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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科幻]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第一部 報 復

  馬辛用他修長、強壯的手指緩慢而仔細地搞直曲形針。「抓緊他的頭,傑 克,」他對站在哈爾斯蒂德身後的人說,「請緊緊抓住他的頭。」
  哈爾斯蒂德明白馬辛想幹什麼,於是開始尖叫起來,傑克.蘭格雷的大手緊 緊抓著他的頭,使之一動不動。尖叫聲在廢棄的倉庫迴盪。巨大的空間成了一 個天然的擴音器。哈爾斯蒂德聽上去就像一個歌唱演員在首映式前夜練嗓子。
  「我回來了,」馬辛說。哈爾斯蒂德緊閉上眼睛,但這沒用。小鐵針毫不 費力地穿過左眼瞼,刺進後面的眼珠,發出一聲模糊短暫的爆裂聲。粘呼呼的 液體開始滲出來。「我死而復生,你看到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你這忘恩負義 的王八蛋。」
             ----喬治.斯達克:《馬辛的方式》
第一章  洩  密
                    一
  五月二十三日的《大眾》雜誌很有代表性。
  封面是一位搖擺歌星的照片,這位歌星因為藏有可卡因和各種麻醉藥而被 關進監獄,本周他在牢房中上吊身亡。雜誌裡面是通常的內容:內布達斯加州 荒涼的西半部九宗未破的性謀殺案;一位健康食品領袖因猥褻而造毒打;一位 馬裡蘭家庭主婦種出了一個很像耶穌雕像的南瓜——這是說,在一間昏暗的房 間你半閉眼睛看它時,它才像;一個跛腳的、半身麻痺姑娘學習跳交誼舞;一 宗好萊塢離婚案;一宗紐約社交界婚事;一位摔跤運動員從心臟病中恢復過來; 一位喜劇演員在打一場金錢官司。
  還有一篇報道,內容是有關猶他州一位企業家在推銷一種新玩具,名叫「 你媽媽!」這種玩具看上去像「可愛(?)的丈母娘或婆婆」。她裡面裝有一 個錄音機,能夠說諸如:「親愛的,他從小到大,我家飯菜從不是涼的」,或 「我來跟你兄弟住幾周時,他們從不給我臉色看」之類的話。最可笑的是,如 果你要這種玩具說話,用不著去拉她背後的繩子,只要使勁踢這該死的東西就 行了。「『你媽媽!』裡面添滿了軟物,保證不會破裂,也保證不會劃破牆壁 或傢具」,發明者蓋斯帕德.威爾摩特先生驕傲地報道說(報道中偶然提到,他 曾被指控逃稅——後來這一指控有取消了)。
  再這本美國主要的娛樂和知識雜誌的第三十三頁上,第一幅圖片是典型的 《大眾》式風格:有力、簡潔而尖刻。上面寫到:傳記。
  「《大眾》雜誌喜歡開門見山。」泰德對他妻子麗茲說,他們倆正坐在廚 房桌子邊,一起第二次讀那篇文章,「如果你不喜歡傳記欄,那麼你就去讀災 難欄,讀有關內布達斯加州姑娘被謀殺的報道。」
  「當你認真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就不覺得好玩了。」麗茲.波蒙特說,接著, 又自我否定似的用手摀住嘴咯咯笑起來。
  「不是非常滑稽,但肯定很古怪。」泰德說,又開始翻那篇文章。同時, 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摸著額頭上一塊白色的小疤痕。
  像《大眾》中的多數傳記一樣,這篇文章的文字多過圖片。
  「你對此覺得遺憾嗎?」麗茲問,一邊側耳傾聽隔壁的雙胞胎有什麼動靜, 但他們到目前為止仍熟睡未醒。
  「首先,」泰德說,「不是我做的,而是我們做的。記得嗎,我們是密不 可分的!」他敲敲文章第二頁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中,泰德坐在他的打字機旁, 滾筒上還捲著一張紙,麗茲正把一盤巧克力糖遞給他。紙上寫的是什麼,無法 看清。但這無關緊要,反正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寫作對他來講是艱苦的勞動, 有人在一邊看他就無法工作,如果這個人是《大眾》雜誌的攝影師,那就更不 可能了。對於喬治可能容意些,但是對泰德.波蒙特就非常困難了。他寫作時, 麗茲從不靠近他。她連電報都不會拿給他,更不用說巧克力糖了。
  「對,但是——」
  「其次......"
  他看著他倆的照片:麗茲拿著巧克力,他抬頭看著她。他倆都在咧著嘴笑。 這種笑容看上去很古怪,顯得有些做作。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緬因州、新罕布什 爾州和佛蒙特州當阿帕拉契亞山道導遊的時光。那時,他有一個寵物浣熊,名 叫約翰.韋斯利.哈丁。他並沒注意去馴養約翰,他們是偶然相遇的。再寒冷的 晚上,他喜歡喝點兒酒,浣熊也喜歡喝,有時,浣熊喝多了,他就會這麼咧嘴 笑。
  「其次什麼?」
  其次,全國圖書侯選者和他的妻子,像喝醉了酒的浣熊一樣咧著嘴相對而 笑,這很滑稽,他想,於是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泰德,你會吵醒雙胞胎的!」
  他試著壓低笑聲,但沒成功。
  「其次,我們看上去像一對傻瓜,而我一點也不在乎。」他邊說邊緊緊摟 住她,親吻她的脖子。
  在另一間屋裡,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起來。
  麗茲看著他,想要責備幾句,但做不到。聽到他大笑,真是太好了。這也 許是因為他很少笑。他的笑聲對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魔力。泰德.波蒙特不是 一個喜歡笑的人。
  「這是我的錯,」他說,「我去照看他們。」
  他開始站起身,卻碰到了桌子,幾乎把它撞翻。他是個很溫柔的男子,單 卻出奇的笨拙。在這方面,他還是個男孩。
  桌子正中的花瓶滑向桌邊,幸虧麗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沒有掉到地 上摔個粉碎。
  「你真是!泰德!」她說,但這時,她也開始笑起來。
  他又坐下片刻。他沒有拉她的手,而是用兩手輕輕撫摩:「聽著,寶貝, 你在乎嗎?」
  「不在乎。」她說。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說:但是,它使我不安。不是因 為我們看上去可笑,而是因為......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點兒不安。
  她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聽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她的一隻手,緊 緊握了一下。「不,」她說,「我不在乎。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最終決定徹底 瞭解這該死的事情了。如果這次宣傳有利於《金狗》的發行,那就更好了。」
  她站起身,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不讓他跟她一起去。
  「下一次你再照顧他們吧,」她說,「我要你就坐在這裡,指導你摧毀我 花瓶的下意識衝動消失為止。」
  「好吧,」他微笑著說,「我愛你,麗茲。」
  「我也愛你。」她照看雙胞胎去了,泰德.波蒙特又開始翻他的傳記。
  和《大眾》中大多數文章不同,泰德.波蒙特的傳記並未以整幅照片開始, 而是一張不到四分之一頁的照片。它很引人注目,因為設計的很獨特,場景是 泰德和麗茲在一座墓地,穿著黑色衣服。下面的一行字非常矚目,形成了殘酷 的對比。
  照片中,泰德拿著一把鐵鍬,麗茲拿著一把鋤頭。旁邊是一輛手推車,上 面放著各種墓場用的工具。墳墓上放著幾束花,而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和這個地點和行為形成明顯對照的,是兩個假教堂司事在新墳上握手—— 還高興的笑著。
  當然,這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配合文章有許多照片:埋屍體的、那巧克 力糖的、泰德在一條林中小道上獨自散步的,所有這些,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這很好笑。五年來,麗茲一直在超市購買《大眾》雜誌,他們倆都嘲笑這本雜 志,但是,他們又都輪流在晚飯前翻閱它,有時在廁所也看它,如果他們手頭 沒有別的好書的話。泰德和常常思考這本雜誌成功的原因,是由於它熱衷於名 人的生活瑣事而顯得這麼有趣呢,還是由於它的編輯風格:大幅黑白照片,有 簡單的宣言式句子構成的文章?但是,他從沒有想到這,這些照片都是經過人 為導演的。
  攝影師是個女的,叫菲麗斯.麥爾茲。她隊泰德和麗茲說,她曾拍過許多躺 在棺材裡的玩具熊的照片,這些玩具熊都穿著兒童的衣服。她希望把這些照片 都輯成一本書,賣給紐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採訪進行到第二天時,泰德才發 現這個女人在試探他,看他願不願意為她的影集撰寫解說詞。她說,《死亡和 玩具熊》將是「對美國死亡方式最終的、最完美的評論,你不這樣認為嗎,泰 德?」
  泰德認為她有一種可怕的嗜好,從這個角度看,麥爾茲為喬治.斯達克定制 了一塊墓碑並從紐約帶過來一事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了。墓碑是混凝紙做的。
  「你們在這前面握握手好嗎?」她微笑著問,這笑容幾諂媚又自負,「這 回是一張極棒的照片。」
  麗茲驚恐的看了泰德一眼,然後他倆一起看著這遠道運來的假墓碑,他們 的眼神很複雜:驚奇、困惑、不可思議。泰德的眼睛總是反覆落到墓誌銘上: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其實,《大眾》要告訴廣大美國名人崇拜者的故事非常簡單。泰德.波蒙特 是個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說《狂舞者們》獲得1970年國家圖書獎提 名。這類事對文學評論家有影響,但美國廣大的名人崇拜者們對泰德.波蒙特毫 無興趣,他在那以後只用自己的名字出過一本書。名人崇拜者們關心的是另一 個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泰德以另一個名字寫過一本極為暢銷的小說,以 及三本極為成功的續集。當然,他用的那個名字就是喬治.斯達克。
  泰德的經紀人裡克.考萊在徵得他本人的同意後,向《出版家週刊》的路易 斯.布克透露了喬治.斯達克的秘密。隨後,出版協會的傑裡.哈卡維有進一步傳 播了這一消息。但是,無論哈卡維還是布克都不瞭解全部情況,因為泰德嚴禁 他們提起那個自負的王八蛋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出版協會和出版行業週刊的影 響有限,所以這個秘密被認為值得在更大範圍內傳播。泰德告訴麗茲和裡克, 克勞森是迫使他們公開這一秘密的王八蛋,在報道中別提他。
  在第一步採訪中,傑裡問他,他認為喬治.斯達克是個什麼樣的人。「喬 治,」泰德回答說,「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這句話成了傑裡文章的標題, 它也給了那個女攝影師叫麥爾茲靈感,使她真的定制了一個假墓碑,並把這句 話刻在上面。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的世界。
  突然,泰德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二
  在泰德和麗茲墓場照片的下面,黑底上印著兩行字。
  第一行:死者與此二人極為親密。
  第二行:那麼為什麼他們在笑呢?
  「因為世界是一個奇怪的鬼地方。」泰德.波蒙特捂著嘴笑道。
  對這次突然而至的宣傳,麗茲.波蒙特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他自己也感 到一點不安。儘管這樣,他仍覺得無法停止大笑。他停下片刻,眼睛一看到那 句碑銘——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就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嘗試停止笑,就 像去堵一個千瘡百孔的堤壩,你剛堵住一個洞,馬上又在別處發現一個新的漏 洞。
  泰德懷疑這種抑制不住的大笑有點不對勁——它是一種歇斯底里。他知道 這種發洩與幽默無關。實際上,箇中原因往往毫不有趣。
  也許,是害怕什麼事。
  你害怕《大眾》雜誌上的一篇該死的文章嗎?那就是你所想的嗎?愚蠢。 害怕你在英文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後,認為你已經喪失理智了嗎?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們,甚至其中資力最老的那些人他也不在乎。如 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成為一個專業作家,他有足夠的金錢作保證,這一點是 值得欣慰的。當然,目前他並不想這麼做,因為雖然他不喜歡大學生活中的官 僚氣和事務性工作,但卻很喜歡教書工作。幾年前,他是很在乎他的同事們怎 麼看他的,現在已經不了。的確,他很在乎他們的朋友們怎麼想,他的朋友, 麗茲的朋友,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其中有些人恰好是他的同事,但他認為這 些人不會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如果有什麼事要怕的話,它是——
  到此打住。他在心裡以一種冷淡的、嚴厲的語氣命令自己。這種語氣曾嚇 得他班裡最調皮的學生臉色蒼白不敢吱聲。馬上停止這種胡思亂想。
  他再次低頭看那張照片,但這次他沒有看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臉,照片上 他們像兩個做家家似地對視而笑。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那才是使他不安的東西。
  那個墓碑。那個名字。那些日期。最主要的,那酸溜溜的墓誌銘,這墓誌 銘使他大笑不止,但是,由於某些原因,笑聲的下面一點兒也不可笑。
  那個名字。
  那個墓誌銘。
  「沒關係,」泰德低聲說,「操他媽的他現在已經死了。」
  但是,他仍感到不安。
  當麗茲一手一個抱著剛換好衣服的雙胞胎走回來時,泰德又低頭開始讀那 篇文章報道。 (
  「我謀殺了他嗎?」
  泰德.波蒙特反覆問道,陷入沉思。他曾被認為是美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 他的小說《狂舞者們》曾獲得1972年全國圖書獎提名。他看上去有點兒困惑。 「謀殺,」他有一次輕聲說,好像從沒想到這個詞......雖然喬治.斯達克所寫 的幾乎全是謀殺,而波蒙特稱他為自己「黑暗的另一半」。
  老實的打字機旁放著一個大口陶瓷瓶,他伸手從中抽出一隻黑美人貝洛兒 牌鉛筆(波蒙特說,斯達克就用它寫作),開始輕輕咬它。從瓶中十幾隻鉛筆 的外表判斷,咬鉛筆是他的一種習慣。
  「沒有,」他把鉛筆扔回瓶中,終於又開口了,「我沒有謀殺他。」他抬 起頭,露出微笑。波蒙特三十九歲,他那麼爽朗的微笑時,看上去像一個大學 生,「喬治是自然死亡的。」
  波蒙特說喬治.斯達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麗莎白.斯蒂芬斯.波蒙特是一個 沉靜、可愛的金髮女人,她不認為應該歸功於她一人。「我所做的,」她說, 「是建議他用另一個名字寫另一部小說,看看回有什麼結果。泰德在寫作上遇 到了阻礙,他需要新的突破。而且實際上」——她笑了——「喬治.斯達克早就 在那裡了。我從泰德斷斷續續所寫的一些未完成的稿子中看到了他的跡象。這 不過是讓他從暗處走出來罷了。」
  波蒙特的許多同行認為,他的問題不僅是寫作上阻礙。至少兩位著名作家 (他們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說,在他第一本書和第二本書之間的那段艱難時 期,他們擔心波蒙特是否心智健全。一位作家說,《狂舞者們》出版後,批評 多於讚揚,他相信波蒙特曾企圖自殺。
  當問及他是否考慮過自殺時,波蒙特只是搖搖頭說,「這是個愚蠢的念頭。 真正的問題不是被大眾接受,而是寫作上的阻礙。一個死掉的作家永遠克服不 了這種阻礙。」
  同時,麗茲.波蒙特不停地「遊說」——這是波蒙特的原話——他用一個筆 名。「她說如果我願意,我能夠再次振作起來。寫我願意寫的任何東西,別管 《紐約時報書評》會怎麼說。她說我可以寫一部、兩部小說,一部偵探小說、 一不科幻小說。或者,我可以寫一部犯罪小說。」
  泰德.波蒙特咧開嘴笑。
  「我認為她是故意把那個放在最後。她知道我一直想寫一部犯罪小說,只 是沒有機會罷了。」
  「用一個筆名寫作,這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他使人覺得自由,就像一個 秘密的緊急出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但是也還有其他因素。這很難說清楚。」
  波蒙特一隻手伸向瓶中削得很尖的貝洛兒牌鉛筆,然後又撤了回來。他從 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春意盎然的綠樹。
  「用筆名寫作,就像變成一個看不見的人一樣,」他最後吞吞吐吐的說, 「我越想這個主意,就越覺得我會......哦......再創造自己。」
  他的手悄悄伸向陶瓷瓶,這次很成功的抽出了一隻鉛筆,同時,他的腦子 在想別的事。 )
  泰德翻過一頁,然後抬頭看著雙人高腳椅上的雙胞胎。男孩——女孩雙胞 胎一般不太相像,但是溫蒂和威廉卻極為相像。
  威廉對泰德咧嘴笑。
  溫蒂也對他咧嘴笑,但她在炫耀她兄弟沒有的附加物——孤零零的一顆門 牙,這顆牙齒長出來時一點兒也不疼,它毫不費力地鑽出牙齦,就像潛水艇的 望遠鏡鑽出海面一樣。
  溫蒂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從塑料瓶上移開。張開小手,露出粉紅色的掌心, 合攏,張開。一種溫蒂式揮手。
  威廉沒有看她,把他的一隻手從瓶子上移開,張開,合攏,張開。一種威 廉式揮手。
  泰德鄭重地從桌子上舉起一隻手,張開,合攏,張開。
  雙胞胎咧開嘴笑。
  他又低下頭看雜誌。啊,《大眾》,他想——如果沒有你,我們會在那兒, 我們會做什麼?這是美國的明星時代。
  當然,作者把所有的秘密都抖落出來了,尤其是《狂舞者們》沒有獲得圖 書獎後四年艱難的日子,但這是預料之中的,他並不覺得這種暴露難堪。一來 是這並不可恥,二來是他一直覺得真相比謊言更容易接受。至少從長遠看是這 樣。
  當然,這又提出一個問題:《大眾》雜誌和「長遠」是否有什麼共同只處?
  哦,現在太晚了。
  寫這篇報道的那傢伙名叫麥克——麥克什麼?記不清楚了。《大眾》上作 者的署名一般都在文章的最後,除非你是一個洩露皇家秘密的伯爵和嚼其他電 影明星的電影明星。泰德必須翻過四頁(其中兩頁是整版廣告)才找到那個名 字——麥克.唐納森。他和麥克海闊天空聊到很晚,當泰德問他,是不是真有人 關心他用另一個名字寫了幾本書時,唐納森的回答讓泰德大笑不止。「統計顯 示,《大眾》的大多數讀者比較遲鈍。著使他們很難發現什麼新東西,於是別 人發現什麼他們就看什麼。他們會很想知道你的朋友喬治的所有情況。」
  「他不是我的朋友。」泰德笑著回答說。
  現在,他問爐子前的麗茲:「你搞完了嗎,寶貝?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說,「我只是給孩子們熬點湯。你還沒有自我欣賞完?」
  「還沒有。」泰德厚著臉皮說,有回到那篇報道上。 (
  「最難辦的實際上是名字,」波蒙特輕輕咬著鉛筆,繼續說道,「但這非 常重要。我知道它會起很大作用。我知道它會打破我寫作上的阻礙......如果我 有一個身份,一個與我不同而又合適的身份。」
  他怎麼會選擇喬治.斯達克的呢?
