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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記憶光年 作者:綠痕

[情感] 記憶光年 作者:綠痕

簡介

  她習慣了,習慣在校園的轉角尋找他的身影
  她更習慣了,在人生的轉角尋找他曾走過的足跡
  即使這麼多年來
  他總是在她的生命裡缺席成性……

  他努力地,努力將路上的身影都看成她的影子
  他更期待著,像她的背影能夠回過頭看著他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同一個星空下等待著她……
  她,還愛他嗎?


第一章

  他討厭冬天。在這個蕭瑟的季節裏,似乎所有人都忙著與他人道別離。坐在火車車廂裏,身著一身黑衣的杜寬雅,手捧著外公的牌位,目光毫無定根地望著窗外一一飛掠過他眼前的風景。

  記憶中的往事,如同窗外風景快速地一幕幕在他的腦海裏錯身而過,好像他從不曾參與似的,並沒有留給他過多可以想念的空間,除了他手中的外公牌位,以往曾經路過他生命裏的人們,似乎也不曾留給他些許可以自憐的心情。

  當沿途賓士過許多城鎮的火車終於靠站時,杜寬雅背起簡便的行李,帶著手中的外公牌位,踏上了這座有著外婆的城鎮。

  舉步走出火車站外後,他按著外婆所給的地址走在午後鎮上的小路上,在走過了一座小學時,他抬首看著遠處一畦畦才剛插秧的稻田,襯著頂上宛如海水般湛藍的藍天,眼前這一片充滿生機的綠意,耀眼得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沒有他熟悉的漫天雪花,沒有令人總冷至骨子裏的人情與空氣。不熟悉的溫暖伴著陽光迎面而來,嗅著漫布在空氣裏屬於春天的氣息,他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放鬆了原本緊繃著的心情,欣賞起流連在這座城鎮四處的春光。

  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一路走馬看花的他,沒過多久即發現自己在住宅區裏迷了路。

  午後的純住宅區裏,靜謐得沒有半點人聲,偶爾只有遠處馬路上路過的車聲而已。接連在一個個小型小區裏找路找了許久的他,再怎麼也找不到紙上所記載的位址後,他不得不向路人求救。

  「請問……」

  路經巷口的一對母女,在看見身材高大卻又穿得一身黑,還在胸前捧了個牌位的他時,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來。

  「媽媽,有壞人。」年幼且天真的小女孩,一手指著他,誠實地說出她的評語。

  「噓……」也覺得來歷不明的杜寬雅不像什麼好人的婦人,在一手掩上小女孩的嘴後,急忙拉著她趕快離開。他不過是想問個路而已……有必要這樣傷害人家嗎?

  遭人評論過後又被棄在原地的杜寬雅,沮喪地轉過身子繼續往小巷裏走去,放棄了找人問路的想法,開始邊走邊看起巷裏一家一家的門牌地址,打算靠自己找到他的目的地。

  當他走到這附近最後一條還沒走過的巷子裏時,一群就住在巷裏,或是散著步、或是躺著曬太陽的家犬們,全都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動作,自巷尾處齊齊轉頭看向他這名陌生人。對於犬類懷著某種程度恐懼感的他,在那些狗兒開始朝他這個方向走過來時,他先是往後退了兩三步,而後蒼白著一張臉轉身拔腿狂奔。

  只可惜後頭的追兵們,四腳的腳程仍是比兩腳的他快了點,在他逃出巷口前已團團包圍住他,一直將他逼退至牆角處,而找不到地方躲的他,在所有逃生去路都被牠們堵住了時,只能一手抱著身旁的電線桿,一手緊抱著牌位,站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不斷顫抖。

  從自家料理店打工下班的伍嫣,踩著疲憊的步伐,拐進巷口正準備邁向不遠處的家門時,不意抬首往旁一看,登時因眼前怪異的景象而愣住了腳步。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巨人格列佛與眾鄰居所飼養的迷你狗狗們的……午後迷你爆笑短劇?

  「救……」好不容易才終於等到一根路過的浮木,被狗群嚇得腦際一片空白的杜寬雅,以微弱又可憐的語氣向她開了口。

  聽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的伍嫣,隱約地看見了他眼中的淚光後,她忍不住走上前想再聽清楚一點。

  「救救我……」顧不得什麼男人或是任何顏面的杜寬雅,可憐兮兮地大聲向她求援。

  呆站在原地,就這麼看著人高馬大的他,那副彷徨無助像極了小可憐的模樣,不多久,忍俊不禁的伍嫣,眼中也不禁泛起了些許水光。

  後來,聽附近的鄰居說,在這條街上住了那麼多年,他們從不曾聽她笑得那麼大聲過。

  據她家老媽說,隔壁杜婆婆家裏那位剛搬來的新鄰居,聽說,生性有點膽小、有點病弱、有點害羞、有點需要別人的保護、有點怕生……唉,她早該知道所有的「聽說」都是不準確的。坐在杜宅二樓樓梯轉角處的伍嫣,由高處往下看著那名幾天前,由她親手解救並帶回杜宅的杜寬雅,此刻正身著黑色西服,在樓下的大廳裏一一招呼著上門欲向他外婆致意的軍人們。

  據今日把她邀來的杜寬雅說,那些具有軍人背景的陌生來客們,全都是以往他外公在世時的軍中下屬,有些是因為沒趕上他外公的公祭,所以特地來這一趟,想向他外公上灶香的,而有些則是自外公與外婆分居了後,很多年沒再見到外婆了,所以今天才特地來探望外婆。

  只是原本該站在樓下大廳裏見客的杜婆婆,一早即托了個感冒的藉口,把自己關在房裏,不想去見那些會讓她再次勾惹起傷心的人們,將他們全都推給了明明年紀就只有十六歲,卻頂著張超齡的面孔、如大人般合宜的舉止身段、儼然就像與她活在另一個不同世界的杜寬雅。一直往下低著頭,頸子也有點酸了,伍嫣邊揉著自己的後頸,邊抬首看向這楝老式的洋房。也許是因為經過歲月淬煉的緣故,這楝房裏,處處充滿著古老的感覺,就連空氣中繚繞著某種古典而優雅的氣氛,像是杜婆婆一直給人的感覺。

  住在伍家隔壁的富四海,自杜家樓上閣樓窗口爬進來後,也走下樓梯來到二樓的轉角處,跟她一塊看著下方。

  「我聽對面的王媽媽說,妳家隔壁搬來了個美少年。」

  「咯。」她一手指向樓下人群中看來最醒目的杜寬雅。

  「這是……美少年?」富四海垂下了肩,滿腔的期待與熱情登時被澆熄。

  「嗯。」

  「……」目測身高絕對超過一百八,體格又好得沒話說,說他是泰山王子還類似一點。

  伍嫣瞄了瞄他,「你來這做什麼?」

  「敦親睦鄰啊。」富四海在她的身旁坐下,兩眼定定地看著站在人群中的杜寬雅,「好歹我也連續聽了好幾晚的鋼琴安眠曲,我總得來看看治好我失眠症的新鄰居神聖長得什麼樣。」

  「連你也聽見他的琴聲了?」當她第一次在隔壁聽見他彈琴時,她還有點不敢相信,生得人高馬大的杜寬雅居然有著這份才能。

  「托他的福,我和我老爸這幾天睡得特別好。」那等高超的琴藝,簡直就與專業的差不多。

  伍嫣靠在他身旁小聲地問:「你不會也聽說了關於他的事了吧?」

  「是聽了不少。」小區就這麼小一個,且又都住在同一條巷子裏,他就算是不想聽那些三姑六婆說也很難。

  聽人說,杜寬雅的母親在十七歲時,跟著情人私奔去了美國,為此杜家上下全都與他母親斷絕了關係與往來,直到杜寬雅將要上國中時,他突然自美國返台投靠他那個住在中部當將軍的外公,可沒過幾年,他的外公過世了,因外公所住的官邸得交還給軍隊,無家可歸、活像個血淚孤雛的他,才又改來這裏投靠與外公分居了十幾年的外婆。

  在樓下忙了好一陣子的杜寬雅,在客人們即將離去前偷了個空檔,抬起頭看仍在上面等著他的伍嫣,與另一名不認識的鄰居,而後他微微偏首向他們兩個示意,要他們都到閣樓去等他。照著他的意思來到了三樓的閣樓裏後,伍嫣與富四海的目光,先是集中在那台擺放在窗邊的鋼琴,而後則再集中落在窗畔小桌上,那一整套正統下午茶所需配上的餅乾與甜點的上頭。

  富四海納悶地皺著眉,「不是聽說……婆婆完全不會做飯的嗎?」

  「嗯,婆婆一向都是跟對面王媽媽搭夥的。」伍嫣點著頭,走近小桌旁,看著那一疊疊純手工制的餅乾與甜品。

  手裏端著一隻銀盤的杜寬雅,在他們滿心訝異四起的這時,面上漾著淺淺的笑意走進房裏,把喝紅茶專用的古董瓷壺與瓷杯也一塊兒擺上了小桌。

  「不好意思,今天有點忙,招呼不周。」

  「他是富四海,他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伍嫣在他好奇地看著富四海時,代替已經看呆的富四海向他介紹。

  「這些都是你做的?」從小就吃手工制餅乾上癮的富四海,在他將正統的英國紅茶倒入杯裏時,滿心崇拜地問。

  「嗯。」杜寬雅為他拉開了椅子,大方地邀請他入坐。伍嫣手端著瓷杯,一邊品嚐著他所沖泡的美味紅茶,一邊看著身後的鋼琴。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的外表與內在反差極大?」拋開他懼狗的這毛病不看,他都已經這麼能幹了,要是他再善用身材優勢去從事運動方面的話,她都已經可以預期到他將能在校園裏掀起什麼旋風了。

  「常有人這麼說。」杜寬雅習慣性地笑笑,走至鋼琴前坐下,熟練地揭起琴蓋。

  「我聽婆婆說,明天起你要開始上課了?」身為富家子弟的富四海,在挑剔的味蕾及耳朵三兩下就都被杜寬雅給收服了後,不禁對這位新鄰居充滿了好奇心。

  原本流暢地在琴鍵上滑動著的十指,在他的問話過後,突然生硬地停了下來,並久久停滯在琴鍵上不動。

  「怎麼了?」伍嫣不解地看著他,「你怕你不能適應新學校?」

  「不是。」

  富四海也加入猜測,「怕你會跟不上課程的進度?」

  「也不是。」

  「那是怎樣?」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們倆,「那個,去學校的路上……」

  「嗯?」

  「會不會有很多狗?」她應該沒忘記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是什麼情況吧?

  「狗?」少根筋的伍嫣還知無不言地對他詳解,「很多啊,不只我們這條巷子家家戶戶都養狗,在學校附近還有滿多的流浪犬……」

  眼看杜寬雅的臉色都快變青了,富四海一手掩上她的嘴,阻止她再繼續製造他的恐懼。

  「這樣吧,明天起你跟我一起坐我家的車上學。」總不能讓他因為懼狗而成為拒絕上學的小孩吧?

  伍嫣卻搖首反對,「不行,學校才多遠而已,你要他坐車上學去?那樣太丟臉了,不是每個人的臉皮都跟你的一樣厚好嗎?」

  「那……」初來乍到,什麼事都還不清楚的杜寬雅,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看著他們。

  「由我來保護你。」伍嫣義不容辭地一肩扛下他的煩惱,「明天起,就由我來接送你上下課,保證你不會被那些狗給騷擾。」

  才在心底默默的想著這是個蠢主意的富四海,都還來不及反對,杜寬雅已上前緊握住伍嫣的雙手,以看救世主的目光感激地看著她。

  「真的可以請妳幫忙嗎?」

  伍嫣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胸坎,「包在我身上。」

  「趕狗大隊長,你們這樣是不行的。」富四海倚站在自家接送專用的轎車旁,在等到了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回到家的伍嫣與杜寬雅時,非常不看好地對她,與她身後呈現無尾熊狀態的某人搖搖頭。

  「是……是嗎?」累得像是剛打過一場仗的伍嫣,直喘著氣,兩眼無神地看著神清氣爽的他。

  他肯定地頷首,「是的。」

  春假才過去不久,事前不聽富四海警告的伍嫣,便與剛轉學過來的杜寬雅,成了校園裏鋒頭最建的兩號人物,而這原因,就出在杜寬雅的懼狗症上。平常短短不過十五分鐘的上學路程,在打從伍嫣自願護送杜寬雅上課起,它即延伸拉長為三十分鐘都不夠,也因此在收假回校上課的頭一天,他們兩個便雙雙遲到,並遭學校的工友給關在校門外。

  只是到了放學時分,情況變得更加嚴重了,因白日裏本在鎮上四處遛達的狗兒們,全都準時返家吃飯的緣故,一路上,幾乎他們會路經的每一條小巷裏,都有著為數眾多的家犬與跑來乞食的流浪犬,這讓回家時間就超過晚上九點的伍嫣,不禁要大歎,為什麼她回家的這條路,在多了個新鄰居作伴後會變得這麼遙遠和漫長?

  當緊黏在伍嫣身後的杜寬雅,眼角餘光再次看見一隻狗兒轉過巷口處,朝他們這方向走來時,他緊張地再次抱緊了擋在他前頭的伍嫣。

  「手、手……」她拚命拍打著他又纏上來的手臂,「輕點,我的手快斷了!」

  置身事外的富四海,涼涼地對她身後的杜寬雅開口。

  「這位鄰居,她的身材不夠大只,你躲在她後面是藏不住的。」他都不想想他們兩人的身高差了快三十公分嗎?聽了他的話後,杜寬雅索性將伍嫣整個人環抱起來,拿她抵擋對面那一隻搖著尾巴走過來歡迎他們回家的小黑狗。

  「痛痛痛……」兩腳離地的伍嫣直大聲喊疼,「寬雅,你別那麼用力……」

  富四海晾著白眼,「老兄,你把她當成驅狗符來使用嗎?」

  一路上都被杜寬雅這樣扯過來抱過去的伍嫣,在力氣大得嚇人的杜寬雅又死命地捉緊她時,再也受不了地向外求援。

  「四海,快救救我!」

  富四海冷冷地自鼻中贈出一口氣,「基本上,寵壞他本來就是妳的錯,所以妳不值得救。」

  「四、四海……」眼中盛滿恐懼的杜寬雅,在那隻狗兒始終都繞著他轉圈圈時,也忍不住向他求救。

  他再把頭往旁一甩,「連只四隻腳的你也好怕成那樣?你也不值得救。」沒用的東西,也不想想他的體積是那些犬輩的幾倍呀。

  全身酸痛只想求個解脫的伍嫣,在遲遲等不到援手時,火力十足地對這名見死不救的鄰居開吼。「富四海,你要敢再說風涼話,我就照三餐跑去你家把你捧得連富媽都不認識你!」

  回想起她家中就是開柔道道館的富四海,不情願地撇了撇嘴角,不得不應他們要求下海解救蒼生。

  「好了好了,把放她下來。」他走至他們兩人之間,使勁地將他們給分開來,再彎下身子抱走那隻小黑狗,好讓杜寬雅有機會可以快點逃回屋內避難。

  回到了杜家大宅裏後,富四海拉著伍嫣齊坐在這位新鄰居的面前,決心向他討個他對狗類為何會那麼恐懼的原因。

  「說吧,你為什麼那麼怕狗?」治標不如治本,與其讓他們兩個天天都像個受虐兒般地上下課,還不如一勞永逸地解決他那懼狗的毛病。

  好不容易才鎮定下心神的杜寬雅,內疚地為受苦受難的伍嫣沖上一杯芳香的紅茶後,坐在他們兩人的面前,緊握著十指向他們低吐。

  「國中時,我住在外公的官邸裏,我曾差點被我外公的狗給咬死過。」

  「是什麼狗把你給嚇成這種心理障礙的?」家中也有養狗的富四海,想不出到底有什麼狗可以差點置他於死地。

  「我外公養了十隻德國軍用狼犬……」被十隻軍犬集體攻擊可不是開玩笑的,還好當年他外公和住在官邸裏面的衛兵救得快,不然他的一條小命早就不保了。

  在聽完他的說詞後,富四海在心底邊為他慶倖著能撿回一命之餘,並不認為一個屬於童年時期的傷痛,會一輩子就這麼根深蒂固完全無法剔除。

  他搓了搓下巴,「這簡單。」

  「你有辦法矯正我的懼狗症?」杜寬雅有些懷疑這已是多年的毛病,真有能夠治癒的一日。

  「當然有。」富四海氣定神閑地站起身走至窗邊,扯開了嗓子往自家的方向大喊:「巴士底!」

  富家極度忠誠的家犬,經富四海一喊,便在最短的時間內衝至杜宅裏拜見主人。驚魂甫定的杜寬雅一見來者又是一隻狗時,連忙又縮到伍嫣的身後去避難。

  「閃開閃開,妳別再寵他了。」富四海一把推開伍嫣,將手中人稱「極惡吉娃娃」的愛犬擺至杜寬雅的面前,「巴士底,他要是敢動就咬他。」「四海!」眼看著面上失去血色的杜寬雅,一雙唇都因此而泛白了,伍嫣氣急敗壞地想要阻止他繼續亂灌猛藥。

  「俗話說面對恐懼即是唯一戰勝恐懼的辦法,妳要是再寵著他,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面對他的問題?」一隻迷你型的吉娃娃,哪能對杜寬雅造成什麼傷害?真正傷害著他的,不過是那一段早該刪去的有害回憶而已。

  「小、小嫣……」

  感覺全身血液就像在逆流一般,杜寬雅頭昏腦脹地朝她伸出一手,但就在這時,手中抱著巴士底的富四海一個手勢不穩,熱情過度的巴士底即撲至杜寬雅的面上。

  他登時只覺眼前一黑,接下來便什麼也聽不見也看不見了,他的眼角餘光,甚至沒來得及留住伍嫣與富四海倉皇失措的模樣。

  不久過後,某種類似飄浮的感覺,似正帶著他移動著,隱隱約約中,他聽見很多聲音,正在他的耳畔敲打著,接著便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耳裏,強迫他收容起遭他流放在歲月裏已久的它們。

  站在窗畔的母親,總是強自忍抑的啜泣聲、夜半父親走遠於廊上時,一步步不留情離去的腳步聲、凜冽的冰雪切割在心版上的聲音、送他遠離故鄉的飛機起降時的龐大囂音、火車行駛在軌道上時,鐵軌下方枕木一陣又一陣傳來孤獨的嗚咽聲……

  種種帶著記憶溫度的聲音,自他夢境的這一隅傳到了另一隅,強拉著他,從這一頭的天空再飄流到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清亮的水聲,在糾擾著他的種種繁聲中,顯得格外的清脆悅耳,一鼓作氣為他揮開了夢裏的層層迷霧,也帶他離開了過去。

  「你醒了?」當伍嫣將冰涼的毛巾放上他的額際時,很高興看到昏睡了幾個小時的他終於張開了眼。

  剛醒來的他,一時之間還有些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舒服地皺緊了眉心,遍佈全身力不從心的倦怠感,與四肢傳來陣陣的酸疼感覺,不禁讓他覺得好疲倦。

  「你發燒了。」看著他那雙困惑的眼眸,她慢條斯理地向他說明,「我媽說,你剛來到個陌生的地方就一直緊繃著神經,直到身體終於受不了時才做出了正確的生理反應。」真要說起來,巴士底或許是擊潰他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腦際仍是昏沈沈的他,看了看房裏的人數後,勉強拉住她的衣袖間。

  「四海呢?」聲音有些沙啞的他,這才發現喉嚨好像有點疼。

  「他呀,他照他老媽的說法拿著你的衣服去廟裏幫你收驚了,還說要順便替你安些什麼東西給你保平安。」伍嫣拿來另一條毛巾,仔細地擦著他面上和頸間的汗水,「你別看他那個樣子,他一看你倒下來可是最緊張的人喔,剛才他還逼他家司機去把他的家庭醫生給綁架來這裏呢。」

  那個總是一副大少爺樣的富四海,原來是這麼外冷內熱的人嗎?

  總覺得有些難以想像的杜寬雅,乏力地輕輕扯動唇角,在伍嫣再次為他額上換毛巾時,他側首看著那一疊就擺在床畔小桌的書籍。

  「那些是我從家裏挖出來給你的,四海說只要你天天看,有空再多拿巴士底練習,你多少就會有點抵抗力了。」雖然先前以毒攻毒的作法是太過激了點,但他們也都反省過了,接下來,他們決定採用溫和一點的手法,慢慢幫助他早日走出懼狗惡夢。

  聆聽著耳邊帶著善意的溫柔言語,杜寬雅不知對於這種有人陪伴在身邊,並關心著他的情景,已在他的夢中盼望了有多少年,他努力地想要記起小時候那一道總是背對著他的身影,可它卻在他的記憶裏變得愈來愈遙遠。

  「好奇怪……」神智有些恍惚的他,伸出了兩手掩住眼簾,想要藉此掩住那股突然湧上他眼底的熱意。

  「寬雅?」聆聽著他那聽來好像帶了點鼻音的聲音,伍嫣擔心地想要拉開他的兩手,可是他卻不讓。

  「為什麼我記不清楚他們的長相……」明明就不該會忘的呀,可是怎麼每次在他最是需要他們時,他卻總沒有辦法清楚地記起他們的臉龐,更不知道他該上哪兒去找他們求援。

  「他們?」他指的是誰?

  去廟裏替杜寬雅辦完了事的富四海,踩著無聲的腳步在這時踏進閣樓內,小聲地在她身後問著。

  「小嫣,他醒了嗎?」

  看著杜寬雅隱隱抖顫的雙肩,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伍嫣,轉身朝富四海搖了搖首。富四海看了,忙走上前一探究竟,當他們想要拉開他的手讓他躺好一點時,卻赫然看見那自他指縫中掉出的淚。過了很久後,當一直以兩手掩住眼簾的杜寬雅,緩緩放開了兩手時,這兩張為了他盛滿了擔憂的臉龐,就靜靜地懸在他的面前。

  「還好吧?」伸手探過他額際的溫度後,富四海半趴在他左側的床邊,伸出一手握住了他那似乎想要抓住什麼的掌心。

  「要不要緊?」伍嫣則是繞到另一邊,坐至他的身旁緊緊握住他的另一隻掌已。

  時而閉上眼,時而看向身畔左右兩人的杜寬雅,費力地眨著眼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無奈鋪天蓋地襲來的暈眩感覺,最後還是令他難受地不得不閉上了眼。

  他喃喃地在嘴邊說著,邊收緊了他的掌心將他們再握緊一點。

  「有你們在……」

  「嗯?」他們兩個忙湊上前,想要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或許,我會開始喜歡冬天……」

  半年後

  難得跑來伍家道館串門子的富四海,與柔道館的其他弟子們一塊兒坐在場外的坐席間觀戰,就在道館的主人伍賀蘭,不意遭杜寬雅一記狠摔給摔出場外時,他愣愣地張大了嘴。「啊,摔出去了……」

  「是啊。」也坐在一旁觀戰的伍嫣,歎為觀止地看著杜寬雅利落的動作。

  富四海一手指著站在場內,讓所有學員仰慕不已的超人。

  「他不是說他以前只學過『一點點』的柔道而已嗎?」這絕對是詐欺,這教人怎麼相信半年前剛搬來這裏的那只病貓,與現在打敗場上母老虎的英雄是同一個人?

  她也納悶地一手撐著下頷,「他是這麼說的。」

  「喂,妳媽是國手耶,」富四海不安以地肘撞撞身旁的她,「這樣削她的面子,我們三個在下課後會不會死得很難看啊?」

  「這個嘛……」伍嫣幹幹地笑著,不禁也有些擔心起她家老媽最擅長的記仇連坐法。

  站在場內,渾然不知他們在私底下討論些什麼的杜寬雅,彎身向道館的主人伍賀蘭欠身鞠了個躬後,便轉身離開了場內,打算先行回家洗去一晚下來的汗濕與熱意。

  「慘了,她要發飆了。」非常熟悉自家老媽翻臉模式的伍嫣,在杜寬雅一走後,立即小聲地提醒身旁共患難的夥伴。

  「快閃。」眼見苗頭不對,富四海趁著輸不起的伍賀蘭還沒注意到他們時,連忙自一旁的小門偷偷遁走。

  回到杜宅的杜寬雅,在洗完澡擦著猶帶著水珠的頭髮踏進閣樓的房裏時,剛巧在這時靠近門邊的窗扇也遭人自外頭開啟。

  「小嫣?」杜寬雅看著懷中抱了一顆枕頭自窗口爬進來的她,不禁有些想搖頭。

  因為他們兩家的建築物蓋得很近,加上房子的中間又種了棵頗具樹齡的柏樹可供支撐,於是為了省去麻煩,伍嫣索性就請她老爸為她釘了個作為通道的木板,架在她房間的窗口與他閣樓的窗口間,好讓她能直接從她家一路爬他的房裏來。聽她說,在她家與富四海的三樓窗口,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木板當作通道,於是乎,他的這兩位鄰居,只要是想聽琴,他們每晚就是這樣一家爬過一家。

  「打擾到你了?」在自家裏找不到可以躲的地方,特地跑來他這避風頭的伍嫣,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杜寬雅笑了笑,「怎麼四海今晚沒一起過來?」

  自半年前他發燒的那一天起,怕他一個人會覺得寂寞,富四海與她就常常來到房裏與他作伴,也因此,他已經很習慣他們兩個總是常常在晚上爬進他的窗裏聽他彈琴,在聽得想睡不想回家時,便留在這裏與他共擠他這張尺寸超大還特別好睡的大床。到後來,在他們兩個不知不覺都對他的床睡上癮後,他們乾脆都自備好了枕頭,三不五時地就跑來他這裏借宿。

  「我沒邀他一起來。」伍嫣脫去了鞋子爬上了床邊,自顧自地把她的枕頭給擺好,「誰教他昨晚把我給踹下床去?」

  他不忘提醒她,「可是妳也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個腳印啊。」今早富四海頂著那個腳印去上學時,專程到他班上看笑話的人可多了。

  「這叫公平。」她悠悠哉哉地趴在床上,伸手拿來擺在小桌上的琴譜,開始翻找起想聽的曲子。

  「今晚妳想聽什麼?」接受點曲的他,在回頭看見了她那一雙光滑白皙的腳丫子在空中來回晃動的樣子時,有些動搖地轉過頭去。

  「貝多芬的月光。」看著坐在窗邊的他,沐浴在月光下的模樣,她毫不考慮就選了這首。

  流瀉在空氣中的琴聲,聽來像是條月光下潺潺流過人間的小河,緩緩流過了黑白交錯的琴鍵,途經一地自窗外照射進來瑩瑩發亮的月光,再躡著腳步,輕輕地躍上床來到伍嫣的耳邊。

  時常聽他彈琴的伍嫣,發現他在彈琴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地在唇邊帶著優雅的微笑,而他指下的琴音聽起來,也像他的人一般,和善溫柔,就像一道在盛夏中吹拂而過的清風一樣。

  彈完一曲後,杜寬雅發現今晚房內唯一的聽眾,並不像以往那般會來上一段掌聲感謝,他轉身看過去,這才發現兩眼不知何時早就瞇成一條直線的她,已趴在枕頭上看似隨時就要入睡。

  他起身來到床邊輕輕搖著她的肩頭,「小嫣,妳快睡著了,在睡著前快點爬回去,四海不在,妳不能一個人在我這裏留宿,伍媽會罵的。」捨不得走的伍嫣朝他揚起一指,「我再聽一首就好……」

  「不行,妳絕對會起不來。」經過幾次教訓後,他太清楚她一躺下去就起不來的習性了。

  伍嫣在他想將她拉離軟綿綿的床面時,翻過身子,把臉埋進今天他才曬好的被子裏,蓬鬆松的被子聞起來,有陽光的味道,暖洋洋的,就像這屋子主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眼看她還真的賴起床來,拿她沒辦法的杜寬雅,只好坐至床畔把她從被子裏挖出來,再試著拉開她手中緊扯住不放的被單。就在這時,伍嫣突然睜開了雙眼,好奇地看著他近在眼前的修長十指,定眼端詳了好一陣後,她漾開了笑臉,拉來他的右手將它貼在她的面頰上,同時也順便再次閉起了雙眼。

  為了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心跳當場漏掉了一拍的杜寬雅,整個人僵硬地坐在她的身旁,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小嫣?」

  「我喜歡你的手。」她像只撒嬌的貓兒般,以面頰偎蹭著他的掌心,「感覺好溫柔,就像你所彈奏的月光……」突然間沈默不語的他,目光直落在她唇邊的那抹笑意上,半晌,他喃喃地低問。

  「……只有手?」

  「什麼?」她沒聽清楚他方才說了什麼,只覺得他的語氣裏,似乎有種令人費解的不快。

  杜寬雅抬起另一手,為她撥開覆面的髮絲,「真的這麼喜歡我的手?」

  「嗯。」

  「那它可以散步一下嗎?」他將她的髮絲梳至頸後,讓窗外的月光在她的臉龐灑下一層銀輝。

  「散步?」

  「除了琴鍵外,它偶爾也會想到不同的地方去走走。」動作輕柔的長指,隨著他的話語,徐徐緩緩地走過她那一雙好看的柳眉,再以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眼簾,拜訪下方那兩排長長的眼睫。

  伍嫣聽了不禁笑了出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躺姿後,她鬆開他受困在她手中的掌心,讓他的另一手也能一同加入散步的行程。

  「它可以繼續散步嗎?」見她似乎不反對,他的指尖再悄悄畫過她的唇緣。

  她不忘乘機討價還價,「可以,但它散完步後,你要繼續彈琴給我聽。」

  「嗯。」戀戀的指尖,怎麼也不想離開她的面上。

  有如春風般和緩拂過的觸感,加速催化了伍嫣的睡意,本就想睡的她,不過一會兒就沈沈地睡著了。杜寬雅在確定她已睡著後,靜靜地坐在床畔看了她許久,而後他伸手取來她的一繒發,低首微笑地親吻著它。

  睡在樓下的杜婆婆,在準備入睡時,發現通往閣樓的樓梯燈忘了關,在走上去想關上它時,她在杜寬雅的房門前不遠處停下了腳步,好笑地看著自備枕頭前來投宿的富四海,孤單單地抱著枕頭蹲坐在外面發呆。

  「四海,你不進去睡嗎?」怪了,他們三個不是平常都愛擠成一窩鳥巢裏的小鳥般一塊兒睡的嗎?怎麼今天晚上落單了一隻?

