巍巍地走 出來,進入走廊。
  他個子很高,肩膀非常寬,看上去大約四十歲,穿著一件撕破的運動衣和 褲子,這運動衣和褲子不太般配,但多多少少彌補了衣服的缺陷,第一個警察 認為給盲人挑衣服的人很有趣味。盲人還戴著一幅大墨鏡,這墨鏡斜架在他鼻 子上,因為眼鏡的一個支架已經脫落了,這眼鏡決不是皮條客的那種太陽鏡, 它們看上去很像克勞迪.瑞恩斯在《隱形人》中所戴的太陽鏡。
  盲人兩手向前伸著。左手是空的,只是無目的地擺動著,右手握著一根骯 髒的白色手杖,手杖一頭安著一個橡皮自行車把手。兩隻手蓋滿了已經干了的 鮮血,盲人的運動衣和襯衫上也粘著茶色的已經干了的鮮血。如果保護菲麗絲 .邁爾斯的兩名警察真的很謹慎的話,他們會覺得整個事情非常怪異。盲人的 樣子顯然表明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不是很好的事,但是他皮膚和衣服上的血已 經變成了棕色的了,這表明它是在一段時間以前灑上的,這一事實應該使兩位 警察覺得不對頭,甚至應該使他們警覺起來。
  但是,也可能不會。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而當事情發生得太快時,你謹慎 不謹慎已無關緊要——你不得不隨波逐流。
  前一刻,他們還站在邁爾斯的面前,像不用上學的孩子一樣高興;下一刻, 這血淋淋的盲人站在他們面前,搖著他骯髒的白色手杖。沒有時間去想,更不 用說進行推理了。
  「警——察!」甚至在電梯門完全打開之前,盲人已經在喊叫了,「看門 人說警察在二十六層!警——察!你們在這兒嗎?」
  他摸摸索索地沿著走廊走來,手杖從一邊轉向另一邊,它啪地一下打在他 左邊的牆上,然後回過來又啪地打在他右邊的牆上,這層樓裡還沒醒來的人也 就要被吵醒了。
  兩個警察連互相看一眼都沒有就向前走去。
  「警——察!警——」
  「先生!」第二個警察喊道,「鎮靜!你要——」
  盲人把頭轉向第二個警察說話的方向,但沒有停下來。他搖搖擺擺向前衝 過來,揮舞著他的左手和他骯髒的白色的手杖:「警察!他們殺了我的狗!他 們殺了戴茜!警察!」
  「先生——」
  第一個警察伸手去扶搖搖晃晃的盲人,盲人把他空著的手伸進運動衣左口 袋,從中掏出一枝手槍。他把它對著第一個警察,扣動了兩次扳機。在狹窄的 走廊中,槍聲震耳欲聾,瀰漫了大量藍煙。子彈幾乎是平射進第一個警察的身 體。他倒下時,胸口像一個破碎的桃子筐一樣陷進去。他的上衣被燒得冒了煙。
  第二個警察目瞪口呆地看著盲人把槍指向他。
  「啊請不要......」第二個警察輕聲說,聽上去好像誰打得他呼吸困難, 盲人又開了兩槍,又一次藍煙瀰漫。對一個盲人來說,他打得非常准。第二個 警察向後倒去,他的肩胛撞在走廊地毯上,猛地痙攣了一下,然後躺著不動了。
  
  
  
  三
  在五百里以外的魯德婁,泰德.波蒙特不安地翻動身體。「藍煙,」他低 聲說,「藍煙。」
  臥室窗口的外面,九隻麻雀站在一根電話線上,又有六隻參加進來,麻雀 悄悄地站在州警察巡邏車的上方,一聲不吭。
  「我再不需要這些啦。」泰德在睡夢中說。一隻手笨拙地抓了一下臉,另 一隻手做了一個扔掉的動作。
  「泰德?」麗茲問,坐了起來,「泰德,你沒事兒吧?」
  泰德在睡夢中說了些難以理解的話。
  麗茲低頭看她的手臂,上面佈滿了雞皮疙瘩。
  「泰德?又是鳥叫嗎?你聽到鳥叫了嗎?」
  泰德什麼也沒說。窗外,麻雀們一起展翅飛入黑暗,雖然這不是他們飛的 時間。
  無論麗茲還是巡邏車中的警察都沒有注意它們。
  斯達克把墨鏡和手套扔到一邊,走廊裡充滿了嗆人的火藥味。他射出了四 發開花彈,兩發穿透了警察,在走廊牆上留下盤子大的洞。他走到菲麗絲.邁 爾斯的門口,準備把她騙出來,但她已經在門的一邊了,他從她說話的聲音中 聽出騙她是很容易的。
  「發生什麼事了?」她喊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抓住他了,邁爾斯女士,」斯達克高興地說,「如果你要拍照,就 他媽快點,你以後要記住我從沒說過你可以拍。」
  她打開門時門鏈仍沒取下,但這沒關係。當她把一隻睜得大大的棕色眼睛 放到門縫中時,他射進了一顆子彈。
  闔上她的眼睛——或闔上還剩下的一隻眼睛——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轉 身走向電梯。他沒有磨蹭,但也沒有跑。一扇公寓門開了——今天晚上好像每 個人都在對他開門——斯達克對那張兔子臉舉起了槍。門立即砰地關上。
  他按了電梯的按鈕,他是在用從一個盲人那兒偷來的手杖打昏了那晚第二 個看門人後乘電梯上來的,正如他預料的那樣,這電梯的門現在馬上開了,在 夜裡這個時候,三個電梯很少有人要用。他把槍從肩頭向身後一扔。它重重地 砸在地毯上。
  「一切順利。」他說,走進電梯,向下駛去。
  電話鈴響的時候,太陽正照在裡克.考利客廳的窗戶上。裡克五十歲,眼 睛紅紅的,面容憔悴,處在半醉狀態。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電話。他簡直不知道 自己在哪兒,疲倦疼痛的心固執地認為這是一場夢。三小時前,他是不是到陳 屍所認他前妻的殘破的屍體去了?陳屍所離時髦的小法國餐廳不到一條街,這 餐廳只接待也是朋友的顧客。因為殺死米麗的人可能也想殺死他,所以他的門 外也有警察?這些事是真的嗎?當然不是。它應該只是一個夢......也許電話 鈴不是電話鈴,只是窗邊的鬧鐘。他恨鬧鐘......不止一次把它扔到房間另一 頭,但今天早晨他要吻它,天哪,他要深吻。
  但他沒有醒來。相反,他在接電話:「你好?」
  「我是割斷你前妻喉嚨的人。」這聲音在他耳邊說,裡克突然清醒過來, 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的希望破滅了。這聲音是那種你只應在夢中聽到的聲音...... 但你決不是在夢中聽到它。
  「你是誰?」他聽到自己有氣無力地低聲問。
  「問泰德.波蒙特我是誰,」那人說,「他知道所有情況。告訴他我說你 已經死了。告訴他我還沒殺盡該殺的所有傻瓜。」
  電話在他耳邊喀嚓一響,接著是片刻的寂靜,然後就是單調的嗡嗡聲。
  裡克把電話防在膝蓋上,看著它,突然哭起來。
  上午九點,裡克給辦公室打電話,告訴弗麗達她和約翰可以回家了—— 他們今天可以不用工作了,這周的其餘日子也不用工作了。弗麗達問為什麼, 裡克差點兒對她撒謊,好像他犯了什麼罪不敢承認一樣。
  「米麗艾姆死了,」他告訴弗麗達,「昨天晚上她在她的公寓被人殺死了。」
  弗麗達倒吸一口涼氣:「天哪,裡克!別開這種玩笑!你開這種玩笑,它 們會變成真的!」
  「這是真的,弗麗達。」他說,發現自己又快哭了。他在陳屍所哭過,他 在回家的汽車裡哭過,他在那瘋子打電話後哭過,現在他又極力控制自己別哭, 這些眼淚才只是個開始。他在未來還要落更多的眼淚,一想到這就使他覺得疲 倦之極。米麗艾姆是個婊子,但她還是個可愛的婊子,而且他愛她。裡克閉上 眼睛。當他睜開眼時,有一個人從窗口望著他,雖然這窗口在十四層。裡克吃 了一驚,然後他看到了制服。一個窗戶清潔工。窗戶清潔工從腳手架上向他招 招手。裡克舉起一隻手象徵性的搖搖。他的手重的像有八百磅,他幾乎是一舉 起就讓它落回到腿上。
  弗麗達又在告訴他別開玩笑,他感到更加疲倦。他明白,眼淚僅僅是開始。 他說:「等一下,弗麗達,」然後放下電話。他走到窗口邊去拉上窗簾。對著 電話另一頭的弗麗達哭已經夠糟了,他不想再讓那該死的窗戶清潔工看到他哭。
  他走到窗邊時,腳手架上的人把手伸進工作服口袋掏什麼東西。裡克突然 感到一種不安。
  告訴他我說你已經死了。天哪——
  窗戶清潔工拿出一個小牌子,它是黃色的,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字的兩側 是許多傻笑的臉,上面寫道:祝你一天過得好。
  裡克疲倦地點點頭。祝你一天過得好。他拉上窗簾,回到電話旁。
  當他最終時弗麗達相信他不是開玩笑時,她大聲哭起來——辦公室的每一 個人都喜歡米麗,甚至包括該死的奧林格,他總是寫糟糕的科幻小說並瘋狂地 偷女人的乳罩。裡克和弗麗達一起哭,一直到他最後掛斷了電話。他想,至少 我拉上了窗簾。
  十五分鐘後,他正在煮咖啡,突然想起那瘋子的電話。他的門外就有警察, 他卻不告訴他們這事,他到底什麼地方出毛病了?
  哎,他想,我的前妻死了,我在陳屍所看到她時,她看上去在下頜下面兩 寸的地方又長了一個嘴巴,那是把她致死的地方。
  問泰德.波蒙特我是誰,他知道所有情況。  
  他當然想給泰德打電話。但他心裡很亂,對很多事都搞不清楚。哎,他會 給泰德打電話的。他告訴了警察電話的事後,立即就給泰德打電話。
  他的確告訴了他們,他們非常感興趣。其中一個警察把這情況通過對講機 報告了警察總部。他講完後,告訴裡克,警長要他去局裡談談他接到的那個電 話。在他去那裡的時候,一個人會趕到他的公寓,在他的電話上裝上錄音和追 蹤設備,以備萬一再有電話打來。
  「可能還會有電話,」第二個警察告訴裡克,「這些心理變態者非常喜歡 他們自己的聲音。」
  「我應該先給泰德打電話,」裡克說,「他可能也要遭殃了,聽上去是這 樣。」
  「波蒙特先生在緬因正在警察的保護之下,考利先生。我們走吧,好嗎?」
  「哎,我真想——」
  「也許你能從警長辦公室給他打電話。現在——你要穿件衣服嗎?」
  裡克就這樣糊里糊塗地給帶走了。
  兩小時後他們回來了,裡克的一個護送者對著他公寓的門皺皺眉,說:「 這兒沒有一個人。」
  「哪又怎麼啦?」裡克臉色蒼白地問。他覺得自己很蒼白,就像一塊幾乎 能看透的乳白色玻璃。他被問了許多問題,他盡量予以圓滿的回答——這是一 個困難的工作,因為這些問題似乎毫無意義。
  「如果從通訊部門來的傢伙在我們回來之前已經幹完了,他們應該等著。」
  「他們可能在裡面。」裡克說。
  「也許他們中的一個在裡面,但另一個應該在外面這兒。這是標準程序。」
  裡克拿出他的鑰匙圈,從中找出大門鑰匙,把它插進鎖中。這些傢伙由他 們同行的操作程序而產生的問題和他無關。感謝上帝,他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我要立即給泰德打電話,」他說,歎了一口氣,笑了笑,「還沒到中午,可 我已經覺得白天再也——」
  「別碰那個!」一個警察突然喊道,跳向前來。
  「碰什——」裡克一邊問,一邊轉動他的鑰匙,火光一閃,門轟地一聲爆 炸了。那個警覺得稍微晚了一點兒的警察還能被他的親屬認出來;裡克則幾乎 被蒸發掉了。另一個警察站得稍後,當他的同伴喊叫時,他本能地護住了他的 臉,他接受了燒傷、震盪和內傷治療。幸運的是——幾乎是奇跡——從門上和 牆上飛來的碎片雖然圍著他飛,卻一點也沒碰到他。但是,他再不能為紐約警 察局工作了;爆炸在一瞬見震聾了他的耳朵。
  在裡克公寓裡面,兩個通訊部門來改裝電話的技術人員躺在客廳的地毯上, 已經死了。在其中一人的額頭上用圖釘釘著一張紙條:
  "麻雀又飛起"
  釘在另一個人額頭的是第二條信息:
  "還有更多該殺的傻瓜。告訴泰德。 "
第十五章  斯達克之謎

                  第二部  脅  迫
  「任何手快的傻瓜都能抓住一隻老虎的睪丸,」馬辛告訴傑克.哈爾斯蒂 德,「你知道嗎?」
  傑克開始笑起來,馬辛看了他一眼,他連忙停下來。
  「別傻笑,注意聽我說,」馬辛說,「我在向你發佈命令,你在注意聽嗎?」
  「是,馬辛先生。」
  「那麼聽著,永遠別忘記,任何手快的傻瓜都能抓住一隻老虎的睪丸,但 只有英雄才敢繼續用手捏擠。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只有英雄和懦夫才會輕易 獲勝,傑克,其他人都不會,我不是懦夫。」
   ----喬治.斯達克:《馬辛的方式》
  當阿蘭.龐波向他們講述紐約凌晨發生的事情的時候,泰德和麗茲感到異 常震驚。麥克.唐納森在他公寓的走廊被砍打而死,菲麗絲.邁爾斯和兩個警察 在西區她的公寓被槍殺,邁爾斯大樓的看門人被重物所擊,腦蓋骨破裂,醫生 認為他不死也差不多了,唐納森大樓的看門人死了。整個兇殺都以黑社會的方 式進行,即兇手直接找到被害人,然後動手。
  龐波說的時候,他不停地稱兇手為斯達克。
  他想都沒想就叫了他的名字,泰德沉思道。然後他搖搖頭,對自己有點不 耐煩。你總得叫他什麼,他想,而斯達克可能比「罪犯」或「X先生」稍好點 兒,龐波用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方便,現在就認為他這麼做是出於其它原因則是 個錯誤。
  「考利怎麼樣?」龐波說完,泰德終於能開口問了。
  「考利先生還活著,正處於警察的保護之下。」這是早晨十點十五,離殺 死裡克和他的一個保護者的爆炸還有差不多兩小時。
  「菲麗絲.邁爾斯也曾在警察保護之下。」麗茲說。在大圍欄中,溫蒂在 熟睡,威廉在打盹,他閉著眼睛,頭慢慢垂到胸口......然後他的頭又猛地抬 起來,龐波覺得威廉看上去很滑稽,像個努力別睡著的值勤哨兵,但是抬頭動 作一次比一次弱。龐波把筆記本合攏放在膝上,看著雙胞胎,他發現了一件有 趣的事:每次威廉猛地把他的頭拉起時,睡著的溫蒂也會抽動一下。
  他們的父母注意到這了嗎?他驚訝地想,然後又想,他們當然注意到了。
  「說得對,麗茲。他襲擊了他們,你知道,警察和其他人一樣容易受到襲 擊,他們只是應該應付得好些。在菲麗絲.邁爾斯住的那層,開槍後走廊有幾 個人開門向外看,從他們的描述和警察在現場的發現,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 麼。斯達克裝成了一個盲人,殺完米麗艾姆和麥克.唐納森後,他沒有換衣服, 衣服非常骯髒。他從電梯走出來,戴著墨鏡,可能是在時代廣場或一個流動小 販那兒買的,他還揮動著一根粘滿血的白色手杖,天知道他從哪兒搞到手杖的, 但紐約警察認為他還用這手杖打了看門人。」
  「他肯定是從一個真盲人那兒偷來的,」泰德冷靜地說,「這傢伙可不是 高貴的騎士,龐波。」
  「你說得對。他可能在喊叫說他被人襲擊了,或他在他的公寓被小偷攻擊 了,不管他喊什麼,他向警察走來時非常快,他們沒有時間做出反應,他們畢 竟是兩個巡邏的警察,臨時從汽車上拉下來派到那女人的門前,事先沒有得到 足夠的警告。」
  「但他們應該也知道唐納森被殺了,」麗茲抗議說,「如果那種事沒有使 他們警覺起來,意識到那人是危險的——」
  「他們還知道保護唐納森的警察是在他被殺之後趕到的,」泰德說,「他 們過於自信了。」
  「也許你說的對,」龐波承認,「我不知道,但是和考利在一起的警察知 道這個人大膽、狡猾和血腥,他們是很警覺的。不,泰德——你的經紀人是安 全的,你可以放心。」
  「你說有許多目擊者?」
  「啊,對,許多目擊者,在考利前妻住的地方,在唐納森處,在邁爾斯處, 他好像他媽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看看麗茲說,「原諒我說粗話。」
  她微微一笑:「我以前也聽過,龐波。」
  他點點頭,衝她笑笑,然後轉向泰德。
  「我向你描述的準確嗎?」
  「非常準確,」阿蘭說,「他個子很高,金髮,曬得非常黑,所以請你告 訴我他是誰,泰德,告訴我他的名字,現在我要為豪默.加馬齊之外的事操心。 該死的紐約警察局長對我非常重視,我的調度員認為我會變成一個媒介明星, 但我最關心的還是豪默。和兩個為保護邁爾斯而死的警察相比,我更關心豪默, 所以,告訴我他的名字。」
  「你已經知道了。」泰德說。
  接著很長的一段沉默——也許十秒鐘。然後龐波輕聲說:「什麼?」
  「他的名字是喬治.斯達克。」泰德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冷靜,甚 至更吃驚地發現他感到很冷靜......除非震驚和冷靜感覺上是一樣的,但是實 際說出那話所帶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是難以表達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沉默許久之後,龐波說。
  「當然你不明白,龐波」麗茲說。泰德看著她,她爽利直接的聲調讓他吃 了一驚。「我丈夫所說的是,他的筆名不知怎麼活起來了。照片中的墓碑...... 那墓碑上的墓誌銘——『不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傢伙』,你還記得嗎?」
  「但是麗茲——」他無助而驚訝地看著他們倆,好像第一次意識到他在和 兩個瘋子談話。
  「留著你的『但是』,」她以同樣爽利的語氣說,「你以後會有大量時間 說『但是』,你,還有別的所有人。現在,聽我說,當泰德說喬治.斯達克不 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傢伙時,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可能認為他在開玩笑,但實 際上不是。我知道這一點,即使他不知道。喬治.斯達克不僅不是一個非常可 愛的傢伙,他實際上還是一個可怕的傢伙。他所寫的每本書越來越讓我不安, 當泰德最終決定殺死他時,我上樓到我們的臥室,高興地哭了。」她看看泰德, 他正凝視著她,她打量著他,然後點點頭。「是的,我哭了,我真的哭了。華 盛頓的克勞森先生是個令人厭惡的小爬蟲,但他為我們做了件好事,也許是我 們結婚以來最好的一件事,我為此對他的死感到遺憾。」
  「麗茲,我想你不會真的認為——」
  「別跟我說什麼是我的本意!」
  龐波眨眨眼。她的聲音仍很節制,沒有高到吵醒溫蒂或打擾威廉在躺下睡 覺前最後一次抬起他的頭。龐波有一種感覺,如果不是為了孩子,他會聽到更 響的聲音,也許是放到最大音量的聲音。
  「現在泰德有事要告訴你,你必須認真仔細的聽他說,龐波,你必須努力 相信他,因為如果你不相信他,我擔心這個人——或不管他是什麼——就會繼 續殺人,直到殺掉他準備殺的所有人。基於某些個人原因,我不想讓這事發生。 你看,我認為泰德和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可能都在被殺之列。」
  「好吧。」他的聲音很平和,但他的大腦在飛快地運轉。他盡量推開挫折、 憤怒甚至驚奇,認真考慮這個傷失理智的主張。問題不是它是真還是假,而是 他們為什麼要先講這麼一個故事,編造它是為了隱藏與謀殺的聯繫嗎?一個真 的謀殺?他們自己相信這個故事嗎?這樣一對受過良好教育、思維健全的人似 乎不可能相信這個故事,但是,正像他那天以謀殺豪默罪來逮捕泰德一樣,他 們一點兒也沒有撒謊的樣子,更確切地說,沒有故意撒謊的樣子。「好吧,泰 德。」
  「好吧。」泰德說。神經質地清清嗓子,站了起來。他的手伸向胸前口袋, 然後有點兒痛苦地意識到他在幹什麼:去拿他已經好多年沒有抽的香煙。他把 手伸進口袋,看著阿蘭.龐波,就像看一個遇到麻煩的學生一樣。
  「這裡發生了非常古怪的事情。不——不止是古怪,而是可怕和不可理解 的,但它正在發生。我認為,在我只有一歲時,它就開始了。」
  