  「哦,有一個寫犯罪的小說家,名叫唐納德.E.懷斯萊克,」波蒙特解釋說, 「懷斯萊克用他的真名寫犯罪小說,都是有關美國生活和美國道德的社會喜劇。」
  「但是,從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中葉,他以裡查德.斯達克的名字寫了 一系列小說,那些書與以前的大不相同。它們寫的都是一個叫帕克的職業小偷。 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除了盜竊別無所好。」
  「不知為什麼,懷斯萊克最後停止寫作有關帕克的小說,但我永遠忘不了 懷斯萊克在筆名一事公開後所說的話。他說,他在晴天寫作,而斯達克在陰天 寫作。我很喜歡這話,因為1973到1975剛好是我的陰天。
  「在那些最好的小說中,帕克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殺人機器。 強盜被搶是貫穿始終的一個主題。帕克碰到許多壞蛋——我的意思是說,其他 的壞蛋——完全就像一個其程序只有一個目標的機器人。『我要我的錢』,他 說,這就是他所說的一切。 『我要我的錢,我要我的錢。』 這使你想起誰了 嗎?」
  採訪者點點頭。波蒙特在描述阿歷克斯.馬辛,喬治.斯達克小說的主要人 物。
  「如果《馬辛的方式》整本書都寫得和開始部分一樣,我會把它永遠塞進 抽屜裡,」波蒙特說,「出版它將是一種剽竊。但是,寫了四分之一後,它找 到了自己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非常順暢。」
  採訪者問,波蒙特是不是說他寫了一段時間後,喬治.斯達克醒過來,開 始說話了。
  「對,」波蒙特說,「差不多是這樣。」 )
  泰德抬起頭,忍不住又笑起來。雙胞胎看到他笑,也咧嘴笑起來了,麗茲 正在餵他們豌豆湯。他說的,他實際上說的是:「天啊!這太戲劇化了!你把 它說的像《費蘭肯斯坦》中的章節:閃電最後擊中了城堡最高處的桿子,怪物 被擊活了!」
  「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沒法喂完他們。」麗茲說。她鼻尖上有一粒煮過 的豌豆,泰德有一種可笑的衝動,想要吻掉它。
  「停下什麼?」
  「你一咧嘴笑,他們也跟著咧嘴笑。你沒法喂一個咧嘴笑的嬰兒,泰德。」
  「對不起。」泰德謙恭的說,沖雙胞胎眨眨眼睛。兩張一模一樣的笑臉沾 著綠色的豌豆,笑得更歡了。
  他低下頭,接著往下讀。 (
  「1975年的一個晚上,我想好了名字,開始寫《馬辛的方式》,但是,還 有一件事。我準備好後,把一張紙捲進打字機......接著,我又把它退出來。我 總是用打字機寫作的,但喬治.斯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
  又是咧嘴一笑。
  「也許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字機。」
  波蒙特指的是喬治.斯達克的「作者簡介」,那上面說,作者三十九歲, 曾因縱火罪、持刀威脅罪和企圖殺認罪在三座不同的監獄中服過刑。但是,這 個作者簡介僅僅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波蒙特還為達爾文出版社寫過一篇作者 履歷,他以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才有的想像力詳盡的描述了他的另一個自我的歷 史。從他出生於新罕布什爾州的曼徹斯特,直到他最後定居於密西西比州的牛 津,一切應有盡有,除了喬治.斯達克六周前被埋葬於緬因州的故鄉公墓。
  「我在桌子的抽屜裡發現一本舊筆記本,而且我使用那些鉛筆。」他指指 裝鉛筆的陶瓷瓶,當他發現自己手裡拿著一隻時,似乎有點驚訝,「我開始寫 作,下面我知道的,就是麗茲告訴我已經是半夜了,問我想不想睡覺。」
  麗茲.波蒙特也記得那個晚上。她說:「我十一點四十五醒來,發現他不在 床上,我想,哦,他在寫作?但我沒有聽到打字機聲響,我有點害怕。」
  她臉上的神情表明她不僅僅是有點兒害怕。
  「我走下樓,看到他伏在那個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這時,你用一根羽毛就 能把我打倒,」她笑了,「他的鼻子幾乎貼在紙上。」
  採訪者問她是否鬆了口氣。
  麗茲.波蒙特以溫柔沉靜的語調說:「大大的鬆了口氣。」
  「我數了一下筆記本,發現自己一字不改的寫了十六頁,」波蒙特說, 「我把一隻新鉛筆寫得只剩下四分之一。」他看著瓶子,臉上表情既像悲傷, 又像是含而不露的幽默。「現在喬治已經死了,我認為我應該把這些鉛筆扔掉 了。我自己不用它們。我試過,但不行。我不能沒有打字機。我的手會疲倦和 變得笨拙。
  
  」喬治從來就不會這樣。「
  他抬起頭,神秘的眨眨眼。 )
  「寶貝,」他抬頭望著妻子,後者正在努力把最後一點兒豌豆湯餵進威廉 嘴裡。孩子的圍兜上似乎沾滿了湯水。
  「幹嗎?」
  「往這兒看一下。」
  她照辦了。
  
  泰德眨眨眼。
  「這很神秘嗎?」
  「不,親愛的。」
  「我也認為不。」 (
  故事的其餘部分很有諷刺色彩。
  《馬辛的方式》於1976年6月由一家叫小的達爾文出版社出版(波蒙特「真 實的」自我所寫的書是由達頓出版社出的),出人意外的獲得成功,名列美國 全國暢銷書第一名。它還被改編成一部極為紅火的電影。
  「很長一段時間,我等著誰來發現我就是喬治,喬治就是我,」波蒙特說, 「版權是以喬治.斯達克的名字登記的,但我的經紀人知道,他的妻子——現在 她是他的前妻,但仍是合夥人——和達爾文出版社的高級管理人員及財務主管 知道。他必須知道,因為喬治可以用普通書法些小說,但是在支票上簽名就有 問題了。當然,稅務局也必須知道。所以麗茲和我一年半以來,一直等著誰來 揭穿這一把戲。這樣的事沒有發生。我認為這純屬運氣,這也證明,當你認為 一定有人會洩露秘密的時候,他們反而都守口如瓶。」
  這秘密一直保持了十年,在這期間,神秘的斯達克先生,這位比他的另一 半多產得多的作家,出版了三部小說。沒有一部獲得像《馬辛的方式》那樣驚 人的成功,但它們都名列暢銷書名單,引起人們的關注。
  經過長久的沉思後,波蒙特開始談他為什麼最終決定結束這一遊戲。「 你必須記住,喬治.斯達克畢竟只存在於紙上。很長時間以來,我很喜歡他...... 而且,這傢伙很賺錢。我稱它為我的朋友——金錢本身。如果我願意,我可以 離開大學仍付得起貸款,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巨大的自由感。
  「但是,我又想寫自己的書了,而且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 簡單。我知道,麗茲知道,我的經紀人知道......我認為甚至達爾文出版社喬治 的編輯也知道。但是,如果我保守著這一秘密,我將難以抵擋再寫一部喬治. 斯達克小說的誘惑。像所有人一樣,我很容易受金錢的誘惑。解決的方法就是 一勞永逸的殺死他。
  「換句話說,就是將這秘密公諸於世。這就是我所做的。實際上,就是現 在我所做的。」 )
  泰德抬起頭,微微一笑。突然,他對《大眾》上做作照片的驚訝本身就有 點兒虛偽,有點兒做作。雜誌攝影師有時按讀者的期待安排場景以迎合他們的 口味,這是司空見慣的。他認為大多數採訪也都是這樣的,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他猜想自己處理的比別人略微高明些;他畢竟是位小說家......一個小說家只不過 是個拿錢撒謊的人。謊撒得越大,拿到的錢越多。 (
  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
  多麼簡潔明瞭。
  多麼有說服力。
  純屬瞎扯。
  「寶貝?」
  「什麼?」
  她正在給溫蒂擦臉。溫蒂可不喜歡這個主意。她不停的把小臉扭來扭去, 憤怒地呀呀亂叫,麗茲拿著毛巾追來追去。泰德想他妻子最終會抓住她的,雖 然他認為有可能她會先厭倦了。看上去溫蒂也意識到這種可能性。
  我們沒有談克勞森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撒了謊,這是不是不對呢?」
  「我們沒有撒謊,泰德。我們只是沒有提他的名字。」
  「他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對嗎?」
  「不對,」麗茲平靜的說。她現在開始給威廉擦臉,「他是一個卑鄙的小 爬蟲。」
  泰德哼了一聲:「一個爬蟲?」
  「對。一個爬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上周我去拐角的錄像店錄帶子時,看到一部恐怖片叫《爬蟲》。我想, 太棒了。有人拍了一部有關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及其同類的電影。我要告訴泰 德。但我現在才想起來。」
  「那麼你認為我們做得很對?」
  「非常對,」她說。她手裡抓著毛巾,先指指泰德,然後有指指桌上攤開 的雜誌,「泰德,你從中得到你應得的,《大眾》得到他們應得的。費裡德裡 克.克勞森得到了臭狗屎......這正是他應得的。」
  「謝謝。」他說。
  她聳聳肩:「你有時過於敏感了,泰德。」
  「這是麻煩所在嗎?」
  「對——所有的麻煩......威廉,天啊!泰德,如果你能幫我一把的話——」
  泰德合上雜誌,抱起威廉,跟在抱著溫蒂的麗茲身後走進雙胞胎臥室。胖 胖的嬰兒很溫暖,沉甸甸的讓人高興,他瞪大眼睛對什麼都表示出興趣,他的 手臂偶爾會摟住泰德的脖子。麗茲把溫蒂放在一張換衣桌上,泰德把威廉放在 另一張上。他們用干尿布換下濕的,麗茲的動作比泰德快些。
  「哦,我們上了《大眾》雜誌,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對。」她微笑著說。泰德覺得那微笑顯得有些不真實,但他想起他自己 古怪的大笑,決定別多問了。有時,他很不自信(這是他身體笨拙的一種反應), 就會對麗茲過分挑剔。她很少為此跟他爭吵,但當他過於嘮叨時,他可以看到 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疲倦的神情。她剛才說什麼了——你有時過於敏感了,泰德。
  他給威廉裹緊尿布,同時一隻前臂放在高興地亂動的嬰兒的肚子上,以免 威廉從桌上滾下去摔死,這孩子似乎下了決心要那麼做。
  「布谷拉赫!」威廉大叫。
  「對。」泰德同意說。
  「第威特!」溫蒂喊道。
  泰德點點頭:「這也能聽懂。」
  「讓他死掉是對的。」麗茲突然說。
  泰德抬起頭。他考慮了片刻,然後點點頭。沒有必要說明他是誰;他倆都 明白。「對。」
  「我不太喜歡他。」
  這麼說你丈夫可不太好,他差點兒脫口而出這麼回答。這並不奇怪,因為 她並不是在說他。喬治.斯達克的寫作方式並非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之處。
  「我也不喜歡,」他說,「晚上吃什麼?」
第二章 惡 夢

  那天晚上,泰德作了一個惡夢。他醒來時淚水滿眶,全身發抖,就像暴風 雨中的一隻小狗。夢中,他和喬治.斯達克在一起,只是喬治是一個房產經紀而 不是一個作家,而且他總是站在泰德身後,因為他僅僅是一個聲音和一個影子。
  在泰德寫第二部喬治.斯達克小說《牛津布魯斯》之前,他為達爾文出版社 寫了一篇作者介紹,他在其中說斯達克開著「一輛破舊不堪的1967GMC敞篷運 貨小卡車」。但是,在夢中,他們坐的是一輛黑的托羅那多車,泰德明白他說 運貨小卡車是搞錯了。這才是斯達克開的車。這種噴射推進式的送葬車。
  托羅那多車的後面翹起來,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房地產經紀人的汽車, 到像一個三流強盜開的車。斯達克由於某中原因領他去看一幢房子,他們一起 向房子走去時,泰德回頭看,只看到那輛車,他本以為他會看到斯達克,恐懼 像冰柱一樣刺進他的心臟。但斯達克恰好站在他的另一邊(雖然泰德不知道他 怎麼會這麼迅速而無聲地換到那邊),於是他看到的就是汽車,一個鋼鐵毒蜘 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高高翹起的保險槓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高貴 的狗雜種。字的兩邊化著骷髏和兩個交叉的骨頭。
  斯達克帶他去看的是泰德自己的房子——不是在魯得婁離大學不遠的那幢 冬天住的房子,而是在羅克堡的夏季別墅。羅克堡湖的北面海灣正好在房子的 後面,泰德隱約可聽到波浪拍岸的聲音。車道後面的一小塊草坪上有一塊牌子, 上寫:出售。
  很漂亮的房子,對嗎?斯達克在他身後低語道。他的聲音沙啞而親切,像 一個雄貓在舔舌頭。
  這是我的房子,泰德回答說。
  你錯了。這幢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他殺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然後自殺 了。他扣動扳機。平地一聲,一切都完了。這是他性格決定的。你不用費勁就 能發現這點兒。你可以說是一目瞭然的。
  這很好玩嗎?他想問——向斯達克表明他並不害怕他,這一點似乎非常重 要。這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嚇壞了。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隻似乎沒有一 點兒皺紋的大手從他肩膀後面伸過來,在他面前搖晃著一串鑰匙。
  不——不是搖晃。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開口說話,甚至把鑰匙推到一邊, 以顯示他並不害怕這個總站在他身後的可怕的男人。但是,手是把鑰匙朝他臉 上推過來。泰德不得不抓住它們,以免撞到他的鼻子上。
  他把其中一把鑰匙插進前門的鎖中,這是一扇光滑的橡木做的門,上面有 把手和一個像一隻小鳥樣的銅門環,鑰匙轉動很順利,這很奇怪,因為它根本 不是一把房門鑰匙,而是安在一根長鋼棍頂端的打字機鑰匙。鑰匙環上其餘的 鑰匙都是萬能鑰匙,小偷帶的那種。
  他握住門把手一擰。他這麼做時,鐵門包著的木門開始收縮枯萎,同時發 出像爆竹一樣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陽光穿過門上新的裂縫。塵土揚起。一聲脆 響,一塊裝飾性的鐵塊從門上掉下來,重重的落在泰德腳邊的台階上。
  他走了進去。
  他不想進去;他想站在門口與斯達克爭論。不僅如此!他要向他提出抗議, 問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幹,因為走進房子甚至比斯達克本人更可怕。但這是一個 夢,一個惡夢,而惡夢的本質就是難以控制。這就像坐在一輛過山車上,隨時 都有可能從頂上扔被到磚牆上,死得像個被蒼蠅拍打死的小蟲。
  褪色的長條地毯不在了,這使得熟悉的走廊變得陌生,甚至充滿敵意...... 在夢中,這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後來卻常常想起它,也許因為它是一種 真實的恐懼——夢境之外的恐懼。如果像走廊地毯這種小東西的闕失都會引起 強烈的隔絕感、失落感、悲哀和恐懼,那麼生活中怎麼可能有安全感呢?
  他不喜歡他的腳步落在硬木地板上引起的回音,不僅是因為它們證實了他 身後惡棍的話——房子沒人住,空蕩蕩的讓人難受;他不喜歡回音,還因為他 自己的腳步聽上去極為迷惘和極為不幸。
  他想轉身離去,但他做不到。因為斯達克就在他身後,他知道斯達克現在 正拿著阿歷克斯.馬辛鑲珍珠的剃刀,在《馬辛的方式》結尾處,他的情婦曾用 它割開了狗雜種的臉。
  如果他轉過身,喬治.斯達克會用刀割他的。
  房子也許空無一人,但除了地毯外(客廳橙紅色的地毯也不見了),所有 的傢具都在那裡。在客廳的一端,一個花瓶立在小松木桌上,從那裡你可以直 接走進臥室,臥室的窗頂很高,窗戶面對著湖,你也可以向右轉進廚房。泰德 摸了摸花瓶,它立即爆炸成碎片和刺鼻的陶瓷粉末。水流出來,瓶中盛開的六 朵玫瑰凋落成灰黑色,然後落到桌上的臭泥漿中。他摸摸桌子。木頭發出一聲 乾裂聲,桌子一分為二,慢慢的倒在光禿禿的木頭地板上。
  你怎麼把我的房子整成這樣了?他對身後的人喊到......但沒有轉過身。他 並不需要轉身去證明剃刀的存在,諾妮.格麗菲絲曾用它割過馬辛,把馬辛的面 頰割得鮮血淋漓,露出白骨,一隻眼睛在眼眶外晃蕩,在此之前,馬辛自己用 它割過他的「對手們」的鼻子。
  我什麼都沒幹,斯達克說,泰德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微笑,這從他的聲音可 以聽出來。是你幹的,混蛋。
  他們走進廚房。
  泰德摸摸火爐,它裂成兩半,伴隨著低沉的、像一個塞滿泥土的大鍾發出 的叮噹聲。加熱線圈乒地飛起,四處亂濺,一個可笑的螺絲帽在狂風中呼嘯而 過。從火爐中間的黑洞中,吹出一種有毒的臭氣,他向其中窺視,看到一隻火 雞。它已腐爛,發出惡臭。黑色的液體中夾雜著不知名的肉塊,慢慢從火雞的 凹處流出來。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廢物,斯達克在他身後評論到。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說在哪兒,這兒?
  安得斯韋爾,這裡不通火車,泰德。斯達克冷靜的說。
  他還說了什麼,但泰德沒聽清。麗茲的錢包在地板上,泰德被絆了一下。 他連忙抓住廚房桌子以免摔倒,桌子開始變成碎片,最後成為一堆鋸末。一根 閃亮的釘子逆轉著鑽進牆角,帶著金屬的叮噹聲。
  馬上停下來!泰德喊道。我要醒來!我痛恨打碎東西!
  你總是很笨拙,你這混蛋,斯達克說。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泰德有許多兄弟 姐妹,他們每個人都舉止極為優雅。
  我並非注定很笨拙,泰德焦急對他說,聲音幾近乎哀鳴。我並非注定笨拙。 我並非注定要打碎東西。當我很小心的時候,一切都是很好。
  對——但可惜你已經不小心了,斯達克不動聲色的說。他們走進後廳。
  麗茲在這兒,她坐在門邊的角落裡,兩腳呈八字形,一隻鞋穿著,一隻鞋 脫了。她穿著尼龍襪,泰德可以看出其中一隻脫絲了。她低著頭,淺黃色的頭 發遮住了她的臉。他不願看她的臉。就像他不用看剃刀或斯達克那剃刀似的獰 笑就已知道他們的存在一樣。他不用看麗茲的臉就知道她不是睡著了或失去知 覺,而是死了。
  打開燈,你會看得更清楚,斯達克以一種和朋友聊天的口氣微笑著說。他 的手出現在泰德肩膀上,指著泰德自己安的燈。當然,它們是電燈,看上去像 真的一樣:一個木紡錘上安著兩個防風煤油燈,由牆上的一個可調光開關控制。
  我不想看!
  他力圖使自己聽上去堅決、自信,但他開始不安。他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 顫抖,這意味著他快要哭了。他說什麼似乎都無關緊要,因為他已把手伸向牆 上的圓形開關。當他碰上它時,藍色的電火花從手指間噴出,這火花厚厚的像 果凍而不像光。開關象牙色的圓把柄變成黑色的,炸離牆壁,像一個微型飛碟 一樣穿過房間。它撞碎了另一面的小窗戶,消失在陽光中,這陽光呈現出一種 怪異的綠色,像銅器上的綠毛。
  電防風煤油燈亮得異乎尋常,紡錘開始轉動,把起固定作用的鐵鏈捲了起 來,整個房子的陰影在瘋狂跳動。兩個燈罩先後碎裂,玻璃撒了泰德一身。
  他不加思索的跳上前去,一把抓住坐著的妻子,想在鐵鏈斷裂、沉重的木 紡錘落下砸在她的身上之前,把她救出來。這衝動是如此強烈,使他不顧一切, 雖然他明知道她已死了,這一切沒有關係,斯達克即使連根拔起帝國大廈扔在 她身上,也沒關係。無論如何跟她沒關係,再也沒關係。
  他的兩臂穿過她的腋下,環抱著她,她的身體向前傾,頭向後仰,臉上的 皮膚裂紋密佈,像一個明代瓷瓶的表面。呆滯的眼睛突然爆炸,有毒的綠色汁 液噴到他的臉上,熱乎乎的令人噁心。她的嘴大張著,牙齒暴雨般的從中飛出, 打在他的面頰和額頭,他可以感到它們的光滑堅硬。半凝固的鮮血從她凹凸不 平的牙齦間噴出。她的舌頭從她的口中滾落出來,像一條血淋淋的蛇一樣直直 的墜落到她的裙邊。
  泰德開始尖叫——謝天謝地,在夢中,而不是在現實中,否則他會把麗茲 嚇壞的。
  我跟你沒完,你這混蛋,喬治.斯達克在他身後輕聲說。他的聲音中已沒 有微笑,冷冰冰的像十一月的羅克堡湖水。記住。你別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 脫我的時候......