  「裏頭好像沒空位了……」難得走正門沒爬窗過來的富四海,在看過了房裏頭的情況後、不甘心地撇撇嘴角。

  杜婆婆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低首看著他那顯得有點落寞的臉龐。「既然這樣,要不要下樓來跟婆婆喝杯紅茶?今天寬雅放學回來後,他特地為你烤了你最愛吃的餅乾喔。」聽了她的話後,富四海先是瞧了瞧房裏那股恐怕容不下第三者的粉紅色氛圍,再想了想杜寬雅他那好到令人讚不絕口的好手藝,在選擇做顆電燈泡與下樓享受美食之間,已經被杜寬雅餵養許久也慣壞了胃口的他,並沒有猶豫很久。

  放下了懷裏的枕頭後,富四海站起身,動作優雅地挽起婆婆的手。

  「這是我的榮幸。」深具成人之美的他決定,就下樓去消滅那些餅乾。
第二章

  習武那麼久以來,杜寬雅頭一回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全身骨頭與內臟都歸不了原位的滋味。在道館裏所有學員難以置信的目光下,以往鮮少在他們面前嘗到敗績的杜寬雅,近來也不知是吃錯什麼藥還是怎麼的,今晚在一個閃神下,又再一次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被摔在場地上,且過了好半天都沒辦法站起來。

  「寬雅,你……沒事吧?」伍賀蘭擔心地蹲在他身旁檢查著他有沒有受傷,也不知道他的實力最近怎麼會突然下降了一大截。

  「沒事……」他咬牙站起身退出場內,在他打算離開道館回家檢查一下是否受了傷時,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他又不小心筆直地撞上了道館大門的門框。

  當他吃痛地撫著額際蹲在場外一角時,再也看不下去的富四海搖了搖頭,而後轉身走向一旁的休息室。

  額際傳來陣陣刺痛感,令一整晚都在發呆的杜寬雅,總算是清醒了些許。他靠坐在場邊的牆上歎了口氣,對於自己近來反常不受控制的舉止,不要說別人看了會替他擔心,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再糟糕不過。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了……

  不,其實他心裏一直都很清楚他是怎麼了才對,只是他遲遲都不想正面承認而已。

  這陣子,每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他整個思緒似乎都繞在伍嫣的身上打,而他的兩眼,也總是在暗地裏跟著伍嫣四處兜轉,最糟的是,無論是在白天或夜裏、他睜眼或是閉眼時,她也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或是他做白日夢的片刻,而他就是太專注於那份美好的想像與太過陶醉其中,所以才會造成一連串的人為意外……

  他不禁開始在想,他要是再不快些對自己或是對她採取某些行動,恐怕哪天他會被摔死在這座道場上也說不定。

  富四海在他又再次張大了眼魂遊天外天去時,將特地為他擰來的冰涼濕毛巾貼在他腫得有點離譜的額頭上。

  「你到底是怎麼了?」他還是頭一次看到暗戀也可以這麼誇張的。

  「沒什麼……」杜寬雅一手按著毛巾心不在焉地應著,兩眼不住地在他身後搜尋著另一道應該也會一起出現的熟悉身影。

  光看他視線所降落的高度,富四海也知道他在找的那個人是誰。

  「別找了,那種尺寸的在她老爸的店裏幫忙洗碗還沒回來。」富四海邊問邊遞給他一瓶飲料補充水分,「你要不要跟我說明一下,你最近是在元神出竅個什麼意思?」

  「我有嗎?」他漫不經心地喝著解渴的水。

  富四海不疾不徐地替他溫習起記憶,「昨天用來搭配紅茶的餅乾是鹹的。」

  「偶爾我也會做鹹的。」他還是繼續故作鎮定。

  「但前天是辣的。」滿腹苦悶無處訴的富四海,很堅持要找這個元兇討個原由,「在你害我拉肚子拉了一整晚後,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世上居然會有朝天椒口味的奶酥餅乾。

  「大概是我的手藝退步了吧。」

  好,左拐右彎都不肯承認是不是?那就不要怪他走正宗直球路線了。「為什麼我和小嫣都不可以到你房裏外宿了?」打從那天不小心看到他的秘密後,富四海老早就察覺出他的異樣了,偏偏就只有他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

  「近來我想要一個人睡,因為你們兩個的睡相都太差了。」為免其中一個來了,另一個也非要跟來不可,所以他也只好狠下心,兩個統統都拒於窗外。

  「那你又是為什麼最近都不敢正眼好好的看著小嫣?」他就不信這樣還逮不住。

  彷彿被逮著心虛的尾巴般,杜寬雅不太自然地別開了臉,忍不住在心底再次回想起,那一張近來總是頻繁出現在他腦海裏的睡顏……

  以往因為他房裏的床夠大,所以就算是富四海與伍嫣都跑來借宿,他們三人也都能各據一角的睡,一直以來,除了偶爾會被踹下床外,基本上,他們三人間並沒出過什麼大問題,也不曾因為男女的因素而產生什麼意外狀況。

  直到有天夜裏他因口渴醒來,感覺手臂上有個沈甸甸的重物,而他懷中,也有具既柔軟又溫暖的身軀,帶著睡意的他一睜開眼,映入他眼簾的是,伍嫣她那張枕在他的手臂上甜甜的睡臉,而她一手橫過他的胸口摟著他的姿勢,看起來則是那麼的自然。自然到……令他最近常常產生某種心跳不已的感覺。他始終都忘不了,她依偎在他裏入睡的模樣,她髮絲上傳來的淡淡幽香,她總是漾在臉上的開朗笑靨,和她聽他彈琴時,閉上了那雙長長的眼睫,深感陶醉的神情……

  再加上,對於他,她總是那麼地沒有防備,每當他輕撫著她的臉龐,細細地品味著她細緻的膚觸,或是再更靠近她些許,她也從不曾反對,更是令他難以壓抑下心頭的悸動,與另一種因她而生的非理性衝動。

  面對杜寬雅的執意保持沈默,早有對應之策的富四海,不慌不忙地走至道場的窗邊,朝外頭拍了拍手。

  「巴士底!」

  一聽到富家那只極惡吉娃娃的名字後,當下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的杜寬雅,面色蒼白地整個人緊抵在牆面上,在富四海將跑進道場裏的巴士底給抱至他的面前時,對狗類還是有著某種程度恐懼戚的他,語調顫顫地指控著。

  「你……你卑鄙……」早知道他就不讓這號鄰居知道他的弱點了。

  富四海才不管用了什麼手段,「識相點的就快說實話。」

  「我……」

  「不想更丟臉的話就快點給我招。」當道場上的學員們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看著他怪異的舉止時,富四海壞壞地將手中的狗兒貼近他的臉,還讓牠在他的面上輕舔了好幾下。

  當下什麼都顧不得的杜寬雅馬上棄械投降,「我招,我什麼都招了,快把牠拿遠一點……」

  暫且放他一馬的富四海,將巴士底抱進了懷裏,慢條斯理地問著坐在原地不敢妄動的他。

  「你喜歡小嫣?」怎麼他在她家隔壁住了十六年,都對她沒有半點感覺,而這號新鄰居才搬來半年就呆呆地看上了她?

  「喜歡……」杜寬雅緊張地點著頭,很怕巴士底隨時可能會朝他撲過來。

  富四海實在是搞不懂他心動的標準是在哪裡。

  「她很遲鈍的。」應該說,她的神經大概比電線還要粗一點吧。

  「我知道。」

  「她很粗魯的。」全道館裏的學員都知道,摔起人來就像在摔沙袋一樣的她,身上根本就摩擦不出半點女人味。

  「我不覺得。」各人品味不同。

  「長得也只是普普通通而已。」不過即使是這樣,還是迷倒了不少不長眼的學員就是了。

  「我認為她很美就行了。」杜寬雅不悅地斂緊了眉心,不想再讓他這麼繼續批評伍嫣。

  聆聽著他帶著怒意的反駁,富四海無言地搖搖頭,直在心裏想著,他家隔壁的那個鄰居,她祖上是積過德啊?全校一堆子女生想追這位會彈鋼琴的王子都追不到,而她咧,什麼都不必做,就輕鬆將這個視力可能有問題的王子殿下給成功捕獲。

  「好吧,看在鄰居的份上,我支援你。需不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這樣也好啦,與其把這個外表粗獷內心纖細的鄰居交給其他來路不明的野女人,還不如就獨厚給伍嫣,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豈料杜寬雅對他的好意卻毫不領情。

  「不需要。」他的私事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來插手?

  富四海當下二話不說地抄起躺在地上的巴士底,再次往他的方向給推過去。

  「我說的是實話啊!」被逼供得滿心冤枉的杜寬雅,左躲右閃著對他過於熱情的巴士底。

  「錯,就算是實話,本大爺也只聽本大爺想聽的版本。」

  他忍不住大皺其眉,「你這已經不是逼供而是偽造事實了!」

  「嗯?」富四海橫他一眼,作勢想要放開手中的巴士底。

  杜寬雅急急地更改了供詞,「需要、需要,富大少,請你大發慈悲幫幫我!」

  「乖。」求知慾與虛榮心皆充分地被補足了後,富四海這才滿意地收手不再虐囚。

  站在道館窗外的富家私人司機,小聲地朝裏頭輕喚。

  「少爺。」

  富四海在看見他手中所拿的東西後,抱著逞兇完畢的巴士底走出道館外,伸手拿過那袋自徵信社寄來的文件,打開裏頭的報告書粗略的看了一下,接著他有些憂慮地皺緊了眉心。

  「四海,我訂的紅茶今天寄到了,晚點記得來我的房裏喝茶。」不知他倆在外面做什麼的杜寬雅,趕在他要回家前不忘提醒他。抬首看著杜寬雅面上開心的模樣,富四海只考慮了一下,隨即把那疊書面報告塞回郵包裏。

  「嗯,我和小嫣晚點會爬過去的。」

  星期三下午的社團時間一到,遭富四海給強行拖至圖書館的伍嫣,兩眼無神地看著富四海晾在她眼前的那張成績單,和那一疊她再也不想看到的考卷。

  他以指彈了彈成績單,「喂,一半滿江紅啊,妳都不覺得可恥嗎?」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家的鄰居竟考這種見不得人的分數?

  「不覺得,因為我的腦袋本來就裝不了理科的東西。」滿臉睡意的伍嫣,當著他的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還有,我雖然有反省的能力,但是我沒有足夠應付我爸媽的體力……」

  「就算妳的工作量再怎麼大,妳也還是要讀書。」睡睡睡,一逮到了可以休息的空檔就是睡,就連考試時她也可以睡,她也不看看這些考卷上頭,每一張都有她睡著後流口水的痕跡。

  「我一直都有讀啊……」她邊說邊愛困地揉著眼睛,「你要是有本事又有膽量的話,你就去叫我爸媽別讓我天天勞動過度,害得我老是在考試時寫到一半就一睡不醒。」白天要上課,下課後不是要去老媽的道場練柔道,就是得去老爸的店裏當洗碗工,她又不是什麼鐵打的超人。

  趕在她想趴上桌面打個小盹前,富四海拉了拉她的衣領逼她坐正。

  「喂,昨天妳家的暴力老媽跑來我家威脅我。」眼看她還是沒有什麼危機感,他不得不加碼增加她一點危機感。

  「內容是?」

  他含怨地道:「妳要是敢補考不過的話,她在摔死妳後,下一個倒楣的目標就是我。」就算他們兩家的關係再怎麼親密好了,為什麼每次自家小孩做錯事,她老媽都要連隔壁家的小孩一起修理?

  伍嫣義薄雲天地拍拍他的肩,「我會在我的墓旁幫你留個好位子的。」

  「誰要像妳一樣認命啊?」同樣長期存活於暴政下的富四海,一臉不屑地拍開她的手,「妳聽好了,為了妳我的安危著想,這次我幫妳找來了個強力的幫手。」她不以為然地指著滿桌的參考書問:「有這種神人在的話,我還需要被你拉來這裏奮鬥嗎?」

  「我已經幫妳把神人給請來了。」富四海半轉過身子,揚手指向站在門口處的杜寬雅,並朝他揮了揮手要他過來。

  睡意當下少了一半的伍嫣,訝異地看著捧著一大堆參考書的杜寬雅,將那堆書在她的面前堆成小山。

  「寬雅?」怎麼最近不管是在白天還是晚上統統都看得他?他們接觸的頻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富四海掛保證似地將他推至她的身旁坐下。

  「他可是我們班的第二名,有他罩妳,妳就不必擔心妳會過不了妳媽那一關。」

  「真的?」

  身負重任的杜寬雅扳扳十指,「我會盡全力不讓妳被妳媽給捧出家門外。」

  「時間差不多了,我家司機還在等我,我先走了。」近來頻頻為杜寬雅製造機會,希望他能長期抗戰的富四海,朝他眨了個眼示意後,便轉身自圖書館的窗戶爬了出去。

  杜寬雅不解地看著他一路跑至遠處校園圍牆邊,再動作熟練地攀過圍牆的舉動。

  「四海他急著去哪裡?」他是打算蹺掉下午所有的課嗎?

  「賺錢。」早就對這件事已經麻痺的伍嫣歎了口氣,「今天星期三嘛,他老爸都會在這天下午帶他去看什麼六合彩的明牌。」

  「……他會不會起步太早了點?」還老爸帶著兒子去呢,他們富家的金錢實習教育有必要從這麼小就開始嗎?

  她見怪不怪地再補述,「你沒聽他說過嗎?一年級上學期時,他光是靠六合彩就賺進了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

  「……」果然有姓富的本錢。

  伍嫣隨手翻著他所帶來的參考書,在看到用功的他,將裏頭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線與重點後,本就提不起勁且滿心睡意的她,眼皮又開始沈沈地往下掉。看出她困擾的杜寬雅,寵溺地揉了揉她的發,「小嫣,妳要是累了就睡一下吧,我先把重點整理整理,等一下我再叫妳起來。」「嗯。」她感激地趴在桌面上,下一刻即合上了眼簾。

  筆尖畫過紙張的沙沙聲響,在午後安靜別無他人的圖書館裏聽來,格外顯得清晰,睡意有些被分散的她,微微睜開了眼,側首枕靠在手臂上,看著坐在對面的杜寬雅,正專心地在她的書裏為她畫考試重點。

  飄浮在窗外藍色天際裏的白雲,為室內帶來了一陣明一陣暗的光影,伍嫣將視線自杜寬雅的身上拉回來,卻不意發現,圖書館遠處角落裏的一對男女,在被風兒吹得不斷翻飛的白色窗簾下親吻著。隱約間,她看見了那名男孩愛憐的目光,還有那名女孩面上淺淺的紅暈,以及他們彼此擁緊對方的雙手。

  停下筆的杜寬雅,順著她久久都沒有移動的視線往身後的遠處看去,在看見了那一對隔壁班的情侶後,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要她轉過頭來別再窺看,而後,停留在她面上的修長手指,便再也沒有移開。

  當他忽然以熱切的目光注視著她,而他的手指又開始在她的臉上散步時,心跳忽然加快許多的她總覺得,在這座靜得太不自然的圖書館裏,不出聲說些什麼好像怪怪的。

  「寬雅?」

  「我想過了。」已經忍了好一陣子的杜寬雅,在收回了指尖後,煩躁地低下了頭,自言自語般地說著,「雖然說我知道這種事是急不得的,我也很想照他所說的那樣,暫且忍一忍,有耐性的等待日後時機成熟,但是……」

  她聽得一頭霧水,「但是?」

  「但是我還是覺得,我做不到。」雖然耐心是種美德,但以他日夜都能與她相處在一起的情況下來看,要他再繼續這樣悶著什麼都不說出口,那才叫虐待。

  「做不到什麼?」

  杜寬雅抬起頭來,定定地凝視著她嬌俏的臉蛋,暗自在心底決定放棄富四海所說的長期抗戰,準備就按照他自己的心情與步伐,前去展開他人生裏的第一場初戀開端。

  「小嫣。」

  「嗯?」因他格外認真的模樣,她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拉長了耳朵屏息以待地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喜歡妳。」包含了些許的焦躁與渴望的語調,緩緩地滑過了她的耳際。遭風兒吹掀起的白色窗簾,帶來了刺眼的陽光,在一室跳躍的光影中,伍嫣兩眼瞬也不瞬地看著他坦坦剔透的眼眸,並試圖將被風兒吹走的思緒全都撿拾回來,然後在心底重新編織起他方纔所說的心情。

  杜寬雅在她呆怔了好一陣子後,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個輕吻。

  「可以請妳考慮一下嗎?」

  「考慮什麼?」她茫然地問著,只覺得手背上被他雙唇碰過的地方,帶著不可思議的灼熱。

  他微微一笑,「跟我交往。」

  一如以往在夜裏彈琴時,總會出現在他面上的款款笑意,讓伍嫣不禁想起他在月光下彈琴時的模樣,那時他的笑意,在月色下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柔優雅,就像現在一樣。

  「妳慢慢考慮,我等妳的答覆。」

  所謂的喜歡,那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個纏繞在她心中的問題,在她補考完了一星期後,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杜寬雅這陣子對她的態度,與往常無異,他也沒有半點催促她回復的意思,就像是他從來沒有脫口說出他的心意一般,反倒是她,在考完補考之後,卻因他而想了許多。

  她這個人啊,所喜歡的東西有好多好多,她喜歡夏天午後下過雨的晴朗天際,她喜歡她家母強父弱極度不協調的雙親,她喜歡富四海那個愛面子又嘮叨的青梅竹馬,可這些早就存在她生活中的喜歡,卻不是杜寬雅口中的那種喜歡。

  那天,她自他眼中所讀到的情緒,其實與她所認知的喜歡,是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不但比起她對家人朋友或是事物,似乎來得更深切了點、更加濃厚了些,隱隱地,帶著些許的曖昧熱意,以及一種她從沒體會過的渴盼。

  不知為什麼,她始終都忘不了那時他的眼神,以及那個落在她手背上帶著熱度的吻,或許就因為,他那時的口吻是那麼的誠摯直一切,也因此,她並不想對他的這份感情等閒視之,或是不經考慮就輕率地做出任何決定。她不想辜負他慎重說出口的每一字或是每一句。日正當中的時分,無垠的晴空裏,萬里無半片飛雲。伍嫣躺靠在窗邊,抬起

  一手遮去刺眼的陽光,微瞇著眼看著天際那一條拖曳得長長的白色雲線。

  「啊,飛機雲……」

  在這週末的正午時分,趕著回家的學生們早就離開了原本還鬧哄哄的校園,不想急著去自家老爸店內洗碗的她,將教室裏的課桌推到窗邊,堆並成一張充當她睡鋪的大床,打算就躺在這裏補眠,待天黑後再認命的回去店裏幫忙洗碗。

  特地跑來她班上找她一塊兒回家的富四海,在見著了她那大剌剌躺在桌上的睡姿後,站在桌畔低首俯視著無可救藥的她。

  「妳還是個女人嗎?」他絕不承認他和這女人小時候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

  伍嫣完全不痛不癢,「我記得我的性別是。」

  「隔壁的家醜,拜託一下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看不下去的他,動作利落地幫她拉攏好她的裙襬。望著窗外像是湛藍得有若大海般的晴蒼,躺在原位動也不動的她,想不通地問。「四海,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把妳載去垃圾場合法掩埋……」他開始同情另外一位不長眼的鄰居了。

  她扯扯他的衣角,「我問你,會讓人想要交往的喜歡,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喜歡?」

  向來就不曾有過這方面的煩惱,總是無憂無慮又無牽無掛的她,怎麼會突然思考起這等會浪費她腦細胞的事?難道說……

  「紅茶王子跟妳告白了?」

  「他希望我能跟他交往。」她老老實實的招供。

  富四海感興趣地揚高了兩眉,「然後呢?」

  「我想知道他口中所說的喜歡,與我所知道日常生活中的喜歡,差別究竟在哪裡。」等得不耐煩的伍嫣再次拉了拉他的制服要求解惑。

  他一手掩著臉,「妳的腦袋一直都擺在抽屜裏沒拿出來用過嗎?」

  「初體驗嘛,你就將就點。」她自桌上坐起,盤好兩腿正坐在他的面前,以不准他拒絕的目光定定地直視著他。唉,這種事,該怎麼對遲鈍的她解釋才好呢?富四海一手撫著下頷,靠站在窗邊,思索著到底該用哪種最簡單的說法,才能讓她的腦袋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開竅。

  「就我個人的認知,想要交往的那種喜歡,比較像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心情與感覺。」扮演起私人教師的他,隨便捉了個大方向便開講起來,「喜歡上一個人時,有些人會覺得自己再也不像自己,妳會為了對方一個眼神而歡笑或哭泣,妳會常常想起他,會想要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會想待在他的身邊,會想聽見他的聲音,會想握住他的手,會渴望能夠擁有或分享他所有的一切,會自然而然地想要為他犧牲、保護、奉獻等等。」

  她錯愣地張大眼,「一個喜歡,就包括了這麼多的情緒?」

  「這程度算是輕微的了。」頂多只能算是初期症狀而已。

  伍嫣不語地盯著他那不似開玩笑的模樣,思索了一會兒後,她秀麗的柳眉開始漸漸地朝她的眉心靠攏。

  富四海以指節敲敲她的額頭,「總之,妳目前所知道的喜歡,程度僅限於親情與友情方面的喜歡,而王子殿下的,則是屬於愛情那層級的。對他來說,在喜歡上妳之後,妳就是他的太陽,就是他世界的中心,他所有的心思和作為,就只繞著妳一個人運轉而已。」

  無法想像那該是怎樣無私奉獻的她,有些不忍地問。

  「那樣的話……喜歡上一個人,不是很辛苦嗎?」

  「哪怕再辛苦,身為當事人也會甘之如飴的,因為這種辛苦對他來說,其實就是一種滿足的幸福。」不然為什麼人人都爭先恐後地往感情這片苦海裏跳?

  午休結束的鐘聲,依時規律地緩緩揚起,耳熟的鐘聲響遍了校園的每一處,這讓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的富四海,催促性地拿來了她的書包。

  「有沒有懂一點了?」

  伍嫣鄭重地點點頭,「嗯,大致上。」

  「那就好,外面好像有人找妳。」不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後,富四海頗無言以對地推推她的肩頭。

  「誰?」

  「最近常讓我吃朝天椒口味餅乾的某人。」有沒有時機抓得這麼剛好的啊?跳下課桌與他一塊兒站至窗邊的伍嫣,一頭霧水地看著站在樓下花園裏的杜寬雅,自書包裏倒出了一堆折好的紙飛機,不顧四下有多少人因為他奇怪的行徑正好奇地看著他,他就只是在量好高度、瞄準好方向後,開始將一隻只紙飛機用力射向他們所處的教室窗口。

  「他在做什麼啊?」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的伍嫣,努力地接著一隻又一隻的紙飛機,再將它們扔給旁邊充當第二號捕手的富四海。

  當樓下的杜寬雅不再將紙飛機給射上樓後,富四海拆開了像是寫著字的第一隻紙飛機,與她一同瞪看著上頭所寫的一個特大號的問號。

  「問號?」她呆了一下。

  大抵摸清楚杜寬雅在想什麼的富四海,飛快地接續拆開其他的紙飛機,然後依照順序將紙張攤放在桌面上,再轉過伍嫣的臉龐,逼她看向那一紙紙再透明不過的心意。

  在那一張張潔白的紙張上,全都只寫了一個字,將它們集合起來排妥後,即成了讓伍嫣心跳猛然漏掉半拍的話語。我、可、以、喜、歡、妳、嗎?猶記得,在午後的圖書館裏,那一雙曾經定定凝視著她的眼眸,就像一朵飄移許久的浮萍般,再一次地飄回了她的眼前。當時他那看似渴望的表情、寵溺的口吻與貼心的舉動,讓回想起這一切的她只覺得兩頰一熱,突然間,某種無處躲藏的心情,使得她下意識地彎下了身子,飛快地蹲坐在窗下,再也不敢探首看向外頭的杜寬雅,也不敢去想像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站在樓下凝望著她。

  將這一切看在眼底的富四海,刻意涼聲地提醒,「喂,人家展開正面攻勢了喔。」

  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反應的伍嫣,並沒有閑情去理會他口中的嘲諷,反倒是納悶起自己怎麼會有這種類似膽小鬼的行為。

  「曙。」成功代她收下自樓下射上來的最後一隻紙飛機後,富四海將它拆開再拎至她的面前,要她面對現實,「這是敵方的最後一擊。」

  可以請妳也喜歡我嗎?

  望著那張紙條上端正得過分好看的字跡,伍嫣一手掩著胸口,對於這一份突如其來的不知所措,只能靠在牆上不斷地大口大口換氣。

  「這對心臟不太好……」

  「這位住在隔壁的鄰居,咱們的紅茶王子可是光明正大的向妳挑戰,妳要是不堂堂正正的迎戰,那就太說不過去了。」見她似乎有點開竅了,富四海更是加把勁地再助樓下之人一臂之力。

  「我……」

  「喜歡或討厭,選一個吧。」富四海伸手拍拍她的頭際,「反正妳本來就是那種只靠直覺行動的單細胞生物,所以這次也照妳的直覺來決定就行了。」

  她仰起小臉,「就這麼簡單?」

  「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沒什麼難的啊。」自認當完紅娘的他,邊說邊走向教室門口,瀟灑地對她揮揮手,「好了,坦率一點面對妳自己和他吧。」

  在富四海離開了教室後,躲躲藏藏的她,鼓起勇氣自窗邊探出一顆頭往窗下偷看時,始終都站在窗臺下的杜寬雅在看到她的頭冒出來時,他笑開來,而沒想到他是這種反應的她,就只能傻愣愣地看著他的笑臉。

  這是頭一次……她見他笑得那麼開懷燦爛,那麼不帶別的情緒。她從不知道,在他面上那純粹歡喜的表情,竟是這麼地溫暖動人,令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許久,都不知該如何將目光自他的身上挪開。燦燦的陽光就這麼灑落在他的臉龐上,那像是等待了許久後乍然放晴的笑顏,讓她覺得就像是見到了雨後難得一見的彩虹似的。

  ……不是親情與友情的喜歡,而是愛情的嗎?

  她不知道的是,那日對她告白的他,當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又是鼓起了多少的勇氣,才有辦法對她說出「我喜歡妳」這四個字的。

  如今這般站在窗邊看著那張因她而生的笑臉,伍嫣試著去憶起在她短短人生中,所有曾經經歷過的種種美麗畫面,只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因為,這世上,怎可能會有比眼前的笑容還要更動人的風景?