  
  
  二
  泰德說出了一切:童年時的頭痛,頭痛前麻雀的尖叫和模糊的意像,麻雀 的復歸。他給龐波看了上面寫著「麻雀又飛起」字樣的稿子,告訴了他昨天在 辦公室的恍惚狀態,以及在訂單背面所寫的字,解釋了自己怎樣處理訂單的, 努力表達出驅使他毀掉它的那種恐懼和迷惑。
  龐波面無表情。
  「而且,」泰德結束道,「我從心裡知道他是斯達克。」他握起拳頭輕輕 敲打他自己的胸口。
  有那麼一會兒,龐波一言不發。他開始轉動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這 一動作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你結婚後瘦了,」麗茲平靜地說,「如果你不把戒指改小一點兒,龐波, 有一天會弄丟它的。」
  「我想我會的。」他抬起頭看看她。他說話的時候,好像泰德有事離開了 屋子,只剩下他們倆在那兒。「我離開後,你丈夫帶你上樓到他的書房給你看 這從幽靈世界傳來的第一次信息......是這樣嗎?」
  「我確知的唯一幽靈世界是路頭一里處銷售酒的商店,」麗茲平靜地說, 「但你走後他的確給我看了這信息,是這樣的。」
  「我剛走之後?」
  「不——我們把雙胞胎放到床上,我們自己也準備上床睡覺了,這時我問 泰德他在隱瞞什麼。」
  「在我離開和他告訴你鳥聲與恍惚狀態這段時間內,他走出過你的視野嗎? 他有沒有時間上樓寫下我告訴你們的那句話?」
  「我記不准了,」她說,「我認為那段時間我們是在一起的,但我不敢說 絕對是這樣。即使我告訴你他從沒離開過我眼前,那也無關緊要,是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麗茲?」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假定我也在撒謊,不是嗎?」
  龐波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是他們倆真正需要的唯一回答。
  「泰德沒有撒謊。」
  龐波點點頭:「我欣賞你的誠實——但既然你不能發誓說他沒離開過你一 步,我不必指責你撒謊。我對此感到高興,你承認有那種可能,而且我認為你 承認另一種選擇是非常不可信的。」
  泰德靠在壁爐上,他的眼睛左右轉動,就像一個人在看網球賽。龐波警長 所說的都在泰德預料之中,他很和氣地指出了泰德故事中的漏洞,和氣的超出 一般,但泰德仍感到失望......幾乎是痛心。那種認為龐波會相信的預感是假 的,就像一瓶說自己包治百病的藥是假的一樣。
  「對,我承認你的話是對的。」麗茲平靜地說。
  「至於泰德宣稱發生在他辦公室的事......沒有人親眼看到他失去知覺或 寫下那些字。實際上,在考利前妻打電話之前,他沒有向你提起此事,對嗎?」
  「對,他沒有。」
  「所以......」他聳聳肩。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龐波。」
  「說吧。」
  「泰德為什麼要撒謊?他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不知道,」龐波坦率地看著她,「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瞥了泰 德一眼,又轉回來看著麗茲,「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在撒謊。我要說的非常明 白:沒有一個警官會在沒有強有力的證據的情況下接受這種事情,而強有力的 證據現在又的確沒有。」
  「泰德說的是真話。我理解你所說的一切,但我也非常想要你相信他說的 是真話,非常想要你相信。你看,我和喬治.斯達克生活在一起,我瞭解隨著 時間的流逝泰德對他的感覺。我要告訴你一些《大眾》雜誌沒有的事,在倒數 第二本時,泰德已經開始要擺脫斯達克——」
  「倒數第三本,」泰德從壁爐邊平靜地說。他非常渴望抽支煙,只渴望已 經有點兒控制不住了,「在第一本之後我就開始這麼說。」
  「好吧,倒數第三本。從雜之上的文章看,這好像是最近的事,那不是真 的,那是我故意說的。如果費裡德裡克.克勞森不來強迫我丈夫的話,我想泰 德還會說要擺脫他,就像一個酒鬼或隱君子告訴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明天就戒...... 或後天......或大後天。」
  「不對,」泰德說,「不完全是那樣。大致上對具體的細節上不準確。」
  他停頓了一下,皺著眉全神貫注地想。龐波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是在撒謊, 也不是為了某些古怪的原因而折騰他,他們並沒有努力說服他,或者說服他們 自己,而只是說出事情的本來狀態......就像火災後人們試圖描述當時的情況 一樣。
  「瞧,」泰德終於開口了,「讓我們暫時別談失去知覺、麻雀和預兆性景 象。如果你覺得必要的話,你可以跟我的醫生喬治.胡默談談身體症狀,也許 我昨天拍的大腦照片回顯示出什麼古怪的東西,即使它們沒有,在我孩子時給 我做手術的醫生可能還活著,他可以跟你談談病歷,他也許知道某些能解釋這 一片混亂的東西。我現在記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確信我的病歷上有。但現在, 所有這些超自然的瞎扯都無關緊要。」
  泰德這麼說讓龐波吃了一驚......如果他故意偽造了那張字條並撒謊的話。 喪失理智到那種程度的人,一定會認為字條是超自然現象的標誌,對此會大談 特談,而泰德卻不願談,對嗎?龐波的頭開始疼起來。
  「好吧。」他平靜地說,「如果『超自然的瞎扯』無關緊要,那麼什麼是 最重要的呢?」
  「喬治.斯達克是最重要的,」泰德說,並且想:〔通往安德斯韋爾的鐵 路,在那裡所有鐵路都終止了。〕「想像以下某個陌生人進入你的家。你對此 人總是有點兒害怕,就像吉姆.哈金斯總是有點兒害怕老海豹一樣——你讀過 《金銀島》嗎?」
  他點點頭。
  「哎,那麼你明白我試圖表達的那種感覺。你害怕這傢伙,你一點兒也不 喜歡他,但你讓他留下。你並不像《金銀島》中那樣開了一家旅館,但也許你 認為他是你妻子的遠親,或諸如此類的人。你明白我的話嗎?」
  龐波點點頭。
  「最後某一天,這個壞蛋因為鹽罐堵了而把它砸到牆上,你對你妻子說, 『你那個白癡堂兄還要呆多久?』她看著你說,『我的堂兄?我以為他是你的 堂兄!』」
  龐波忍不住笑了。
  「但你就把這傢伙踢出門外嗎?」泰德繼續說道,「不。因為他已經在你 家住了一段時間,雖然旁觀者會認為很荒唐,但他似乎有了......居住權,但 那不是很重要的事。」
  麗茲在點頭。她的眼睛有一種興奮、感激的表情,就像一個女人被告知了 一個字,這個字整天都在舌間跳動卻說不出一樣。
  「重要的事是你究竟有多怕他,」她說,「害怕如果你讓他滾蛋他會做什 麼。」
  「你說得對,」泰德說,「你想勇敢地讓他離開,不僅因為你擔心他可能 是危險的,而且這涉及一個自尊問題。但是......你不斷拖延,你尋找拖延的 理由,像天在下雨,如果你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讓他走,他可能更容易接受, 或也許在你們都睡了一個好覺後讓他走,等等。你想了一千種拖延的理由。你 發現,如果你覺得理由充分的話,你至少可以保留一點尊嚴,有一些自尊總比 完全沒有好,有一些自尊也總比最終受到傷害或死了更好。」
  「而且也許不止是你。」
  麗茲又插話說,她的聲音從容愉快,就像一個婦女在談論園藝——什麼時 候種玉米,或怎麼辨別西紅柿熟了可以收了。「他曾是個醜陋的、危險的人, 當他......跟我們一起生活時......現在他是一個醜陋的、危險的人,有跡象 表明,如果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變得更壞了。他是精神不健全的,但他卻認 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非常合理的:找到那些密謀殺害他的人,然後一個一個地 幹掉他們。」
  「你說完了嗎?」
  她吃驚地看著龐波,好像他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什麼?」
  「你說完了沒有,你要說,我就讓你說完。」
  她的鎮靜被打破。她深吸一口氣,兩隻手不安的插進頭髮:「你不相信, 對嗎?一點兒不相信。」
  「麗茲,」龐波說,「這都是......瞎扯,我很抱歉用這個詞,但考慮到 目前情況,我認為它是最溫和的詞了。很快會有別的警察到這兒來,聯邦調查 局的,因為這個人現在可以認為是一個跨州的逃犯,所以聯邦調查局會捲入其 中。如果你告訴他們失去知覺和幽靈書寫這個故事,你會聽到尖刻的評論。如 果你告訴我這些人被一個幽靈殺死,我也不會相信你。」泰德動了一下,但龐 波舉起一隻手,他又平靜了,至少暫時平靜了。「我們並不是在談論幽靈,我 們在談一個人。」
  「你怎麼解釋我的描述呢?」泰德突然問,「我告訴你的,是我心目中喬 治.斯達克的樣子。有些出自達爾文出版社的作者簡介,有些只是我頭腦中的 產物。我從沒坐下來故意想像那傢伙,你知道——我只是幾年來形成了一種圖 象,就像你每天早晨上班路上聽音樂節目,你對節目主持人形成了一種精神畫 像。但大部分情況下,如果你恰巧遇到節目主持人,你常常被證明想錯了,我 卻想對了,你怎麼解釋呢?」
  「我解釋不了,」龐波說,「當然,除非你對那描述從何而來沒有說實話。」
  「你知道我沒有撒謊。」
  「別做那種假設,」龐波說,站起來走到火爐邊,用撥火棒不停地捅著堆 在那兒的樺樹塊,「不是每個謊言都是自覺的。如果一個人說服自己相信他說 的是實話,他甚至可以順利地通過測謊器,特德.邦迪就那麼做過。」
  「嘿,」泰德喊道,「別那麼牽強附會,這很像指紋那件事了,唯一不同 的是這次我拿不出證據。順便問一下,指紋怎麼解釋呢?你把那考慮進去時, 這不是至少證明我們在說實話嗎?」
  龐波轉過身,突然對泰德生氣了......對他們倆。他覺得好像自己被逼得 走投無路,而他們沒權利弄得這樣。他就像在一群相信地球是平的人中,唯一 相信地球是圓的人。
  「我無法解釋那件事......目前還不能,」他說,「但是,你願意告訴這 傢伙——真的傢伙——到底來自何處,泰德。你是一夜之間造出他的嗎?他是 從一個該死的麻雀蛋中跳出來的嗎?你在寫以他名字出版的書時看上去很像他 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怎麼產生的,」泰德疲倦地說,「你不認為如果我知道我會 告訴你嗎?就我所知或所記,我在寫《馬辛的方式》、《牛津布魯斯》、《鯊 魚肉餡餅》和《駛往巴比倫》時,我還是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變成了 一個......一個獨立的人。當我以他名字寫作時,我覺得他是真的,就像我在 寫作時我認為我所寫的故事是真的一樣。那就是說,我很認真地對待他們,但 我並不相信他們......除非我......那麼......」
  他停了一下,難為情地一笑。
  「我一直在談寫作,」他說,「上百次講課,上千個班,但我從沒談過小 說家的雙重現實——真實世界和稿子上的世界。我從沒想過這一點,現在我意 識到......哎......我真是不知道怎麼去想它。」
  「這無關緊要,」麗茲說,「在泰德試圖殺死他之前,他並不一定要成為 一個獨立的人。」
  龐波轉向她:「哎,麗茲,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泰德。當他寫犯罪故事時, 他從波蒙特先生變成斯達克先生了嗎?他達你的耳光嗎?他在聚會中用剃刀威 脅過人嗎?」
  「諷刺無助於解決問題。」他直直地盯著他說。
  他憤怒地舉起手——雖然他並不知道誰惹惱了他,是他們?是他自己?還 是他們三人?「我並非諷刺,我是在用口頭休克療法讓你們看看你們多麼喪失 理智!你們在說一個筆名活過來了!如果你們把這些話的一半告訴聯邦調查局, 他們會把你們監禁起來的!」
  「對你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麗茲說,「他沒打過我或在雞尾酒會中揮 舞一把剃刀。但是,當他以喬治.斯達克寫作時——特別是寫到阿歷克斯.馬 辛時——泰德是不一樣的。當他開門邀請斯達克進來時,他變得很疏遠,不是 冷淡,而是疏遠。他不想出去,不想見人。他有時不參加教員會議,甚至取消 和學生的約會......雖然那種情況很罕見。他晚上會睡得很晚,有時上床後會 輾轉反側一個小時,睡著後會抽動和低聲說很多話,好像在做惡夢。我曾當場 問過他幾次,他說他感到頭痛和不安,但卻不記得是否做過惡夢。
  「他並沒有大的性格變化......但的確有點兒不一樣。我丈夫很久以前戒 了酒,龐波。他沒有去戒酒協會或任何這類組織,但他戒了。只有一個例外。 寫完一本斯達克小說後,他會大醉一場,好像他在卸去所有的壓力,對他自己 說,『狗娘養的又走了,至少暫時又走了。喬治回到他在密西西比的農場,太 好啦。」
  「她說得對,」泰德說,「太好啦——正是這種感覺。我們對失去知覺和 自動書寫暫時不說,讓我做個總結。你在追捕的人正在殺我認識的人,除了豪 默.加馬齊,這些人都對『處決』喬治.斯達克負有責任......當然,通過和 我密謀。他和我血型一樣,這並不罕見,不過一百人當中也只有六人一樣。他 符合我向你描述的,而這描述是我心靈的產物。他抽我過去抽過的煙。最後也 是最有趣的,他的指紋似乎和我相同。也許一百個人當中有六個人有A型陰性 血型,但就目前我們所知,這世界上沒有另一個人有我的指紋。儘管有這些證 據,你仍然拒絕考慮斯達克活了。現在,阿蘭.龐波警長,你告訴我:究竟誰 在犯迷糊?」
  龐波感到他曾以為是牢不可破的根基鬆動一下。這的確是不可能的,對嗎? 但是......如果他今天沒別的事,他將不得不與泰德的醫生談談並開始追尋病 歷。他覺得,如果發現根本就沒有腦瘤,那可真是太棒了,泰德也許是撒謊...... 也許是產生幻覺。如果他能證明那個人是心理變態者,那將是多麼愜意啊。也 許......
  狗屁也許。沒有喬治.斯達克,從來就沒有喬治.斯達克.龐波可能不是 聯邦調查局的神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苯到會相信那種話.他們也許在紐約抓 住了那個狗雜種,也許這個心理變態者今年夏天回到緬因州來度假.如果他回 來了,龐波要槍斃他。他現在不想浪費時間談這些事了。
  「時間會證明的,我想,」他含含糊糊地說,「現在,我勸你們倆仍保留 昨晚的觀點——這傢伙認為他是喬治.斯達克,他很合乎邏輯——瘋子的邏輯 ——他從斯達克正式被埋葬的地方開始。」
  「如果你連精神空間這種觀點都不承認,那你就完了,」泰德說,「這個 傢伙——龐波,你無法和他講理,你無法懇求他。你可以請求他寬恕——如果 他給你時間的話——但根本沒用。如果你接近他時不注意,他會把你做成鯊魚 肉餡餅的。」
  「我會跟你的醫生談談,」龐波說,「還要跟你孩子時給你開刀的醫生談 談,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用,或者它對這件事會有什麼幫助,但我要這麼做。 否則的話,我就是在冒險了。」
  泰德毫無幽默地笑笑:「從我的觀點來看,的確如此,我妻子、孩子和我 都將和你一起冒險。」
  
  
  
  三
  十五分鐘後,一輛整潔的藍白兩色密封小貨車開進泰德家,停在龐波車的 後面。它看上去像一輛通訊車,而且的確是,雖然在一側寫著小寫的「緬因州 警察」字樣。
  兩個技術員走到門口,做了自我介紹,並道歉來晚了(這一道歉對泰德和 麗茲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兩傢伙要來),並問泰德願不願意在他 們手裡拿的文件上簽字。泰德很快地瀏覽了一遍,看到它賦予他們權利,可以 在他的電話上裝錄音和追蹤設備,所錄內容不允許在法庭上使用。
  泰德飛快地簽了字,阿蘭.龐波和一個技術員在一邊看著。
  「這追蹤裝置真的有用嗎?」幾分鐘後,龐波走了去奧羅諾了,泰德問兩 個技術員。說說話似乎很重要,技術員們拿回文件後就一聲無吭了。
  「對。」其中一人答道。他拿起客廳電話的話筒,迅速撬開話筒的塑料內 套,「我們能追蹤到世界上任何一個電話的源頭,它不像你在電影中看到的那 種老式追蹤設備,那種設備只有打電話的人還在打時你才能追蹤到他。只要這 一端不掛電話——」他搖搖電話,這電話現在像科幻小說中被射線武器摧毀後 的小機器人——「我們能追蹤到電話源頭,它常常是一家購物中心的付費電話。」
  「你說得對,」他的同伴說。他正在擺弄電話插座,把它從底座上拔下來, 「你樓上還有一部電話?」
  「兩部,」泰德說,開始覺得好像在做夢,「一部在我的書房,一部在臥 室。」
  「他們有各自獨立的線嗎?」
  「沒有——我們只有一條線。你在哪兒放錄音機?」
  「可能在地下室,」第一個人心不在焉地說。他正把一根電話線插進一個 佈滿彈簧連接器的板上,聲音中透著不耐煩。
  泰德手扶著麗茲的腰帶走開,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明白這一切高科技都擋 不住喬治.斯達克。斯達克就在那兒,也許在休息,也許已經上路了。
  如果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他到底該怎麼辦呢?他到底該怎麼保護他的家人 呢?有辦法嗎?他沉思著,當他什麼也想不出時,他就只是傾聽他自己。有時 候——不是總是,而是有時間——答案就會這麼產生。
  但這次不行。他高興地發現自己突然性慾衝動起來,想把麗茲哄到樓上—— 這時他記起州警察技術員很快要到那兒去,在他陳舊的電話線裝上更多神秘的 東西。
  連性交都不行,他想。那麼我們幹什麼呢?
  但回答是很簡單的:他們等待,這就是他們所能做的。
  他們並不需要等很久,可怕的消息就傳來了:斯達克終究還是殺了裡克. 考利——他襲擊了兩個技術員,那兩人正在擺弄裡克的電話,就像正在波蒙特 夫婦家客廳的這兩個人所做的一樣,然後在門上安了炸彈。當裡克轉動鑰匙時, 門就爆炸了。
  是龐波把這消息告訴他們的。他沿著去奧羅諾的路開了不到三里,在收音 機中聽到爆炸的消息,立即掉頭趕回來。
  「你告訴我們裡克是安全的。」麗茲說。她的聲音和她的眼睛都很不清楚, 連她的頭髮似乎也失去了它的光澤。「你實際上做了保證的。」
  「我遺憾,我錯了。」
  龐波像麗茲.波蒙特一樣極為震驚,但他努力不讓它流露出來。他瞥了泰 德一眼,泰德正盯著他看,眼睛明亮而靜止,一絲毫無幽默的微笑掛在泰德嘴 角。
  泰德知道我在想什麼。龐波這麼想,也許他不知道我的全部思想,而是知 道我一部分思想。好像我在掩飾什麼,但其實並沒有。我是由於他而沉思,我 認為他知道的太多了。
  「你的假設現在證明是錯誤的,」泰德說,「而我們的大部分假設則是對 的。也許你應該回去再認真考慮一下喬治.斯達克,你覺得怎麼樣,龐波?」
  「你們可能是對的。」龐波說,同時告訴自己他這麼說只是為了安慰他們 倆。但是,喬治.斯達克的臉開始從龐波肩膀後出現,以前龐波只通過泰德. 波蒙特的描述瞥見過,還看不見這張臉,但現在龐波能感到這張臉在那兒窺看。
  「我要和這個胡德醫生談談——」
  「胡默,」泰德說,「喬治.胡默。」
  「謝謝,我要跟他談談,以便得到一些情況。如果聯邦調查局接手此事, 你們倆願意以後我來拜訪你們嗎?」
  「我不知道泰德怎麼樣,我很願意的。」麗茲說。
  泰德點點頭。
  龐波說:「我對整個事情感到抱歉,但我最抱歉的是我向你們保證沒事, 後來卻出了事。」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人們會估計不足,」泰德說,「我告訴你實話—— 至少我認為是實話——只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如果是斯達克,我認為在結束之 前許多人都會對他估計不足。」
  龐波看看泰德,有看看麗茲,然後眼光又落到泰德身上,隨後是很長一段 時間的沉默,這期間只有保護泰德的警察在門外談話的聲音,然後龐波說:「 你們真的相信是那狗東西,是嗎?」
  泰德點點頭:「我相信是。」
  「我不,」麗茲說,他們倆都吃驚地看著她。「我不相信。我知道。」
  龐波歎了口氣,把手插進口袋。「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他說,「如果事 情是你們所說的那樣......我不相信,可以說不能相信......但如果是真的, 這傢伙到底想要什麼呢?只是報復?」
  「根本不是,」泰德說,「他想要的是如果你或我處在他的位置業會要的 東西:他不想死,這就是他想要的,他不想死。我是唯一能使他死而復生的。 如果我不能,或不願......好......他至少可以殺一些人做墊背的。」
第十六章 故佈疑陣

