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武俠] [武俠小說]金庸-神雕俠侶

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幌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
一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將拂塵擋開。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
光,長約三尺,似乎是根牙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數下急
攻,要逼她盡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
那東發一招、西劈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
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
緊。」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
勢確是緊迫已極。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
苦於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著不
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凌厲的招術,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
楊過道:「耶律兄,這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
機溜走。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
,心中卻大為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
這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
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
不了。」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
不同於楊過的輕捷剽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
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
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
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鵰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
風,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鵰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
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鵰一起玩耍,心想雙鵰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
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鵰焂左焂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鵰記心甚好,當年吃過
她冰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害怕她銀
針的厲害,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鵰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
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
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
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鵰紅馬,
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只見她一勒馬韁,紅馬焂地立住。這馬在急
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復不嘶鳴,神定氣閒。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
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
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
,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
長成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
增嬌艷。她向雙鵰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
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
、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
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
苦,受人侮辱。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
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
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
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
。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
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
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
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
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
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
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政來向我無禮,
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拂塵迴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
風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
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
此落,雖非甚麼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鵰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
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一擁而上,倒
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迴捲,笑道:「小娃
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
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
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身,叫道:「凌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
。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瀟洒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
洪凌波則是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隻大
鵰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鵰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眾人
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
萍道:「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裏,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瞭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走得已遠,
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
,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
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
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
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
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
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
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
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
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
能自已,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
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
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
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
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
,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
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
,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飢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
越遠,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
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
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並
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
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於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
也不在乎,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
身,只見後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凌
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
步,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
「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裏幹甚麼?」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
這裏幹甚麼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
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
腸千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
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
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楊過
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
,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
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
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觔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觔斗,
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觔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
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
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
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
你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
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
」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
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
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
?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叫
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
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醜麼?」楊過道:「不識。
」那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
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
餘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炒響螺,龍虱蒸禾蟲
,烤小豬而皮脆,煨果貍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
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
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污衣、淨衣兩派之爭,外除金
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裏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
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
他五醜聚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
醜已集,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
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
道:「蜈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
藏邊五醜,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
過見他全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
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
。」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
裏,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
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
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麼?摔死就摔死罷。」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
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一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
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掛
著美食,當下走到一塊大巖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
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麼有隻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
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
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
怕毒蟲,但驀地裏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
蚣和雞生性相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
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
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裏。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
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
。」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
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
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
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
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
嚼了幾嚼,兩眼微閉,嘆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一個
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
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
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
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
。」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
:「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
楊過過:「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
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
嚼。只一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
,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讚:「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
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
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
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
,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
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
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
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
有一團涼意,於是找塊巖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
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
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醒悟:「是了,他
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一般,
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
。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
並無倦意,但見四下裏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聲,凝神望去,
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
老前輩所說的藏邊五醜。」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
一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
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
腳下柔軟,「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
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
叫,亂蹦亂跳,當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洪
七公這老賤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
你想想,老賤有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齊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
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夥兒來剁這老賤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
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
「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閒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
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
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
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岩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
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
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已經頗為狼狽,竄閃擋架
,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
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
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醜均使厚背大刀,武功
是一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
人齊上,卻又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
一步,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於全真道
人張志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
,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醜,右邊是三醜。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醜功夫較高,急忙
豎刀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醜卻被掃中了腳骨,喀
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餘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
。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醜一時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醜一蹺一拐加入戰團
,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
,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
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醜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決無不醒之
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只
是並非僵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醜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
待得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又已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醜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
山峰只此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
窄道之旁便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裏擋住他
們。」當下加快腳步衝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岩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
道路口。楊過直衝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
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
,可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醜」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
手往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屍一
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斗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
身子在曉風中輕輕幌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衝來,
我便也是這般一夫當關。

  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那裏鑽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衝
向窄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
。」當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醜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也不敢過來。

  到第二日上,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飢火中燒,
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
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
,不如立即衝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身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
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怎可就此捨他而去?」當下強忍飢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
明已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傢伙動手,只怕
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
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
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
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
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
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
,不禁嘆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
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當下抱起他
的身子,走向窄道。

  五醜只道他難忍飢餓,要想逃走,當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
七公往山谷中一拋,對著大醜疾衝過去。

