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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神秘房客 作者:瑪麗·貝洛克·朗蒂絲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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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他們正在通過蘇格蘭廣場一扇平時不准外人進入的大拱門,這裡是對抗文明社會犯罪的組織中心,黛絲雀躍萬分,覺得自己好似在小說王國中自由穿梭。即便是搭電梯上樓,對她而言,都是個全新的經驗。她一直都和姨婆住在一個寧靜、單純的小鎮上,這還是她第一次搭電梯呢!
  這幢宏偉的建築物令千德勒面子十足,他領著他們走下寬闊深遠的長廊。
  黛絲摟著父親的手臂,對於自己的好運有點驚奇、錯愕。當她看到每間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著處理犯罪案件、靜默地解開犯罪之謎,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讓她那快樂而活力充沛的聲音自然靜止了下來。
  他們經過一個房門半掩的房間,千德勒稍微停了一下,低聲對黛絲的父親說:
  「看這裡面,這就是指紋室,約有超過二十萬男男女女的指紋記錄留在這裡。班丁先生,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們掌握了一個人的指紋,他所有的犯罪行為--如果他曾有前科--都難逃我們的掌控,想都別想!雖然這些記錄多如繁星,但是不出半小時,我們就知道這人是否犯過案!很令人驚奇吧?」
  「真是了不起!」班丁說著深深吸了口氣,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真了不起。但是,喬,對於那些留下指紋的可憐蟲來說,這可是極具威脅啊!」
  喬笑了:
  「沒錯,再聰明的人也逃不掉。不久前,有個人知道他的記錄留在這裡,所以想盡辦法弄傷了自己的手指,想讓指紋模糊不清,你瞭解吧?沒想到,六個月後皮膚癒合,指紋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憐的壞蛋!」
  班丁倒吸了口氣,黛絲明淨、熱誠的臉龐則像罩了層烏雲。
  他們走過一條窄小的通道,一樣看到有扇半開的門,裡面的房間比指紋室小了許多。
  「如果你進去看看,就會發現因留下指紋而使罪行曝光者的所有資料,這裡面保留了他們的行為、犯罪等等的記錄,犯罪者的指紋與個人記錄皆以號碼相連接。」
  「真是太奇妙了!」班丁說著,屏住氣息。
  黛絲一心巴望繼續前進,直向黑色博物館。喬和她父親之間的談話,對她而言太沒真實感了,她不想費心去瞭解。然而沒有等多久,她就如願了。
  一位寬肩、英俊,看來與喬交情匪淺的青年迎向前來,為他們打開一扇看來並無特出之處的門,接著就引著一行人進入了黑色博物館。
  乍進這地方,黛絲心裡覺得失望而且吃驚。這偌大明亮的房間與她們鎮上的圖書館科學室沒什麼兩樣,裡頭一樣有著一圈落地玻璃圍著的中央地帶,讓他們可以看清展示品。
  她走向前,看著玻璃框裡面的展示。裡頭儘是些小小的東西,像是那種亂糟糟屋子內的亂糟糟舊櫥子裡會有的東西--舊藥罐、髒污的圍巾、看來像小孩用的破燈籠、一盒藥丸……而四周牆上也掛滿了奇怪的東西:舊鐵片、由木頭和皮革製成的各種怪東西等等。
  她失望極了。
  接著,黛絲發現到,令房間如此明亮的大玻璃窗下有一列架子,上面立著一排真人尺寸的人頭石膏像,每個頭都微微向右偏,大約有十二個,他們面部的表情看來奇怪而無助,且酷似真人。
  「這到底是什麼?」班丁低聲問道。
  黛絲不覺摟緊父親,她猜想這些奇怪、冷漠、好似瞪著人看的臉孔,可能是那些犯了謀殺罪被處死的人在臨終前翻制的面容。
  「都是被絞死的!」博物館裡的守衛說,「是他們死後翻印的模子。」
  班丁緊張地笑著:
  「看來不像死了,倒像在聽我們說話。」
  這人繼續開玩笑地說:
  「這都是傑克·凱奇的錯,是他出的主意,把吊帶綁在這些他一輩子只能服務一次的紳士的左耳下,這就是為什麼每個人的頭都不約而同地偏向一側,看到沒--」
  黛絲和父親湊近了些,那人用手指指每個頭像的頸部左側。那些頸項上,都有一圈深深的凹痕,可以想像這些人是在被勒得多緊的情況下,通過永生之門的。
  「他們看來有點呆呆的,沒有恐懼或悲傷的樣子。」
  班丁狐疑地說,這些看來呆滯的面孔令他極為驚奇、震撼。但是年輕的千德勒理所當然似地說:
  「在這種時候當然會有呆滯的表情,原來的人生計劃全化為泡影,而且知道自己只剩一秒鐘的生命可活。」
  黛絲的臉有一絲蒼白,這種恐怖的氣氛令她深感不適。她開始瞭解到玻璃窗裡的物體件件是與犯罪有關的物證,而且其中大部分還送了某些男人或女人上了絞刑台。
  「前幾天來了一個懦弱的人,」善於察言觀色的守衛突然說,「就是那種自視為知識分子的人,他說--他是怎麼說的?」他轉向千德勒。「他說這裡的每樣東西,除了石膏像以外--說來奇怪,他竟然將石膏像摒除在外--都滲出邪惡,這正是他使用的字眼:『滲出』,就是可以擠壓出的意思。他說身處這種地方令他非常不舒服,此言不虛,因為在他淡黃色的臉上露出慘綠的顏色,我們只好趕快帶他出去,一直走到通道另一端,他才稍稍平復!」
  「現在有誰會這麼想?」班丁說,「我看那個人大概做了什麼虧心事。」
  「好了,我不必多做停留,」喬那位善良的朋友說:「你領你的朋友四處看看吧,千德勒,你對這裡和我一樣熟悉,不是嗎?」
  他對喬的客人笑了笑,彷彿在對他們說再見,但他似乎還捨不得走開。他對班丁說:
  「看這邊,在這小盒子裡面,裝著查爾斯·皮斯的工具。我想,你應該聽過這個人吧。」
  「我想是聽過。」班丁急忙地說。
  「很多到這裡來的人,都認為這盒子是最有意思的,皮斯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如果走上正途,他必是個了不起的發明家。這就是他發明的梯子,你看,這是可以折疊的,而且收起來並不佔空間,即使帶著在倫敦街上行走,別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說不定還讓人以為是個老實的工人呢!在被捕時,他供稱自己習慣公然地將梯子夾在腋下攜帶出門。」
  「膽子真大!」班丁吃驚地說。
  「沒錯!這梯子一展開,可由地面伸展到二樓,這人多聰明!只要打開第一階,其他部分便會自動打開,因此皮斯只要站在地面,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梯子伸展到他想到達的窗口。到手後,又如法炮製,輕易逃離。天啊!真是巧妙啊!你有沒有聽過皮斯少了根手指的故事?他以為警察會就這個線索尋找少了一根手指的人,你猜他怎麼做?」
  「戴上假手指?」班丁說。
  「不,他決心不再徒手作案;這是他做的假手,木製的,套在他的手上恰恰好。我們認為這是這整座博物館中最天才的發明。」
  這時候,黛絲鬆開了父親的膀臂,在千德勒愉快的陪伴下,她跑向房間的另一端,彎下身來注視另一個玻璃盒:
  「這些瓶瓶罐罐是做什麼的?」她好奇地問。
  裡頭有五個小藥瓶,裝著或多或少的不透明液體。
  「這些是毒藥,黛絲小姐,裡面所含的砒霜劑量只要在飲料裡加上這麼一小滴,就足以令你、我,不,還有你的父親魂歸西天。」
  黛絲微笑說:
  「化學家不該賣出這些東西的。」
  毒藥對她而言,是很遙遠的東西,看到這些小瓶子,只讓她感到很興奮、刺激。
  「他們當然不會賣,這些毒藥都是以矇混、迂迴的借口拿到手的,譬如女人說要買化妝品美容,其實她真正想要的是除去丈夫的毒藥,我猜她一定是對老公厭煩了!」
  「說不定她丈夫是個令人憎惡的人,活該被除掉!」
  這種滑稽的想法令兩人同聲爆笑出來。
  「你聽說過皮爾絲太太的事嗎?」千德勒突然一本正經地問。
  「聽過。」黛線微顫,「那個邪惡的女人殺死了一個可愛的小嬰兒和他母親,後來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Madame Tussaud,一七六一~一八五○,著名的蠟像師,在倫敦以其名創立了一間蠟像陳列館)被抓到。但是,愛倫不讓我到那間陳列凶器的恐怖屋參觀,上回到倫敦時,她不讓父親帶我到那兒。現在,既然來過這裡,我一點也不想到那裡去了。」
  千德勒慢條斯理地說:
  「我們有個盒子裝滿了皮爾絲太太的遺物。嬰兒車和屍體是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找到的;至少他們是這麼說,我也不確定。這裡有件同樣奇特卻沒那麼恐怖的東西。看到那邊有件男用夾克嗎?」
  黛絲支吾地應聲,她又開始害怕了起來,八成又有什麼恐怖的故事與夾克有關。
  「有個盜賊槍殺了人,不小心把夾克留在現場。我們的人發現到其中的鈕扣一裂為二,乍看這不是很重要的線索,是不是?黛絲小姐。但或許你不相信,後來我們找到了另半邊的鈕扣,並將這人處死;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三顆鈕扣全然不同。」
  黛絲詫異地盯著這顆裂開的小鈕扣,沒想到它竟牽扯到一宗絞刑案。她指著另一件看來髒髒的東西,問道:
  「那又是什麼?」
  千德勒有點勉強地答道:
  「噢,這是件極可怕的東西,這件襯衫曾與一個女人同埋在地下,她的丈夫將她分屍後還要燒掉她,是這件襯衫將他繩之以法的。」
  「這間博物館真是個恐怖的地方。」黛絲不悅地說著轉身走開。
  她很想離開這燈火通明,看似令人振奮,卻極其不祥的房間。這時候,她父親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玻璃櫃裡各種可怕的機械。
  「有些真是巧奪天工!」他的嚮導這樣說,班丁不得不同意。
  「爸爸,走吧!」黛絲忙說:「我已經看夠了,待在這裡只會令我毛骨悚然,我可不想晚上做惡夢。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那麼多邪惡的人,實在令人感到害怕,我想我們隨時都可能碰到殺人犯卻不自知呢!」
  「你不會的,黛絲小姐。」千德勒微笑著說:「我認為你連一個普通的騙子都不容易碰到,更別說是殺人犯了,這種人在世界上可能還不到百萬分之一。」
  班丁倒是不疾不徐,他正盡情的享受在這裡的一分一秒。這會兒,他又在研究掛在牆上的各種照片,尤其是那些與不久前發生在蘇格蘭,至今還是神秘名案的相關照片,在這案件中,被害男子的僕人是個重要角色,他使得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我想有很多兇手逃過了法律的制裁。」他椰揄地說。
  喬·千德勒的朋友點點頭:
  「我想是的,在英國這裡,沒有所謂的公義存在,每次謀殺者都有較大的勝算,被繩之以法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你認為現在正在調查的案子怎麼樣--我是指復仇者謀殺案?」班丁壓低聲音問,此時黛絲和千德勒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不相信他會落網,」千德勒的朋友自信滿滿地說,「要逮住一個瘋子比抓一個普通罪犯費事得多,我看復仇者是個瘋子,心智不健全。你聽說過那封信了嗎?」他的音量更低了。
  「沒有,是什麼樣的信?」班丁睜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問。
  「這封信不久就會送到博物館來,在發生雙屍命案之前,曾有一封信,上面簽著『復仇者』的字樣,就和他以往留在犯罪現場那些紙張上的字體一模一樣。這信不見得就是復仇者送來的,但也很可能是,我們上司認為這封信十分重要。」
  「信是從哪裡寄出的?」班丁問,「這也是個重要線索啊!」
  「噢,不!罪犯通常會把東西拿到很遠的地方去寄,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信是投入艾格威街的郵局。」
  「什麼?離我們這樣近?天啊!真是可怕!」班丁說。
  「我們任何人都隨時可能碰到他,我不認為在外表上,他會有什麼特別之處,這點我們都知道。」
  班丁猶豫地問著:
  「曾有女人說見過他,你認為她的確看到了嗎?」
  「我們的描述正是根據她的敘述。」對方小心地答道:「但是,夠不夠真確很難說,偵辦這類案子就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不停地摸索,能否找對方向就全憑運氣了。當然,這件案子搞得我們人仰馬翻,這點你得相信。」
  「當然!」班丁連忙答道,「我跟你保證,上個月我腦子想的全都是這件案子,沒有別的。」
  黛絲不見了,她父親走到外面走道上,看見她正雙眼垂視地聽著喬·千德勒說話。
  千德勒正在談他真正的家,也就是他母親住的地方,那是位於麗奇蒙的一幢溫馨小屋,非常靠近公園。他正邀請黛絲找個下午和他一起回家,他說他的母親會招待他們喝茶,他們將會有個美好的午後時光。
  「我想愛倫沒有理由不讓我去,」黛絲語帶叛逆,「不過,她是個思想守舊又愛吹毛求疵的典型老女僕。千德勒先生,我和他們一塊兒住的時候,父親不會答應我愛倫不准的事。不過,如果由你開口,她可能會答應,因為她挺喜歡你的。」
  她看著他,千德勒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不要擔心,」他胸有成竹地說,「我會說服班丁太太的。但是,黛絲小姐,」他臉漲得通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不會冒犯你。」
  「什麼問題?」黛絲呼吸有點急促,「我爸爸就要走過來了,千德勒先生,快說吧!」
  「好吧!我想知道,你曾不曾和年輕小伙子出去過?」
  黛絲猶豫了一下,臉頰出現一個非常漂亮的酒渦。
  「沒有,」她黯然答道,「千德勒先生,我不曾有過。」接著,她突然坦誠地加了一句,「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
  喬·千德勒笑了,很高興的樣子。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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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丁太太認為她的機會來了,現在她丈夫、黛絲與千德勒一起出遊,她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獨處屋內。
  史勞斯先生並不常在大白天出門,但是今天下午,在剛喝過午茶,暮色將至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一套新衣服,而這位女房東也力促他出門買一套。
  他一跨出屋子,班丁太太立刻上樓,利用時機打掃客廳樓層的兩個房間;但在內心深處,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並不在打掃,而是搜索史勞斯先生的起居室--至於找些什麼,她也不知道。
  多年的女僕生涯中,她向來很鄙視同儕喜歡窺探主人隱私的行為,像是看人家的信,或偷窺櫃子裡的東西希望能發現主人的家醜的行徑。
  但現在,由於史勞斯先生的關係,她正準備--噢,不,應該說是渴望要做她以前鄙視別人所做的事呢!