   四
  泰德全身一震,醒了過來,他的臉濕漉漉的,枕頭也濕漉漉的,他剛才一 直痙攣地抓著枕頭,貼在臉上。這濕漉漉的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
  「......你擺脫了最好的東西。」他對這枕頭續完那句話,然後躺在那裡, 膝蓋蜷到胸前,一陣陣的發抖。
  「泰德?」麗茲在她的夢中含含糊糊地說,「雙胞胎好嗎?」
  「很好,」他努力保持鎮定,「我......沒事。睡吧。」
  「對,所有的事......」她說了幾句話,但他沒聽清楚,就像斯達克告訴泰 德安得斯韋爾不通火車後,他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什麼一樣。
  泰德躺在濕漉漉的床單上,慢慢放開他的枕頭,用赤裸的手臂擦擦臉,等 著夢離開他,等著震驚離開他。它們的確離他而去,但令人驚訝的緩慢。他努 力不驚醒麗茲。
  他凝視著黑暗,不想搞明白那場夢,只等著它離去。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 後,隔壁的溫蒂醒了,開始哭叫,該換尿布了。當然,威廉隨後也醒來,認為 他也需要換尿布(雖然泰德換下他的尿布時,發現它們非常干)。
  麗茲馬上醒了,夢遊似的走進嬰兒室。泰德和她一起進去,他很清醒,這 次他很感謝雙胞胎,因為他們今天半夜需要換尿布。他給威廉換,麗茲給溫蒂 換,倆人都不怎麼說話。他們回到床上,泰德高興的發現他又漸漸的睡著了。 他本以為晚上大概睡不著了。當他第一次醒來時,麗茲炸開的身體這一形象仍 歷歷在目,清晰可見,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睡覺了。 (
  早晨它就會煙消雲散,夢都是那樣的。 )
  這是那天晚上他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但是,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還 記得夢中所有情節(雖然只有他在光禿禿走廊上失落而孤單的腳步回聲還能打 動他),他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消失,像一般夢那樣。
  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夢,他像一個真正發生的時間一樣留在他的記憶中。 那個打字機鑰匙,那沒有皺紋的手掌,喬治.斯達克那冷淡、單調的聲音,這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告訴他,他跟他沒完,當你擺脫這個高貴的狗雜種時,你 是在擺脫最好的東西。
第三章  公墓疑雲

  羅克堡有一個清潔工,斯蒂文.霍特是負責人,所有人都叫他「挖墓人」。 這個綽號是新英格蘭數千個小鎮中的數千名清潔工所共有的。霍特的工作量非 常大,而他手下的人卻非常少。鎮上有兩個棒球場要照管;還有一大片公共土 地,春天需要播種,夏天需要修整,秋天需要清掃落葉(更不用說樹要修剪, 音樂台和周圍的座位需要保持清潔);還有兩個公園,很久以來,無數談戀愛 的孩子在那裡幽會。
  他做的這些工作平淡無奇,本來他到死都會是個平庸的老斯蒂文.霍特。 然而,羅克堡還有三個墓地,也歸他管。在墓地的日常工作中,挖墓是最罕見 的。日常工作包括:種花草,清掃落葉,鋪草皮。有時還要巡查。節日後,你 必須把枯萎的花朵和褪色的旗子拿掉——陣亡將士紀念日流下的這類東西最多, 需要清除,但七月四日、母親節和父親節也很忙。你還必須清楚孩子們在墓碑 上的糊塗亂寫。
  當然,小鎮上的人對這些不感興趣。正是挖墓這一工作才為霍特這類人贏 得了那個綽號。他母親叫他斯蒂文,但自從他1964年幹這一行後就被稱為挖墓 人霍特,他到死都會是挖墓人霍特,即使他換個工作也一樣——而這不太可能 了,因為他已經六十一歲了。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早晨七點,挖墓人霍特開著他的卡車來到「家鄉公墓」 門前,他跳下車去推開鐵門。門上有一把鎖,但它一年只用兩次——高中畢業 典禮晚上和萬聖節。門開了後,他沿著中間的道路緩緩行駛。
  今天早晨純粹是一次預備性工作。他身邊放著一個帶夾子的寫字板,他將 記下從現在到父親節期間公墓的哪些地方需要修整。在「家鄉公墓」幹完後, 他將去「仁慈公墓」,然後再去「斯達公墓」。今天下午,他和他的手下就要 開始干該干的活了。活不會很重,因為重活四月末已幹完了,挖墓人霍特認為 那是春季的修整時光。
  在兩周中,他和大衛.菲利浦以及戴克.布拉福德三人一起,每天干十小時, 每年春天都這樣。他們疏通堵塞的陰溝,在被春雨沖走的地方從新鋪上草皮, 扶起因地震而仆倒的墓碑和紀念碑。春天,有數以千記的大大小小的工作要做, 霍特下班回家勉強的做頓便飯,喝罐啤酒,眼睛就睜不開了,倒在床上呼呼大 睡。春季整修總在同一天結束:那天,他覺得連續不斷的背痛要把他疼瘋了。
  六月份的整修工作不重,但它很重要。六月末,避暑的人開始來到,和他 們一起來得,還有老住戶和他們的孩子,這些人都已搬到更暖和、更方便的地 方去了,但他們在鎮上仍有房產。挖墓人霍特認為這些人最討厭,如果鋸木場 邊舊水車的一個葉片掉了,或如果雷納德叔叔的墓碑倒了,他們就會大吵大鬧。 好吧,冬天來了,他想。一年四季,他總是用這話安慰自己,現在也一樣,雖 然冬天還像夢一樣遙遠。
  「家鄉公墓」是鎮上公墓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個。它的中間道路寬的像標 准馬路,有四條稍窄的小徑與之相交,這些小徑可推手推車,小徑之間長著修 剪整齊的草。挖墓人霍特在「家鄉公墓」中間道上行駛,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 又過了第二個十字路口,到了第三個十字路口......他猛地一剎閘。
  「哦,天哪!」他大喊一聲,關掉卡車引擎,跳了出來。他沿著小徑走下 去,在十字路口左邊五十英尺處,草地上有一個粗糙的洞坑。棕色泥土堆在洞 坑的四周,像手榴彈爆炸後留下的碎彈片。「那些該死的小孩!」
  他站在洞坑邊,長滿老繭的大手放在穿著褪色的綠工作褲的臀部。這裡亂 七八糟。他和他的同事不止一次被迫為小孩們盜墓做善後清理工作。這些小孩 要麼是吹牛吹昏了頭,要麼是喝酒喝昏了頭,半夜三更跑來盜墓——這通常都 是一種炫耀和人來瘋。就挖墓人霍特所知,不管這些屁小孩喝的多醉,他們從 來沒有真的挖出過一口棺材或死屍。他們一般不過就是挖個兩、三英尺深的洞 坑,然後就厭倦了這一遊戲,於是一哄而散。在本地公墓挖坑是很卑鄙的事, 不過一般都不會搞得太過分。
  然而,這件事不同尋常。 這個洞坑沒有清晰的輪廓,它就是那麼一個洞,看上去很不像一個墳墓, 不是那種整齊的長方形。它比那些醉醺醺的中學生通常所挖的深,但它的深 度並非上下相同;它呈現出一種圓錐形,當挖墓人霍特意識到這洞坑看上去 真像什麼的時候,一股寒意從他背脊上升起。
  它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在死去之前被埋在那裡,他又活過來了,於是全憑 他的兩手一路挖出墳墓。
  「哦,別胡思亂想了,」他低聲說,「該死的惡作劇。該死的孩子們。」
  一定是的。下面沒有棺材,上面沒有仆倒的墓碑,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 沒有屍體埋在這裡。他對此深信不疑,用不著去查工具屋牆上釘著的公墓詳細 地圖。這一片的六塊地歸行政委員巴斯特所有。但實際上只有巴斯特的父親和 叔叔埋在這片地裡。他們的墓就在右邊,墓碑挺立著,完好無損。
  挖墓人霍特記得這塊地,還有一個原因。正是在這裡,那些紐約來的人豎 起他們的假墓碑,當時他們正在做有關泰德.波蒙特的報道。波蒙特和他妻子有 座夏季別墅在這鎮上,就在羅克堡湖邊。大衛.菲利浦照管他們的房子,去年秋 天,霍特自己也曾幫助大衛為他們鋪家用柏油車道,那是在樹頁凋落、又開始 忙碌之前。今年春天,波蒙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能不能讓攝影師在公墓中 豎一塊假墓碑,拍幾張「惡作劇照片」。
  「如果不行,你就直說,」波蒙特對他說,聽上去更不好意思了,「這也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完全可以,」霍特和氣地回答說,「你是說《大眾》雜誌?」
  泰德點點頭。
  「哇,太了不起了,是嗎?從《大眾》雜誌來的人!我一定要買那期雜誌!」
  「我不敢說我要那期雜誌,」泰德說,「謝謝你,霍特先生。」
  挖墓人霍特喜歡波蒙特,即使他是個作家。霍特自己只上八年級——而且 是考了兩次才通過的,另外,不是鎮上每個人都稱他為「先生」的。
  「如果他們能做到的話,雜誌社的那些傢伙可能也許喜歡拍你拿著手槍搶 劫銀行運錢車的照片,是嗎?」
  波蒙特爆發出少見的大笑。「對,我想這正是他們想要的。」他說,拍拍 霍特的肩膀。
  攝影師竟然是個女人,挖墓人霍特稱她為「城裡來的高級婊子」。當然, 這個城指的是紐約。她走路的時候,胸部和臀部劇烈搖擺,像安了軸一樣。她 從機場租了旅行車,車裡塞滿了照相器材,她和她的助手居然還能作進去,這 真是個奇跡。如果卡車太滿,必須在她的助手和某些器材之間做一選擇的話, 霍特認為,她一定會選擇照相器材,而讓她的助手自己回機場。波蒙特夫婦開 著他們自己的汽車,跟在旅行車並停在它後面,他們倆看上去既難為情,又覺 得有趣。既然他們自願和「城裡來的高級婊子」在一起,挖墓人霍特猜想也許 他們覺得這很有趣。」一切都很好嗎。泰德先生?「他問。
  「天哪,不好,但我猜會好的。」他回答說,沖挖墓人霍特眨眨眼。霍特 立即也衝他眨了以下。
  一旦明白波蒙特夫婦是自願的,霍特就安下心做觀眾了。他很高興自己能 離得這麼近看一場免費表演。那個女人所帶的東西中,有一個老式假墓碑,頂 部是圓的,它看上去更像漫畫裡的那種,一點兒也不像霍特最近豎起的真墓碑。 她圍著假墓碑瞎忙,讓她的助手一次又一次的豎起它。霍特曾走過去問是否要 他幫忙,但她傲慢的拒絕了,於是霍特又退回原處。
  最後,她總算把它擺好了,又讓助手忙著布光。在這期間,波蒙特先生一 直站在一邊看,有時摸摸他額頭上的白色小疤痕。他的眼睛讓霍特著迷。
  (他在照片,)霍特想。(也許比那婊子更好,而且更持久。他把她儲存 起來,將來某一天寫進書裡,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最後,一切就緒,可以拍照了。那個女人讓波蒙特夫婦在那個假墓碑上握 了十幾次手,那天天氣很冷,她指揮他們就像指揮那個娘娘腔的助手一樣。由 於光不對或他們的臉不對或她自己他媽的不對,她用高而沙啞的聲音一次次命 令他們重做,霍特聽說波蒙特先生不是那種很有耐心的人,他期待著他對她大 發雷霆。但是,波蒙特先生——還有他的妻子——似乎覺得很有趣,並不生氣, 他們一次次照「城裡來的高級婊子」的話做,雖然那天非常冷。挖墓人霍特相 信,如果他自己的話,他用不了十五秒就會對那個女人大發雷霆。
  正是在這兒,在這該死的坑的地方,他們豎起了那個假墓碑。啊,如果他 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據的話,草皮上還有圓形腳印,這是那個「高級婊子」的高 跟鞋留下的。她是從紐約來得,只有紐約女人才會在那種季節穿高跟鞋,而且 還穿著它們在公墓裡走來走去拍照。如果那不是——
  他的思路突然斷了,那種寒意又湧上來。他正注視著攝影師高跟鞋留下的 有些模糊的腳印,當他盯著腳印時,他的眼睛偶然發現別的、更新的腳印。
  腳印?那些是腳印嗎?
  (當然不是,挖這個坑的傢伙把一些土扔得比其它的土遠了一點,如此而 已。)
  不是這樣,霍特知道不是這樣。再他到達綠草地上的第一個土塊前,他在 離坑最近的一堆泥土上看到了一個很深的腳印。
  (那麼,那是腳印了,接著呢?你認為做這事的人手裡拿著一把鐵鍬四處 飄蕩,像一個友好的幽靈?)
  世界上有許多人喜歡自己騙自己,但挖墓人霍特不是那種人。他心理那個 神經質的、嘲笑的聲音無法改變他看到的。他一生追逐過許多野獸,這腳印太 明顯了,不容他視而不見。他祈求上帝,但願它不是腳印。
  靠近墳墓這堆泥土上,不僅有腳印,還有一個圓形的凹痕,幾乎有吃飯盤 子那麼大。這個凹痕在腳印左邊。在圓形凹痕和腳印的兩邊(但更靠後)泥中, 有些溝槽,顯然是手指的痕跡,這手指在抓緊前滑了以下。
  他抬起頭,在第一個腳印後又看到了另一個。在那個後面的草地上,是第 三個的一半,那是鞋上泥土成塊落下時形成的。它已經倒了,但還有足夠的濕 度保持著印痕......開始引起他注意的三、四個腳印也是這樣。如果他不是來得 這麼早,而草還是濕的,她就會碎成小土粒,那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希望他來得晚點兒,希望他先去「仁慈公墓」,他離開家時本來是那麼 打算的。
  但他沒有,這就是一切。
  腳印逐漸消失,距離地上的坑(墳墓)不到二十英尺。挖墓人霍特懷疑遠 處潮濕的草地上可能還有腳印,認為自己應該去檢查一下,雖然他很不願意。 現在,他又把視線投向最清晰的那些痕跡,這些痕跡在靠近坑的一小堆土上。
  手指抓出的溝槽;稍稍靠前的原形凹痕;圓形凹痕旁邊的一個腳印。這些 說明了什麼?
  挖墓人霍特還沒問他自己,答案已經落入他心中。他看的清清楚楚,好像 事情發生時他就在這兒一樣,這就是為什麼他不願再跟這事發生關係的原因。 太他媽令人毛骨悚然了。
  因為從外表看:這裡有一個人站在新挖的坑中。
  對,但是他是怎麼下去的呢?
  對,但是他自己挖的坑,還是別人挖的呢?
  對,但是從這些小草根的扭曲、磨損和斷裂來看,好像草皮是被用手扯開, 而不是用鐵鍬整齊的鏟開的,這怎麼解釋?
  別管這些但是。別管它們。也許,不去想它們更好。只設想這個人站在坑 中,這個坑太深了,沒發跳出來。那麼他幹什麼呢?他把他的手掌放在最近的 土堆中,把自己引來上來。如果他是個成人而不是孩子的話,這麼做並不難。 挖墓人霍特看著清晰完整的腳印,心想,(如果這是個孩子,他有一雙大得嚇 人的腳。這腳至少是十二號的。)
  手伸出來,引體向上。在這過程中,手在鬆散的泥土中滑了一下,留下那 些短溝槽。然後你出來了,你用一隻膝蓋保持身體平衡,造成那圓形凹痕。你 把一隻腳放在膝蓋邊,重心從膝蓋移到腳上,站起身,走開。簡單的不可思議。
  (某個人從他的墳墓中鑽出來,然後走開了,是這樣嗎?也許他有點兒餓 了,決定去鎮上的快餐店要一個奶酪漢堡和一瓶啤酒?)
  「他媽的,它不是一個墳墓,它是一個該死的地上的坑!」他大聲說,當 一個麻雀衝他大叫一聲時,他嚇了一跳。
  對,只不過是地上的一個坑——他這麼對自己說。但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到 鐵鍬留下的痕跡呢?為什麼只有離開坑的一系列腳印,卻沒有繞著它、走向它 的腳印呢?如果一個人在挖的話,他會常常踩進他挖出的土中,應該會留下那 些腳印的。
  挖墓人霍特不知道該怎麼辦。從技術上講,他認為一件罪行已犯下,但你 無法指控罪犯盜墓——因為被挖的那塊土裡沒有屍體。你最多稱之為破壞行為, 如果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挖墓人認為這不是他的事。
  也許,最好把坑填上,把草皮補上,然後忘掉這整個事件。
  (說到底,)他第三次告訴自己,(沒有人葬在那裡。)
  在他記憶中,那個下雨的春日朦朧一閃。天哪,那個墓碑看上去像真的一 樣!當你看著那個柔弱的助手搬弄它時,你知道它是假的,但是,當他們把它 豎好,並在前面放上那些假花時,你會發誓它是真的,真的有什麼人——
  他的手臂開始起雞皮疙瘩。
  「你別想了,」他嚴厲地告訴自己,這時,麻雀又叫起來,挖墓人霍特歡 迎它不可愛但是卻極為真實和平凡的聲音,「你繼續叫吧。」他說,然後走向 最後那些腳印。
  正如他所猜測的,他可以看到草地上其它的腳印。它們離得很開。看著它 們,挖墓人認為這傢伙並沒再跑,但他的確沒有浪費時間。四十碼外,他可以 通過另一種方法看到那傢伙走的路線:一個大花籃被踢翻了。雖然至此他已看 不到腳印,但是,花籃應該是在他能看到腳印的那條路上的,他只是簡單的把 它踢到一邊,繼續向前走。
  從挖墓人霍特的觀點看,這麼做事的人,你最好別去惹他,除非你有充足 的理由。
  他斜穿過墓場,好像走往公墓和公路之間的矮牆。他像一個有地方要去和 有事要幹的人一樣行動。
  雖然挖墓人霍特不善於想像,但有那麼一瞬,他真的看見他了:一個大腳 的大個子,大步走在這漆黑寂靜的郊外,步態從容自信,一腳踢開擋道的花籃, 連步子都沒變。他也不害怕——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因為如果那裡真有活的東 西的話,他們會害怕他。移動,行走,大步走,上帝保佑擋他道的人。
  麻雀大叫一聲。
  挖墓人霍特嚇了一跳。
  「忘記它,朋友,」他再次告訴自己,「填上那該死的坑,再別想它了!」
  他填上坑,並努力想忘掉它,但是,那天下午,戴克.布拉福德在「斯達 公墓」找到他,告訴他有關豪默.加馬奇的新聞,加馬奇那天早晨在離「家鄉 公墓」一里的35號公路被發現。整個鎮子異常興奮,謠言和猜測滿天飛。
  於是挖墓人霍特很勉強的去找龐波警長談話。他不知道加馬奇的被殺和坑 及腳印是否有關係,但他認為最好把他知道的說出來,讓那些吃這碗飯的人來 判斷。
第四章 小鎮兇殺

  近幾年來,羅克堡是個很不幸的小鎮。
  似乎是為了證明禍不單行這句老話,最近八年或十年來,一連串可怕的事 情在這裡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成為全國性新聞。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時,喬 治.伯曼是當地警長,人們親切的稱他為大喬治,但是大喬治不會來處理豪默. 加馬奇案件,因為大喬治已經死了。那時,警察內部一個人犯下了一系列強姦 ——勒死罪行,大喬治破獲了這一案件,但是,兩年後,他在外3號公路被一條 瘋狗咬死——不止是咬死,而是名副其實的被撕開。這些事件都非常奇怪,但 著世界就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無情、可悲。
  新警長阿蘭.龐波那時不在羅克堡,1989年前,他在紐約州北面的一個中小 城市負責公路安全。
  看著35號公路旁溝中豪默.加馬奇破碎的屍體,他希望自己仍在原來的那個 中小城市。看來,這個小鎮的壞運氣根本沒有隨著大喬治.伯曼之死而消失。 (
  哦,別瞎想——你並不希望你在別的地方。別說你想到別的地方,否則壞 運氣真的會抓住你。安妮和孩子們認為這是個好地方。所以,為什麼不打消那 個念頭呢? )
  這是忠告。龐波發現,人的腦袋總是給他的神經它們不能接受的忠告。神 經說,(是,先生,現在你提到它,那它就是真的。)接著神經開始緊張不安。
  他對這類事情是有心理準備的,不是嗎?在他擔任警長期間,他曾在小鎮 路邊挖出過四十具屍體殘骸,阻止過無數次打架鬥毆,處理過上百次虐待配偶 和兒童案——那還只是正式報案的,但他在任這些年卻很少有兇殺發生。只有 四起,而且只有一個罪犯逃走了-喬.羅威在砍掉他妻子的腦袋後逃走了。龐波 對那位女士有所瞭解,當他收到羅得島警察的傳真,說他們已抓到羅威時,他 幾乎為羅威感到遺憾。
  另一起兇殺是汽車殺人案。剩下的兩個很平淡無奇,一個是用刀,一個是 用光禿禿的指關節——後者是一起走到極端的配偶虐待案,只有一點很獨特: 妻子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打死,為二十年來所遭的毒打復了仇。當她受到指 控時,她身上的瘀傷還清晰可見。法官只判她在婦女教養院呆六個月,然後是 緩刑六年,龐波對此一點兒也不遺憾。潘德法官這麼判,可能只是給那位女士 她真正應得的東西是不明智的,她應得的就是一枚獎章。
  他發現真實生活中的小鎮謀殺,和阿加莎.克裡斯蒂小說中的小鎮謀殺,毫 無共同之處。小說中,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七個人在上校家中輪流用刀捅 邪惡的老上校。龐波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你趕到現場時,總會發現罪犯仍站 在那裡,低頭看著那一片混亂,不知道他到底幹了什麼,他怎麼會就這樣失去 控制,造成可怕的後果。即使罪犯離開現場,他一般也不會走的很遠,總有兩、 三個目擊者能告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誰幹的,他去了哪兒。最後一個問題的 回答通常是最近的酒吧。一般來說,現實生活中的小鎮謀殺是簡單、野蠻和愚 蠢的。
  一般來說。
  但是,有一般就會有特殊。有時候,小鎮上的謀殺案很難立即破了...... 眼前這個謀殺案就是這樣。
  龐波耐心等待。
  諾裡斯.裡傑威克警官從他的巡邏車走過來,那車就停在龐波車的後面。 晚春溫暖的空氣中,兩台警察專用的對將機在劈啪作響。
  「雷在趕來嗎?」龐波問。雷指的是雷.凡.阿倫,他是特約醫師和驗屍官。
   「是的。」諾裡斯說。
  「豪默的妻子怎麼樣?有人告訴她了嗎?」
  龐波一邊說話,一邊揮手趕走豪默臉上的蒼蠅。豪默仰面朝天,但除了突 起的鷹鉤鼻外,已沒剩下什麼了。如果沒有假的左手臂和斤牙,龐波懷疑他自 己的母親也認不出他,這金牙原先是在他嘴裡的,現在裂成碎片,灑落在他軟 軟的脖子和襯衣上。
  諾裡斯.裡傑威克警磨磨蹭蹭走過來,低頭看著他的鞋尖,好像突然對它們 感興趣起來。「恩......約翰在巡邏,安迪在地方法庭——」
  龐波歎了口氣,站起身。死者豪默.加馬奇已經六十七歲了。他和他妻子 住一間整潔的小房子,緊靠著舊火車站,離這兒不到兩里,他們的孩子都已長 大離去。今天一大早,加馬奇太太給警長辦公室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她今 天七點醒來,發現豪默一夜未歸,他平常因為嫌她睡覺打呼嚕,睡在以前孩子 的一間房中。昨天晚上七點,他像往常一樣,出去玩保齡球,他應該在半夜回 到家中,最晚不超過十二點半,但床是空的,他的汽車也不在院裡或車庫中。
  白天調度員捨拉.布裡阿姆把電話轉告給龐波警長,他當時正在加油站加 油,聽到報告後,馬上用加油站的付費電話給加馬奇太太打了一個電話。
  他先告訴了他有關卡車的一切信息——1971年產雪佛萊輕便貨車,白色, 帶有茶色銹斑,座位上有一個槍架,緬因州車牌,號碼是96529Q。他把這些 情況用對講機告訴正在值勤的部下(只有三個人,安迪在法庭作證),並且告 訴加馬奇太太,他一有消息就通知她。他並不很著急,加馬奇喜歡喝啤酒,玩 保齡球的時候更是如此,但他並不傻。如果他喝多了,覺得開車不安全,他可 以睡在某個玩球夥伴家客廳的沙發上。
  然而,有一個疑問:如果豪默決定留在某個球友家,他為什麼不給他的妻 子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呢?他不知道她會擔心嗎?時間很晚了,也許他不想 打擾她,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龐波想,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打過電話, 而她睡得很沉,沒有聽到,在她的臥室和放電話的房子之間有一扇關著的門。 在這個可能性中,你必須附加一個條件,即她呼嚕打得震天作響。
  龐波向心神不安的加馬奇太太道別,掛了電話。他認為,最晚今天上午十 一點,她的丈夫就會回家,他一定滿面羞愧,宿醉未醒。那時,加馬奇太太會 狠狠罵老傢伙一頓。龐波自己也會諷刺他幾句。
  加馬奇太太打完電話一小時後,他覺得自己的分析有些不太對頭。如果加 馬奇在一個保齡球友家裡過夜,龐波認為,這應該是第一次。否則的話,他妻 子自己就會想到這種可能性,至少在給警長辦公室打電話前會多等一會兒。這 時,龐波突然意識到,豪默.加馬奇太老了,他不會改變自己的習慣的。如果昨 晚上他在什麼地方睡覺,他以前應該這麼做過,但他妻子的電話表明沒有。如 果他以前能開車回家,那麼昨晚他也應該能這麼做。......但他沒這麼做。 (
  這麼說老傢伙總算學會了一種新習慣,他想。這種事也時有發生。也許, 他就是喝多了。他甚至可能和平常喝的一樣多,但卻比平常更醉。他們說的確 有這種情況發生。 )
  他試著忘記豪默.加馬奇,至少暫時忘掉他。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而他 卻坐在桌子前,手裡擺著一隻鉛筆,想著那老頭兒開著他的貨車在什麼地方。 這個老頭兒一頭白髮,剃得很短,還有一個機械手臂,他是在釜山失去真手臂 的,那時,現在大多數當警察的越戰老兵還在尿布上拉黃屎呢......算了,想這 些沒有用,它既不會幫他完成該做的工作,也不會找到加馬奇。
  但是,他還是走到捨拉.布裡阿姆的小屋,想讓她和諾裡斯.裡傑威克聯繫 上,想問問諾裡斯發現什麼沒有,這時,諾裡斯自己打電話進來了。諾裡斯這 一舉動加深了龐波的不安,一陣涼意穿進龐波的全身,使他感到有點兒麻木。
  他嘲笑那些在廣播節目中大談心靈感應和先知的人。暗示和預感成了人們 生活中的一部分,當他們使用暗示和預感時,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而誤以為是 心靈感應和先知,他嘲笑這些人的這種做法。但是,如果問他,那一刻他怎麼 想豪默.加馬奇的,龐波會回答:(當諾裡斯打電話進來時......啊,那時我開 始知道老頭兒要麼受重傷、要麼死了。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諾裡斯恰巧在35號公路的阿森特農場停下,這是離「家鄉公墓」南面一里 的地方。他甚至都沒想豪默.加馬奇,雖然阿森特農場和豪默家相距不到三里, 另外,如果昨晚豪默從南巴黎安正常途徑回家的話,他會經過阿森特農場。諾 裡斯認為,昨晚阿森特農場不會有人看到豪默,因為如果他們見到的話,豪默 十分鐘後就會平安到家。
  諾裡斯在阿森特農場停下,是因為他們有三個鎮上最好的路農產品攤。他 是那種喜歡烹飪的單身漢之一,他對新鮮的甜豌豆有一種強烈的喜好。他想知 道阿森特農場什麼時候有賣的,順便問問,阿森特太太是否看到豪默.加馬奇的 貨車。
  「你知道,」阿森特太太說,「這真有意思,你會問這個問題,因為我的 確看到的,昨天晚上很完的時候,不對......我現在想起來了,應該是今天早晨 凌晨,《約翰.卡爾森》還在放,但快到結尾了。我去取了一碗冰淇淋,看了一 會兒大衛.英特曼表演,就上床睡覺了。這些天我睡的不太好,而且馬路那邊的 那個男人讓我很不安。」
  「什麼樣的男人,阿森特太太?」諾裡斯問,突然感興趣起來。
  「我不知道——就是某個人。我不喜歡他的樣子。我甚至看不清他,可我 就是不喜歡他的樣子,怎麼會這樣呢?我知道,這聽上去不太好,但那個瘋人 院離這兒並不太遠。另外,當你凌晨一點看到一個男人獨自在馬路上時,誰都 會覺得不安,即使他穿著套裝。」
  「他穿著什麼樣的套裝——」諾裡斯開始問,但這沒用。阿森特太太是個 喋喋不休的鄉下老婦人,她自顧自的說下去,完全不理諾裡斯.裡傑威克。他決 定讓她說完,同時盡可能收集有用資料,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他的筆記本。
  「在某方面,」她繼續說,「這套裝使我更加不安。在那種時候,一個男 人穿著套裝顯得很怪,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可能你不明白,可能你認為 我只是個愚蠢的老女人,可能我的確是個愚蠢的老女人,但是,在豪默過來一、 兩分鐘,我有一種感覺,那個男人也許要到我房子這兒來。我起身檢查一下, 確信門已鎖好。你知道,他往這邊兒看,我看見他這麼做。我說他往這邊兒看, 是因為他能夠看到這麼晚了窗戶還亮著燈,可能還能看到我,因為窗簾很薄。 我看不清他的臉——昨晚沒有月亮,也沒有燈——但我能看到他轉過頭。然後 他真的開始穿過馬路——至少我認為那是他正在做的,或想做的,如果你明白 我的意思的話——我認為他會走過來敲我的門,說他的汽車壞了,他能否用一 下電話,我不知道如果他真那麼做的話,我會說什麼,也不知道我會不會開門。 我猜我是個愚蠢的老女人,因為我想到那部電影《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物 》,那裡面有個瘋子,他能夠施展魔力讓小鳥從樹上掉下來,只是他先要用一 把斧子把某個人砍碎,然後他把碎片放在他汽車的行李箱中,只是由於他的一 個尾燈壞了或類似的事,他們才抓住他——但另一方面——」
  「阿森特太太,我是否能問一下——」
  「——我不喜歡路那邊的那個可怕的人,」阿森特太太繼續說,「你知道。 所以我有點兒不安。但是我對自己說——」
  這時,諾裡斯完全忘掉了甜豌豆。他告訴阿森特太太,她看到的人可能與 他們正在調查的案件有關,這終於使她停了下來。他要她從頭開始,把她看到 的一切告訴他,如果可能,就別扯《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物》之類的東西。
  他通過對講機告訴阿蘭.龐波警長的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她一個人在看「午 夜影院」,她丈夫和孩子們已經上床睡了。她的椅子靠著窗戶,外面是35號公 路,窗簾沒拉上。大約十二點三十或十二點四十,她抬起頭,看到一個人遠遠 的站在公路的另一邊......也就是說,「家鄉公墓」那一邊。
  那人從那個方向走來,還是從別的方向走來?