第  十  一  回         風  塵  困  頓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
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醜
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
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
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
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
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向
後一仰,險些摔倒。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醜
傳三醜,三醜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
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
」五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
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
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
…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
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
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傍顛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
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
、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
,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
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
怎……怎能……」二醜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
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
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
…也……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
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
五醜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斗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
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
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
部份,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
不輪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
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醜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
、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
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
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醜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
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
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
。」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伋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
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
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醜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
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
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
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
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醜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
甚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
愈,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
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
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
:「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
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
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兇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
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
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
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
,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脂,只拆得十餘招
,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
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
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
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飢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
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
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柯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
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
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
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
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
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
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
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
」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
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
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
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
。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
:「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
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
。」回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
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
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
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
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仗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
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
,二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
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饒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
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
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
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
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巖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
是呆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
楊過生怕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
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
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嘆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
這種架又有甚麼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
歐陽鋒的招數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可是被他焂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鬥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
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
跪倒,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
鋒身上有病,認輪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大棒,往山下便
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伙,想
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
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
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
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
」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
然受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
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
,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
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
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
,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
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
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
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
。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守不可,來
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
勝,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洒脫,實是
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
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
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
拚鬥定然要輪,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
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
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
得救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
,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
。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
,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
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
,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
,那裏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
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
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
,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
甚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
,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
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伙居然會使?但他
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
「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
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
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
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
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
,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
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
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
人,晚輩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復,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
「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
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
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托,說
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
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
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
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
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
。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
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盡是攻守
兼備、威力凌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嘆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
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仗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
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
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
」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
鋒雖然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
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
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
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
他。

  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
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
歐陽鋒,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迴
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
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
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
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
,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
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
?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
樣高,不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屍臉上變色
,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
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
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
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
小子掩埋,甚麼榮名,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
輩一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細細
凝思琢磨的餘裕?」嘆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
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
渡過了好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
看重也好,輕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麼干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盡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
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寺,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里許之
外掠過。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
馬遠去,只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
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
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
傷。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
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
命了麼?」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
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莽漢頭頸,
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
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
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
只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
」將馬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
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
,撫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韁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
豆麥子餵馬吃了個飽。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
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餵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
,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
下。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
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
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洒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
實是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
顛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牠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
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
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
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
,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
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
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
不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
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
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
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眾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
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鵰鳴啾啾,兩頭白鵰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
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
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
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
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
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
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
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
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他不牽馬韁
,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
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鵰棲息在廟前一
株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餵鵰。日前他哥兒
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
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
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六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
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
。」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丐之中也
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
,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
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
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
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
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
,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
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
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
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
:「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
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
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
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
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
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眾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
:「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
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
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
廟,捧出飯菜饗客。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
爛,好似殘羹賸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斗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
。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
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
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
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眾,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
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
不肯說,當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佔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
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佔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
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
,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稟告借盤纏這
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眾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
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
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
眾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
頦留微鬚,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晢,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眾賓客悄
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
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
「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
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
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
嬌艷。眾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
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

  楊過不願在人眾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
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
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
過。後面並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
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
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
:「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
靖、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
,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
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
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
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眾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
鬚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
子不適,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
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
對她極為尊重。郭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
郭靖詣問馬鈺病況,甚是掛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麼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
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
,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
友,貧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
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
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
未必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
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癈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
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
洩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
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
,抬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
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
,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
不少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裏。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
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
著?」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
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
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
他師父也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裏的
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
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
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眾英雄轟然
稱是。

  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這日陸家莊上也
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乾了多少罈美酒。

  酒飯已罷,眾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
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託,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
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
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
他拚命。」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
,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
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
,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
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
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丰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
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
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
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甚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
?」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
是又闖了甚麼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
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麼。」武敦儒怕師父責罵,
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裏。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
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
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
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
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姪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
麼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
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
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
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
,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
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
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
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
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
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
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斗陣
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
過境遷,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
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麼樣子?咱們修道
人修的是甚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
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
「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那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
不已。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
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
豈知楊過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
:「你……你……你說甚麼?」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
。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
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
暗想:「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是不好,可
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
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
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
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
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
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姪總是多認得了幾個
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
:「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甚麼?甚麼血海……這……這從何說起?」