  累積在他與她之間的回憶,和總是在午夜裏為了她而彈奏的琴音,再加上了此刻正等候在樓下的杜寬雅本人,讓她有種來歷不明且不斷湧現的衝動,令她很想要就這麼一直一直,將這份鼓動著她的笑意據留在她的眼底。

  雖然說,她還不太明白關於愛情更多或是更深的涵義,但她現在所能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她,喜歡他這份喜歡著她的心情。

  因為站在暗戀面前的他,非常勇敢,也太過美麗。不想再讓樓下的杜寬雅繼續默默地等待,伍嫣離開了窗邊,自課桌抽屜裏取來她的筆記本,撕下一張白紙並在上面寫上幾字後,她也學他一般折起了紙飛機。

  當按捺著焦急心情的杜寬雅再次在窗口見到她時,她沒有半點猶豫,將手中的紙飛機擲向他,然後,再對他漾出了個再燦爛不過的笑靨。

  放馬過來。

  拆開紙飛機得到答案的杜寬雅,先是怔了怔,隨即在她注視的目光下,飛快地往樓梯的方向奔跑起來。不過許久,站在窗口邊的伍嫣,微笑地側過耳,聆聽著那一聲聲急快跑上樓來的急忙腳步聲,當教室的大門豁然遭人開啟時,她看見了,在他面上,那種她無法以言語具體形容,也不知該用什麼筆觸所能描繪的驚喜模樣。

  窗外徐來的陣陣南風,攜著夏日特有的青草香,緩緩吹揚起桌上那一張張寫滿了關於戀愛的心情,在他們倆忙於在教室裏撿拾起那些關於初戀的感覺時,伍嫣在心底默默提醒著自己。

  對於眼前這一張又驚又喜的臉龐,這種珍貴的心情,她要謹慎地存放於她的青春記憶盒子裏,並且好好的珍惜著,不讓它在往後的歲月曆程中,輕易泛黃,或是遺忘。
第三章

  午後舒爽的涼風,伴隨著窗外操場上球棒的清脆打擊聲,同學們的歡呼鼓噪聲,種種聽起來甚是平凡的聲韻,在藍色的天空下交織成一部屬於年輕的輕快小板進行曲。開完班會後,伍嫣特地跑來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邊半趴在桌上寫起方才開班會時沒寫完的報告,邊等著說好要來這裏練琴的杜寬雅。但不過許久,遭窗外的涼風一吹,不敵睡魔召喚的她,便頻頻打起瞌睡來,將報告本子上的字跡寫得有一撇沒一撇,活像是有蚯蚓扭過般。

  當外頭走廊上的同學們回家的回家,或是都已去操場上進行社團活動時,睡意愈來愈濃的她,索性將整張臉蛋埋進那本班會報告裏,趴在桌上大睡特睡。

  趕在她將臉蛋睡出一道印痕前,遲到的杜寬雅小心地抬起她的臉替她換邊,而睡得迷迷糊糊的伍嫣,只是微瞇著眼確定了身旁的人是他後,隨即又再次閉上了眼,任由拉來椅子坐在身旁的他,伸出一掌探入她的髮絲間,柔柔地輕撫著她的發。邊聆聽著從遠處傳來校際合唱團的四重唱歌聲,邊享受著這種有如浪潮輕拍著海岸般的柔柔撫觸,眼皮沈重得幾乎睜不開的伍嫣,只覺得這份撫觸……好溫柔,好舒服,令她好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而那隻大掌的主人也這麼一直撫摸下去……

  「小嫣,妳不是要聽我彈琴嗎?」雖然他也很想陪她繼續沈浸在這沒人打擾的兩人世界,不過他還是得趁她一路睡到底前把她搖醒。

  她愛困地應著,「嗯……」

  「妳的班會報告不寫完行嗎?別忘了伍爸說過妳今晚要去店裏洗碗。」

  不想面對現實的她,喃喃地把臉埋進桌面,「我又不是家用和店面專用的洗碗工……」

  「那這樣吧,我陪妳一塊兒去洗。」他也不想看她又得獨自一人跟那些成山的碗盤奮戰,「我相信伍爸會很高興店裏又多了個未成年的洗碗工的。」

  伍嫣微微側過臉,以懷疑的眼神瞄向他。「你今天不必去給我媽摔嗎?」別說她和她老爸都想搶他,就連她老媽也是,而她要是敢跟她家老媽作對搶人,相信她回家時,她肯定會被摔出家門外。

  他以指來回地輕撫著她睡紅的臉頰,「因為我想陪妳,所以不必。」

  在逆亮的光影下,伍嫣逐去了睡意迎上了杜寬雅低垂的視線,近來,她察覺到,她似乎非常喜歡他這種,無時無刻無不蔓延流連在她身上的視線,因為,那看來是那麼的獨寵,那麼的唯一,而他本人給她的感覺也是這樣。

  她揚起一手,沿著他臉部的輪廓,以指尖細細描繪著近來總是會出現在他面上的笑意。

  「喜歡我,會讓你覺得快樂嗎?」

  杜寬雅手邊的動作頓了頓,而後又繼續徐徐輕撫著她的眉眼。

  「嗯,非常快樂。」

  「我是個有點遲鈍的人。」很有自知之明的她,不得不事先提醒他一下。

  他絲毫不在意,「我知道。」

  拉過他好像在她臉上迷路的手後,伍嫣抬起一掌覆在他那只明顯比她大了很多的掌心上,摸索著他的掌心之際,也順道把擱在心裏已久的問題問出。「在你跟我告白之前,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喜歡你,因此而拒絕你呢?」

  「就算是這樣,我至少還是擁有可以繼續暗戀妳的權利。」杜寬雅在她張大了五指時,緩緩握住了她的掌心與她的五指緊密交握。

  她側首凝娣著他,「只是暗戀,不會很寂寞嗎?」

  「即使寂寞,對我來說,那也是一種快樂。」

  就像那天一樣,那種發自心底快樂的笑容,再次自杜寬雅的面上漾開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像是雨後虹彩的笑容,好希望就把時間停在這溫柔的一刻,讓這種真誠的笑就這樣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

  「也許我不太懂,也許我很遲鈍,但是……」她坐直起身子,揚起另一手輕撫著他的嘴角,「我希望你就這麼一直看著我,也一直都對我這麼笑著。」

  「妳喜歡?」

  「嗯。」她將他的大掌貼在她的臉頰上,「你要努力的讓我全面喜歡上你,可以嗎?」

  朗朗的笑意停佇在他的唇畔,「當然可以,因為那正是我的希望。」窗外風兒捎來的絲絲絮語,將白色的窗簾吹拂成一名又一名穿著圓裙的舞孃,迴旋的舞姿中,掩映的陽光映成一地光陰低喃的字句。在光影的流動間,伍嫣靜望著那逆光的翳影,將他面上滿足的笑容,拍攝成一幅年少時最美好的畫面。

  再次抬首看向牆上的時鐘後,精神方面備受折磨的富四海,怯懦地瞥了坐在他身旁的鄰居一眼,而後再次在心底默默暗罵起那個一手造成今晚局面的伍家武則天。

  都怪那個愛造孽的伍媽,沒事幹嘛今晚跑去開什麼裏民大會?沒事幹嘛又找伍嫣來代課?沒事幹嘛還雞婆的找杜寬雅來當什麼列席指導?沒事……沒事……沒事上什麼寢技課啊?

  一整晚下來,坐在他身旁這位姓杜的同學,悶不吭聲地全程緊盯著代課的伍嫣,同時亦用那種會造成低氣壓的冷冽目光,瞪視著場上練習著寢技,與她雙雙一塊兒躺在地上,不斷壓過來抱過去、扯過來又摟過去,肢體跟她緊緊交纏密不可分的每個學生。最要命的是,那些個等不及上場想與伍嫣來個親密接觸的學生們,還相當不會看道場天氣狀況,紛紛對場上的代課老師投以會點燃火藥庫的愛慕眼神,也不管充當客座指導的杜寬雅,頂著一張冷颼颼的俊臉,並從頭到尾都把兩拳給握得死緊。

  頭一回覺得性命有危險的富四海,抹去了滿頭的冷汗後,小心地瞄向身旁一整晚始終隱忍不發的自家鄰居,從沒想過,向來就是一副乖寶寶模樣,總是溫和又斯文的他,竟也有這等類似黑道中人想要火拚或殺人時的眼神。

  「我、我看……」富四海戰戰兢兢地開口,「呃,我還是叫小嫣提早下課好了。」

  沒有應聲的杜寬雅,僅只是側過臉,微微瞇細了兩眼,絲毫不掩心火地瞪向沒有阻止伍嫣今晚代課的共犯。

  「小嫣!」急急叫住正與某人肢體糾纏中的伍嫣後,富四海刻意地在話中大聲強調某三個字,「妳的『男、朋、友』要和妳來一場友誼賽-

  當四下聽明瞭話意的學員們,紛紛因名花有主而逸出了抱憾的歎息之聲時,杜寬雅懶懶地挑高了朗眉,沒想到他這位姓富的同班同學,居然是如此的聰明和上道。然而,伍嫣卻在瞄了瞄杜寬雅一眼之後,相當不配合現場險惡氣氛地甩過頭去。

  「我不要。」

  富四海一身冷汗地問:「為什麼?」不讓旁邊的隱性魔王下場,她是想犧牲其他的無辜老百姓嗎?

  她早看穿了,「因為他從來都沒有使出全力過。」

  哼,什麼柔道只學過一點點?要不是前幾天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自他的口中套出,因為他某種特殊的家庭背景因素,從小到大,只要是關於武術類的,舉凡柔道、空手道等等,只要是道字輩的,他全都拜師學齊了一輪,不然她還根本就不知道,這只姓杜的隱性老虎,一直以來都在她家道場裏不發威,還沒事拚命裝三腳貓。

  「我會的。」杜寬雅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這一次我會全力以赴的。」

  她警告性地把話說在前頭,「先說好,這次不准你再放水。」

  「收到。」他扳扳頸項,走至場中規規矩矩地對她行了個禮。逮著逃生大好良機的富四海,在場上的某對男女開始在地板上糾纏成一團死結時,趕小雞似地將那堆看呆了的學生們一個個往門口處驅趕。

  「下課了、下課了……」他手腳利落地將不會看風頭的冤大頭們給推出門外逃生。

  「可是……」時間還沒到啊。

  富四海兩手往腰際一插,登時拉大了嗓門問道:「再不走,你是想留下來當炮灰嗎?」

  沒聽見道場大門被關上的伍嫣,連續幾回在杜寬雅的壓制下,拚命地想要自他的手腳中掙脫開來,卻總是被他先察覺一步給頻頻鎖死了動作,她咬緊了牙關,試著想要抵抗那大出她許多的力氣,卻赫然察覺到,壓在她身上的他,那副平常總藏在制服底下的身材好高大壯碩,而他這種難以言喻的專注目光,則是看得她有種莫名的心慌。

  將她壓制得絲毫無法動彈後,狀似輕鬆的杜寬雅,好笑地看著她不認輸的眼眸。「還想繼續較量嗎?」

  「你居然還是對我手下留情……」太看不起人了,他平常豈只是留了一手而已?應該說他還額外留了四五手才是。

  杜寬雅淡淡地笑了笑,鬆開她後順手拉她起來,「因為我捨不得欺負自己的女朋友啊。」

  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後,後知後覺的伍嫣這才發現,富四海不知在何時已經把所有人都給趕走,並把道場的大門給關上了,此時此刻,偌大的道場裏,剩下的就只是衣衫不整的他們兩個而已。

  近站在她眼前的杜寬雅,耐心地將她被拉開的道服給拉攏好,盡可能地藏住每一寸露出來的肌膚,然後他一把摟過她的腰,低首與她眼眸齊對。

  「不要跟其他男人太親密,就算是上課也不可以。」讓自家女兒與一票野男人上寢技課?他想他有必要找個時間與伍媽媽好好聊一聊。

  伍嫣歪著腦袋想了想,「因為你會嫉妒?」

  「對。」

  「那只是上課而已。」柔道本來就是一種近身動手動腳的運動嘛。

  「我一樣會不舒服。」他以指梳過她的發,語氣中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伍嫣緊斂著柳眉,「那我媽的課要怎麼辦?」怎麼他的性格跟老媽的差不多一樣專制?

  「以後上寢技這類的課時,就由我來代替妳。」他可不想便宜了那些可以正大光明吃她豆腐的人。

  本來還動作輕柔撫順著她的發的大掌,在她還想要爭取一點抗辯空間時,緩緩地往她的身子降下,再圈摟住她的身子,不留空隙地將她給牢牢擁進懷裏。

  低首看著他的動作,她心裏大概也明白了八分,只是比起老媽說一不二的獨裁,他這種因嫉妒而生的反應,不但沒帶給她什麼反感,反倒是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算是佔有欲嗎?」她揚首看著他皺眉的樣子,一種打心底暖起來的感覺,令她不自覺地揚起了唇角。

  「一點也沒錯。」杜寬雅先是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再突然拉開了彼此的身子,一手牽起她的右手,一手摟住了她的腰際。

  「你在做什麼?」

  「跳舞。」他邊說邊帶動她的腳步,「我們都交往好一陣子了,也該有個正式一點的約會了。」都因她的家庭打工,他到現在都還沒有機會能與她做些男女朋友之間,算是稍微正常一點的交往活動。

  「我不會跳……」連續踩了他的腳兩次後,她有些困窘地想阻止自己繼續出模或是虐待他。

  他不以為意地拉過她,「踩在我的腳上,我教妳。」

  熟悉的圓舞曲曲調,徐徐自伍嫣的頂上流瀉而下,她噙著一抹笑,看向穿著道服還正哼著舞曲的杜寬雅,有模有樣地領著她翩翩起舞,不過多久,當他口中的曲子愈哼愈走調,而他們倆的舞步也因此愈跳愈荒腔走板時,她再也關不住滿腹的笑蟲放聲大笑起來。

  懷中那一張漾滿紅暈的笑臉,在杜寬雅的眼中看來,就像個閃閃發亮的寶物一樣。

  停下所有動作的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快樂的模樣,在她笑了好一會兒想要休息片刻時,他伸手將她拉近,低首吻上她的額際。

  不曾與他如此親密接觸過的伍嫣,當下頓了頓,先前的笑意像是湖面上散去的漣漪,可揮之不去的,卻是停留在她額上的暖意。

  「再一次。」她悄悄拉緊了他的道服,不害羞也不客氣地要求著。這次,杜寬雅的唇稍稍往下挪移了點,以蝶似的吻觸輕輕地吻上她的兩邊面頰。

  「再一次。」

  奉命照辦的他,再降低了些許高度,側首吻上她的喉際,然後將唇貼在那兒動也不動。

  「再!」當猶覺得不夠的她再次出聲時,他忽地以指掩住她的唇。

  伍嫣不明所以地看著重新抬起頭的他,以複雜的神色盯審了她好一陣子,而後他歎了口長長的氣,兩手捧起她的臉蛋。

  「拜託妳……」忍了一整晚的杜寬雅,以額抵著她的額,語氣頗為沮喪地向她懇求,「對其他男人多一點戒心,也跟別人保持一點距離,不然,一直都在忍耐的我,看起來不就像個傻瓜一樣嗎?」

  在他低沈的嗓音裏,聽起來有些焦躁,也有些不安,還有的是更多說不出口的忍抑,然而這些在聽入她的耳裏後,卻成了種初次品嚐到的,淡淡的、甜甜的回音。「嗯,我知道了……」伍嫣微排著臉,側首靠在他的懷裏將他抱緊。緊貼在她貝耳上的那片胸膛,除了傳來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外,也忠實傳達了他那有點過快的心跳聲。當杜寬雅傾身把她抱得更緊,並一下又一下珍惜地撫著她的長髮時,她這才發覺到,原來在她胸口轟然喧鬧著的心跳聲,其實與他的鼓動得一樣快,而它們此刻聽起來,就像是一首,悅耳動人的和絃。

  趁著近來天氣不錯,加上自園藝店裏所訂的花苗也都送來了,老早就想將自宅外頭偌大的花園重新整治一番的杜寬雅,在週末的午後,他先是去隔壁拉來了不想幫伍媽媽代班的伍嫣,再替伍嫣戴上了園藝專用的手套和遮陽的草帽,接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拖著這名義務園藝工,陪著他一起來面對這座大得讓他有些頭疼的花園。

  拿著小鏟子蹲在地上幫忙翻松泥土好一陣子後,伍嫣有些無力地看著這片不知該整地到何時的花園,而後揚首尋找起另一個幫手的身影。「不是說四海也會來幫忙嗎?他人呢?」才住在隔壁的隔壁而已,他是迷路迷到哪去了?在園中忙著拔除枯萎花叢的杜寬雅,在出門前就已注意到,那輛專門接送富大少的愛車已不在他家門外。

  「他早就跑了。」富家大少說過了,除了錢以外,他那一雙少爺的手絕對不拿比書包還要重的東西。

  「不講義氣的鄰居……」伍嫣不平地用力鏟著腳邊的泥土,「我要罰他明後兩天都不准爬來你家喝午茶和晚茶!」

  「可惜的是,在他出門前我已經替他烤好他指定的奶酥餅乾了。」他才不想半夜又被那位酷愛甜食的大少爺給挖起來做甜點。

  她滿心不是滋味地瞪著他,「你別太寵他了。」

  他涼涼地問:「我寵的只有他一個嗎?」她這個養成習慣每晚睡前不聽琴聲就沒法睡的半斤,也好意思說那個八兩?

  一時詞窮的她,沒好氣地拍拍兩手的泥土,起身走至花園的一角,低首看著他所訂來的花苗。「怎麼沒有半株玫瑰?」一年四季裏該按時開的花苗他全都買齊了,就是獨獨缺了以往曾在這花園裏開得最燦爛的花苗。

  「……我忘了訂。」沈吟了許久後,杜寬雅別過臉,隨口敷衍而過。

  凝娣著他不想多做解釋的側臉,伍嫣轉眼想了想,走至他的身邊,與他一塊兒拔起那些早已枯死的玫瑰花枝。

  「我聽我媽說,以前這個花園一年四季總是開滿了花,尤其是滿園的玫瑰一起盛開時,從大老遠的巷口那一邊就可以聞到花香味。」

  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是嗎?」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婆婆就不再種玫瑰花了。」她故意再給一些提示。

  杜寬雅緩緩垂下了眼簾,始終都不想說出口的那段過往,總算是被她給勾出了口。

  「……大概是因為我母親的關係吧。」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自母親與情人私奔離家的那一年起,為免睹物思人,外婆就再也不種這些深受母親喜愛的花朵了。

  伍嫣輕輕歎了口氣,為了他想保護外婆,不想讓外婆再次覺得難受的那顆體貼的心,戚到既心疼又溫柔,在她想湊到他的面前看清他那張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臉龐時,她的指尖不意被手間的花刺給刺了一下。「啊。」

  杜寬雅迅速回過頭來,拉掉了她所戴的手套後,想也不想地就低首吮去了她指尖所流出來的血珠,再自口袋中抽出隨身帶著的手帕為她拭淨。

  怔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伍嫣在指尖感受到一陣濕潤的暖意時,不禁很想在心中大歎放她一馬吧。

  「怎麼了?」處理好她的傷口後,他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她以另一手掩面的怪異行徑。

  「站好,不要動。」伍嫣索性站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胸坎,努力地想對總是在無意中對人溫柔的他,也回績一些隻屬於她的溫柔。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她輕薄,「小嫣?」

  她鬆手放開他,再次蹲回鬆了一半土的花園裏,接續不知何時才做得完的工程。

  「好了,工作工作,不要老用你的美色來引誘我。」啊啊,真受不了,又高又壯還長得滿不賴的,更別說還會為她彈琴呢……還好她有先見之明,搶先一步把這種男人給拐帶回家收為己用。再次拿起小鏟子鏟地不過許久,某種堅硬的金屬聲,令伍嫣在敲了兩三下後,懷疑地看著底下這片也不知有多久沒整過地的花園。

  「咦?」

  杜寬雅放下手中的花枝,湊到她的身旁蹲下,「挖到了什麼?」

  也不知挖到什麼的她,摸索了好一會兒,終於自土中挖出一個泛著鏽色的小鐵盒,小心地打開它後,發現裏頭有封泛黃的信。

  「這會是誰寫的?」

  「大概是在外婆住進來之前的人寫的吧,我聽外婆說這間老屋在外公買下前,曾經對外出租過。」杜寬雅在她拆開信封時,拉著她到一旁坐下,他再坐至她的身後將她攬至懷裏,讓她能夠舒服地靠在他的懷中看信。

  攤開信件後,已然泛黃的信紙上頭,有著筆力蒼勁卻又不失優美的字跡,而這一封信,既沒有寫明是給誰的,在信尾也未有落款,但就在他們定心一塊兒看下去,他們霎時遺忘了在他們身畔流轉著的時光……

  我知道,分別後的這些年來,妳一定累積了許多許多的寂寞,而妳所等待著的,並不只是我有如渡烏般點水而過的光陰,或是短暫相聚時,那只能夠撐持一些時候的溫暖而已。在流星來的那一年,我記得,妳曾經在冬日的星空下對我說過,這世上總人數有著近六十億。能夠在六十億人中找到妳,我深深的覺得,這真的是一種奇跡。

  如果說,世界是一月海洋的話,那麼駐足在愛情港口的港邊,獨自等持著那個六十億人中的那一個人靜靜泊岸歸來,是不是也是一種奇跡?

  又或者,它只是一種耽誤妳青春韶光的愚昧?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自私地期望著,當有天,我終於能放下一切,能夠自由的回來妳身邊時,我能夠在妳所等持的港灣裏靠岸。

  而我更希望的是,在我不能陪伴在妳身邊的日子裹,當妳回想起我的時候,妳微笑的時間,會比流淚的時來得更長久。

  妳知道嗎?對我來說,只要有妳在,這個世界,已經再完美不過了。

  仔細閱讀完了整封信後,將那封信原封不動地放回鐵盒裏的伍嫣,邊動手將鐵盒給埋回原處,邊陶然地回想著信中所寫的字句。「真希望也有人能對我寫這種情書……」她從沒想過,原來她和其他的小女生一樣,也都是很吃浪漫這一套的。

  聆聽著她羨慕般的口吻,杜寬雅想了想,而後他像是想要實現她的這個心願般,一口應允了下來。

  「我寫。」

  她挑高一雙黛眉,「我們又沒有像這信中的兩人一樣分隔兩地。」情況不能相比就算了,她也不希望他們日後也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

  他狀似若無其事地問:「如果將來可能會呢?」

  「什麼?」

  「只是假設而已。」杜寬雅四兩撥千斤地帶過,語調盡可能一如往常的平和自然,「如果我們真的像他們一樣分開了,我一定有空就寫情書給妳,讓妳知道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我怎麼想念妳,我又是多麼的期待能與妳再次相見。」雖然不清楚他怎會突然興起這個念頭,也隱約地覺得,他似乎並非單純地是被那封信給戚動,所以才會想要這麼與她約定,伍嫣不動聲色地將她的疑惑給埋進心底,一手挽著他的手臂,配合地輕問。

  「真的會寫?」他看起來像是那麼浪漫的人嗎?

  杜寬雅慎重地頷首,「嗯。」

  「那我也會寫給你。」她攤開他的掌心,以指尖在上頭隨意地亂寫了幾個字。

  「一定?」豈料他卻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問得好像是需要她這麼保證般。

  「寬雅?」

  「關於我父母的背景?」

  窩在床上陪兩位鄰居一塊兒寫作業的杜寬雅,擱下了手中等待他解算的公式,揚起墨眉看向懷有其他目的而來,根本就無心趕完那堆作業的鄰居們。三兩下就把床上的課本與作業給收拾好的兩人,分工合作地一人收走他手中的作業,另一人則負責去把閣樓的房門上鎖,再順便連閣窗也關得密不通風。

  「你們怎麼會突然想問?」杜寬雅兩手環著胸,微瞇著眼看著他們兩個像是好學生般,端正坐在他面前等待講解的模樣。

  伍嫣舉起右手,「我好奇。」

  「我感興趣。」富四海的左手硬是伸得比她還要高一點。

  認識他這麼久以來,也聽遍了這一帶鄰居們所流傳的閑言涼語,對於杜寬雅這個人,他們所知道的就是他外公外婆的部分,還有他似乎有個十七歲時就私奔離家的母親。可是在他父親這一部分,還有他國中以前究竟是在哪裡生活的那類小事,杜寬雅從不曾主動提及過,也似乎無意想說,哪怕謠言甚囂塵上、哪怕有人在他的面前對他說些有的沒的、或是猜測些什麼,他全都不理不聽沒反應,一律以笑帶過。

  他人不知道是無所謂,但,身為他的好鄰居,且身兼同睡一床的死黨,他們認為,他們似乎、應該、可以……能夠擁有一點點在這方面知的特權才是。

  只是他願不願說,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杜寬雅將兩眼瞟向一半在裝糊塗的富四海,「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早就摸過我的家庭背景了不是嗎?」

  「我承認我的好奇心是過於旺盛了些,不過,我能打聽到的並不多,所以還是想要找你求證一下。」富四海並不否認,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已請人調查過這位來歷不太明的鄰居。

  伍嫣擠坐至他的身旁,「四海是知道,可是我卻不清楚,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公平點對我說一次。」

  對於他們慎重其事的模樣,相較之下,杜寬雅反而顯得像是不怎麼在意,因為接下來他所說的那句不拖泥帶水、也不多加修飾的開場白,很快即讓坐在他身旁的兩個求知者怔愕地對他呆瞪著眼。

  「嗯……我媽是我爸的第四位情婦,目前被我爸包養在芝加哥郊區的某間公寓裏,在我上國中前,我都一直與她相依唯命。至於我爸,他是個美國人,職業是芝加哥的某黑幫成員。」

  意想不到的答案,令伍嫣的思緒一下子沒反轉過來,而原本只是單純想要多知道點內幕的富四海,也難得一臉無言以對地微張著嘴。

  伍嫣頗懷疑地撫著額,「黑幫?」演電影嗎?

  已經很習慣這等反應的杜寬雅,只是動作輕柔地以指勾起她的髮絲將它挽至她的耳後,再替她撫平她的眉心。

  「很意外?」

  總算回神的富四海,接著大惑不解地舉手發問。

  「請問一下,你爸在黑幫裏的地位是?」他這個黑幫成員的兒子,不乖乖待在美國,反而被空投來這,應該也是有什麼內情吧?

  「簡單的講,他擔任的職務是副手之類。」杜寬雅又是毫不保留地答道,木然的臉龐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老實說我對他沒什麼印象,從小到大,我只見過他幾次面,而他會定時寄錢給我們母子倆生活,就這樣。」

  每每當他們三人湊在一塊兒後,總是顯得熱鬧無比的閣樓,在他一鼓作氣說完後,房內頓時靜謐得幾乎要與外頭夜色已深的街道同調。低首看著抱著膝蓋在他床上滾來翻去的兩位鄰居,知無不言的杜寬雅,伸手按住了像兩顆皮球般滾動的他們。

  「還想再問嗎?」

  「暫時不想了。」很後悔沒事幹嘛問他這些的某兩人,很有默契地一同高掛起白旗,拒絕繼續再挖掘他的私事。可是在他們掀起這個話題後,杜寬雅卻不得不接完後續問題,因為從小到大,他總免不了得去面對生活在他四周的人們,在得知了他的家庭背景後,他們眼底總是隱隱躲藏著的恐懼,或是刻意對他營造出來的疏離威。

  他有些不安地問:「你們……會不會怕我的家庭背景?」

  富四海白了他一眼,「別呆了,父母又不是你能選擇的。」就算他家老子殺人放火還裝炸彈又怎麼樣?那些又不是他幹的。

  然而杜寬雅卻不疾不徐地再投下一顆大石,「如果我說,等我長大了,我很可能得去幫忙我爸的事業呢?」

  也沒被他給嚇著的伍嫣,一路滾回他的身邊,再攀著他的大腿抬起頭來。

  「那我想,到時你絕對會成為黑道界有史以來,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書生型大哥。」拜託,一個會彈鋼琴的大哥?她怎麼想就怎麼覺得不搭調。

  富四海還不看好地搖搖頭,「我衷心期望那家黑幫的財產,日後不會被你這個只會彈琴的笨蛋給敗光光。」

  杜寬雅不置可否地聳著寬肩,「我的心願很小,我不曾想要繼承什麼地位,也從不希望長大後一定要出人頭地或什麼。」

  「你希望的是什麼?」兩位聽眾動作整齊劃一地對他歪著腦袋瓜。

  「我只希望我能與我所愛的人們,平平穩穩、安安全全的過完這一生。」

  富四海敏銳地聽出了問題點,「安全?」

  「在我小學畢業前,我曾被綁架過四次。」其他綁架未成,頂多只能算是未遂的部分,他連算都懶得再去算。

  伍嫣錯愕地撫著額,「為什麼……」一個黑幫副手的孩子,真有這麼值得綁嗎?是因他爸的身家很可觀,還是因為他父親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杜寬雅無動於衷地勾動著嘴角,以冷漠的口吻淡淡地道。

  「不就是幫派間的利益而已?」還能為了什麼?