  先從臥室著手吧!史勞斯先生很愛整齊,少少的幾件內衣褲像豆腐乾一樣,一件一件並然有序地擺著。應史勞斯先生的要求,她只幫他洗部分襯衫之類的衣服。過去,班丁太太總會一週一次請一個婦人來幫她清洗自己和班丁的衣服,因為這是非常累人的工作,但現在她已經愈來愈能幹了,除了將班丁的一些襯衫送洗外,其他則親自打點。
  現在她將注意力從衣櫃轉移到梳妝台。
  史勞斯先生出門時並沒把錢隨身帶著,而是放在鏡子下面的一個抽屜裡。現在,拉開了小抽屜,她碰也沒碰裡面的東西,只是看了看這堆錢幣和紙鈔。今天房客問過她買衣服大約要多少錢,之後就帶了那麼多錢出門,顯然就是去買衣服了。房客並無隱瞞,令她頗感欣慰。
  這會兒,她欣開馬桶蓋,甚至還翻了一下地毯,但是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她幾乎要放棄了。但就在這時候,她走到臥室與起居室中間,讓連接兩室的門敞開著,她內心充滿了懷疑,不知道史勞斯先生有著怎麼樣的過去。
  毫無疑問,史勞斯先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很古怪的,但卻是屬於理性的類型,有著和他同階級的人們一樣的道德理想。但對於飲酒,他的態度特別奇怪,幾乎可說是到了失常的地步。不過,也並不只他一人如此,過去愛倫曾與一名女子住在一起,那人就是這樣,極端排斥飲酒,憎惡醉酒。
  她四下看了看這整潔的起居室,心裡有些不滿意。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藏東西--就是這個雖小卻堅固的花梨木櫥櫃。
  一個過去不曾有過的念頭突然閃入她腦中。
  她靜下來聽了聽,惟恐史勞斯先生突然折返,接著,她走向立著櫥櫃的角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搖動這笨重的傢俱。櫥櫃向前傾斜了。
  這時,她聽見東西滾動的聲音,從第二層的架子傳來,這東西是在史勞斯先生搬入之前所沒有的。她慢慢地、艱辛地前後搖晃櫥櫃,一次、兩次、三次--結果令她滿意,卻也讓她心中產生莫名的煩憂,因為現在她已確定過去意外失蹤的那個袋子正好好地被主人鎖在這櫥櫃裡!
  突然,班丁太太有個不安的念頭。希望史勞斯先生不會注意到東西在櫃裡易了位。過了一會兒,這位女房東意識到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因為這櫃子底部流出了一些深色的液體。她心中感到一陣驚慌。
  她彎下身來摸了摸,手指上沾了鮮紅的顏色。
  她的臉色頓時變白,但很快地就恢復了神色。事實上,此刻她臉色泛紅,渾身發熱。
  她弄翻的不過是瓶紅墨水,剛才怎麼會把它想成是其他東西呢?
  她在心中責備自己明明知道房客用的是紅色墨水,竟還疑神疑鬼的,真傻!在他使用的聖經索引中充滿了紅色直寫的注記,有些地方甚至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史勞斯先生的註解與問題,沒有留下半點空隙。
  史勞斯先生把紅墨水放在這櫃子裡,這位可憐的紳士竟做這樣的傻事。都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而造成這樁小意外。她用抹布擦拭了綠色地毯上的幾點墨汁,一面責怪自己惹了禍,之後她又走回後面的臥室。
  真奇怪!史勞斯先生竟然沒有筆記紙,她以為他會將紙張列為優先採購的項目,更何況紙是非常便宜的東西,尤其是看起來髒髒的,灰色的紙。班丁太太從前的一位僱主只用兩種紙,白色的紙是寫給朋友的,灰色的就給「普通人」。當時仍是愛倫·格林的她,相當痛恨這種行為,至今仍舊如此。奇怪的是,她怎會在此時聯想起這件事來?因為其實那位僱主算不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而史勞斯先生,不管他行徑多麼特異,他可是位貨直價實的紳士啊!班丁太太很確信,如果他帶有什麼筆記紙,那必定是白色的,說不定上頭還有奶油色條紋,而不是那種廉價的灰色紙張。
  她拉開一個舊式衣櫃的抽屜,翻開史勞斯先生的幾件衣服,卻是什麼也沒看到,裡面沒有藏任何東西。
  她突然覺得奇怪,這人為何把錢放在人家很容易發現的地方,卻把看來不值錢的袋子鎖在裡面,更別說那瓶紅墨水了。
  班丁太太再度一個個打開了鏡子下面的小抽屜。史勞斯先生將錢放在中央的抽屜裡。這鏡子只值七十便士,但在拍賣會後,一名交易商向她出價十五先令想要購買,接著又抬高到二十一先令,但她都沒賣。不久前,她走過一家古董店,一個與它相同類型的鏡子,標籤上竟寫著:「齊本德耳古董,二點一五鎊」。
  史勞斯先生的錢就在這裡,她知道這些錢將來會變成班丁和她的,經由他們努力誠實而換取過來。但是,若非與它的所有者有一層租賃關係,這些錢是怎樣也得不到、賺不到的。
  最後,她下樓等史勞斯先生回來。
  一聽到鑰匙插人門孔的聲音,她立刻趨身走向通廊。
  「史勞斯先生,很抱歉今天出了點意外。」她聲音略為急促,「我趁你出門的空檔上樓打掃房間,但當我想清理櫥櫃後面時,一不小心弄傾了櫃子,我擔心裡面的紅墨水恐怕被我打破了,因為有幾滴墨水滴到外面,我希望沒弄壞什麼。由於櫃子的門是鎖著的,我只能盡量把外面擦乾淨。」
  史勞斯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瞪著她。她站在原地不動,在他回來前,她相當惶恐,幾乎想跑到外找個人陪伴,但現在,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恐懼了。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將墨水放在裡面。」
  她極力保護自己,而房客深鎖的眉頭放鬆了。她又繼續說:
  「我曉得你用紅墨水,曾經看過你在書上注記--就是那本和《聖經》一塊兒讀的書。讓我再出去幫你買瓶紅墨水好嗎?」
  「不用了,謝謝。我上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損毀,有事我會搖鈴叫你。」
  他上了樓,約莫五分鐘後,鈴聲真的響了。
  班丁太太在門口看見櫥櫃大開,裡面除了那瓶翻倒的紅墨水外別無一物。墨水瓶倒在下層架子的一大攤墨水中。
  「恐怕墨水已經弄髒了木頭,班丁太太,我不該將墨水放在這裡的。」
  「噢,不,沒關係,只是滴了一兩滴在地毯上,而且看不出來,因為是在黑暗的角落裡。要不要我把瓶子拿走?」
  史勞斯猶豫了一下說:
  「不用了。」停了一會,他又說:「我想不必了,我只用少許的墨水,瓶子裡剩下的墨水就夠了,如果再加點水或茶就很夠用了,我不過是用來在書上特別有趣的部分加註解而已。」
  不只是班丁,連黛絲也覺得今晚愛倫看起來比往常愉快。她靜靜聽著他們敘述參觀博物館的經過,沒有半句奚落或指責,即使是提到那些以絞刑犯為模型製成的可怕死亡面具時,她也沒有多說話。
  但幾分鐘後,班丁突然問了她幾個問題,班丁太太卻胡亂地回答,顯然並沒有聽進剛才他提的問題。
  「你在發什麼呆啊?」班丁促狹地問。
  她只是搖搖頭。
  黛絲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她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絲質衣服進來。
  「哇!黛絲,真是漂亮,從沒見你穿過這件衣服。」
  「她穿上這件衣服看起來既特別又滑稽。」班丁太太語帶諷刺地說,「你大概在期待某人出現吧!我想你們兩個今天都看夠了千德勒。真懷疑這年輕小伙子什麼時候才工作,他似乎再忙也會到這裡浪費一兩個小時。」
  整個晚上愛倫只講了這段不愉快的話。連黛絲也注意到繼母今晚似乎有點恍惚,不像她原來的樣子。
  後來愛倫去準備晚餐,做瑣瑣碎碎的家事,整個人比以往更為沉默。然而,她表面上一語不發,心裡卻是暗潮起伏,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疑慮,它們折磨著她的靈魂和肉體,令她幾乎無法做完這些日常的家務。
  飯後,班丁出門買了份晚報,但一進門,他卻苦笑地大聲嚷嚷,說過去一兩個星期看了太多報上的小字,眼睛都看壞了。
  黛絲忙說:
  「爸爸,讓我念給你聽。」
  他將報紙遞給她。
  黛絲輕啟朱唇,正要念報紙,突然一個敲門聲響起,迴盪在屋中。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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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喬。
  現在班丁改口稱他「喬」,而不如以往叫他「喬德勒」了。
  班丁太太先將大門開了點縫隙,免得陌生人闖了進來。
  在她敏銳而受苦的心靈中,這房子已成為她必須捍衛的一座城堡,即使進攻而來的是千軍萬馬,她也絕不退卻。而她始終在等待第一個前來刺探的間諜;對付他,她僅有的武器是女人的睿智與慧黠。
  但當她看見門口這位笑臉盈盈的年輕人時,臉上的肌肉鬆弛了,原來緊張、焦慮、幾乎是痛苦掙扎的表情也消失了。
  和喬打了聲招呼後,她打開門。這時黛絲應父親的要求,正準備大聲讀報。班丁太太說:
  「進來吧!外面很冷呢!」
  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班丁太太知道今天沒有什麼新聞。
  喬·千德勒進門來,走過她身旁,進入小門廳。冷嗎?他倒不覺得,因為為了盡早趕到這裡,他剛才走得很快。
  距上一件恐怖命案發生至今,已經有九天了,那天正巧是黛絲抵達倫敦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儘管倫敦警察局的數千名員工皆處於警戒狀態,連隸屬警局的警探也不例外。但大家已開始鬆懈警戒,由於太過於熟悉案情,儘管仍夾雜恐懼,心態上卻也開始麻痺與輕忽。
  但社會大眾的情況則完全不同。每天總有一些事發生,使這謎樣般的犯罪案,增添恐怖刺激的色彩,令它在大庭廣眾的印象中仍保持鮮活、矚目。
  即使是較冷靜、審慎的新聞界,也帶著憤慨不斷攻擊警察局長。兩天前在維多利亞公園還有攻擊內政部的激烈演講呢!
  但現在,喬·千德勒想把這些全忘掉。梅裡本街道的這幢小房子已成為他夢中的樂土。暫時撇開這些煩人的工作吧!
  在他得不到滿足而深感疲備的工作中,一有空檔,他的心思就飛到這幢小屋。他一位朋友在雙屍案發二十四小時內就說過,要找到兇手恐怕比在稻草堆裡找根針還困難。九天過去了,印證了這話一點也不假。
  他很快地脫下大外套、圍巾和帽子,將手指放在唇上,向班丁太太微笑示意,請她稍等一下。
  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見這對父女共處祥和的畫面,千德勒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黛絲身著藍白相間的絲質洋裝,坐在火爐左邊的矮凳上,而班丁則坐在舒適的靠椅上,手圈在耳邊,傾聽她的閱讀。班丁這姿態是他太太過去不曾見過的,她心頭不禁一陣劇痛--歲月已開始侵蝕班丁了。
  黛絲陪伴姨婆的職務之一就是大聲讀報,而且她頗以自己的表現為榮。
  就在喬將手指放在唇上的時候,黛絲問父親:
  「是不是要念這個部分?」
  「是的,親愛的。」班丁立刻回答。
  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見喬站在門口,只是點了點頭。這位客人來訪的頻率太高,幾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
  黛絲讀著:
  「復仇者:一種……」停頓了一下,下面的字眼令她相當迷惑。然而,她還是勇敢地念了出來:「『一種理論。』」
  班丁太太輕聲地對客人說:
  「進去呀,幹嘛站在外面受凍?真奇怪。」
  「我不想打斷黛絲小姐,」千德勒低聲地說,聲音相當嘶啞。
  「進去可以聽得更清楚,別認為黛絲會因此而停止,她可是一點都不會害羞的!」
  這年輕人很討厭她這種尖酸刻薄的語氣,他自語道:
  「這就是繼母和親生媽媽不同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照班丁太太的話做了,而且一點也不後悔,因為黛絲剛好抬起頭來看他,美麗的臉龐掠過一絲光彩。
  「喬希望你不要停下來,繼續念吧!」班丁太太命令道。「現在,喬,你就坐到黛絲身邊,這樣就不會漏掉半個字了。」
  她的語氣裡帶著嘲諷,連千德勒都感受到了,但是他也很爽快地遵照她的吩咐,穿過房間,坐在黛絲背後的椅子上。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欣賞她那一頭迷人的秀髮,自細長的頸背往上挽起。
  黛絲清了清喉嚨,接著念下去:
  「親愛的先生:我有個冗長的見解。『復仇者』為自己取這個名字很顯然是想要成名。他很可能將路易斯·史蒂文生的小說《吉柯醫生與海德》中,那個具有善惡雙重人格的英雄的特質溶入他自己的人格中。
  就我的觀點,犯罪者應該是個性格安靜,外表頗為體面的紳士,住在倫敦的西區,曾經有過悲劇式的生活。他可能有個酗酒的妻子,由她寡母或姐妹照顧。人們可能注意到他最近變得憂鬱而好沉思,但他每天仍和過去一樣規律地生活,每天沉溺於一些無傷大雅的嗜好。每到濃霧籠罩的夜晚,萬籟俱寂,大約一兩點左右,他就會悄悄地溜出屋外,進行謀殺犯罪。選中了受害人之後,他便以《聖經》中的猶大般虛偽的君子風度靠近受害人,著手犯案後又悄悄潛回屋內。洗完澡,吃了早點後,他會顯得很愉快,再度成為人們眼中的好兒子、好兄弟。或是親友敬愛的紳士。現在,警方正在各個現場搜尋,想找出公認是典型精神異常者犯罪的證據。
  我提出這套理論有其存在價值,但我承認,對於警方將搜尋的範圍只限定在案發現場地區一事,我深感驚訝。我確信根據各種公開的資料顯示--別忘了,新聞界從來沒有獲得充分的資料--復仇者應該是在西區,而非在倫敦東區。誠摯的……」
  黛絲猶疑了一下,很吃力地念了他的署名:
  「『加-伯黎-奧』--」
  「多麼滑稽的名字!」班丁疑惑地說。
  喬這時插嘴說:
  「這是一個法國偵探小說家的名字,他寫過不少好作品。」
  「這麼說,這位偵探小說家是來這裡研究我們的犯罪事件囉?」班丁問。
  「噢,不,寫這封信的人只是為了好玩而簽上這個名字罷了。」喬自信十足地說。
  「真是封愚蠢的信。」班丁太太插嘴進來說:「沒想到這麼知名的報紙會刊登這些垃圾。」
  「真是不可思議!復仇者竟然可能是位紳士!」
  黛絲驚歎,聲音充滿敬畏。
  「這些話可能有些道理,」她父親若有所思地說,「總之,這人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此時此刻,正躲在某處。」
  「當然,他是在某處。」班丁太太語帶嘲諷。
  這時她聽見樓上史勞斯先生走動的聲音。
  「我該為房客弄晚餐了。」她又匆忙地說:「我不認為這個人住在西區。有人說,他是個水手,這還比較有可能。反正,這個話題已經令我厭煩了,談點別的吧,不要三句話離不開復仇者。」
  「我想喬今晚要對我們說什麼新消息吧!喬,有什麼新鮮事嗎?」班丁愉快地問。
  「爸爸,你聽,」黛絲打斷他的話,「『警方考慮使用警犬。』」
  「警犬?」班丁太太重複著,聲音中帶著恐懼。「為什麼要用警犬?這個主意真可怕!」
  班丁看著她,微微一驚。
  「這個主意不錯呀!如果在倫敦行得通的話。只是倫敦有這麼多肉店和屠宰場,這行得通嗎?」
  黛絲又繼續念著,聽得她的繼母膽戰心驚,而她年輕的聲音中卻似乎充滿了興奮、雀躍與滿足。
  「聽聽下面這段敘述,」她說:「『有個人在布萊本附近的森林中犯下一起謀殺案,警方找來警犬協助追蹤,多虧這動物特殊的本能,此案已偵破,兇手已處絞刑。』」
  「你看,有誰會想到這種事情?」班丁語帶欣賞地說,「報紙上偶而也可以提供有用的線索。」
  但是年輕的千德勒卻搖搖頭。
  「警犬沒什麼用,一點兒用也沒有!各種建議這幾天來多得數不清,警方要是-一採納這些意見.工作就做不完了。」
  他說完歎了口氣,開始感到疲累。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舒適的屋內聽黛絲·班丁小姐讀報,而不用在寒冷,多霧的夜晚外出,那該多好啊!