下集待續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
小道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
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
是假?」想到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
出其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
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
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
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裏拔出長劍。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
過遞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
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
,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嘆
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
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
說道:「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
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就算馬
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
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
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
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說謊,
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怹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
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鑑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
,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
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
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上星穴」,
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
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
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裏還能容
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
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
。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
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
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
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
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干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
,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
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
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
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
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
,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
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
,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還不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
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
試。」走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若不接招,道
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
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
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
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
,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
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
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
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
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
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
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
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
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為。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踼過去。這招「天
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
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
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
著,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
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
腹。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
他小腹相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
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
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
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
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
了去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
「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幌,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
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
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
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幌動,忙伸手抱頭,
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
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
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
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
處。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
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盪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姪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柯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
武功的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
,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麼
?」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
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那裏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
因而假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
,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
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
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
在這兒幹甚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
。」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
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
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
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
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楊過道:「那
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
、驢鞭子甚麼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麼?」
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
,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
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
已開始為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
潮生按玉蕭」。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
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癈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
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癈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
癈人無異,適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
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
:「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
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下集待續   

第  十  二  回         英 雄 大 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
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麼?」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
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麼。」楊過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三
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郭芙早已知道,卻假
裝沒瞧見,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揀些沒要緊的閒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
芙格格嬌笑。她明佑楊過瞎說,卻聽得甚覺有趣。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
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
笑道:「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
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醜馬,
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
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似前
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
過頭來,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桿棒。武
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麼久,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
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是天下兵
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麼?」武敦儒嘆
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若是你做丐
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
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妺,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者接替?」郭芙道:「這些
年來,我媽也只掛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
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叫魯長老做
了幫主是正經。等到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
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
!」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
笑著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
郭芙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麼寶貝模樣。」修文拍手叫好。
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
們只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麼?大武哥哥,
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
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
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
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
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麼個樣兒,卻從來沒
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
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郭儒嘴上反對,心
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只是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
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
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
,到那裏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麼,
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
照顧著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
弟遙遙答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
衣,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


  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楊過道:「你為甚麼嘆氣?」郭芙道:「我心裏煩得很,你不懂的。」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
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郭芙笑道:「這又
奇了,你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
。」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討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捨。」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
知道,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
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此時斗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是高興,
又是難過,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
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
是我一個人,又怎能嫁兩個郎?」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
道:「你滿嘴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著小調
兒:「可是我一個人啊,又怎能嫁兩個郎?」

  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並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
說是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呢?」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
伴,但當時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
吐露?可是楊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
坐春風,似飲美酒。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
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但要辦甚麼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
孩兒情竇初開,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在他內心
,卻是好生為難,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這時和楊過談起,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為甚麼?」楊過笑道:「若
是他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麼?」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並
非當真有甚麼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
發怒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咱們快走罷。」說著
展開輕功,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一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麼?自己
走得遠遠的罷!」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
恐她不嫁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
趣,嘿,這般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
念一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
,心中好生奇怪,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
你爹爹媽媽,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麼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
:「也沒甚麼,我本來不為甚麼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待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
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麼久沒見,
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
會,你怎不見識見識呢?」

  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
:「那也說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
生、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將我當作低
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
之,此時卻將心一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
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
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氣喘吁吁的跟著,落腳沉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


  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
郭芙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
但隨即想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麼?」武修文指著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裏舞
棒,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
不妥,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攪,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
就是打狗棒法麼?」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師母正在指點,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
,請她到一旁說話去了,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麼練著。」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滯,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甚麼好看,
咱們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
心中冷笑:「小女孩兒甚麼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
夫婦並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
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
全真教搗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
小子狡獪得緊,我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
牽連,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
各人都有莫大干係,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

  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
頭來竟致屍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嘆了口氣,想到
嘉興王鐵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兀自寒心,低聲的道:「那也說得是。」

  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於他人之手,至於怎樣死法,仇人是
誰,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甚麼「流落王府,誤交匪人
」,又是甚麼「屍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
他一眼,見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
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
魯有腳,須得好好補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
那可有多好。媽怎麼又不跟我說?」

  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
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將來
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郭伯伯」這三個字,中間實有重
大含義,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