  富四海點點頭,在聽完了這些後,總算是有些明白,為何這位鄰居會成為伍媽媽眼中武術高手的由來。

  「在不情不願的付了幾次贖金,也逼我媽搬了好幾次家後,我爸為了不讓我有機會再去扯他的後腿,因此他命令我必須學會自保和行事儘量低調,不然,下一次我就等著自生自滅。」

  「所以你媽就把你扔回來給你外公了?」聽完了他的遭遇後,富四海不得不打心底感謝他那個住在官邸裏,曾經提供給他充份保護的外公。

  「嗯。」

  好陣子沒答腔的伍嫣,默然旁觀著他此刻面上,那不像是青少年該有的神情,聽著他那也不該是他們這年紀該有的冷酷語調,她總覺得好突兀。因為,自認識他以來,他的言行舉止裏總是帶著不經意的溫柔,雖然說有時難得一見的強硬,會讓她偶爾覺得有些不太協調,可是,他的掌心是不會說謊的,每當他牽著她的手時,那種珍惜般的溫柔,是她再也不會錯認的,而他那一雙修長的長指,所彈奏出來的琴音,也總是在對她訴說著,琴聲主人的真正心音。

  那麼,他的父母到底是曾對他做了什麼,所以才會讓他在回憶起過往時,必須用這副陌生人般的神情來面對他們?

  見她一直沒說話也沒反應,杜寬雅輕拍著她的面頰。

  「嚇到了?」對他們來說,那或許是個遙遠又不曾想像過的世界吧。

  伍嫣深深吐出口大氣,而後與坐在對面的富四海相視了一眼。

  「寬雅。」很少正式喚過他名字的富四海,一反常態地,板起了臉孔嚴肅且認真地看著他。

  「嗯?」

  下一刻,富四海突不期然地揚起一掌,使勁在杜寬雅的背上狠狠一拍,力道之大,令他整個背部差點麻掉了,他吃痛地抬起臉,卻在下一刻看見了富四海正對他咧大了爽朗的笑容。

  「我們都還小,也都還不急著長大。」

  杜寬雅無言地看著富四海那雙不帶半點猶豫的眼眸,彷彿背後的麻痛感,也鄂蔓延到了他的喉間,因此才令他的聲音暫時迷了路。

  坐在另一邊的伍嫣,趁著他呆然的片刻,也跟著在他背後使勁一拍,追加一掌之餘,不忘笑咪咪地在他的面頰上親了親。

  「所以說,現在的我們只要好好的談戀愛就行了。」

  沒錯,就是這樣,無論他的家庭背景如何複雜,也不管未來又將會如何,究竟是晴或是雨,現在的他們,都只是個孩子而已,那些往後很可能會經歷的險途或是憂傷,就都留待來日吧,因為,就算是得承擔,在他們成長之前,他們還是可以擁有一些屬於他們的青春和歡笑的。

  不知該說是鬆了口氣,還是心中放下顆大石的杜寬雅,在伍嫣頻頻在他頰上製造出一聲聲又大又響亮的親吻聲時,他和緩了面上一直緊繃著的表情,含笑地將她擁在懷裏,真實地感受著,在這間小小的閣樓裏,由他們連手所為他打造的春天,並仔細地品味著,懷抱中那份令他眷戀的溫熱。

  被他倆撇在一旁落單的富四海,怏怏不快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那我呢?」沒事幹嘛在他眼前上演親熱的戲碼?這兩個鄰居是擺明瞭想要聯合排外嗎?

  「你也要湊一腳嗎?」伍嫣橫他一眼,老早就對這個既搶床位,又會在半夜偷搶被子的鄰居有所不滿了。

  跳下床去的富四海,有些消受不起地搓搓兩臂。

  「免,千萬別算上我一份。」他繼續當大後方的支援大隊就好。

  當富四海走至窗邊的老式留聲機旁,自架上取出一張喜愛的黑膠唱片,放在唱盤上開始播放後,坐在床上的杜寬雅深籲了口大氣,而後放鬆了身子往後一躺。「關於我家的事,改天我再跟你們說吧,改天。」

  在伍嫣和富四海也跟著一塊兒躺在他的左右時,他以疲憊的口吻說著。聆聽著在交響樂曲後緩緩吟唱起的歌劇,聆聽著女高音那美得似要讓人心碎的天籟,並感受著那無法言傳只能用心神細細領會的感動,令人恍然地覺得,所有煩心的事與過去,似乎漸漸走遠了,他們三人靜靜地凝視著頂上裝飾著浮雕的天花板,並乘著歌曲的音符,各自想像著,那看似遙遠的未來。

  「你們想……」盯看了天花板許久的富四海,遲疑地開了口。

  「嗯?」

  「我們的青春……還剩下多久的時間?」

  令人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話語一落,老舊唱盤裏吟唱著歌劇的女伶,乍然揚起像要拔至天際直竄雲端的高音,唱得好不淒厲哀婉,深深顫動著空氣,並姍姍地迥蕩在他們耳邊的音韻,霎時,漫蓋過了他們三人各自埋藏在胸坎裏的迷惘心跳聲。
第四章

  她真的很缺乏女人味嗎?向晚豔豔的夕陽,拉長了校園裏欲返家的學子們一道道的身影,也將獨自留在柔道杜的伍嫣她那身後的影子,安靜地困囿在小小的社團教室裏。被學長借將來示範柔道的伍嫣,在所有的人都走光後,盤起了兩腳坐在榻榻米上,邊一手數算著她與杜寬雅已交往了多久,邊不斷地皺起她的眉心。

  事情的開端是這樣的,就在前些天晚上,當她一如往常地賴在杜寬雅的床上聽完琴,準備爬窗回家前,他在她的額上印了記晚安吻後所引起的。

  據目擊者富四海私底下所言,他們這對男女朋友之間,距離是不是比別人來得大了點?究竟是杜寬雅改了心性吃起素,還是她壓根就不具半點魅力?

  經他這麼一問,她這才想起,自交往以來,杜寬雅從來都沒有吻過她。令她想不通的是,平常她都可以大刺刺地睡在他的床上了,為什麼單單只是個簡單的親吻,她卻連越雷池一步的機會也都沒有?是因為環境因素的關係,所以才造成杜寬雅這種慢半拍的性格嗎?不對,看起來也不像。

  就她所知,自從他與她成為男女朋友以來,他就一直很積極努力地製造他們單獨相處的時機,更不會錯過能與她親暱些的種種舉動,那麼,他到底是為什麼會在親吻這個關卡,對她來個望之卻步?

  追根究柢後,原因該不會真的是出在富四海所說的,她根本就沒有半點女人味這上頭吧?

  有生以來,伍嫣頭一回不得不誠懇且認真地反省起,以往她是否太過粗枝大葉的舉止,還有那些一大堆不像女人的德行。

  「小嫣,回家了,妳不是要我今天陪妳去店裏洗碗嗎?」在校門口等不到她,特地跑來這接人的杜寬雅,不解地看著她賴在地上生根的模樣。

  她一手杵著下頷,「我在思考一個頗具嚴重性的問題。」

  「嚴重性?」滿心好奇的他,擱下了手中的書包在她的對面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之餘,伍嫣坐正了身子,以直勾勾的視線,將面前的他從頭看到腳,再看回原處,接著兩眼定在他的臉龐上不動。

  「小嫣,別再那樣看著我了……」被她過於直接的目光這般看著,被看久了,覺得面上有些燥熱的杜寬雅,漸漸開始不知道該將兩眼往哪裡擺。

  然而她卻充耳不聞,任由外頭的夕陽自天際緩緩降在建築物的身上,再一寸寸地,步向即將隱向黑暗的那一方。當反射的霞光映在他的面上時,她這才發現,以往她從沒有發現他的眸色原來是那麼的淺,五官與輪廓,也比他們的來得更加深邃了許多,而那一頭始終都黑不起來的頭髮,在夕照下則帶著亮眼的棕色色澤。

  「……小嫣?」

  唉,關於那個頗打擊她自信的嚴重問題,說實在的,她沒那個天分、也學不來富四海拐彎抹角的那一套,更不知道該怎麼去暗示才好,既是如此,依她看,她不如還是老實點,規規矩矩走她的單純直球路線,或許收效還會快速點。

  她歪著腦袋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沒魅力?」

  「怎麼可能?」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杜寬雅頓愣了一會兒,隨即答得又快又大聲。

  她再直指問題核心,「那就是你一點也不想親我?」

  「妳在胡說什麼?」他的兩眉無法克制地往眉心靠攏,同時覺得頰上的熱意好像又更增溫了些。

  既然問題不是出在她的身上,那,該負起責任的人就是他了。

  「還是你希望我會被你的家庭背景給嚇倒,冷靜下來後會暫時與你保持距離,再好好考慮我們的關係到底要不要再進一步?」伍嫣交握著十指,就連條退路也不給地問。

  很想告饒申吟的杜寬雅,無力地一手撫著額。

  「為什麼妳的直覺會那麼準……」不愧是只靠直覺行動和思考的動物。

  「你希望我後悔或是分手嗎?」她不滿地拉開他的手,再以兩手揪住他的耳朵轉呀轉的。

  他忍痛地澄清,「我只是要妳想一想……」

  「感情這種事不是用想的。」她搖搖頭,總覺得他這種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實在是有點過頭。

  趕在她真的把他的耳朵給擰下來之前,杜寬雅沒收了她施虐的雙手,將它們包裹在他的掌心裏握住了好一陣子後,抬首看著對任何事都一無所懼,即使有難題,也照樣會努力將它看作雲淡風輕的她。「妳可不准在事後跟我說後悔。」他朝她的頸後探出一掌,輕易地將她帶進懷裏,並低首覆上她的唇。

  來得快去得更快的啄吻,就連讓人回味的餘地都沒有,一下子消失在她的唇瓣上,不但沒為她帶來半點甜蜜,倒是為她帶來了滿心被敷衍的感覺。

  「再一次。」她以不及格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舉手要求他這一次能再落實一些。

  聽命照辦的杜寬雅,這一回,他的唇停在她唇上的時間,雖是比蜻蜓點水來得久了些,但她還是沒什麼確切的真實感。

  「再一次。」不知道別人的初吻,有沒有她的這麼辛苦和外加沒感覺?

  在她挑戰性的眼神下,杜寬雅揚了揚劍眉,攬過她的腰後,一手抬高她的下頷,不但重重吻過她的唇瓣,還刻意在吸吮過後,以舌尖掃過她的齒列。

  「再、再一次……」即使滿面已不爭氣地鋪滿了紅霞,她還是很勇敢地繼續打探他的理性底限。

  與方才相反,這次沒照著她話做的他,僅只是虔誠地以兩手捧起她的臉,小心翼翼地親吻過她的眉眼,就好像怕她隨時會離開他或是碎掉了一樣。為什麼這個人總是這麼壓抑呢?感覺自己又再次被他唬了一回的她,慢條斯理地揚起兩指,使勁地往他的眉心一彈。

  「我不是易碎物品。」她是叫他蹂躪她啊,他沒事把她供起來拜做什麼?

  「然後呢?」他微微瞇細了兩眼,目光直在她紅嫩的唇上流連打轉。

  她鄭重地拍著他的兩肩,「想吻我,就好好的吻吧,不要想東想西想那麼多。」

  有如狂風暴雨式的吻,在下一刻立即捲走伍嫣根本就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抗議,她愕然地瞪大了兩眼,在還沒反應過來時,杜寬雅已一手掩上她的眼睫,以舌毫不客氣地撬開她沒防備的唇,登堂入室大肆恣虐。

  「你……」是誰說她沒女人味的?回家後她要去隔壁砍了那個姓富的混蛋。

  「這是本性。」隨口解釋後,他偏首繼續覆上她的唇,兩手也開始在她的身後遊移著。

  伍嫣忙想拉開毫不饜足的大色狼,「太過頭了,我是初學者呀!」

  「我也是。」他不理會她的抗議,猿臂一探,輕鬆地將一直往後退的她給拖回懷裏。

  「哪有這麼老練的初學者?你一定私底下有偷練過!」這種高級班的口味也太重了,她要退級回到進階班重新再來過。

  「我天分高。」她以為常常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是種天堂似的感覺嗎?今天他就讓她也體會一下地獄是什麼滋味。

  「騙人,唔……」遭他啃咬過的唇還隱隱作痛,下一刻冷不防也遭襲的頸間,令她忍不住縮起了肩頭。

  似要撫平驟起的風雨般,柔柔吻觸,在她整個人都快在他的懷裏縮躲成一團時,再次重回她的面上,一下又一下地,像是羽毛般輕觸的吻,珍惜地印在她的面頰上,與先前急於想要確定的濃厚的重吻不同,反而有種寶貝似的感覺。

  手下留情的杜寬雅,笑意滿面地問:「學到教訓了嗎?」

  「我保證以後我不會亂點火了……」她半趴半靠在他的肩上,拚命呼吸著曾被搶劫走的珍貴氧氣。

  他低聲輕笑,抬起她的小臉,不厭其煩地啄吻著她紅豔的唇瓣。

  咚的一聲,某種撞上門板的悶鈍聲,自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大門邊傳來,他們倆同時回過頭,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難得來找他們一塊兒回家,卻無故被他們攻擊得差點瞎掉的富四海。

  默默把一籮筐的抱怨都關牢在腹裏後,富四海動作僵硬地轉身走出大門,在不小心又撞了門板一下後,他搖搖頭,一手撫著撞痛的額際,順手關上大門,以免沒公德心的他們,再繼續殘害更多倒楣路過的路人甲乙。

  「他會不會消化不良?」過了許久後,伍嫣心情甚是愉快地問。

  「大概吧。」真想同情他一下。

  「我們該向他解釋什麼嗎?」

  「相信我,他絕對不會想聽妳當面向他口頭報告的。」杜寬雅站直了身子,溫柔地將她拉起,「走吧,我們回家。」

  升上高三時的那年初秋,對杜寬雅來說,曾經平靜了近兩年的生活,終於泛起了一圈讓他不能不回首面對過去的漣漪。在醫院附設的花園裏呆坐了一整個早上後,即使再怎麼告訴自己,他得挪動腳步走進身後大樓的病房裏,杜寬雅仍是不知,究竟還需要再花多大的力氣,他才有法子設法移動他那雙似灌了鉛的腳。

  看著花園裏來探病的病患親屬們,帶著好動且在病房裏待不下的孩子們在初秋的陽光下玩耍,他試著把他們的對話都聆聽進耳裏,再試著回想著伍嫣、富四海他們又是如何與家人相處的,不知不覺中,無奈的笑意已掛在他的臉上,因為他還是不明白,到底什麼才是所謂正常的親情。

  在他最早的記憶裏,所謂的家人,是一道總是背對著他的白色背影,與另一道也總是背對著他離去的黑色身影。

  那種與窗外芝加哥冬季慣有的大雪不同,而是因時光而褪盡斑斕中的蒼白,是屬於他的母親的,既冰冷且寂寞。而另一道總是站立在眾多穿黑色西裝的人群中,高大且冷漠得近乎殘忍的身影,則是屬於他父親的。

  而這兩道身影,就是他以往僅有的家人。

  白日裏,他的母親常會坐在那個可以眺望外頭公寓車道的窗口,將那一雙水似的眼眸投注於往來的車輛中,期望著她熟悉的那部黑頭車會停在家門前。而總在相隔好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夜晚裏,他的父親則會定期走近他母親期待的家門,蹬著昂貴的皮鞋,一步步走上樓,在母親叫醒了他之後,那個近乎陌生人般的父親,則會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支起他的下頷,就像審視件待賣或是待估價的商品般,評量著他是否有正常地成長。

  每每在父親前來探望的深夜裏,他總覺得,他像只日後將被販賣的家畜般。

  自小他即知道,在他上頭,有著兩位與他成長經驗相似的同父異母兄長,父親之所以會抽空前來看他,不過也只是在為了日後做打算,因為他的那兩位兄長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那麼他這第三號儲備的繼承人,就得隨時準備接手兄長們那近似於人偶的地位。

  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清楚,父親之所以會前來這楝情婦所居的公寓,並不是來探望他們母子,也不是攜著關懷來與他們共敘什麼短暫的天倫,他的父親就像個定期來巡視業務的商人,來此的目的,不過只是想確定商品的質量罷了。

  一旦審查完畢,隨即轉身就走,絲毫不顧念身後母親那一雙渴愛的眼眸,也從不在乎他的兒子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長大。

  直至今日,他仍牢牢的記著,那一陣陣在夜半時分,皮鞋踩在樓梯問,不斷在整座公寓裏迥響的空洞足音,還有每當在父親離去後,那一聲聲似乎已刻意強忍住了,卻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啜泣聲……記憶中白色的街道、被雪花凝結成窗花的窗扇、當他被外公接走,離開家門時,風中刮痛他臉頰的冰屑、漫天風霜中無人送別的離別……那些,他在這些年來,不都已經好好的收藏在那個屬於過去的箱子裏了嗎?為什麼在他已經來到了這座溫暖的島嶼好些年後,又要再次強行扳過他的身子,要他回首垂憐過往?

  深吸了口氣後,杜寬雅整理好身上微皺的制服,起身自椅上離開,緩步走向那個外婆打電話至學校,要他立刻趕來這裏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時間般,捨棄了電梯拾級走上了六樓之後,站在這一頭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長得似沒有盡頭,每當他往前跨出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須再次重新調整好呼吸,才有辦法再繼續跨步前進。沿途上,經過的每一間病房,病床上一張張病苦的臉,那些病患家屬面上的憂心如焚,或是醫院護士們低聲抱怨著病人過多的臉孔,都沒有據留在他的眼底,當他終於走至那問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時,他停下了腳步。

  以指輕叩著房門,也不期待有人會應聲的杜寬雅,逕自走進了單人房裏。迎面而來的日光,白燦得模糊了他的視線,甚至讓他有種再次見到了大雪的錯覺。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凝聚他的視線,在鼓起全副的勇氣後,他側首看向那個躺在病床上久未謀面的母親。

  在他心中那個總是穿白色洋裝的媽媽,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蒼白得就像只快斷翅的蝴蝶。這般看著她,他忽然很想憶起往日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他卻心酸地憶起,他就連一張關於她的照片都沒有,更別說是他們母子倆的合照,自小以來,她似乎就什麼也都沒有留給他過。

  一室的靜謐中,沈睡中的母親並沒迎接他的視線,也不知他的到來,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睡著,徘徊在他們之間的氛圍,一如以往,仍舊是除了沈默外,也還是沈默。

  他踩著不擾醒她的步伐來到她的身邊,低首看了她許久後,猶豫地伸出一指輕撫著她消瘦的面頰,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經熱烈期盼的熱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夠融化冰霜的溫暖。

  忽然間,某種看似荒謬可是卻又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錯覺,一骨碌地自他的腦海裏躍了出來,也許,該站在這兒的不應該是他,而該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個人,而他呢?就連個身為父親的替代品的資格也構不上,他憑什麼站在這裏給她一點她所想要的?畢竟,他並不是她花了一輩子去等待的那個人,不是嗎?

  以往的他,從不曾對雙親開口說出過任何怨懟的話語,即使生活環境一再流轉,即使莫名其妙的親情,總讓他像一尾單獨被隔離在水族箱中的熱帶魚,只能原地打轉,只能幻想著遙遠的海洋。但他還是沒有怨,更沒有恨,他甚至就連孤單這名詞,也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感覺才對。

  直至今日,在這麼近距離下,看著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親,他頭一次發現,過去那些年來的他,其實是有多麼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親眼中偉大的愛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麼?

  飛快地轉身走出病房後,滿心狼狽的杜寬雅,不顧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護士追在他身後訓斥著他不許在走廊上奔跑的叫聲,就像身後有惡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點逃離那個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離這間打破他平靜生活的醫院,還有那自久遠前起,就始終纏繞在他身邊陰魂不散的記憶。

  後來,他連他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坐在家中閣樓的鋼琴前,定定地瞪視著眼前這一台,外婆當年希望母親能夠成為鋼琴家,特地為她所買下的鋼琴。

  「寬雅?」

  在夕陽閃耀的餘暉中,一下課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的伍嫣,在從窗子爬進來後,所見到的,就是他僵硬的背影。

  「醫院方面怎麼說?」她走至他的身畔,有些看不清低垂著頭的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我媽得了癌症。」他制式地說著從外婆那裏聽來的消息,「已經是第三期了。」

  她怔了怔,因從沒聽過他這種冷清的聲調,也從不知道,此刻彎曲著身子坐在鋼琴前的側影,竟會陌生得像是個她從不熟識的人。

  帶著試探性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他的面頰,然而杜寬雅卻拉開她的手,低首盯著黑白琴鍵,看也不看她地道。

  「小嫣,妳回去吧,今晚我想一個人靜靜。」

  蘊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音調,聽來,再呆板不過,也像是沒有什麼拒絕的餘地。伍嫣轉身往窗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著他那孤單的背影時,她低聲地問。「為什麼?」

  杜寬雅木然地垂下眼,「因為我的心好像快壞掉了,不修理一下不行。」

  他知道,這一次母親終於能夠重返故里,不是因為對父親的愛已死,也不是因為她想回家求得什麼家人的諒解,而是死期將至。也因為如此,外婆這幾天才會明顯地躲著他,並在夜半裏,獨自一人躲在房裏為了心愛的女兒埋首哭泣。

  外婆或許是可以一如以往的逃避,但必須面對現實的他呢?

  在親手送走了一個疼愛他的外公後,再過不久,他又得親手再送走另一個不愛他的母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來對他的存在從不在乎的母親,這一回,居然要他一天天的倒數著她的死期?他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還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輕柔的腳步聲,不理會他的拒絕,頑固地停佇在他的身旁,伍嫣伸出手攬著他的肩將他擁至懷裏,接著低下頭來,一下又一下地以臉頰偎贈著他的發。

  他動也不動地問:「妳在做什麼?」

  「我在給你愛喔。」

  「愛?」

  「父母不能給你的愛,我給你。」她兩手捧過他的臉龐,抬高了他的臉,讓他看見她面上絲毫不動搖的笑意。

  杜寬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眸,不過多久,想逃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在他心頭漫了開來,而他就像個快要溺水的人,逼迫著自己得快些離開這窩藏著漩渦的水面。

  她苦澀地笑問:「有必要這麼意外嗎?這世上有很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愛著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下意識想抗拒的心情,像盆正燒灼得熾熱的炭火,一路自他的腹中灼燙至他的喉間,他不語地別過臉,但還未來得及逃離,卻被她牢牢捉住。

  「看著我,不要逃避。」伍嫣使勁地以兩掌拍打在他的面頰上,「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被打得神清氣爽的他,腦際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後,他喃聲地說著。「我怕……一旦我擁有了,它就會不見了。」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不要去想擁有,失落就不會那麼大,這點他雖是在父母身上已親自領教足夠了,但他仍究是太大意了,他不該在那個當年親自將他接回官邸撫養的外公身上,放置了太多太多的愛,因為那個總像要彌補他什麼的外公,是他在這人間首次體會到的溫暖,於是,他很放心的去擁有那份屬於親情的愛……

  直至外公走後,他才明白,就算是擁有,也是有期限的。

  「不要怕,我很有耐心的。」伍嫣朝他漾出一個大大的笑靨,「加上我也自認我夠頑固,所以,我會有耐性到讓你都會覺得厭煩的。」

  他不語的看著她,眼瞳中泛著不解。

  「我不聰明,所以我不會管你的過去也不想知道你的未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迷上你很久了,而且我的死心眼還剛好非常的無可救藥。」

  他茫然地看著她自信十足的臉龐,還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對他說什麼。

  她用力揉揉他的發,「還有啊,你也不要低估了四海的友情濃度。我相信,只要你難過得掉下了一滴眼淚,四海他一定會搶走我爸的菜刀,然後半夜跑去砍了那個欺負你的人的。」

  他值得他們那樣做嗎?尚未來得及去體會她說這些話的心情之前,伍嫣已一把拉過他,強勢地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不容他掙扎,也不允許他抵抗。

  「你不是一個人的。」她一字字地敲打進他的耳裏,「我們都在這裏不是嗎?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在心房被扯痛的那個瞬間,他伸長了兩臂,猶不及去理清那是因何而痛時,緊密地將她摟住,力道大得就像是他隨時都可能會失去般。

  「小嫣……」

  「在這呀。」聆聽著他在她懷裏的低喃,她柔聲地應著。

  「小嫣……」

  「我是不會跑掉的喔。」

  「小嫣……」

  「再抱緊一點也沒關係的。」她款款拍撫著他的背,鼓勵地再把他捉牢一些。

  「小嫣……」

  「相信我吧,我的王子殿下。」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晚熱鬧的用餐人潮,終於從店裏逃出來的伍嫣,才穿好了外套走到外頭,就看見已經有好久都沒來這裏接送她這洗碗工下班的杜寬雅,正倚在店旁的路燈下等著她。

  「你怎麼來了?」隨著天氣愈來愈冷,他的母親也愈病癒重,近來他不是常在醫院裏陪著他的母親嗎?

  「只是想來接妳回家。」杜寬雅微笑地看著興奮地跑至面前的她,並伸手摸了摸她紅通通的臉蛋。

  「終於知道要想我了?」她笑吟吟地打量著這個近來已經不稱職很久的男朋友。

  他記仇似地瞄了瞄她,「我可沒忘記昨天晚上是誰把我踹下床的。」

  「另外一腳是四海踹的。」她不忘要拖另外一個肇事者下水。

  「你們這兩隻無尾熊,不要冬天一到就老是把我當成熱水袋。」他嘴上雖是抱怨個不停,但還是向怕冷的她伸出一掌,「把手給我。」

  遭他握住的手,被他拉著藏進了他溫暖的大衣口袋裏,而後他們沿著走慣的小巷,靠著彼此的肩走向回家的方向。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晚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不急著回家,或許是因為,他不想太早回去面對外婆那一雙近來總是偷哭過的眼眸,而她,也不想縱走身畔好不容易才又再次專屬於她的這一份溫暖。

  行經以往他們總會在回家路程上停下看星星的小公園時,杜寬雅拉著她走進了公園裏,在微暗的光線下找到了那座設置年代久遠的鞦韆,坐至上頭後,他再拉著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妳知道流星為什麼會墜落嗎?」與她一同看著滿天繁星的他,眼中似是抹上了什麼回憶。

  她微蹙起秀眉,「地球引力啊。」常識題?

  「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們背負了太多的心願。」每夜每夜都有那麼多人對夜空許願,那些不知承載了多少億萬個心願的流星,想必也會沈重得不得不在地球擱淺。她舉起三根手指,「我保證我不會許願也不會拿著網子圍捕它的。」

  「看,那是獵戶座。」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指向天際最燦亮的兩顆一等星,「雖然它們看起來都很相近,但其實獵戶座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有兩百四十光年,而最遠的,則在一千五百光年外。」

  「明明都看得到,距離卻相隔了這麼遙遠?」

  「嗯。」見她在他懷裏縮成一團,他乾脆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再將兩人暖呼呼地圍在一起。

  「你想,以後我們還能像這樣一起看星星嗎?」她淡淡地問著,那語氣,不像是在問著什麼遙遠的未來,而像是在問個已經在她心中有所準備的事實。

  近來在深夜裏接過幾通來自國外電話的杜寬雅,沈默了好一陣子後,並無心躲避她藏在話裏的問題。

  「……總會有機會的。」

  感覺天氣似乎因他的話語一下子變得更冷了些,伍嫣跳過了這個話題,刻意清了清嗓子忙著轉移話題。「對了,最近我媽都不肯摔你了。」雖然他偶爾還是會來隔壁的道場走動,不過也不知怎麼搞的,她家老媽卻像轉了性子一樣,都不再對他痛下毒手了。杜寬雅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道:「那是因為她怕要是摔壞了我,隔壁家的富大少就得哭著接收妳了。」

  「說得好像你挺犧牲似的。」她撇著嘴角,才想轉身抗議,不料頸間的圍巾卻遭他拉開,還被他迅速印下一記吻,「啊,又偷襲。」

  說到這點,他比她還更想抱怨。

  「妳和富大少別三不五時爬來我房裏夜襲就好了。」都幾歲了他們兩個還在搶床位?偏偏又一個鍾愛睡床頭一個熱愛床尾,害得他這床主常常睡到夜半就被他們給聯腳踹下床去,這像話嗎?

  銀鈴似的笑音在公園的一角裏輕輕響起,杜寬雅側首看著她那絲毫沒有任何反省的笑臉,沒好氣地一手轉過她的臉龐,再低首把她的笑音收進唇裏。

  感受著如雨般溫柔落在面上的細吻,伍嫣斂去了面容上的笑意,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微側過身子緊緊的抱住他而已。而他,卻像許願似的,一一親吻她的髮絲、面頰、唇瓣,而後再執起她的兩手想一併親上去時,這才發現她又再次將她的手給弄得一團糟。他瞪著她的十指,「我都說過要戴手套了,妳就是不聽。」她一天得洗多少碗?更何況是在這種寒冬裏去摸一整晚的冷水?