  喬·千德勒很快就對新工作感到厭倦。工作上有太多的不愉快,在他住的地方或每天習慣用餐的小飯館,四周的人都拿警察的懶散無力來嘲笑他。不但如此,一位他平時頗為尊崇的朋友,他相當能言善道,最近參加了在維多利亞公園的示威活動,發表了激烈的演說,不僅攻擊警察總署,同時將矛頭指向內政部。
  然而黛絲小姐似乎念得很有成就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又有另一種想法,爸爸,」她叫道,「你聽這封信:『有個個人的見解,那就是:赦免共犯。親愛的先生,過去這幾天,我一些較聰明的朋友認為,復仇者--不論他是誰,一定有些人認識他。不管他是如何的行蹤不定,如何地漂泊無常--』」
  念到這裡,黛絲停頓了一下。
  「漂泊無常是什麼意思?」說著她看了看四周的聽眾,又接下去念:「『不管他的習性如何地漂泊無常,他必然有固定的居所,總會有人認識他,知道這秘密的人之所以秘而不宣,可能是正期待一筆獎賞,也可能是生怕遭受知情不報、藏匿罪犯的刑罰。所以我建議內政部寬待檢舉的人,也惟有如此才能將這惡徒繩之以法。除非逮住現行犯,否則在英國法律這樣重視犯罪證據的制度下,想查個水落石出恐怕是難上加難!』」
  喬向前湊近了點:
  「這封信頗值一聽。」
  這時候,他幾乎要碰到黛絲了,尤其當她轉過那張漂亮的臉孔以便能將他的話聽清楚時。喬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嗎?千德勒先生,」她質疑著。
  「你還記得那樁鐵軌謀殺案嗎?罪犯在犯下刑案後,跑到他母親認識的一個女人那兒躺避了一陣子,但是那女人最後還是前棄了他,還得到了一大筆獎金呢!」
  班丁訓誡式地緩緩說道:
  「我不會為了獎金就背棄一個人。」
  「你會這樣做的,班丁先生,」千德勒肯定地說,「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好國民應盡的義務,你只不過是盡了義務,而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罷了。」
  「為了獎金而背棄人和告密這種行為沒有兩樣,」班丁還是頑固地說,「沒有人願意被當做告密者。但你不一樣,」他趕忙補充:「你的工作就是逮捕犯錯的人,如果有人會跑到你那兒躲藏,簡直是自投羅網,笨到了極點!」
  說著他自己笑了,黛絲俏皮地插話:
  「如果是我犯了錯,可能就會跑去求助千德勒先生喲!」
  喬也笑了,且大聲地說:
  「噢,你不用擔心我會檢舉你,黛絲小姐。」
  這時候,班丁太太突然生氣、不耐而且似乎痛苦地大歎了一聲,同時低頭屈身坐了下來,把大家嚇了一跳。
  「愛倫,怎麼了?不舒服嗎?」班丁急著問。
  「突然身體半邊覺得刺痛,」這可憐的女人沉重地回答道,「現在已經好了,不用擔心!」
  「但是我不相信有人真的知道復仇者是誰,」千德勒很快地繼續話題:「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檢舉他,就算只為了自己也會這麼做,有誰會庇護這種畜牲?跟這種人共處一室多麼危險!」
  「你不認為他可能無法為自己邪惡的行為負責?」班丁太太抬起頭來看著千德勒,眼神中帶著渴望與焦慮。
  千德勒從容地說:
  「很抱歉,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算處以絞刑也不為過。想想看,他帶給我們多少麻煩。」
  「絞刑還算便宜了他呢!」班丁說。
  他的妻子尖銳地說:
  「如果他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不應該被吊死。我從來沒聽過這樣殘酷的話。如果他是個瘋子,應該住在瘋人院才對呀!」
  「聽聽她在說些什麼啊!」班丁打趣地看著愛倫,「用矛盾也不足以形容她。這幾天來,我注意到她一直在幫這畜牲說話,因為他是一個天生絕對禁酒的人。」
  班丁太太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這是什麼話,」她生氣地說,「話說回來,如果這些謀殺案能把酒店裡的女人清除一些,也是件好事啊!英國人的酗酒已變成國恥--這是我從未放棄的立場。黛絲,現在去做點正經事。不要看報了,我們已經聽夠了,現在我要到廚房去,你可以鋪桌巾了。」
  「是呀!你不會忘記房客的晚餐的,」班丁大聲說著,「史勞斯先生並不是每次都會搖鈴--」他轉向千德勒:「對了,他常常這時候外出。」
  「不是常常,只在他需要買東西的時候偶爾出去,」班丁太太立刻接口道,「但是我不會忘記弄晚餐,他通常在八點後吃飯。」
  「讓我送晚餐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黛絲忙說著,她已順從班丁太太的吩咐,現在正鋪著桌巾。
  「不用!我說過,史勞斯先生只要我服務,你只需在下面打點就好了,這才是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千德勒也站了起來,他不希望黛絲忙的時候,自己卻在一旁無所事事。他看著班丁太太。問道:
  「忘了問你,房客一切都好嗎?」
  「從來沒見過這樣安靜、舉止端正的紳士,這位史勞斯先生真是我們的幸運之神哪。」班丁說。
  妻子走出了房間,走後,黛絲笑了。
  「千德勒先生,真難令人置信,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好房客呢。愛倫不讓別人靠近他,她這麼做,如果我是爸爸,恐怕都要嫉妒了呢!」
  兩位男士都被黛絲的話逗笑了。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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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說的是,黛絲應該去。人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活在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如此任性。」
  雖然她的丈夫和繼女都在這房間裡,但班丁太太好像並沒有特定的說話目標,她站在桌子旁,眼睛直視前方,說話的時候避開班丁或黛絲的目光。語氣中透露出這是一個蠻橫、令人難過的最終決定,聽話的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而且知道自己一定會向這決定屈服。
  有一會兒,屋內鴉雀無聲。然後黛絲激動地打破沉默:
  「如果我不想去,為什麼要逼我呢?愛倫,我不是幫了你不少忙嗎?即便在你身體狀況很好的時候。」
  「我身體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班丁太太立刻疾聲回應,同時挺著一張蒼白的臉,怒氣沖沖地瞪著黛絲。
  「我並不是常常有機會和你和爸爸在一起。」
  黛絲語帶硬咽,班丁以祈求的眼光看著妻子。
  最近黛絲收到了一封邀請函,是她死去母親的妹妹--瑪格麗特姨媽寄來的,她在貝格拉夫廣場那兒的一幢巨宅做管家,正好主人一家外出度聖誕假期,身兼黛絲教母的這位姨媽希望外甥女能去陪她兩三天。
  瑪格麗特姨媽住在大而幽暗的地下室,是個遵守古老傳統的女僕,她始終是現代的僱主們喜愛的類型。當僱主一家人外出度假的時候,就是她享受生活的時刻,她視此為一大特權--清洗六十七片珍貴的瓷器,這些東西都是客廳櫥櫃裡的珍品;她還輪流睡在不同的房間,為的是要保持每個房間通風良好。這兩件事她有意讓年輕的黛絲來協助她,但是黛絲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厭惡。
  但這件事必須馬上決定。信大約是在一小時前收到的,附上一封電報回函。瑪格麗特姨媽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應付的人。
  早餐到現在,三人一直都在談論這件事。從一開始,班丁太太就說黛絲應該去--這是毫無疑問,而且不容討論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討論了。班丁一度反對妻子的意見,但結果只讓妻子更加固執己見罷了。他開口說:
  「孩子說得對,你的身體狀況不是那麼好,過去幾天來,你已經兩度感到不適,這點你不能否認,愛倫。乾脆由我搭車去見瑪格麗特,告訴她這裡的狀況,她會諒解的,拜託你!」
  班丁太大叫道:
  「我不許你這樣做!」她激動的程度不亞於剛才黛絲的表現。「難道我沒有生病的權利嗎?難道我不會感到不舒服嗎?難道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復原嗎?」
  黛絲轉身合掌,哭著說:
  「噢!愛倫,饒了我吧!我一點也不想去那個可怕,像暗牢般的地方。」
  班丁太太悶悶不樂地說:
  「隨你高興吧!我已經被你們兩個煩死了。黛絲,總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知道金錢的重要。如果因為你不肯花幾天時間陪陪姨媽過聖誕節,因而得不到她遺留下來的財產時,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傻,到時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可憐的黛絲眼看著手中的勝券被攫走。
  「愛倫是對的,」班丁語調沉重,「金錢的確很重要。親愛的女兒,雖然我不同意愛倫所說的,金錢是惟一重要的東西,但冒犯瑪格麗特姨媽是件很傻的事,何況只不過是兩天的時間而已,並不很長。」
  黛絲幾乎沒聽完父親的話,就已衝出房間,跑進廚房去隱藏她失望的眼淚。她流淚,是因為她已開始成為一個女人,具有女人天生欲為自己築愛巢的本能--瑪格麗特姨媽不喜歡任何陌生的年輕男子來訪,尤其不喜歡警察。
  「沒想到她會這麼在乎。」班丁說,他已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會突然變得這麼喜歡我們,道理很簡單,」班丁太太諷刺地說,「就像鼻子長在臉上這麼容易理解。」
  班丁不解地看著她。
  「你在說什麼?」他問:「或許是我反應較慢吧,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去年夏天黛絲還沒來這兒的時候,你曾對我說過,喬對她特別好?起先我以為是你想得太多了,但現在我同意你的看法。」
  班丁緩緩地點頭。是呀!喬最近頻繁來訪,還特別帶他們去參觀那間可怕的博物館。班丁對於復仇者謀殺案太過投入,以至於忽略了其他的事。
  「你想,黛絲喜歡他嗎?」班丁說話的語氣中帶著興奮與溫柔。
  妻子看著他,勉強笑了笑,蒼白的臉顯得開朗了些。
  「我又不是先知。」她回答。「但是有一點我不介意告訴你,在他們倆老去之前,黛絲就會對喬感到厭倦。記住我說的!」
  班丁若有所思地說:
  「或許更糟,喬為人可靠,而且有三十二先令的周薪。不過,不曉得老姨婆對這樁事有沒有意見?我不認為她會捨得讓黛絲離開,除非她自己死了。」
  「我不會讓她干預這件事。」班丁太太說。「給我幾百萬的黃金我也不答應!」
  班丁疑惑地看著她,這會兒她說話的口氣又與剛剛不一樣了,完全不像剛才一心一意要送走黛絲的樣子。突然,她說:
  「如果吃晚飯的時候,她仍然覺得很難過,你就趁我出去拿東西的時候對她說:『離別會讓感情增長』--就說到這裡,她會聽你的話,相信她心裡會好過許多。」
  「事實上,沒有理由叫喬·千德勒不去看她。」班丁猶豫地說。
  「當然有理由。」班丁太太回答,帶著狡黠的微笑。「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黛絲讓姨媽知道她的任何秘密,那就太笨了。雖然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緣,但是我曉得瑪格麗特是哪一種人。她想等到老姨婆不需要黛絲後,自己將她留在身邊;現在,如果知道她身旁有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她會很不高興。」
  她看了時鐘一眼,這座漂亮的小時鐘是她最後一位僱主的朋友送她的結婚禮物,在他們陷於困境的那段日子,曾經神秘失蹤了一陣子,但就在史勞斯先生抵達後三四天,它又神秘地出現了。
  「我該出去拍這封回復的電報了。」她匆忙地說,這與她過去幾天的作風絕然不同,「事情就這麼解決了,多說無益。等這孩子再回到樓上,我們可以談得更多。」
  這會兒她的口氣倒未顯露不善,班丁疑惑地看著她。愛倫很少稱黛絲「這孩子」--其實,他只記得愛倫這樣稱呼過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們倆正一起談論著未來,她認真地說:「班丁,我答應盡最大的力量好好對待這孩子。」
  然而,愛倫沒什麼機會履行諾言。
  「如果史勞斯先生搖鈴,我該做什麼?」班丁緊張兮兮地問。
  自從房客搬來此地,愛倫還是第一次在上午外出。
  她猶豫了一下。為了要盡快解決黛絲的問題,她把史勞斯先生給忘了,說來奇怪,她內心覺得很坦然。
  「噢,這樣吧!你只要上樓敲門,就說我出去拍個電報馬上回來,就可以了。他是相當講理的。」
  說完,她走回房間,戴上帽子,穿上厚夾克,外頭很冷,而且似乎是愈來愈冷了。
  她站在那兒扣手套--如果不穿戴整齊,她是不肯出門的,突然,班丁湊近她:
  「親一下。」
  她抬起了臉龐。
  她一踏出大門,獨自走在潮濕不平的人行道上,史勞斯先生就因房東太太暫時遺忘了他而進行了報復。
  過去兩天,房客顯得比往常奇怪,不像他自己,卻更像十天前雙屍案發生前的樣子。前天晚上,當黛絲正起勁地敘述千德勒帶他們去博物館的種種時,班丁太太聽見史勞斯先生在樓上不斷來回走動的聲音。稍後,她送上晚餐,從門外她聽見他大聲地朗讀著一篇可怕的文章,內容敘述著復仇帶來的快感。
  班丁太太過於專注自己的思想,想著房客怪異的性格,以至於沒看著路,突然撞上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生氣地停下來,對方向她道個歉,接著,她又陷入沉思中。
  黛絲能離開幾天比較好,如此可減輕史勞斯先生所帶來的困擾。愛倫對於自己對黛絲說話過於嚴苛感到歉疚。不過話說回來,這麼做的結果不是挺好的嗎?昨晚她幾乎沒睡,整夜清醒側耳傾聽,聽了半天,卻是什麼聲音也沒聽到--沒有什麼比這工作更累人的了。
  屋子裡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史勞斯先生早已鑽入暖暖的被窩裡,而且沒有翻身的聲音,因為他的床就在班丁太太床的上方,有什麼動靜,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但在長達數小時的黑暗中,班丁太太只聽到黛絲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接著,她轉移心思,決心不再去想史勞斯先生的事。
  說也奇怪,復仇者最近停手了。喬昨晚才說過,這下子他又得全力自行摸索調查了。她總覺得復仇者好像是眩目強光中的一團黑影,沒有固定具體的型式,有時看起來像某樣東西,有時又像別的。
  現在她已經走到街角,轉個彎直走就到郵局了。但她並沒有直接左拐,反而停了下來。
  突然,她心頭掠過一陣可怕的自責與對自己的憎惡。身為一個女人,她居然渴望聽到昨晚又發生一件謀殺案的消息,這種期望簡直太可怕了。
  但這卻是一個令人羞愧的事實--整個早餐時間,她都豎著耳朵,希望能聽到外面報童告知另一項恐怖新聞的叫賣聲,即使是在隨後討論瑪格麗特姨媽的電報時,她的期待也還未消失。然而,她是那麼地虛偽,當班丁對昨晚一夜無事表示驚訝--還並不是失望時--她竟然責備了他。
  現在,她又想到了喬·千德勒。說也奇怪,她以前居然很怕他,現在卻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喜歡上碧眼、玫瑰紅頰的小黛絲,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結果呢!