  阿森特太太說不準。她有一種印象他可能是從「家鄉公墓」方向過來的, 這意味著他在離開小鎮,但她無法確認地說出是什麼給了她那種印象,因為她 第一次看窗外時,只看到空曠的公路,在她起身去拿冰淇淋前,她又望了一眼, 他已經在那裡了。只是站在那裡,望著亮燈的窗戶——也許望著她。她認為他 要穿過公路或者已經開始穿過公路(龐波想:也許他只是站在那裡;其餘的都 不過是一個女人神經質的瞎扯了),這時,山坡上出現了燈光。當穿外套的男 人看到駛近的燈光時,他豎起拇指,做出請求搭車的姿勢。
  「這是豪默的貨車,而且豪默開車,」阿森特太太告訴諾裡斯,「開始, 我以為他會一直開過去,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半夜看到搭車者都會這樣的,但 接著車尾燈亮了,那個人跑到汽車的乘客座的一側,上了車。」
  阿森特太太四十六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令大二十歲,她搖搖她的滿頭白 發。
  「豪默那麼晚讓人搭車,他一定是瘋了,」他告訴諾裡斯,「要麼瘋了, 要麼是頭腦簡單,我認識豪默快三十五年了,他可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她停下來思索了一會。
  「哦......不是非常簡單。」
  諾裡斯試著讓阿森特太太詳細談談那個人穿著的套裝,但沒成功。因為路 燈只修到「家鄉公墓」那裡,真是太遺憾了,但像羅克堡這樣的小鎮只有這麼 多錢可用。
  她確信那是件套裝,不是運動衣或夾克,而且它不是黑的,這就留下太多 可選擇的顏色。阿森特太太認為搭車者的套裝不是純白的,但她可以發誓它也 不是黑的。
  「我其實並不要求你發誓,阿森特太太。」諾裡斯說。
  「當一個人和一個警察談正經事時,」阿森特太太回答說,兩手抱胸,「 總是這樣的。」
  所以,她所知道的基本情況是這樣:大約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她看到了 豪默.加馬奇接受了一位搭車者。但有一點很不妙,即:豪默在離他自己家門 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接受了一位搭車者......但卻沒有到達家裡。
  阿森特太太關於套裝的感覺也是對的。半夜看到一個搭車者,這本身就很 奇怪了——十二點四十五分,一般的流浪者都已在附近的廢穀倉或農夫的棚子 中躺下了——再加上他還穿著套裝打著領帶(「某種黑色」,阿森特太太說, 「只是別要我發誓是什麼黑色,因為我不能,而且我不願」),這就更使人不 舒服了。
  「下一步你要我做什麼?」諾裡斯匯報完後,在對講機中問道。
  「原地別動,」龐波說,「和阿森特太太聊聊《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 物》,直到我到那裡。我本人過去很喜歡那些片子。」
  但是,他開了不到半里,他倆的碰頭地點就從阿森特農場轉到它西邊大約 一里處的地方。一個叫費蘭克. 加維的男孩早晨釣完魚回家,看到35號公路南邊 高高的草叢中兩條大腿露了出來,他跑回家告訴他母親,她往警長辦公室達了 電話。調度員捨拉.布裡阿姆把這消息轉給阿蘭.龐波和諾裡斯.裡傑威克。捨拉 在對講機中遵守規則沒有提到名字——許多好奇者總是在偷聽警察對講機—— 但阿蘭從捨拉沮喪的聲音中可以猜出她知道那些大腿是誰的。
  整個早晨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是諾裡斯在龐波到那兒之前已經嘔吐完了, 而且他還比較明白,吐在3公路的北邊,原離屍體和它周圍可能有的證據。
  「現在幹什麼?」諾裡斯打斷了他的沉思問。
  龐波警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停止轟趕豪默遺骸上的蒼蠅,這是一場注定 要失敗的戰鬥。「現在我趕去告訴加馬奇太太,讓她今天上午盡早來看一下。 你留在這兒守屍體,盡量轟開蒼蠅。」
  「哎,警長,為什麼?蒼蠅太多了。而且他——」
  「死了,對,我知道這一事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看起來 該這麼做,我們沒法把他該死的胳膊安上,但我們至少可以別讓蒼蠅在他剩下 的鼻子上拉屎。」
  「好吧,」諾裡斯恭恭敬敬地說,「好吧,警長。」
  「諾裡斯,你能不能叫我『阿蘭』?試一試好嗎?」
  「好,警長。」
  龐波哼了一聲,轉身最後看了整個壕溝一眼,等他回來時,這裡可能已被 圈起來,測繪桿上繫著黃色的「犯罪現場,請勿入內」的字樣。驗屍官會在這 裡。司法部死罪處的攝影師和技術人員很快就會趕到。下午一點,州警察局的 流動實驗室也會到這兒,跟著大批專家,還有一個人專門提取車輪印模。
  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呢?哦,很簡單:一個半醉的老頭停下車幫一個陌 生人的忙([上來吧,孩子],阿蘭可以聽到他這麼說,[我只有幾里路,但我可 以捎你一段]),而陌生人卻以打死老人並偷走他的車作為報答。
  他猜整個過程是這樣的:穿套裝的人請求豪默把車停到路邊——最可能的 借口就是他要小便——車一旦停下,他就打昏老人,而且——
  啊,接下來是最讓人噁心的行為,太他媽讓人噁心了。
  阿蘭最後一次低頭看壕溝,諾裡斯蹲在那裡曾是一個人的血淋淋的肉塊旁 邊,耐心的用帶夾子的寫字板轟趕蒼蠅,阿蘭又一次感到翻胃。 (
  他只不過是個老人,你這狗雜種——一個半醉的老人,而且只有一隻真手 臂,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晚上玩保齡球。那麼,為什麼你不打昏他把他扔出車外 就算了呢?晚上很暖和,而且即使再冷點兒,他也會沒事的。他身體很好,不 會著涼的。卡車的車牌號已通電全國。那麼,為什麼這樣呢?喂,我希望有機 會問問你。 )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肯定跟豪默沒有關係,再也沒有關係了,什麼都 跟豪默沒有關係了。因為打昏他後,搭車人把他拉出駕駛室,拖進壕溝,可能 是抓著他的胳肢窩拖的。阿蘭可以看到加裡奇的鞋留下的痕跡。在這過程中, 搭車人發現豪默的殘疾。到了溝底,他猛地從老人身上扭下機械手臂,用它把 他活活打死。
第五章 血 車

  「抓住它,抓住它。」康涅狄格州警察華倫.漢密爾頓低聲說,雖然巡邏車 只有他一個人。這是六月二日晚上,豪默.加馬奇屍體被發現三十五小時,漢密 爾頓警官從沒聽說過那個緬因州的小鎮。
  他在麥當勞餐廳外的停車場。他巡邏時,喜歡到餐廳或加油站的停車場。 如果晚上關著燈悄悄開到停車場的最後一排,你有時會有很不錯的發現,不僅 是不錯,甚至是令人驚訝的發現。當他發現自己碰上這樣一個機會時,他經常 會自言自語。這種獨白經常以抓住它,抓住它開始。然後是讓我們查查著玩意 或問問媽媽是否相信。
  「在這兒我們發現什麼了?」這一次他一邊低語,一邊倒車。經過一輛卡 馬羅,經過一輛豐田,在強光燈下它像一堆正在風化的馬糞。還有......找到啦! 一輛老式GMC輕便貨車,在燈光中看上去是桔紅色的,這意味著它是白色或 淺灰色的。
  他打開他的車燈,照在車牌上。漢密爾頓警官認為,現在的車牌越做越好。 每個州都在車牌上印上圖案,這就使它們在夜間便於辨認,因為變幻的燈光會 使實際顏色發生極大的變化。最糟的燈光就是那些該死的桔紅色強燈光。設計 這些燈是為了阻止強姦和盜竊,他不知道這些目地是否達到,但他確信,它們 給像他這樣勤奮工作的警察造成麻煩,使他的工作更加困難。
  小小的圖案有助於他的工作。自由女神不管在日光下還是在桔紅色強燈光 都是自由女神,不管什麼顏色,自由女神意味著紐約。
  他現在照著的該死的小龍蝦圖案意味著緬因州。你不用再找「旅遊勝地」 字樣,也不用猜測粉紅色或棕紅色或深蘭色實際上是白色,你只要找那該死的 小龍蝦就行了。漢密爾頓知道,它實際就是龍蝦,但該死的小龍蝦就是該死的 小龍蝦,不管它是什麼名字。他決不會吃那引進該死的小龍蝦,就像他決不會 吃豬屎一樣。但是,他很高興它們印在牌子上。
  今天晚上,他在尋找有小龍蝦的車牌,看到它們格外高興。
  「問問媽媽她是否相信這事。」他低聲說,把巡邏車開進停車場。他拿起 帶夾子的寫字板,翻到通緝單那一頁,大拇指順著目錄向下移動。
  在這兒,96529Q,緬因州,該死的小龍蝦的家鄉。
  剛才漢密爾頓經過車旁時,發現駕駛室裡沒有人。有一個槍架,但是空的。 也許有人在車廂裡,甚至這個人手裡可能還有槍。更有可能的是,駕駛員早走 了,或在裡面吃漢堡。但這沒什麼區別......
  「老警察,大膽警察,但不是老朽魯莽警察。」漢密爾頓警官低聲說。他 關上燈,慢慢沿著那排汽車開下去。他停下兩次,開了兩次燈,雖然他根本沒 看他照著的汽車。總有這種可能性:96529Q先生在從餐廳回來時看到漢密爾頓 在照偷來的車,如果他看到巡邏車繼續開下去檢查別的車,他就不會受驚逃走 了。
  「安全就是安全,遺憾就是遺憾,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漢密爾頓叫到。 這是他喜歡的一句口頭禪,僅次於問問媽媽她是否相信。
  他把車開進一個空位,在那裡他可以監視貨車。他跟不到四里外的總部通 了話,告訴他們他發現了緬因謀殺案中尋找的那輛汽車,要求立即派援兵來。 總部告訴他援兵很快就到。
  漢密爾頓發現沒人走進那輛汽車,於是認為小心翼翼靠近它並不算魯莽輕 率。實際上,如果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暗處等待援兵的到來,那就像個膽小鬼一 樣了。
  他跳下巡邏車,解開槍套的扣子但沒有把槍抽出來。他值勤時只抽出過兩 次手槍,但從沒開過火。現在他也不願意。他選擇了一個角度接近貨車,使他 既能看到貨車——特別是貨車車廂——又能看到麥當勞方向走過來的人。他停 下來,看到一個男人和女人走出餐廳,走向一輛福特轎車,他們坐進汽車,開 往出口,這時,他才又繼續向前走。
  他的右手放在手槍把上,左手放在臂部。他覺得,現在皮帶也越做越好。 他從小到大都是蝙蝠俠迷——實際上,他懷疑蝙蝠俠是他成為警察的理由之一。 他最喜歡蝙蝠俠的多功能皮帶,上面有各種有用的東西,可以在不同場合使用: 繩子、也視鏡、迷魂藥。他的皮帶當然不能跟那相比,但是在左邊,有三個環 吊著三件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個是電警棍,當你按頂上的紅按鈕時,它會發出 一種超聲波嘯聲,能把最狂暴的公牛變成一團軟軟的通心粉。它旁邊是一個壓 力罐,再旁邊是一個四節電池的手電筒。
  漢密爾頓從環上取下手電筒,打開它,然後左手溜上去遮住一部分光。他 這麼做時,右手一直沒離開過他的手槍把。老警察,大膽警察,但不是老朽魯 莽警察。
  手電筒的光掃過貨車車廂。裡面有一塊防雨布,但沒有別的,車廂像駕駛 室一樣空。
  漢密爾頓很謹慎地和這個掛小龍蝦車牌的汽車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是一 種習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現在他彎下腰,用手電照照汽車的下面,想傷害 他的人能藏身的最後一個地方。那裡不太可能有人,但如果他真因大意而死, 他可不想讓牧師這麼讚美他:「親愛的朋友,今天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悼念 華倫.漢密爾頓警察,他由於不太可能的原因而死去。」那可太愚蠢了。
  他迅速掃過汽車的下面,沒看到什麼,除了一個即將要脫落的消音器—— 從它上面的洞看,它真掉了的話駕駛員也不會注意到。
  「我想沒有別人,親愛的。」漢密爾頓說。他最後一次檢查汽車周圍地區, 特別是從餐廳過來的人。他發現沒有人在注意他,於是走到駕駛室乘客一邊的 窗口,向裡照射。
  「天哪,」漢密爾頓低聲說,「問問媽媽是否相信這噁心事。」他突然很 喜歡桔紅色的燈,因為它們強烈的燈光把茶色變成了幾乎是黑色,使血看上去 像墨。「他就這麼開著它?天哪,從緬因他就這麼一路開過來?問問媽媽——」
  他把手電筒向下照去。汽車的座位和地板污穢不堪,他看到啤酒罐、飲料 罐、空的或半空的油煎馬鈴薯片袋,許多空煙盒。一塊泡泡糖似的東西粘在金 屬儀表板上,下面是一個洞,原先是放收音機的。煙灰缸裡有許多不帶過濾嘴 的煙頭。
  座位上斑斑點點都是血,幾乎遮住了那裡的雪佛萊標記。駕駛員座邊門內 把手上有血,鏡子上有血——呈橢圓形,漢密爾頓認為,當96529Q先生調整他 的後視鏡時,他用他的受害者的血在那裡留下一個幾乎完美的拇指印。在一個 煙盒上也有一大塊淤血,看上去那個盒子裡面有頭髮。
  「他怎麼向路上遇上的姑娘解釋呢?」漢密爾頓低聲說,「說他剃鬚時割 傷了自己?」
  他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響動。漢密爾頓猛地轉過身,他覺得動作太慢, 覺得自己太魯莽,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本應更謹慎。現在,那傢伙已經站 在他身後,老式雪佛萊貨車的駕駛室很快就會有更多的血,他的血,因為這家 伙能從緬因州開著這屠宰場似的車到這兒,他一定是個心理變態者,他會像買 一夸脫牛奶一樣不假思索地殺死一個州警察,漢密爾頓抽出他的手槍,這在他 的值勤中是第三次,他推開保險栓,差點兒對著黑夜開槍,他緊張到了極點。 但沒有人在那兒。
  他慢慢垂下手裡的槍,血在他太陽穴急劇跳動。
  一陣風吹過,又傳來輕微的響聲,在人行道上,他看到一個魚肉三明治盒, 毫無疑問響聲就是它造成的。你那麼聰明,福爾摩斯,不值一提,華生,這是 最基本的——一聽到風聲立即躍開五、六尺,然後再站住。
  漢密爾頓長長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關上手槍保險栓。「差點兒丟人顯 眼,福爾摩斯,」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差點兒害自己去添張開槍說明表。」 他想把手槍放回槍套中,因為現在已很清楚,除了一隻空魚肉汗堡盒外,沒什 麼可射擊的東西,但他決定拿著它,直到援兵到來。槍在手裡握著很舒服,這 並非只因為血,或因為緬因州警察要得這個殺人犯開著那可怕的汽車走了四百 裡。那輛汽車散發出一種惡臭。他不知道援兵們是否也能聞到這種味,或是否 只有他才能聞到,對此他並不在意。他認為,它不是血或腐爛食品的氣味,而 是壞的氣味,某種非常非常壞的東西的氣味,壞的使他不願把槍放回套中,即 使他確信散發那氣味的人已走了,可能幾小時前——他聽不到任何熱引擎發出 的滴答聲。這沒關係,它並沒改變他所知道的事實:這卡車曾是一個可怕野獸 的窟穴,這野獸可能會又回來,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不想冒這種險。媽媽不 能在這上面打賭。
  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槍,心驚膽戰,過了似乎極漫長的一段時間,援兵 終於到了。
第六章 克勞森之死

  杜娣.艾伯哈特生氣了,當杜娣.艾伯哈特生氣時,你最好別去惹她。她神情 冷漠爬上L街公寓的樓梯,就像一隻犀牛穿過一片廣闊的牧場。她穿著深蘭色衣 服,胸部碩大無比,肥胖的手臂像鐘擺一樣搖動。
  許多年前,這個女人是華盛頓最漂亮的應招女郎之一。在那些日子,她的 身高——六英尺三——和她美麗的容貌使她名聲大噪。人們紛紛追逐她,和她 睡一覺成了極為榮耀的事。如果誰有興趣翻翻第二任約翰遜政府和第一任尼克 松政府時期華盛頓各種節日和晚會的照片的話,他就會在其中發現杜娣.艾伯哈 特,她常常挽著一個名人。她的身高就使你不會看漏掉她。
  杜娣是個妓女,她有銀行出納員的心和蟑螂的靈魂。她有兩個常客,一個 是民主黨參議員,另一個是共和黨參議員,他們給了她足夠的現金使她可以退 出這一行當。他們並不全是自願這麼幹的。杜娣知道,得病的危險並未減少( 高級政府官員也一樣容易得愛滋病和其它性病),她的年齡也沒在減少。他們 都答應在他們的遺囑中留給她一些東西,但她並不完全相信這些紳士。我很抱 歉,她告訴他們,但我並不相信聖誕老人或童話,小杜娣一向自食其力。
  小杜娣用那些錢買了三棟公寓房。幾年過去,當年使人傾倒的一百七十磅 體重已變成了二百八十磅。七十年代效益很好的投資在八十年代就變得很差, 那時,別的投資股票市場的人似乎都過得不錯。她曾和兩個出色的股票經紀人 有過關係,她很後悔退出這一行時沒有緊緊抓住他們。
  一棟公寓房在1984年賣掉了;在一次災難性的稅務檢查後,第二棟在1986 年賣掉了。她緊緊抓住L街的這棟,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相信這一、 兩年她還不用賣這棟房。如果到了那一步,她準備打點行李去阿魯巴。在此之 前,曾是首都最紅應招女郎的房東將堅持下去。
  她過去總是堅持不懈的。
  她準備以後也這樣。
  上帝保佑那些阻礙她的人。
  比如像費裡德裡克.克勞森。
  她走到二樓平台。舒曼夫婦的房間正大聲放著《槍與玫瑰》的歌。
  「關掉那該死的錄音機!」她用勁全力吼到......當杜娣.艾伯哈特的聲音提 到它的最高音時,能夠使窗戶劈啪響,小孩的耳膜破裂,狗倒下死去。
  音樂立即從尖叫變成低語。她可以感覺到舒曼夫婦像一對暴雨中的小狗一 樣擠在一起,祈禱她別去他們那兒。他們害怕她,這很明智。舒曼是一家權利 很大公司的律師,但他還沒強大到讓杜娣三思而行的程度。如果他在他年輕生 命的這個階段惹鬧她,她會徹底廢了他,他知道這一點,這就很令人滿意了。
  當你的銀行貸款和投資一落千丈時,你不得不屈從環境,自得其樂。
  杜娣開始爬上通往三層的樓梯,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就很奢侈的住在那兒。 她抬著頭,邁著犀牛似的步伐,鎮定從容。
  她一直盼著這一天。
  
  克勞森從來沒有踏上過律師的階梯。現在,他根本不在階梯上。他像她所 遇到的所有學法律的學生一樣(大多數是房客;她在她所謂的「以前生活」中 從沒和他們發生過性關係),好高騖遠,資金不足,卻整天胡吹亂侃。一般來 說,杜娣不會把實力和瞎侃混為一談。她認為,相信一個學法律的學生的空話 是非常愚蠢的。一旦你開始容忍這種行為,你就會被騙得連內褲都賣掉。
  當然,這是比喻的說法。
  但是,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卻打破了她的常規。他已經連著四次晚交房租了, 她之所以容忍這種行為,是因為他使她相信這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的要發財 了。
  如果他宣稱西德尼.謝爾頓其實是羅伯特.魯德魯姆,或者維克多莉亞.霍爾 特實際是羅莎瑪莉.羅戈斯,她根本不會相信他,因為她根本瞧不起那些作家和 他們無數的崇拜者。她喜歡犯罪小說,而且覺得越血腥越好。從《星期天郵報 》暢銷書書目看,她認為有許多人喜歡浪漫小說和間諜小說那類狗屁玩意,但 她在艾爾摩.萊昂納德登上暢銷書目前已讀了好幾年他的作品,她還非常喜歡吉 姆.湯普森、大衛.古迪斯、霍拉斯.馬克考伊、查爾斯.韋勒福德,等等。簡而言 之,杜娣喜歡那類小說,其中男人們強銀行、火並、並把他們的女人揍個半死。
  她認為,在這些作家中,喬治.斯達克是最優秀的。從《馬辛的方式》、 《牛津布魯斯》,直到最後一部《駛往巴比倫》她都讀過,而且非常喜歡。
  她第一次到三層克勞森房間催要房租時(那次僅僅晚了三天,但如果你容 忍的話,他就會得寸進尺的),屋裡堆滿了筆記和斯達克小說。在她催逼下, 他答應明天中午前給她一張支票,然後她問他斯達克小說是不是干法律這一行 必讀的。
  「不是,」克勞森微笑著說,他的微笑輕鬆、愉快而又邪惡,「但它們能 夠帶來金錢。」
  正是這微笑吸引了她,使她相信了他的話,而她一般是不輕易信別人的。 在她自己的鏡子前,她曾多次看到那種微笑,她相信這種微笑是裝不出來的, 而且現在她仍相信這一點。克勞森真的發現泰德.波蒙特的秘密,他的錯誤在 於過分自信,認為泰德會聽他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擺佈。這也是她的錯誤。
  在克勞森向她解釋他的發現後,她讀了波蒙特兩本小說中的一本——《 紫霧》,認為這是一本極為愚蠢的小說。儘管克勞森給她看了信件和影印件, 她仍然無法相信作者是同一個人。除了......在讀了四分之三後,她已準備把這 本狗屁書扔掉並忘掉這整個事情,這時,她讀到了一個農民槍殺一匹馬的場景。 馬的兩條腿斷了,不得不殺它,但問題是,老農民約翰很樂意這麼做。實際上, 他把槍管頂著馬的腦袋,然後開始手淫,在達到高潮那一刻扣動扳機。
  她認為,這好像波蒙特寫到這裡時走開去那一杯咖啡......喬治.斯達克走 進來寫了這個場景。這肯定是那乾草中唯一的金子。