  她聳聳肩,「我爸說在客人面前戴手套太沒誠意了。」

  「明天我就去跟伍爸抗議。」對著那一雙紅腫又脫皮的小手,他的兩眉幾乎快併攏成一直線。

  「你媽……她還好嗎?」在他拿出總是放在口袋裏的手用藥膏,為她仔細地上藥時,她乘隙把想了許久,卻始終都找不到時機問出口的話問出。

  杜寬雅為她抹藥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有些動搖,但很快的又恢復了慣有的冷靜。

  「我已經通知我父親了。」

  她不放棄地凝視著他的雙眼,等待著他把其他沒有說出口的心事說出,到後來,受不了她這般沈默質疑的杜寬雅,在把藥膏收回去後,只好低聲吐出她想聽的實話。

  「我希望他至少能來見她最後一面。」

  「你呢,你想見他嗎?」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道:「不想。」冰冷的拒意,聽起來,雖不像是有恨,但也沒有包含著太多的親情。轉正了身子再次靠回他胸前的伍嫣,在他以腳搖晃起鞦韆,帶著他倆一塊兒在風中規律地搖動時,彷彿又再次看見了那夜他獨自坐在鋼琴前,那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蕭索身影。

  她知道,對於那些他從不詳細提及,也從不想說出口的過去,無論是她或是誰,在沒有他的允許下,都不該,也不可以去觸碰,因為在他心中有著一道她不可以擅自跨過的黃線,她更明白的是,黃線之外的世界,並不是她所能夠想像和理解的,也因此,她選擇從不跨過去。

  不知道與不願意知道,是有很大的差別的。她這個人啊,和外表不同,實際上的她,其實是個膽小的人,就是因為她很清楚,一旦她跨過去那道黃線了、一旦明白了,那麼,他離開她的時間,恐怕也就快到了。

  鞦韆晃動的孤單金屬聲,在無人的公園裏聽來格外刺耳,而四面八方湧來的寒意和恐懼,讓她不得不振作起來試圖去製造點溫暖。她搖搖他的臂膀,「今年你和婆婆都來我家過年吧,我媽說她要好好的感謝你常來替她代班,而且人多我家也會熱鬧點。」

  「可以順便在妳家留宿嗎?」他想了一會兒,而後故意以充滿期待性的語氣在她耳邊問。

  她一掌往後拍向他的額際,「道場很大,你不會缺地方睡的。」

  「我看我乾脆找個正當的理由,往後年年都在妳家吃年夜飯算了。」與其去跟一堆臭男人擠在一塊兒睡,他寧願睡香閨。

  她滿臉無所謂的模樣,「等你打得過我媽時再說吧。」

  「我真的可以嗎?」早知道他就不保留實力了。

  「別太有自信了。」為了他的大言不慚,她小力的在他的腹側架上一記拐子,豈知卻惹來他一陣忍不住的輕笑。

  久違的笑意再次飄進她的耳底,伍嫣滿足地感受著他胸膛間傳來的震動,像是要留住流星的尾巴般,極力想要將這稍微忘記現實的片刻再多留久一會兒。

  「再不回去我們會感冒的。」他輕聲對她提醒,可是他本身卻連動也未動。

  她笑笑地偎進他的肩窩裏,「到時我們再傳染給四海,給他來個有難同當。」當殘留在他們嘴角邊的笑意,逐漸在淒冷的夜風中沈澱了後,他們就像是放棄了抵抗寒意,再也不點燃另一根希望的火柴般,不約而同地咀嚼著此刻有些令人難以下嚥的默然。

  承載著兩人重量的鞦韆,在颯冷的風中蕩呀蕩,即使彼此的吐息都在風中因寒意而化為陣陣白煙了,他們還是一徑沈默地以擁抱感覺著彼此的存在,只是單純地分享著彼此的體溫,並且遙望著浩瀚的星空,想像著在那片星海裏一艘艘即將揚帆遠航的旅船,日後將會在天際的哪個角落裏安心靠岸。

  勁韌的寒風吹掀起伍嫣的一繒發,飛快地掠過她的眼簾,她眨了眨眼,試著在鼻息催吐出的白色煙霧裏仔細地回想起,在她身後的杜寬雅,以往曾經在面上有過的幸福笑意。

  自從他母親入院了以後,她就沒在他臉上看過什麼特殊的表情過,與其說他是無動於衷,不如說是,他把心頭的一扇門緊緊地關了起來,既不想讓人知道他究竟把那扇門藏在哪兒,也不希望有人前來敲打。

  看著這樣的他,她不想去計算,距離他傷心的日期還有多久,可是,眼看著有如夕陽西落般的日子一日倒數過一日,靜靜地待在他的身旁的她,默然旁觀著他那有如細火慢熬在心頭上的煎熬,令她很不想卻又很是希望,這段難捱的日子它能夠早些結束。

  只是,她再也不想聽見,他近來總是在夜半裏孤零零地彈奏著令人感到悲傷的肖邦夜曲,或是看著他獨自一人站在星空下瞠大了空洞的雙眼,漫無目的地遙望著,那一段似是不堪回首的過去。

  只要現在就好。

  只要現在他仍牢牢的握著她的手就好,只要他還戀戀地依偎著她,她可以什麼都不看也都不理,也不會強行推開他心版上沈重的門扉,試著去刨挖出他的傷痕。

  因為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一旦當他們路經了那個必然來臨的傷痛彎角後,恐怕,他們就要永遠脫離青春單純的軌道了。
第五章

  過完年後不久,一切來得很突然。近來一直都在醫院加護病房守著的杜寬雅,在突然提前下起春雨的某天裏,向學校請了喪假。接下來的日子,他拒絕了所有師長與朋友們的幫忙,獨自一人打理起母親的後事,在殯儀館與家中忙碌地進進出出,就好像唯有讓自己忙碌些,他才有辦法在疲累中忘記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一樣。

  火化的那一日,是個冬末早春中,難得一見的晴朗好天氣。

  身著一身黑衣,獨自站在火葬場外的杜寬雅,在等待火化完成的那段時間裏,他並沒有等到他本來就不指望的父親到場。而當年,因他母親是為愛拋棄了一切,與父母斷絕親子關係、斷絕往來的緣故,所以在這一日,除了那個患了重感冒無法前來的外婆外,母系那一方的家族,也沒有半個人出席,或是站在這裏陪他一塊兒等待。迎著仍是略嫌寒冷的風兒,杜寬雅仰首望著晴空中,那一縷正嫋嫋升起的白煙,試著去回想起,母親那一張在病榻上蒼白又美麗的面容。

  終於,她可以自思念中解脫了。

  她再也不必過著那種與所愛之人分離的人生,她亦不必再背負著思念的重量,也不必孤獨地仰望著天空,然後把心放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總是遙想著那一段她曾經擁有過的愛情。

  聽火葬場的住持說,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麼潔白乾淨的骨灰了。

  撿拾好骨灰的杜寬雅,不語地低首看著手中壇裏有如白沙般細緻的骨灰,在合上壇蓋之前,他不能阻止自己地一直在想,在終於走完人生的這一遭之後,他手中的母親,為什麼仍然是這麼的單純潔淨?為什麼,她還是這麼不遺餘力地刺痛著他的眼睛?那彷彿就像是……

  像是……她年少時的那一段愛情,就像場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惡夢般。

  她仍舊是當年那個不知世事險惡的富家嬌貴少女,她還是活在那個等待著白馬王子來迎接她的完美夢境裏,她從沒有碰觸過這世界的塵埃,沒有遇見他的父親,更沒有品嚐過長年的思念與等待,她也從來沒有過……他這個她始終都不能對別人道出口的私生子。像是想要在傷口上灑鹽的朝陽,在他捧著骨灰走出外頭時,毫不客氣地刺向他的眼瞳。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等待著眼中那一陣不適過去,可是,等著等

  著,即使眼睛已經不再酸疼了,他還是沒等到那種該鬆手放開,讓一切都隨之過去的感覺,他只看見了,眼前這一片被淚水模糊的朦朧世界。

  那個在他記憶裏,氣質高雅、美麗無比,卻沒有擁抱過他幾次的母親,此刻,輕巧巧地停棲在他的懷裏,再也不會背對著他只留給他孤單的背影,也不會再忽視他的存在,繼續活在她一人的遙遠天地裏。

  她哪裡都不能去了。

  而他,也終於有機會能將她牢牢抱緊在懷中了。

  帶著些許的自嘲,他喃聲地道:「到頭來,妳還是沒有愛過我。」

  懷中的白色瓷壇沒有回答他半點聲韻,也沒有給過他答案,就如同以前一樣,也像現在一樣。

  他難忍哀切地問:「對妳來說,在沒有了他之後,難道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嗎?」飄浮在藍天裏的朵朵白雲,此刻看在他的眼中,怎麼看都像是伍嫣那開朗燦爛的笑臉,她總是那樣,從不帶給他半點陰暗晦澀,那份愛他的心情,也沒有過絲絲的猶豫。可在這時他卻難堪地發現,就算是翻遍了他心底所有的記憶,他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半點關於母親的笑意。

  也許他腳下所站的這塊土地,對母親來說,它貧瘠的土壤,並不能種植出靈魂,更遑論是培育出屬於母親的愛情花苗,也因此,她才會不顧一切地飄洋過海去追尋。只可惜,當所有短暫的美麗終告枯萎後,到頭來,它並未如她所願地結出屬於愛的果實。

  耗費一生去等待一個人,只求能夠得到對方偶爾的關心或溫柔,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殘忍與無悔?他有時候會想問,那一雙苦苦懇求的淚眼,真的能挽回些什麼嗎?而愛情,真有令人捨生忘死到不惜一切、甚至是拋棄所有愛她的人嗎?為了一段短期且不知是否真心的愛,值得這般奉上一生去找個明白嗎?

  他不懂,也始終無法懂。他唯一懂得的是,站在愛情的面前,在他的父母眼裏,他,只是個舉無輕重的局外人而已。

  「我是妳這一生中,唯一一次犯下的錯誤嗎?」輕撫著手中冷冰的瓷壇,杜寬雅怎麼也忍抑不住雙手的顫抖,「妳知不知道,自被妳生下起,我就一直渴望著妳能夠分給我一些妳的愛?哪怕僅僅只是一點也好,這樣,我就會很滿足的。」

  他很習慣的,真的,他早已習慣在漠不關心的視線外獨自一人長大,也獨自一人啃噬著長年來的寂寞,他更習慣了要告訴自己,不要企圖在父母的身上追求些什麼。

  可他卻怎麼也無法習慣,長年下來,母親身後那一道寂寞得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背影。

  一直以來,他所渴望的,也許就只是些許能夠讓他感到溫熱的愛而已。然而這些,別說是他那個只把他當成儲備繼承人的陌生父親外,就連只活在追緬於愛情回憶裏的母親,也都吝於給他。

  面對這些冷淡得近乎陌生的親情,他從不知該對命運叫囂些什麼,或是該怎麼做才能扳回一點點的無奈,好讓他們能夠在他的身上投注些許關懷的目光。有時他會想,也許他只是一頭在荒原上狩獵感情的迷途且飢餓的獅子,總是追求著那能令喉嚨焦渴平緩些許的渴望,可他的心裏卻很明白,他根本就連個能夠狩獵的戰場都沒有,更遑論是那些總消失在他身邊的獵物,而他喉際的焦渴,則永不能被滿足。

  他是如此,那他的母親呢?在人生終了之前,她是否也像他一樣,在筋疲力竭之後明白了,想要滿足的、想要追求的,都終究只是海市蜃樓而已,哪怕再美再想擁有,在時候來臨時,也總會消失?

  就像她現在消失在他的面前一樣。

  「妳還記得嗎?」杜寬雅哽咽地低下頭,緊緊捧抱著懷中僅存的遺骸,「我是妳的親生兒子啊……」

  這一日,雙手緊握著母親骨灰罈的他,在頂上的藍天最是湛藍美麗的那一刻,不但聽見了思念的最終別離曲外,他還聽見了,當愛情終於化於灰燼時的聲音。

  「我爸告訴我,後天他會派人來接我回芝加哥。」厚厚的灰雲盤據了整片天際,提早了近兩個月來臨的春雨,重重的雨簾像是密密深鎖著的心事,毫不容情地將樹梢初吐的新芽打落枝頭,強迫它們躺在冰冷的雨地裏提早化為春泥。

  閣樓外的盛大雨勢,幾乎蓋過了杜寬雅所說的話,富四海難以置信地看著面無表情的杜寬雅。

  「你說什麼?」

  「他要正式讓我認祖歸宗。」坐在他們面前的杜寬雅,語氣平淡地訴說著來得突然的轉變,「上個月,我大哥在黑幫火拚時被汽車炸彈炸死了,我二哥雖然是活了下來,但他的雙腳廢了,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

  不說話的伍嫣,緩慢地別過臉,將目光放在窗外的雨勢上,不去看此時杜寬雅通知離別期限來臨時的模樣。然而,事前全然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富四海,則在震愕過後,面色鐵青地站起身。

  「開什麼玩笑……」他才剛辦完一場母親的葬禮而已,連讓他平撫傷心的時間都不給,就急急忙忙的要他回去美國投入另一個戰場?他的父親有必要這麼吝於給點人性嗎?明明不要他時就把他丟得遠遠的,對他們母子倆從不聞問,等到另兩個可利用的兒子死了,才想到還有他這一個備用品在?他老爸究竟是把他當成畜生還是工具?

  杜寬雅平靜地繼續說著,「我爸已把我改列為他的正式接班人,他在芝加哥那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就只等我過去。」

  氣炸的富四海一拳重捶在床畔的木櫃上。

  「他就不能等到你高中或是大學畢業嗎?」一個才十八歲的孩子能做什麼?是去那邊學怎麼殺人還是放火嗎?

  「不能。」

  富四海更是火上心頭燒地怒瞪著他,「你一定得照他的話去做?」

  「對。」

  「對你個頭!」富四海使勁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客氣地朝他放聲大喝,「你幹嘛像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一樣?去拒絕他、反抗他啊!何必蠢得聽他的話回去什麼芝加哥送死?你是認為你的命夠大不會也被炸死,還是你想當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

  「因為那個人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為我的安危著想。」杜寬雅抬起頭來,以坦誠的目光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

  思緒敏捷的富四海登時倒抽了口氣,抖索著手,不得不放開他。

  「難道說……」

  他點點頭,「我不快點離開這裏的話,很可能將會有危險,因此我需要他的保護,還有,我不想波及你們,更不想把你們也捲進我的家事來。」聽他父親的手下說,敵對的另一大黑幫,已經打聽清楚他這個第三順位者目前身在何處了,為了斷絕他父親最後的一點希望,想必那些有心人士應該也很快就會採取行動。

  不想接受又不由得不接受的情緒,在富四海的心房裏奮力地左右拉扯著,過了許久後,他拚命握緊了拳頭,不甘地哽著嗓問。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不知道。」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啊。

  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像窗外攔不住的大雨,狠狠地在富四海的胸臆間沖刷著,尤其是這般看著杜寬雅那副心意已決的樣子。富四海頭一回深切地體認到,站在大人世界的角落裏,他們終究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什麼忙都幫不上,也什麼都改變不了。他猛然回過頭,轉身朝門外衝出去。

  「四海!」

  當房門被使勁地甩上後,一直都不出聲的伍嫣,走至窗邊看著外頭的雨勢將花園裏她所種植的花苗,都打壓得垂首喪氣、奄奄一息。她在窗上輕輕呵了口氣,揚指在染了霧氣的玻璃窗上畫出一個個圈圈。

  「你真的要當黑道大哥啊?都斯文成這樣了,到了美國後你會不會吃虧呀?」

  「小嫣……」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又聽不出她真正的心情,杜寬雅有些焦躁地走至她的身後。

  她背對著他再向他叮嚀,「去了那邊後,要是被欺負的話,要記得狠下心加倍欺負回去知道嗎?」

  「小嫣,妳看著我-」他兩手握住她細瘦的兩臂想將她轉過來。

  轉過身與他面對面後,伍嫣深深地看著他,想要將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牢牢刻印在心底一樣。「你會回來嗎?」

  「這裏是我的家,我不回來還能去哪?」杜寬雅將他那雙好看的劍眉皺得死緊,「等我把那邊的事情都解決了後,我一定會回來。」在他們都那麼清楚他的家庭關係後,為什麼他們會認為他會不回來這裏?

  都解決了後?那麼是不是代表著,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的來臨,也已經做好日後的打算了?

  「不會忘了我,也不會忘了四海?」神情明顯放鬆許多的她,習慣性地歪著頭問。

  「不會的。」

  一如往常的笑意停在她的面上,「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伍嫣拉過他的右手,以小指緊緊勾住他的小指。

  「我們約定好,我們就只是因為一點小小的外來因素,所以必須得分開兩地生活而已。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都不要牽掛著對方、都要好好的繼續生活,而你在處理完你的私事後,你要回家,你要回到這裏來,好嗎?」

  杜寬雅怔怔地張大了眼,從沒想過,也對這一天早就做好準備的她,是用這種心情來面對將來不知道會有多少年的離別。

  「妳……願意等我?」

  他還以為……以為他這一走,就再也不能與她在一起了,尤其在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的情況下,他根本就不敢奢望,她會願意浪費青春等待著他回到她身邊。

  「傻瓜,不用等的啊。」她好笑地拍拍狀似有些不敢相信的他,「因為時間到了,你就會回家了不是嗎?」既然她有把握他早晚都會回來,那又何必等呢?

  他沙啞地應著,「嗯……」

  「那麼,一言為定?」她將大拇指用力蓋在他的拇指上,爽朗地蓋下了一個屬於兩人的諾言,也許下了一個不會改變的誓約。

  「一言為定。」他攤開了掌心與她十指交握,再將它放在他的心房上。

  傾身往前靠在杜寬雅的懷裏後,伍嫣側耳聆聽著她早已聽慣的心跳聲,並閉上眼,感覺著他那一再落在她臉上的細吻,品嚐著眷戀的餘味,也咀嚼著現實的尖銳。

  富四海曾對她說過,她很單純,就像個單細胞生物一樣,坦率和不會想太多是她的優點,現在想起來,其實無知有無知的幸福,但也有很多後悔。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讓光陰倒回過去一點點,在她還能多愛、多疼惜杜寬雅時,能再多給他一些,好讓他能夠囤積著這一份溫暖,再次轉身回到那個冷冰冰的無情世界裏。

  早知道,她就該在以往放學回家的路上,再多偷親他幾下,因為她知道,每次只要她笑咪咪地偷襲他,他的心情就會晴朗得像是五月的藍天一樣;她該常常在他蹲在花園裏除草時,自他背後多撲抱上去幾次的,因為每次那樣對他撒嬌,他就會高興得背著她轉圈圈大笑……

  啊,他們好像也很久沒在道場裏跳華爾茲了,早知道她就……早知道……

  以往她一直天真的以為,她的人生可以永遠都無憂單純的,她手中所擁有的,就將會是永遠,可是從前的她並不明白,永遠是條任性妄為的河川,總是隨著歲月和命運,輕易地就擅自改變河道,就如同,杜寬雅他那從一生下來起,就總是被他人所左右的不自由人生。

  不知何時開始流淚的她,在發現淚水已在不知不覺間爬滿了臉頰時,她閉上眼,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杜寬雅寬大的背部,代替或許早就不知該怎麼流淚的他放聲哭出來。

  「不要哭……」杜寬雅不捨地摟著哭得難以自抑的她,「不要這樣哭……」

  埋藏在他胸坎裏的哭聲,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你要答應我,絕對不可以受傷……不可以出事,一定要回來……」

  「我答應妳,全都答應妳……」他頻頻頷首,不住地安撫著她,「還記得嗎?我說過會寫信給妳的,只要我能寫,我會日日都寫,我會讓妳知道我近況,我會讓妳知道我就在妳身邊。」

  「你一定要寫……」

  他低首親吻著她的髮絲,「會的,一有空就寫。」

  伍嫣緊抓住他背後的襯衫,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指尖早就埋陷在他的背裏。

  這輩子,她頭一次這麼努力地想要挽留住什麼,但她知道,不管她再如何將他抱緊,她還是挽不回當年那個在陽光下折紙飛機的少年,她得讓那些全都成為一段段的記憶,她得試著去習慣,日後,在沒有了他在身旁的寂寞。

  「早點回家……」

  「嗯。」

  「早點回家……」

  一直蹲坐在門外的富四海,緊抵靠著門板,不語地聆聽著窗外愈來愈大的雨聲,以及房裏伍嫣愈來愈小的哭聲,許久之後,他哽咽地把臉埋進早就被他淚水滴濕的膝蓋裏。

  離開的那一天,當杜寬雅踏出家門,坐上父親派人特意來接他的車時,伍嫣沒有去送他,富四海也沒有;他們選擇把自己關在各自的房裏,拉上了窗簾,不去目送他離開的背影。空無一人的小巷裏,唯有自天際紛落而下的濛濛雨絲,悅耳地滴落在花園裏盛開的花朵上,冷清地見證著這場無聲的別離。

  但花園裏的花兒們並不知道的是,在天色將明之前,他們三人一直都靜靜地躺在杜家閣樓的那張大床上,緊牽著手,一整晚不合眼地聽著一張又一張富四海帶來的老式黑膠唱片。

  在女伶悅耳的吟唱聲中,他們不語地回顧著這兩年多來的種種,並在心底告訴著自己,人生是一場場豐富的盛宴,既會有入席參與就會有短暫的離席,因此明日的他並不是離開,他只是被迫必須趕赴另一場不太受人歡迎的筵席而已,等到曲終人散後,他就回到他們的這張家庭餐桌上,繼續與他們一塊兒品嚐,他們那雖是平淡,卻無比溫馨的家庭料理。

  在杜寬雅上機前,窗外猶在下著細細的春雨,在他下了機來到久違的故鄉芝加哥後,已替換上了即使到了初春,也依舊下個不停的冷冽飛雪。

  與杜寬雅想像中的不同,在乘車來到了市郊時,他並沒有被送至小時候與母親一塊兒住過的那幢公寓,反而被送到了一座佔地頗大的私人宅邸。

  聽坐在前頭的司機說,這座在父親眼中可稱得上是座冷宮的宅邸,裏頭住著的,有著幾個月前被汽車炸彈給炸斷了兩條腿的二哥尼爾森,與另一個他從未聽說過,也是與他同父異母的年幼小弟艾倫。

  站在大門前仰首看著這座宏偉的私宅,杜寬雅冷冷地挑高了一雙墨眉。哼,不愧是這城裏第一大黑幫的第二把交椅,就連專門用來流放親生子女的冷宮,他那個在人前愛講門面的老爸,也蓋得挺有那麼回事似的。

  本身沒帶什麼東西的他,在管家的迎接下步入了宅中,再上樓來到了日後將屬於他專用的樓層,當他站在廊上看著那十來間擺明瞭像是浪費用的空房時,隱約地,他聽見了那些打從他進門起,就一直在暗處裏探看的下人們,躲藏在樓梯間竊竊私語「什麼正式繼承人?不就又是個情婦的孩子而已?」

  對於這類他早已習慣的冷語,杜寬雅並沒把它給放在心上,就在他轉身想走開時,一抹瘦弱的纖細身影,飛快地閃至走廊角落的陰暗處。

  在來這的路上,他聽那個多話的司機說過,他那個名叫艾倫的弟弟,今年就快滿十歲了,但可能是長期遭受在性格上有些扭曲的二哥尼爾森虐待的關係,與同齡的孩子相比,艾倫不但明顯的發育不良,他就連話也都說不好,尤其是自前幾個月尼爾森刻意辭退長年來照顧艾倫的華人保母后,從小就只會說中文的艾倫,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話了……

  拋下了走在前頭,仍絮絮叨叨介紹著廊上每一間房功用的管家後,杜寬雅轉身朝廊底的角落處走去,在繞過了彎角處時,他錯愕地停下了腳步,無言地看著怕生的艾倫,正躲在牆角蜷縮著身子緊抱著兩膝,像是想要將自己隱藏到不會被人看見的暗處般。有著一張美麗娃娃臉的艾倫,原本該是金色耀眼的髮絲,在陰暗的光線下看來,已糾結成一團團拆解不開的髮結;過於蒼白的臉頰,看起來就像是病態性的毫無血色;可能是因為營養不足的關係,他的四肢也瘦弱得好像花園裏枯萎的花枝般,而讓杜寬雅最難以移開目光的是,那些在艾倫脖子上、兩耳旁,以及衣物不能遮掩處所暴露出來的淤青。

  那個往後一輩子都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尼爾森……他對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孩子都做了些什麼?

  努力壓抑下心火的杜寬雅,脫去了猶沾著雪水的外套,走至艾倫的不遠處蹲下,緩緩地對他綻開一抹微笑,而後試著用不會嚇到他的溫柔聲調向他介紹。

  「艾倫,我是哥哥喔。」

  忽然聽見了好陣子都沒再聽到的熟悉語言後,艾倫緩慢地抬起頭來,猶掛著淚水的藍色眼瞳驀地張大。

  杜寬雅朝他伸出手,「過來,你不必再害怕了,我會保護你的。」

  可能是因長年來都身處在這個冰冷環境裏,所以無法相信他人的緣故,艾倫始終縮著身子蹲在原地動也未動,眼中盛滿了恐懼地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

  靜靜看著艾倫那一張過分漂亮的小臉蛋,杜寬雅在想,也許艾倫的媽媽,也曾像他的母親一樣,都是個美麗且害怕寂寞的人吧,可不同的是,在他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尚陪伴在他的身旁,可艾倫的呢?怎麼在艾倫的身邊,都沒有人伸出手來保護他讓他安全的長大?

  眼前流著淚的這個孩子,會不會像當年的他一樣,時常在夜裏向上天祈禱著,能夠有個人來拯救他的孤獨?他是不是,也渴望著能夠有個人敞開了胸懷,送給他滿滿的溫暖,就像伍嫣和富四海所對他做過的一樣?

  「不要怕,有我在,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了。」即使手臂已經酸麻到一個極點了,始終都沒有放下手臂的杜寬雅,不放棄地繼續對他敞開了雙臂。

  等候了許久,當那一雙怯怯的小手終於放進他的掌心裏時,杜寬雅俯下身子擁抱住這個極度需要溫暖和關懷的孩子,當他聽到艾倫嗚咽的哭聲自他的胸口傳來,汨汨不斷的淚水也濡濕了他的上衣時,他愛憐地拍撫著艾倫顫抖的背脊。

  「我會陪在你身邊的,我保證。」

  三年後

  「咚!」狠狠撞上休息室門框的杜寬雅,在外頭走廊上欲參加比賽的人們皆對他投以驚訝的目光,才想伸手摸摸他最近常撞疼的額頭時,不料在下一刻,一陣布料的破裂聲,隨即又自他的手臂附近傳來。

  坐在休息室裏目睹他撞門又毀衣的舉動後,艾倫帶著不敢置信的目光,走上前仰頭看著最近高大得好像有點過頭的自家兄長。

  「哥哥,你……是不是又長高了?」他的青春期都已經過去了幾年了?再長下去,他是不想彈琴改去打籃球嗎?