  黃蓉嘆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將來
成為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將芙兒許他,也是心
滿意足的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
氣,這樣的一身武功,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麼?你說她會尊重過
兒麼?我瞧啊,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
順,只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
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只聽拍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
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
然大跳特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

  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
的。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
紀還小,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
。你教導魯長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有些擔心。我找過兒
去,跟他談談。」說著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
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著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
能成為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
?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唸了
幾遍,叫他牢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
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甚麼「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
訣又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三人幾
次要想溜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儘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那知
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
倘若他無法領會,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之是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
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兼之年紀已老,記
心減退,一時之間那裏記得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是難以記得
周全。

  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
並不著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於筆墨,否則寫將出
來讓他慢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
過,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
不明心法,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
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那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
倍,只聽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纏七來八的背不清
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因是大感虛弱。這日
教了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
過兒,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麼她不動聲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
媽,你真有本事,甚麼都滿不過你。」說著使一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
氏兄弟跟著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

  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著?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
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
恃母親素來寬縱,也不怕她責罵,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震天下
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瞧瞧。」

  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絆小狗兒一交。」
郭芙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著。黃蓉竹棒一幌,郭芙急
忙躍起,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
叫:「我不來,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

  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著,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
旁邊,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
當真是穩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
。」黃蓉微微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是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
避,這麼一來,下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黃蓉竹棒迴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
掠去,三人立足不穩,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
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適才我傳授
魯長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那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
人的玩竟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
就是勝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勁詐
著。可是要練到這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

  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
數一加印證,當真是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
。 

  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與各門派的功夫
均無牽涉。單學招數,若是不明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
一句口訣,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甚麼『絆、劈
、纏、戳、挑、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若是我傳授別
種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麼?」郭芙連聲答應,笑道
:「媽,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麼?」

  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
跟你說。魯長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
了黃蓉,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著。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
,我都不明白,若是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
是極其怪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
,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
了許多苦頭。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
願,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
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不由得
大是感動,胸口熱血上湧,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撫著他的頭髮,柔聲說道:「過兒,我甚麼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
,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復了原,我便把全身武
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楊過更是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著你,我……我
……我都跟你說。」黃蓉撫著他頭髮,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幾天再說不遲,你只要
做個好孩子,我就喜歡啦。待會開丐幫大會,你也來瞧瞧罷。」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
等大事,自須在大會中明言,擦著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
來,楊過竟然破涕為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
首次感到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
著他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
要緊的事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著眉頭道:「明兒再說,我
……我不舒服。」

  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著膽子暗自運氣,將一股
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
門已練得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牴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
,後來覺得通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
真高手之下,體內大為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
驚異:「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
今兒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
師伯、師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中?」黃蓉笑
道:「這有何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
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

  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
道:「甚麼武功?」楊過衝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隨口道:「你懂甚麼
?媽,是甚麼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
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慧,勝於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
個草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
憐他兄弟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自是學到甚麼就轉送給她甚麼了。
」郭芙卻好生奇怪,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
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
農夫。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卜。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
水漁隱與書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闋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是各逞機辯。歡敘
之後,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於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繭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

  中午飯罷,丐幫幫眾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
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為,丐幫中的污衣、
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
叛去,幫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黃蓉按著幫規宣布後
,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
身前身後都是痰涎,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
,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眾聽了,
登時齊聲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常自掛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
若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眾丐一齊呼叫,當真是聲振
天地。呼聲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
世上走一遭。只是眾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
微言輕,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
,何必掃他們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
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
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
。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
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逕自直言,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

  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著他老
人家喝了一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群丐又
是大聲歡叫,夾雜著不少笑聲。那老丐接著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
的狗官惡霸,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麼『藏邊五醜』,奉了蒙古韃子之
命,在川東、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要是的確如此,自然要
取了這五條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藏邊五醜』,前一陣好生猖獗,只是行蹤飄忽
,我們川東眾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
」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
藏邊五醜』打成廢人之後,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幫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亂,蒙古韃子日漸南侵,蠶食我大宋天
下,凡我幫眾,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禦外侮。」群丐齊聲答應,神情極是激昂
。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亂,奸臣當道,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那是辦不到的
。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洪老幫主命我勉勵眾位好兄弟,要牢
牢記住『忠義』二字。」群丐轟然而應,齊聲高呼:「誓死尊從洪老幫主的教訓。」