  啊,現在這都無關緊要了。它證明,沒有人會永遠不受騙。克勞森騙了她, 但至少時間不長。現在一切結束了。
  杜娣走到三層平台,她的手已經捏成拳頭,準備使勁砸門,這時,她看到 砸門是不必要的。克勞森門是虛掩的。
  「天哪!」杜娣撇撇嘴,低聲說。這裡不是吸毒者的聚集地,但是要搶劫 一個白癡的公寓,他們是很樂意越過界限。這傢伙比她想的還要愚蠢。
  她用指關節敲敲門,門開了。「克勞森!」她厲聲喊道。
  沒有回答。從短短的過道望去,她可以看到客廳的窗簾是拉上的,屋頂的 燈亮著,收音機開著,聲音不大。
  「克勞森,我要跟你談談!」
  她穿過短短的過道......停下來。
  地板上有一個沙發墊。
  如此而已。沒有跡象表明這地方被一個吸毒者搶劫過,但她的直覺仍很敏 銳,她馬上感到一種恐懼。她嗅到某種氣味,這氣味非常微弱,但肯定存在, 有點兒像變質但還沒有腐爛的食品。不完全是這樣,但她只能想到這一步。她 以前嗅到過這種氣味嗎?她認為嗅到過。
  還有另一種氣味,雖然不是通過她的鼻子嗅到的。她立刻嗅到這種氣味。 她和康涅狄克葉警察漢密爾頓會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的:壞的氣味。
  她站在客廳外面,看著跌落的沙發墊,聽著收音機。她爬了三層樓都氣不 喘心不跳,而這個無害的沙發墊卻使她肥胖的左胸下的心臟狂跳不已,使她的 呼吸短暫急促。這兒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問題是如果她在這裡逗 留,她會不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常識告訴她離開,趁著她還有機會時離開,常識非常有力。好奇心告訴她 留下來窺看......而且它更有力。
  她慢慢把頭探進客廳入口,先看她的右邊,那裡有一個假壁爐,兩扇對著 L街的窗戶,沒有什麼別的了。她往左邊看,她的頭突然停止了移動,它實際 上好像被鎖定在那個位置,她的眼睛瞪大了。
  那被鎖定的凝視不超過三秒鐘,但她都覺得長的多。她看到了一切,直到 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她的心拍下了所看到的一切,清晰鮮明,就像很快就要拍 的那些犯罪現場照片一樣。
  她看到咖啡桌上的兩瓶啤酒,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裡面僅有一圈泡 沫。她看到煙灰缸,它彎曲的表面寫著「芝加哥度假勝地」字樣。她看到兩個 煙頭,沒有過濾嘴,摁滅在白色的煙灰缸當中,雖然克勞森並不抽煙。她看到 曾裝滿大頭針的小塑料盒倒在酒瓶和煙灰缸之間。克勞森用這些大頭針往廚房 記事板上訂東西,這些大頭針現在都散落在咖啡桌的玻璃面上。她看到有一些 落到一本攤開的《大眾》雜誌上,那本雜誌上刊登著有關泰德.波蒙特/喬治. 斯達克的報道。她可以看到波蒙特先生和太太在斯達克的墓碑上握手,雖然從 這兒看是顛倒的。按照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所說,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刊登的 報道。相反,它將使他成為一個挺有錢的人。在這一點兒上他錯了,實際上, 他似乎大錯特錯了。
  她可以看到費裡德裡克.克勞森,他已從大人物變成什麼也不是了,他坐 在客廳兩把椅子中的一把上。他被綁在上面,赤身露體,衣服團成一團扔在咖 啡桌下。她看到他兩股間血淋淋的洞。他的睪丸還在原來的地方,他的生殖器 被塞在他的嘴裡。那兒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兇手還割掉了克勞森的舌頭。舌頭 被訂在牆上,大頭針深深地扎進粉紅色的肉中,以至她只能看到一個淡黃色的 月形亮點,那是大頭針的頂部,她的心也無情的拍下這個細節。鮮血潤濕了下 面的牆紙,形成一個扇形波紋。
  兇手用另一顆淡綠色的大頭針把《大眾》雜誌文章的第二頁釘在克勞森赤 裸裸的胸口上。她看不見麗茲.波蒙特的臉——它被克勞森的臉模糊了——但她 能看到那女人的手,這手舉著一盤巧克力糖讓泰德微笑著檢查。她記得那張照 片特別讓克勞森生氣。[多麼做作!]他喊到。[她壓根兒不喜歡烹飪——她在 波蒙特第一本書出版後的一次採訪中這麼說的。]
  被釘在牆上的舌頭上面,是用手指蘸著血寫的五個大字:
                   麻雀又起飛了
   天哪,他心靈深處想。這就像一部喬治.斯達克小說......像阿歷克斯.馬 辛做的事。
  她身後傳來很輕的一聲碰撞聲。
  杜娣尖叫著轉過身。馬辛向她走來,手裡拿著他可怕的剃刀,他閃亮的鋼 刃現在蘸著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血。他的臉全是扭曲的傷疤,全是諾妮.格麗 菲絲在《馬辛的方式》結尾處用剃刀割破後留下,而且——
  而且那裡根本沒有人。
  門關上了,如此而已,就像門有時會自己關上一樣。
  是這樣嗎?她內心深處在問......只是這次比較近,聲音大,驚慌急促。你 上樓梯時它毫無疑問是虛掩著的,不是開得很大,但足以讓你看清它不是關著 的。
  現在她的眼睛回到咖啡桌上的啤酒瓶,,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裡面 有一圈泡沫。兇手在她進來時是在門背後。如果她轉過頭,她肯定能看到他...... 那麼現在她也肯定死了。
  當她站在這裡被克勞森五顏六色的遺體吸引住時,他若無其是的走出去, 順手關上門。
  她的兩腿突然沒有一點力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姿勢古怪,看上去像 一個要領聖餐的姑娘。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發瘋似的轉:哦,我不應該尖 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
  這時,她聽到他的聲響,他的大腳走在走廊地毯上,發出咚咚聲。後來她 相信,該死的舒曼夫婦又把他們的聲響開大,她把底音樂器的咚咚聲錯當成腳 步聲,但在那一瞬,她確信是阿歷克斯.馬辛他又回來了......一個如此專注而殘 酷的人,甚至死亡都無法阻止他。
  杜娣生平第一次暈過去。
  不到三分鐘,她就甦醒過來。她的兩腿仍無法站起來,於是她爬過短短的 公寓過道,來到門邊,披頭散髮。她想打開門看看外面,但做不到。她關死鎖, 插上門栓,把鐵棒插到鋼基座裡。做完這些事後,她背靠門坐著,大口大口喘 氣,眼前一片模糊。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她把自己同一具殘破的屍體鎖在一起, 但那並不太糟。它一點兒也不糟,當你考慮到另一種選擇時。
  她的力氣慢慢恢復過來,能夠站起來了。她轉過過道頂端的角落,走進廚 房,電話在那兒。她竭力不去看克勞森的遺體,雖然這無濟於事,未來很長一 段時間,她都得看到那心靈拍成的清晰可怕的照片。
  她給警察打電話,當他們來到時,她卻不讓他們進來,直到一個警察把證 件從門下塞進來。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問那警察,他薄薄的證件寫著他叫查爾斯.F.圖 梅。她的聲音尖銳、戰慄,和她平時的大不相同,她最親密的朋友們(如果她 有的話)也會聽不出來。
  「斯蒂芬妮,夫人。」門另一邊的聲音耐心的回答道。
  「我可以往你的局裡打電話查的,你要知道!」她幾乎在尖叫了。
  「我知道你可以,艾伯哈特太太,」那聲音回答說,「但是,如果你越快 讓我們進來,你會感到越安全,你不這麼認為嗎?」
  因為她仍很容易辨別的出警察的聲音,就像她能辨別壞的氣味一樣,她開 了門,讓圖梅和他的同伴進來。他們一進來,杜娣做了件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 她歇斯底里發作起來。
第七章 嫌 疑

  泰德正在樓上書房寫作時,警察來了。
  麗茲在客廳讀一本書,威廉和溫蒂在他們的特大圍欄中玩耍。她走到門口, 先從門邊的一個窄窄的裝飾性窗戶往外望去。自從泰德在《大眾》雜誌上戲稱 的「初次登場」後,她就養成了這一習慣。來訪者大都是有點兒認識的人,還 有一些好奇的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後者無一例外是斯達克 迷),他們喜歡來看看。泰德稱之為「看活鄂魚併發症」,並說再過一、兩個 星期這種情況就會逐漸消失,麗茲希望他是對的。同時,她擔心某個新的來訪 者是殺死約翰.列農的那類發瘋的獵鄂魚者,所以,總是先從旁邊的窗戶窺看一 下。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認出真正的瘋子,但她至少能讓泰德每天早上兩小時的 寫作不被打斷。在那以後,他自己去開門,通常以一種內疚的小男孩的神情看 著她,使她不只該怎麼回答。
  今天星期六早晨站在前門台階上的三個人不是波蒙特或斯達克迷,她猜也 不是瘋子......除非某些瘋子喜歡開州警察的巡邏車。她打開門,感到一種不 安,當警察不招自來時,甚至最無辜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她猜想,假如她的孩 子已大到能在這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出去玩的話,那麼此時她定會擔心他們是 否安好了。
  「有什麼事嗎?」
  「你是伊麗莎白.波蒙特太太嗎?」其中一人問道。
  「對,我是。有什麼事嗎?」
  「你丈夫在家嗎,波蒙特太太?」第二個人問,這兩個穿著相同的灰色雨 衣,戴著州警察帽。
  [不,你們聽到的樓上啪啪的響聲是厄納斯特.海明威的幽靈,]她想這麼 說,當然沒有說出口。她起初是感到一種驚恐,怕誰出事了;然後感到一種莫 名其妙的內疚,使她想說粗魯或譏諷的話,不管具體怎麼說,其實際內容即: [走開。這兒不需要你們,我們沒做任何錯事。走開,去找那些做錯事的人。]
  「我可以問為什麼你們要見他嗎?」
  第三個警察是阿蘭.龐波。「警察公務,波蒙特太太,」他說,「我們可 以跟他談談嗎?」
  泰德.波蒙特不寫日記一類的東西,但他有時會寫寫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 驚奇或可怕的事。他把這些記載裝訂成冊,他妻子對此不感興趣。實際上, 它們使她感到厭惡,雖然她從沒這麼告訴過泰德。這些記錄大部分令人費解地 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邊,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興趣的眼睛看待 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來訪後,他寫下了長長的一段,其中充滿了一種強烈的、 異乎尋常的情緒暗流。
  「我現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審判》和奧威爾的《1984》。把他們僅 僅當作政治小說來讀是一種嚴重的錯誤。當初寫完《狂舞者們》後,我才思枯 竭,加上麗茲又流產,於是陷入抑鬱之中,我仍認為那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痛 苦的一段感情歷程,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更糟。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這次經 歷還很新鮮,但我懷疑不僅如此。如果說那段抑鬱和失去第一對雙胞胎的時光 是傷口的話,這傷口也已癒合,只留下一些傷痕表明它們曾是傷口,我認為這 次新的傷口也會癒合......但我不相信時間會徹底消除它。它也會留下傷痕, 這傷痕更短促更深 ——就像猛扎一刀後留下的退色的傷痕。
  「我確信警察是在安規矩行事。但我仍覺得自己有被拉進某種非人的官僚 機器的危險,是這機器而不是人將有條不紊地運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 因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機器的任務。我的喊聲既不會加速也不會減緩那機器的 粉碎行動。
  「我可以看出麗茲很緊張,她上樓來告訴我警察有事要見我,但不原告訴 她是什麼事。她說其中一人是阿蘭.龐波,羅克堡的警長。我以前見過他一、兩 次,但我能真正認出他是因為他的照片常在羅克堡《呼聲》報上出現。
  「我很好奇,也很高興能離開一會兒打字機,在那裡,我的人物堅持要干 我不想要他們幹的事。如果我有什麼預感的話,我認為可能會與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有關,或與《大眾》雜誌上的文章有關。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準確地寫出會面的氣氛,我不知道這是否有意義,只 是覺得試一試很有比要。他們還站在客廳靠近門廳的地方,三個人都很強壯( 難怪人們叫他們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嗎?』他們中的一個人——龐波警長——問,就是在 這時,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緒變化發生了。困惑加上好奇,還有高 興,高興我自己被從打字機上解放出來,不管這解放多麼短暫,還有一點兒焦 慮。他稱我的全名,但沒有『先生』。像一個法官向被告宣讀判決。
  「『對,正是,』我說,『你是龐波警長。我認識你,因為我們在羅克堡 湖邊有一幢別墅。』我伸出手,這是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男人無意識的動作。
  「他只是看著它,一種表情掠過他的面孔——就好像他打開冰箱的門,發 現買來做晚飯的魚已經變質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說,『所以你可以把 它收回去,免得我們倆尷尬。』這麼說話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魯了,但更使我 煩惱的是他說話的方式,他好像認為我已經瘋了。
  「我嚇壞了。我的情緒從好奇和高興變成徹底的恐懼,我至今也難以相信 這種情緒轉變怎麼會這麼迅速,太他媽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們不是來 和我談什麼事,而是他們相信我做了什麼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 想握你的手』——連我也確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說的。在龐波拒絕握我的手之後那死寂的一瞬,我實際上認 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無法不承認我的罪行。」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從眼角可以看到麗茲兩手在胸前扭成一團,突然, 他想要對這個警察大發雷霆,這個警察被慷慨地請進他的家裡,卻拒絕與他握 手,這個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資是由波蒙特夫婦所交的稅支付的,這稅是為他們 在羅克堡的別墅所交的。這個警察嚇著了麗茲,這個警察嚇著了他。
  「很好,」泰德冷靜地說,「如果你不願和我握手,那麼也許你願意告訴 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與另兩位州警察不同,阿蘭.龐波沒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齊腰的防水夾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開始讀它。泰德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聽到的是米蘭 達警告的一個翻版。
  「正如你所說的,我叫阿蘭.龐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緬因州羅克堡的警長。 我來這兒是因為必須詢問你與一宗兇殺案的關係。我將按規定問你這些問題。 你有權保持沉默——」
  「啊,天哪,這是什麼」麗茲問道,接著泰德聽到他自己說:「等一下, 稍等一下。」他想要大聲說,但即使他的大腦告訴他的肺提高音量發出一聲怒 吼,他卻只能說出一句溫和的抗議,龐波對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權找律師。如果你找不起,我們將為你提供。」
  他把那張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麗茲偎著他,就像一個被雷電嚇著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 地凝視著龐波。這眼睛有時跳到另兩位州警察身上,他們看上去壯得可以在職 業橄欖球隊打後衛,最後眼光又停在龐波身上。
  「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說。他的聲音發抖,乎高乎低,像個 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發怒,「我不相信你能強迫我那麼做。」
  另一個警察清清嗓子。「另一個選擇,」他說,「就是我們回去拿一張逮 捕證,波蒙特先生。根據我們現有的證據,那會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龐波一眼。
  「說句公平話,龐波警長要我們帶一張過來。他堅持這麼做,我猜他本來 會如願的,如果你不是......一個公眾人物。」
  龐波看上去很厭惡,也許是因為這一事實,也許是因為警察在告訴泰德真 相,也更可能是因為這兩者。
  那個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於是兩腳很笨拙的移動了一下,好像有點尷尬, 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實際情況是這樣,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探詢地看 看他的同伴,後者點點頭。龐波看上去很厭惡,而且很生氣。泰德想,看上去 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開,把我的腸子纏在我的頭上。
  「那聽上去非常專業,」泰德說。他感到輕鬆了一點兒,發現自己至少恢 復了一些勇氣,他的聲音也平靜下來。他想要生氣,因為生氣能減緩恐懼,但 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費解,「但忽視的是這一事實:我根本不知道這 該死的情況究竟是什麼。」
  「如果我們相信那是實際情況,我們不會到這兒來,波蒙特先生。」龐波 說。他臉上的厭惡表情終於達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的!」泰德說,「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誰,龐波警 長。1973年以來我妻子和我在羅克堡就擁有一幢別墅——那時你還沒聽說過那 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遠離你轄區一百六十英里的這兒幹什麼,或為什麼你像 看一輛新車上的一堆鳥屎一樣看著我,但我能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 除非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如果要逮捕證,那麼你去拿一張來。但我要你知道, 如果你這麼做,你將掉到一個滾燙的便壺中,而我將是在下面燒火的人。因為 我什麼都沒幹過。這真他媽讓人憤怒。真......他媽的......讓人憤怒!」
  現在他聲音達到最高點,兩個警察看上去有點兒尷尬。龐波沒有。他繼續以 那種另人不安的眼光盯著泰德。
  在另一間屋子,雙胞胎中的一個開始哭起來。