  想起去年夏天,當她發現兩人的愛苗開始滋長的時候,班丁太太簡直無法容忍。一想到黛絲又要來了,她就很不舒服,因為喬有事沒事就會來造訪,頗令人心煩。但現在呢?不管這是關係到喬·千德勒的什麼事,她都變得很能容忍與寬待。
  為何有這種轉變?她滿心不解。
  幾天不見黛絲,應該不會對喬造成太大的傷害吧?這樣,他就會常常想念黛絲。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短暫的分離會增進感情吧!她的感觸頗深,當年和班丁在一起時,也曾因工作的關係而分隔兩地約有三個月之久,這反而促使她做了最後的決定。她已經習慣了班丁,覺得身旁不能少了他,而且也會為他吃醋,但這些她並沒讓班丁知道。
  當然,喬也不能置工作於不顧。不過,他不像小說中的偵探一樣無所不知,能看清一切、預知一切;話說回來,這卻是一件好事。
  為什麼是好事?舉個小例子,喬對於他們的新房客從未表現出半絲好奇心。
  她的思路又回到現實。現在得趕快行動,否則班丁會擔心她怎麼了。
  她走進郵局,將電報遞給年輕的女職員,一句話也沒添。瑪格麗特是個很明快的女人,很善於處理他人的事情,她甚至連「我會趕來與你共享下午茶--黛絲上。」這樣的句子都事先寫好了。
  事情解決了,感覺真舒服。如果在未來兩三天中,發生什麼可怕的事,至少黛絲不在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
  現在,她走上了街道,內心數著復仇者謀殺案的件數--九件吧?或許十件。這人應該報復夠了吧?如果報紙上那個投稿的人沒說錯,他應該是住在西區,而且是個沉默、看不出什麼毛病的紳士。到底要犯多少罪行他才肯罷休?
  她加快了腳步,免得在她回家之前房客就搖鈴叫人;班丁沒辦法應付他的,尤其在史勞斯先生心情不對的時候。班丁太太打開了大門的鎖進了屋子,一顆心因害怕、恐懼而幾乎停止。起居室傳來一些聲音,她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打開門後,她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喬、黛絲和班丁在談話。一看見她走進來,大家突然帶著罪惡感地停止了談話,然而,班丁太太已聽到喬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這一點意義都沒有,我要出去發另一封電報,就說黛絲小姐不去了。」班丁太太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此時,她聽到遠方報童的呼叫聲,這樣的叫聲使她相信昨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喬,我想你又為我們帶來新消息了嗎?是不是昨晚又發生了兇殺案?」
  她聲音有些急促,他驚訝地看著她:
  「沒有!班丁太太,據我所知,並沒有兇殺案發生。你是不是因為聽了報童的叫聲才這樣想?他們總要大聲叫賣新聞呀!」喬微笑地說,「剛才他們只不過說有人被逮捕了。我們並不重視這件事,昨晚有個蘇格蘭人向警方自首,他喝了酒,自艾自憐的。為什麼我們不重視呢?因為自兇案發生以來,大概已逮捕了二十個人,結果都與本案無關。」
  「怎麼搞的,愛倫,你看來很傷心,失望的樣子。」班丁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認為,復仇者又採取行動了,這下又有精彩故事可聽了。」說完這個惡毒的玩笑,班丁笑出聲來,接著轉身對喬說:「如果這事告一段落,你一定很高興。」
  「那得先將他束手就擒,沒有人願意讓他逍遙法外的。」喬說。
  班丁太太脫下外套和帽子。
  「我得去準備史勞斯先生的早餐。」她聲音顯得疲倦,沒有精神。說著逕自走開了。
  她覺得失望,而且非常沮喪。她進門時那個屋內正在醞釀的計劃,已沒有成功的希望。班丁絕對不敢讓黛絲發出一封否定原先答覆的電報,黛絲的繼母也忖量黛絲本人不至於敢這麼做。黛絲漂亮的小腦袋還蠻清楚的,如果將來要在倫敦結婚、定居,她最好與瑪格麗特姨媽走近一點。
  她走進廚房後,心腸就軟了下來,因為黛絲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她只要煮兩個蛋給史勞斯先生就行了。她突然心情好轉,端了餐盤上樓。
  「現在已經很晚了,所以我沒等搖鈴就上來了。」她說。
  他正在讀書,從桌子那端望了這邊一眼: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行在光明中』……班丁太太……」
  「什麼?先生,」她說,一股怪異、冰冷的感覺襲上心頭,「是什麼?先生!」
  「靈魂雖然願意,但肉體卻是軟弱的。」史勞斯先生歎了口氣。
  「你用功過度了,所以才會生病。」房東太太這樣說。
  班丁太太下樓後,發現一切都準備好了。千德勒到時會送黛絲小姐到貝格拉夫廣場,他會幫她提行李。他們可以由貝克街的車站坐車到維多利亞,這裡離貝格拉夫廣場很近。
  但是黛絲似乎很想走路,她說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走路了,說完臉頰泛起玫瑰紅暈。即使是她繼母也必須承認,黛絲實在是個好看的女孩,這樣的女孩不該獨自一人走在倫敦街道上。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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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絲的父親和繼母站在門口,目送女兒和千德勒的身影沒入朦朧街色中。
  倫敦市突然籠罩在一片濃霧中。喬比預計的時間早半小時來接黛絲,他支吾地解釋說是因為濃霧的緣故,他才提前到達。
  「如果再等晚一點,恐怕連一碼的路都沒辦法走。」喬這樣解釋著。
  班丁夫婦默默地接受。
  「希望這樣把她送走,安全上不會有問題。」
  班丁帶著懊悔的神情看著妻子。
  班丁太太不只一次告訴丈夫,他對黛絲操心過度,就好像一隻老母雞呵護著最後一隻小雞。
  「那還比和我們在一起安全,再也找不到比喬合適的護花使者了。」
  「海德公園轉角處霧最濃,」班丁說:「如果換成是我,就會帶她坐地鐵到維多利亞,在這種天氣下,這是最好的方法。」
  「他們才不在乎什麼天氣呢!只要還有一絲光線在,他們都會繼續走下去。黛絲多渴望和這年輕人一同散步啊!難道你沒注意到當時你決定要和他們一起到那個恐怖的博物館時,他倆失望的表情嗎?」
  「真的是這樣嗎?愛倫。」班丁看起來很沮喪。「我以為喬希望有我做伴。」
  「是嗎?」班丁太太淡淡地說,「我想喬對你的感覺就像當年我們在約會時,對那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的老廚子一樣,真想不透那個女人怎會想要做電燈泡呢!」
  「但我是黛絲的父親,也是千德勒的老朋友呀,」班丁抗議,「我和那個廚子完全不同,她和我們毫無關係。」
  「我確信她蠻喜歡你的。」愛倫真是觀察人微,她的丈夫聽了傻笑著。
  這時候,他們走回暖和的起居室。送走黛絲後,班丁太太覺得鬆了口氣,這女孩有時候頭腦很清醒,又愛多管閒事,對房客的好奇心又重。就在今天早上,她還求班丁太太說:
  「可不可以讓我偷看房客一眼?」
  愛倫搖頭拒絕了:
  「不,不行!他是個相當安靜的紳士,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除了我以外,他不要別人服侍,連你爸爸都很少見到他。」
  但是,這樣說更增添黛絲一睹史勞斯先生的好奇心。
  班丁太太希望黛絲離開幾天,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如此千德勒就不會像近日來那樣頻繁地造訪。班丁太太認為,即使會觸怒瑪格麗特姨媽,黛絲也會要求千德勒造訪貝格拉夫廣場,這是出於人性,至少是出於少女自然的情懷。
  黛絲離開期間,班丁夫婦可以暫時擺脫這個年輕小伙子,未嘗不是件好事。
  若非有黛絲佔據了千德勒的全部注意力,班丁太太對他還真是害怕。畢竟,他是個警察,他的工作就是要到處探聽、挖掘某些事情。目前他還未對班丁夫婦的房子下手,但他隨時都可能展開調查,到時候,她怎麼辦?史勞斯先生又怎麼辦?
  一想到那瓶紅墨水,還有那只藏起來的皮袋,她的心跳就幾乎要停止。這些都是屬於班丁愛讀的偵探小說中,那種會讓罪行曝光的東西。
  史勞斯先生要求喝下午茶的鈴響了,比往常提早了許多,可能是外頭的濃霧讓他誤以為時間很晚了。
  她上了樓。
  「我現在想喝杯茶,另外只要一片麵包塗奶油就夠了,」房客疲倦地說,「今天我不想要其他東西。」
  「今天的天氣真惡劣,」班丁太太的聲音似乎比往常愉悅一點,「難怪你不覺得餓,正餐才吃過沒多久,不是嗎?」
  「是沒多久,班丁太太。」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她下樓準備了茶點,再度上樓。一進入房間,她驚慌地叫出聲來。
  史勞斯先生已穿好了衣服準備外出。他穿了一件長披肩外套,桌上還擺著他那奇怪的高頂帽,準備待會兒戴上。
  「先生,你從來都不在下午出門的呀?」她的聲音顫抖著,「外面霧很濃,你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楚。」
  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幾乎變成尖叫。她向後退,手上還端著盤子,擋在房客和門中間,似乎要攔住他的去路,想在史勞斯先生與外邊黑暗多霧的世界之間築一道活牆。
  「天氣從來不會影響我。」
  他不高興地說,並以狂野、帶著祈求的眼光看著她。她慢慢地、不情願地讓開一邊。她頭一遭注意到史勞斯先生手上握著東西,是咖啡櫥的鑰匙。顯然她進來時,他正往咖啡櫥走去。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他口吃地說,「但是……但是班丁太太,原諒我是個喜愛孤獨的人,我寧願獨居。如果我覺得進出受到注目--監視,就無法待在你們家。」
  她克制住自己。
  「沒有人監視你,先生。」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適度的尊嚴,「我已經盡全力滿足你的需求!」
  「是的,你盡了力!」他有點抱歉地說,「但是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是要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其實是我必須做的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備受誤解、困擾……」停頓了一下,他又以一種空洞的聲音補充道:「折磨。班丁太太,你該不會也想成為折磨我的人吧?」
  她無助地瞪著他看:
  「你永遠都不需要擔這種心。我剛才那樣說,只是覺得在這種天氣外出實在不安全;儘管聖誕節快到了,街上卻沒什麼人。」
  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霧似乎稍微退了些,班丁太太,」他的語調未見鬆緩,反倒隱含著失望與恐懼。
  鼓起勇氣,她跟著走到窗前。史勞斯先生說的沒錯,霧漸漸退了。倫敦的霧有時就是這麼突然地神秘退去。
  他突然轉過身來:
  「只顧著說話,差點忘了重要的事,班丁太太。請幫我留一杯牛奶和幾片塗奶油的麵包,我不用晚餐了。待會兒回來後,我會直接上樓,進行一個艱難的實驗。」
  「好的,先生。」班丁太太走開了。
  她並沒有直接去找班丁,而是來到樓下霧氣瀰漫的大廳。剛才送走黛絲時,濃霧已然飄入。此時,她做了一件很古怪、過去想都不曾想過的事,她將炙熱的額頭壓在鑲於衣帽架上一面冰冷的鏡子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自言自語道:「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儘管內心深處的猜疑令她難似承受,但她也不可能接受那惟一能讓她結束這場苦難的想法。
  過去的犯罪偵查記錄中,極少女性會出賣向她們請求庇護的人。膽怯而謹慎的女人會主動搜查從她自家門前逃走的嫌犯,卻不會對前來追捕者透露嫌犯曾經到過她的地方。事實上,若不是賞金的誘惑或復仇的緣故,她不會隨便出賣請求庇護的人。到目前為止,或許是女人附屬的地位,使她們沒有多少所謂公民的社會責任感。
  現在,班丁太太已對史勞斯先生產生依戀。每次看到她端來餐點,史勞斯先生就微微一笑,悲傷的臉龐展現一絲光彩,令班丁太太既高興又感動,在外界不斷發生可怕案件,令她痛苦、疑慮的同時,她從未對史勞斯先生感到害怕,而只有憐憫。
  常常,她在深夜裡輾轉難眠,反反覆覆在心裡思索著這個奇怪的問題。過去的四十年中,這個房客一定住過某個地方,她甚至連史勞斯先生有沒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至於朋友,據她所知,應該是沒有的。但是,不管他是如何古怪,這個人顯然以往是過著平凡的生活,直到現在生活才起了變化。
  果真如此,是什麼樣的事令他突然改變了呢--班丁太太內心不斷地思索著。此外,又是什麼可怕的事使他無法回到過去,成為一位中規中矩的紳士呢?此外,要是他能夠恢復正常那該多好啊!多好啊!