  楊過自幼失教,不知「忠義」兩字有何等重大干係,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不禁大
有所感,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幫外賓客不便與聞,紛紛告辭退出。

 到得晚間,陸家莊內內外外掛燈結綵,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
各處一共開了二百餘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
難得一次的盛舉,若非主人交遊廣闊,眾所欽服,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

  郭靖、黃蓉夫婦陪伴主賓,位於正廳。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
芙與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

  郭芙初時有些奇怪,心想:「這人不會武功,媽怎麼讓他坐這好位?」突然轉念一
想,不由得心中一涼:「啊喲不好,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
她越想越怕,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神情親熱,又想爹媽互敬互重,
爹爹要是執意如此,媽媽自也不會不允。她斜眼望著楊過,又是擔心,又是氣憤,心想
:「我怎能嫁給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芙妹,你
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這兒,他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郭芙氣鼓鼓的道:「你有本事
就趕他走啊!」

  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已然
大生敵意。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眾英雄之前大大
出一番醜。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這姓楊的當眾栽個大觔斗,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
女婿。」他適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正好一試,說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讓
他擺擺架子,大大的露一下臉。」站起身來,滿滿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旁,說道:
「楊大哥,這些年來你定是挺得意罷?我敬你一杯。」

  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臉上神色狡獪,顯是不懷好意,
心想:「他過來敬酒,定有鬼花樣。但說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於是站起接過
酒來,說道:「多謝。」一飲而盡。就在此時,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間點
去。他將身子擋住了旁人眼光,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笑腰穴」,聽師伯言道,以一陽
指法點中了敵人的「笑腰穴」,對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終大笑不止。

  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豈能中此暗算?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以他此
時武功,也決不能著了道兒。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定要狠狠反擊,不是
摔武修文一交,便是反點他「笑腰穴」,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心中愉樂,和平
舒暢,暗想:「你雖和我過不去,但總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
識。」當下暗運歐陽鋒所授內功,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所有穴道即行變位,只
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的倒立,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為甚淺,經脈只能逆轉片刻,一呼一
吸之後便即迴順,必須再運內功,方得二次逆轉片時。但就只這麼短短一刻,已足令武
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

  武修文一指點後,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點不動聲色,心中好生
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聲道:「哥哥,怎麼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
麼不管使?」武修文將適才之事說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對,又或是認穴
歪了。」武修文急道:「怎麼不對?你瞧。」手指一起,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姿式勁
道,與師伯所傳絲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麼了不起的玩意,哼!瞧來也沒甚麼用。
」她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心中卻已不甚樂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也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咱哥兒倆
數年不見,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楊過心中暗笑:「你弟弟已顯過身手,瞧你
做哥哥的又有甚麼高招?」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過酒杯,笑道:「
多謝。」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帶風,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楊過見他來指勢
狠,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只怕抵擋不住,當下不再運氣逆脈,手臂下垂
,將一大塊牛肉擋在自己「笑腰穴」上。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覺,食指
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楊過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
來,只見五隻手指抓著好大一塊牛肉,汁水淋漓,拿著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狽
,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回入座中。

  郭芙見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很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麼?」武敦儒脹紅了臉,
難以答話。正狼狽間,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言道蒙古南侵日
急,命敝幫幫眾各出死力,抵禦外侮。現下天下英雄會集於此,人人心懷忠義,咱們須
得商量一個妙策,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說了這幾句話後,群雄紛紛
起立,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贊同之意。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眼見國
事日非,大禍迫在眉睫,早就深自憂心,有人提起此事,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

  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聲若洪鐘,說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空有忠義之
志,若無一個領頭的,大事難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夥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
服的豪傑出來,由他領頭,眾人齊奉號令。」群雄一齊喝采,早有人叫了起來:「就由
你老人家領頭好啦!」「不用推舉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這臭老兒又算得那一門子貨色?武林高手,自來以東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為首。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西毒
非我輩中之人,南帝遠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
。」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當真是眾望所歸,群雄一齊鼓掌,再無異議。

  人叢中一人說道:「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個藝
能服眾,德能勝人,擔當得了這個大任?」他話聲響亮,眾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卻看
不到人,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給旁邊之人遮沒了。有人問道:「是那一位說話?」