  「啊,天哪,」麗茲呻吟道,「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們!」
  「去照顧孩子們,寶貝。」泰德說,仍然死盯著龐波。
  「但是——」
  「請吧,」他說,兩個孩子都在哭叫了,「這兒沒事。」
  她最後顫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說真的沒事嗎?然後走進客廳。
  「我們要問你與謀殺豪默.加馬奇有關的事。」第兒個警察說。
  泰德把盯著龐波的眼睛從他身上移開,轉向警察:「誰?」
  「豪默.加馬奇,」龐波重複道,「你要告訴我們你根本不認識他,波蒙特 先生?」
  「當然我不會,」泰德說,吃了一驚,「我們在鎮上時,豪默把我們的垃 圾運到垃圾場,修修補補房子。他在朝鮮戰爭中失去了一隻手臂,他們給了他 銀星——」
  「銅星。」龐波面無表情地說。
  「豪默死了?誰殺了他?」
  兩個警察互相看看,吃了一驚。除了悲傷,驚訝可能是最難偽造的人類情感。
  第一個警察以一種古怪的、溫和的聲音回答說:「我們有一切理由相信是 你幹的,波蒙特先生。這就是我們到這兒來得原因。」
   四
  泰德極其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然後大笑起來:「天哪,天哪,真是妙極了。」
  「你要穿一件外衣嗎,波蒙特先生?」另一個警察問,「外面雨下得很大。」
  「我不會跟你們去任何地方。」他心不在焉地重複道,完全沒有注意到龐 波臉上的暴怒。泰德在思考。
  「我恐怕你得去,」龐波說,「這種方式或另一種方式。」
  「那麼,它必須是另一種方式,」他說,然後不由自主地問,「這是什麼 時候發生的?」
  「波蒙特先生,」龐波慢慢說,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似乎他在對一個 不太聰明的四歲小孩說話,「我們不是到這兒給你情報的。」
  麗茲抱著孩子回到門廊。她面無血色,額頭像一盞燈一樣閃亮。「你們真 是發瘋了,」她說,從龐波看到警察然後又回到龐波身上,「發瘋了。你們不 知道嗎?」
  「聽著,」泰德說,走到麗茲身邊,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我沒有殺豪 默,龐波警長,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你這麼生氣。到樓上我的辦公室去吧, 讓我們坐下,看看我們是否能理出個頭緒——」
  「我要你去穿外衣,」龐波說,他瞥了麗茲一眼,「原諒我的粗魯,但在 這麼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已經受夠了。」
  泰德看著兩個警察中稍老一些的那個。「你能不能讓他理智點兒?告訴他 他能避免一場大尷尬和麻煩,只要他告訴我豪默是什麼時候被殺的?」他又補 充道,「在什麼地方,是否是在羅克堡,我不能想像豪默在那兒幹什麼......好 吧,除了去大學,我沒有離開過魯德婁,近兩個半月以來一直是這樣。」他看 看麗茲,她點點頭。
  警察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對不起,等一下。」
  他們三人退到走廊,兩個警察看上去是拉著龐波走出前門。門一關上,麗 茲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串混亂的問題,泰德太瞭解她了,如果不是由於豪默的 死訊,她的恐懼會以生氣——甚至憤怒——的方式對警察們發洩出來的,她現 在快哭了。
  「一會兒就沒事了,」他說,吻吻她的面頰。接著他也吻吻威廉和溫蒂, 他們倆看上去很不高興。「我認為那兩個警察已經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龐波...... 啊,他認識豪默,你也認識,他只是非常生氣。」[從他的表情和聲音看,他 應該有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我是兇手,]他想,但沒說出口。
  他走到門邊窄窄的窗戶,向外窺看,就像麗茲做過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 目前的處境,他所看到的場景會是非常可笑的。他們三人站在門前台階上開會, 沒有完全避開雨。泰德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但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他覺得 他們看上去像棒球運動員在對方得分後聚在投手踏板上商量,兩個警察都在對 龐波說話,後者搖著頭,很激動地回答。
  泰德又走回門廳。
  「他們在幹什麼?」麗茲問。
  「我不知道,」泰德說,「但我認為兩個警察在勸龐波告訴我他這麼確信 我殺了豪默.加馬奇的原因,或至少部分原因。」
  「可憐的豪默,」她低聲說,「這就像一場惡夢。」
  他從她手上抱過威廉,再次告訴她別著急。
   五
  警察們大約二十分鐘後進來。龐波的臉陰沉沉的,泰德猜兩位警察告訴了 他他自己已經知道但不願承認的事實:作家沒有表現出罪犯慣有的面部肌肉痙 攣或抽搐。
  「好吧,」龐波說。泰德認為,他在努力顯得彬彬有禮,而且做的很不錯。 考慮到他是在殺害一個獨臂老人的第一號嫌疑犯面前,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 錯了,雖然不算非常成功。「這些先生要我在這兒至少問你一個問題,波蒙特 先生,我同意了。你能將一下從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點到六月一日凌晨四點你 在什麼地方嗎?」
  波蒙特夫婦交換了一下眼光。泰德感到心上的重物鬆動了,他還沒有完全 卸下,但他覺得抓著重物的鎖鏈已解開,現在只需要使勁推一把。
  「是那一天?」他低聲對妻子說。他認為是那一天,但這似乎太巧了,讓 人不敢相信。
  「我確信是那一天,」麗茲回答說,「三十一日,是嗎?」她充滿希望地 看著龐波。
  龐波猜疑地回望著她:「是,夫人。但我恐怕你沒有事實根據的話不會——」
  她不理睬他,扳著她的手指往回數。突然地咧嘴笑起來,笑得像個女學生。 「星期四!星期四是三十一!」她衝她丈夫喊道,「是那一天!謝天謝地!」
  龐波看上去很困惑和更加猜疑。兩個警察互相看看,然後看著麗茲。「你 能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嗎,波蒙特太太?」一個警察問。
  「三十一日星期四晚上我們在這兒舉行了一次聚會!」她回答說,勝利而 不滿地看了龐波一眼,「我們有一屋子人!對嗎,泰德?」
  「的確如此。」
  「在這類案件中,被告不在現場的證據本身就會引起懷疑。」龐波說,但 他看上去有些出乎意外。
  「啊,你這愚蠢、傲慢的傢伙!」麗茲喊道,她的面頰現在變得通紅,恐 懼過去了;憤怒降臨了。他看著兩個警察,「如果我丈夫沒有不在你們指控他 犯的謀殺現場的證據,你們把他帶到警察局去!如果他有,這個傢伙說這可能 仍然意味著他犯了殺人罪!你們害怕認真工作?為什麼你們來這兒?」
  「別說了,麗茲,」泰德平靜地說,「他們來這兒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 龐波警長突發奇想的話,我相信他會一個人來的。」
  龐波很不高興地看他一眼,歎了口氣:「給我們談談這個聚會,波蒙特先 生。」
  「它是為湯姆.卡洛爾開的,」泰德說,「湯姆在大學英語系干了十九年, 過去五年他一直是系主任。他五月二十七日退休,那天學校剛好放假。他在系 裡人緣很好,因為他特別喜歡亨特.湯普生的論文,我們這些老資格的教師都 叫他貢佐.湯姆。我們決定為他和他的妻子舉辦一次退休舞會。」
  「聚會什麼時候結束的?」
  泰德咧嘴一笑:「哦,它在凌晨四點前就結束了,它開的很晚。當你把一 群英文教師方在一起並不加限制的提供酒水時,你可以使一個週末聚會都相形 見拙。客人們大約八點開始到達......誰是最後一個,寶貝?」
  「羅立.德萊塞斯和他很久以來就一直約會的那個歷史系的可怕女人,」 她說,「那個女人到處大喊:『叫我比麗,每個人都這麼叫我。』」
  「對,」泰德說,又咧嘴笑起來,「那個邪惡的東方巫婆。」
  龐波的眼睛發出你們在撒謊咱們都知道的消息:「這些朋友什麼時候離開 的?」
  泰德顫抖了一下:「朋友?羅立,是。那個女人,絕對不是。」
  「兩點。」麗茲說。
  泰德點點頭:「我們送他們出去時至少兩點。幾乎是把他們推出去的。我 說過,那個女人非常令人討厭,但如果他有三里多的路要趕的話,或如果時間 還早的話,我會堅持要他們留下過夜的。星期四晚上——星期五凌晨,對不起 ——在那個時候公路上沒有一個人。除了幾頭鹿在攻擊花園。」他突然閉上嘴, 他一放鬆,就變的近乎嘮叨了。
  沉默了一會兒。兩個警察現在看著地板,龐波臉上有一種泰德不理解的表 情——他相信他以前沒見過,不是懊惱,雖然也包括懊惱。
  [這兒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
  「好吧,這很不錯,波蒙特先生,」龐波終於開口說話了,「但這並非確 信無疑了。我們已從你和你妻子口中得到最後一對離開的時間,這或許是你們 猜測的時間。如果他們像你們認為的那麼討厭,他們將幾乎不能證實你們的話。 而如果這個羅立真是個朋友的話,他可以說......哦,誰知道呢?」
  雖然這麼說,但阿蘭.龐波已經有點洩氣了。泰德看到而且相信——不,知 道——兩個警察也看出這一點,但龐波還不準備放手。泰德最初感到的恐懼和 其後的憤怒正在變成著迷和好奇。他認為他從沒見過困惑與確信如此勢均力敵。 聚會這一事實——他必須把它作為很容易確證的事實——是龐波震驚......但沒 有說服他。他看到,兩個警察也沒有完全被說服,唯一的不同是兩個警察不那 麼激動,他們不認識豪默.加馬奇,所以他們沒有任何個人因素摻雜其中。阿蘭. 龐波有,這影響了他的判斷。
  我也認識他,泰德想。所以也許我也有個人因素摻雜其中。那就是說,除 了我的安全之外。
  「瞧,」他耐心地說,兩眼和龐波對視著,努力不顯出敵意,「像我的學 生們喜歡說的那樣,讓我們回到現實。你問我們是否能有效證明我們在何處——」
  「你在何處,波蒙特先生。」龐波說。
  「好吧,我在何處。那是非常令人擔憂的五個小時,那時大部分人都已睡 夠了。純屬運氣,我們——我,如果你喜歡這麼說——至少能說清這五個小時 中的三個小時。也許羅立和他討厭的女朋友在兩點離開,也許他們在一點半或 兩點十五離開,不管是什麼時候,時間都很晚了。他們將證實那一點,即使羅 立願意為我做不在場偽證,那個女人也不會。我想如果那個女人比麗看到我淹 死後被衝上海岸,她會往我身上再倒一桶水的。」
  麗茲衝他笑著做個鬼臉,她從他手裡抱過威廉,這孩子已開始侷促不安。 一開始他不明白這個鬼臉,然後就清楚了。當然,這是由於那句話——做不在 場的偽證,這句話是阿歷克斯.馬辛用過的,他是喬治.斯達克小說中的一大惡 棍。這有點兒古怪;他不記得以前在談話中曾用過斯達克式語言。另一方面, 他以前也從沒被指控犯了兇殺罪,而兇殺是喬治. 斯達克常幹的事。
  「即使假定我少說了一個小時,最後的客人在一點離開,」他繼續道,「 更進一步假設他們離開的那一分鐘——那一秒——我跳進我的汽車,發瘋似地 開往羅克堡,我到那兒會是凌晨四點半或五點。往西沒有高速公路,你知道。」
  一個警察開始說:「阿森特婦女說大約一點十五她看到——」
  「我們現在不需要談這個。」阿蘭迅速打斷他。
  麗茲突然發出一聲憤怒的叫聲,溫蒂可笑地瞪著她。在麗茲另一個臂彎中, 威廉已停止扭動,突然全神貫注於玩弄他自己的手指,她對泰德說:「一點鐘 這兒仍有許多人,泰德,有許多人。」
  接著她開始攻擊阿蘭.龐波——這次是真的攻擊他。
  「你到底哪兒不對勁,警長?為什麼你拚命地要加罪於我的丈夫?你是一 個蠢人嗎?一個瘋人嗎?一個壞人嗎?你看上去不像任何這類人,但你的行為 讓我懷疑,使我非常懷疑。也許是根據抽籤,是嗎?你從操他媽的一頂帽子中 抽出他的名字?」
  阿蘭被她的氣勢洶洶弄得有點兒退縮,顯然非常吃驚和困窘:「波蒙特太 太——」
  「我認為我佔優勢,警長,」泰德說,「你認為我殺了豪默.加馬奇——」
  「波蒙特先生,你沒有被指控——」
  「沒有。但你這麼想,對嗎?」
  紅色慢慢爬上龐波的面頰,就像溫度計中的色度一樣,泰德認為這不是由 於尷尬,而是由於挫折。「對,先生,」他說,「我的確這麼想,不管你和你 妻子說過什麼。」
  這回答令泰德驚訝不已。天哪,到底發生了什麼使這個人(正如麗茲所說, 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愚蠢)如此確信?這麼他媽的確信?
  泰德感到一陣顫抖從背脊上升起......這時,臆見怪異的事發生了。有那麼 一瞬,一種幽靈般的聲音充滿他的心——不是他的頭而是他的心。這聲音似曾 相識,,他已有三十年沒聽過這種聲音了,他是幾百隻鳥,也許上千隻鳥幽靈 般的聲音。
  他抬手摸摸頭上的小傷疤,顫抖又來了,這次更強烈,像電一樣穿過他的 皮膚。[為我做不在場的偽證,喬治,]他想。[我有點危險,所以為我做不在 場的偽證。]
  「泰德,」麗茲問,「你沒事吧?」
  「哦?」他看著她。
  「你臉色蒼白。」
  「我沒事兒。」他說,他的確沒事兒,聲音已經消失,如果它真曾存在過 的話。
  他轉向龐波。
  「正如我所說的,警長,在這件事上我佔有一定優勢。你認為我殺了豪默。 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除了在書中,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波蒙特先生——」
  「我理解你的憤怒。他是一個可愛的老頭,有一個傲慢的妻子,有一點兒 幽默感,只有一隻胳膊。我也很憤怒,我將盡全力合作,但你必須扔掉秘密警 察那一套,告訴我為什麼你到這兒來——到底是什麼把你首先引向我,我很不 理解。」
  阿蘭盯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我身上所有的直覺都相信你講 的是真話。」
  「謝天謝地,」麗茲說,「這個人終於明白過來了。」
  「如果最後證明是你,」阿蘭說,只看著泰德,「我自己會找出在A.S.R and I.中做錯證明的人,把他的皮剝下來。」 「什麼是A.S.和什麼?」
  「軍隊記錄和鑒定部,」一個警察說,「在華盛頓。」
  「我以前從不知道他們搞錯過,」阿蘭繼續慢慢地說,「他們說什麼都有 第一次,但是......如果他們沒有搞錯,如果你們的這次聚會到證實,我自己就 會感到非常困惑。」
  「你不能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阿蘭歎口氣。「我們已走到這一步了,為什麼不呢?實際上,最後離開你 們聚會的客人並不太重要。如果你半夜是在這裡,如果有證人能夠證明你——」
  「至少十二點五分。」麗茲說。
  「——那你就沒有嫌疑了。從剛才那位警官提到的那位女士的目擊證詞和 驗屍官的報告看,我們幾乎能肯定豪默是在六月一日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被殺 的,他是被用他自己的假手臂打死的。」
  「天哪,」麗茲低聲說,「你認為泰德——」
  「豪默的汽車兩天前在康涅狄克州的一個停車場被發現,那地方靠近紐約 州邊界。」阿蘭停頓了一下,「上面到處都是指紋,波蒙特先生,大多數是豪 默的,但許多屬於兇手的。有幾個兇手的指紋非常清晰。有一個是兇手從他嘴 裡取出口香糖粘到儀表板上,幾乎像石膏印模一樣清晰,它就在那裡變硬。然 而,最清晰的一個是在後視鏡上,它就像在警察局裡印的一樣好,只是鏡子上 的是用血而不是用墨。」   「那麼為什麼是泰德?」麗茲憤怒的質問,「不管聚會不聚會,你怎麼能 認為泰德——」   阿蘭看著她說:「當軍隊記錄和鑒定部把指紋輸入他們的計算機時,你丈 夫的服役記錄出來了。準確地說,你丈夫的指紋出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泰德和麗茲只能互相看著,啞口無言。然後麗茲說:「那 麼這是一個錯誤,做這些工作的人常常犯錯誤。」   「對,但他們很少犯這麼嚴重的錯誤。在指紋鑒定中有許多似是而非的地 方,的確如此。那些看《考加克》和《巴那比.瓊斯》之類電影長大的門外漢 以為指紋是一門精密科學,它並不是。但計算機化排除了指紋比較中許多似是 而非處,而這個案件中的指紋又非常清晰。波蒙特太太,當我說它們是你丈夫 的指紋時,我說的是我所看到的,我看了計算機打印出的圖紙,我還看了輪廓, 不僅是近似。」   現在他轉向泰德,用他冷冷的藍眼睛盯著他。   「而是完全相同。」   麗茲盯著他,吃驚地張開嘴巴,在她胳膊上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起來。
第八章 指  紋

  那天晚上七點十五,門鈴又響了,又是麗茲去應的門,因為她已經把威廉 收拾好可以上床了,而泰德還在收拾溫蒂。許多書上都說,照顧孩子是一種可 以學會的技巧,和父母的性別無關,但麗茲卻很懷疑。泰德盡職盡責,很認真 地做他那份工作,但他很慢。星期天下午,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去商店購物、 回家,但輪到收拾雙胞胎上床,那就不行了。
  威廉洗完澡,換上干尿布,穿上綠睡衣作在圍欄裡時,泰德還在給溫蒂換 尿布(而且他沒有把她頭髮上的肥皂洗乾淨,她看到了,但什麼都沒說,準備 等一會自己用面巾把它擦掉)。
  麗茲走過客廳來到前門,從旁邊的窗戶向外看。她看到龐波警長站在外面, 這次是一個人,但這並沒有減少她的憂慮。
  她轉過頭,衝著那邊的樓下浴室兼育嬰室喊道:「他回來了!」她的聲音 有點兒驚慌。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泰德走進客廳另一邊的門廊。他赤著腳,穿著牛仔褲 和一件T恤。「誰?」他用一種古怪的、緩慢的聲音問。
  「龐波,」她說,「泰德,你沒事兒吧?」溫蒂在他手臂上,只裹著尿布, 別的什麼都沒穿,她的手放在他的臉上......但麗茲仍能看出泰德臉色不太對 勁。
  「我沒事兒。讓他進來,我給這孩子穿上睡衣就來。」麗茲還來不及說什 麼,他突然就走了。
  同時,阿蘭.龐波耐心地站在台階上。他看到麗茲向外張望,就沒有再安鈴, 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希望自己戴了帽子,這樣他就可以把它拿在手上,也許 甚至扭扭它。
  她慢慢地、面無表情地拉開門鏈,放他進來。
  溫蒂高興地亂動,這使他很難對付。泰德設法把她的腳放進睡衣,然後是 胳膊,最後把她的手從袖口拉出。她馬上抬起一隻手使勁按他的鼻子。他不像 往常那樣笑,而是向後一縮,溫蒂從換衣桌上抬頭看著他,有點兒迷惑。他伸 手去抓拉鏈,這拉鏈從左腿一直到喉嚨。突然,他停了下來,把他的手伸到面 前,它們在發抖,抖得不厲害,但在抖。
  [你到底害怕什麼?還是你又犯什麼罪了?]
  不,不是犯罪。他幾乎希望它是。事實是,他在一天中又經歷了一次恐慌, 這一天已經充滿了這類恐慌。
  首先是警察來了,對他提出古怪的指控,而且確信他犯了罪。然後是那奇 怪的、縈繞於心的、吱吱喳喳的叫聲。他不知道它是什麼,雖然他很熟悉。
  晚飯後它又來了。
  他到樓上書房對那天校對所寫的稿子,那是他正在寫的新書《金狗》中的 一部分。他低頭在稿子上修改一個小錯誤時,突然,那聲音充滿他的大腦,幾 千隻鳥同時在吱吱喳喳地叫,這次,伴隨著聲音而來的還有一個幻象。
  麻雀。
  數千隻麻雀擠擠挨挨地排列在房頂上和電話線上,像它們每年早春那樣, 那時,三月最後的雪仍沒化,地上是硬硬的、髒兮兮的一堆堆雪。
  啊頭痛來了,他驚慌地想,一個嚇壞了的男孩的聲音使他的回憶復活了。 恐懼跳上他的喉嚨,似乎用僵硬的手抓住他大腦的一側。
  它是腫瘤嗎?它又回來了?這次它是惡性的嗎?
  幽靈般的聲音——鳥的聲音——突然變得更響,幾乎震耳欲聾,隨之而來 的是微弱的、陰沉沉的翅膀拍動聲。現在他可以看到所有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 數千隻小鳥使春天白色的天空變得黑沉沉的。
  「飛到北邊。」他聽到他自己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這聲音不是他 自己的。
  突然,鳥群的幻象和聲音消失了。時間是1988,不是1960,他在他的書房 中。他是一個大人,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和一台打字機。
  他張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接踵而至的頭痛。那時沒有,現在沒有。 他覺得很好。除了......