  她站在大廳裡,讓發熱的額頭冷卻下來。這一連串的思維、希望和恐懼在她腦海裡擠做一堆。
  記得幾天前,千德勒曾經說過,復仇者是史上最最奇怪的謀殺者。
  她、班丁和黛絲,都曾經很專注地聽喬談起其他著名的謀殺案,不只是發生在英格蘭的,還有些是國外的。
  有個人人都以為仁慈可敬的女子,竟然下毒害死了十五個人,只為取得他們的保險金。另一個可怕的故事是,有對住在森林人口附近的夫妻,經營了一家小旅館,竟然殺了所有前來投宿的客人,就為了奪取他們的衣服和攜帶的貴重物品。幾乎每個謀殺案的背後都有個強烈的動機,多半是出於對金錢的貪婪需索。
  最後,她用手帕擦了擦額角,走進客廳,班丁正坐在那兒吸著因煙斗。
  「霧似乎退了點,希望黛絲和喬·千德勒的路途好走些了!」
  但班丁卻搖搖頭:
  「不會這麼幸運!你不瞭解海德公園的情形。我相信外邊的霧很快又會像半小時之前一樣聚攏。」
  她半信半疑地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不管怎麼說,有好多人出來了。」她說。
  「愛德華街有個聖誕節表演,我正想問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看看?」
  「不了!我寧可待在家裡。」
  她興趣缺缺,一面側耳傾聽樓上史勞斯先生準備下樓的聲音。
  最後,她聽見他踩著橡膠鞋,小心翼翼地走過大廳,而班丁對這一切聲響毫無知覺,只有在史勞斯先生關上前門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史勞斯先生出門了。
  「史勞斯先生從不在這時候出門的吧?」他轉向妻子,一臉的驚訝,「這可憐的紳士會遇到危險的,在這種夜晚外出得格外提高警覺,希望他沒帶錢出門。」
  班丁太太陰鬱地說:
  「他並不是頭一次在這種起大霧的天氣外出。」
  她忍不住說了這言過其實的話,但一說完,她帶著急切及些微的恐懼,轉而注視著丈夫,看他有什麼反應。班丁看起來並無二樣,好像沒聽見她剛才的話,繼續說道:
  「倫敦正是以霧都出名,但是現在好像看不到從前那種美麗的霧色了。希望我們的房客能和克勞裡夫人一樣。記不記得我常向你提到克勞裡夫人?」
  班丁太太點點頭。
  克勞裡夫人是班丁最喜愛的女主人之一,非常開朗、爽快,時常送些小禮物給手下的僕人,雖然大家不見得喜歡她送的禮,但仍十分感激她的好意。
  班丁慢條斯理,一板一眼地說:
  「克勞裡夫人常常說,她從不在意倫敦的天氣有多差,因為這裡是倫敦市,而非鄉村。克勞裡先生喜歡鄉村,但克勞裡夫人總覺得鄉村死氣沉沉。在倫敦市裡,她只要想外出,是從來不會在意天氣的,她好像什麼都不怕。但是,」他轉過頭來看看妻子,「我對史勞斯先生此舉有點驚訝,我覺得他是屬於那種膽小的紳士--」
  他停頓了一下,讓班丁太太感覺好像非回答些什麼不可:
  「不能說他是膽小,只能說他很安靜。所以每當街上人潮洶湧的時候,他並不喜歡外出。我看他不會出去太久。」
  她心裡希望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以免被逐漸沉重的暮色困住。
  她覺得自己實在坐不住,又起身走到最遠處的窗邊。
  霧已經退了,她可以看見梅裡本街另一端的街道上燈光閃爍,許多人正往愛德華街走去,準備欣賞聖誕節的裝飾櫥窗。
  終於,班丁也站了起來,他走向咖啡櫥,將放在裡面的一本書取了出來。
  「我想看點書,」他說:「好久沒看書了,報上的新聞有一陣子很精彩,現在卻沒什麼了。」
  妻子依然沉默,她明白他的意思。最後兩件謀殺案發生後,已過了好多天了,能報導的,報紙已重複報導過許多次,近日已少有這方面的消息。
  她跑回房間,搬出了一些刺繡。
  班丁太太對刺繡的興致很高,而班丁先生也樂見她從事這項嗜好。但是,自從史勞斯先生搬到屋裡來後,她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做這女紅。
  少了黛絲和房客,這房子出奇地安靜。
  最後,她停止了針線活,手中的細布滑到膝上,她傾聽著,企盼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開始感到焦慮與擔憂,恐怕再也見不到史勞斯先生了,就她對史勞斯的瞭解,如果他真的在外邊遇上麻煩,他也絕對不會洩露他的住處。
  不!萬一事情真是如此,史勞斯先生會突然消失,一如他突然來臨。那麼班丁就不會懷疑,也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直到或許--天啊!多麼可怕呀!萬一報上刊登了照片,班丁可能就會想到某些可怕的事實。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此時此刻,她下定了決心,到時候絕對隻字不提,只裝出一副很震驚、被這可怕的真相嚇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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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高興他終於回來了,愛倫。這樣的夜晚,你連狗都不會想讓它出門。」
  班丁如釋重負地說,卻看也不看妻子一眼,繼續讀手中的晚報。
  他仍然靠著爐火,十分舒適地坐在他的安樂椅上。班丁太太瞪著他,心中又嫉妒又憤恨;這是很反常的事,因為她一直是很愛丈夫的。
  「你不必為他操心,史勞斯先生會照顧自己的。」她說。
  班丁將手邊的報紙放在膝上:
  「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出門。」他不耐煩地說。
  「班丁,這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的確不關我的事,不過,如果他真的出了任何差錯,那可就糟了,因為這房客是我們這段艱苦的日子以來,第一個帶給我們好運的人,愛倫!」
  班丁太太坐在她的高背椅上,有點不耐煩地動了動身體,繼續保持緘默。班丁剛才所說的事實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根本不值得回答。她側耳凝聽,想像著房客迅速、神秘地穿過濃霧瀰漫、燈光明亮的大廳,這會兒他正要上樓。剛剛班丁說了什麼?
  「這種天氣下外出安全嗎?不,除非他們真的有重要的事,不能拖到明天。」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妻子蒼白削瘦的面孔。班丁是個頑固的人,就是愛證明自己是對的。「應該要有人告訴他,那是不安全的,像他這樣的人晚上在街上溜躂是很不安全的。我念給你聽的那些在羅得區附近的意外事故,都是發生在這種起大霧的時候,壞人喜歡在這種天氣下手。」
  「壞人?」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應著。
  她豎著耳朵聽著樓上的腳步聲,很好奇到底他走進了客廳,還是直接走上他自稱為實驗室的頂樓。
  但是班丁卻繼續說話,使她無法專心留意上面的動靜。
  「在這種起霧的時候去參加晚會,似乎滿掃興的,對不對,愛倫?」
  班丁太大開口了,她尖銳地說:
  「不能談點別的嗎?」
  她說著站了起來。丈夫的言語打擾到她,兩人難得有這種清靜的時刻,為什麼不談點高興的話題。
  班丁又低下頭看報紙,班丁太太則靜靜地離開。晚飯的時間快到了,今晚,她準備為丈夫烤一份美味的乳酪吐司。這位幸運的男人-一班丁太太喜歡這樣說他,帶著輕視與妒羨的口吻--什麼東西都能吃,但也正如許多在華宅服侍名流的僕役一樣,他也講究品味。是的,班丁的「消化功能」很不錯--他妻子頗以自己的聰慧自豪,她從不使用未經修飾的語詞,譬如「胃部」這種再平凡不過的字眼,除非是在診所中與醫生交談時才會使用。
  這位房東太太並沒有直接走入廚房,她開門進入臥室,輕輕地關上門,靜靜站在黑暗中聽著。
  一開始,她什麼都沒聽見,但漸漸地,她聽到樓上有人輕聲走動的聲音,那正好就是史勞斯的臥室。但是不管多努力,她還是猜不出史勞斯在做什麼。
  最後,她聽見開門聲,甚至聽見他走上樓梯吱吱作響的聲音。不用說,他整晚都會在這房裡做實驗。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上樓了,大概有十天了,選擇今晚如此霧濃的天氣做實驗真是奇怪。
  她摸索著找到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真是疲倦極了,簡直像是做了一項體力透支的運動。
  是的,史勞斯先生確實為他們帶來了一筆收入,也帶來了好運,這點她絕不可以忘記。
  她坐在那兒,再度提醒自己史勞斯先生離開的後果--那表示一切都毀滅了。相反地,他留在這裡,會為他們帶來許多好處,至少可讓他們過舒適的日子;而他的存在,就如他所表現的舉止,也意味著體面及安全。
  然後她又思及史勞斯先生的經濟來源。他從來沒接到過一封信,但他的確有某種收入,她猜到史勞斯先生是在需要時從銀行提款。
  她的思緒轉來轉去,突然想到復仇者。復仇者?這名字多奇怪!她告訴自己,不管這人是誰,也總有滿足的一天,也就是說,在他報了仇之後。
  她的思緒又回到史勞斯身上,真幸運,他對房間、房東都還很滿意,這麼理想的環境,他應該沒有離開的理由。
  班丁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她努力擺脫那份憂懼與不適感,扭動了門把,以輕巧堅定的腳步走進廚房。
  他們剛搬來這裡的時候,地下室還是她一手整理的,雖談不上舒適,卻十分乾淨。她先將牆壁粉刷了一層,再花四又四分之一先令向瓦斯公司租了個大瓦斯爐,不是投幣式瓦斯那種愚蠢的裝置,在這方面她太精明了,屋裡裝了瓦斯表,她要在消費之後才付費。
  她將蠟燭放在桌子上,點了瓦斯爐,再將蠟燭吹熄。
  放好平底鍋,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史勞斯先生,他是一個君子,沒有人比他更信賴別人了;但他又顯得那麼神秘,那麼奇特。
  她想到了櫥櫃裡的袋子,總覺得今晚房客出門時會帶著它。
  她用力甩掉跟袋子有關的各種念頭,回到那較令人愉快的主題--房客的收入以及他不添麻煩的優點。當然,這房客是個怪人,否則也不會住到這裡來,若不是這樣,他可能會和親戚、朋友住在一起。
  她一面弄著晚餐,腦海裡不時盤旋著這些想法,她切著乳酪,小心翼翼地分好了奶油,乾淨利落地處理著每一個細節,這是她一貫的風格。
  她烤著吐司,準備在上面倒入融化的奶油,突然,她聽見了一些聲音,令她突感驚愕、不適。
  拖曳、猶疑的腳步聲沿著樓梯傳下來。
  她抬起頭來仔細聽著。
  當然,房客不可能像上次一樣,在寒冷而霧濃的夜晚二度出門吧?不!這熟悉的腳步聲並沒有走向通往大門的長廊。
  相反地--怎麼了,這是什麼聲音?由於太專注於這個聲音,以致吐司叉子另一端的麵包差點烤焦了。發現這情形,她皺了皺眉頭,工作太不專心了。
  史勞斯先生顯然走下廚房來了,這可是破天荒的事!
  腳步聲愈來愈近,她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回應著。她關熄了爐火,顧不得融化的乳酪在冷空氣中會凝結起來。
  她轉過身面對著門。
  門把被轉動著,瞬間門開了,正如她所擔憂的,史勞斯先生站在那裡。
  他看來比往常更奇怪,身上穿著方格呢的袍子,是他到這裡不久之後買的,可是她從來沒見他穿過。此時他手上還拿著一根點燃的蠟燭。
  當他看見廚房的燈亮著,女主人在裡面忙著時,他似乎大吃一驚。幾乎是嚇呆了。
  「先生,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希望您剛才沒有搖鈴。」
  班丁太太還是站在火爐前面。史勞斯先生沒道理突然闖進她的廚房,她刻意讓他知道她的想法。
  「沒有!我……我沒有搖鈴。」他支支吾吾地說,「班丁太太,我不曉得你在裡面,請原諒我這身穿著。我的瓦斯爐有點毛病,所以下來看看你的瓦斯爐,想問問你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我要進行一項重要的實驗。」
  班丁太太的心跳加速,心裡困惑得很。是什麼樣的實驗,難道不能等到明天嗎?她滿臉疑惑地看著他,然而他的表情令她既害怕又同情,似乎帶著狂亂、急切和懇求的眼神。
  「當然可以,先生。不過這裡挺冷的。」
  「這裡的溫度剛剛好,」他鬆了口氣,「從我樓上寒冷的房間下來,感覺這裡既溫暖又舒適。」
  溫暖又舒適?班丁太太驚訝地看著他,就算是樓上最陰鬱無趣的房間,也比這地下室的廚房溫暖舒適許多!