  那矮子躍起身來,站到了桌上,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年逾四旬,滿臉透著精悍之
氣。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矮獅」雷猛。眾人欲待要笑,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
,都把笑聲吞下了肚裏。只聽他道:「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十年之中難得露一
次臉,要是遇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
:「這話倒也說得是。」雷猛又道:「咱們今日所作所為,全是盡忠報國的事,實無半
點私心。咱們推舉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大夥兒就對他唯命是從。」

  喝采鼓掌聲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俠!」有人叫道:「魯幫主最好。」有人道
:「丐幫前葽幫主足智多謀,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我推舉黃幫主。」又有人道:「就
是此間陸莊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馬教主。長春子丘真人。」一時眾論紛耘。

  正亂間,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卻是郝大通、孫不二、趙志敬、尹志平四人。楊
過見他們去而復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幹一場嗎?」郭靖和陸冠英大喜,忙離席相
迎。全真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自然大為遜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邊低聲道:「有敵人前來搗亂,須得小心提防。我們特地趕回報訊。
」郭靖心想,廣寧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他說
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顫,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低聲問道:「歐陽鋒?」郝大通
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個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寬,點頭道:「是霍都王子
?」

  郝大通還未回答,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鳴鳴吹起,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磐之
聲。陸冠英叫道:「迎接貴賓!」語聲甫歇,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

  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都是微感詫異,但均想此輩定
是來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也就不以為意。

  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便即站起身來,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
了出去。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
都的師兄達爾巴。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雖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為遜
,也不去懼他。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身形猶似竹
桿一般的藏僧,腦門微陷,便似一隻碟子一般。

  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
界之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
說西藏有這麼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說道:「各位遠道到來,
就請入座喝上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說甚麼「光臨、歡迎」之類口是心非的言
語。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
物。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眾賓挪動座位。郭芙見
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著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麼英雄?天
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
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
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裏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暗暗
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
的英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
似閉。霍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
,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斗然間
精光四射,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
蒙古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愕然相顧,均想:「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
大師?」

  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
了不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
達爾巴同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感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
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說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

  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露出扇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牡
丹,朗聲說道:「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
,但想到得會群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於此,依
小王之見,須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為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為如何?


  「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群雄盟主,現下
正在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
此言一出,群雄齊聲大譁,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
公若是未死,就請他出來見見。」

  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說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說要見,就
輕易見得著麼?」霍都冷笑道:「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
,憑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靖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
主,除了金輪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

  群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
以來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
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
想:「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
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

  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群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說道
:「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
聞名、素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
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鏟除為虎作倀的漢奸,沒料到今日
各位自行到來,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定感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
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
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
紛叫好喝采,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
天井、門邊都擠滿了人,眾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
聽,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
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
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不禁徬徨無計。

  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
重濁,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
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邪、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
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
,弟子恐怕難以取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

  金輪法王臉一沉,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
甚是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
有通天徹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
那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
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說道:
「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
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

  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輕輕幾句話,
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
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
鬆鬆的滿鰓大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
知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說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
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腳的棒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
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
,內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說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棒
法向來不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

  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
不由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說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日閣下自
稱是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
都搶著又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
量功夫,閣下武功雖強,卻是藝兼眾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

  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於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
「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
若他不得,誰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棒法不遲。」

  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
壓了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
,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才
千里迢迢的趕來,那知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
教干下好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
眾人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
,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
滋味,在下就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
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
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不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
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
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
之上,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
,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風
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
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逕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穴
,用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
躍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
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呼叫:「打中狗兒啦!」「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
起左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
傳!」打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皂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
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
眉。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逼近,
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
背」,竹棒一幌,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
,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在手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
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
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
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棒,
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
將竹棒折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幌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
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
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獒口奪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
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
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棒倚在
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
子會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
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
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纔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
以求比試。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
抽出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
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
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
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眾我寡,若是惹成群
毆,可就難弄得很。」於是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
小王出手,只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
言明比武三場,那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
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佔盡身分,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
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
強。朱子柳是大理國人,並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
,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
鬥霍都,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
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
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
金刃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
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
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
,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
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
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
虎,兄弟倆使個眼色,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是
辭不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
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
住了平面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
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
霍都早已料到此招,頭也不回,摺扇迴轉,兩下裏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
轉。他只是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鬆手
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
的招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
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
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
,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
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只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
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
鬥過。」眾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
」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
霍都見她嬌艷美貌,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
深恐郭芙恥笑,此時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搧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
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
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
,大聲說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
,然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
,說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
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
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今
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
:「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
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甚麼。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
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
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
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
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
大理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
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
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
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
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
固然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
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若是給
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
抗敵,共赴國難,當下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
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麼。」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
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
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
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
。」說著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