  除了當他低頭再看稿子時,他看到他在那上面寫了什麼東西。它以大寫字 母劃過打印整齊的一行行字。
  [「麻雀又起飛。」]他寫道。
  他扔掉了斯克裡托牌鉛筆,用一隻黑美人貝洛爾牌鉛筆寫了那些字,雖然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換的筆。他甚至都不太用鉛筆了,貝洛爾牌筆屬於一個 死去的時代......一個黑暗的時代。他把他用過的筆扔回瓶中,然後把所有的 筆都紮成一捆放進一個抽屜中。他這麼做時手不太穩。
  接著麗茲叫他去幫著收拾雙胞胎上床,他下樓去幫她。他想告訴她所發生 的事,但發現那種恐懼——童年時代腫瘤復發的那種恐懼,怕這次它會是惡性 的恐懼——封住了他的嘴。他仍然會告訴她......但這時門鈴響了,麗茲去應 門,她以極不恰當的語調說出極不恰當的話。
  他回來了!麗茲喊道,她的聲音充滿了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安與驚慌,恐懼 像一陣冷風一樣吹遍他的全身。恐懼,還有一個字:斯達克。在清醒之前的一 秒鐘,他以為自己確知她指的是誰,她指的是喬治.斯達克。麻雀又飛起,斯達 克回來了。斯達克已經死了,而且公開埋葬了,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存在過,但 那沒關係;不管真實不真實,他還是回來了。
  別胡思亂想,他告戒自己。你不是一個容易受驚嚇的人,而且沒必要讓這 怪異的處境把你變成那樣的人。你聽到的聲音——鳥的聲音——只不過是一種 叫做「記憶持續」的心理現象,它是由緊張和壓力造成的,所以,只要控制住 你自己就行了。
  但是某種恐懼仍然驅之不去。鳥叫聲不僅引起一種曾經經歷過的感覺,而 且還喚起一種近似預感的感覺,更準確的說,是一種誤置的回憶。
  [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這就是你想說的。]
  他伸出他的手,死死地盯著它們。顫抖變得極為輕微,然後完全停止了。 當他確信他不會把溫蒂粉紅色的皮膚夾到她睡衣的拉鏈裡時,他拉上拉鏈,把 她抱到客廳,放到圍欄裡和她哥哥一起,然後走到門廳,麗茲和阿蘭.龐波正 站在那裡。除了這次龐波是一個人外,很像是今天早晨的重現。
  這是合適的時間和地點來進行一次重演,他想,但這沒什麼可笑的。他的 情緒一下子轉不過來......再加上剛才聽到的麻雀的聲音影響了他。「我能為 你做什麼,警長?」他問,沒有微笑。
  啊,有所變化,龐波一隻手拿著半打啤酒。現在他舉起它。「我不知道我 們是否能冷靜地談談,」他說,「邊談邊喝。」
  麗茲和阿蘭.龐波兩人喝啤酒,泰德喝從冰箱中拿出的百氏可樂。他們一邊 談話,一邊看著雙胞胎以他們古怪莊嚴的方式玩耍。
  「我到這兒來不是為公務,」阿蘭說,「我在和一個人打交道,這個人現 在不僅是一樁謀殺案而且是兩樁謀殺案中的嫌疑犯。」
  「兩樁!」麗茲喊道。
  「我會告訴你的。實際上,我要說出一切,因為我確信你丈夫也有不在這 第二次謀殺現場的證據。州警察局也這麼認為,他們現在不知所措了。」
  「誰被殺了?」泰德問。
  「一個叫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年輕人,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他看到 麗茲猛地一震,啤酒撒到她的手背上。「我看你知道這個名字,波蒙特太太。」 他補充說,沒有明顯的譏刺。
  「發生了什麼?」她有氣無力地低聲問。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拚命想要搞清楚。我不是到這兒逮捕你或 騷擾你的,波蒙特先生,雖然我根本不理解其他人怎麼能犯下這兩樁罪行。我 到這兒來是請求你的幫助。」
  「為什麼你不叫我泰德呢?」
  龐波在他椅子上很不舒服地動了動:「我認為我更習慣波蒙特先生,至少 目前是這樣。」
  泰德點點頭。「隨你的便。那麼說克勞森死了,」他低頭沉思了片刻,然 後又抬頭看著龐波,「這個犯罪現場也到處都是我的指紋,對嗎?」
  「對——不止一種方式。《大眾》雜誌最近對你做了一次報道,對嗎,波 蒙特先生?」
  「兩周以前。」泰德同意說。
  「那篇文章在克勞森的公寓發現了,有一頁似乎被當作儀式化謀殺中的象 征來使用。」
  「天哪!」麗茲說,她聽上去既厭倦又恐慌。
  「你願意告訴我他是你什麼人嗎?」龐波問。
  泰德點點頭:「沒有理由不告訴你。你讀過那篇文章嗎,警長?」
  「我妻子從超級市場買回家一本,」他說,「但我最好告訴你真相——我 只看了照片。我想回去後盡快地看看文章。」
  「你不讀文章也沒關係——但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是這篇文章發表的原因。 你看——」
  龐波抬起一隻手:「我們會談他的,但先讓我們回到豪默.加馬齊。我們又 與軍隊記錄和鑒定部聯繫,重新檢查了加馬齊汽車上的指紋和克勞森公寓中的 指紋,雖然公寓裡的指紋不像汽車中的那麼清晰,這些指紋的角與你的完全相 同。著意味著如果你沒幹,我們有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人,那個人可以入《吉 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了。」
  他看著威廉和溫蒂,他們在圍欄中玩拍餅遊戲,似乎很可能戳到對方的眼 睛。「他們是同胞嗎?」他問。
  「不,」麗茲說,「他們看上去很像,但他們是兄妹。兄妹孿生子從來不 是同胞。」
  龐波點點頭。「甚至同胞孿生子也沒有相同的指紋,」他說。他停頓了一 下,然後以一種泰德認為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的口吻補充說,「你不會恰巧有 一個同胞兄弟吧,波蒙特先生?」
  泰德慢慢搖搖頭。「沒有,」他說,「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我的親屬都 死了。威廉和溫蒂是我唯一活著的血親。」他衝著孩子們笑笑,然後又回頭看 龐波。「麗茲1974年有過一次流產,」他說,「那些......那前些個......也 是孿生子,雖然我不認為有什麼辦法辨別他們是否同胞——當懷孕三個月發生 流產時,這是做不到的。而且,即使有辦法,誰會想要知道呢?」
  龐波聳聳肩,看上去有點兒難為情。
  「她在波士頓費尼裡購物,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從自動梯上摔下來,一隻 胳膊破得很厲害——如果不是一個保安把止血帶紮住傷口,傷口會感染的,那就 必須切除了——她摔得流產了,失去了孿生子。」
  「這也登在《大眾》上的文章裡嗎?」阿蘭問。
  麗茲毫不幽默地微笑一下,搖搖頭。「當我們同意做那個報道時,我們保 留刪改權。當然我們沒有告訴麥克.唐納森,他就是來採訪的那個人。」
  「是故意推的嗎?」
  「不知道,」麗茲說。她的眼睛落在威廉和溫蒂身上......望著他們沉思, 「如果那是一次偶然的碰撞,可以說撞的非常厲害。我飛起來了——根本沒碰 到自動扶梯,直到中途才落下......不過,我努力使自己相信這是偶然的,這 樣心裡比較容易接受。有人故意把一個婦女從高高的自動扶梯上推下去,只為 了看看會有什麼後果......這一想法太可怕了,讓人晚上睡不著覺。」
  龐波點點頭。
  「醫生告訴我們,麗茲可能再不會有孩子了,」泰德說,「當她懷上威廉 和溫蒂時,他們告訴我們她可能中途流產,但她安然生下了孩子。十年後,我 終於開始以我自己的名字寫一本新書了,它將是我的第三本書,所以你瞧,我 們倆現在都很好。」
  「你所用的另一個名字是喬治.斯達克?」
  泰德點點頭:「但那一切都已結束了。當麗茲安全懷孕到第八個月時,它 就開始結束了。我認為,如果我再次成為一位父親,我也應該再次成為我自己。」
  談話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泰德說:「坦白吧,龐波警長。」
  龐波揚起他的眉毛:「你說什麼?」
  一絲微笑掠過泰德的嘴角:「我不想說你考慮的非常清楚了,但我敢打賭 你至少有了大致輪廓。如果我有一個孿生同胞兄弟,也許他在主持聚會,那樣 我就可以到羅克堡,謀殺豪默.加馬齊並在他的汽車上印滿我的指紋。但不會 到此為止,對嗎?我的孿生兄弟與我的妻子睡覺,為我赴約,同時我開著豪默 的汽車到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停車場,在那再偷一輛汽車,開到紐約,扔掉這偷 來的汽車,然後乘火車或飛機去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一旦我到達那裡,就殺 掉克勞森,急忙趕回魯德婁,把我的孿生兄弟送到他原來的地方,他和我兩人 重新開始我們各自的生活,或我們三人,如果你假定麗茲也是這騙局的一部分 的話。」   麗茲盯了他片刻,然後開始大笑起來,她笑得不很久,但笑得非常厲害。 它不是被迫的,但它是勉強的笑——一個被突然逗笑的女人的一種幽默表示。   龐波看著泰德,毫不掩飾他的驚訝。雙胞胎衝著他們的母親笑了一會兒, 然後又繼續在他們之間慢慢地滾一個大大的黃色球。   「泰德,這太可怕了。」當麗茲終於控制住自己時說。   「也許是吧,」他說,「如果是這樣,我很抱歉。」   「這......非常複雜。」龐波說。   泰德衝他咧嘴一笑:「我看你不是已故喬治.斯達克的崇拜者吧。」   「坦率地說,不是。但我有一個副手,諾裡斯.裡傑威克,他是,他不得 不向我解釋其中所有的奧妙。」   「啊,你把斯達克和某些偵探小說混在一起了。我說的決不是阿加莎.克 裡斯蒂那種情節,但那並不意味著我不那麼想。嘿,警長——這個念頭在你腦 子裡閃過嗎?如果沒有,我真要向我妻子道歉了。」   龐波一語不發,微笑著認真考慮了一會兒,最後他說:「也許我是在沿著 這個方向思考,並不是很認真,並不完全那麼想,但你不必向可愛的女士道歉。 今天早晨以來,我發現我自己願意考慮甚至最離奇的可能性。」   「由於目前的處境。」   「對,由於目前的處境。」   泰德自己微笑著說:「警長,我出生於新澤西州的卑爾根菲爾德,你可以 去查查記錄,看看我是不是有孿生兄弟,也許我自己忘了。」   龐波搖搖頭,喝了口啤酒:「那是個很荒唐的念頭,我感覺自己很愚蠢, 但這種感覺也不算很新鮮。今天早晨以來我就有這種感覺,那時你突然提到那 次聚會。順便說一下,我們找到了那些人,他們做了證。」   「他們當然做了證。」麗茲有點兒尖刻的說。   「既然你沒有一個孿生兄弟,它就結束了這一話題。」   「設想一下,」泰德說,「這純粹是為了爭論,設想它的確按我說的那樣 發生了。它將把一個不平常的故事......引到一個點上。」   「什麼點上?」龐波問。   「指紋。為什麼我要辛辛苦苦讓一個像我的人在這裡保持一個不在現場的 證明......然後通過在犯罪現場留下指紋又把它完全否定了呢?」   麗茲說:「我打賭你真的會檢查出生記錄,對嗎,警長?」   龐波不動聲色地說:「警察工作程序的基礎就是窮追到底,但我已經知道 我會發現什麼,如果我做的話。」他停了一下,然後補充說,「不僅是聚會。 你是一個說實話的人,波蒙特先生,在識別謊言與真話方面我很有經驗。作為 一個警官,到目前為止我認為世界上高明的撒謊者很少。他們可以時時出現在 你談到的那些偵探小說中,但現實生活中他們是非常罕見的。」   「那麼指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泰德問,「這正是使我感興趣的事。你 在尋找是不是一個有我指紋的業餘愛好者呢?我懷疑。你想過沒有指紋從根本 上說是不可靠的呢?你談的似是而非。我因為寫斯達克小說對指紋做了一些研 究,略知一二,但研究到最後我變得非常厭倦——坐在打字機前瞎編要容易的 多。但是,在指紋甚至作為證據之前,不是必須有一定數量的相同點嗎?」   「在緬因州它是六個,」龐波說,「要接受一個指紋是證據,必須提出六 個徹底的相同點。」   「在大多數案件中,指紋只有一半或四分之一,只是帶圈或螺紋的污點, 對嗎?」   「對。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罪犯因為指紋證據而進監獄。」   「但是在這個案件中你們在後視鏡上有一個,你說它清晰的就像在警局按 的一樣,還有另一個在口香糖上。正是這些使我困惑,好像指紋在那裡就是為 了讓你們去發現。」   「我也想過這一點。」實際上,他極為認真的想過,這是本案中最讓人費 解的一點。克勞森謀殺案看上去像典型的黑社會對長舌者的懲罰:舌頭割掉, 生殖器塞進被害者嘴裡,血腥、殘忍,整幢樓裡沒有一個人聽到聲響。但是, 如果它是一個職業殺手干的,波蒙特的指紋為什麼會印得到處都是呢?難道一 個看上去這麼像指紋的東西不是指紋?除非什麼人使用了一種最新發明裝置。 同時,古老的格言仍對阿蘭.龐波有效:如果它走路像個鴨子,叫聲像個鴨子, 游泳像個鴨子,它就可能是一個鴨子。   「指紋可以移植嗎?」泰德問。   「你看得透別人的心思,波蒙特先生?」   「看得透別人的心思,但是,親愛的,我不往上安窗戶。」   阿蘭滿嘴啤酒,突然笑起來,差點兒把啤酒全噴到地毯上。他盡力吞下啤 酒卻嗆了氣管,咳嗽起來。麗茲站起身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幾下,這麼做可能 有點怪,但她並不覺得怪;和兩個嬰兒一起生活使她習慣這樣。威廉和溫蒂從 圍欄中盯著看,黃球停在他們中間被忘記了。威廉開始大笑,溫蒂也跟著笑起 來。   由於某些原因,這使阿蘭笑得更厲害了。   泰德加入進來。麗茲一邊拍打著龐波的背,一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沒事,」阿蘭邊咳邊笑到,「真的沒事兒。」   麗茲最後拍打了他一下。啤酒從阿蘭酒瓶頸迸出,像鍋爐中噴出的蒸汽一 樣,濺落在他褲襠上。   「沒事兒,」泰德說,「我們有尿布。」   他們又一起大笑起來。阿蘭.龐波開始咳嗽到他最終停止大笑,至少這段 時間,他們三人暫時成為朋友。   「就我目前所知,指紋不能移植,」龐波說,重新拾起話頭——這時他們 已經到了第二輪,他褲襠上另人尷尬的污點已開始干了,雙胞胎在圍欄中睡著 了,麗茲離開客廳去浴室。「當然,我們還在檢查,因為直到今天早晨,我們 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樁案件中有這種事發生。我知道它曾經被嘗試過;幾年前, 一個綁架者在殺死被綁架者之前取了他的指紋,把它們變成......印模,我想 你會這麼稱它們......並把它們印到非常薄的塑料上。他把塑料指尖放在他自 己的指尖上,試著把指紋留在受害者的山間小屋中,這樣警察就會認為整個綁 架是一出惡作劇,那傢伙是無罪的。」   「他沒有成功?」   「警察得到了一些可愛的指紋,」龐波說,「那是罪犯的。那傢伙手上天 然的油脂弄平了假指紋,又因為塑料非常薄,易於接受最輕微的模塑,所以那 傢伙把自己的指紋留在了上面。」   「也許一種不同的材料——」   「的確,也許。這發生在五十年代中期,我猜從那以來,一百多種新的聚 合塑料被發明出來。它可能會被製成。現在我們所能說的是,在法庭和犯罪學 中沒有一個人曾聽說過它做成了,我想以後也不會做成。」   麗茲回到客廳坐下,把她的腿像貓一樣蜷在身上,裙子蓋在小腿上,泰德 很欣賞這個姿勢,覺得它極其幽雅。   「同時,還有其他理由,泰德。」   聽到龐波叫他的第一個名字,泰德和麗茲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快得阿蘭 沒有看到。他從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抽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本,看著其中的一頁。   「你抽煙嗎?」他抬起頭問。   「不抽。」   「他七年前戒了煙,」麗茲說,「這對他非常難熬,但他堅持下來了。」   「有些批評家說,如果我挖個洞死在裡面,這世界會更美好,但我對他們 嗤之以鼻。」泰德說,「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你的確抽過煙。」   「對。」   「派爾.摩爾斯牌?」   泰德正在舉起他的汽水罐,它在離他嘴巴六寸的地方停下:「你怎麼知道?」   「你的血型是A——陰性的?」   「我開始明白今天早晨為什麼你準備來逮捕我,」泰德說,「如果我沒有 那麼充分的不在現場證明,我現在已經在監獄裡面了,對嗎?」   「猜得很對。」   「你可以從他的預備軍官訓練團得到他的血型,」麗茲說,「我猜他的指 紋也是從那兒來的。」   「但得不到我抽了十五年派爾.摩爾斯牌香煙的信息,」泰德說,「就我 所知,那類材料軍隊記錄中並不保留。」   「這是今天早晨得到的材料,」阿蘭告訴他們,「豪默.加馬齊貨車煙灰 缸裡全是派爾.摩爾斯牌香煙的煙頭。那老人知偶爾抽抽煙頭。在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公寓的煙灰缸裡也有兩個派爾.摩爾斯煙頭。他根本不吸煙,只偶爾吸 吸毒,這是他的女房東說的。我們從煙頭的口水中獲得兇手的血型。血清專家 的報告也給了我們許多其他信息,比指紋更好。」   泰德不再微笑了:「我不明白,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有一個東西不符合,」龐波說,「金色頭髮。我們在豪默汽車裡發現了 十幾根,我們在克勞森客廳兇手用過的椅子背上發現了另一根。你的頭髮是黑 色的,我不認為你戴假髮。」   「不——泰德不,但也許兇手戴。」麗茲很沉鬱地說。   「也許,」龐波同意,「如果這樣,它是用人的頭髮做的。如果你到處留 下指紋和煙頭,那麼你為什麼要費神改變你頭髮的顏色呢?或者那傢伙非常愚 蠢,或者他故意要把你牽扯進去。而金色頭髮不符合這兩種假設。」   「也許他只是不想被認出來,」麗茲說,「記住,泰德兩周前剛剛上了《 大眾》雜誌,全國知名。」   「對,那是一種可能。雖然如果這傢伙長得也很像你丈夫,波蒙特太太——」   「麗茲。」   「好吧,麗茲。如果他長得像你丈夫,他即使是金色頭髮也會像泰德.波 蒙特,對嗎?」   麗茲盯著泰德看了片刻,然後開始咯咯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泰德問。   「我試著想像你金色頭髮的樣子,」她咯咯笑道,「我認為那樣的話仍然 會像一個邪惡的大衛.伯伊。」   「那很好笑嗎?」泰德問龐波,「我不認為那很好笑。」   「啊......」阿蘭微笑著說。   「別在意,就我們所知那傢伙可能戴著太陽鏡和金色假髮。」   「如果兇手是阿森特太太六月一日凌晨一點十五看到上豪默汽車的那個人, 他沒有戴這些。」   泰德俯身向前。「他真的長的像我?」他問。   「她說不太清楚,除了他穿著一件套裝。不管真假,今天我讓手下的一個 人諾裡斯給她看你的照片。她說她認為不是你,雖然她不敢肯定。她說她認為 進豪默汽車的那個人更高大些。」他又乾巴巴的補充一句:「那是一位很小心 謹慎的女士。」   「她能從照片上分辨出身材的不同?」麗茲懷疑地問。   「她在鎮上見過泰德,夏天,」龐波說,「而且她的確說她不能肯定。」   麗茲點點頭:「當然她認識他,認識我們倆,我們一直在她蔬菜攤上買新 鮮蔬菜。我這問題很愚蠢,對不起。」   「沒什麼可道歉的。」龐波說。他喝完啤酒,看著他的褲襠,那裡已經干 了,很好。只有一小污點,除了他妻子恐怕不會有人注意。「無論如何,這把 我們帶到最後一點......或方面......我隨便你怎麼叫它。我懷疑它是否是這 其中的一部分,但檢查一下總沒害處。你的鞋號多大,波蒙特先生?」   泰德瞥了麗茲一眼,她聳聳肩。「我認為我的腳對像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非 常小的,我穿十號鞋,雖然——」   「報告給我們的腳印可能比這大些,」龐波說,「我不認為腳印是其中的 一部分,即使它們是,腳印也可以偽造,把一些報紙塞進比你大兩號甚至三號 的鞋的頂部就行了。」   「那些是什麼腳印?」泰德問。   「不相干,」龐波搖搖頭,「我們甚至沒照片。我想我們把幾乎所有的一 切都擺到桌面上了,泰德。你的指紋,你的血型,你的香煙牌——」   「他不——」麗茲想說什麼。   阿蘭安慰似地舉起一隻手:「過去的香煙牌子。我認為我讓你知道這些是 瘋了——我在內心深處說我是瘋了——但我們走了這麼遠,見樹不見林是沒有 意義的。你也已另一種方式被捲進來了。羅克堡和魯德婁一樣是你的合法居留 地,你在兩個地方都交稅。豪默.加馬齊不僅是個你認識的人,他為你們干...... 零活,對嗎?」   「對,」麗茲說,「我們買下房子那年他退休了,不再全天管理房子—— 戴維.菲利浦和查理.佛汀現在接管——但他喜歡插一手。」   「如果我們假定啊森特太太看到的那個搭車人殺了豪默,一個問題出現了: 搭車人殺他是因為豪默是過來的第一個愚蠢到——或醉到——讓他上車的人呢, 還是因為他是豪默.加馬齊,泰德.波蒙特的熟人呢?」   「他怎麼能知道豪默會過來呢?」麗茲問道。   「因為豪默晚上去玩保齡球,而豪默是——過去是——一個很遵守習慣的 人。他就像一匹老馬,麗茲;他總是從同一條路回穀倉。」   「你的第一個假設,」泰德說,「是豪默不是由於喝嘴停車,而是因為他 認出了搭車人。一個想殺豪默的陌生人根本不會用搭車這種方法,他會認為這 是件很困難的事,如果不是完全做不到的話。」   「對。」   「泰德,」麗茲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警察認為他停下來是因為他看 到那是泰德......是嗎?」   「對,」泰德說,伸手抓住她的手,「他們認為只有像我這樣的人——認 識他的人——才會用那種方法。我認為甚至套裝也很符合,當衣冠楚楚的作家 在凌晨一點準備殺人時還能穿什麼別的衣服呢?當然是漂亮的蘇格蘭呢衣服...... 上衣的肘部有一塊棕色的鹿皮,所有的英國小說堅持這是必需的。」   他看著龐波。   「這他媽的非常古怪,是嗎?這整個事情。」   阿蘭.龐波點點頭:「真是太怪了。阿森特太太認為他開始穿過公路或至 少準備這麼做時,豪默開著他的貨車過來。但是克勞森事件又使它看上去更像 這樣:豪默被殺是因為他本人,而不只因為他醉得停下車。所以,讓我們談談 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泰德。告訴我他的情況。」   泰德和麗茲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認為,」泰德說,「我妻子做這件工作比我更快、更簡潔,她還會少 說髒話。」   「你真的要我來說?」麗茲問他。   泰德點點頭。於是麗茲開始說,起初很慢,然後逐漸快起來。開始泰德打 斷了一、兩次,然後就安心在一邊傾聽。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幾乎沒有說 話。阿蘭.龐波拿出他的筆記本在上面寫著,但在最初幾個問題後,他也沒有 插什麼話。