  「我會幫你起火,先生。這個壁爐我們從來不用,但是狀況很好,因為剛搬來的時候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煙囪,它原本髒透了,說不定還會引起火災呢!」班丁太太顯露了家庭主婦的本能。「說實話,今晚這麼冷,你應該在臥室升些火。」
  「絕不--我寧願不要,我不喜歡火。班丁太太,我想這點我曾經說過。」
  史勞斯先生皺了皺眉頭,他站在廚房門旁邊,表情很奇怪,手上的蠟燭還點著。
  「我現在還不要用廚房,謝謝你,班丁太太。晚一點我會下來,可能等到你們夫婦就寢以後。不過,還是請你明天幫我找人來修瓦斯爐,可以利用我出門的時候修,那個投幣式的瓦斯爐壞了,很令我頭痛!」
  「說不定班丁可以修,我現在就去找他上樓為你修。」
  「不!不用了!我不想今晚修,況且他也修不好的。班丁太太,我自己也是這方面的專家,已經試過了,道理很簡單,裡面的銅板堵住了機器。我總覺得這種設計很愚蠢。」
  史勞斯說話的口氣不佳,但是班丁太太很能諒解這點,這個投幣機就像人一樣不老實,有時候會吃錢,她也有這樣的經驗,所以相當瞭解。
  史勞斯先生走向前,盯著爐子看。
  「這個爐子不是投幣式的?」他半信半疑地說。「真好,因為我預計實驗要花點時間。當然,我會付使用這爐子的費用,班丁太太。」
  「噢,不用了!先生,我不會向您收半毛錢。我們使用爐子的機會不算太多。」
  這時候,班丁太太覺得好過些,剛才的恐懼感消失了,可能是他的態度轉趨溫和的緣故吧!但是他給人的詭異感依然存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廚房。
  房客禮貌地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
  班丁太太回到廚房繼續手邊的工作,她再度點燃爐火,卻無法鎮定下來;她心中有股莫名的恐懼。熱了鍋裡的乳酪,她盡量讓自己集中精神做事,大致而言,她做到了,但在這同時,似乎仍有部分心思在另行運轉,不斷地提出問題。
  她很好奇他做的是什麼實驗,但她始終無法知道他使用那個大瓦斯爐來做什麼,只知道他使用了極高的熱能。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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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丁夫婦當晚很早就上床就寢。班丁太太決定保持清醒,她想知道房客何時下到廚房做實驗,也很想知道他會在那裡待多久。
  但是,經過一天的緊張,她體力不支地進人了夢鄉。
  等教堂的鐘聲用力地敲了兩下,班丁太太才突然醒了過來。她對於自己睡著了感到很自責,史勞斯先生一定早就下去,而且做完實驗又回樓上去了。
  漸漸地,她聞到一股辛辣的味道飄進了房間,摸不著、看不見,卻如煙似霧地包圍著她和在一旁酣睡的丈夫。
  班丁太太從床上坐了起來,嗅了嗅;顧不得寒冷,她爬出了被窩,爬到床尾,身體越過欄杆,將臉貼近通往大廳的門縫。沒錯,味道就是從這裡傳進來的,通道上的氣味一定更重。
  她冷得發抖,趕緊爬回被窩,心中很想搖醒熟睡中的丈夫。她想像著自己對丈夫說:
  「班丁,快起來,樓下發生了怪事,我們快去看看!」
  但是,她仍然躺在那裡,痛苦地傾聽那最細微的聲音。她心裡很清楚,自己不會要求丈夫這麼做。
  如果房客真的把她幹淨的廚房弄得一團糟,要怎麼辦?他不是一個接近完美的房客嗎?如果他們激怒了他,到哪兒去找一個像這樣的房客?
  鍾敲了三下,班丁太太聽見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沿著廚房樓梯走上來。史勞斯先生並不如她預期地直接上樓,反而走向大門口,開了大門,拴上鏈子,之後他經過她的房門,坐在樓梯上……這是她的猜測。
  又過了約十分鐘,她聽見他再度走下通道的聲音,並輕輕地關上門。她想通了他這麼做的緣故:他想把屋子裡的氣味散出去,這味道有點像是羊毛燒焦了。
  班丁太太躺在黑暗中,聽見房客走上樓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那種可怖的氣味了。
  終於,這不快樂的女人睡著了,而且做了一些奇怪恐怖的夢,耳邊似乎不斷響著嘶啞的聲音--
  「復仇者來了!復仇者來了!愛德華街發生了謀殺案,復仇者又在行兇了。」
  即使在夢裡,班丁太太都感到憤怒,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受惡夢侵擾,完全是因為班丁的緣故。班丁整天談論著這些駭人的謀殺案,只有心理變態的人才會對這些事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雖然在夢裡,她還是聽見丈夫在耳邊說著:
  「愛倫,親愛的,我要起床拿報紙了,已經是七點了。」
  耳邊還傳來一陣喧囂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她用雙手將額前頭髮往後撥,坐了起來。
  不是惡夢呢,是現實生活--這反而更糟。
  為什麼班丁不多睡一會兒,好讓她繼續做夢?即使再可怕的惡夢也比這樣醒來好。
  她聽見丈夫走到前門拿報紙,興奮地和報童說了些話,又走了回來。過了一會,她聽見他在起居室點燈的聲音。
  班丁總會在早晨為妻子泡杯茶,這是結婚時他對妻子的承諾,而且至今不曾中斷。對一個體貼的丈夫而言,這是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但今天卻讓班丁太太熱淚盈眶,他比平日費了更久的時間在這件事上。
  他終於端著小盤子進來了,看見妻子面向牆躺著。
  「愛倫,你的茶來了。」他說話時聲音有點興奮。
  她轉過身來,坐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在睡覺,什麼都沒聽見。」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麼吵我怎麼睡!我當然聽見了,你為何不告訴我呢?」
  「我幾乎還沒時間看報紙呢!」他慢慢地說。
  「你剛才不是在看嗎?我聽見沙沙的聲音,你在開燈之前就開始看了。外面在叫嚷著什麼與愛德華街有關的事?」
  「哦,既然你知道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復仇者往西區移動了,上回他在國王角,現在移到了愛德華街,他已經朝我們的方向過來了。」
  「幫我拿報紙過來,我想親自看看。」她吩咐道。
  班丁跑到隔壁間,回來時遞給她薄薄不太體面的一張紙。她問:
  「這是什麼?這不是我們的報紙呀!」「當然不是!」他回答:「這是《太陽晨刊》,專為復仇者所寫的報導。寫在這裡--」
  他指給妻子看,雖然這裡的光線不佳,她還是能一眼看見,因為字印得很大、很清楚:
  自稱為復仇者的謀殺犯再次躲過偵查。當警方、眾多業餘偵探集中全力在東區和國王角的同時,他已經悄悄地快速轉移到西區,而且選擇在愛德華街最忙碌、人期最洶湧的時刻,以閃電般的速度殘殺了一個人。
  他在一座廢棄倉庫誘殺被害人;而在距現場不及五十碼的地方,快樂的人們正熙來攘往,忙著採購聖誕用品。他必定在下毒手之後立即投身歡樂的人群中。屍體是在午夜後被意外發現的。
  道崔大夫被傳到現場,據他判斷,遇害的這名女子至少已死亡三小時。大家原本希望這件兇案與復仇者一連串令文明世界驚駭的謀殺案無關,然而在這名遇害婦女的衣角上別著一張眾所熟悉的三角形灰色紙,上面留著「復仇者」的字樣,真是瘋狂殘暴之舉!
  班丁太太慢慢看著,心裡非常難過,丈夫在一旁看著。
  終於看完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這樣盯著我看嗎?你不能做點別的事?」她口氣頗為凶悍,「不管有沒有謀殺案,我都得起床了!走開!」
  班丁走到另一個房間。
  他離開後,妻子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她試著什麼都不去想,好一會兒,腦海裡一片空白。她感到疲倦而虛弱,身心皆軟弱無力,好像正從大病中逐漸復原的人。
  她腦海裡的思緒飄來飄去,好似晴空中的小雲朵兒。她在想,不知道貝格拉夫廣場是否允許報童叫賣報紙,瑪格麗特會像她姐夫一樣起床去買報紙嗎?應該不會,她不會為了這種傻理由離開溫暖的被窩。
  黛絲不是明天就要回來了?沒錯,是明天,不是今天。黛絲一回到家,一定又要講一堆拜訪瑪格麗特的趣事。這女孩擅於模仿,她會搬出這項天分不厭其煩地轉述幾天來發生的事。
  班丁太太的心思又轉到千德勒身上。愛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像喬這樣的年輕人,一定也見過不少和黛絲一樣美麗,甚或更美麗的漂亮女孩,但都僅是擦身而過,未曾使他動過什麼念頭;今天,若黛絲不在這裡,千德勒可能仍與他們夫婦保持相當距離。
  班丁太太坐了起來,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時血脈賁張。如果今天喬真的來了,她就得鼓起勇氣忍受喬與班丁之間有關復仇者的話題。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慢吞吞地起床,像是久病初癒,仍舊身心俱疲的樣子。
  她站著聆聽外面的聲音,覺得自己在發抖,因為天氣實在寒冷。雖然時間還早,梅裡本街道卻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群,即使門窗緊閉,她還聽得見外面的聲音。一定有許多男男女女,不論以徒步或坐車的方式,趕往復仇者犯案的現場觀看……
  她聽到報紙「咚」一聲自信箱掉落地面,接著是班丁快速跑出去拿報紙的聲音。她似乎看見他回到起居室,在新起的爐火旁滿意地坐下。
  她意興闌珊地穿上衣服,耳邊聽見外頭穿梭的交通音量愈來愈大。
  班丁太太進到廚房,發現一切都完好如初,不如預期中有任何殘留的辛辣氣味。倒是整個房間充滿了霧氣,雖然她昨晚離開時關緊了門窗,現在窗子卻大大敞開著,她走上前關了窗子。
  她扭卷報紙做成一個紙捻--這是以前的一位女主人教她的--然後彎腰打開烤爐的門。如同她所預期的,在她最後一次使用之後,這烤爐曾升起高溫,大量的黑色膠狀煤燼掉落在石質的地板上。
  班丁太太拿了前一天買的火腿和蛋,到起居室的輕便煤氣爐上煮早餐。班丁驚訝地看著她,沒說一句話。他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做。她解釋說:
  「我沒辦法留在下面,那兒又冷又有霧氣,我想在這兒做早餐,只有今天。」
  「好啊!愛倫,這麼做挺好的。」他和善地說。
  但是,早餐做好後,她卻一點也吃不下,只喝了杯茶。
  「愛倫,我怕你是不是病了?」班丁關心地問。
  「沒有!」她馬上回答。「我一點也沒病,別傻了!只不過是在這麼近的地方發生了這些可怕的事,令我倒盡胃口,吃不下東西!你聽聽那些聲音。」
  由緊閉的門窗外,傳來嘈雜的叫鬧聲、腳步聲,一堆人群穿梭在出事地點的路上,其實現在那兒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班丁太太要求丈夫鎖上前門。
  「我不希望有些奇奇怪怪的人進來!」她生氣地說,「這世界上真是有不少游手好閒的懶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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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丁心神不定地在屋裡走動,一會兒走到窗邊,站在那裡,看看外邊來去匆匆的人群,一會兒又走口火爐旁,坐了下來。
  但他實在坐不住,看了一會報紙,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
  他妻子終於開口說了:
  「你可不可以定下來一會兒?」
  過了幾分鐘,她又說:
  「你乾脆戴上帽子,出去走走算了!」
  班丁臉上頗難為情,於是他真的戴上帽子穿好外套,走了出去。
  他告訴自己,他也不過是個平凡人,因為家裡附近發生了命案而有坐立難安的反應,也算是正常。愛倫的反應才不近情理!今天早晨她看來多麼奇怪呀!他出去聽聽外邊發生什麼事,她生氣;而回來後因為不想煩她而隻字不提,她也惱怒。
  就在同一個時候,班丁太太正勉強自己地走下廚房。但當她一走進這間白色粉刷、位於地下室的空間時,一股恐懼感突然襲向她。她轉過身,做了一件此生破天荒的事,她也未曾聽過有人這樣做--鎖上廚房的門。
  這麼做之後,她覺得自己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那種奇異怪誕的恐懼仍然揮之不去。她覺得自己和一種無形卻存在的物體鎖在一起,這東西一會兒嘲笑她,一會兒責備她,一會兒又威脅她。
  為什麼她允許--不,應該說是鼓勵--黛絲離開兩天呢?其實黛絲是個年輕、善良而且可信任的好伴。和黛絲在一起,她可以自在地扮演自己,而不需多做解釋。至於班丁,她也有一點兒歉疚感,她是班丁的法定妻子,而且丈夫也待她不薄,但是她卻私下保留了一些班丁有權知道卻被刻意隱瞞的秘密。
  但是,她還是不能讓班丁知道她內心的猜疑--嗯,幾乎可以說是確定了。
  最後她打開門,走上樓梯,進了臥室,這裡令她舒服些。
  她希望班丁回來,但班丁不在又令她感到輕鬆、解放;她既喜歡丈夫在身旁的感覺,卻也樂見丈夫外出辦事。
  班丁太太開始打掃房間,希望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卻始終阻止不了心中的疑問:樓上那人正在做什麼?
  房客睡得多麼熟啊!這也是很正常的,她知道昨晚史勞斯先生徹夜未眠!
  突然,起居室的鈴響了。
  史勞斯先生的房東太太並不如往常立刻上樓,她先下樓匆匆為房客準備了食物,這是早餐和午餐並成一份的簡餐。
  她走上樓梯,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她站在起居室外面,端著餐盤,屏息聽著--她確定史勞斯先生已經起床了,正在等她進來。好一會兒,她沒聽見什麼聲音,接著,門的另一端傳來高抖的熟悉聲音:
  「『她對他說,偷來的水是甜美的,偷吃麵包是愉快的。但他不知道,死人就在那裡,她的客人正處於地獄的深淵。』」
  停頓了一段時間,班丁太太可以聽到《聖經》的翻頁聲,史勞斯先生打破沉寂,這回聲音稍微柔和:
  「『她拋下許多受傷的人,許多壯丁死在她手下。』」他再以更柔和、低沉而近乎平淡的聲調念道: 「『我讓自己的心尋求智慧和世事的道理,瞭解愚昧與瘋狂的罪惡。』」
  班丁太太站在那兒聽著,心底有一股悲傷的壓迫感。在她生命中,頭一次看到人類生命無盡的悲哀與疏離。可憐的史勞斯先生,他的內心多麼不快樂,她對這位房客有一股說不出的同情。
  她敲了門,端起餐盤。
  「進來,班丁太太。」史勞斯先生的語氣比往常低弱而平淡。
  她轉了門把走進去。
  房客並沒有坐在他通常坐的位置,他從臥室搬出他在床上閱讀時放蠟燭的小圓桌,放在起居室的窗戶旁。一看到房東太太進來,他急忙合上《聖經》,目光落在窗外,樓下梅裡本街道上穿梭著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
  「今天人好多呀!」他目不轉睛地說。
  「是的,先生。」
  班丁太太忙著鋪桌巾,擺上餐飲,這時候她對坐在那兒的男人有一種下意識的強烈恐懼。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轉了身,她強迫自己看著他。史勞斯先生看起來多麼疲勞、多麼怪異啊!