  杜寬雅吃痛地撫著額,「好像是……」如果沒記錯的話,上次體檢時,他的身長似乎就快突破一百九十的大關。

  「這種事你要早點說啊!」很怕待會他上場時會穿件破衣鬧出笑話來,艾倫急急忙忙地跑出休息室去找自家的管家叔叔,想辦法替他弄件更大號的燕尾服來救急。望著那一溜煙就消失的背影,杜寬雅含笑地側耳聽著艾倫在廊上跑得又快又穩的腳步聲。

  這三年來,在他細心的照顧下,原本瘦小的艾倫迅速成長茁壯,不但身高一下子就抽長了許多,艾倫也養成了和富四海一般愛吃甜食的壞習慣。除了身材方面的改變外,艾倫也不再像個不敢面對人群的小啞巴,一頭金髮藍眼的他,中文溜得超詭異就算了,他還偷學了一點零零落落的台語,而只學了近三年的英文,現在則流暢得跟超市裡賣菜的大嬸有得比。

  而在性格方面的話,他則是沒料到,當年那個怯懦膽小得像個小女生的艾倫,在三年後竟會變成個生性囉峻又愛嘮叨的小管家婆。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對他來說,只要艾倫能夠健康無憂地成長,就已是他最大的安慰與成就了。

  趁著等待衣服的空檔,杜寬雅自桌上擱放的外套裏取出一本筆記本,並從裏頭抽出了張慣用的信紙,而後定下心來,在潔白的信紙上寫出一行行工整且優美的字跡。

  拿著十萬火急送來的燕尾服,艾倫方推開休息室的門,就看見總是偷空找時間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杜寬雅,又再次帶著某種像是很懷念的神情,似在紙張上寫著某些不想讓他人知道的過去……可是一見到他回來休息室之後,杜寬雅隨即停下了筆、合上了筆記本,仔細地將那些過往都藏在那小小的筆記本裏頭,怎麼也不讓他這沒參與到過去的外人窺看半分。

  不知為什麼,每次看著杜寬雅那種懷念性的目光時,在他的心底,總會不自覺地升起某種內疚的感覺,就像是他在暗地裏偷偷的竊取了一段杜寬雅原本該有的人生,或許,還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

  「哥哥,你寂寞嗎?」兩手捧著燕尾服的艾倫,滿面落寞地走至他的面前。

  杜寬雅揉了揉他的發,「我有你啊。」

  「那麼其他也愛你的人呢?他們寂寞嗎?」然而正值善感年紀的艾倫,即使不探問,也知道他的琴聲,為什麼有時會讓人覺得像是載滿了寂寞的音符。

  「小孩子別想那麼多,你只要專心的長大就好。」杜寬雅熟練地打好領結、穿上新的燕尾服,一如以往地又再次迴避起這類的話題。

  艾倫拉著他的衣角,「可是!」

  前來通知準備出場的工作人員,站在外頭朝他們敲了敲門提醒,杜寬雅朝工作人員點頭示意後,彎下身子將矮了他一大截的艾倫輕鬆地撈抱至一旁的小桌,把他帶來的功課推至他的面前,再拍拍他的腦袋。「你乖乖的在這裏把你的報告作業寫完,今天晚上回去後我煮大餐。」

  「嗯……」艾倫提不勁地應著,轉身恭送總是帶著一臉自信登臺比賽的他。

  不遠處傳來的熱烈掌聲稍微停歇了後,這些年來艾倫聽慣了的琴音,在眾人的翹首以盼下,以壯烈激昂的聲勢拉開了演奏的序幕。艾倫趴在桌面上想著,那些坐在台下的評審與聽眾們,一定不會相信,此時在臺上彈奏著比賽曲目的杜寬雅,並不只單純是個琴藝高超的音大三年級生,實際上,他還是他們父親極力培植的黑幫新一代洗錢成員。

  不像上頭另兩個以往總愛逞兇鬥狠的兄長,杜寬雅之所以會走企業路線,是因為在有了大哥因火拚而死、二哥因此而殘廢的教訓下,他們的父親這一次改變了作法,因此杜寬雅除了在音大當名看似乖乖牌的好學生當作掩護外,他亦在幫裏高級幹部的指導下,從今年起開始進入漂白的企業裏,從最基層職員幹起。

  即使是這樣,杜寬雅在白日與夜晚都得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兩頭忙之餘,他從沒有忘記過要照顧與他同住在一塊兒的艾倫。回想起過去,在杜寬雅剛回來美國的第一年,像是想要防範什麼不測般,杜寬雅總是一直把他帶在身邊,他曾想過,也許是杜寬雅不希望他再遭那個在精神方面已經有點問題的二哥的毒手,又或許,杜寬雅是下意識地在保護著,當年,另一個年少時的他自己……

  在緊緊壓搾著每一分鐘可以利用的有限時間裏,杜寬雅把生活分割成學業、家族事業與親情三個等分,無論他再如何忙碌,他每天一定會回家給只有一半血緣的弟弟做晚飯,在夜裏彈奏著溫柔又優雅的琴聲,催哄常常失眠的艾倫入睡,也不管他自己是否會被累垮。

  「再這樣拚下去,他會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於過勞啊?」

  對著書本自言自語的艾倫歎了口氣,在打開桌面上那堆報告作業時,不意地發現,那本杜寬雅總是帶在身邊的筆記本,竟忘了被帶走與他的作業本子混在一起。

  艾倫一手輕撫著這本裏頭似乎夾雜著數張信件的筆記本,模糊地回想起,杜寬雅總是不讓他看這本筆記的一些蛛絲馬跡。

  他還記得,十歲的時候,他曾經問過為了要哄他睡覺,而不得不把整本厚厚的琴譜全都彈過一遍的杜寬雅……「為什麼哥哥從來都不彈貝多芬的月光?」

  「因為那是我只為某個人而彈的。」坐在鋼琴前的杜寬雅,修長的十指流暢地在琴鍵上滑動著。

  「那個人是誰?」趴睡在鋼琴上頭的他睜大了那雙藍色的大眼睛。

  「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杜寬雅邊說邊伸長了手臂,把他身上的小被蓋好一點以免著涼。

  「重要到什麼程度?」

  杜寬雅僅是但笑不語,可他臉上勉強擠出的笑意,在艾倫的眼中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真心在笑,反而像是充滿了無法說出口的無奈……

  一張張空白待寫的信紙,在艾倫拿起筆記本時,自裏頭滑落了下來,將桌面鋪成一片如同冬雪的蒼白。

  在那一張張的信紙中,其中一張已寫好的信件,先是吸引住了艾倫的目光,

  不過多久後,那上頭熟悉的筆跡,在紙面上低低傾訴的一字一語,又讓他難過地低下了頭,試著想要隱藏起,心中那份揮之不去的酸楚……

  走失的青春,被藏到哪裹去了?這麼多年來,妳還是在同一個星空下等著我嗎?妳,還愛我嗎?曾經有一段日子,我努力地,努力地將路上每個人的身影都看成妳的影子。

  因為我總是在想,如果能在龐大的人海中,要是有一個背影像妳的人能夠回過頭看著我,那該有多好啊?

  雖然明知結果會是失望的,但是,只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個相似妳的影子,那種安慰般的滿足威,就足夠讓我度過這一季寒冷的冬日了。

  妳能明白這種感覺嗎?
第六章

  大四畢業的前一天,伍嫣抱著幾本新出爐的世界音樂雜誌,和幾本這些年來所做的剪貼簿來到了隔壁的杜宅,給每年最多只能見到杜寬雅一兩次面的婆婆,看看久未謀面的外孫,也稍微解解她的相思。午後時分,植滿四季常開花朵的花園裏,除了偶爾翻閱雜誌的聲音外,本是很安靜的,只是當她們翻開最新一期雜誌,看到獲得不知第幾座音樂大賽冠軍獎盃的杜寬雅時,伍嫣差點笑彎了腰。

  雜誌上兩張特地放大的照片裏,頒獎臺上站立的參賽者們,外表就是十足優雅纖細,完全符合音樂家給人的印象,獨獨就只有站在正中間的杜寬雅,以高大又魁梧的身材鶴立於雞群中,惹得站在臺上的每個人,都不由得皺著眉心要多看他兩眼。

  「這是……這是哪來的泰山王子呀?」他其實不是在彈鋼琴,而是在琴鍵上打美式橄欖球吧?上了年紀的杜婆婆,以指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後,深有同感再三地搖首。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吃的,怎麼會長得跟棵大樹一樣……」明明小時候就又怕狗又可愛,怎麼一長大就變形得跟他那個當將軍的外公沒兩樣?

  「我會記得寫信給他,叫他不要常常撞壞別人家的門框……」伍嫣忍著笑,盯著照片裏杜寬雅紅紅腫腫的額際,大概可以猜到照片裏他臉色為什麼會那麼臭的原因。

  看著伍嫣面上,無論是杜寬雅離開前或後,都同樣不變的開朗笑意,杜婆婆不禁在想,除了那個遠飛至異國的杜寬雅外,這裏是否還有個同樣也很會隱藏心事故作堅強的孩子。

  「小嫣,妳會不會很想他?」

  「會呀,我每天都把他放在心底偷偷的在想。」正拿著剪刀將相關於杜寬雅的報導都剪下來的她,語氣裏聽來像是充滿了輕快。

  「既然每天都在想,那為什麼還要特地做剪報?」原本還停留在伍嫣面上的笑意緩緩地逝去,總是在人前裝作勇敢的她,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轉首看向這座繁花盛開的花園。「……因為我要陪他。」

  她習慣了,習慣在校園的轉角尋找他的身影,她更習慣了,在人生的轉角尋找他曾走過的足跡。

  即使這麼多年來,他總是在她的生命裏缺席成性。

  就是因為不能留在他的身邊,所以她將他的每一張照片、每一項消息,都當成他曾走過的足印,然後再用她的雙眼,跟在他身後一一走過,唯有這樣,她才能覺得,他們還是平行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跟以往一樣。

  穿梭在空氣中的寂寂話語,聽在婆婆的耳裏,格外有種不捨。她伸手輕撫著伍嫣的發,很想幫她驅走一些不知該怎麼對他人說出口的寂寞。

  「小嫣,那孩子的生日快到了,替我寫張卡片給他好不好?」

  「嗯,我這就回去寫。」差點就忘了有這事的她,三兩下就收拾好雜誌,起身準備回家。

  雖然伍嫣的話是這麼說的,可是等她真正坐到了書桌前,提起筆面對著前陣子買來的生日賀卡時,她卻想不出該對已然陌生許久的他祝福些什麼,因為她所擁有的,就只有他的過去,卻沒有他的現今。當年在杜寬雅離開前,他主動對他們提出,不相互來電聯絡、不在私底下偷偷見面,就只是通信。據他的說法,他要把所有可被人逮到的把柄和弱點都消除掉,他不要她涉入其中半點。那時的她對這作法並沒有異議,也很贊同他安全至上的想法,可是現在她卻有點後悔。

  她該怎麼去祝福一個目前只活在她回憶裏的人才好?

  於是,她在卡片上,將那些祝福的話語寫了又擦,擦了又寫,她不知道她該許下什麼願望,也不知道那些關於他的未來。

  最終,她只在卡片上寫了四個字,那最初也是最深的盼望-

  早點回家。

  帶著那封賀卡與她昨晚所寫的信件走出家門後,前往郵局的伍嫣,刻意不走鎮上的快捷方式,反而選擇繞遠路,踏上了緊臨鄰鎮稻田的田間小路。

  小路兩旁植滿的水稻,鮮翠的綠意直沁人眼,一路綿延至遠處的青山山腳下,將頂上的藍天與大地的碧綠,連成了一道美麗的地平線。她邊走邊想,轉眼間,杜寬雅最喜愛的夏季又再次來臨了,在不知不覺中,日子過得好快,她已經一個人度過了好幾個沒有他的季節,無論是夏日裏劃過天際的飛機雲,或是冬夜裏,在天際舞臺伸展著身姿盡情演出的獵戶座。

  當初在他離開前,她還一直認為,只要她把她的人生過得很充足精采,那麼,思念所帶來的痛苦,便不會為她帶來太多折磨,哪怕分離的歲月再漫長,她都有信心能夠撐得過那些未來的日子,但,近來隨著她無眠的夜晚逐漸增加,白日裏有時她也總恍恍惚惚的,她漸漸不再確定了。

  溫暖的南風將層層的雲朵吹得破碎,像是將一片片剪裁好的心遍鋪在天際問,當來得急也去得快的午後陣雨落下時,雨絲中,一束束光柱般的陽光,自雲朵的縫隙落了下來,就這樣,大地上一束雨,一束晴,在她眼裏看來,好像他,也好像愛情。

  遠在海洋另一端的他,會知道她此刻所看著的風景嗎?他會明白在她心裏的那口想念的水井裏,日漸深埋的心情嗎?他知不知道,她胸坎裏的那顆心,就好像是注滿了水的玻璃杯,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那盛滿的相思漫溢出來?

  此時此刻,如果他能夠出現在她的面前,給她一個熟悉的眼神、一個手勢動作,或是一個盛滿了幸福的笑容,那該有多好?只要這樣,就能為她帶來滿滿至極的感動,她就能甘心地再為他失眠上幾百個夜晚,繼續停佇在這裏,守護著他們共有的夢想。

  她啊,好想念那個曾經在夜色美好的月光下,為她彈奏月光的男孩。

  有時候,在早上獨自一人醒來,當指尖碰觸到面頰時,這才發現自己在夢裹哭泣,而淚水就這麼靜靜掛在臉上,可是卻已再不記得夢境了。那種失落成,是不是和所謂的青春很像?

  你知道嗎?你不在我身邊的這些年,我時常一佃人坐在你的房間裹,回憶著你彈琴的模樣,也想像著你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只是日復一日,總是這麼面對著這間不再有你身影的閣樓,漸漸的,我不知該對它滿懷的空洞與寂寞說些什麼。

  因為它總是在夜半時,悄悄地貼在我的耳邊問我,不哭不笑不吵鬧,這樣的愛情,會不會太過荒涼了些?

  我想念從前。

  我想念那每一刻甜蜜的瞬間。

  我想念,那些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

  為什麼每個杜寬雅所愛的人,都選擇在冬天這個老帶給他不好回憶的季節裏,以措手不及的方式離他而去?這是某種慣性嗎?選擇在冬天道別離的傷心慣性。在杜寬雅離開後,這些年來一直都守在杜宅裏的婆婆,在今年初冬剛來臨時的一個寂靜的夜晚,悄悄地走了。接到惡耗的杜寬雅,又再一次地得面對起親人的死別,只是這一回,在奔喪的他抵達家門前,負責協助處理相關事宜的伍嫣和富四海,已大致上將喪事都辦妥,剩下的,就只有等著他送婆婆去火化與主持葬禮而已。

  葬禮的那天,灰色的天際裏飄著濛濛細雨,伍嫣站在人群中看著好久不見的杜寬雅,感覺在他的面上,好似有種格外陌生的味道。而在葬禮一結束後,她都還沒能找機會與他一塊兒地坐下來,好好地說上幾句話,他就又匆匆被他父親所派來的人給接回了美國,他這個浮雲般的遊子,就連隻字片語也沒來得及留下。不過在一個月後,她倒是收到了他將杜宅和那塊土地正式過戶給她的文件,就連所有繁雜的手續他也都托人辦妥了,他將那間不再有婆婆守著的家,留給了她這個一心盼望著他回家的人。

  同樣是在這年,在這一年即將過去,即將接近年底的時候,杜寬雅難得地向他父親表示,他想回鄉為母親掃墓,也順道參加外婆在農曆年過後的百日法事。

  於是乎,接到通知的伍嫣,在大年三十的這一天,趁著伍家和富家上下一大群人,都忙著在準備年年兩家合辦的年夜飯時,她照著杜寬雅信上所說的時間提早去了火車站,坐在站臺上等待著好不容易才終於找到了個合理的藉口回來的杜寬雅。

  火車站裏回鄉過年的人潮,就像海濤般一波又一波湧來,每當火車一靠站,便為等待的人們帶來了欣慰的笑臉,當火車再次開走後,則又留下了另一波新的等待。

  今年冬日的日頭落得很早,還不到黃昏時分,天色已漸漸地暗了下來,而那些川流不息的人潮,在家家戶戶的燈火都點燃時,也逐漸各自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歸處,在溫暖的房子裏吃起年夜飯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還留在站臺上的伍嫣,沈默地看著光滑的鐵軌被進站的列車照亮,而後又在列車開走時,像流星般拖著長長的餘暉消失在黑暗的那一方。

  愈來愈冷清的站臺上,突然刮起了陣陣刺骨的冷風,她無言地拉緊了身上的外套,在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了一個與她無聲作伴的同伴。那是一隻被遺落在角落的風箏,不知道是被人遺棄了,還是那個曾放它遠飛的主人已經忘記它了,就這麼任由它在清冷的寒風中,孤零零地拂動著無法飛翔的翅膀……

  她會不會也被人遺棄了?

  為了自己這種太過陰暗的想法,伍嫣伸手敲了自己的腦袋一記。奇怪,她以前明明不是這麼消極的人啊,她怎會突然有這種怪念頭?

  當腹內的飢餓感與遍身的冷意就快到達一個極點時,一班誤點許久的列車終於進站,不但帶回了她所想念的那個人,也同時為她帶來了些許納悶。

  她站起了身子,微微仰起頭,兩眼直不隆咚地看著只拎了一個行李袋的杜寬雅,一步步地走至她的面前站定。

  「你是不是……」她記得上次他回來參加婆婆的葬禮時,他好像還沒有這麼高啊。光看她的表情,杜寬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

  「對,我又長高了。」他也不知為什麼都到二十四歲了,他的發育期卻還是遲遲不肯結束。

  她歎息地搖首,「再高下去的話,我們兩個就要變成七爺和八爺了。」

  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後,杜寬雅低下頭來,將她抱起令她的兩腳遠遠離地,然後含笑地以鼻尖贈著她的鼻尖。

  「我一點也不介意,妳呢?」

  「我也不。」她漾著愉快的笑,伸手調整好他臉龐的角度,再微偏著蠔首將她被吹冷的唇瓣印上他的。

  久違的吻觸,一下子就活化了久遠前的記憶,伍嫣一口口地啄吻著以往曾經非常熟識的這雙唇,反覆地溫習那些曾在光陰裏遺失的美好,她以兩掌捧住他的臉龐,感覺這般吻著他,就像是在親吻春天;彷彿是在回應她般,杜寬雅抱緊了她,刻意製造出一個個清亮的響吻聲,在勾惹出她的笑意時,也成功地集中了車站裏所有人的目光。

  「咳咳。」車站站務人員適時地出聲打斷了這一刻,紅著一張臉小聲地提醒他們,杜寬雅識趣地放下她,彎身拎起地上的行李,而掩不住歡喜之情的伍嫣則挽著他的手臂,緊偎著他一塊兒走向車站的出口。

  「走吧,大家都等著你回去吃年夜飯呢。」不知道家裏的那兩票老老小小,在火車誤點這麼久後,是不是已經都餓得頭昏眼花了。

  走出車站外,杜寬雅抬首看著這座在他記憶中已經改變了夕景的城鎮,在他還沒適應這份生疏的感覺時,伍嫣已拉著他走向那條他們以前常攜手走過的小路。

  以往這條他們回家要不了幾分鐘的小路,在這一晚,他們出乎意料地走得格外的漫長,因為,沿途上的他們倆,就像一對久違重逢的高中生似的,不是看小巷裏四下無人就趕快偷偷親對方一下,就是走一走便三不五時地停下來,用力地再多擁抱對方一會兒。

  等到他們回到伍家時,一屋子等了他們老久的人們都已餓慘了。

  屬於節慶的熱鬧歡欣的氣氛,在他的歸來與伍爸把他開店用的拿手好菜全都端上桌時,霎時被推上了一個頂點。席間裏,坐一角順便幫忙端菜的伍嫣,在每個人都吃得差不多,而富四海也已經拿起酒瓶,開始海灌起兩家的家長時,她放下了手邊所有的雜事,靜靜地看著燈光下的杜寬雅。

  他好像瘦了,雖然嘴邊的笑意還是很溫柔,但卻多了風霜所造成的稜角,他雖和以往一樣,很快地就與每個人打成一片,可是在熱絡之餘,她卻看不出,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回來過節的。

  在芝加哥時,他過得快樂嗎?這些年來,他遇到了什麼人、都跟哪些朋友交往?除了她以外,有人也曾像她一樣,在夜半時聽著他所彈奏的那首月光入睡嗎?她有好多說不出口的想像與問號,也有著好多令她感到陌生的情緒。

  這般看著他與兩家的家人勾肩搭背、相互擁抱或是擊掌,伍嫣不知該如何阻擋此刻那股一直在她心口醞釀的醜陋情緒。

  她好嫉妒,她嫉妒這個人並不僅只專屬於她、她嫉妒他分贈給每個人的溫柔,她最嫉妒的是,有太多人,都可以如同她一般擁有他的笑容和他的愛,而她,卻不知該如何才能獨佔他……

  「小嫣?」被富四海灌了幾杯後,杜寬雅側首看著起身像是想要溜走的她。

  她掩飾性地笑笑,「我去外面透透氣。」杜寬雅緊盯著她走得稍嫌太快的背影,接著也放下杯子跟著追了上去。

  「你們要去哪裡?」當他來到大門玄關處拉住伍嫣時,伍賀蘭自廳裏走出來,站在他們的身後問。

  「散步。」他們倆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口徑一致得很有默契。

  「天氣很冷,記得早點回來。」

  杜寬雅朝她點點頭,「知道了。」

  自廳裏溜出來的富四海,走至大門處與伍家媽媽一塊兒目送他門走出家門時,忍不住要向她抗議。

  「伍媽,妳除了在道場上很殘忍外,妳在私底下也未免太不識相和太沒同理心了吧?」什麼早點回來?人家這對小兩口好不容易久別重逢,終於有機會能夠親親愛愛地小聚一下,她就那麼急著打擾他們小小的幸福時光?

  伍賀蘭皺著眉心,「是嗎?」

  富四海以鄙視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不敢苟同地搖搖頭。

  「你們兩個,天氣很冷,記得今晚不用回來!」她隨即改口揚聲朝走至小巷裏的小兩口大喊。

  富四海稱許地朝她豎起一根大拇指,「贊,夠上道。」

  「不用回來?」還沒走遠的杜寬雅一頭霧水地回過頭,正好看到門口的那兩人動作快速且一致地關上道場的大門。

  「我們走吧,我想看星星。」伍嫣沒去想後頭的富四海,又再次背著他們變了什麼花樣,她握緊了杜寬雅的掌心,帶著他走向那一座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再一起去過的小公園。

  時隔多年,以往他們所記得的公園早已經變了模樣,唯一還可以勾起他們記憶的是,那一座依然還矗立在公園一角的老舊鞦韆。

  「發生了什麼事?」讓伍嫣在鞦韆上坐好了,杜寬雅蹲跪在她的面前輕聲地問。

  「為什麼這麼問?」

  「妳忘了?」他以指擰著她的鼻尖,「我可是黑道界有史以來,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書生型大哥,而這位大哥,還剛好很會洞察妳的心事。」

  悅耳的笑音迥蕩在無人的小公園裏,杜寬雅甚是懷念地輕撫著她有些冰冷的臉龐。「好久沒見妳這麼笑了。」

  聽他這麼說後,笑意不自覺地在伍嫣的面上散去,她伸手摟住他的頸子,隨後將臉埋進他的胸前。

  「這次……你什麼時候要走?」會不會又像以往一樣,只是露個面後他就又得離開了?

  他也沒瞞她,「辦好外婆的百日就走。」艾倫還在美國等著他呢,他總不能放下艾倫太久。

  他就不能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嗎?他知不知道,在她的腦海裏,關於他的記憶庫存量,本就已經不多也不夠很久了,再這樣下去,她好怕他除了已消失在她的生活裏外,還會漸漸地也消失在她的記憶裏。

  「小嫣?」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他伸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過來,再抬起她的小臉。

  她心慌意亂地看著路燈下的他,「我很不安……」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妳的不安?」強行壓下長久以來與她相同的不安後,杜寬雅使勁地摟住她,力道大得就像是想將彼此揉進對方的身體裏。沈醉在這份短暫的溫暖裏,靠在她的胸口聆聽著心跳的節拍,伍嫣赫然發現,那一聲聲的心跳,正敲擊出她以往從未察覺的愛的真義。

  愛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貪婪。

  她貪婪得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想要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再不讓任何人事物與她一同分享,哪怕是光陰或是歲月……她一心只想著,若是她能夠徹徹底底的擁有他就好了。

  「我需要一個保證,一個不會變質的承諾,或是一個抵押品。」

  「我明白了。」沈默了許久後,杜寬雅拉著她離開這座公園,遺忘了天上所有等待著他們一起前來探望的星星。

  一路上,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踩著有些快的步伐回到了伍嫣的家門前,在看出她並無意要進去時,他不給她反悔餘地拉著她來到隔壁冷清清的杜宅裏,在不開燈的狀況下,一路走上他的閣樓。

  扭亮了床頭小燈後,杜寬雅替她脫去了厚重的大衣,而後蹲跪在床畔,拉著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房。「我把我的心抵押給妳,妳認為可以嗎?」坐在床上的伍嫣,毫不考慮地搖首,「不夠。」

  「那麼,給妳,全都給妳好了。」他在坐至她的身旁時,慎重其事地敞開了他的懷抱,「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只給妳。」

  「這才像話。」她款款綻出了迷人的笑靨,兩手主動地攀上他的肩膀拉過他。

  二十五歲那年,當杜宅滿園的花兒齊在盛夏時節綻放時,已在自家料理店上班的伍嫣,在難得能夠放假的日子裏,一手拿著水管站在已成了她的花園裏,朝滿園都已渴了的花兒灑水解渴。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看花看得出神之際,忽地自她的面前俯罩了下來,一瞬間她還以為,那個總是沒消沒息的杜寬雅,是不是又逮著了什麼藉口偷偷溜回來了,但當她抬首看清來者時,難以言喻的失望,很快地便熄滅了她的小小期待。

  「小嫣,妳有客人。」富四海板著一張臉踏進門裏,再不客氣地一手扭著不速之客的耳朵往外頭走,「喂,她家是在隔壁,你少隨便進來這裏。」

  「客人?」她擱下了手中的水管,在關上水龍頭後,好奇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問。

  「妳過來道場一下就是了。」富四海動作快速地將他不情不願帶來的客人給踢進隔壁的道場裏。

  匆忙回到自家道場接待客人的伍嫣,在換好衣服進入道場與來客面對面地坐下後,她先是看看悶不吭聲的富四海,接著再看向一直用種詭異的眼神緊盯著她瞧的來客。

  「那個……」伍嫣不太自在地閃躲著他那過於熱情的目光,「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身為來客的陸一正,暈陶陶地注視著近在眼前的她。

  「在我進入今天來這裏的主題前,能不能請妳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為什麼他要那麼用力看人,看到幾乎都快成了鬥雞眼?

  「我聽說妳有個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

  「嗯。」她頓了頓,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愈坐愈靠近她的舉動。他的語氣裏很明顯可以聽得出興奮,「聽說他人在國外,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是真的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伍嫣微蹙起秀眉,不太喜歡別人這樣直接探她隱私。

  「因為我想要追求妳,如果妳在短期內沒有打算要跟他結婚,或是他拋棄妳的話,可不可以請妳給我一個機會?」陸一正動作飛快地來到她的面前,滿心期待地緊握她的手問。

  哪壺不開他偏要提哪壺?

  難得生氣的伍嫣,當下將臉一板,半蹲著身子拉開他緊握著不放的手,一轉身就把體型快大上她兩倍的他給摔出去。

  她忿忿地站直了身子問向身後,「四海,這只沒禮貌的猴子是從哪來的?」

  「從妳老媽那。」富四海掏掏耳,「他是妳媽在大學裏新收的一號門徒,目前正在大學裏當妳媽的助教。」

  「他來這做什麼?」

  「他想來應徵妳家的客座指導,但伍媽說他得先經過妳的同意。」他早對伍媽說過,小嫣絕對會把這傢夥摔出去,她就是不信。

  伍嫣扳扳兩掌,將十指按得咯咯作響,「在我把他打包好後,你就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回去給我老媽!」

  「沒問題。」他點點頭,轉身走向距離道場最近的電話。

  自見過她的照片後就對她一見鍾情的陸一正,在伍嫣走向道場大門準備送客時,連忙追在她的身後想要挽回一線希望。

  「等一下,我還沒有向妳自我介紹……」

  「免。」伍嫣一手扣住自身後搭上她肩膀的手,不留情地再賞給他一記地道的過肩摔。

  自恃皮厚肉粗且摔不疼的陸一正,自地上坐起後,陶醉地一手撫著微帶著薄薄紅暈的面頰,頂著一副被摔得通體舒暢的模樣,瞬也不瞬地盯著伍嫣。

  「我……我喜歡。」這力道、這狠勁,啊,這實在是太教人回味了…………這傢夥瘋了?

  「四海,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麼?」伍嫣連忙抖去一身莫名其妙的寒顫,扭頭瞪看向就只會躲在旁邊打電話,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要出手幫忙的他。

  「我可不像妳這個單純的武鬥派,本少爺可是腦力至上主義者。」掛上電話的富四海,隨意朝她揮揮手後就往門外走去,「我去對面一下,馬上就回來幫妳解決他。」

  連連被摔了兩次,仍舊是不屈不撓的陸一正,站在原地與伍嫣對峙了許久後,不怕摔地再次往前跨出了一步。

  「我只是想和妳交個朋友……」

  伍嫣揚起兩掌,防備性地往後退了兩步,「抱歉,名花有主了。」

  「我不介意,我願意當後補!」他說著說著,便掩不住興奮之情直朝伍嫣撲過去,可是在這時,卻有人在後頭踹了他的屁股一腳。

  「誰有空管你介不介意啊?就憑你也想跟那個不在家的王子殿下搶?」匆匆自外頭趕回事發現場的富四海,在他回過頭來時,立即舉高了手中剛剛自對面借來的大黃貓湊至他的面前。

  音調拔高到顯得有點淒厲的尖叫聲,霎時充滿了整座道場,刺耳得令伍嫣忍不住掩住了兩耳,而當叫聲過後,她愕然地揚高了一邊的柳眉,試圖搞清楚眼前急轉直下的情況。

  慌張地四下張望了老半天,卻在道場裏找不到半個可以躲藏地點的陸一正,在一臉不懷好意的富四海抱著他最懼怕的天敵,一步步朝躲到牆角去的他進逼時,他怯怯地揮揚著手,完全掩不住語氣裏的顫抖。

  「走……走開……」

  事前打電話去問過伍賀蘭對方弱點是什麼後,懂得充分掌握情資的富四海,一臉拽樣地對看呆了的伍嫣揚高了下巴。「學著點,這叫攻心為上。」為免這只來路不明的野猴子會不死心,他剛才已經跟對面的大嬸說好,他們要借養這只黃貓一陣子了。

  伍嫣吶吶地應著,「是……」果然是頭腦派。

  「快、快叫牠走開……」一心只想奪門而出的陸一正,在富四海來到他的面,正正地對著他的臉前全面堵住他的退路時,被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

  「怎麼樣,怕不怕?怕不怕?」富四海舉高了手中的貓咪,仍然沒什麼同情心地繼續折磨著他。

  「怕怕怕……」連連被賞了幾記貓拳後,點頭如搗蒜的陸一正,整個身子緊貼在牆面上,看上去的樣子,就像恨不能如同壁虎爬上牆一樣。已經忍了很久的富四海,忍不住想乘機抱怨一下。「會怕以後就不要再來找她的麻煩,你知不知道我幫某人保管她保管得很辛苦啊?」他們以為一直以來伍嫣身邊都沒有什麼蒼蠅蚊子,全都得歸功於誰呀?