第九章  敲 詐

  「我叫他爬蟲,」麗茲開始道,「我很遺憾他死了......但他仍然是爬蟲。 我不知道真正的爬蟲是天生的還是後生的,但不管怎樣,它們爬到骯髒的地方, 所以我認為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無關緊要。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恰巧在華盛頓哥 倫比亞特區,他到世界上最大的法律瘋人院學習法律。

  「泰德,孩子們在鬧了——你給他們晚上喝的奶瓶好嗎?我還要一瓶啤酒。」
  他拿給她啤酒,然後去廚房熱奶瓶。他把廚房門半開著,這樣能聽得更清 楚......同時拍他的膝蓋骨。他以前常這麼做,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麻雀又飛起,〕他想,擦擦他額頭的傷痕,他先把熱水到進煮鍋,然後 把它放在爐子上。〔現在但原我知道那句話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實際上從克勞森自己那裡得到大部分故事。」麗茲繼續說,「但他 的觀點很自然有點兒歪曲——泰德喜歡說我們都是我們自己生活中的英雄,對 克勞森來說,他是鮑斯威爾而不是一條爬蟲......但是我們能得到一個更客觀 的看法,通過參考達爾文出版社提供的材料。達爾文出版社出版泰德以斯達克 名義寫的小說,裡克.考利也轉給我們一些材料。」
  「裡克.考利是誰?」阿蘭問。
  「泰德的經紀人。」
  「克勞森——你所說的爬蟲——想要什麼?」
  「錢。」麗茲乾巴巴地說。
  廚房裡,泰德從冰箱裡拿出兩個瓶子,把它們放進注水的鍋裡。麗茲說的 是對的......但它也是錯的,克勞森想要的遠不止是錢。
  麗茲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
  「錢不是他想要的一切,我甚至不敢肯定那是他的主要目的。他還想要以 暴露喬治.斯達克真實身份的人出名。」
  「有點兒像那個最終揭穿難以置信的蜘蛛人的人?」
  「完全正確。」
  泰德把一個指頭伸進鍋中試試水溫,然後兩手抱在胸前靠著爐子傾聽。他 意識到他想抽一根香煙——幾年來他第一次又想抽一根香煙。
  泰德打了一個冷戰。
  「克勞森有太多的機會發現這一秘密,」麗茲說,「他不僅是個學法律的 學生,他還是個兼職的書店職員;不僅是個書店職員,他還是個狂熱的喬治. 斯達克迷。他可能是全國唯一的也讀過以泰德.波蒙特名義寫的那兩本小說的 喬治.斯達克迷。」
  在廚房裡,泰德咧嘴笑笑——有點酸溜溜——又試試鍋裡的水溫。
  「我認為,他想利用他的猜疑,創造出某種戲劇性的後果,」麗茲繼續說 道,「事實表明,他費了很大勁出人頭地。一旦他認為斯達克實際上就是波蒙 特,反之亦然,他就給達爾文出版社打電話。」
  「出版斯達克書的那個出版社。」
  「對。他找到艾麗.戈爾登,她是斯達克小說的編輯。他開門見山地問—— 請告訴我喬治.斯達克是否實際上是泰德.波蒙特,艾麗說這想法荒謬之極。 克勞森然後問斯達克小說背面的作者照,他說他要照片上人的地址。艾麗告訴 他,她不能洩露出版社作者的地址。
  「克勞森說,『我不要斯達克的地址,我要照片上那個人的地址,那個裝 成斯達克的人』。艾麗對他說他太荒唐了——作者照片中的人就是喬治.斯達 克。」
  「在此之前,出版社從來沒有公開說它只是一個筆名?」龐波問,聽上去 非常好奇,「他們一直說他是個真人?」
  「啊,對——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對,泰德想,從鍋中拿出奶瓶,用手腕內側試試奶水。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回想起來,泰德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要求這樣,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 麼,但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他拿著瓶子回到客廳,路上避免與廚房桌子相撞。他給雙胞胎一人一瓶。 他們莊嚴地、睡意朦朧地舉起瓶子,開始雲吮吸。泰德又坐下,傾聽麗茲說話, 同時在心裡告訴自己他根本不想抽煙。
  「無論如何,」麗茲說,「克勞森要問更多的問題——我猜他有滿滿一卡 車,但艾麗不想奉陪,她讓他給裡克.考利打電話,然後掛斷電話。克勞森於 是給裡克辦公室打電話,找到米麗艾姆,她是裡克的前妻,也是他公司的合夥 人,這種安排有點兒怪,但他們相處得很好。
  「克勞森問她同樣的話——喬治.斯達克是否實際上就是泰德.波蒙特, 據米麗艾姆說,她告訴他是,還說她自己是杜麗.麥迪遜。『我和詹姆斯離了 婚』,她說,『泰德和麗茲離婚,我們倆將在春天結婚!』說完就掛斷電話。 然後她衝進裡克的辦公室,告訴他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有人在刺探泰德的秘密 身份。然後,克勞森給考利協會打電話,什麼也沒得到,別人馬上掛斷了電話。」
  麗茲喝了一大口啤酒。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我認為真正的爬蟲從不放棄。他只是認為這麼問 不會成功。」
  「他沒有給泰德打電話?」龐波問。
  「沒有,從沒打過。」
  「我想你們的電話是不公佈的。」
  泰德做了一次少有的補充:「龐波,我們不列在公共電話薄上,但我在魯 德婁這個家的電話列在大學教員電話薄上的,不得不這樣,因為我是一名教師, 而且我有學生。」
  「但那傢伙從沒直接找過你,你這最權威的人?」龐波感到驚異。
  「他後來找了......通過信,」麗茲說,「但那是後來的事。要我繼續說 嗎?」
  「請吧,」龐波說,「這是一個本身就非常吸引人的故事。」
  「啊,」麗茲說,「我們的爬蟲只化了三周和可能不到五百元就打探出他 以確信的事——泰德和喬治.斯達克是同一個人。」
  「他從《文學市場》開始,它彙編了文學領域所有人的姓名、地址和公務 電話——作家、編輯、出版商、經紀人。他用這本書和《出版家週刊》中的『 人物』一欄,找出了十幾個達爾文出版社的僱員,他們在1986和1987年夏之間 離開公司。
  「他們之間的一個人知道內幕並願意洩露,艾麗.戈爾登確信罪犯是一個 姑娘,她在1985年到1986年之間當過八個月財務總監的秘書。艾麗稱她為來自 有著壞鼻子傳統瓦塞爾的放蕩女人。」
  龐波笑起來。
  「泰德也相信是她,」麗茲繼續說,「因為他們的根據後來證明是喬治. 斯達克版稅報告書的影印件,它們來自羅蘭.布萊特的辦公室。」
  「他是達爾文出版社的財務總監。」泰德說。他一邊聽一邊看著雙胞胎。 他們現在仰面朝天躺著,穿著睡衣的腳親密地壓在一起,瓶子朝著天花板,他 們的眼睛遲鈍冷漠。他知道,他們很快就要睡了......當他們入睡時,他們會 同時睡著。〔他們一起做所有的事,〕泰德想。〔嬰兒要睡了,麻雀要飛了。〕
  他又摸摸頭上的傷疤。
  「但是地址已經說明了一切,地址是喬治.斯達克,信箱號1642,布魯威, 緬因州04412,那裡離斯達克應該住的密西西比州很遠。只消看一眼緬因州的地 圖,他就知道布魯威的南面就是魯德婁,他知道那位作家泰德.波蒙特住在那 裡,這太巧了。
  「泰德和我都沒見過他本人,但他見過泰德。他從影印件上知道達爾文出 版社什麼時候寄出每季度的版稅支票。大多數的版稅支票先寄給作者的經紀人, 然後請經紀人寄出一張新的支票,其中扣除了他的佣金。但在斯達克這件事上, 財務總監把支票直接寄到布魯威郵局信箱。」
  「經紀人的佣金怎麼辦?」
  「達爾文出版社扣除佣金,用另一張支票寄給裡克,」麗茲說,「那將是 又一個明確的信號,告訴克勞森喬治.斯達克不是他自稱的那樣......到了這 一步,克勞森再不需要任何線索了,他需要堅實的證據,於是他開始尋找。
  「到版稅支票寄出的時候,克勞森飛到這裡。他晚上住在假日旅館,連著 幾天對布魯威郵局進行『盯梢』,這是他後來寫給泰德信中的原話。的確是盯 梢,非常像電影裡的場景,雖然它是一場非常廉價的調查。如果『斯達克』第 四天還不來取他的支票,克勞森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但我認為不 會到此為止的。當一個真的爬蟲咬住你時,不咬下一大塊他是不會鬆口的。」
  「或者直到你敲掉他的牙齒。」泰德咕嚕道。他看到龐波轉向他,眉毛揚 起,做了一個鬼臉。這詞選得不好,某個人顯然剛對所說的爬蟲這麼幹了,不 僅僅是敲掉牙齒。
  「無論如何,這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麗茲繼續說,阿蘭又轉向她。「 不久,第三天,他坐在郵局對面一張長凳上時,他看到泰德的汽車開進郵局邊 的臨時停車場。」
  麗茲又喝了一口啤酒,從上唇擦去泡沫,當她手拿開時,她在微笑。
  「現在到了我最喜歡的部分,」她說,「非常有趣。克勞森帶著一個X-9 照相機,是那種很小的照相機,你可以握在手掌中,當你準備拍照時,只要稍 微張開手指別擋住鏡頭,哇!就拍好了。」
  她咯咯笑了一會兒,一邊搖著頭。
  「他在信中說他是從專賣間諜用品的商店買來的——電話竊聽器、塗在信 封上讓它在十幾分鐘內透明的液體,自我銷毀的公文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這個特工克勞森很盡職,這都是他自己向我們匯報的。我相信如果可以賣裝著 氰化物的假牙的話,他一定會買一個,他很符合那形象。」
  「不管怎樣,他拍了六張還可看的照片,不是那種藝術照,但你能看到那 是誰和他正幹什麼。有一張是在走廊中泰德走近信箱,一張是泰德把鑰匙插進 1642信箱,一張是他取出信封。」
  「他把這些照片寄給你了?」龐波問。她說過他想要錢,龐波猜她知道這 話的某種含義,整個行為不僅是某種敲詐,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敲詐。
  「啊,對了,還有一張放大照。你可以看到一部分回址——達爾文字樣, 你還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達爾文出版社的標誌。」
  「又是X-9照相機拍的?」龐波說。
  「對,又是X-9照相機拍的。他衝出照片,然後飛回華盛頓。幾天後,我們 收到了他的信,照片附在裡面。信真是太棒了,他到了威脅的邊緣,但決不超 過這邊緣。」
  「他是一個學法律的學生。」泰德說。
  「對,」麗茲同意道,「顯然,他知道他可以走多遠。泰德可以把信拿給 你,但我能逐句複述。他在信開頭說,他很敬仰他所謂的泰德的『分裂心靈』, 他描述了他的發現和怎麼發現的,然後他談到他的正事。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著 他的鬼把戲,但那是明擺著的事,他說他自己也渴望成為一個作家,但他沒有 時間寫作——他的法律學習要求很嚴格,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他說,真正的 難題是,他不得不在一家書店工作以支付他的學費和其他費用。他說他樂於把 他的一些作品拿給泰德看,如果泰德認為它們很有前途,也許他會拿出一筆獎 學錢幫他發展。」
  「獎學錢,」龐波沉思道,「現在他們這麼稱呼它嗎?」
  泰德仰面大笑。
  「克勞森是這麼叫它的,我能背下最後一段。『我知道初看起來這似乎是 一個非常冒昧的要求』,他說,『但我確信,如果你認真研究一下我的作品, 你馬上會明白那種安排對我倆都有利』。
  「泰德和我欣賞了一會兒這段奇文,然後我們大笑起來,接著又欣賞了一 次。」
  「對,」泰德說,「我不知道我大笑了,但我們的確欣賞了許多次。」
  「最後我們終於可以認真談了,我們幾乎談到半夜,我們倆都看出克勞森 的信和照片是什麼目的,一旦泰德不生氣了——」
  「我還沒有生完氣,」泰德插話說,「即使那傢伙死了。」
  「啊,一旦欣賞完那奇文,泰德幾乎覺得如釋重負。他很久以來一直想拋 棄斯達克,而且他已經開始寫他自己的很長的、嚴肅的書,現在他仍在寫,它 叫《金狗》。我讀了開頭兩百頁,非常有趣,比他以喬治.斯達克筆名寫的東 西好多了。所以泰德認為——」
  「我們認為。」泰德說。
  「對,我們認為克勞森對我們來講是因禍得福,加速了已經開始的事情。 泰德唯一的憂慮是裡克.考利會不喜歡這一主意,因為喬治.斯達克到目前為 止,為經紀人賺的錢比泰德賺的多。但考利對此很贊同,實際上,他說這會提 高知名度,在許多方面都有利:對斯達克的舊版書,對泰德自己的舊版書——」
  「我自己的書只有兩本書。」泰德微笑著插話。
  「——以及對即將出版的新書。」
  「對不起——什麼是舊版?」阿蘭問。
  泰德咧嘴笑著說:「連鎖書店中再不放在前面暢銷櫃的舊書。」
  「於是你們就把秘密公諸於眾了。」
  「對,」麗茲說,「先是這兒的出版家協會,然後是《出版家週刊》,但 這報道突然出現在全國新聞網上——斯達克畢竟是一位暢銷書作家,而他根本 不存在這一事實也是很有趣的新聞補白。接著《大眾》雜誌來聯繫。
  「我們從費裡德裡克.克勞森那裡收到一封抱怨、憤怒的信,講我們如何 卑鄙、骯髒、忘恩負義。他似乎認為我們沒有權力把他排除在外,因為他做了 全部的工作,而泰德所做的不過是寫了幾本書。以後,他再不說話了。」
  「現在,他永遠不說話了。」泰德說。
  「不,」阿蘭說,「有人讓他不說話......那有很大區別。」
  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時間很短......但非常、非常沉重。
  龐波沉思了幾分鐘,泰德和麗茲沒有打擾他,最後他抬起頭說:「好吧, 那麼為什麼呢?為什麼有人為此而殺人?特別是秘密已經公開了之後?」  泰德搖搖頭:「如果這與我或與我以喬治.斯達克名義所寫的書有關,我不 知道誰或為什麼。」
  「為了一個筆名?」龐波沉思道,「我的意思是——泰德,我不是故意冒 犯你——這筆名並不是一個機密文件或一個重要的軍事秘密。」
  「沒有任何冒犯,」泰德說,「我其實非常同意你的話。」
  「斯達克有許多崇拜者,」麗茲說,「其中有許多人對泰德不再以斯達克 之名寫小說感到非常氣憤。文章發表後,《大眾》雜誌收到一些來信,泰德收 到一捆。一位女士走得如此之遠,以致建議阿歷克斯.馬辛應該復出以挫敗泰 德的陰謀。」
  「誰是阿歷克斯.馬辛?」龐波又掏出筆記本。
  泰德咧嘴一笑:「放鬆,放鬆,我的好警長,馬辛只是喬治所寫兩本書中 的一個人物。第一個和最後一個。」
  「虛構中的虛構,」龐波說,放回筆記本,「了不起。」
  同時,泰德顯得有些吃驚。「虛構中的虛構,」他說,「這話說得很妙, 非常妙。」
  「我的看法是,」麗茲說,「也許克勞森有一個朋友——爬蟲也總是有朋 友的——他是個狂熱的斯達克迷,也許他知道克勞森真正要為這一洩密負責, 他非常氣憤,因為再也不會有新的斯達克小說了,於是他......」
  她歎了口氣,低頭看了一下她的啤酒瓶,然後抬起頭。
  「這理由很不充分,是嗎?」
  「我想是的,」龐波和氣地說,然後看著泰德,「如果你以前沒有的話, 你現在應該跪下,為你的不在場證明而感謝上帝,你意識到這使你更像一個嫌 疑犯了嗎?」
  「我想的確如此,」泰德同意,「泰德.波蒙特寫了兩本幾乎沒有人讀過 的書,十一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書甚至連好評都沒有得到,他得到的微薄的預支 根本不夠用,以至於他覺得如果他再能出書,那可真是奇跡了。另一方面,斯 達克大賺其錢,現在賺的少了點,但書所賺的錢是我一年教書所得的四倍。接 著克勞森來了,這傢伙措辭謹慎地進行敲詐威脅,我拒絕讓步,但我唯一的選 擇就是自己先洩密。以後不久,克勞森就被殺死了,看上去動機很充足,但實 際上並非如此。在你自己已經說出秘密之後,再去殺死可能的敲詐者,這是很 愚蠢的。」
  「對......但總存在報復心理。」
  「我認為,你要是看到了事情的其它方面,就不會這麼想了。麗茲告訴你 的絕對是真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放棄斯達克,可能還要寫一本,但僅此一本。 裡克.考利贊同的原因之一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對洩密的預言是正確的,《大 眾》雜誌上的那篇蠢文章對銷售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裡克告訴我,《駛往巴比 倫》又回到暢銷書名單上,所有的斯達克小說銷路見好,達頓出版社甚至計劃 重版《狂舞者們》和《紫霧》。要是這麼看的話,克勞森實際上對我做了件好 事。」
  「我們由此得出什麼結論呢?」龐波問。
  「我根本不知道。」泰德回答說。
  麗茲輕聲打破沉默:「兇手是個獵鱷者,今天早晨我還這麼想,這是追尋 鱷魚者,他像一個瘋子一樣狂熱。」
  「獵鱷魚者?」龐波轉向她。
  麗茲解釋了泰德所謂的看活鱷魚綜合症。「可能是一個狂熱的崇拜者,」 她說,「這理由不是那麼不充分,你想想槍殺約翰.列農的那個傢伙或那個試 圖殺死羅納德.裡根以給朱迪.福斯特留下印象的傢伙,他們就那麼做了。如 果克勞森能夠找出泰德,別人也能找出克勞森。」
  「如果兇手那麼愛我的小說,那他為什麼試圖把我牽扯進去呢?」
  「因為他並不是你的崇拜者!」麗茲激動地說,「追尋鱷魚者喜歡的是斯 達克,他可能像恨克勞森一樣恨你。你聲稱你不為斯達克之死難過,這句話已 足夠讓他恨你了。」
  「我仍然不相信,」阿蘭說,「指紋——」
  「你說指紋從沒被複製或移植過,龐波,但既然兩個地方都有指紋,就應 該有複製或移植的方法。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
  泰德不由自主地說:「不,你錯了,麗茲。如果存在這樣一個傢伙的話, 他並不只是愛斯達克。」他低頭看他的手臂,看到上面佈滿雞皮疙瘩。
  「不愛?」龐波問。
  泰德抬頭看著他們倆。
  「你們想過沒有,殺死豪默.加馬齊和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那個認可能 認為他自己就是喬治.斯達克?」
  在台階上,龐波說:「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泰德。」他一隻手拿著費裡 德裡克.克勞森兩封信的複印件——用泰德辦公室裡的複印機印的。泰德暗地 裡認為,龐波願意接受複印件而不帶走原件,這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已打消了 大部分懷疑。
  「如果你在我的不在場證明中發現了漏洞,回來逮捕我吧。」泰德微笑著 說。
  「我想不會的。我的唯一要求是你也與我保持聯繫。」
  「你是說如果有什麼事出現的話?」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很抱歉我們不能幫更多的忙。」麗茲對他說。
  龐波咧嘴一笑:「你們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拿不定主義是再逗留一天還是 開車回羅克堡?感謝你們告訴我那麼多,我選擇馬上開車回家,回去比較好。 最近我妻子安妮身體有點兒不舒服。」
  「我希望不嚴重。」麗茲說。
  「偏頭痛。」龐波簡潔地說。他開始往下走,然後轉過身,「還有一件事。」
  泰德沖麗茲翻翻眼睛。「來了,」他說,「最後一個重要反面證據。」
  「不是那麼回事,」龐波說,「但華盛頓警察局在克勞森兇殺案中對一個 證據保密,這是例行公事,主要是用來排除那些瘋子,那些瘋子喜歡承認他們 沒犯過的罪行。在克勞森公寓的牆上寫了些東西。」龐波停了一下,然後抱歉 似地補充道:「它是用受害者的血寫的。如果我告訴你們寫的是什麼,你們能 答應保密嗎?」
  他們點點頭。
  「那句話是『麻雀又飛起』。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麗茲說。
  「不知道。」泰德猶豫後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回答。
  龐波對泰德的臉盯了片刻:「你很肯定嗎?」
  「很肯定。」
  龐波歎了口氣:「我懷疑它是否有意義,但問問總是可以的。已發生了那 麼多古怪的事情,現在又增加了一個。晚安,泰德,麗茲,記著,如果發生什 麼事情與我聯繫。」
  「我們會的。」麗茲說。
  「相信我們吧。」泰德說。
  片刻之後,他們倆又回到屋裡,關上門。留下阿蘭.龐波一個人穿過黑暗 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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