  他走近擺了食物的桌子邊,兩手緊張地摩擦著,只有在滿意的時候,他才會做這樣的動作。班丁太太看著他,想起當他首次看見頂樓的房間,知道裡面有個大瓦斯爐和方便的水槽時,也有過這樣的動作。
  史勞斯先生的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齣戲,是她在少女時代,一位年輕男子帶她去看的。劇中飾演女王的那位高大美女,在憤怒的時候也會做這種動作。
  「今天天氣很好,」史勞斯先生坐下來,攤開了餐巾,「霧已經退了,班丁太太,每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比較開朗,不知道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班丁太太,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然而,史勞斯先生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悅。他對眼前這位沉默莊重的婦人很有好感,也很尊重,這麼多年來,班丁太太是頭一位給他這種感覺的女人。
  他低頭看了看尚未掀開的盤子,搖搖頭:
  「我今天胃口不是很好。」
  他平淡地說著,接著,由大衣口袋裡掏出一些錢幣。班丁太太注意到,這件大衣不是他前些天穿的那件。
  「班丁太太,能不能請你過來一下。」
  稍作猶豫,班丁太太聽了他的話。
  「昨晚用了你的廚房,希望你能接受這些小錢做為回報。」他說:「我盡量保持廚房整潔,但是,班丁太太--事實上,我在做一項複雜的實驗--」
  班丁太太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才收下這些錢。他的手指輕輕碰到她的掌心,是那麼的濕冷,史勞斯先生顯然不太舒服。
  她走下了樓梯,冬天的太陽高掛在薄霧般的天空,映著這位房東太太紅通通的面容,似乎也將她手上的錢幣照得閃閃發亮。
  一如往昔,這一天又平靜地過去了。顯然地,屋外的狀況比這小屋子裡生氣蓬勃多了。
  可能是這幾天來第一次出太陽,整個倫敦市看來好像是個假日。
  班丁回來後,告訴她許多外頭熱鬧的情景,妻子沉默地聽了半晌,突然投以奇異的眼光。
  「我猜,你一定也去了那個地方?」她說。
  他半羞慚地承認了:
  「其實,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愛倫,歹徒真大膽!可憐的被害人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真令人不敢相信,竟然沒人聽到呼救聲!有人說,如果歹徒今天下午再用同樣的手法作一次案,一樣不會被逮到。他一定在犯案後十秒鐘就混入了人群當中。」
  整個下午,班丁胡亂地買報紙,事實上,他已經妥善使用了這六便士。儘管報上有許多猜測與假設的線索,但事實上與以往的報導比較起來,也沒有什麼新意,可讀性甚至更低了。
  顯然警方也是抓不著頭緒。班丁太太開始覺得舒服一些,不像一整個早上都感到疲倦、不適與恐懼。
  接著,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破了一天的寂靜。
  當他們一面喝著茶,班丁一面讀著剛才買來的報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敲門聲。
  班丁太太抬頭吃驚地說:
  「會是誰呢?」
  班丁正要站起來,她卻說:
  「你坐在這兒。我去看看,可能是來看房子的,由我出面解釋吧!」
  她走出了屋子,在她應門前,又傳來兩聲敲門聲。
  班丁太太開了前門,眼前站著一位陌生而高大黝黑的男子,還蓄著黑髭鬚,說不上什麼原因,班太太覺得他是個警察。
  這個人開口說話,證實了班丁太太的猜測:
  「我是來執行搜捕的。」他以莊嚴而具威脅性的口吻說。
  班丁太太嚇了一跳,立刻伸出雙手企圖擋路,臉色轉為蒼白。此時,這個陌生人突然高興地大笑出聲,聲音好耳熟啊!
  「班丁太太,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可以唬住你!」
  原來是喬·千德勒,他穿上了執勤時的服裝。
  班丁太太開始縱聲大笑,笑得有點歇斯底里,就像黛絲抵達那天早上,梅裡本街報童大聲叫賣報紙時她出現的反應。
  「發生了什麼事?」班丁走出來了。
  千德勒懊悔地關上了大門。
  「我不是故意要嚇她的,」他傻傻的樣子,「班丁太太,都怪我太無聊了。」
  他們一起扶她進入起居室。進了室內,可憐的班丁太太更糟了,她把黑色的圍裙翻起罩在臉上,無法控制地啜泣著。
  「我想,一開口說話,她就會認出是我了。」千德勒抱歉地說,「沒想到嚇著她了,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她拉下臉上的圍裙,繼而又哭又笑,淚水仍不斷流出。「喬,一點兒也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傻了。附近發生了謀殺案,讓我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寧的。」
  「的確令人難過,」千德勒懊悔地說,「我只想來看看你們,其實執勤的時候,我不應該來這裡。」
  說話的同時,他眼睛渴望地看著桌上吃剩的食物。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班丁慇勤地說:「順便告訴我們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班丁以興奮、期待的口吻提起這可怕的事件,喬點點頭,嘴裡已塞滿了麵包和奶油,他等了一會才說:
  「我是有一則消息,但我想你們不會太感興趣。」
  夫婦倆看著他,班丁太太突然安靜下來,雖然胸口還是不停地起伏著。
  「我們老闆辭職了!」喬·千德勒慢慢地說。
  「天啊!該不會是警察局局長吧?」班丁問道。
  「沒錯,正是他。他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他已盡了全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今天西區的民眾發狂了,至於報紙,他們真是殘酷,而且提出了荒謬的意見。他們要求我們做的事,簡直不可思議,而且態度還挺認真的。」
  「是什麼樣的事?」
  班丁太太問,心裡真的很想知道。
  「像《新聞報》就說,應該全倫敦挨家挨戶的調查。你想想看,要大家開門讓警察進入屋子裡,從閣樓到廚房,--搜尋,看看復仇者是不是躲在裡面。真是可笑!在倫敦市,單做這一件事就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呢!」
  「我倒想看看他們敢不敢進我屋子!」班丁太太生氣地說。
  「都是因為這些可惡的報紙,這回復仇者採用不同的方式作案。」千德勒慢慢地說。
  班丁將一碟沙丁魚推向客人,一面聽著。
  「什麼意思?」他問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喬。」
  「是這樣子的,你看,報上老是寫著,復仇者總是選擇特別的時間下手,就是說,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難道這人不會看報紙嗎?一旦看了這報導,他會告訴自己,要採取另一種方式下手。你聽聽看這報導。」
  他由口袋內掏出一張剪報,是個方塊文章:
  前倫敦市長對復仇者事件的看法
  謀殺犯會被逮捕嗎?會的,約翰爵士這樣回答:「他一定會束手就擒,可能在下次犯案的時候被逮住。現已出動大批警犬追蹤,只要他再次犯案,就可以立刻找到他。現在整個社會的人都要對付他,他勢必難逃法網,大家要記住,他總是選在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下手。
  倫敦市民現在都處於緊張的狀態--若大家不介意,我會說是種恐慌的狀態--任何人,只要他的工作恰巧必須在半夜一至三點外出,當他走在路上時,鄰居們必投以懷疑的眼光。」
  喬·千德勒憤憤地說:
  「我真想把這位前市長的嘴巴塞住。」
  這時候,房客搖鈴了。班丁說:
  「親愛的,讓我上去。」
  他的妻子依然臉色蒼白,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不!不!」她忙說:「你留在這裡和喬說話,我來照顧史勞斯先生,他可能要提前吃飯。」
  她覺得雙腿發軟,好似棉花做的。她緩慢而痛苦地上了樓,敲了門走進去。
  「先生,您搖鈴嗎?」她恭敬地說。
  史勞斯先生抬起頭。
  她第一次覺得史勞斯先生這麼教人害怕,她告訴自己,這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我聽見樓下有些聲音,」他不悅地說:「我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班丁太太,一開始租房子的時候,我就強調過,安靜對我是很重要的。」
  「先生,是我們的一位朋友,很抱歉使您受到打擾。如果您不喜歡聽到叩門聲,明天我就叫班丁把門環拿掉。」
  「噢,不,我不是要給你們添麻煩。」史勞斯先生好像鬆了一口氣,「班丁太太,只是你們的一位朋友嗎?他剛才真的很吵!」
  「只是個年輕小伙子,」她抱歉地說,「是班丁舊識的兒子,他常來這兒,但是從來沒這麼大聲敲過門,我會告訴他的。」
  「噢,不,班丁太太,不要這麼做,反正事情已經過了。」
  她停了一會。史勞斯先生真奇怪,整天馬路上每隔一兩小時就傳來嘶啞的喊叫聲,他就從未說過一句話,也沒提到這些聲音干擾他閱讀。
  「先生,您今晚是不是要早點用餐?」
  「班丁太太,只要你方便就好,不要太麻煩。」
  班丁太太覺得該離開了,她關上房間,安靜地離開。
  這時候,又聽見大門砰然一聲關上了。她歎了口氣,千德勒這年輕小伙子還真吵!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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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這個晚上,班丁太太睡得很好,由於非常疲憊,她幾乎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或許因為這樣,第二天她起得很早,還沒喝完班丁準備的茶,就起身穿好衣服。她突然覺得大廳和樓梯需要好好整理一番。等不及吃早餐,她就動手忙了起來。這令班丁覺得很不舒服,他正坐在客廳火爐旁讀著早報--這是他最感興趣的精神食糧。
  「愛倫,不用這麼急嘛!黛絲今天就會回來,為什麼不等她回來幫你呢?」
  她一直忙著吸塵、打掃、擦地,她回答他:
  「年輕女孩不會做這些事。不用替我擔心,我今天想多做一點,我不希望有人來,看到我的家裡很髒。」
  「這倒不用擔心。」班丁突然想到什麼:「你不怕吵醒房客嗎?」
  「史勞斯先生昨天睡了很多,也睡夠了。」她很快地回答。「我已經很久沒有清理樓梯了。」
  當她專心地清理大廳時,一直讓起居室的門敞開著。
  她出現這種舉動倒是挺奇怪的,但班丁也沒有將門關上,就任由她開著;但是外面的噪音使他無法專心閱讀,他從不曉得愛倫能製造這樣大的噪音,有一兩次他抬頭皺了皺眉頭。
  突然四周安靜了下來。他抬頭看見愛倫站在門口看著他,什麼事也不做,心中猛然一驚。
  「進來吧,還沒做完嗎?」
  「我只是休息一會兒。」她說:「我想知道報上有什麼新聞。」
  她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對自己一反平常的好奇心有點不好意思。她看起來有點累,臉色略顯蒼白,讓班丁感到不安。
  「進來吧!」他重複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還沒吃早餐呢,進來把門關上。」
  他語帶威勢,班丁太太想了一下,聽了他的話。走進來後,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她帶進掃把,把它靠在角落的牆上;然後,她坐了下來。
  「我想就在這兒弄早餐吧!」她說:「我覺得好冷啊!班丁。」
  她丈夫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的前額冒出幾滴汗。他站起來說:
  「好的,我會下去帶幾顆蛋上來,不要擔心。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在下面把蛋煮好。」
  「不,」她堅持著,「我寧可親自動手,你只要帶這些東西上來就行了,明天,我們會有黛絲幫忙。」
  「過來坐在我這張椅子比較舒服。」他貼心地建議。「愛倫,你都沒有好好休息,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
  她又順從了他的建議,起身慢慢地走到房間另一端。
  他看著妻子,有些兒擔心。她拿起剛才班丁放下的報紙,班丁走向前兩步。
  「我告訴你最有趣的部分,」他熱心地說。「就是標題寫著:『我們的特務調查專家』這篇。你看,報社自己請了一位專家調查此案,還說他掌握了警方忽略的線索。執筆撰文的人,也就是這位特務調查專家,曾風光一時,本來已經退休了,為了這件案子特地重回江湖。你看看他說的話。如果他得到這筆獎金,我也不會大驚訝,看得出來他多熱愛這份偵探的工作。」
  「熱愛這種工作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她懶洋洋地說。
  「如果他能抓到復仇者,那就有驕傲的本錢!」班丁說,對於妻子不以為然的論調相當反感。「注意看他提及橡膠底的鞋子的事,誰會想到這些呢?我要告訴千德勒,他好像不是很清楚。」
  「他非常清楚,用不著你通風報信--班丁,蛋呢?還不快去拿蛋,我想弄早餐了。」
  班丁太太這時的口氣正如丈夫所形容的--「河東獅吼」,他趕快轉身離開。他不是很介意妻子刻薄的口氣,大概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最近她的情緒常常起伏不定,讓一個男人不知道如何與她應對,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他走下樓梯,心中不安地想著近日來妻子的轉變。
  就拿他那張椅子來說吧!這雖是件小事,但是他也沒料到愛倫真會坐到這椅子上。自從她買這張椅子送他以來,從沒見她坐上去過,一分鐘也不曾。
  史勞斯先生來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周,他們是那麼地快樂,可能是突然從焦慮中轉危為安,這種戲劇性的轉變令她承受不起;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復仇者事件,不但震驚了整個倫敦市,也令愛倫驚慌失措。即便像班丁這種觀察力不算敏銳的人,都注意到愛倫對這些可怕的事件懷有病態的好奇心。一開始她還拒絕討論這話題,而且公然表示對這類謀殺案毫無興趣。
  班丁一向對這方面的事很有興趣,尤其愛看偵探小說,他似乎找不出比這更感興趣的讀物了。這也是他與喬·千德勒能夠一見如故的原因之一,喬初到倫敦時,彼此的感情就靠這方面的興趣維繫著。愛倫能夠忍受,卻從不鼓勵這種話題,她不只一次對他們說:「聽你們兩人的談話,人家可能以為世上沒有好人了。」
  但是現在卻改變了,她對於復仇者謀殺案的細節和別人一樣敏感。她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她是個獨立思考的聰明女人,不同於一般庸俗的婦女。
  這些念頭一直在他腦海打轉。班丁打了四個蛋到盆子裡,他想給愛倫一個驚喜--為她烹飪蛋卷,這是多年前一個法國廚師教他的手藝。
  上樓之後,看見妻子坐在那兒看報紙,根本沒留意到他在樓下待了多久,這令他鬆了口氣。她正專注地在看這家報紙為這名噪一時的偵探所開闢的專欄。
  根據那位調查專家的說法,警方和警探漏掉了許多細節,卻被他發現了。例如,他承認自己很幸運,在雙殺案案發三十分鐘內抵達現場,在潮濕的地面上發現了兇嫌的右腳印。
  報上也印出了那半舊橡膠鞋的鞋印,而調查專家也很誠實地說,在倫敦市就有數以千計的人穿這種橡膠鞋。
  班丁太太看到這裡,薄薄緊閉的嘴唇流露著微笑。這倒是真的,穿這種橡膠鞋的人真是數以千計,她很感謝這位專家陳述事實非常地清晰。
  文章的結尾寫著:
  今天警方將對十天前發生的雙殺案死者進行驗屍。我認為,當一件新謀殺案發生時,應立刻舉行一個初步的公開調查,惟有如此,才能對大眾所提供的證據做審查與過濾。雖然警方已在案發過一周,甚至更久的時間後,對目擊者一再進行詢問,但由於時間拖大久仍造成他們記憶模糊。上回案發時,確實曾有一些人--至少有兩女一男目睹兇嫌匆忙離開案發現場。今天正是調查此案的最佳時機。明天我希望針對今天的驗屍結果及當中的任何陳述提出我的看法。
  班丁太太聚精會神地讀報,知道丈夫端著盤子上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直到班丁語氣堅決地說:
  「把報紙放下來,愛倫!我幫你做了蛋卷,再不吃就老了。」
  班丁太太很快就吃完了早餐,然後再拿起報紙看著,讓班丁很懊喪的是,這麼美味的蛋卷她竟然吃不到一半。她翻著報紙,終於在其中一張的下角找到了她要的資訊,她鬆口氣。
  班丁太太找的是偵訊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很奇怪,定在下午兩點鐘,不過,對她而言,這可是最方便的時間。兩點以前,大約一點半吧,房客會用完他的午餐,她和班丁可以快點吃完午飯,而黛絲會到下午茶的時間才回來。
  她從丈夫的椅子上站起來:
  「我想你說得對,」她以嘶啞的聲音快速地說:「班丁,我想今天下午我該去看醫生。」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不要!你要是跟著,我就不去了。」
  「好吧!」班丁無奈地說:「只要你高興就好,親愛的。」
  「我想,自己最瞭解自己的健康狀況。」
  班丁對妻子的不領情感到不悅。
  「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去看醫生了,是你自己說不去的。」他不高興地說。
  「我從沒說過你不對呀!反正,我下午就要去了。」
  「你有沒有感到哪裡疼痛?」
  他看著妻子,圓胖的臉上流露出關切的眼神。
  愛倫站在班丁對面,她的臉色不太好,雙肩似乎變窄了,面頰稍稍陷下去,即便是在挨餓、擔心的那段苦日子裡,她看起來也沒這麼糟過。
  「有,」她簡短地說,「我覺得頭痛,在頸背後上方。最近常犯,尤其是受到刺激時,像昨天被千德勒嚇到的時候就是。」
  「他昨天的舉動像個傻孩子。」班丁不以為然地說:「我應該好心提醒他。」
  「那時你根本沒機會。」她慢慢地說。
  班丁沉默了一會兒,她說的沒錯,班丁走出大廳時,千德勒已經唱作俱佳地演出完畢了。
  「那些黑鬍子和假髮真是荒唐!」
  「不認識他的人就不會這麼想。」她語氣尖銳。
  「我總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個成年男人,如果他夠聰明的話,就不要讓黛絲看到他這種樣子。」
  說著,班丁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兩天,他常常想到黛絲和千德勒,心裡替他們感到高興。不管怎樣,一個年輕女孩整天和老姨婆住在一起,實在是太沉悶、太違反自然了。而喬的收入很不錯,這對年輕人應該不會蹉跎太久的,不像班丁和黛絲的媽媽,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結婚。既然兩情相悅,為什麼要等那麼久呢?