  「知道了知道了……你、你快點叫牠走開啦……」眼中已是淚花亂竄的陸一正,面色蒼白得就像塊豆腐似的。

  「就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吧,不用找零了。」抱貓抱得兩手有點酸的富四海,乾脆將這只愛黏人撒嬌的貓咪直接貼在他的臉上。

  「救命啊……」

  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情景,深深埋藏在伍嫣記憶中另一張泣然欲泣的臉龐,當下不由分說地即自她的腦海裏跳了出來,一再地在她眼前放大,那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的過去,讓她彷彿又再次看見了當年緊抱著電線桿向她求救的杜寬雅。

  沒來由地,一股攔也斕不住的笑意,令她忍不住再次像從前那般仰首放聲大笑。

  然而在笑聲中,她卻不小心掉出幾顆思念的眼淚來。已經好多年沒聽她這麼大笑的富四海,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子,不語地看著她那不小心遺落在地板上的淚跡,和她面上笑得半點也不由衷的模樣。過了許久後,當有著虎斑條紋的大黃貓咪,踩著無聲的腳步悄悄走出道場外,而陸一正也不知是在何時識趣地悄聲離開後,站在原地的富四海,難忍地深吸了口氣,而後將右手伸進口袋中,悄悄地握緊了那封今早伍嫣請他幫忙寄去國外的信。

  你曾說過,獵戶座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在兩百四十光年外,最遠的,則在一千五百光年外。雖然在地球上看起來,那些在宇宙裹流浪的星星們,它們是這麼的接近,但實際上卻相隔了如此遙遠,就如同我們一樣。

  你覺得,是兩百四十光年,還是一千五百光年?

  我們之間的距離,還剩下幾光年?
第七章

  有沒有搞錯……究竟是哪個沒公德心的人在半夜按門鈴?忙到午夜才休息的杜寬雅,才躺上床沾枕沒多久,即被擾人清夢的電鈴聲給吵醒心眼看那一聲按過一聲,似是有耐性可按到天荒地老的鈴聲持續地吵死人不償命,迫使早已累到極點的杜寬雅,不得不囤積著滿滿的怨氣下床開門。

  然而自家的公寓大門一開後,那張出現在他眼前的熟面孔,卻又讓他不得不懷疑起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四海?」他沒事大半夜跑來芝加哥按門鈴做什麼?

  拖著一大堆行李跑來這裏找人的富四海,不客氣地推開公寓的主人往裏頭走進去時,不忘將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扔給還穿著睡衣呆站在門口的杜寬雅。

  「我是來應徵經紀人的。」他邊說邊把身上的外套也順手扔給他。

  「經紀人?」

  「你就當我有顆佛心吧。」來到客廳踢掉了腳上的皮鞋後,富四海大刺剌地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與其看你一個人孤軍奮戰,拖拖拉拉了好幾年,也不知得瞎忙到何時才能回家,還不如就由我出手來幫幫你,好讓你早點結束我們三個的苦難。」

  深諳待客之道的杜寬雅,自廚房出來遞給他一杯他愛喝的紅茶,靜看著他面上不像在開玩笑的神情好一會兒後,他不得不先問清楚。

  「你說正格的?」在來美國前他真下過決心要拿命來賭賭看了?

  「我先聲明,我的年終一定要有四個月,而且不准議價。」不請自來的經紀人輕啜了口紅茶,順便打量起這間杜寬雅去年才買下的公寓。

  「什麼?」敲詐呀?就算是賊船,這船票也貴得太誇張了。

  富四海朝他哼了哼,「看在死黨又是鄰居的份上,我已經算是很便宜的賣給你了。」

  「等等!」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的杜寬雅,忙不疊地舉起一手喊停。

  在他的記憶裏,富四海的正業、副業多得有如天上繁星數不勝數,而富大少卻肯放棄賺取大量金錢的機會,反而來這裏參與他的不賺錢行業?這實在是太可疑了,還是先確定一下比較妥當。

  「你有什麼不滿?」他這位大少爺肯拉下身段來這幫忙,杜老兄就得感謝祖宗有保佑了,他還想挑三撿四不成?

  「你不玩六合彩了嗎?」杜寬雅可沒忘記以前伍嫣曾說過的那些關於他的種種事跡。

  富四海直接翻了個白眼,「那是我高中時的事了好嗎?」當年在賺進了人生的第一個五百萬後,他早就不玩那玩意兒了。

  「也不玩賽馬了?」杜寬雅記得那好像是富四海人生裏的第一個一千萬。

  「那是大二時的事了。」

  「也不炒房地產了?」他不是說過他立志要炒掉他老爸富大海名下所有的地產嗎?才短短幾年時間,他就全盤接受他老爸的江山了?

  他聳聳肩,「前年就不炒了。」太沒挑戰性啦。

  「股票呢?」

  「去年賺飽那一票我就收手了。」趕在股市崩盤之前全面出清所有持股的他,當時還跌破了一堆股市專家的眼鏡呢。不愧是姓富的……上至他老爸富大海下至他,全都是打滾在金錢堆中無往不利的大富商。

  「你真要當我的經紀人?」他到底明不明白黑幫世界裏的人,並不是什麼合法經營的企業,或是什麼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他以為他往常在商場上的那套真能在這邊吃得開嗎?

  富四海很樂意接受挑戰,「就當我在經營新事業吧,我一直都很嚮往能有個老闆。」當了個體戶太過多年後,他實在是很想拿拿看那些唯有正職員工才有的基本薪資和福利。

  杜寬雅淡淡地瞟他一眼,「其實你只是單純嚮往年終獎金而已吧?」

  「好說。」他也不掩其志,「一句話,要不要我入夥?」

  「四海……」杜寬雅頭痛地撫著額,很清楚富大少一旦下定決心,就鐵定會硬拚到底的死個性到底有多麼難纏。

  「你不會是真想一輩子都當個鋼琴家兼地下黑道吧?」富四海擱下手中精美的瓷杯,長腳一跨,大步地來到他的面前,但在發現兩人的身高差距甚大後,他又往後退了幾步以壯聲勢。

  「當然不想,我想回家。」這還用說嗎?

  富四海一把揪住他的睡衣,「回哪裡?」

  「回那個曾經有你們的家。」一直以來他不就是為了這個而持續地在努力著嗎?

  「你還記得就好。」富四海咧大了開懷的笑臉,興匆匆地一手勾過他的肩頭,「來來來,隔壁家的王子,你說,這些年來你在暗地裏都做了些什麼壞事?」

  杜寬雅朝他挑了挑朗眉,「很多。」

  「我可以偷偷在私底下參與你的秘密黑道事業嗎?」等不及要接受新行業的他,摩拳擦掌地問。

  「不怕死嗎?」

  「會怕就不會專程為我家那個愛哭的鄰居而來了。」富四海一把自口袋裏掏出伍嫣前天才寫好尚未寄出的信,一把用力地貼在他的胸膛上。

  她哭了?杜寬雅錯愣地按著胸口的信件,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才會使得向來開朗樂觀的她掉下淚來。但,反覆在心頭思索了半晌後,他這才憶起,這世上能讓伍嫣掉淚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不想要她傷心,你最好是趕快錄取我。」富四海拽得二五八萬地抬高了下頷,擺明瞭就是打死不退非要入夥。

  「你就洗好脖子等著開工吧。」剛剛升格為老闆的杜寬雅也沒跟他客氣,準備在替他收拾好行李後,就將他給踢進這間公寓裏的秘密賬房讓他忙到天昏地暗去。

  「遵命。」

  當富四海拖著一大堆行李往客房的方向移動時,杜寬雅慢條斯理地拆開手中剛送達的信件,並在看完後,再一次地將它貼回他的胸坎上。

  今天,有個人告訴我,感情,是一座歲月用寂寞築成的監牢。對我來說,其實能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在你身邊,並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我給你的愛,究竟夠不夠溫暖你?能不能讓你獨自一人時,不流淚的看著冬日的夜空?是否能讓你在想起我時,會愉快地憶起柱日的美好?也許我們目前所能夠擁有的,就只有過去,就只有回憶。

  可是,那是很珍貴的吧?

  當我們瑟縮的看著冬夜夜空時、當我們手牽手走過路旁的電線稈,回頭看著我們交纏的影子時,或是在我們夜半過複獨自掩著臉痛哭時、在我們寂寞到不知該如何是好時……

  那一段曾經共有的過去,也就更顯得珍貴,你說是不是?

  高朋滿座的日式家庭料理店裏,兩年前就成為正式二廚的伍嫣,在新一波用餐的人潮湧進來時,手腳利落地處理好手裏的花壽司端上櫃檯,再轉身將油鍋裏剛炸好的炸豬排給撈上來。

  連連上了好幾道菜後,她一手接過新的點功能表,正想要照著上頭的點單準備材料時,突然間,店門遭人用力打開,接著便刮進了一陣旋風。不聲不響就跑去美國兩年的富四海,在她錯愕的目光下,三步作兩步地跑進店裏,邊往她所在的方向前進,邊對她大聲宣佈。「從現在起妳放假三天!」

  「啊?」她一頭霧水地看他衝進櫃檯裏搶走她手中的菜刀。

  「我已經跟伍爸說過我會代替妳打工了。」他邊說邊擠走她所站的位子,伸出兩掌用力地將她往外推,「還有,妳今年的生日禮物我就放在閣樓裏,快點回家去領。」

  她眨了眨眼,當下隨即聽明他話中的禮物指的是誰,這讓難掩興奮之情的她急忙脫下身上的圍裙,急急地往店門口跑去,但就在她繞過了一室的客人快抵達門口時,她忽地停下腳步,壞壞地看向難得讓杜寬雅放假的魔鬼經紀人。

  「既然你都好人做到底了,那你有沒有在他的脖子上打個紅色的蝴蝶結等我回去拆?」誰教他們兩個老是不回來?

  「妳少得寸進尺了!」富四海差點把手上洗碗專用的海綿朝她扔過去。

  邊笑邊跑出店外的伍嫣,在跑回家的路上,沿途都沒有絲毫的休息,就像是怕會因此而浪費一分一秒般。當她回到已成了她家的杜宅大門口時,她抬首往上一望,果然看見了閣樓裏瑩瑩閃爍的燭光。刻意放輕了腳步聲一路爬上了閣樓後,她自沒關好的房門探首看向裏頭,只見房間四處擺滿了蠟燭,佈置得有如生日會場般,而杜寬雅,則正好把剛替她烤好的蛋糕給擺上小桌。

  她將身子倚在房門口,對還在裏頭忙著的男人輕喚。

  「嗨。」

  「嗨。」杜寬雅回頭一見是她,隨即也學起她的姿勢,倚在床邊以懶洋洋的語調對她打起招呼。

  「黑幫也有放寒假嗎?」她嗅著空氣中甜甜的蛋糕香味,走至房裏的小桌旁,伸手偷挖了一口蛋糕試吃。

  「偶爾還有暑假呢。」前提是那個對金錢有強烈執著的經紀人允許的話。

  脫去了腳上的鞋後,她赤著腳踩上由他鋪在床畔地板上的白色長毛地毯,在與他面對面坐下時,注意到在床腳旁還堆了一座禮物小山,依她想,這八成是那個花錢從來都不懂得節制的富四海所買來的。

  「你和四海在進行什麼復仇大計嗎?」好歹她都裝聾作啞完全不過問兩年了,他們總可以透露一點點他們現在在美國所做的事吧?

  為她切來一塊蛋糕的杜寬雅,還是一貫地裝傻,「怎麼可能?」

  「有什麼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她飛快地吃完那碟蛋糕,再抱過那一大堆禮物,坐在地毯上一一將它們拆開來。

  「我們只是不希望妳會擔心。」他以指輕梳著她愈留愈長的秀髮,並將一繒髮絲拉來唇邊親了一下。

  連連拆了幾個都送得莫名其妙的禮物後,伍嫣忽地拿起其中一個禮物盒。

  「啊,這個禮物選得好。」

  「妳喜歡這個?」杜寬雅湊到她身旁,不懂裏頭的那個立可拍相機,究竟是哪裡這麼得她所好。

  她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後,先是去把放在地毯上的禮物盒和其他的小東西都收到角落去,再拉來床上的白色被單放在杜寬雅的膝上,接著她拿起相機做出指示。

  「把衣服脫掉。」

  看在她是壽星的份上,杜寬雅雖不知她想做什麼,還是照著她的話去做。

  「再脫。」見他只脫了件毛衣,伍嫣不滿地搖搖頭。

  他緊拉著身上的襯衫故作害怕地問:「哇,妳連裸照都要拍?」

  「這是宣告主權的戰利品,我要告訴你那些你在美國的鋼琴迷,她們心中的鋼琴王子已經被我給獨佔了!」每次看到雜誌裏刊登著有多少他的琴迷四處追著他跑,她就恨不得能在他身上掛個名草有主的警示牌。

  「是是是,我脫就是……」他連忙按照攝影大師的指示,在明亮的燭光下秀出他結實的胸膛。

  「順便把褲子也給脫了。」連拍了幾張他的上空照後,她還是覺得有點無法滿足。

  杜寬雅頗期待地揚高了兩眉,「妳想拍恐嚇色情豔照?」

  「沒錯,我要恐嚇你。」伍嫣拿著手中的相機近距離地連拍了幾張,然後滿心不快地坐至他的大腿上與他面對面。

  「妳想恐嚇我什麼?」

  她愈想愈沒好氣,「下次你要是敢再隔這麼久才回來的話,我就滿街到處散發你香豔火辣的裸照,到時我看你還敢不敢久久都不回來探親!」「別拍我了,我給妳看個上等貨。」他安撫地將她給摟進懷裏,取走她手中的相機,再自一旁衣服的口袋裏拿出一幀照片。

  「有比你還優質嗎?」自從被他的水平給養刁後,她的後遺症就是無論看哪個帥哥就是都看不上眼。

  杜寬雅開獎式地將照片擺在她面前。

  「當琅,要拍也該拍這種的。」不是他要自誇,他養孩子的功力可是一流的。

  「美少女!」閃閃生輝的金髮、湛藍無比的眼眸,加上完美精緻的娃娃臉和一身無瑕細白的皮膚……他是從哪裡弄到這種天使照的?

  「是美少年……」杜寬雅沮喪地垂下頭,「他是我弟,艾倫。」

  她好奇地輕撫著照片,「他就是艾倫?」

  感覺房裏的氣溫似乎隨外頭的天氣下降了一點,杜寬雅索性抱著她一塊兒移師至床上,再將她給塞進厚被裏。

  「妳不會是迷上他了吧?」他邊問邊睡至她的身旁,挪好姿勢讓她枕在他的手臂上。

  「迷上了。」

  他連忙搶過照片,阻止她繼續沈淪,「不行,妳只能蹂躪我,不准妳把魔掌伸向無辜的青少年!」

  躺在他懷裏笑個不停的伍嫣,自口中逸出他記憶中銀鈴般的輕快笑聲,杜寬雅珍惜看著笑得兩頰都漾著淡淡排色的她,在她笑音稍歇時,傾身以吻留住那抹即將消失的笑顏。

  過了一會兒後,他在她唇上喃喃地問:「我答應過艾倫我會保護他,我會等他長大。妳會諒解的,是不是?」

  「那當然,因為日後我要把美少年納入我的後宮啊。」伍嫣伸出雙臂摟住他的頸項,一下又一下地,與他慵懶地接著吻。

  房裏的燭光閃閃爍爍,預告著燭火最後的燦爛已然來臨就要熄滅。享受著他體溫的伍嫣趴在他的身上,在燭火的殘輝下,以指輕輕畫過他面上的輪廓。

  「我啊,很想重新再認識你一次。」

  「重新認識?」兩手枕在腦後的杜寬雅,微笑地看著她思考時,總是會歪著頭的模樣。

  「就假裝我們是家世很普通的男女,假裝我們跟平常人一樣,在高中時談戀愛,大學時同居……」

  他現實地問:「如果中途分手了怎麼辦?」

  「不要打斷我。」她在他唇上製造出一個大大的響吻以此作為懲罰。

  「是。」

  「等大學一畢業後,我們就結婚生孩子。」如果她照正常人的步驟來走,如果她從沒有遇見過他的話,說不定她就能像他人般在現在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

  杜寬雅故作嚴肅地問:「然後等我們的孩子年滿十八歲時,就給他們看老爸的香豔裸照?」

  笑蟲霎時驅逐了那些從沒有機會發生在伍嫣身上的幻想,她抗議地捶打著他的胸口,卻遭他反身壓下,壞心眼地啃咬著她的頸間,不過多久,那些帶著笑鬧的吻已離開了他們兩人之間時,所留下來的,就只剩下再次重逢以來,那些終於能夠釋放出來的渴望。

  綿密的吻勢一路自她的唇邊蔓延而下,走過了光滑的頸間,來到她的胸口,再停留在她的心房外。

  伍嫣在他將臉頰靠在她的心房上動也不動時,忍不住地伸手掩住了臉。

  「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會儘快。」伴隨著他無奈的低語,一室燃至盡頭的燭火,轉瞬間一一熄滅。

  二十七歲生日過後不久的某天晚上,當伍嫣打掃完了店面,走出店外關門上鎖後,她轉過身,就著馬路對面的路燈光影,看見了一道靠在車門邊的熟悉身影。

  「上車。」杜寬雅朝她勾勾指向她示意,而後便先坐進了車裏,為她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

  「去哪裡?」滿心意外的伍嫣,在坐上了車繫好安全帶後,在車內過暗的光線裏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他笑了笑,「秘密。」

  然而他口中的這個秘密,在伍嫣坐上了他的車來到另一個縣市的市區,來到了某家百貨公司的樓頂、與他一塊兒坐上了閃耀著七彩霓虹的摩天輪時,仍舊沒有人來為她解開。靠坐在他懷裏的伍嫣,在摩天輪繞著固定的軌道緩緩上升,將整個都市燈火輝煌的夜景送到她的眼前時,感覺到了他環在她腰際上的十指似乎是扣緊了些,而一徑閉著眼休息的他,似乎也無心看向窗外燈火流麗宛如星河的夜景,他只是無言地與她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坐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打烊時分,他才帶著她離開了百貨公司回到了車上。

  「小嫣,妳相信我嗎?」靈巧地操縱著房車開上高速公路後,在返家的路上,杜寬雅終於打破了一整晚以來的沈默。

  伍嫣才在想著他之所以會不通知一聲就突然回來的原因,以及他那詭異的欲言又止的德行是為了哪樁,他就主動告解?也好,正好省下她一番力氣。

  她清清嗓子,「這還用問嗎?我全心全意的信任你,以及你所做的任何事。」

  「謝謝妳。」

  「下文呢?」她側首看著神情明顯放鬆下來的他,「大老遠的坐飛機回來,我才不相信你想說的只有這些。」

  「嗯……我要訂婚了。」他輕聳著寬肩,把它說得好像是件根本就不關他的事一般。

  訂婚?

  「對方是哪家的千金啊?」伍嫣轉眼想了想後,不怒反笑地以指戳戳他的肩頭。

  「某個黑幫老大的獨生女,我爸替我找來的。」如果說他家的黑幫與另一個長年敵對的黑幫,是芝加哥城東與城西的兩大勢力,那麼這個被他老爸找來與他聯姻的第三個黑幫,頂多也只能算是城中的一支小勢力而已。

  「對方長得怎麼樣?」

  杜寬雅不敢恭維地翻著白眼,「我的建議是,大白天時最好不要出門見人,還有停電時或許會好看點。」頭一次見到那位黑幫大小姐時,他和富四海都被嚇得差點去收驚呢。

  她強忍著笑意,「你們這些男人別光只是看女人的外表,她的內在如何?」

  「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令人不敢領教。」他在她不屑的目光投射過來時,忙著向她澄清,「嘿,別急著說我有偏見,就連四海也都叫她是潑婦。」慘遭那位大小姐荼毒的,除了他外,還有一個成天被當成小弟般使喚來去的富四海。

  「這麼慘?」居然能讓富四海把這種形容詞都用上了,這還真是難得。

  「豈只?」杜寬雅冷冷地哼了口氣,「第一次見面時,她還要我跪下來替她擦鞋呢。」

  她斂緊了眉心,「你擦了?」

  「擦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他遠大的計劃,他都可以忍耐這麼多年了,區區這麼一樁小事,怎可能打擊得了他?

  伍嫣不捨地輕撫著他的臉頰,「乖喔,或許她有別的可取之處,只是你還沒有發現而已。」

  杜寬雅不客氣地再澆她一盆冷水,「例如換男人如換衣?」

  「嗯……」她沈吟了許久,然後頻頻搓撫著下巴,「你得承認,這是項很多女人都享受不來的長處。」該向她看齊嗎?

  他額上的青筋隱隱地跳動,「妳要我叫四海回來海扁妳一頓嗎?」他是捨不得也沒辦法修理她啦,但那位做牛做馬的鄰居可不。

  在他們的車下了高速公路,來到了鎮外的公路時,伍嫣就著窗外偶爾掠過的路燈,在偏黃色的光線下看著,他那在日後可能得暫時戴上不是由她親手戴上訂婚婚戒的中指。

  「好吧,那你對這件婚事的結論是?」以他老爸的強勢作風來看,這種就算是強壓著他的頭也要他答應的黑幫聯姻,她想,他大概也找不到什麼好理由可以去拒絕他的父親吧。

  杜寬雅愉快地頷首,「我會照我爸的意思乖乖跟她訂婚。」那老頭想利用聯姻這個契機遊戲,藉此牽制住他,也攏絡另一個勢力較弱的黑幫,以此抬高自家幫的勢力,難得剛好有個這麼好的下手機會,他豈有不奉陪的道理?

  伍嫣一手掩著臉,不禁很想歎息,「你這樣算不算是騙婚的牛郎啊?」

  「牛郎還比我高級呢,至少還有錢拿。」他沒好氣地扁扁嘴,將車子在熟悉的巷道上轉了個彎後,準備開進他們家的巷口。

  「你專程回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這太不像他的作風了,他向來不就都是秘密主義至上的嗎?以往他做了什麼事,他可從來沒有跟她報告過。

  「總比妳在報紙上看到一堆捕風捉影的消息來得好。」雖然富四海都已經跟他說過,她最大的優點就是樂觀開朗,絕對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去鑽什麼牛角尖,但他就是怕她會因此而感到半點傷心。只是他並不知道的是,打從他投身黑幫起,伍嫣早就做足了日後他將可能在父親的壓力下做什麼事的心理準備,也因此,她或許是會有點小感傷,可她也不會無聊到去鬧什麼情緒。

  在他停好車後,伍嫣微笑地將拇指按在他的喉結上,並暗自施上力道向他警告。

  「我是不反對你賣身啦,但要是你膽敢連心也都賣了,你就給我把皮繃緊一點。」兩件事一碼歸一碼,她才沒大方到可以與他人共用他胸膛裏的那顆心。

  「別太看得起我了,那種豔福我才吞不下去。」他拉開她施暴的指尖,在解開彼此身上的安全帶後,伸手繞至她的頸後,傾身向她討來了個想念已久的香吻。

  伍嫣在他愈吻愈投入時,一手掩上他的嘴不解地問。

  「等一下,另一個幫助你的共犯呢?他怎麼沒跟著回來?」他們兩個不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做壞事好夥伴嗎?

  杜寬雅邪惡地揚高了唇角,邊說邊打開車門下車。「共犯還在美國代我伺候那位大小姐。」哼,愛拿年終獎金嘛,他就把那位潑婦轉讓給富四海那位大少爺去好好享受。

  她懷疑地問:「富大少彎得下他的腰桿?」曾經揚言過兩手絕不拿比錢還重的東西的富四海,肯拉下臉面去伺候個千金大小姐?這怎麼有可能?

  「看在那位大小姐身後充足的人脈可以替他多拉幾樁生意的份上,就算要他趴到地上去,我想他也會很樂意的。」杜寬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打開了自家家門後,即帶著她上樓。

  伍嫣任由他拉著她一步步拾級上樓,還沈浸在他所帶來的消息中尚未消化好最新的訊息,直到杜寬雅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在脫掉她的外套後,忙碌地解起她胸前襯衫的扣子時,忙一手推抵著他問。

  「等一下,你不累嗎?」他不是才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並再帶著她大老遠地跑去坐他們倆沒一塊兒坐過的摩天輪而已嗎?他怎麼還有體力?

  「就是很累所以才需要精神補給啊。」杜寬雅不理會她的抗議,精於彈琴的十指,轉眼間就又再脫掉她一件襯衫。

  她才不吃這套,「這不是精神的而是rou體上的吧?」

  「反正都差不多。」他說著說著,也順道脫下他自己身上的高領毛衣。

  「慢著,你什麼時候要走?」伍嫣趕在他全面失控暴走前,拿來一顆枕頭抵在他們兩人之間,扭過頭看向小桌上的鬧鐘,時針正靜靜地停在午夜兩點的位置上。

  「今天下午的班機,我明天要訂婚。」一心一意只想與她分享著體溫與她廝磨在一塊兒的杜寬雅,揚手抽掉阻礙的枕頭,卻冷不防地遭她在額上重重彈了一記。

  無論是擁著她坐在摩天輪上時,或是半瞇著眼睛開著車送她回來時,他明明就已經疲憊得像是隨時都會垮掉了,為什麼還要逞強地特地飛回來,就只是為了親口向她解釋訂婚這件事來安她的心?

  伍嫣使出柔道中的寢技,將他給壓在床上不准他再亂動。

  「你要趕飛機,而我這正直又勤勞的老百姓天亮後還要上班,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大家都安分點乖乖睡覺補眠。」姑且不說他好了,她也累了整整一晚,實在是沒體力再繼續陪他。

  「打電話去跟妳老爸請假。」柔道功力比她高上一層的杜寬雅,隨即反制,再次將她給壓回他的身下。

  「以什麼理由?」

  「接待男友日。」他在她的唇上重重吻了一下,再虔誠地對她雙手合十,「我要開動了。」

  「很抱歉,本店今晚打烊了!」她不屈不撓地阻止著他進犯的手指,在敵不過他之餘,索性緊緊將他整個人都抱在身上,不讓他有機會動彈,也不管他的體重是否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僵持了許久後,首先退讓的杜寬雅,放棄地翻過身子,改讓差點被壓扁的她靠在他的身上休息。靜夜中,小小的閣樓裏,除了秒針規律的走動聲外,就只剩下他倆漸漸平緩的氣息。

  「小嫣。」

  「嗯?」

  他的大掌輕柔地撫著她的發,「再過不久,我就可以真正的回家了。」

  伍嫣忙不疊地抬起頭來,明燦的眼眸裏寫滿了不敢置信。

  「真的?」不會再只是一年裏回來個一兩次,或是因為葬禮或突來的意外才回來,而是真真正正地留在這裏再也不必離開了?

  「嗯。」杜寬雅沈沈地應著,回想著在他著手進行佈局多年後,他終於可以與已展開行動的富四海一起進行最後的階段,「妳再忍耐一下,再多等我一會兒,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

  面對著這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名詞,伍嫣的腦際有著片刻的空白,一種不熟識的寒顫,霎時攀上了她的心坎。

  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個她沒存過半點期待的字眼時,她突然想起在杜寬雅年少時,那個以死亡終結了他青春歲月,逼他一夜之間得飛快長大成人面對現實的母親。

  她至今仍然記得,當年在春日尚好,花園裏百花齊綻時,她曾聽已經過世的杜婆婆說過,當年杜寬雅的母親,就是為了追求一個明知不可得的永遠,情願放棄了一切,全心全意地只專注地愛著他的父親一人,愛得從此以後心底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甚至,就連她親生的兒子,也只是她生命中的陌路人而已。

  如果說,愛對她來說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貪婪,那麼,他的永遠呢?