  龐波離開去找胡默醫生,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剛剛結束了審問,這時,喬治.斯達克打來電話,離兩個技術員宣稱安好有關設備不到五分鐘。
   「夥計,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那個叫萬斯的技術員說,但他的語氣又表明他並不真指望這裡會有什麼別的東西。
  另一個叫大衛的技術員走向通訊車,尋找合適的零件。萬斯翻著眼睛看著泰德,好像泰德早應該告訴他們他還生活在電話剛發明的時代。
  這兩個人對聯邦調查局的人不予理睬。聯邦調查局的這些人從波士頓分部飛到班戈爾,然後勇敢地駕車穿過班戈爾和魯德婁之間狼和熊出沒的荒原,州警察技術員對他們視而不見。
  「鎮上所有的電話都是這樣的,」泰德謙虛地說。他現在有消化不良現象,在一般情況下,這使他脾氣暴躁,難以相處。但是,今天他只覺得疲倦、軟弱和極度悲哀。

  他不斷想起住在圖克森的裡克的父親,以及住在聖.路易斯.奧比斯波的米麗艾姆的父母。老考利先生現在會想什麼呢?米麗艾姆父母在想什麼呢?他只在談話中知道這些人,但從沒有見過他們,他們究竟怎麼面對這些事呢?人們怎麼面對這些冷酷的、非理性的謀殺呢?
  泰德意識到他在考慮活著的人而不是受害者,只因為一個簡單而抑鬱的理由:他感到應對一切負責。為什麼不呢?如果他不為喬治.斯達克而受責,還有誰呢?他的老式電話增加了安裝的困難,這也使他感到內疚。
  「我認為就這些了,波蒙特先生,」一位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說。他在重看他的筆記本,不理萬斯和大衛,就像他們不理他一樣。這位叫馬羅的特工合上筆記本,本子是皮面裝訂的,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印在封面的左下角。他穿著一件灰色套裝,頭髮在左邊筆直地分開,「你還有什麼別的嗎,比爾?」
  比爾即柏萊勒,他也合上筆記本,搖搖頭。「沒有了,我想沒有了。」柏萊勒穿著一種棕色套裝,他的頭髮也在左邊筆直地分開。「我們可能在以後調查中還會有問題,但目前我們已經獲得了我們所需要的,謝謝你們的合作。」他衝他們咧開嘴笑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泰德想:如果我們是五歲小孩,他一定會給我們每個人一張乖孩子證明,讓我們帶回家去給媽咪看。
  「不用客氣。」麗茲慢慢地、心不在焉地說,用手指輕輕按摩她左邊太陽穴,好像她的頭很痛一樣。
  泰德想,可能她的確頭痛。
  他瞥了一眼壁爐上的鐘,發現才兩點半。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下午嗎?他不想這麼匆忙下結論,但他懷疑是。
  麗茲站起來:「我想我要躺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不太舒服。」
  「那是一個好——」他想說主意,但在他說出口之前,電話響了。
  他們倆都看著它,泰德感到脖子上的一根血管開始劇烈跳動,一股熱辣辣的酸氣慢慢從他胸中湧起,然後在他喉嚨後面瀰漫開來。
  「好啊,」萬斯高興地說,「我們不用派人出去試打了。」
  泰德突然感到好像他被裹在一團冷氣中,這團冷氣推著他走向電話,和電話機並排擺在桌面上的是一個精巧的機器,看上去像一塊玻璃磚頭,一邊嵌著許多小燈,其中一個小燈隨著電話鈴聲而閃動。
  鳥在什麼地方?我應該聽到鳥叫。但沒有。惟一的聲音就是緊迫的電話鈴聲。
  萬斯跪在壁爐邊,把工具放回一個黑盒子中,它的鎖很大,挺像一個工人的飯盒。大衛靠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門廊上。他徵得麗茲同意後,從桌上碗裡拿了一根香蕉,正在慢慢的剝,他像一個創作中的藝術家一樣,時不時地停下來,挑剔地檢查他的作品。
  「拿出電路測試器吧,」大衛對萬斯說,「如果我們需要使電路更清晰,趁我們在這兒時就幹完它,省得再回來一趟。」
  「好主意。」萬斯說,從箱子中拿出一個帶手槍把形的東西。
  兩人看上去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樣子。馬羅和柏萊勒站著,把筆記本放好,抖抖筆挺的褲子。他們印證了泰德一個看法:這些人更像稅務顧問而不像帶槍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馬羅和柏萊勒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電話在響。
  但麗茲知道。她已停止按摩太陽穴,睜大眼睛看著泰德,就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小動物。柏萊勒正在感謝她的咖啡和點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並未回答,就像他沒有注意到電話響一樣。
  你們這些人怎麼了?泰德突然感到想要喊叫。到底為什麼你們要安裝這些設備?
  當然,這不公平。在記錄和追蹤設備安裝好後不到五分鐘,他們在追捕的人就第一個打來電話,這太偶然了......如果有人問的話,他們會這麼說。他們會說,在二十世紀,這種事不會發生的,一定是另一個作家打電話請教你,泰德,或誰向你妻子借一杯糖。但那個認為他是你另一個自我的傢伙會打電話?不會,絕對不會。太快了,太巧了。
  一定是斯達克,泰德能嗅出他的氣味。他看看麗茲,知道她也能。
  萬斯看著他,無疑在奇怪他為什麼不接他剛裝好的電話。
  別著急,泰德想。別著急,他會等的,他知道我們在家,你瞧。
  「好吧,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波蒙特太——」柏萊勒剛開口,麗茲冷靜而痛苦地說:「我認為你們最好等一等。」
  泰德拿起電話吼道:「你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
  萬斯嚇了一跳,大衛正準備吃第一口香蕉,這時僵住了,聯邦特工們的頭猛地轉過來。泰德強烈地發現自己希望阿蘭.龐波在這兒,而不是在奧羅諾和胡默醫生談話。龐波也不相信斯達克,至少現在還沒有,但至少他有同情心。泰德認為這些人可能也有,但他非常懷疑他們是否瞭解他和麗茲。
  「是他,是他!」麗茲對柏萊勒說。
  「啊,天哪!」柏萊勒說,和另一個特工非常困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現在他媽的該怎麼辦?
  泰德聽到並看到這些,但卻與他們隔絕開了,甚至與麗茲也隔絕開了。現在只有斯達克和他,再次重逢,就像過去雜耍海報說的那樣。
  「冷靜,泰德,」喬治.斯達克說。他聽上去很高興,「沒有必要大發雷霆。」這聲音跟他預料的一模一樣。連那種模糊的南方口音也一樣。
  兩個技術員的頭短暫地靠在一起,然後大衛奔向通訊車和預備電話,手裡仍然拿著他的香蕉,萬斯則跑向地下室檢查聲控錄音機。
  兩個聯邦特工在客廳中間瞪著眼,看上去好像要互相擁抱以求安慰,就像森林中迷路的孩子一樣。
  「你想要什麼?」泰德用平靜些的聲音問。
  「哎,只是告訴你它完了,」斯達克說,「今天中午我殺了最後一個—— 那個為達爾文出版社財務總監工作的小姑娘。」
  他的話有點兒南方口音。
  「她是第一個向克勞森洩密的人,」斯達克說,「警察會找到她的,她在鬧市區第二街那兒住,她的一部分在地板上,我把其他部分放在廚房桌上。」 他笑了,「這個星期真忙,泰德。我動奔西走,忙得不行,我打電話只是要你安心。」
  「我並不覺得安心。」
  「哎,需要時間,老夥計,需要時間。我想我會南下去釣釣魚,這個城市的生活讓我厭倦。」他笑了,這聲音高興地讓人覺得恐怖,泰德覺得身上好像有蟲在爬。
  他在撒謊。
  泰德確知這點,就像他確知斯達克是故意等到錄音和追蹤設備裝上後才打電話一樣。他能知道那種事嗎?回答是肯定的。斯達克可能是從紐約市的什麼地方打的電話,但他們倆被無形但已無法否認的瑣連在一起,就像雙胞胎一樣。他們是雙胞胎,是同一整體的兩半。泰德驚恐地發現自己飄出了身體,沿著電話飄過去了,不是一直飄往紐約,而是飄到半路;在馬薩諸斯州西邊與這怪物相遇,也許他們會相遇然後又合而為一,就像每次他蓋上打字機拿起一根該死的貝洛爾牌鉛筆時,他們相遇而又合而為一一樣。
  「你別他媽的撒謊!」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跳起來,好像被人捅了肛門一樣。
  「嘿,泰德,這可不太好!」斯達克說,聽上去很委屈,「你認為我要傷害你嗎?見鬼,不!我在為你報復,朋友!我知道我必須那麼做。我知道你膽小如鼠,但我並不因此否定你,這世界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我究竟為什麼要向你報復呢?」
  泰德的手指落到他額頭的白色傷疤上,使勁揉搓那裡,把皮膚都搓紅了。他發現自己在拚命把握住他自己,把握住他自己的基本存在。 「
  他在撒謊,我知道為什麼,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這沒關係,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他知道警察會覺得古怪,他知道他們在偷聽,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但他也知道他們怎麼想的,那使他安全。他們相信他是個心理變態者,他們只是以為他是喬治.斯達克,因為那是他們不得不那樣想的。所有其它的想法都有悖於他們所學到的一切,世界上的所有指紋都不會改變那一切。他知道如果他暗示他不是喬治.斯達克,如果他暗示他終於罷手了,他們會鬆懈下來,他們不會馬上取消警察保護......但他能使警察提前取消保護。 」
  「你知道埋葬你是誰的主意,那是我的主意。」
  「不,不!」斯達克輕鬆地說,「你被引入歧途,如此而已。當那個狗屁克勞森出現時,他把你嚇壞了——就那麼回事。然後你打電話給那個自稱文學經紀人的猴子,他給了你一些實在差勁的建議。泰德,這就像誰把一堆大糞放到你的餐桌上,你打電話問你信任的人該怎麼辦,有一個人說,『沒關係,把豬肉湯澆到上面就行了。在寒冷的晚上,豬肉湯和大糞放在一起嘗起來好極了。』 你從來不是自願做的,我知道,夥計。」
  「這是個該死的謊言而且你也知道!」
  突然他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麼狡猾,斯達克是多麼瞭解和他打交道的人。「他出現得恰是時候,他出來說他不是喬治.斯達克,當他這麼說時他們會相信他,他們會聽現在正在地下室轉的磁帶,他們會相信所說的一切,龐波和所有其他人。因為那不僅是他們相信的,那是他們已經相信的。」
  「我決不是在撒謊,」斯達克冷靜地、幾乎是和氣地說,「我將不再打擾你了,泰德,但在我離開前讓我給你至少一個忠告,也許對你有好處。你別認為我是喬治.斯達克,那是我造成的錯誤,我不得不去殺掉一大堆人以使我的腦袋又清醒過來。」
  泰德聽到這話,一下子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脫離了自己的肉體,同時,對那個人的大膽感到驚訝。
  他想起和阿蘭.龐波沒有結果的談話,再一次想知道當他虛構出斯達克時他是誰,斯達克開始對他只是另一個故事。究竟哪裡是可信的界限?他是不是由於失去了這界限而創造出一個怪物?還是有其他未知的因素,這因素他看不見,卻只能在那些幽靈般的鳥叫聲中聽到?
  「我不知道,」斯達克笑著說,「我在那個地方的時候,也許真像他們那麼瘋狂。」 「
  啊好,很好,讓警察到一個瘋人院去尋找一個高個、寬肩的金髮男人,那不會使警察的注意力全部移開,但它將開個頭,不是嗎? 」
  泰德緊緊抓住電話,他的頭由於憤怒而使勁顫動。
  「但我一點兒也不遺憾我的所作所為,因為我太愛那些書了,泰德。當我在......那兒......在瘋人院時......我認為它們是使我保持精神健全的惟一東西。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我現在確知我是誰,這很了不起。我相信你能把我所做的稱為精神治療,但我認為到此為止了,你說呢?」
  「別撒謊,他媽的!」泰德吼道。
  「我們可以討論這個問題,」斯達克說,「我們可以徹底討論,但這需要時間。我猜警察告訴你拖住我別掛電話,是嗎?」
  「不,他們不需要你不掛電話,我也知道這一點。」
  「代向你可愛的妻子問好,」斯達克幾乎是帶點兒尊重地說,「照顧好你的孩子們,你自己別緊張,泰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鳥怎麼樣?」泰德突然問,「你聽到鳥叫了嗎,喬治?」
  電話線上突然一片寂靜。泰德可以感到斯達克的驚訝......在他們的談話中第一次好像有什麼東西偏離了喬治.斯達克精心準備的劇本。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但似乎他的神經末梢擁有某些神秘的理解力,這是他的另一半沒有的。他感到片刻的勝利,就像一個業餘拳擊手擊中麥克.泰森時所感到的那樣。
  「喬治——你聽到鳥叫了嗎?」
  屋裡惟一的聲音是壁爐上方鐘的滴答聲,麗茲和聯邦調查局特工在盯著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夥計,」斯達克慢慢地說,「你能——」
  「不,」泰德說,狂笑起來,手指不停地揉搓額頭上像一個問號一樣的白色小疤痕,「不,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是嗎?好吧,你聽我說,喬治。我聽到鳥叫,我還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但我會知道的,當我知道的時候......」
  話到這裡就停住了。當他知道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他不知道。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慢慢地強調說,顯得深思熟慮:「不管你在說什麼,泰德,它都無關緊要。因為現在已經結束了。」
  卡嚓一聲,斯達克掛上電話。泰德幾乎感覺到沿著電話線,他被從西馬薩諸塞那個神秘的會面猛地拉回來,拉回的速度不是音速或光速,而是思想的速度,他被重重地扔回他的肉體,又是一個人了。
  天哪。
  他扔下話筒,它斜著砸在話筒架上。他兩腿僵硬地轉過身,懶得把它放好。
  大衛從一個方向,萬斯從另一個方向衝進房間。
  「它運轉得好極了!」萬斯喊道,聯邦調查局的兩個特工又嚇了一跳,馬羅叫了一聲,像漫畫中女人發現老鼠時發出的叫聲一樣。泰德努力想像這兩人面對一幫恐怖分子或持槍搶銀行的匪徒時會是什麼樣子,但他想像不出來。也許我只是太累了,他想。
  兩個技術員笨拙地跳跳,互相拍拍對方的背,又一起跑向通訊車。
  「是他,」泰德對麗茲說,「他說他不是,但的確是他。」
  她走過來緊緊抱住他,他需要這擁抱——直到她這麼做時他才知道自己多麼需要這擁抱。
  「我知道。」她在他耳邊低聲說,他把臉放進她的頭髮中,閉上眼睛。
  喊叫聲驚醒了雙胞胎,他們倆在樓上大聲地哭起來。麗茲上去照顧他們,泰德開始跟在她身後,然後又回來把電話筒放回原處。它立即響起來,是阿蘭.龐波打來的。他在見胡默醫生前去奧羅諾警察局喝杯咖啡,在那裡聽到技術員大衛報告的打電話新聞和初步追蹤結果。龐波聽上去非常興奮、。
  「我們還沒完全追蹤到,但我們知道它是紐約市,區號212,」他說,「 五分鐘後我們能追蹤到打電話地點。」
  「是他,」泰德重複說,「是斯達克。他說他不是,但就是他。必須派人查一下他提到的姑娘,姑娘名字可能是達拉.蓋茨。」
  「從有壞鼻子傳統瓦薩爾來的放蕩女人?」
  「對。」泰德說,雖然他懷疑達拉.蓋茨會不會再為他的鼻子擔心了。他感到非常厭倦。
  「我會把名字通知紐約警察局。你怎麼樣,泰德?」
  「我很好。」
  「麗茲呢?」
  「現在別跟我客套,好嗎?你聽到我的話嗎?是他。不管他說什麼,是他。」
  「好吧......幹嗎我們不等等看追蹤的結果如何呢?」
  他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是泰德以前沒聽到過的,不是不信任,而是難為情。這一點在警長的聲音中太明顯了,泰德想無視都辦不到。它是一種特別的難為情,就像某個人太愚蠢或太麻木了自己沒有意識到,你為他感到難為情一樣。泰德對此既覺得有趣又有些不快。
  「好吧,我們等著瞧,」泰德同意說,「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我希望你繼續去赴與我醫生的約會。」
  龐波回答說他會再打電話的,但是,泰德突然不感興趣了,酸氣又從他胃中升起,這次非常劇烈。狡猾的喬治,他想,警察以為自己看透了他,斯達克正要警察這樣想,他通過泰德看著他們,當他們走開時,狡猾的喬治會開著黑色托羅納多車來到,我怎麼才能制止他呢?
  他不知道。
  他掛上電話,切斷阿蘭.龐波的聲音,上樓幫助麗茲給雙胞胎換尿布,給他們穿上下午的衣服。
  
  
  