  但是黛絲要再過兩周才滿十八歲,最好等到她二十歲再打算。那時候老姨婆可能過世了,黛絲可能會繼承一筆錢。
  「你在笑什麼?」妻子的口氣不太好。
  「我在笑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愛倫,不瞞你說,我想到黛絲和千德勒,他好像頗為她神魂顛倒,不是嗎?」
  「神魂顛倒?」班丁太太也笑了,但笑得有點奇怪,似乎不太友善。「神魂顛倒?」她重複著,「可是他現在卻不見人影--完全不見人影!」
  猶豫了一會,她一面扭著黑圍裙,一面說:
  「我以為他下午會去接黛絲?或者--或者,你想他會不會到驗屍現場?」
  「啊?驗什麼屍?」班丁一臉迷惑。
  「就是那具國王角發現的屍體啊!」
  「哦,他並沒有被叫去,我知道,因為他要去接黛絲。昨晚他說過了,就在你上樓和房客說話時。」
  「那就好。」班丁太太相當滿意地說。「否則你就得去接她。我不希望家裡沒人,要是史勞斯先生搖鈴沒人回應,一定會很生氣。」
  「不用擔心,愛倫,我不會在你不在家的時候出門的。」
  「即使我出去很久,你也不能出門,班丁。」
  「不用擔心,如果你要到依苓區看醫生的話,會需要較久的時間吧?」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妻子,班丁太太點點頭。感覺上,點頭總不像說謊那麼罪惡。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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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第一次的考驗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旦有了經驗,再可怕的事也容易多了。
  班丁太太在多年前曾以證人的身份參與一次驗屍,這是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少數幾件曾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之一。
  愛倫·格林曾與她的女主人到一幢鄉間別墅住了兩個禮拜,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一段令人同情的悲劇,使得原本平靜的假期,平添了一陣風浪,擾亂了一個原本寧靜和諧的家族。
  這別墅裡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僕,愛上了另一位男僕,後來因故吃醋而怒火中燒,竟然投湖自盡。這女孩並未把心事告訴她的同僚,反而告訴了陪同主人前來度假的愛倫,在這兩個女人的談話之中,這女孩曾說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話。
  班丁太太一面穿上衣服準備出門,腦子裡一面回憶著這段過往,其中有些部分,她是被迫參與的。
  當時是在一間鄉下小旅館為那可憐的小生命執行驗屍偵訊,還有一位僕役長陪著她去,他也是位人證。當他們穿過中庭的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聚在那裡,大家都好奇地想知道這女孩為何自殺,在純樸的鄉村,這可是一樁人們樂於談論的大新聞呢!
  那兒的每個人都對愛倫很有禮貌,態度也很和氣,她坐在舊旅館的樓上等著,這裡不但備有椅子,還有糕點和酒招待證人。
  她還記得被傳去作證時心中多麼地驚慌,她寧可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也不願站起來陳述這些傷心的事。
  但事情並不如她想像中可怕。驗屍官說話的態度非常溫和,還稱讚她能確實無誤地把那女孩告訴她的話重述一次。
  愛倫還回答了一個驗屍陪審員提出的問題,當時還引起群眾一陣笑聲。他問道:「愛倫·格林小姐,你不覺得應該轉告別人這女孩說的話嗎?如果告訴了別人,或許會有人會及時出面阻止這女孩投湖,不是嗎?」愛倫卻毫不留情地回答,她並不認為這女孩說出要自殺的話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從不相信有年輕女孩會傻到為愛情自殺。
  班丁太太猜想她要出席的驗屍偵訊,可能也與當年的情形大同小異。
  她還記得除了驗屍報告之外,談吐溫和的驗屍官如何一點一滴逐漸引出整個事件經過--那位她第一眼看到就感到厭惡的男主角如何搭上另一個女人。他們念出死者親筆留下的信件,內容充滿了由於愛人移情別戀所心生的愛恨情緒,令聽者不禁心生同情。陪審團十分嚴厲地責備這名男子,她還記得男主角離開現場時,兩旁人群讓出通道目送他離去時,他那副無地自容的神情。
  浮現這畫面的同時,她自己也納悶著她竟然不曾向班丁提及這件往事。這是在他們結識之前發生的事,沒什麼相關的事會令她想到它。
  她不知道班丁有沒有參加過這種驗屍偵訊,真想開口問他。但是如果現在發問,班丁必然對她的行跡起疑。
  她在臥室走來走去,一面搖頭,不!不會的,班丁不會猜到這件事,他從來不會懷疑她撒謊。如果時間許可,慢著,她剛才撒了謊嗎?她真的準備在驗屍偵訊結束後去看醫生啊!她又不安地盤算著究竟要花多久時間。由於沒有什麼新發現,驗屍偵訊應該是很正式而簡短吧?
  她此行有個明確的目標,就是聽聽目擊證人的敘述。曾經有幾位目擊者看見案發不久被害人還流著鮮血時,謀殺犯倉皇逃離的形影。她充滿了好奇心,強烈地想知道這些證人對復仇者長相的敘述。畢竟,他已在幾個人面前露過臉,正如班丁前兩天對千德勒講的,復仇者又不是鬼,他一定有個住處,在那裡有人認識他,在那裡,他消磨了犯罪以外的時光。
  她走到了起居室,臉色蒼白得令丈夫心驚。
  「愛倫,你實在該去看醫生了,你看起來好像要去參加葬禮。我會陪你走到車站,你是不是要搭火車?不要搭公車去,到依警區的公車路途十分遙遠。」
  「你又來了,剛才才答應我的事想食言了?」
  她的口氣不是很凶,但顯然有點難過和煩躁。
  「我沒有忘記房客!可是你一個人可以嗎?愛倫,為什麼不等明天,讓黛絲陪你去呢?」班丁說。
  「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處理自己的事,不喜歡用別人的方式!」她說,口氣比剛才溫和,因為班丁看起來真的很關心她,而且她的確身體欠安,「老頭兒,我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她在長外套上罩了一件黑色的披屑,轉身走出大門。
  丈夫對她這樣好,使她對欺瞞丈夫的事深感慚愧。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班丁一起承受她心頭的重擔嗎?雖然有時候她快受不了了,很想一吐為快,把她藏在心中的疑點說出來,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
  她不曉得外面的空氣這樣新鮮,令她覺得舒服多了。過去幾天來,她一直足不出戶,深怕家裡沒人保護,另一方面也不願讓班丁直接和房客接觸。
  走到地下鐵車站,她稍停了一下。前往聖潘卡拉有兩種方法,搭公車或坐地鐵,她選擇了後者。走到地鐵站之前,她的目光被地攤報紙上的幾個大字吸引住:
  復仇者
  她把黑色的披肩拉得更緊了,四周有許多人過去買報紙,但她並不想買。由於平日很少讀報,今天看了班丁帶回的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現在眼睛還在痛。
  最後,她慢慢地轉身,走進了地鐵車站。
  班丁太太的運氣很好,她坐的第三節車廂,除了另外還坐了一位巡官之外,整個車廂是空的。車子離站後,她鼓起勇氣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她知道必須在幾分鐘內向人請教的問題。
  「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壓低了聲音,「驗屍偵訊在什麼地方進行?」她潤了潤雙唇停了一會,「在國王角附近嗎?」
  這人轉頭仔細看著她。她實在不像那種為了好玩而參加驗屍偵訊的倫敦人。這位喪偶的巡官特別注意到她整潔的黑色衣裙和帽子下那張蒼白素淨的面孔。
  他好意地說:
  「我正好要去參加陪審團,你可以與我一道去。今天復仇者案的驗屍偵訊也在那兒進行,所以我想他們對一般的案件另有安排吧!」他又接著說:「前往參加復仇者驗屍偵訊的人多得不得了,已經有許多憑票入場的人得安置,更不要說一般大眾了。」
  「我就是要去那裡。」
  這句話好不容易從她口裡擠出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她這樣看來端莊的婦人竟然要去看驗屍偵訊。
  經過了這幾天來的擔心和恐懼,她變得更敏銳了,從眼前這位陌生朋友漠然的臉部表情中,她瞭解在他眼中,她就像是個好奇心強、愛湊熱鬧的那種婦人。然而,這的確是她要做的事啊!
  「我是為著某個原因去的。」
  她喃喃地說,即使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說也令她心中的負擔減輕了一些。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猜,是被害人丈夫的親屬吧?」
  班丁太太低著頭。
  「是去作證嗎?」
  他隨口問著,轉頭看著班丁太太,似乎比剛才更專注地看著她。
  「噢!不!」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這位巡官覺得很抱歉,表現出同情之意:
  「我想,你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從沒見過她,我是從鄉下來的。」班丁太太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但又匆忙地更正,「至少,以前是。」
  「他會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
  「我是說她丈夫。」巡官補充著。「我為她的丈夫感到遺憾,尤其是第二個被害人,她丈夫幾乎要崩潰了,在她嗜酒之前,她一直是個賢妻良母。」
  班丁太太歎息道:
  「是啊!」
  過了一會,他又問:
  「你認識法庭上其他的人嗎?」
  她搖搖頭。
  「不要擔心,我會帶著你,你一個人進不去的。」他說。
  他們走出車廂。讓一個身著制服的人照顧,感覺真好!整個經過對班丁太太而言好像做夢一樣!
  「如果他曉得我所知道的事,不知道會怎樣?」她跟著這位高大魁梧的巡官向前走,一面在心裡問自己。
  「不會太遠,大約三分鐘吧!」他突然問:「我走路會不會太快?」
  「噢,不,一點也不會。我自己走路也很快。」
  他們走到了轉角,只見到一大群男男女女擠得水洩不通,所有的人目光落在一座高牆中的小門上,看樣子真是門禁森嚴!
  「你最好挽著我的手臂,」巡官建議。「請讓路!讓路!」他帶著權威喊著,並領她走過人牆,人們見到著制服的巡官,讓開了一小條通道。他微笑著說:「你很幸運能遇見我,否則恐怕就不得其門而入叼喔!」
  小門開了點縫,他們沿著一條砌著石頭的小路走進方形的庭院,有幾個人在那裡抽煙。走進庭院盡頭的建築物之前,班丁太太的新朋友看看表,說:
  「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他用大拇指指著法庭右邊一間矮房子,低聲問道:「那裡是太平間,要不要進去看看?」
  「噢,不!」她極害怕地回答。
  他同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對她更加尊重。她既善良又可敬,不像其他人,是由於病態的好奇心才來到這裡;她是出於責任心的驅使。他認定了這位婦人就是被害人丈夫的姐妹。
  他們來到房間大廳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高聲談話。
  「我想你最好坐這兒,」他好意地說,並領她走向白牆邊的長椅,「除非你想和證人坐一起。」
  「不!」她趕忙回答,然後吃力地問道:「我是不是現在就得進去?否則待會兒就坐滿了。」
  「不用擔心,」他和善地說,「我會幫你找個好位子,現在我得離開一分鐘,待會兒會回來招呼你。」
  她將剛才穿過人群時拉下的面紗掀起,看了看周圍。
  許多衣冠楚楚、戴著高帽子的男士站在周圍,大部分看起來都眼熟。她立刻認出其中一位,是個記者,由於他睿智、充滿生氣的臉經常出現在一種發劑的廣告裡,所以令她印象深刻。這位紳士是人群談話的中心,許多人正和他講話,他一開口,大家都恭順地聽著。班丁太太曉得今天在場的各個人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多麼不可思議啊!一位看不見的神秘人物竟能把倫敦各地的重要人物聚集一堂,在這種大冷天裡撇開他們的重要工作,老遠地跑來這裡。他們的思想、言論就繞著這名自稱為復仇者的可怕人物。而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這復仇者仍繼續進行著犯罪的勾當,讓這些聰明、機智、訓練有素的頭腦及身體陷於疲於奔命的窘境。
  班丁太太坐在那裡,無人特別注意到她。她心想,自己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真是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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