  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為禮,
說道:「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

  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
。」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
兵刃,你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
筆桿兒為伍,會使甚麼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
墨,實無異處,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綱筆大不相同,正欲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
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麼人。

  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來,眾人不由自主的都
向她望去。但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更
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
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
。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裏一
躍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
墓中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
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
過曾在此床睡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
心中煩躁,難以為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
對待,實是一無所知。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
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
?」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
人見她天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為難。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
名大漢談論,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說不定也
在那兒,於是打聽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
只是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
色慘白,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
是大感詫異。

  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流下淚來,哽咽道:「
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那裏
,我便跟你到那裏。」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敘話。小龍女拉
著楊過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
的那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說道:「咱們要比試
功夫,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

  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
,心裏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
道:「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加子論文,以筆會友,敵人有筆無刀
,何須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側步
,搖頭擺腦,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
身法輕盈,招數奇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
敵人筆桿兒橫掃千軍,閣下可要小心了。」說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浩若湖海,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
一不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
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
所思,從所未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
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
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
指與書法融為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
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
儒讀過經書、學過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毛筆搖幌,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
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釣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
奇妙武功,不禁大為讚賞。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麼玩意?」黃蓉全神觀
鬥,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麼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
暢,不再回答。

  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精品。前人評褚書如「
天女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凌空,極盡仰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
「一陽書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僅一陽
指的精奧,總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
守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采,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
帽子,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癲、如酒
醉、如中邪,筆意淋漓,指走龍蛇。

  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
」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
上一彈,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逼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
盡。黃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
揮扇將酒杯打落,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乾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銳的
『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
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
」。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
,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得一筆釣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
衣衫。群豪轟笑聲中,霍都跟蹌後退。
下集待續
第  十  三  回          武  林  盟  主