  三
  十分鐘後,電話又響了。鈴聲的間歇中,萬斯喊泰德有電話,他下樓去接電話。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在哪兒?」他問萬斯。
  有一瞬間,他真希望萬斯說: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我沒見過任何聯邦調查局的特工。
  「他們?他們走了。」萬斯聳聳肩,好像問泰德他指望些什麼別的結果。 「他們有各種計算機,如果誰不擺弄它們,我猜有人會奇怪機器怎麼老閉著,那他們也許不得不消減經費。」
  「他們做什麼了嗎?」
  「沒有,」萬斯簡單地說。「在這類事情中什麼也沒做。如果他們做什麼了,我不會在一邊的。他們記下材料,然後把它輸入計算機,像我剛說的。」
   「我明白。」
  萬斯看看他的手錶:「我和大衛也要走了。設備會自動運轉的,你甚至不用化錢。」
  「好吧,」泰德說,走向電話,「謝謝你。」
  「不用客氣,波蒙特先生。」
  泰德轉過身。
  「如果我要讀一本你寫的書,你說我讀以你自己名字寫的書好呢,還是讀以另一個傢伙的名字寫的書好呢?」
  「試著讀以另一個傢伙的名字寫的書吧,」泰德說,拿起電話,「情節更吸引人。」
  萬斯點點頭,伸手敬了個禮,走了出去。
  「喂?」泰德說。他覺得好像他應該在腦袋的一側嫁接上一個電話,這會節約時間和省去麻煩,當然,要帶著錄音和追蹤設備,他可以把它裝在背包上背著。
  「嘿,泰德,我是龐波。我仍在警察局。聽著,電話追蹤的消息不太好,你的朋友是從潘恩車站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
  泰德想起技術員大衛說過的話,他說安裝這些昂貴的高科技設備,結果只會追蹤到購物中心一排公用電話亭。「你吃驚嗎?」
  「不。失望,但不吃驚。我們希望他出一次錯,不管你信不信,我們遲早總會抓住他的一次失誤。我今天晚上過來,好嗎?」
  「好,」泰德說,「為什麼不呢?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可以玩橋牌。」
  「我們今天晚上能得到聲音波紋圖。」
  「那麼說你們得到他的聲波了。那又怎麼樣呢?」
  「不是聲波。是聲音波紋圖。」
  「我不——」
  「聲音波紋圖是計算機做的圖表,它精確地描繪出一個聲音的特質,」龐波說,「它和說話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對口音、結巴、發音之類的事不感興趣。計算機綜合的是音調和音質——專家稱之為腦袋聲——以及音色和迴響,這被稱為胸或內臟聲。它們是聲音的指紋,而且像指紋一樣,沒有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我聽說雙胞胎的聲音波紋圖之間差別很大,比他們的指紋差別要大得多。」
  他停了一下。
  「我們把我們所獲得的錄音磁帶做了一個高質量的拷貝,送往華盛頓的FOLE。我們將獲得你的聲音波紋圖和他的聲音波紋圖的比較。州警察局的傢伙想說我瘋了,我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這一點。但經過指紋和你不在場證明事件後,誰也不敢站出來這麼說。」
  泰德張開嘴,試圖說什麼,但說不出,他舔舔嘴唇,又試了一試,仍然說不出。
  「泰德?你又要掛斷了?」
  「不,」他說,他的聲音似乎一下充滿感激,「謝謝你,龐波。」
  「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謝我,我不想誤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當然,在這個案件中,程序有點兒怪,因為具體情況有點兒怪,那並不意味著你應該做出不恰當的假設,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什麼是FOLE?」
  「啊,那是聯邦執法部的縮寫,也許是尼克松在他執政期間做的惟一一件好事。主要由一大批計算機構成,為地方執法機構處理一些信息。我們能夠得到1969年以來所有罪犯的指紋。FOLE還提供各種比較圖。罪犯血型、聲音波紋圖以及計算機繪製的嫌疑犯圖像。」
  「那麼我們將看到是否我的聲音和他的——」
  「對。我們在晚上七點得到結果,如果計算機很忙的話,可能要到八點才行。」
  泰德搖搖頭:「我們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
  「我聽了磁帶,我知道,」龐波說,「讓我重複一遍:聲音波紋圖與說話毫無關係。腦袋聲和內臟聲,泰德,有很大差別。」
  「但是——」
  「告訴我點兒事。你覺得艾爾瑪.福德和達菲.達克聲音一樣嗎?」
  泰德眨眨眼:「呃......不一樣。」
  「我也覺得不一樣,」龐波說,「但那是一個叫麥爾.布朗克的人為他們配的音......更不用說其它數不清的角色聲音了。我要走了,今晚見好嗎?」
  「好吧。」
  「七點半到九點之間,好嗎?」
  「我們等著你,龐波。」
  「好吧。不管情況怎麼樣,我明天得趕回羅克堡,除非案子有什麼突破,我會留在那兒。」
  「希望指紋有所突破,對嗎?」泰德說,同時想:那畢竟是他所指望的。
  「對——我還有別的事要做。這些事沒一件像這件事一樣重要,但羅克堡人為這些事而付我工資。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泰德似乎覺得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而不是純粹的閒聊話題。
  「對,我知道。」我們倆都知道。我......和狡猾的喬治。
  「我必須走了,但你會看到在你房子前面二十四小時都有一輛州警察巡邏車停著,直到事情結束。這些傢伙是很強壯的,泰德。如果說紐約警察是有些大意的話,保護你的這些人是不會的,沒有人會再次低估這個幽靈了。沒有人會忘記你,或讓你和你的家庭自己處理這件事。」
  「對,我明白。」泰德又想:今天,明天,下星期,也許下個月。但明年呢?不可能,我知道,他也知道,現在他們不相信他說的話,他說自己已恢復理智洗手不幹了。以後,他們會相信的......隨著幾周過去,一切如常,他們會相信的,不僅從政治上講有利,從經濟上講也有利。因為喬治和我都知道每人都有其它事要做,當他們開始幹別的事情,喬治就會出現,幹掉我,幹掉我們。
  十五分鐘後,龐波仍在奧羅諾州警察局,仍在打電話。電話上咯嚓一聲響,一個年輕女人略帶抱歉地對他說:「你能再等一會兒嗎,龐波局長?計算機今天很慢。」
  龐波想告訴她他是警長,不是局長,但還是沒說出口,這是一個每個人都會犯的錯誤。「可以,」他說。
  咯察一聲響。
  他正坐在一間狹窄的小辦公室,這辦公室在警察局的後面,再往後走就是灌木叢了。屋裡裝滿了灰撲撲的檔案,惟一的桌子是一張破課桌,桌面是傾斜的,有一個蓋子和墨水池。龐波用他的膝蓋使之保持平衡,同時輕輕地晃動。他在桌子上轉動一張紙,紙上是龐波用小字寫的兩條信息:胡夫.布裡查德和伯根菲爾德醫院,伯根菲爾德,新澤西。
  他回想起半小時前他和泰德的談話。他在那次談話中告訴泰德,如果那個自以為是喬治.斯達克的瘋子出現的話,勇敢的州警察會保護他和他妻子。龐波想知道泰德是否相信這話,他懷疑他並不相信。他猜測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對童話很敏感。
  好吧,他們會努力保護泰德和麗茲,但是,龐波總記起1985年發生在班戈爾的一件事。
  一個婦女要求並得到了警察的保護,他分居的丈夫痛打了她一頓,並威脅說如果她要離婚的話,他會回來殺了她的。過了兩周,那丈夫什麼也沒做。警察局正準備取消那保護時,那個丈夫出現了,他開著一輛洗衣店的汽車,穿著一件背上印有洗衣店名字的綠色工作襯衣,拿著一捆衣服走到門口。如果他來得早一些,警察可能會認出他,即使他穿著工作服,因為那時他們還比較警覺。但當他真的出現時,他們沒有認出他。他敲敲門,當那個婦女開門時,她丈夫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手槍,打死了她。在保護她的警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更不用說衝出他們的汽車之前,那個男人已站在台階上舉起了雙手,把冒著煙的手槍扔進玫瑰叢中。「別開槍,」他鎮靜地說,「我幹完了。」事後證明,卡車和制服是從一位酒友那裡借來的,這位酒友根本不知道罪犯要殺他的妻子。
  寓意是簡單的:如果誰真想殺你,如果那個人有一點運氣,他就能殺了你。看看奧斯瓦爾德,看看查普曼,看看斯達克這傢伙在紐約對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咯察一聲。
  「你還在嗎,局長?」從伯根菲爾德醫院傳來的女聲輕輕地問。
  「在,」他說,「我還在這兒。」
  「我找到了你要的信息,」她說。「胡夫.布裡查德醫生1978年退休了。我有他在懷俄明州福特.拉馬裡鎮的地址和電話。」
  「請告訴我吧。」
  她告訴了他,龐波謝了她,掛上電話,然後撥那個電話號。電話剛響了一聲,一個留言機插進來,開始說事先錄好的話。
  「你好,我是胡夫.布裡查德,」,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好,龐波想,這傢伙還沒死,不管怎麼說,這是向正確方向邁出了一步。「赫爾佳和我現在不在。我可能在打高爾夫球,天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接著是一個老人沙啞的笑聲,「如果你有事,聽到聲音後請留言,你有三十秒鐘。」
  嘟——嘟!
  「布裡查德醫生,我是阿蘭.龐波警長,」他說,「我是緬因州的一位警官。我要跟你談一個叫泰德.波蒙特的人。1960年你從他腦中切除過一個腫瘤,那時他只有十一歲。請往奧羅諾州警察局給我打對方付費的電話——207-555- 2121。謝謝。」
  他出了一身汗,對留言機說話總讓他感到緊張。
  「為什麼你要忙這些事呢?」
  他給泰德的回答很簡單:例行公事。龐波自己對這一回答並不滿意,因為他知道它並不是例行公事。如果這個布裡查德給稱自己為斯達克的人做過手術,它才能算是例行公事,但他並沒有,他給波蒙特做過手術,那還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麼為什麼呢?
  因為什麼都不對勁,那就是為什麼。指紋不對勁,從煙頭獲得的血型不對勁,兩人明顯的聰明和殘暴也不對勁,泰德和麗茲堅持筆名是真的也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州警察接受了那個人的斷言,說他自己現在真正明白過來了,龐波認為這話根本不可信,它顯然是詭計、策略和借口。
  龐波認為也許那人還會來。
  「但這些都沒有回答眼前這個問題,」他在心裡低語。「為什麼你要忙這些事呢?為什麼你要往懷俄明州打電話找一個老醫生,他可能根本不記得泰德.波蒙特這個人了?」
  「因為我沒有更好的事可做,」他不安地回答自己。「因為我從這兒打電話不會讓鎮裡的官員們抱怨長途電話費。而且因為他們相信它——泰德和麗茲。」 這是不明智的,但他們似乎在其他方面很理智......該死的,他們相信它,那並不意味著我相信。」
  他不相信。
  真的嗎?
  時間慢慢地過去,布裡查德沒有回話。但聲音波紋圖在八點後來了,結果令人吃驚。
  它們完全出乎泰德的意料之外。
  他本來期望一張圖表,上面是起伏不平的高山和低谷,龐波將努力向他們解釋,他和麗茲將頻頻點頭,就像一般人聽人解釋太複雜的事情一樣,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真的提出問題的話,隨後的解釋將更加難以理解。
  相反,龐波給他們看兩張平淡無奇的的白紙。每張紙當中橫穿過一條線,上面有兩、三個高出點,但大部分都是很平緩的波紋,你只憑肉眼就能看出這兩條線或者相同,或者很近似。
  「就是它?」麗茲問。
  「不完全,」龐波說,「瞧。」他把一張紙放在另一張上面,這麼做時帶著一個魔術師表演魔術的神情。他把兩張紙舉起來對著光,泰德和麗茲凝視著疊在一起的紙。
  「它們真的是,」麗茲用一種敬畏的口氣輕聲說,「它們完全相同。」
  「呃......不完全,」龐波說,他指出下面那張紙的三個不同點,一個在上面紙的線上面,兩個在線下面,這三個不同點都在線升起處,波紋本身似乎完全吻合。「不同處是在泰德的波紋中,而且它們只在重讀點上。」龐波依次敲敲不同點,「這裡:『你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還有這裡:『你別他媽的撒謊。』最後:『這是個該死的謊言而且你也知道』。現在每個人都在強調這三個不同之處,因為他們死抓住沒有兩個聲音波紋圖是一樣的這個假設。但事實是,在斯達克的談話中沒有任何重讀點,這狗雜種一直非常冷靜。」
  「對,」泰德說,「他聽起來好像在喝檸檬水。」
  龐波把聲音波紋圖放在小桌上。「州警察總部沒有人真的相信這是兩個不同的聲音波紋圖,即使有些小的差異。」他說,「我們很快從華盛頓獲得了聲音波紋圖。我這麼晚才來的原因,是奧古斯塔的一位專家看了這些圖,他要我們送一份磁帶拷貝給他,我們通過東方航空公司的班級送了過去,他們把它放在一個叫增聽器的機器當中,他們用這機器分辨受審的人是不是真的說了那些話,或他們聽到的是不是錄在磁帶上的聲音。」
  「他們的結論是什麼?」泰德說,他正坐在壁爐邊喝汽水。
  麗茲看了聲音波紋圖後回到圍欄邊,兩腿交叉坐在地板上,努力不讓威廉和溫蒂的頭撞在一起,他們倆正在檢查對方的腳趾。「為什麼他們那麼做呢?」
  龐波沖泰德豎起大拇指,後者咧著嘴冷笑。「你丈夫知道。」
  泰德問龐波:「由於這些微小的差別,他們至少可能欺騙自己說兩個不同的聲音在說話,即使他們知道不是這樣——這是你的觀點,對嗎?」
  「是。即使我從沒聽說過聲音波紋圖,」龐波聳聳肩,「當然我並不像專門研究這些的人那麼精於此道,但我的確讀過有關資料,當結果傳來的時候我在那兒,他們的確在欺騙自己,但他們並不是在使勁欺騙自己。」
  「所以他們找到了三個不同點,但他們並不滿足。問題是我的聲音是加重的,而斯達克沒有。於是他們用這機器來做另一次嘗試,他們實際上希望證明斯達克那一頭只是錄音,也許是我做的。」他沖龐波揚起眉毛,「我說得對嗎?」
  「不僅是對的,而且是非常對。」
  「那是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麗茲坦率地說。
  泰德乾笑一聲:「整個事件就不可思議。他們認為我可能變了我的聲音,就像小裡奇......或麥爾.布朗克。他們認為我用喬治.斯達克的聲音錄了一盤磁帶,留下足夠的時間讓我在眾人面前回答,用我自己的聲音。當然我必須買一個裝置能把盒式錄音機掛到一個付費電話上。有這樣的裝置嗎,龐波?」
  「當然有。在好的電器商店都能買到,或只要打800,它就將出現在你的屏幕上,接線員就在一邊站著。」
  「對。我惟一需要的是一個同謀——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他將去潘恩車站,把錄音機連在一個公用電話上,在適當的時間往我家裡打電話。然後——」 他突然停下來,「怎麼付費呢?我忘了這事,它不是對方付費電話。」
  「用你的電話信用卡號,」龐波說,「顯然你把它給了你的同謀。」
  「對,顯然是這樣。這個騙局一旦開始,我只需做兩件事:一是確保我自己接電話,另外就是記住我的台詞,在停頓中把它們插進去。我做得非常好,你說是嗎,龐波?」
  「對,棒極了。」
  「我的同謀按計劃掛斷電話,他從電話上取下錄音機,夾在胳臂下——」
  「不,把它放在口袋裡,」龐波說,「這玩意兒現在非常高級,甚至中央情報局也在收音機店買。」
  「好吧,他把它放進口袋裡走開。結果是人們看到和聽到我和五百里之外的一個人在談話,他聽上去不同——他有點兒南方口音——但和我的聲音波紋圖一模一樣。這又是指紋問題,只是更好一點兒。」他看著龐波等他肯定。
  「仔細想一想,」龐波說,「我們用飛機送磁帶拷貝真是太浪費了。」
  「謝謝。」
  「別客氣。」
  「那不僅是發瘋了,」麗茲說,「這是難以置信的。我認為那些人應該保持頭腦清醒——」
  在她注意力分散時,雙胞胎的頭終於撞到一起了,他們開始大哭起來。麗茲抱起威廉,泰德救起溫蒂。
  當孩子們終於不鬧了時,龐波說:「這的確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你們知道,我知道,他們也知道。但是,柯南道爾筆下歇洛克.福爾摩斯至少有一句話還是對的:當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釋,留下的就是你的答案......不管它看上去多麼不可信。」
  「我認為原話更文雅。」泰德說。
  龐波咧嘴一笑:「去你的。」
  「你們倆可能覺得這很好笑,我可一點兒也不,」麗茲說,「泰德一定瘋了才做那種事。當然,警察可能認為我們倆都瘋了。」
  「他們沒這麼想,」龐波嚴肅地回答,「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們沒有,只要你們別談你們古怪的故事。」
  「那麼你呢,龐波?」泰德問,「我們把所有古怪故事告訴了你——你怎麼想呢?」
  「你們沒有發瘋。如果我真的相信,這一切都會簡單多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從胡默醫生那裡得到什麼了?」麗茲想知道。
  「泰德小時候給他開刀的醫生的名字,」龐波說,「是胡夫.布裡查德—— 還記得這名字嗎,泰德?」
  泰德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他說:「我想它有點兒熟悉......但我可能只是在自己騙自己,時間太久了。」
  麗茲俯身向前,眼睛發亮;威廉從他母親的膝蓋上瞪眼看著龐波。「布裡查德告訴你什麼了?」她問。
  「什麼也沒有。我找到了他的留言機——這使我推斷他還活著——如此而已,我留了話。」
  麗茲在椅子上重新坐好,顯然很失望。
  「我的檢查結果呢?」泰德問,「胡默拿回什麼了嗎?或他不願告訴你?」
  「他說當他拿到結果時,你是第一個知道的。」龐波說,有咧嘴笑笑,「 胡默醫生似乎不願告訴一個警長任何事情。」
  「喬治.胡默是這樣的,」泰德微笑著說,「他很倔強。」
  龐波在座位上動了一下。
  「你想喝什麼嗎,龐波?」麗茲問,「啤酒還是百事可樂?」
  「不,謝謝。讓我們回到州警察相信和不相信的事情上去。他們不相信你們倆牽扯進去了,但他們保留相信你們可能涉入的權利。他們知道昨晚和今天早晨的事不能歸到泰德頭上。也許有一個同謀犯,但不是你,你就在這兒。」
  「達拉.蓋茨怎麼樣?」泰德平靜地問,「那個為財務總監工作的姑娘吧?」
  「死了。正像他暗示的,肢解得很厲害,但先往頭上打了一槍,她並沒有遭多大痛苦。」
  「這是瞎扯。」
  龐波衝他眨眨眼。
  「他不會那麼便宜她的。在他對克勞森的所作所為之後,他不會的。畢竟她是第一個告密者,對嗎?克勞森拿錢引誘她——從克勞森的經濟狀況看錢不會很多——她洩露了秘密。所以別跟我說他在肢解之前先打死了她,她並沒遭罪。」
  「你說得對,」龐波說,「不是那樣的。你想知道真相嗎?」
  「不。」麗茲馬上說。
  隨後屋裡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甚至雙胞胎也感覺到了,他們很嚴肅地瞧著對方。最後泰德問:「讓我再問你一次:你相信什麼?你現在相信什麼?」
  「我沒有一個確定的意見。我知道你沒錄製斯達克那頭的話,因為增聽器沒有發現任何磁帶的嘶嘶聲,而且,當提高聲音時,能聽到潘恩車站喇叭說去波士頓的『朝聖者』號在第三軌道,可以上車了。今天下午『朝聖者』號的確在第三軌道,上車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六分,和你們談話時間恰好相符。但我甚至不需要那個證明,如果斯達克那頭放的是錄音,我一談起增聽器你們就會問我結果如何,但你們根本沒有問。」
  「雖然如此,你仍不相信,對嗎?」泰德說,「我的意思是,你有些動搖,所以你去追尋布裡查德醫生,但你真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嗎?」他自己都覺得這話聽上去很沮喪和痛苦。
  「那傢伙自己承認他不是斯達克。」
  「啊,對,他也是很真誠的。」泰德笑了。
  「好像這並不令你吃驚。」
  「對。它讓你吃驚嗎?」
  「坦率地說,它讓我大吃一驚。經過那麼大的努力確定了這一事實,即:你和他有一樣的指紋,一樣的聲音波紋圖——」
  「龐波,停一下。」泰德說。
  龐波停下來,探詢地看著泰德。
  「今天早晨我告訴你我認為喬治.斯達克在幹這些事,不是我的一個同謀,不是一個心理變態者,當時你不相信我的話。現在呢?」
  「不信,泰德。我不想讓你失望,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我相信這一事實,即你相信,」他眼睛轉過去把麗茲也包括在進去,「你們倆都相信。」
  「我要尋找真相,否則我會被殺死,」泰德說,「我的家人會跟我一起死去。在現階段,聽到你說你沒有一個確定的意見,這使我感到有一點兒安慰,總算向前進了一步。我現在試圖讓你明白的,是指紋和聲音波紋圖無關緊要,斯達克也知道這一點。你說到要排除不可能的,留下的就是答案,不管它看上去多麼不可信,但你並沒這麼做。你不接受斯達克,而他是你排除其他可行性之後留下的。讓我這麼表述,龐波,如果你有那麼多證據表明你腦中有一個腫瘤,你會去醫院做手術,即使你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
  龐波張開嘴,搖搖頭,又閉上嘴。客廳裡只有鐘聲和雙胞胎的咕嚕聲,泰德突然覺得他度過了所有的成年時光。
  「一方面,你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是一樁刑事案,」泰德繼續輕聲說, 「另一方面,你們從電話上的聲音毫無根據地假定他『恢復了理智』,他『現在知道他是誰了』。你還是相信這假定,而無視所有的證據。」
  「不,泰德,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沒有接受任何假定——不接受你的、你妻子的,更不接受打電話那個人的,我的選擇仍是開放的。」
  泰德用大拇指指指身後的窗戶,透過輕輕飄動的窗簾,他們能夠看到州警察的汽車,那是保護泰德家的警察用的。
  「他們怎麼樣呢?他們的選擇仍是開放的嗎?我真希望你留在這兒——我願意拿你換整整一軍的警察,因為你至少一隻眼半開著,他們是完全閉上的。」
  「泰德——」
  「別在意,」泰德說,「那是真的。你知道......他也知道,他會等待。當所有的人都認為事情結束了,波蒙特家安定了,當所有的警察都撤離了,這時,喬治.斯達克會到這裡。」
  他停下來,他得臉陰暗複雜,龐波看到遺憾、決心和恐懼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訴你們倆。我完全知道他想要什麼:他要我以斯達克筆名再寫一部小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如果我認為有好處的話,我會試一試的,我會扔掉《金狗》,今晚就開始寫!」
  「泰德,不!」麗茲喊道。
  「別著急,」他說,「它會殺了我的。別問我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但如果我的死亡能結束這一切,我仍然會試試。但我不認為會那樣,因為我根本不認為他是個人。」
  龐波沉默不語。
  「好啦!」泰德說,他的神情就像一個人結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能寫,我不願寫,我不應該寫,這意味著他將到這兒來。當他到來時,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泰德,」龐波艱難地說,「你需要用正確的眼光看待這事,當你明白後,這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就像早晨的一場惡夢。」
  「它不是我們需要的眼光,」麗茲說。他們看著她,發現她在默默地哭泣,不是很厲害,但在流淚,「我們需要的是誰去絞死他。」
  