第八章

  當芝加哥籠罩在冬季的風雪裏,再次成了一座由冰霜所築成的雪城時,杜寬雅已與伍嫣整整半年沒有聯繫了,而這半年來,芝加哥的城東過得很不平靜。先是城東黑幫的首腦,死於一起很明顯是人為的交通事故,就在黑幫組織的第二把交椅繼任後不久,沒想到這名新一任的黑幫首腦,竟遭自己冷落已久的兒子槍擊,以致頸部以下全部癱瘓而躺在醫院裏。

  對於這一切,杜寬雅毫不意外,也認為精神方面已不正常多年的尼爾森,的確是會,也敢對自己的父親做出這種事來。

  因為這些年來,他在尼爾森的臉上,除了看見瘋狂外,他還看見了,當年那個不受父母重視對於親情無能為力的自己。只是他與尼爾森不同的是,他雖曾渴愛過,但他不會把親情當作生命,不遺餘力地想去得到那些不可能會擁有的,而早年起,即與他們大哥一起被列為繼承人的尼爾森則不。尼爾森與什麼都不想擁有的他不同,長年來被父親看重、在黑幫組織裏擁有著極高地位的尼爾森,自從得坐在輪椅上的那一天起,人生裏所有的輝煌與燦爛便全都消失了。

  他再也不是被寄與厚望的繼承人,他亦不再是能在組織裏呼風喚雨的人物,他只能流落到父親為他們這些兒子所設置的冷宮裏,日復一日地等待著將一切收回的父親能再回首青睞,好讓他重新擁有失去的那一切。但從一開始就把他們當成備用品的父親,卻當他們是物品般,不能用了、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就扔掉吧,因他們在他眼中不過就只是個工具而已。

  在芝加哥慣有的強烈風雪吹得人人都不想出門的這一日,杜寬雅與富四海來到了市郊外的一座療養院。陪他來的富四海,留在一樓的會客室裏接著始終都響個不停的電話,而杜寬雅則上樓去探望那個黑幫老大的位置都還沒坐熱,即被尼爾森一槍給永遠打下來的父親。

  也不管自己受不受病房裏頭的病人歡迎,杜寬雅在踏進病房後,逕自走至病床不遠處的沙發上坐下,然後就著房裏不甚明亮的燈光,靜看著那一張曾經令他母親朝思暮想的臉龐。

  「你來這裏做什麼?」僅只剩下頸部以上還能動彈的派斯頓,沒想到他竟還有臉來此。

  「看你。」

  「我都聽說了。」這小子以為他躺在這裏就什麼都不知道嗎?

  「聽說了什麼?」杜寬雅好笑地問:「我將你交給我管理的所有企業,全都挖得空空洞洞的,再拆成一片片後,以低價賣給你的眼中釘?」

  多虧了那個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富四海,這些年來原本只能一點一滴在拆賣組織企業的他,在有了富四海的幫忙後,他將旗下一家家企業挖成空殼子進度,因此大大超前了不少,不然以他的估計,他本來還得再多花個五六年的時間,才有辦法從這堆泥團裏脫身。

  派斯頓登時氣得漲紅了臉,「你竟吃裏扒外?」

  「錯,我從還沒回來芝加哥前,我就一直是城西黑幫派來的臥底,我從沒有背叛任何人。」遠在當年他接到電話必須返回美國之後,他就已經主動與父親的眼中釘聯絡過,他願意成為另一個想要打倒他父親黑幫的棋子,他才不是什麼都沒準備就空手回來的。

  「什麼?」派斯頓震愕地看著他,從沒想過當年那個年幼的孩子竟會這樣做。

  「你還不知道嗎?」他輕聲笑著,低首看著自己造成今日的雙手,「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努力的想要毀掉你的一切啊。」

  「你在報復我?」

  對於他過度自以為是的聯想,杜寬雅莞爾地挑高朗眉。

  「當然不是,你有什麼值得我報復的?」他與母親之間的事,是只屬於他們兩人間的私事,與他根本就無關,而他相信,他的母親也定不樂見於他代她去報復父親當年的薄倖。

  「那你為什麼!」

  杜寬雅自寬大的外套口袋裏,拿出一份剛出爐不久的晚報,再拿至派斯頓的面前要他看清楚,他是怎麼斷絕這個組織的最後一線希望。

  「你替我找來的那個未婚妻,我可是前前後後送了一整打男明星給她享用,這才讓她改變心意放我一馬呢。」想利用他的婚事找個穩當的靠山,好讓這個黑幫組織在失去了底下的企業財源後,能夠繼續苟延殘喘?門都沒有。

  「你……」完全被蒙在鼓裏的派斯頓,當時還以為他會那麼爽快的訂婚,也是為了組織著想。

  「想不想知道我毀掉你所愛的這個組織的原因是什麼?」參觀完了病房裏那些維生器材後,杜寬雅舉步繞回他的病床前。

  「是什麼?」

  他微微一笑,「我想回家。」

  ……回家?

  就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情願放棄唾手可得的黑幫首領地位,情願毀滅這個無數人辛辛苦苦經營了數十年的心血?

  杜寬雅走至窗邊看著窗外咆咆呼嘯的雪勢,將思緒放至很遠很遠的地方,試著去探望當年那個曾在雪中放棄了一切的少年。

  「無論是你,或是我的母親,你們都不曾給過我愛,也吝於給我,對你來說,我只是個繼承人備用品,對我母親來說,我則是一個可以令你回頭看看她的原因。對於你,我沒有愛也沒有恨,我之所以會乖乖聽你的話回來美國,就只是為了徹底斬斷與你之間的關係,我不過是要你滾出我的生命,再也別來打擾我的人生而已。」

  「你就這麼恨我?」

  杜寬雅回過頭來,眼眸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我不恨你,從來都不,正確來說,你的存在對我來說並不是必要的,你只是一個讓我短暫轉岸的港灣而已。」

  「港灣?」

  「我有一個屬於我的港灣,日後我要永遠停泊在那裏,再也不要再次出航遠行了。」十八歲的那一年,他跟伍嫣做了一個約定,為了要實現這個約定,要他再怎麼咬牙苦撐他都願意忍。

  「所以你不惜毀掉我的一切?」憤目以對的派斯頓,惱火得不斷在床上掙動,可奈何他已癱瘓的四肢卻不從他所願。

  杜寬雅傾身為他蓋好滑落至肩上的被子,「對。」

  「為什麼?」

  「因為愛是自私的。」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不都是這麼教導他的嗎?

  「愛?」派斯頓難以理解地瞠大了雙眼,怎麼也不相信,造成今日這終點的元兇,竟只是一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東西。

  杜寬雅淡淡地說著,「我母親對你的愛,自私到甚至不能分給她唯一的兒子一點點,哪怕我有多麼的渴望,我再如何向她乞討。而我的愛,則是自私到,我只要能夠回到那個愛我的人的身邊就可以了,我不在乎我販賣了我多少年的光陰,和是否曾經出賣過我的人生。」

  趕在把話說完了就要走人的杜寬雅離去前,派斯頓極度不甘心地憤瞪著他的背影。

  「愛情並沒有那麼美好,權力才是。」

  杜寬雅對他回以一笑,「你錯了,那是人生至樂。」

  追求了近一輩子的權力、慾望與金錢,在下一個轉瞬間,已全數遭自己親生的骨血轉身帶走,躺在病床上的派斯頓,貪婪地睜大了眼看著眼前最後一絲的光明,遭杜寬雅給掩在身後的門扉裏。

  坐在會客室裏等著他的富四海,在他走下樓來時,邊問邊迎上前去。「談完了?」

  「嗯。」杜寬雅點點頭,將掛在會客室裏的長外套穿上。「你通知小嫣了嗎?」

  「剛才打電話給她了,我叫她半個月後在機場等你。」也跟著穿起外套的富四海,在走向醫院的大門處時,還怕冷地在脖子上多圍了一條圍巾。冷至骨子裏的寒意,在大門敞開的瞬間隨即撲上他們的面頰,杜寬雅拍了拍身旁抖個不停的富四海要他振作,再以輕快的語調向他提出邀請。「接下來,就讓我們為這出荒謬的舞臺劇來個優雅的謝幕吧。」

  「你自己要小心點。」雖然計劃都已經很周全了,但富四海還是有點不放心。

  杜寬雅朝他點了個頭,轉身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房車,在發動引擊後,先富四海一步離開了醫院。目送著他遠去後,富四海抖了抖身子,趕緊走向自己開來的車以免會凍僵。

  在他上車不久,都還沒發動車子時,放在他外套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才按下通話鍵,即傳來艾倫驚惶失措的聲音。

  「四海哥哥,我哥人呢?」

  富四海皺著眉頭,「他照原訂計劃上車了啊。」

  「快點去把他攔下來,他會真的出事的!」收到老管家通風報信的艾倫,急得在電話那頭大叫。

  「你說什麼?」

  先一步離開醫院,準備分頭行事的杜寬雅,在接到富四海的來電示警時,已是遲了一步。原本按照他和富四海所擬定的計劃,他是該將車子開出這片森林後,因風雪過大視線不清而意外墜橋身亡的,怎知車子才開上路不久,一進森林後他往腳下一踩,這才知道完全沒有了煞車。依他的猜測,動手的,應該是組織裏對前任首領忠心耿耿的幹部們吧,趁著他去看派斯頓時,就在醫院的停車場裏對他的車動了手腳。

  漆黑得不見五指的森林中,除了車前的燈光映照出來的雪花外,什麼都看不清,無法減速的杜寬雅,在林間的路上連連打滑了好幾次,驚險的路況令他除了極快的心跳聲外什麼都聽不清楚,就在他艱辛地在森林裏操控著方向盤閃躲的瞬間,他想起了伍嫣。

  他記得當年她坐在鞦韆上那不安的眼神,他記得每次他要離開前,她總會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焦慮模樣,還有每一次當他回到她身邊後,在夜裏她像是失而復得般緊抱住他,不想鬆手放開他的那個溫暖懷抱。

  眼看這個季節,又是屬於他們的星星季節了,他本打算在回去後,再次與她一起去觀星的。他一直都沒有告訴過她,每次在觀星時,他眼裏所看的,其實並不是那片夜空裏的星子,他靜靜看著的,是她臉龐仰望星空時的美好弧度,和當她閉上眼親吻他時的模樣……若是可以許願的話,此刻他僅有一個遙遠的盼望,那就是回到她的身邊,可是在這個雪夜裏,他看不見任何星光。

  失速的房車,在衝出森林後,以飛快的速度滑下了小坡,在漫天蒙去了視線的雪花中,房車衝向坡底那一座橫跨在河水上的美觀小石橋,在失速打滑後,車子強大的力道撞破了橋上的圍欄,房車筆直地掉進了河中,而後掙扎未久,緩緩地沈入了冰冷的河水裏。

  當光陰再次殘忍的切割著妳我時,記憶的迴廊裏,妳的容顏,究竟還剩下多少的輪廓?而我們,還能夠剩下多少的心願?

  這些年來,獨自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任憑寂寞在歲月上添上了年紀後,到底還要怎麼做,我們才能夠溫飽一個美夢?

  到底還要再失去些什麼,我們才能在天堂的港灣裹靠岸永久停泊?這個答案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僅僅只是……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日子,我們過得很幸福,妳說是嗎?

  她沒有等到他。

  在半個月後,按照富士海所給的消息,在機場等待了將近半天後,伍嫣雖是等到了杜寬雅預計要搭乘的班機了,可是她卻沒有等到杜寬雅的歸來。呆坐在機場大廳的她,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禁有些緊張起來,當她再也坐不住地準備打電話去給富四海,問問他是不是對她說錯了班機時,她在大廳那個為旅客所準備的大銀幕電視裏,先後看到了兩則消息。

  半年前在杜寬雅訂婚時,那個曾經與他一起出現在音樂雜誌上的黑幫千金未婚妻,正在電視銀幕裏摟著某個好萊塢的男星,開開心心地對著鏡頭高調宣佈訂婚,而在下一則短短不到十幾秒的國際新聞裏,新聞主播以制式的口吻平板地說著,芝加哥某個黑幫內部重整的消息,以及權力鬥爭過後的死者名單中,那個黑幫華裔死者的姓名。當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瘋狂地打著所有能與富四海聯絡上的電話,可無論她再怎麼打,另一頭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已停止通話。

  「小嫣,妳在哪裡?」好不容易才打通她手機的伍賀蘭,邊開著車邊問。

  「……我還在機場。」

  自家中看到新聞後,伍賀蘭便十萬火急地趕來機場,當她衝進大廳裏時,她找到了一徑呆坐在椅上的伍嫣。

  「寬雅有沒有聯絡妳?」拉著伍嫣急急往外頭走時,伍賀蘭不忘回頭問她。

  「沒有。」

  「四海呢?」那個小兔患子不是最機靈了嗎?怎麼出了事也不先通知他們一聲?

  「也沒有。」

  伍賀蘭一手撐著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她,將她塞進臨時停在外頭的車子裏後,對著狀似失魂落魄的她說道:「我試著聯絡過我那個在美國當記者的朋友了,他說黑幫那方面全面隱瞞一切消息。」

  什麼也聽不進去的伍嫣,只是兩眼失焦地看著前方,方才新聞中所公佈的死者姓名,則是一再地在她的腦海裏放大再放大,直到她再也不能忍受那股由長年的恐懼演化而成的心痛感。

  「小嫣?」把車開上路的伍賀蘭,側首看了她一眼,「妳有在聽嗎?」

  她茫然地問:「他死了嗎?」

  「妳別急著那麼想,總之我們先回家去等四海的消息,也許過陣子四海會通知我們!」

  「他死了是不是?」

  伍賀蘭撫慰地拍著她的手,「別想那麼多,我們先回家好嗎?」

  「嗯。」

  當車子開上高速公路時,自天際落下來的冬雨,在北風的吹拂下成了一絲絲流過車窗的雨淚。伍嫣將頭靠在窗邊,盲目地尋找那些淚水最終會流往的方向,她將面頰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回想著她曾在書裏看過的那些關於星星的故事。

  她記得書上是這樣寫的,就算今日星星毀滅了,它所直接投射或是反射的星光,今晚仍舊會繼續出現在地球的夜空裏,因為它與地球相隔了好幾百光年的緣故,因此在地球上的人們看不到它的死亡,所見到的,仍然是它還存在時的美好……其實在今日這個惡耗來臨之前,她曾經想像過,當她與杜寬雅之間真正的別離降臨時,那心痛,將會是如何的巨大和哀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哭不出來,她怎麼也沒有半點真實感,更不要說是將那些龐大淩亂的情緒凝聚起來了。

  她想,或許那是因為杜寬雅所殘留的溫度和光芒,都還在她身上的關係,因此她沒有辦法真切地去感受他已經死亡的消息,又或許,那份已經毀滅的感覺,它還相隔了好幾百光年,它還在路上,它還尚未抵達。

  還沒有抵達,還沒有……

  一心急著趕回家中的伍賀蘭,在察覺前方遠處因車禍的緣故,造成了後頭一整排車陣的連環車禍時,她死命地踩住了煞車,並高聲呼喚著坐在她身旁的女兒。

  當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翻覆時,伍嫣看著地平線距離她愈來愈靠近,重重的撞擊聲過後,她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只看見金屬摩擦在地面上所產生的美麗火花。

  在陣陣耀眼奪目的火花中,她沒有看見她短短的人生,像走馬燈一樣地在她眼前上演,她只是想起了杜寬雅曾經跟她說過的永遠,以及那年,杜寬雅牽著她的手回家的冬夜。

  在這一刻,你知道嗎?

  她很想告訴當年還是個少年的他……

  永遠,真的很遙遠啊。

  當窗外滿園的綠意,沐浴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時,已是兩個月過後了,而伍嫣,因右腳複雜性骨折,左臂也斷了的關係,也已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之久。從表面上看來,從不承認杜寬雅死訊的她,似乎是沒有因為從此失去了杜寬雅的消息後,因而產生些負面的想法或是行為,隨著時間一日日地遠去,那份曾經存在她眼底的傷痛,也一點一點地漸漸淡了,她只是日復一日地無聲等待著。

  白日裏,每當親友來探訪時,她還是和以往一樣,會笑會聊天,可他們不知的是,當沒有人造訪時,她便不說不動,成天就只是拿著杜寬雅曾經寫給她的信件反覆地閱讀著,彷彿唯有這樣,她才不會連僅有的這些回憶,也都遺失在那個曾經下著冬雨的夜裏。

  揚起指尖輕輕撫過信上杜寬雅的字跡,深深沈溺在過去裏的伍嫣,靜看著窗外的夕陽將手中沾染過淚水的紙張,照成了一種空虛的透明。這樣的生活,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而在沒有了他之後,她又該將日子過到哪裡去才好?

  當醫院規定的會客時間即將過去,原本安靜的住院樓層,忽然因為什麼人造訪而騷動著,站在她病房裏為她量體溫的護士,在聽到外面廊上的人聲愈來愈吵鬧,使得她忍不住打開病房房門往外頭一探究竟時,一名臉龐美麗得宛若天使的青年,即站在門口揚起一指用力地指向伍嫣,並且放聲大喊。

  「啊,找到了!」

  伍嫣不解地側首朝門口處看去,驀然因來者而怔住的她,當下什麼都聽不見了。

  金髮、藍眼,再酊上個美麗的娃娃臉……記憶中那幀她曾與杜寬雅一起看過的照片,曾經出現在照片裏的人物,彷彿自已經泛黃的歲月裏走了出來,終於來到了現實與她面對面。

  他叫艾倫……我要保護他,我要等他長大……

  當伍嫣猶愣張著眼看著頂著一張娃娃臉,卻穿著與他外表年紀不合的西裝的他時,已經在醫院裏找她找了好久的艾倫,下一刻即一骨碌地跑向她的病床,毫不考慮地就朝她撲了上去。

  「我終於找到妳了!」

  被他開心摟住頸項的伍嫣,在將他推開一點距離,仔細地看清他的臉,確定她沒有認錯人後,她小聲地問著始終無緣謀面的他。

  「艾倫?」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卻跟他哥哥一樣,都光只會長身高,而這張娃娃臉卻半點也沒有改進?

  「對,我就是艾倫!」

  她伸手輕撫著他的臉,「你長大了……」

  「嗯!」他開心地對她點了個大大的響頭。

  「你哥他人呢?他在哪裡?」一直不肯正面承認杜寬雅死訊的她,勉強坐正了身子,迫不及待地問著他。

  說到這個話題,艾倫的表情就顯得有點心虛。

  「呃,那個……」

  「還在詐死,雖然說他是真的斷了好幾根肋骨。」

  身為共犯之一的富四海代他答道,並在走進病房後順手關上房門,以杜絕外面那一大票護士偷看的視線。也不知該說杜寬雅命大,還是他的運氣也太強了些,那日在他那輛沒了煞車的車子衝出樹林前,拚死一搏的他選擇了在疾速之下跳車,墜在雪地裏的他,先是在濕滑的雪地裏滾了個老遠,在狠狠地撞上林中的樹木之前,還好有幾團雪堆及時減緩了他的衝勢。

  隨後趕來的富四海與艾倫,在森林裏自天黑一路找到清晨,這才找到了失溫又昏迷的他,就在富四海把他送去了事前準備好的躲藏地點不久,黑幫組織的成員們,便在那條河裏撈到了那輛出事的房車。

  伍嫣不解地看著當時也一併失蹤的富四海。

  「詐死?」有這個必要嗎?

  「搞垮了一個黑幫總得要付出代價啊,只是與其由那票急著想找他算帳的幹部們下手,還不如就我們自己來製造他的死期,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誰曉得對方也在同一個時間點下手。」坐在床畔的富四海無奈地攤開兩手,也很不想用上死亡這種會令她傷心的手法,好來擺脫那些陰魂不散的黑幫。

  「為什麼事後不告訴我?」

  「還不是怕電話會被竊聽,會露出破綻。」富四海一手指著坐在旁邊頻頻點頭的艾倫,「咯,艾倫他可是在芝加哥整整演了兩個月的哭戲,而我呢,則被那個死沒良心的鄰居給空投到加拿大那個像冰箱的地方,硬是在那裏躲了兩個月。」

  「那他現在在哪?」既然他們這兩個共犯都回來了,主謀呢?

  他搔搔發,「我才想問妳呢。」

  「什麼意思?」

  找人找得人仰馬翻的艾倫,提不起勁地趴在她的腿上。

  「前天我哥連傷都還沒好,就從醫院裏落跑了,我們以為他是等不及想回來看妳,所以就馬上也跟著追過來了。」都說過等風頭一過就會放他回家,他有必要心急到使出逃院這一招嗎?

  「總之,我確定他已經坐飛機回來了,妳不要急,我們現在就再去找他。」

  當照顧伍嫣的護士,走進來提醒他們會客時間已過了時,富四海安撫地拍拍她的頭,再拉開另一隻也習慣賴在她身上的無尾熊,將他給拖出病房,繼續加班搜尋那位欠扁的失蹤者。

  胸口中鼓漲得滿滿的期待,令躺在床上的伍嫣怎麼也躺不住,怕她貿然下床走動的護士,在讓今早醒來就有點發燒的她吃過藥後,請來醫生替她打上一劑添了鎮定劑的點滴,讓她安分地躺在床上休息。當晚夜半,當她因外頭不知道為什麼,又再次鬧哄哄的人聲而醒來時,這一次,在柔魅似水的月光下,她沒有看見艾倫那張宛如天使般的臉龐,她看見了,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正靜靜地倚在病房門口對她微笑。

  「嗨。」杜寬雅就像個剛旅行回來的人一樣,以一派輕鬆優閑口吻向她問候。

  「嗨。」

  「我回來了。」看出她眼中的那份懷疑和不敢置信,他再輕聲地道。

  「回來了啊。」

  瑩瑩的月光映照在杜寬雅的面容上,朗朗的笑意還是跟她記憶中的一樣沒有絲毫改變,許久許久之後,當她因淚水而模糊了雙眼之時,她不但聽見了那久違的溫柔嗓音,她還聽見,他對她說……

  「我愛妳,妳還愛我嗎?」

  她用力掩住口鼻,試圖阻擋自眼眶中翻落的淚水,並使勁地,壓住到了嘴邊的低吟。
第九章

  一年後

  「啊,摔出去了。」坐在道館裏觀戰的富四海,當杜寬雅被伍賀蘭摔倒在地上,呈現四腳朝天的姿勢時,他很大方地給了個十分的滿分。

  「是啊。」伍嫣則是在心底默默地計算著,她家老媽的記恨期,到底還要多久才會過。

  「那是妳老公耶。」太沒同情心了吧?

  她聳聳肩,「不就是慣性沙包而已?」自從他傷勢徹底復原後,這半年來,她老媽天天都是這樣照顧他這個曾害她女兒哭的人。

  「嫂嫂,那是我哥啊,妳快點救救他啦。」早已成年,卻還是一臉未滿十六歲模樣的艾倫,在杜寬雅又被拉起身再摔時,捨不得地搖晃著她的手臂。

  「他死不了的。」伍嫣拍了拍他的腦袋,遞給他一張紙條,「哪,你要的情報在這裏,需不需要我附上你夢中情人她家的位址?」

  「嫂嫂,我就知道妳最疼我了!」艾倫開心地摟住她的頸子,並在她的臉頰上親了親,也不管他家老哥正躺在遠處的地板上瞪著他。

  她忍不住揉起他白裏透紅的臉蛋,「好乖好乖。」

  「別再吃美少年的豆腐了,妳老公快被摔死啦!」富四海在場內的伍賀蘭火力全開時,趕忙代替那個苦命的鄰居向她求援。

  她壓根就不擔心這一點,「放心吧,我媽不會捨得把珍貴的繼承人給摔壞的。」

  「他真的要繼承這間道館?他不彈琴了嗎?」已經有一年沒有回來的富四海,還不太清楚這邊的最新情報。

  「照彈啊,這裏只是他的兼職,他的正職是音樂大學裏的鋼琴講師。」伍嫣在解釋完後以肘撞了撞他,「對了,你不是說你有照片要給我看?」

  等不及想要獻寶的富四海,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自裏頭取出一大本相簿給她。

  「罌粟花?」她翻了翻相簿,發現照片裏頭的花朵,似乎是在介紹日本熱門旅遊景點裏常出現的花朵。早在幾年前就已找到另一個新老闆的富四海,得意地向她宣佈,「就種在我老闆他家的後院。」

  「這個老闆你是怎麼認識的?」她衷心期待著,這位老闆在日後不會像杜寬雅一樣,每年過年時都會因那高額過頭的年終獎金,而後悔曾經錄用過他這個不划算的經紀人。

  「他是我隔壁班的同學。」

  「你也回來休息了好幾天了,你不回去上班賴在這裏行嗎?」

  富四海大大地歎了口氣,「我還在考慮我到底是要多介紹幾個心理醫生給他,還是乾脆就去幫他搶救他的初戀。」怎麼他同學們的初戀病情,一個都比一個嚴重?

  她一掌拍上他的額際,「富大少,你的錢賺得夠多了,你就去做點功德吧。」

  乖乖坐著觀戰的艾倫,看著一路忍讓的杜寬雅,在終於讓到不想再讓時,一轉身就給伍賀蘭來上個久違的過肩摔。「啊,伍媽媽被摔出去了!」「妳家王子殿下是皮在癢嗎?」深知伍家武則天脾氣的富四海,忍不住想為杜寬雅捏一把冷汗。

  「所以我才說你們根本就不需要擔心啊。」他偶爾也是會露出本性來的。

  「你家老媽就要暴走了,我先閃人。」富四海趕在伍賀蘭面上的天氣變天之前,先一步地逃出道館。

  伍嫣則是伸出兩掌,將深受伍賀蘭喜愛的金髮美少年給推出去,再拉過匆匆下場避難的杜寬雅。

  「艾倫,我媽就交給你了,我和你哥先回家去,晚點我們再過來吃晚餐!」

  「收到。」可說是男女老幼通殺的艾倫,漾出天使般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走向場中正在發火的伍賀蘭。

  手牽著手回到隔壁杜宅裏後,杜寬雅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以袖擦試著伍嫣的臉頰。

  「妳又讓艾倫親妳……」親親親,見面也親,心情好也親,他不承認他有這種老是愛亂親人的弟弟。

  伍嫣實在是很受不了他這一點,「你別老是跟自己的弟弟吃醋好嗎?」還不是他養大的?

  「妳今天早上在出門時說有事要跟我說,是什麼事?」杜寬雅邊問邊走向一樓的更衣室,脫去了身上的道服再以毛巾擦著身上的汗水。

  「我打算等你的暑假到了時,拉著你一塊兒去環島。」老早就做好計劃的她,坐在靠近花園的小窗旁,看著外頭正盛開著的滿園花朵。

  杜寬雅自更衣室裏探出頭來,「環島?」

  「還要出國去玩遍每個可以製造回憶的地方。」年少時他們相聚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她非得把那些流失的時間都給補回來不可。

  「不行,我明年春天已經有別的計劃了。」他走至她的面前鄭重地搖首反對,還對她擺出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

  「什麼計劃?」

  他朝她伸出三指,「求婚,結婚,度蜜月。」

  伍嫣沒好氣地賞了他一記白眼,還以為他有什麼特殊的安排呢。

  「這些我不是都已經做過了?」在她還沒出院前,她就在病房當眾跟他求婚,一出院就押著他去結婚,然後再把他綁架到墾丁度上半個月的蜜月了不是嗎?

  「妳啊……」杜寬雅無力地垂下了兩肩,「妳究竟知不知道哪些是男人該主動做的事?」

  「不知道,反正我做都做過了,你也都已經入贅到我家了,有差嗎?」那種麻煩事做一次就夠了,他還想來第二回?他以為婚是可以常常結的嗎?

  滿心期待卻被她一盆冷水澆熄的他,不死心地扁著嘴,依然頑固地希望她能改變行程。

  「等一下……」伍嫣以指按著糾結的眉心,「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那是什麼男人的純情吧?」

  「那本來就是男人最基本的夢想。」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在將她拉來懷裏時,振振有詞地向她抗議。

  「都當過黑道大哥了,你還裝純情?」有完沒完啊?他以為他們今年都幾歲了?

  「是已經退休的黑道大哥。」他還是一臉的堅持,在這點上頭就是不想妥協。她拉來他的兩手環在自己的腰際上,「這位前任大哥,你只要對我百分百癡情就夠了,其他的就不必麻煩了。」

  他索性低下頭啃咬起她的頸項,「我不管,把我的純情還給我。」

  「可以一輩子分期付款嗎?」伍嫣邊笑邊怕癢地躲著肩頭,在與他打鬧過一陣後,她轉身以額抵著他的額問。

  杜寬雅微笑地揚高了唇角,隨後在她粉色的唇瓣上印上一記大大的響吻。

  「妳敢賴帳的話妳就等著瞧。」

  「包在我身上。」

  【全書完】
精采歐~
我很喜歡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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