  
  
  六
  龐波第二天凌晨兩點鐘回到家。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裡,發現安妮又忘了接通防盜警報。他不想為此說她——她的偏頭痛最近變得更頻繁了——但他認為他早晚得說她。
  他手裡拿著鞋子,像飄一樣的往樓上走。
  他的姿態非常優雅,和泰德的笨拙完全相反,他很少顯露出這種優雅;他的肉體好像知道行走的秘密,他的心靈都為此感到尷尬。現在,在寂靜中,沒有必要隱藏它了,於是他幽靈般輕巧地走著。
  走到樓梯中間他停下......又走下樓梯。在客廳邊他有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和幾個書架,但很合他的需要。他努力不把工作帶回家,但往往做不到,但他總是努力這麼做。
  他關上門,打開燈,看著電話。
  你不會真的這麼做,是嗎?他問他自己。我的意思是,現在差不多是半夜了,這傢伙不僅是個退休的醫生,他是一個退休的神經科醫生。你把他叫醒,他會罵死你的。
  這時,龐波想起麗茲.波蒙特的眼睛——她烏黑的、驚恐的眼睛——決定他還是要打電話。也許這會有好處,半夜打電話會使布裡查德醫生意識到這事的重要性,因而認真考慮。龐波然後在合適的時間給他回電話。
  誰知道呢,他帶點兒幽默地想,也許他喜歡半夜被叫醒呢。
  他從制服上衣口袋拿出那張紙,撥打布裡查德的電話號。他這麼做時站著,準備迎接那憤怒的沙啞聲音。
  他白擔心了,留言機又插進來,重複了一遍同樣的信息。
  他沉思著掛上電話,坐到桌子後面。台燈在桌面上投下圓的光圈,龐波開始在這光中做各種各樣的動物影子——兔子、狗、鷹,甚至一個挺像的袋鼠,他的手具有同樣的輕巧優雅,這是他一個人放鬆時才會顯露出來的。在那些靈巧的手指下,動物門似乎排隊走過光圈,一個接一個。這種遊戲總是使他的孩子們著迷,也經常使他焦慮的心情平靜下來。
  現在它沒有起作用。
  「胡夫.布裡查德死了,斯達克也殺了他。」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他想,如果誰拿槍頂著他的頭,他會承認有一個幽靈,但不是一個能一躍而過整個大陸的超人幽靈。他能想起好幾個半夜開電話留言機的理由。避免半夜被像龐波警長這樣的陌生人打擾,這並非不是理由。 「
  對,但他死了,他和他的妻子。她叫什麼?赫爾佳。「我可能在玩高爾夫球,天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但我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我知道你們倆在幹什麼。你們喉嚨被切斷,躺在血泊中,客廳牆上寫著一排字。它是:麻雀又飛起。 」
  阿蘭.龐波打了個冷戰,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打了個冷戰,就像電穿過他全身一樣。
  他打通懷俄明州查詢台,得到福特.拉馬裡鎮警長辦公室的電話,又打過去。一個睡意朦朧的調度員接的電話。龐波說了自己的身份,告訴調度員他在找誰和這人在哪兒住,然後問布裡查德醫生和他妻子是否在他們的度假名單上。如果醫生和他妻子出去度假了——現在正是度假季節——他們可能會通知當地警察局,要他們注意空房子。
  「好吧,」調度員說,「為什麼你不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得到消息後給你回電話。」
  龐波歎了口氣,這是例行程序,存粹是浪費時間。這傢伙在確認龐波身份前不想告訴他有關情況。
  「不,」他說,「我是從家裡打的,現在是半夜——」
  「這兒也不是中午,龐波警長。」調度員簡潔地回答。
  龐波歎了口氣。「的確如此,」他說,「我還相信你的妻子和孩子並沒睡在樓上。這麼做,我的朋友:給緬因州警察局打電話——我給你電話號——查對我的名字。他們會給你我的工作證號。我十分鐘後回電話,這樣我們可以交換口令。」
  「告訴我電話號碼,」調度員說,但他聽上去很不高興。龐波猜他可能打擾了這人看午夜節目或本月的《閣樓》雜誌。
  「這是有關什麼事的?」調度員問。
  「謀殺,」龐波說,「而且很緊迫,我不是為自己的健康而給你打電話,夥計。」他掛上電話。他坐在桌子後面,邊玩動物影子邊等待。時間過得似乎非常慢。過了五分鐘,書房門打開,安妮走了進來,她穿著粉紅色睡袍,看上去像個幽靈,他又打了個冷戰,似乎他看到了未來某種不愉快的甚至危險的東西。
  如果他追逐的是我,我會有什麼感覺呢?他突然想到。是我、安妮、陶比、陶德呢?我會有什麼感覺,如果我知道他是誰......而別人都不相信我?
  「龐波?這麼晚了,你坐在這幹什麼?」
  他微笑著站起來,輕輕地吻他我。「等著藥勁消退。」他說。
  「別瞎扯,說真的——是有關波蒙特的事嗎?」
  「是。我在努力找一個醫生,他或許知道一些事。我總是打到他的留言機上,所以我給警長辦公室打電話,看看他們是不是在他們的度假名單上。電話另一頭的先生正在驗證我的真實身份。」他關心地看著安妮,「你怎麼樣,寶貝?今晚頭疼了嗎?」
  「沒有,」她說,「但我聽到你進來。」她微微一笑,「如果你願意,你是世界上最安靜的人,龐波,但你無法讓你的汽車也那麼安靜。」
  他擁抱她。
  「你想喝杯茶嗎?」她問。
  「天哪,不。如果你願意,來一杯牛奶吧。」
  她出去一分鐘後,拿著一杯牛奶回來了。「波蒙特先生長得怎麼樣?」她問,「我曾在鎮上見過他,他妻子曾到商店買過東西,但我從沒和他說過話。」 那家商店是一個叫波麗.查默絲的女人開的,安妮在那兒兼職干了四年。
  龐波想想。「我喜歡他,」他最後說,「開始我並不喜歡他——我認為他是個冷血動物。但我是在最困難的環境下見到他的,他只是......有點兒冷淡,這也許跟他的職業有關吧。」
  「我非常喜歡他的書。」安妮說。
  他揚起眉毛:「我不知道你讀過他的書。」
  「你從沒問過,龐波。當另一個筆名曝光後,我讀了用另一個筆名寫的書。」 她很不高興地皺起鼻子。
  「寫得不好嗎?」
  「可怕,嚇人,我沒有讀完,我不敢相信這些書是同一個人寫的。」
  「寶貝,」龐波想。「他自己也不相信。」
  「你應該回去睡覺了。」他說,「否則你醒來後又會頭痛。」
  她搖搖頭。「我認為頭痛怪物已經走了,至少暫時地。」她低頭瞟了他一眼。「你上來時我還會醒著......如果你很快上來的話。」
  他握住她一個乳房,吻吻她張開的嘴唇。「我會盡快上來。」
  她離開了,龐波發現已過了十分鐘,連忙又往懷俄明州打電話,還是那個睡意朦朧的調度員接的電話。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朋友。」
  「沒有。」龐波說。
  「願意給我你的工作證號嗎,警長?」
  「109-44-205-ME。」
  「我想你是真的。很抱歉讓你過這些無聊的手續,龐波警長,但我想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能告訴我布裡查德醫生的情況嗎?」
  「啊,他和他妻子在度假名單上。」調度員說。「他們在黃石公園野營,一直到月底。」
  哎,龐波想。你瞧,你半夜在這兒疑神疑鬼。沒有割開的喉嚨,沒有寫在牆上的字,只有兩個出去野營的老人。
  但他並沒有感覺輕鬆,至少下兩周,很難找到布裡查德醫生。
  「如果我要給他留個話,你認為我能做到嗎?」龐波問。
  「我想可以。」調度員說。「你可以往黃石公園管理處打電話,他們會知道他在哪兒,或應該在哪兒。也許要費點兒時間,但他們會為你找到他的。我見過他一兩次,似乎是個很可愛的老人。」
  「啊,這很好。」龐波說。「謝謝你。」
  「別客氣——我們就是幹這行的。」龐波可以聽到翻動紙的聲音,他能想像出這個看不見臉的人又撿起《閣樓》雜誌看。
  「晚安。」他說。
  「晚安,警長。」
  龐波掛上電話,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坐了一會兒。
  「他就在那兒,再什麼地方,他在走來。」
  龐波又一次想到,如果他自己的生命——還有安妮和他的孩子們的生命—— 處在危險中,他的感覺會是什麼樣的。如果他知道,而別人都不相信他所知道的,那麼,他會是什麼感覺。你又把工作帶回家了,親愛的,他聽到安妮在他心中說。
  說得對。十五分鐘前,他還確信胡夫和赫爾佳.布裡查德倒在血泊中,但事實證明他錯了,他們今晚平靜地睡在黃石自然公園的星空下。直覺太多了,它們就會逐漸減弱。
  「當我們發現真是怎麼回事,當我們發現了符合自然規律的解釋時,泰德也會有這種感覺。」
  他真這麼想嗎?
  對,他下了決心——他真這麼想,至少在他頭腦中,他的神經末梢卻不那麼確信。
  龐波喝完牛奶,關掉台燈,到樓上。安妮還醒著,脫得一絲不掛。她把他抱進懷中,龐波高興地讓自己忘記一切。
  兩天後,斯達克又打來電話。那時,泰德.波蒙特在大衛商店。
  大衛商店是一家夫妻店,離波蒙特家一里半。當去布魯厄的超級市場太麻煩時,人們就去這家商店。
  泰德是星期五晚上去那裡買六瓶百事可樂、一些炸馬鈴薯片和調料,保護他們家的一位警察和他一起前往。那天是六月十日,晚上六點半,天空還挺亮。夏天又來到了緬因州。
  警察坐在車中,泰德走進商店。他找到了汽水,正在看一排排調料,這時,電話響了。
  他立即抬起頭,想:啊,好吧。
  櫃台後的羅莎麗拿起電話,說你好,聽了一下,然後把電話遞給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他又被夢幻般的預感吞沒。
  「電話,波蒙特先生。」
  他感到很鎮靜,心臟猛跳了一下,但只一下,現在它又以正常的速度跳動著。他沒有出汗。
  沒有鳥群。
  他沒有感到三天前的恐懼和憤怒,沒有問羅莎麗是不是他妻子的電話,要他再買些雞蛋或漫畫。他知道是誰。
  他站在計算機旁,計算機綠色的屏幕正在宣告上周沒有中獎者,本周彩票的總金額已達到四百萬元。他從羅莎的手中接過電話,說:「你好,喬治。」
  「你好,泰德。」聲音中還有些南方口音,但鄉下口音已完全沒有了。
  「你想要什麼?」
  「你知道答案,我們不必玩遊戲,對嗎?那已經太晚了。」
  「也許我想要聽你大聲說出來的。」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回來了,泰德覺得自己被吸出身體,沿著電線被拉到他們中間的地方。
  羅莎麗走到櫃台的另一端,她從一堆紙盒中拿出幾條香煙,放到長長的貨架上,裝得好像沒在聽泰德談話,但裝得很拙劣,讓人覺得好笑。魯德婁中每個人都知道泰德處在警察保護之下,而且謠言已經滿天飛了。有些人認為他將因販毒而被捕,有些人相信他犯了虐待兒童或妻子罪。可憐的老羅莎麗極力使自己顯得和藹有禮,泰德已經很感激她了。另外,他看她時覺得有一種變形的感覺,好像把望遠鏡拿倒了一樣。他覺得自己又潛入電話線,和狡猾的喬治.斯達克相遇。
  狡猾的喬治,在這兒麻雀又飛起來了。
  他極力抑制這種感覺。
  「說吧,喬治。」他說,對他自己聲音中流露出來的憤怒感到驚訝,他有點眩暈,但他的聲音卻很清醒,「大聲說出來,為什麼不呢?」
  「如果你非要我說的話。」
  「我要你說。」
  「該寫一本新書了,一本新斯達克小說。」
  「我不這麼認為。」
  「別那麼說!」斯達克聲音裡充滿了火藥味,「我已為你畫了一幅圖畫,泰德,我為你畫的,別讓我在你身上畫。」
  「你死了,喬治,你應該理智地死去。」
  羅莎麗稍稍轉過頭,泰德瞥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她又急忙掉頭看煙架。
  「別胡說八道!」這聲音真的很憤怒,但除了憤怒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呢?有沒有恐懼?痛苦?還是兩者都有?還是他只不過自己騙自己?
  「怎麼啦,喬治?」他突然嘲笑道:「你的高明主意失敗了?」
  斯達克不吭聲了。泰德確信那句話讓他大吃一驚,亂了陣腳,至少在那一瞬。但是為什麼呢?究竟是什麼讓他吃驚呢?
  「聽著,夥計,」斯達克終於開口了,「我將給你一周時間開始動筆。別以為你能糊弄我,因為你不能。」的確,喬治很生氣,泰德也許要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但現在他只覺得非常高興,他達到目的了。在這些惡夢般的親切談話中,他不是惟一感到孤立無助的人,他傷害了斯達克,這非常好。
  泰德說:「你說得對,我們倆別想糊弄對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向糊弄對方。」
  「你有一個創意,」斯達克說,「在那該死的傢伙敲詐你之前,你就有了。關於結婚和裝甲車的那個創意。」
  「我已仍掉筆記本了,我跟你已經完了。」
  「不,你仍掉的是我的筆記本,但那沒關係,你不需要筆記,它會是一本好書。」
  「你不明白,喬治.斯達剋死了。」
  「是你不明白,」斯達克回答,他的聲音輕柔、陰沉、一字一頓,「你有一個星期。如果你沒寫出至少三十爺手稿,我會來找你,夥計。只是不會從你開始——那太容易了,太容易了。我會先折磨你的孩子們,他們將慢慢死去。我會這麼做的,我也知道怎麼做,他們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們在折磨中慢慢死去。但你會知道,我會知道,你的妻子會知道。我下一步將折磨她......在我折磨她之前,我會享受她。你知道我的意思,老夥計。當他們完全死了,我將折磨你,泰德,你的死會是空前絕後的。」
  他停下。泰德可以聽到他在喘粗氣,像熱天裡的一條狗。
  「你不知道鳥嗎?」泰德輕聲說,「那也是真的,對嗎?」
  「泰德,別瞎扯。如果你不趕緊開始,許多人會受到傷害,時間不多了。」
  「啊,我在洗耳恭聽呢,」泰德說,「我所奇怪的是,你怎麼能往克勞森和米麗艾姆牆上寫卻不知寫的是什麼。」
  「你最好別瞎扯,我的朋友,」斯達克說,但泰德能感覺到這聲音後的困惑和恐懼,「他們牆上什麼也沒寫。」
  「啊,對。那上面寫有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喬治?我認為你不知道的原因是因為那是我寫的。我認為我的一部分在那裡,我的一部分在那裡注視著你。我想我是我們倆中惟一知道麻雀的,喬治,我認為也許是我寫的。你要考慮一下......認真考慮一下......在你開始推我之前。」
  「聽著,」斯達克平靜而堅決地說,「好好聽著,先是你的孩子們...... 然後是你的妻子......然後是你。趕緊開始寫另一本書,泰德,那是我給你的最好的忠告,是你一生中最好的忠告。開始寫另一本書,我沒有死。」
  停了很久。然後他輕輕地、字斟句酌地說:
  「我不想死。所以你回家削好鉛筆,如果你需要什麼靈感的話,想想你的小孩滿臉玻璃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該死的鳥。忘掉它們,開始寫作。」
  咯嚓一聲響。
  「操你媽的。」泰德對著掛斷的電話低聲罵道,然後慢慢掛上電話。
第十七章  孿生感應

  泰德確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喬治.斯達克並沒走開。但是泰德認為,大 衛商店接到斯達克電話兩天後,溫蒂從樓梯上跌落下來,這一事件決定了事情 發展的方向。

  最重要的結果是它向他表明了行動的方向。那兩天,他處在一種麻木狀態, 發現自己看不懂最簡單的電視節目,無法閱讀,寫作更是不可能的。他總是從 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坐一會兒,又繼續無目的的走來走去。他老妨礙麗 茲,使她神經緊張。她沒有斥責他,雖然他猜她不止一次想要好好訓斥他一頓。
  他有兩次差點兒告訴她斯達克的第二次電話,在那次電話中,由於沒有被 竊聽,狡猾的喬治把心裡所想的全告訴了他。但兩次他都沒說出口,因為他知 道這只會使她更加沮喪。
  有兩次,他發現自己在樓上書房中,手裡握著一隻他曾說過再不使用的貝 洛爾牌鉛筆,望著一摞新的、玻璃紙包著的筆記本,斯達克就是用它們寫他的 小說的。
  「  你有一個創意......關於結婚和裝甲車的創意。」  
  那是真的。泰德甚至有一個很好的題目:《鋼鐵馬辛》。還有一件事是真 的:他的內心深處很想寫這本書。他一直有這種寫作渴望,就像你背上有一處 很癢,但你想撓卻又夠不著。
  喬治會為你撓癢。
  啊,對。喬治會很高興地為他撓癢。但他會出事的,因為現在已不同過去, 不是嗎?究竟會出什麼事呢?他不知道,也許無法知道,但一個可怕的形象不 斷浮現在他的眼前,它來自過去的那個迷人的種族主義神話——「小黑人桑波」。 黑人桑波爬到樹上,老虎們夠不著他,它們變得狂怒之極,以至互相咬尾巴, 圍著樹越跑越快,最後變成了一堆奶油。桑波把奶油盛進瓦罐中,帶回家給他 母親。
  煉金術士喬治,泰德沉思著,他坐在書房,用未削過的貝洛爾鉛筆敲著桌 子邊緣;稻草變成黃金,老虎變成奶油,書變成暢銷書,泰德變成......什麼?
  他不知道,不敢知道,但他會完蛋,泰德會完蛋,他確信這一點。會有另 一個看上去像他的人住在這裡,但那張泰德.波蒙特面孔後面將會是另一個心 靈,一個病態的、天才的心靈。
  他認為新的泰德.波蒙特會不那麼笨拙......但更加危險。
  麗茲和孩子們呢?
  如果他屈服了,斯達克會饒了他們嗎?
  他不會饒過他們的。
  他也曾考慮過逃跑,把麗茲和雙胞胎放進車中離開。但那有什麼用呢?當 狡猾的喬治通過蠢笨的泰德的眼睛看出去的時候,那有什麼用呢?他們跑到地 球的頂端也沒有用。如果他們跑到那裡,四處張望,又會看到喬治.斯達克乘 著一輛愛斯基摩狗拉的雪橇跟在他們後面,受裡拿著折疊式剃刀。
  他曾考慮給阿蘭.龐波打電話,但立即打消了這一念頭。龐波告訴了他們 布裡查德醫生在哪裡,並說他準備等布裡查德夫婦從野營地回來後再問他有關 情況。泰德從龐波的話中知道他相信什麼......和不相信什麼。如果他告訴龐 波他在大衛商店接到的那個電話,龐波可能認為是他編造的。即使羅莎麗證明 他在商店接到某個人的電話,龐波仍不會相信,他和所有其他的警官都傾向於 不相信。
  於是一天天慢慢過去,每天都差不多。只在第二天午後,泰德在他日記中 寫道:我覺得我處在精神上的無風帶。這是他一周中所寫的惟一條目,他開始 懷疑他是否會再寫一條。他的新小說《金狗》已經不寫了,他認為那是不言而 喻的事情。當你擔心一個壞人——一個非常壞的人——會來殺掉你的全家,然 後再殺你的時候,你很難再編故事了。
  這種失落狀態他記得只在他戒酒後的幾周出現過,在麗茲流產和斯達克出 現前的那段時間。那時像現在一樣,覺得有一個難題,但它是無法接近的,就 像海市蜃樓一樣。他越想要解決難題,想要用兩手進攻它,摧毀它,它向後退 得越快,直到他精疲力竭,而那海市蜃樓仍在地平線上嘲笑他。
  那些晚上他睡得很不好,夢見喬治.斯達克令他看他自己空無一人的家, 在那裡他碰什麼什麼就爆炸,在最後一間房子,他妻子和費裡德裡克.克勞森 的屍體在那裡。他一到那裡,所有的鳥開始飛起來,從樹上、電話線上和電線 桿上猛地飛起來,幾千隻,幾百萬隻,多得遮住了太陽。
  在溫蒂從樓梯上摔下之前,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等著某個兇手過來,把 餐巾掖到他的領子下面,拿起他的叉子,開始吃飯。
  雙胞胎會爬已有一段時間了,上個月開始,他們借助於穩定的外物可以站 起來了,一條椅子腿、咖啡桌,甚至空紙盒都足以幫助他們站起來。任何年齡 的孩子都會瞎折騰,而八個月的孩子能爬卻還不會走,他們是最能折騰的。
  下午五點十五左右,麗茲把他們放在地板上玩。在充滿信心地爬和搖搖晃 晃地站了十分鐘後,威廉扶著咖啡桌站了起來。他朝四周看看,用他的右手做 了幾個威嚴的手勢,這些手勢讓泰德想起老新聞記錄片中墨索里尼在陽台上向 他的臣民做演講的場景。威廉抓住他母親的茶杯,把杯裡的殘渣都潑到他自己 身上,然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幸好茶是涼的,但威廉抓著茶杯,茶杯碰到他 的嘴,撞得下嘴唇出了點兒血,於是他哭起來。溫蒂迅速參加進來。
  麗茲抱起他檢查了一下,然後沖泰德翻翻眼睛,抱著他上樓去換衣服。「 注意公主。」她離開時說。
  「我會的。」泰德說,但他發現和很快又要發現,在小孩最能折騰的年齡, 這樣的承諾是沒什麼用的。威廉就在麗茲鼻子底下搶走了她的杯子,當泰德看 出溫蒂要從第三級樓梯上摔下來時,已經太晚了。
  他在看一本新聞雜誌——不是讀而是在瀏覽,偶爾停下來看一幅照片。當 他翻完時,他走到壁爐邊,準備把它放回一個大的編制籃,再另拿一本。溫蒂 正在地板上爬,她胖乎乎的臉上眼淚還沒幹,卻已被她忘了。她邊爬邊發出一 種叫聲,泰德懷疑這叫聲和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汽車和卡車有關。他蹲下來, 把雜誌放在籃子上面,又翻翻其它的,最後挑中一本《哈潑》雜誌,並非出於 什麼特別理由。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在牙醫辦公室等待拔牙的人。
  他轉過身,溫蒂已在樓梯上。已爬到第三階樓梯,正抓著欄杆和地板之間 的柱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發現他正看著她,於是手臂使勁擺動一下,咧著 嘴笑笑。這動作使他胖胖的身體向前傾斜。
  「天哪!」他低聲說,當他站起身時,他看到她向前走了一步,放開了柱 子,「溫蒂,別那麼做!」
  他跳向前去,差點兒抓住她,但他是個笨拙的人,他的一隻腳絆上了椅子 腿。椅子翻了,泰德摔倒在地。溫蒂驚叫一聲摔下來。她的身體在半空中稍稍 轉動了一下。他跪著揮手抓她,試圖接住她,但差兩尺沒成功。她的右腿撞在 第一級樓梯上,她的頭砸在客廳鋪著地毯的地板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她尖叫一聲,他覺得一個小孩疼痛而發出的喊聲太嚇人了,然後把她抱到 懷中。
  頭頂上,麗茲驚慌地喊道:「泰德?」他聽到她從走廊跑下來的腳步聲。
  溫蒂正試圖哭出來。她第一聲痛楚的尖叫排除了她肺中所有的流動空氣, 她正掙扎著吸進空氣做第二次哭喊,現在正是憋住了的一瞬間。這第二次哭喊 終於發出的時候,它會震耳欲聾。
  如果它發出的話。
  他抱著她,焦急地盯著她扭曲的、充血的臉,它幾乎變成深褐色,除了她 額頭一塊像逗號一樣的紅印。天哪,如果她暈過去怎麼辦?如果她吸不進氣, 窒息而死怎麼辦?
  「哭出來,快點!」他衝她喊道。天哪,她紫色的臉!她突出來的眼睛! 「哭!」
  「泰德!」麗茲現在聽上去嚇壞了,但她似乎離得非常遠。在溫蒂第一聲 和第二聲哭叫之間的幾秒鐘內,八天來喬治.斯達克第一次被完全趕出泰德的 心中。溫蒂痙攣地長吸一口氣,開始哭起來。泰德全身發抖,如釋重負,緊緊 抱著她,開始輕輕拍她的背,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
  麗茲奔下樓梯,威廉像一小袋谷子一樣被夾在她的肋下:「發生了什麼事? 泰德,她沒事兒嗎?」
  「沒事兒。她從第三級樓梯上摔下來,現在沒事了,她一開始哭就沒事了, 開始好像......她像噎住了。」他驚魂未定地笑笑,把溫蒂交給麗茲,抱過威 廉,威廉現在同情似的和他妹妹一起哭起來。
  「你沒看著她?」麗茲責備地問。身體前後搖動,極力安慰溫蒂。
  「看了......沒有。我去拿一本雜誌,等我轉頭時她已經在樓梯上了,就 像威廉剛才弄茶杯一樣。他們太......好動了。你認為她的頭沒事吧?她撞到 地毯上,但撞得很重。」
  麗茲伸直手臂,把溫蒂舉到面前,看了看紅印,然後輕輕吻它。溫蒂的哭 泣聲已經開始減弱。
  「我想沒事兒。這一、兩天她頭上會有個包,如此而已。謝天謝地我們鋪 了地毯。我不想指責你,泰德,我知道他們讓人防不勝防,我只是......我覺 得好像我要來例假了,剛好都湊到一起了。」
  溫蒂的哭泣已變成抽搐。相應的,威廉也開始不哭了,他伸出一隻胖乎乎 的手臂,拉他妹妹的白色T恤。她轉過頭,他衝她咕咕叫,然後模糊不清地說 什麼。泰德覺得他們的咕嚕聲很奇怪:像說得很快的外語,你聽不清楚,更不 用說理解它的意思了。溫蒂衝她哥哥微笑,雖然她眼睛裡仍流著淚,她的面頰 仍濕濕的。她也咕嚕咕嚕地回答。有那麼一瞬,好像他們在他們隱秘的世界裡 進行著一次談話。
  溫蒂伸手摸摸威廉的肩膀,他們看著對方,繼續咕咕嚕嚕。 「  
  你沒事兒吧,甜心?
  沒事兒,我傷了我自己,親愛的威廉,但不嚴重。
  你想留在家裡不參加斯黛麗家的聚餐嗎?親愛的?
  我不想,不過還是感謝你的關心。
  你當真這麼想嗎,我親愛的溫蒂?
  對,親愛的威廉,我沒受傷,雖然我很擔心我已在尿布上拉了屎。
  啊,甜心,多麼討厭!  」  
  泰德微微一笑,然後看看溫蒂的腿。「那會腫的,」他說,「實際上,它 好像已經腫了。」
  麗茲對他微微一笑。「它會好的,」她說,「它不會是最後一次。」
  泰德俯身過去,親親溫蒂的鼻尖,一邊想這些風暴起得多麼快——三分鐘 前他還擔心她會窒息而死——停得又多麼快。「不,」他同意說,「上帝做證, 它不會是最後一次。」
  當天晚上七點,當雙胞胎睡醒過來時,溫蒂腿上瘀傷已變成深紫色,形狀 像一個古怪的蘑菇。
  「泰德?」麗茲從另一張換衣桌那頭喊道,「瞧瞧這個。」
  泰德已經換下溫蒂的尿布,它有點兒潮,但並不很濕,他把它扔進貼著「 她的」字樣的尿布桶中。他抱著赤裸裸的女兒到兒子的換衣桌上,去看麗茲要 他看的東西。他低頭看著威廉,眼睛睜大了。
  「你怎麼想?」她平靜地問,「這很古怪嗎?」
  泰德低頭看了威廉很長時間。「對,」他最後開口說,「這非常古怪。」
  她一隻手按在換衣桌上囁嚅的兒子胸口,注意地看著泰德:「你沒事兒嗎?」
  「沒事兒。」泰德說。他吃驚地發現自己聽上去很平靜。不是在他眼前, 而是在他眼後,似乎白光一閃,就像閃光槍一樣,突然,他有點兒明白了鳥和 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低頭看著兒子,看到他腿上的瘀傷,其形狀、顏色和位置 都和溫蒂腿上的一模一樣,看到這個,他明白過來。當威廉抓住麗茲的茶杯把 它倒翻在他自己身上時,他跌坐到地上。就泰德所知,威廉根本沒碰傷過他的 腿。但是在那兒——在他右腿上面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瘀傷,蘑菇形的瘀傷。
  「你真沒事兒?」麗茲再次問他。
  「他們連瘀傷也共同分享。」他低頭看著威廉的腿說。
  「泰德?」
  「我沒事兒,」他說,親親她的面頰,「讓我們給這個精神和那個肉體穿 上衣服吧,好嗎?」
  麗茲爆發出一陣大笑。「泰德,你瘋了。」她說。
  他衝她微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奇怪的、冷漠的微笑。「是的,」他說,「 瘋得像一個狐狸。」
  他把溫蒂抱回換衣桌,開始給她裹上尿布。
第十八章  窺  探
   
   他一直等到麗茲上床後才上樓去書房,途中在他們的臥室門前停了片刻, 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確信她已睡著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要試的會不會成 功,但如果成功了,它將是危險的,極其危險的。
   他的書房是一間大房間,分成兩片:讀書區和工作區。讀書區排滿了書, 有一張沙發,一張躺椅和一盞落地燈。工作區在另一頭,那裡主要是一張醜陋 的老式桌子,很破舊,但很實用。泰德二十六歲就擁有了這張桌子,麗茲有時 告訴別人,他不願扔掉它是因為他相信它是他「詞彙的源泉」。她這麼說時, 他們倆都會微笑,好像他們真相信這是開玩笑。
   在這件古董上面調著三盞罩著玻璃的燈,但泰德像現在這樣只開這幾盞燈 時,刺眼、重疊的光圈投在凌亂的書桌上,看上去他似乎要玩彈子戲。在這麼 複雜的桌面上玩要遵循什麼規則,誰也不知道。但在溫蒂事件後的那個晚上, 旁觀者可以從泰德緊繃的臉上猜出遊戲的賭注極大,不管規則是什麼。
   泰德會百分之百同意這猜測。畢竟,他化了二十四小時才鼓起勇氣這麼做。
   他看看桌上的打字機,上面罩著罩子,一根不銹鋼回車桿從左邊伸出來, 像搭便車者豎起的大拇指。他左在它前面,手指不安的敲著桌沿,然後打開打 字機左邊的抽屜。
   這個抽屜又寬又深,他從中拿出他的日記本,然後把抽屜拉到最盡頭。他 放貝洛爾牌鉛筆的陶瓷瓶滾了過來,鉛筆從中掉了出來。他把它拿出來,放到 平常的位置,然後把鉛筆歸攏起來放進去。
   他關上抽屜,看著瓷瓶。在第一次暈眩中,他曾用一支貝洛爾牌鉛筆在《 金狗》手稿上寫了「麻雀又飛起」幾個字,然後,他就把這個瓶子扔進抽屜裡。 他從沒想過再使用它......但是,前幾天晚上,他又擺弄過鉛筆。現在,它們 就擺在十幾年來一直擺的地方,那時斯達克和他住在一起,住在他裡面。很長 一段時間斯達克都很安靜,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然後念頭一閃,狡猾的喬 治從他腦袋中跳出來,就像一個失控玩具盒,盒蓋一打開,跳出一個人。我在 這兒,泰德!走吧,老夥計!前進!
   此後大約三個月,斯達克每天十點都會跳出來,週末也一樣。他會跳出來, 抓住一根貝洛爾牌鉛筆,開始寫那些瘋話——這些瘋話能夠賺到錢,這是泰德 自己作品做不到的。書寫完了,斯達克會再次消失。
   泰德抽出一隻鉛筆,看著桿上的牙齒印,又把它扔回瓶中,叮噹一聲。
   「我是黑暗的另一半。」他低聲說。
   但喬治.斯達克是他嗎?他曾經是他嗎?在最後一部斯達克小說《駛往巴 比倫》最後一頁的下面寫上「完」字後,他從未用過這些鉛筆,除了在暈眩狀 態。
   畢竟,沒有用它們的必要,它們是喬治.斯達克的鉛筆,斯達克已經死了 ......或他假定他已死了。他認為他最後會把它們扔掉的。
   但現在,他似乎又用得著它們了。
   他的手伸向寬口瓶,又縮了回來,好像從一個很熱的火爐縮回手一樣。
   還沒到時候。
   他從襯衫口袋抽出鋼筆,打開日記本,拔掉筆帽,猶豫了一下,然後寫起 來。 「
   
   如果威廉哭,溫蒂也哭。但我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比這更緊密,昨天溫蒂 從樓梯上跌下來碰傷了——一個紫色蘑菇狀的瘀傷。當雙胞胎醒過來時,威廉 也有一個。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形態。  」 
   泰德開始自問自答,這是他日記的特點。當他這麼做時,他意識到這習慣 意味著某種形式的雙重性......也許它只是他精神分裂的另一方面,那既是基 本的,又是神秘的。
   問:如果你把我孩子們腿上的瘀傷取下來,重疊在一起,它們會不會看上 去完全一樣呢?
   答:是,我想會的。就像指紋、聲音波紋一樣。
   泰德靜坐了片刻,用筆頭敲著日記本,思考著這一問題,然後他俯身向前, 開始更快地寫。
   問:威廉知道他有瘀傷嗎?
   答:不。我認為他不知道。
   問:我知道麻雀是什麼,或它們意味著什麼嗎?
   答:不知道。
   問:但我知道有麻雀。我就知道這麼多,對嗎?不管阿蘭.龐波或其他人 信不信,我知道有麻雀,我知道它們又飛起來了,對嗎?
   答:對。
   現在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他已有好幾個月沒這麼快寫字了。
   問:斯達克知道有麻雀嗎?
   答:不知道。他說他不知道,我相信他的話。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寫。
   斯達克知道有什麼東西。但威廉也應該知道有什麼東西——如果他的腿碰 傷了,它應該很疼。但溫蒂跌下來時給他造成瘀傷,威廉只知道他一個地方受 傷了。
   問:斯達克知道他有個地方受傷了嗎?一個脆弱的地方?
   答:知道。我想他知道。
   問:鳥群是我的嗎?
   答:是。
   問:這是不是意味著,當他在克勞森和米麗艾姆的牆上寫「麻雀又飛起」 時,他並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事後也記不住自己寫過這些字?
   答:是的。
   問:誰寫的那些字?誰用血寫的?
   答:知道的人,擁有麻雀的人。
   問:誰是知道的人?誰擁有麻雀?
   答: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者。
   問:我在那兒嗎?他殺害他們時我在那兒嗎?
   他又暫停了一下。是,他寫道,然後又寫:不。兩者都對。斯達克殺豪默. 加馬齊或克勞森時,我並未進入恍惚狀態,至少我不記得有。我認為我所知道 的......我所看見的......在增多。
   問:他見過你嗎?
   答:我不知道。但是......
   「他應該見過。」泰德低聲說。
   他寫道:他應該認識我,他應該見過我。如果他真的寫了那些小說,他認 識我很久了。他的認識和所見也在增多。所有那些追蹤和錄音設備沒有讓狡猾 的喬治煩惱,對嗎?當然沒有。因為狡猾的喬治知道它們在那裡。你化了十年 時間寫犯罪小說,不可能不知道那種東西。那是他不在乎的一個原因。但另一 個原因更好,不是嗎?當他要私下和我談話時,他知道我在哪裡和怎麼找到我, 不是嗎?
   對。但斯達克想讓人偷聽時,他往泰德家裡打電話,當他不想讓人聽到時, 他往大衛的商店打。為什麼他要讓人偷聽呢?因為他要向警察傳遞一個信息, 即:他不是喬治.斯達克,而且知道自己不是......他已經不殺人了,他不會 來追逐泰德和他的家人。還有另一個理由,他要泰德看到聲音波紋圖,他知道 警察不會相信他們的證據,不管它看上去多麼無可辯駁......但泰德會。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呢?
   這問題提得好,是嗎?這就像問兩個人怎麼會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 和兩個不同的嬰兒怎麼會有同樣的瘀傷......特別是只有一個嬰兒碰傷了她的 腿。
   他知道涉及雙胞胎有許多奇怪神秘的事。大約一年前,一本新聞雜誌上有 一篇文章談到這一問題。因為他自己有雙胞胎,所以他很認真地讀了那篇文章。
   有兩個雙胞胎隔得很遠,但當其中一個折斷了左腿時,另一個感到左腿非 常疼,那時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同胞出事了。有兩個雙胞胎姐妹創造了一種她們 自己的獨特語言,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懂這種語言。儘管她們智商很高,但這 兩個雙胞胎姑娘從未學會英語。她們要英語幹什麼呢?她們有對方......那就 是她們所需要的。文章還說,有兩個一出生就分開的雙胞胎,當他們成人後重 逢時,發現他們在同一年的同一天結婚,和他們結婚的女人第一個名字相同, 而且長得極為相像。更有趣的是,兩夫婦都給他們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叫羅伯特, 兩個羅伯特出生在同一年的同一月。
   一半和一半。
   十字和十字。
   滴答和滴答。
   「伊克和麥克,他們想得如出一轍。」泰德低聲說。他伸手圈起他寫的最 後一行: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呢?
   在這下面他寫道:
   答:因為麻雀又飛起了,因為我們是雙胞胎。
   他在日記本上又翻了一頁,把筆放在一邊,心臟劇烈地跳動,皮膚因恐懼 而緊縮,他顫顫巍巍的伸出右手,從瓶中抽出一根貝洛爾鉛筆,他的手火一樣燙。
   到工作時間了。
   泰德.波蒙特俯身向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在白紙頂端寫下「麻雀又飛起」 幾個大字。
   他究竟想拿鉛筆幹什麼?
   但他知道答案。他想試著回答最後一個問題,這問題太明顯了,他甚至都 不願寫下來:他能有意識地引發恍惚狀態嗎?他能使麻雀飛起來嗎?
   他讀過有關超自然接觸的報道,但從沒見過,這種方式即自動寫。試圖用 這種方式和一個死去的靈魂(或活人)接觸的人,手裡鬆鬆地握著一支鋼筆或 鉛筆,舉在一張白紙上面,等著靈魂推動它。自動書寫經常被當作一種遊戲, 但它實際上很危險,容易使實施者著魔。
   當泰德讀到這則報道時,既沒有相信,也沒有不相信,它離他的生活非常 遙遠,就像異教偶像崇拜或鑽孔治頭痛一樣。現在他要招來麻雀,不得不嘗試 一下這種方法。
   他想著麻雀,試著喚來鳥的形象,那數千隻鳥,在春天的天空下,站在房 頂後電話線上,等著心靈感應的信號一出現就展翅高飛。
   形象出現了......但它平淡而不真實,像一幅精神圖畫,缺乏生氣。他開 始動筆時經常這樣——一種枯燥乏味的練習。不,比這還糟。他總覺得剛動筆 時很噁心,就像深吻一具屍體一樣。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停地寫,不停地在紙上推動詞句,一些美妙而可怕的 東西就會出現。單個的詞開始消失,沒有生命的人物開始爬起來,好像他晚上 把他們放到某個小櫥子裡去了,他們必須活動一下肌肉,才能跳他們複雜的舞 蹈。他腦子裡開始發生變化,他幾乎能感到那裡的電波變了,擺脫了約束,變 成了毫無羈絆的、洶湧的電波。
   現在,泰德伏在他的日記本上,手裡握著鉛筆,力圖使這種狀態重現。時 間一點點過去,什麼也沒發生,他開始越來越覺得自己愚蠢。
   一部卡通片中一句台詞進入他的大腦,揮之不去:「哎尼—米尼—切裡— 比尼,靈魂馬上要說話了!」如果麗茲出現在他面前,問他為什麼半夜三更手 裡握著筆,面前放著一張白紙,他將怎麼回答她呢?說他試著在火柴盒上畫小 兔子以贏得紐黑汶藝術家學校獎學金?見鬼,他連那些火柴盒都沒一個。
   他正要把鉛筆放回去,又停住了。他在椅子上轉了轉身,正好面對他桌子 左邊的窗戶。
   有一隻鳥站在窗台上,正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他。
   它是一隻麻雀。
   在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隻加入進來。
   又來了一隻。
   「噢,天哪!」他聲音顫抖地說。他一生中從沒有這麼害怕過......突然, 一種脫離肉體的感覺充滿了他全身,就像他跟斯達克通話時一樣,只是現在更 強烈,強烈得多。
   又一隻麻雀落下來,它擠著其它三隻麻雀。
   在它們後面,他看到一排鳥站在車庫頂上,那車庫是放除草設備和麗茲汽 車的,車庫屋頂陳舊的風標上站滿了麻雀,在他們重壓下風標搖搖欲墜。
   「噢,天哪,」他又說了一遍,他聽到他的聲音從幾百萬里以外傳來,充 滿了恐懼和驚奇,「噢,天哪,它們是真的——麻雀是真的。」
   在他想像中他從沒懷疑過......但沒有時間考慮它,沒有心思考慮它。突 然,書房不見了,他看到了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區,他在那裡長大的。它空無 一人地躺在那裡,就像他斯達克惡夢中的房子一樣,他發現自己窺看著一個死 去的世界。
   但它沒有完全死去,因為每個屋頂都站滿了吱吱喳喳的麻雀。每個電視天 線上都站滿了麻雀,每棵樹都擠滿了麻雀,它們排滿了每一根電話線,它們站 在停著的汽車頂上,站在街角的大綠色郵筒上,站在便利商店前的自行車架上, 他小時侯常去那兒為他母親買牛奶和麵包。
   世界充滿滿了麻雀,它們等著命令展翅高飛。
   泰德.波蒙特仰靠在椅子上,他的嘴角泛出一點唾沫,兩腳無目的的抽動, 現在書房的所有窗戶都排滿了麻雀,它們全盯著他看。他的嘴角發出長長的漱 口聲,眼睛翻起,露出閃亮的眼白。
   鉛筆觸到紙上,開始寫起來。
   小妞兒
   它劃過最上面一行,又向下移了兩行,寫了一個人形符號,表明是另起一 段,然後寫道: 「
   
   女人開始向門邊閃去,她幾乎是在門向裡轉動之前就這麼做了,但太晚了, 我的手從門和門框之間兩寸的空隙中射出,緊緊抓住她的手。  」 
   麻雀飛起。
   它們同時飛起,一個是從他腦子裡的伯根菲爾德,一個是從他魯德婁家的 外面......真實的那一個。它們飛進兩個天空:1960年白色的春季天空,和1988 年黑色的夏季天空。
   它們飛了,翅膀發出叭叭的響聲。
   泰德坐起來......但他的手仍定在鉛筆上,被拉著走。
   鉛筆在自動寫字。
   我成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用他的左手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唾沫。我成 功了......我希望順其自然。這是什麼?
   他凝視著從他拳頭下面湧出的字,心臟劇烈地跳動,好像要從他喉嚨跳出 來。寫在籃線上的句子是他的筆跡——但所有的斯達克小說都是用他的手寫的。 同樣的指紋,同樣的香煙牌子,同樣的聲音特點,如果它是別人的筆跡,那才 怪呢,他想。
   是他的筆跡,但這些字是從哪裡來的呢?肯定不是來自他自己的頭腦,他 的頭腦中只有恐懼和混亂。他的手已再無感覺,右手臂三寸以上才是屬於他的, 手指連一點兒壓力也感覺不到,雖然他看到他的大拇指和前兩個手指緊緊抓住 貝洛爾鉛筆,指尖都變白了。他好像被打了一針麻醉劑一樣。
   他寫到第一頁的底部,麻木的手把紙翻過去,麻木的手掌把它撫平,又開 始寫起來。 「
   
   米麗艾姆.考利張開嘴要喊。我就站在門裡,耐心地等了四個多小時,沒 喝咖啡,沒抽煙,只要一結束我就要抽一根,但在此之前,煙味會使她警覺。 我提醒自己,割斷她的喉嚨後要闔上她的眼睛。  」 
   泰德驚恐地意識到他在讀謀殺米麗艾姆.考利的報告......這次它不是散 亂的字詞,而是一個男人流暢的、殘酷的敘述,這個男人是一個極有感染力的 作家——其感染力使得幾百萬人買他的小說。
   喬治.斯達克非虛構作品出場了,他厭惡地想。
   他已經做到了他想做的:通過接觸進入斯達克的腦子裡,就像斯達克進入 泰德的腦子裡一樣。但誰知道他這麼做會引發什麼可怕的、未知的力量呢?誰 知道呢?麻雀——以及意識到麻雀是真的——很不好,但這更糟。他是不是覺 得鉛筆和筆記本摸上去很熱呢?這不奇怪,這個人的腦子是他媽的火爐。
   現在——天哪!看這兒!從他拳頭中流出來的!天哪! 「
   
   「你在想用那玩意砸我的腦袋,對嗎,小妞兒?」我問她,「我告訴你, 那可不是一個高明的主意。你知道那些高明主意失敗了的人怎麼了嗎?」現 在眼淚從她臉頰滾落。  」 
   怎麼啦,喬治?你的高明主意失敗了?
   毫不奇怪,他說這話時,那個心狠手辣的狗雜種吃了一驚。如果真是這樣, 那麼斯達克殺害米麗艾姆前曾說過同樣的話。
   「
   我進入了他謀殺的大腦,那就是為什麼在大衛商店談話時我用了那句話。」 
   這裡,斯達克強迫米麗艾姆給泰德打電話,因為她嚇得忘了電話號碼,他 為她撥電話,雖然她曾經非常熟悉的電話。泰德發現她的遺忘和斯達克的理解 非常恐怖和可信。現在斯達克用他的剃刀去——
   但他不想讀那些,不能讀那些。他抬起手臂,把他麻木的手像鉛一樣跟著 提起。鉛筆一離開筆記本,感覺立即回到手上,肌肉非常僵硬,他的中指一側 非常疼,鉛筆桿上留下一塊紅色的凹痕。
   他驚恐地低頭看著寫滿字的紙,不想再把筆放下去,不想再讓他和斯達克 之間進行可厭的交流......但他這麼做並不是只為讀斯達克謀殺米麗艾姆.考 利的第一手資料,對嗎?
   如果鳥又回來了呢?
   但它們沒有,鳥已經達到了它們的目的。他仍能繼續下去,泰德不知道他 怎麼知道的,但他的確知道。 「
   
   你在哪裡,喬治?他想。我怎麼能感覺到你呢?這是因為你不知道我的存 在,就像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一樣嗎?或者是別的原因?你他媽到底在哪兒?  」 
   他把這念頭放在心靈前,努力看清它。然後又抓住鉛筆,開始伸向他的日 記本。
   鉛筆尖一碰到紙,他的手又抬起來,翻到新的一頁,手掌又撫平那張紙, 像剛才做的一樣。然後鉛筆又回到紙上,寫道: 「
   
   「沒關係,」馬辛告訴傑克.蘭格雷,「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他停了 一下,「也許除了家,我到那兒就會知道了。」  」 
   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的。他先認出那句話,然後是整個引文。它來自斯達 克的第一部小說《馬辛的方式》的第一章。
   這次鉛筆自動停下來。他舉起它,低頭看寫下的字,這些字冷漠尖刻。也 許除了家,我到那兒就會知道了。
   在《馬辛的方式》中,家就是弗萊布什街,阿歷克斯.馬辛在那兒長大, 在他生病的酒鬼父親的彈子房賭博。在這個故事中,家是哪裡呢?
   家在哪裡?他對著鉛筆沉思,又慢慢把它放到紙上。
   鉛筆迅速劃了一系列M形線。它停了一下,然後又動起來。
   「
   家在開始的地方。」 
   鉛筆在鳥下面寫道。
   一句雙關語。它有什麼意義嗎?現在他真的還在跟斯達克接觸呢,還是他 在愚弄自己?麻雀是真的,第一次狂寫時所寫的也是真的,但是熾熱的感覺和 衝動似乎都已減退。他的手仍感到麻木,但這和他筆桿抓得太緊有關。他曾在 那篇論自動書寫的文章上看到說,自動書寫的人實際是被他自己的下意識念頭 和慾望引導著的。
   家在開始的地方——如果這仍是斯達克的思想,如果雙關語有意義的話, 它指的是這裡,在這個房間,是嗎?因為喬治.斯達克就在這裡出生的。
   突然,該死的《大眾》雜誌文章的一部分飄進他的心中。
   「我把一張紙捲進打字機......接著,我又把它退出來。我總是用打字機 寫作,但喬治.斯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也許因為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 字機。」
   聰明,非常聰明,但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對嗎?這不是泰德第一次講一 個不很真實的故事,他想這也不是最後一個——當然,假定他度過目前的難關 活下來。它並不完全是謊言,嚴格地講,它甚至沒有誇大事實真相,它是虛構 自己生活的無意識的行為,泰德知道每個小說家都這麼做。你這麼做並不是為 了美化你自己,有時是美化,但你更容易講一個醜化自己的故事。在一部電影 中一些新聞記者說:「當你在真相和傳奇間選擇時,選擇傳奇。」報道醜聞是 這樣,寫小說也是這樣。講故事的副作用就是虛構你自己的生活,這幾乎是不 可避免的——就像玩吉他手指會長老繭,多年抽煙會導致咳嗽一樣。
   斯達克的出生其實和《大眾》所說完全不同,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原因導致 他用鉛筆寫斯達克小說,那不過是一種儀式。作家和運動員一樣,很容易迷信 儀式。棒球運動員會日復一日穿同樣的襪子或在走進投手區前劃十字,如果他 們打得好的話;成功的作家也容易遵循同樣的模式直到它們變成儀式,以避免 失敗......這被稱為作家的障礙。
   其實喬治.斯達克用鉛筆寫作的原因很簡單:泰德忘了把打字機色帶帶到 他在羅克堡的夏季別墅。他沒有打字機色帶,但創作衝動非常強烈,於是他在 抽屜裡翻來翻去,最後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和一些鉛筆和——
   在那些日子,我們夏天很晚才去湖邊的房子,因為我有三星期課要上—— 那課叫什麼?創造性思維,非常愚蠢的課。那是那年七月末,我記得我到樓上 書房,發現那兒沒有任何色帶。見鬼!我記得麗茲甚至那兒甚至沒有咖啡——
   「家就是開始的地方」 
   在跟《大眾》雜誌的麥克.唐納森談喬治.斯達克半虛構的出生故事時, 他想都沒想就把地點換成了在魯德婁的大房子,因為魯德婁是他主要的寫作地 點,把場景放在這裡是很正常的,尤其是當你像虛構小說一樣佈置場景的時候。 但這裡並不是喬治.斯達克的出生地,他不是在這兒第一次通過泰德的眼睛看 世界,雖然泰德在這兒寫了大部分斯達克小說和他自己的小說,在這兒他們度 過大部分雙重生活。
   「家就是開始的地方」 
   在這件事中,家應該指的是羅克堡。羅克堡恰好又是「家鄉公墓」的所在 地。泰德認為,兩星期前正是在「家鄉公墓」,喬治.斯達克第一次化為肉體 出現。
   接著,另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長生,這問題是如此基本,他聽到他自己大 聲問道:「為什麼你要再寫小說呢?」
   他垂下手,直到筆尖觸到紙。那種麻木立即回來了,手就像浸泡到冰冷清 澈的水流中一樣。
   手再一次抬起,翻到新的一頁。它又落下,撫平紙張......但這次沒有馬 上寫。泰德以為接觸已經結束了,這時鉛筆在他手中動起來,好像它是活的東 西......活者但受了重傷,它猛地一拉,畫了一個逗號般的線,又猛地一拉, 畫了一個破折號,然後寫道:
   喬治斯達克喬治
   喬治斯達克沒有鳥
   喬治斯達克  」 
   對。你能寫你的名字,你能否認麻雀,很好,但是為什麼你要再寫為誰呢? 為什麼它這麼重要?重要到要殺人? 「
   如果我不寫我會死的。  」 
   鉛筆寫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泰德問,但他感到殷切的希望在他腦中爆開。它就 那麼簡單嗎?他認為就那麼簡單,特別對一個作家來講更是如此。天哪,對於 現實中的作家來講,除非他們寫作,否則他們就不存在,或感覺到他們不能存 在......對於像海明威這樣的人來說,寫作和存在是同一回事,不是嗎?
   鉛筆顫抖著,然後在最後一個信息下面劃了一條潦草的長線,看上去怪怪 的很像聲音波紋圖。
   「快點,」泰德低聲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潰  爛」 
   鉛筆寫道。字歪歪斜斜的很勉強。鉛筆猛地一拉,在他手間擺動,他的手 指像蠟一樣白。如果我再用點勁,泰德想,它就會斷掉。  「失去
  失去必要的凝聚力
  沒有鳥他媽的沒有鳥
  啊狗雜種離開
  我的腦袋
   」 
   突然他手臂揚起,同時,他麻木的手敏捷地拍了一下鉛筆,就像一個舞台 上表演的魔術師拍一張牌一樣,鉛筆不是抓在他的手指間,而是被握在他的拳 頭中,就像一把匕首一樣。
   他向下扎去——斯達克向下扎去——突然,鉛筆扎進他左手拇指和食指之 間的肉中,石墨筆尖幾乎穿透了肉,鉛筆折斷了,鮮血流了出來。突然,抓住 他的力量消失了。他的手放在桌上,上面插著鉛筆,劇烈地疼痛從那裡蔓延開 來。
   泰德把頭向後一甩,緊緊咬住牙齒,忍住折磨不叫出聲。
   書房邊有一個小浴室,當泰德覺得能走路時,就走到那裡,藉著刺眼的日 光燈檢查手上的傷口,他的手在劇烈抖動。傷口很像一顆子彈打的——圓圓的 孔洞周圍是一圈黑亮的石墨,這石墨看上去很像火藥。他翻過手,看到手掌一 側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那是筆尖。
   差點兒就穿投了,他想。
   他用冷水沖洗傷口,一直衝到他的手麻木了,然後從櫥中拿出一瓶過氧化 氫。他發現他的左手握不住瓶子,於是就用左臂把它夾在身上,打開蓋子。接 著,他把消毒劑到進手上的洞中,看著液體變成白色泡沫,疼的咬緊牙關。
   他把消毒劑瓶子放回原處,又把別的藥瓶一個個拿出來,看上面的標籤。 兩年前他滑雪摔了一跤,背部常常劇痛,胡默醫生給他開了止痛藥。他只吃了 幾片,因為他發現這些藥打亂了他的睡眠系統,使他很難寫作。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塑料瓶,它躲到一罐剃鬚膏後面,這剃鬚膏至少有一千 年了。泰德用牙咬開瓶蓋,倒出一片藥。他考慮是不是再加一片,最後決定算 了,這種藥藥力很強。 「
    
   也許它們已經失效了,也許你最後會全身痙攣不得不去醫院,就此結束這 個可笑的夜晚,是嗎?  」 
   但他決定冒一下險。手的確非常痛,簡直讓人難以忍受。至於醫院...... 他又看看手上的傷口,心想,也許我應該去包紮一下,但如果我去的話我就完 了,這幾天人們像看瘋子一樣看我,我已經受夠了。
   他又倒出四粒止痛片,塞入褲子口袋中,把瓶子放回小櫥架上。他把一塊 邦迪創可貼貼在傷口上。看看這圈塑料,他想,你不知道這該死的地方多麼疼。 斯達克設了一個陷阱對付我,他腦子裡面的陷阱,而我正好落入其中。
   真是這麼回事嗎?泰德不知道,不很確信,但他也知道一件事:他不想再 這麼幹了。
   當泰德終於又控制住自己後,他把日記本放回抽屜,關上書房的燈,向二 樓走去。他在樓梯頂端的走廊停了一下,側耳傾聽,雙胞胎很安靜,麗茲也一 樣。
   止痛藥顯然沒有失效,泰德手上的疼痛開始緩和了一點。如果他不慎彎彎 手,就會疼得要叫出來,但如果他注意這點兒,就不會太疼。
   啊,但是早晨它會非常疼,夥計......你怎麼向麗茲解釋呢?
   他不知道說什麼,也許說真話......或部分真話,她似乎很能看穿他的謊 言。
   痛得好點兒了,但震驚之後的餘波仍在,他認為自己很難入睡,於是走到 一樓,透過客廳薄薄的窗簾向外望去,州警察的巡邏車停在私用車道上,他可 以看到裡面閃動的兩顆煙頭。
   他們就這麼冷靜地坐在那裡,他想,鳥群也沒有驚動他們,所以可能根本 沒有鳥群,除了我頭腦中。畢竟,這些傢伙拿錢就是為了解決別人麻煩的。
   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念頭,但書房是在房子的另一邊,它的窗戶從私用 車道是看不見的,在這兒也看不見車庫,所以警察無論如何看不見鳥群,至少 它們落下時看不見。
   但是它們飛起來時能看見嗎?你要告訴自己他們聽不見鳥飛聲?你至少看 見一百隻麻雀,泰德——也許兩、三百隻。
   泰德走到門外。他剛開了廚房紗門,兩個警察就從車中走了出來,他們非 常魁梧,行動像美洲豹一樣敏捷。
   「他又打電話了,波蒙特先生?」從駕駛座一側出來的那位問,他叫斯蒂 文斯。
   「沒有,」泰德說,「我正在書房寫作,好像聽到一大群鳥飛起,我覺得 有點兒奇怪。你們倆聽到了嗎?」
   泰德不知道從乘客座一側出來的警察的名字,他很年輕,一頭金髮,一張 圓圓的天真的面孔,看上去很和氣。「我們聽到和看到它們了,」他說,指指 天空上的月亮,「它們飛過月亮,一大群麻雀,它們很少晚上在飛的。」
   「你認為它們是從哪兒來的?」泰德問。
   「我告訴你,」圓臉警察說,「我不知道,我的鳥類觀察課不及格。」
   他笑了,另一個警察沒有。「你今晚有點兒不安,波蒙特先生?」他問。
   泰德只盯著他。「對,」他說,「最近,我每天晚上都覺得不安。」
   「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先生?」
   「不用,」泰德說,「我想不用。我只是對聽到的感到好奇。晚安,先生 們。」
   「晚安。」圓臉警察說。

    斯蒂文斯只是點點頭。他的眼睛明亮而沒有表情。
   那傢伙認為我有罪,泰德想,向回走去。有什麼罪?他不知道,可能也不 關心,但他的臉表明他相信所有的人都有罪。誰知道呢?也許他是對的。
   他關上門並加了鎖,走回客廳,又向外望去。圓臉警察已回到車中,但斯 蒂文斯仍站在駕駛座門邊,有那麼一瞬,泰德覺得好像斯蒂文斯在盯著他的眼 睛。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由於窗簾拉著,斯蒂文斯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如果他能看到什麼的話。
   但是,那種感覺仍留在腦中。
   泰德在薄窗簾上又拉上厚窗簾,然後走向放酒的小櫥。他打開櫥門,拿出 一瓶最喜愛的烈酒,看了很長時間,又把它放回原處。他非常想喝酒,但在這 個時候開始喝酒,那可太不合時宜了。
   他走到廚房,倒了一杯牛奶,小心翼翼的不去彎他的左手,傷口熱辣辣的。  「
   斯達克開始時迷迷糊糊的,」 他邊啜牛奶邊望。「
   這種狀態持續時間不長 ——他這麼快就清醒過來,這真嚇人——但他開始時是迷迷糊糊的。我想他睡 著了。他可能做夢夢見米麗艾姆,但我不這麼認為。我偷聽到的太連貫了,不 可能是夢,我認為是回憶,是喬治.斯達克的下意識資料室,在那裡,一切都 寫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地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我猜想如果他偷聽我的下意識 ——就我所知,他可能已經這麼做了——他會發現同樣的東西。」 
   他啜著牛奶,看著食品室的門。
   「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偷聽他醒著的思想......他清醒時的思想。」 
   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但他也認為這會使他再次受到傷害。下次可能 不是鉛筆扎進手裡,下次可能是裁紙刀扎進脖子裡了。 「
    
   他不能,他需要我。
   對,但他瘋了,瘋了的人常常不知道什麼對他們最有利。  」 
   他看著食品室的門,考慮著他怎麼走進去......然後又從那兒走到外面, 房子的另一邊。
   「
   我能讓他做些事嗎?就像他讓我做某些事一樣?」 
   他無法回答,至少現在無法回答,一次失敗的實驗會殺了他。
   泰德喝完牛奶,洗淨杯子,把它放回原處。然後他走進食品室。在這裡, 右邊架子上放著罐頭食品,左邊架子上是紙包裝食品,一個上下兩扇可分別開 關的門通向後院的草坪。他打開鎖,推開上下兩扇門,看到野餐桌和燒烤架擺 在那裡,像沉默的哨兵一樣。他走到外面的柏油小路,這條小路繞著房子的這 一側,最後和前面的大道相通。
   小路在月光下像黑色玻璃一樣閃閃發光,他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白色污點在 上面。
   那肯定是麻雀屎,他想。
   泰德沿著小路慢慢走,一直走到他書房窗戶的下面。一輛卡車從地平線開 上來。急駛下十五號公路,有那麼一瞬,車燈照亮了草坪和柏油小路。在這一 亮之間,泰德看到兩個麻雀的屍體躺在小路上——分成三叉的腳爪從一堆羽毛 中伸出來。然後汽車開走了。在月光中,死鳥的屍體又變成了不規則的一片陰 影——如此而已。
   它們是真的,他又想。麻雀是真的。那種莫明的恐懼又回來了,不知怎麼 使他覺得很骯髒。他試著握緊拳頭,他的左手傷口疼得他差點兒叫起來,止痛 片的效力已經過去了。
   「它們在這兒,它們是真的,怎麼會這樣呢?」 
   他不知道。
   「是我把它們招來的,還是我從空氣中創造出來它們的?」 
   他不知道。但他確信一件事:今天晚上來的麻雀,他恍惚狀態之前來的麻 雀,只是所有可能來的麻雀中的很少一部分,極微小的一部分。
   再也別這樣了,他想,請再也別這樣了。
   但他懷疑這與他的願望無關,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他引發了他身上驚人 的超常能力,但卻無法控制它。在這件事上,控制這個念頭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他相信在這事結束之前,它們會回來的。
   泰德打了個冷戰,像小偷一樣溜進自己的食品室,鎖上門,然後帶著劇痛 的手上床。在他上床之前,他又用廚房自來水吞下一片止痛藥。
   他在麗茲身邊躺下時她沒有醒來。過了一會兒,他逃入夢鄉,斷斷續續睡 了三小時,其間惡夢不斷。
第十九章 潰 爛

  醒不像醒。

  認真說起來,他認為他從沒真正醒來或睡著過,至少不像正常人那樣醒來 或睡著過。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似乎總是睡著,只不過從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 罷了。他的生活就像套在一起的盒子,一個套一個,永無盡頭,或者像窺看一 條掛滿鏡子的長廊。
  這是個惡夢。
  他慢慢醒過來,知道自己根本沒睡著。不知怎麼搞的,泰德.波蒙特抓住 了他一會兒,短時間控制了他的意志。在泰德控制他的時候,他說了什麼嗎? 洩露了什麼秘密嗎?他覺得他洩露了......但他也確信泰德不知道那些話的意 思,或分辨不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
  他醒來時還很疼。
  他在B街邊的東村租了一套兩間屋的公寓。他睜開眼時,正坐在一張傾斜的 餐桌旁,面前放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一條血水流過桌子上褪色的油布,這不 值得大驚小怪,因為他右手手背上插著一隻圓珠筆。
  現在夢又回來了。
  那是他把泰德從心中趕走的方法,那膽小的臭大糞在他們間建立起了聯繫, 那是打破聯繫的惟一方法。泰德是膽小的?對。但他還是狡詐的,忘記這一點 就槽糕了,非常非常槽糕了。
  斯達克模模糊糊記得夢見泰德和他一起在床上——他們底聲細語地在一起 談話,開始似乎非常愉快和舒服——就像熄燈後你和你兄弟聊天一樣。
  只是他們不僅是在聊天,對嗎?
  他們在交換秘密——或者更準確地說,泰德在問他問題,斯達克在回答。 回答問題很愉快,回答問題很舒服,但它也是令人不安的。開始他的不安主要 集中在鳥上——為什麼泰德不斷問他鳥呢?沒有鳥啊,也許......很久很久以 前......但現在根本沒有。它只是一種精神遊戲,只是一種讓他精神錯亂的努 力。然後一點一點地,他的不安感與他的生存本能緊密交織在一起——它變得 越來越強烈和清晰,他掙扎著要醒過來,他覺得他被按到水下面,快要淹死了。 ......
  於是,他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走進廚房,打開筆記本,拿起圓珠筆。泰德 對此一無所知,為什麼他會知道呢?他不是也在五百里之外寫著嗎?當然,筆 不對勁——甚至他拿著也覺得不對勁——但至少目前夠用了。
  「潰爛,」他看著自己寫。這時,他已經非常接近分開誰與醒的那塊魔鏡 了,他掙扎著要控制圓珠筆,決定什麼該寫和什麼不該寫,但這非常難,天哪, 天哪,這他媽的真難。
  他到紐約後在一家文具店買了圓珠筆和半打筆記本,那時他還沒有租這破 爛公寓。商店有貝洛爾牌鉛筆,他也很想買,但最終沒買。因為,不管是誰的 心靈在驅動這些鉛筆,總是泰德的手在握著它們,而且他想知道他是否能打破 與泰德的聯繫,所以他沒買鉛筆而買了圓珠筆。
  如果他能寫,如果他自己能寫,那就太好了,他根本就不需要緬因州那狗 東西。但是圓珠筆對他沒用,不管他怎麼努力,不管他怎麼集中精神,他惟一 能寫的就是他的名字。他一次一次地寫它:喬治.斯達克,喬治.斯達克,喬 治.斯達克。一直寫道紙的底部,字兒都認不出來了,變成了一個學前兒童的 胡亂塗抹。
  昨天,他去了紐約公共圖書館的一個分館,在寫作室租了一個電動打字機 用了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漫長的像一千年。他坐在一個三面封閉的座位中, 手指顫抖著敲擊鍵盤,打出他的名字,這次是大寫,喬治.斯達克,喬治.斯 達克,喬治.斯達克。
  別寫這些!他對自己喊道。打別的,什麼都可以,只要別寫這些!
  於是他再次努力,汗流滿面地俯在鍵盤上,打道:敏捷的棕色狐狸跳過懶 惰的狗。
  當他抬頭看紙的時候,他發現他所寫的是:喬治喬治斯達克喬治斯達克斯 達克。
  他有一種衝動,想把打字機扯下來,像原始人揮舞長矛一樣物著它,把它 砸得粉碎:如果他不能創造,那就讓他毀滅!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走出圖書館,一隻強壯的手把無用的紙捏成一團, 扔到路邊的廢紙箱中。現在,圓珠筆插在他的手中,他記起了那種狂怒,那是 他發現沒有泰德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時感到的。
  還有恐懼。
  驚慌。
  但他仍然擁有泰德,不是嗎?泰德可能不這麼想,但是也許......也許泰 德會大吃一驚。
  「失去。」他寫道。天哪,他不能再告訴泰德什麼了——他所寫的已經夠 糟的了。他努力控制住他不聽話的手。「醒過來。」
  「必要的凝聚力,」他寫道,好像要詳細論述先前的思想,突然,斯達克 看到自己用筆刺泰德。他想:「我也能這麼做,我認為你做不到,泰德,因為 到這一步時,你非常軟弱。不是嗎?因為說到刺人,那是我的特長,你這狗雜 種,我認為你現在該知道了。」
  雖然這很像夢中之夢,雖然他害怕失去控制,但他原始的自信回來了,他 能夠刺穿睡眠之盾。在泰德能淹死他之前的那一瞬,他控制了圓珠筆......終 於能用它寫了。
  有那麼一瞬——只是一瞬——他感到兩隻手在搶圓珠筆。這種感覺太清晰, 太真實,它不可能是別的,只能是真的。
  「沒有鳥。」他寫道——這是他寫的第一個真正的句子。寫作非常難,只 有一個具有超常毅力的人才能做出這種努力。但是,一旦字寫出來了,他覺得 自己的控制力增強了。另一隻手握得鬆了,斯達克立即毫不猶豫地握緊筆。
  「淹你一會兒,」他想,「看你怎麼樣。」
  他迅速而得意地寫道:「他媽的沒有鳥啊狗雜種離開我的腦袋!」
  然後,他想都沒想就舉手紮下去,鋼尖刺進他的右手......他可以感到幾 百里外的地面,泰德舉起一隻貝洛爾牌鉛筆扎進自己的左手。
  就在那時,他們倆都醒過來。
  疼痛是劇烈的,但它也是讓人覺得解脫的。斯達克大叫一聲,急忙把汗津 津的腦袋貼近手臂摀住聲音,但這聲音既有痛苦也有快樂。
  他可以感覺到泰德在他緬因州的書房中努力抑制自己別喊出來。泰德創造 的他們之間的心靈感應還沒有斷掉,就像一個匆忙打成的結被猛地一拉。斯達 克幾乎可以看到那狗雜種趁他睡覺時把一個探針似的東西放入他的腦袋中窺探。
  斯達克在他的大腦中伸出手去,抓住泰德正在消失的精神探針的尾巴。斯 達克覺得它像一個又肥又白的蛆蟲,塞滿了垃圾和廢物。
  他考慮讓泰德從瓷瓶中抓起一隻鉛筆,再刺他自己——這次刺向眼睛,或 許他可以讓他把筆尖刺進耳朵,刺穿耳膜,挖出腦袋裡面的軟肉,他幾乎可以 聽到泰德的尖叫,這次泰德肯定無法抑制住叫聲了。
  這時他停了下來,他不想要泰德死去。
  至少現在不想。
  在泰德教會他獨立生活之前,不想要他死。
  斯達克慢慢鬆開拳頭,他這麼做的時候,覺得精神拳頭也鬆開了,在這精 神拳頭中他握著泰德的本質。他覺得泰德這個又白又胖的蛆蟲呻吟著溜走了。
  「只是暫時的。」他低聲說,轉而做其它該做的事了。他左手握住插在右 手的圓珠筆,很利落地拔出來,然後把它扔進廢紙簍中。
  水槽邊的不銹鋼架上放著一瓶烈酒。斯達克拿起它走進浴室,走路時右手 在身邊擺動,血滴滴答答濺在扭曲褪色的油氈布上。他手上的洞在指根上方半 寸,靠近中指處,洞非常圓,邊緣染著黑墨水,中間流著血,看上去像槍傷。 他試著彎彎手,手指動了......但隨之而來的痛楚令人難以忍受,他不敢再試 了。
  他拉了從藥櫥鏡子上垂下的開關線,光禿禿的六十瓦燈泡亮了。他用右臂 夾住酒瓶,左手擰開瓶蓋,然後張開受傷的手,放到盆上方。泰德在緬因也在 干同樣的事嗎?他表示懷疑,他懷疑泰德是否有勇氣這麼幹,他現在可能正在 去醫院的路上。
  斯達克把威士忌到進傷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從手臂傳到肩膀,他看到威士 忌在傷口處泛起泡沫,看到琥珀色酒中的血絲,不得不又一次把臉埋到汗津津 的穿著襯衫的胳膊上。
  他以為這疼痛再不會消失了,但它終於開始減弱了。
  他試著把威士忌瓶放到鏡子下面的架上,但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根本無 法做到,於是把它放到淋浴噴頭下的生銹馬口鐵地板上。他可能很快就要喝一 口。
  他對著燈舉起手,向洞孔中窺視。他能透過洞孔看到燈泡,但很模糊—— 就像從弄髒的紅色濾光鏡向外看一樣。他沒有刺穿手掌,但差一點就刺穿了, 也許泰德幹得更好。
  但希望泰德傷得更重。
  他把手放到水龍頭下,伸開手背使傷口盡量張大,然後咬緊牙關忍受疼痛。 開始非常痛,他咬著牙,嘴唇抿成一條白線,這才沒叫出來,後來他的手變得 麻木了,就好多了。他強迫自己在水龍頭下衝滿三分鐘,然後關上水龍頭,又 把手舉到燈下。
  通過洞孔仍能看到燈泡的光亮,但現在它很模糊和遙遠了,傷口合攏了, 他的身體似乎具有驚人的再生能力,而那是非常可笑的,以為他同時正在潰爛。 失去凝聚力,他曾這麼寫道,事實就是這樣。
  藥櫥上有一塊凹凸不平、斑斑點點的鏡子,他呆呆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大約有三十秒,然後全身一震醒過來。他的臉既熟悉又陌生,每次看到它總讓 他覺得自己正落入一種催眠狀態。他認為如果他長時間地盯著它看,他真會睡 著的。
  斯達克打開藥櫥,這樣鏡子和他迷人而可惡的臉就看不見了。藥櫥中有各 種各樣古怪的小零碎:兩個一次性剃刀,一個已經用過了;幾瓶化妝品;一個 有鏡的小粉盒;幾塊象牙色海綿,有些地方被撲麵粉弄得有點兒灰;一瓶普通 的阿司匹林,沒有邦迪創可貼。他想,邦迪創可貼就像警察,當你真需要的時 候卻找不到。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再用威士忌給傷口消毒,然後用一塊手帕把 它包起來。他認為它不會化膿的,他似乎對感染有一種免疫力,他覺得這很好 笑。
  他用牙咬開阿司匹林的瓶蓋,把蓋子吐進盆中,然後豎起瓶子,倒了半打 藥片到嘴裡。他從地板上拿起那瓶威士忌,用它把藥片衝下去。酒衝到他胃裡, 傳來一陣舒服的暖意。然後他又把更多的酒倒在他手上傷口處。
  斯達克走進臥室,打開五斗櫃最上面的一層抽屜,這五斗櫃已非常破舊了, 它和另一個舊沙發床是這屋裡惟一的傢具。
  最上面的抽屜是惟一裝有東西的:三條男內褲,兩雙襪子,一條手帕,所 有這些都包著沒打開過。他用牙扯開玻璃紙,把手帕繫在他的手上,琥珀色的 威士忌酒滲出薄薄的手帕,接著是一絲血。斯達克等著看血會不會越流越多, 沒有。很好,非常好。
  泰德能接到任何感覺信息嗎?他不清楚。他知道喬治.斯達克住在破破爛 爛的東村嗎?他認為泰德不會知道,但冒險是沒有意義的。他已經答應泰德給 他一個星期的時間做決定,雖然他現在幾乎肯定泰德不想再以斯達克筆名開始 寫作,但他還是要讓他得到這一周的時間。
  畢竟,他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泰德也許需要一點兒刺激。用五金商店可以買到的丙烷噴燈在他孩子們的 腳趾上燒幾秒就行了,斯達克想,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他要玩玩等待遊戲...... 當他這麼等的時候,開始向北面進發也沒什麼害處。進入陣地,你可以這麼說。 畢竟,他的車子在那兒——黑色的托羅納多車。它在車庫裡,但這並不意味著 它必須停止在車庫裡。他可以明天早晨離開紐約......現在他應該用浴室櫥櫃 中的化妝品。
  他拿出液體化妝品瓶子、撲麵粉和海綿。在開始前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 的手已經不搖動了,但右手跳得很厲害。這並沒怎麼讓他沮喪,如果他的手在 跳,那麼泰德的手一定痛得他叫起來。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用大手手指摸摸左眼下的一塊皮膚,然後又從面頰一 直摸到他的嘴角。「失去凝聚力,」他低聲說,啊老夥計,那是千真萬確的。
  斯達克從「家鄉公墓」剛爬出來的時候,曾盯著一個小水坑看,圓月形的 路燈照亮了水面,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面孔,感到很滿意。它與他夢想的一模 一樣,當他被囚禁在泰德想像力的牢獄中時,他曾做過那些夢。他看到一張非 常英俊的面孔,只是稍寬了一點兒,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如果額頭不那麼高, 眼睛相隔的不那麼開,它會是一張引得女人回頭看第二眼的臉。一張完全無法 描述的臉會引起主意,因為它沒有什麼特點吸引眼睛,眼睛就會久久地看它, 它的平淡無奇會使眼睛感到困惑,使它回頭看第二眼。斯達克第一次在水坑看 到的面孔沒有那麼平淡無奇;這使他很高興,認為這是一張完美的面孔,事後 沒人能描述它。藍眼睛......曬得很黑的皮膚,這在一個金髮的人身上有點兒 怪......就這些!只有這些!目擊者會被迫轉向寬闊的肩膀,那才是他獨特的 地方......但世界上寬肩膀的男人多得是。
  現在一切都變了,現在他的臉變得非常奇怪......如果他不趕快開始寫, 它會變得更奇怪,它會變得醜陋不堪。
  「失去凝聚力,」他又想。「但你要阻止它,泰德。當你開始寫有關裝甲 車的書時,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會顛倒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的,但我的確 知道。」
  從他第一次在那水坑看到自己到現在,兩個星期過去了,他的面孔一直在 慢慢退化。開始時非常輕微。以至他說服自己那只是他的想像......但是,隨 著變化加劇,這一點已無可置疑,他被迫改變自己的看法。把他那時的照片和 現在的照片比較,會使人以為他遭到某些古怪的射線或受到化學物品的腐蝕, 喬治.斯達克的軟組織似乎已在自動潰爛過程中。
  作為中年人標誌的魚尾紋現在變成了深夠。他的眼瞼下垂,變得像鱷魚皮 一樣粗糙,面頰也同樣呈現出裂紋,眼睛邊緣也變得有點兒紅,一付悲哀的模 樣,好像一個酒鬼。從他嘴角到下頜有幾條深深的皺紋,使他的嘴巴看上去像 一個木偶的嘴巴,似乎隨時都會下來。漂亮的金髮從太陽穴處開始脫落,露出 粉紅色的頭皮。紅褐色的斑點出現在他的手背上。
  他可以忍受所有這一切不化妝。畢竟他看上去只是有點兒老,而老是沒什 麼要緊的。他的力量似乎沒有受到損害。再說,他確信,一旦他和泰德再次開 始寫作——以喬治.斯達克的名義開始寫——這一進程將會逆轉。
  但是,現在他的牙齒變得鬆動起來。另外,還有一些傷口。
  三天前,他的右手肘內側發現第一個傷口——一塊紅色的斑點,四周是一 圈白色的死皮。這種斑點讓他想起玉蜀黍疹,這種病六十年代曾在南方流行過。 前天,他又看到一個,這次在他的脖子上,在他左耳垂下面。昨天又發現兩個, 一個在兩個乳頭之間,一個在肚臍眼下。
  今天,他的臉上出現了第一個紅斑,就在右太陽穴上。
  它們並不疼,只是隱約有點兒癢,如此而已......至少現在是這樣。但它 們擴展得很快。他的右臂從肘到肩現在已是一片紅腫,他撓了幾下,這可壞了, 肉很容易地被劃破了,鮮血和黃色的膿沿著他指甲挖出的溝慢慢流出來,傷口 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但它不是感染,他確信這一點,它更像......腐爛。
  現在看著他,即使一個受到醫學訓練的人也會以為他得了由輻射引起的黑 素瘤。
  不過,這些傷口並未讓他很擔心。他認為它們會越來越多,在各處擴展, 連成一片,最終活活吃了他......如果他置之不理的話。既然他不會置之不理, 舊沒有必要為它們擔心。但是,如果他的臉變成了一個爆發的火山,就會引人 注目了,所以,他要化妝。
  他仔細地用海面把液體粉底從顴骨塗到太陽穴,完全蓋住右額邊上的紅塊 以及剛開始從左顴骨皮膚下顯出的新傷口。斯達克發現,用水粉餅化妝的男人 看上去非常奇怪。那就是說,他要麼是電視肥皂劇中的一位演員,要麼是表演 會上的一位嘉賓。但什麼都能掩飾一下傷口,他褐色的皮膚也減輕了化妝的痕 跡。如果他留在暗中或出現在燈光中,幾乎一點也看不出他化過妝,或者他希 望能這樣。還有其它的原因使他避免陽光直射,他懷疑陽光加速了他體內災難 性的化學反應。他好像在變成一個吸血鬼,但那沒關係,從某個意義上講,他 一直是一個吸血鬼。而且——「我是一個晚上活動的人,一直是,那是我的本 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他擰上液體化妝瓶的蓋子,開始撲粉。「我能聞到自己的氣味,他想,很 快別人也能聞到我的氣味,一種很濃的、令人不快的氣味,就像一罐肉放在太 陽中曬了好幾天。非常難聞,非常非常難聞。」
  「你會寫的,泰德,」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說,「但是很幸運,你不必寫很 長時間。」
  他笑得更歡了,露出了門牙,這門牙已變得黑死了。
  「我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
  第二天十點半,休斯頓街的一個文具商賣了三盒貝洛爾牌鉛筆給一個高個 寬肩的男人,這男人穿著一件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戴著一幅很大的墨鏡。 文具商注意到,這個人還化了妝——可能是昨晚在酒吧尋花問柳的結果。從他 發出的氣味判斷,文具商認為他不僅是灑了一點香水,他簡直像在香水裡洗過 澡。但香水仍沒蓋住這個寬肩膀花花公子身上的臭氣。文具商一閃念想開句玩 笑,但忍住了。這個花花公子臭烘烘的,但很強壯。再說,買賣時間非常短。 畢竟,這傢伙只是在買鉛筆,不是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汽車。
  最好別理這病態傢伙。
  斯達克回到東村的寓所,把他的很少幾件行李塞進帆布包中,這包是他第 一天到紐約時在一家海軍商店買的。如果不是為了那瓶酒,他可能根本懶得回 來一趟。
  當他走上吱吱作響的前門階梯時,經過了三個死麻雀的屍體,沒有注意到 它們。
  他步行離開B大街......但他不會走很長路的。他發現,一個意志堅定的人, 如果他真想搭車,總能搭到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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