  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
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
幾句藏語說些甚麼,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
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樸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
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
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斗變,出手遲緩
,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
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
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餘,自行喁喁細談,對
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
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
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
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
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
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
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
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樸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
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
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
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
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
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麼?」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
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
伯伯刻的是甚麼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
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
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
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
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
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
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麼?」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
。」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
:「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
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
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
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采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
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裏還想得到去認甚麼
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桿,點中了
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
口氣向膝間穴道沖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
以筆桿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
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
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
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
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
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
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
,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
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
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
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斗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餵以西
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
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
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
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
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
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
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
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
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
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
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
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
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
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
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
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
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
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
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
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
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
「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
,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
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
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
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
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
!」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
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
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
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
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
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
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
槳杵相交,噹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
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
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洒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
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划舟,逆溯激
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
生性純樸粗魯,向棶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
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
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
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
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
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
。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
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凶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
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
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
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
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
,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
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裏懂得,也問:「你說甚麼?
」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
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
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盪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
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
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
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著腳指,臉
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
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
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
,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
?」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
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
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
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
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
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
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
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回繞,使
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
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麼了?」楊過笑道:「沒甚麼。這廝瞧不起洪老幫主
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觔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
「你怎麼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
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麼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
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
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
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
,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
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麼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
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
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麼東
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
兩次著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
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
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
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
」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眾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麼?」「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
」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
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
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
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
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
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
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眾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
,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
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為詫異,一個裂開大嘴嘻
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
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
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
!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
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
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
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
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凶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
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
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
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
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
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
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
,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
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眾人給他這麼一問,一時語
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
。」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
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甚麼本領?」霍都道:「你師父
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
」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
,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
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
「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
:「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
,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眾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
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
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
「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
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
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
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裏就
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
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
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
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那容得你
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麼清雅
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麼?」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
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為他擔心,生
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
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倣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
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
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
,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
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
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
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
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和,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
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
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
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
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
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
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
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逕刺自己臍下三
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
與楊過己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
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迴身,轉扇護胸。旁觀高
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
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
沒聽見,問道:「叫甚麼?」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
日常相處的盡是淳樸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
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眾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
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
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
…」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
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
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
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
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麼許久,均已大為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
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
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
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
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
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抬
槓,讚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
,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等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
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
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觔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
,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
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
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為驚異而已,見他
勢危,卻不禁為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
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
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裏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
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
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
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
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
中原果然儘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
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唸道:「棒迴掠地施妙手
,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
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唸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仗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
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唸:「狗急跳牆如何打?
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
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
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
,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唸完歌
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
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
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麼?小孫
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
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
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
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
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
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
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著
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
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
,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
。」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
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爭
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
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
在頭裏,雙手撗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
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
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
沉的生銹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
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
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
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退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麼一來,雙方嫌隙
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銹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
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
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
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眾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
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
風,凌厲狠辣。楊過仗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
,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
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
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
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嬝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
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
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
兩都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
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
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
。旁觀眾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
準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
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
甚麼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
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
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裏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
,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
采。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裏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閒雅瀟洒,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
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
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斗然一
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
,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
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
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
用銹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
,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那裏有甚麼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
,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提,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
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凶險之極,疾
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眾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然死裏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
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
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裏眼前
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湧身躍起,只覺
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
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於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裏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
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
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裏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
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大得大敵當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麼一搔,竟
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
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
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
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
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斗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
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
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
一聲:「往那裏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
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
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迴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
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
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眾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
」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
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準,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
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
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
,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
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
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
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迴之說,其時刺痲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
胎復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
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麼一會事。達爾
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
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
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拋下金剛杵
,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
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眾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固嚕、咭咭咯咯的對答
半晌,說了一番甚麼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
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
「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
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
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
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
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偽了,於是
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
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
,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
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
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醜,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傢
伙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
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醜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
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
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
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
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麼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
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
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麼?」黃蓉早聽
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
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
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
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迴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
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
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下集待續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
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
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佔上風,卻也傷他
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
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
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
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
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踫,此時一撞
,但覺一股大力激盪,震得虎口劇痛,拍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
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刪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
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
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
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隻麻
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
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
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
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
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
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
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
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
,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
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
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
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
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
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
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
達爾巴心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
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
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
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
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
中進退來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
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
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
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
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
,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
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
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
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
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
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
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
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縹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
,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
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仗「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
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
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
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
」、「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
,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
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隻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
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
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
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
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
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那裏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眾武
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
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顛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
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
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
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
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
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眾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
猛見眼前紅袍幌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
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幌了兩幌。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
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
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
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
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
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
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簾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
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麼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麼?」她只道郭靖顧
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
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
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
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嘆息:
「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
那裏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
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
大法」,係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
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注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
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
,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
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
,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
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
使的是甚麼招數,臉上就有甚麼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裏知他是在模
仿唐代詩人竹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
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
「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髮長七尺,光可鑑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
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麼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
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眾
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
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

  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為喜慰
,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
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係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
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
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
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
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於霍都,則
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凶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倣,只將
眾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
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
道:「你別以為好阮,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凶險呢!」
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裏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
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
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

  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
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
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裏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
」,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遊蛇」起來。金輪法王
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
」,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
,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
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
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裏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
,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持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嘆一聲,臉現寂寥
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
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掌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
,不輸於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
,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模擬了師父小龍女。當
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
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抬了回
去。

  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裏,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裏胡塗之至
,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
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
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噹啷啷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
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
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
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
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甚麼?」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
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麼東西,更沒想到自
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
那我就試試。」

  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
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
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
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
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念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唸的是
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
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唸軏咒語,金輪一擺,噹啷啷一陣響,
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
音,一字一字的唸了起來。卻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
,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
師兄轉世,怎麼會唸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
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
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
廳裏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眾人適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麼一擲,功力顯然又
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
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
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們見她稚弱美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
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唸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唸得一字不錯,
心下佩服,讚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
,說道:「虧得我甚麼?」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
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
,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
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
風一抖,綢帶末端繫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
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眾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
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璫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鎚鞭棍,遇上了全是縛
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
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甚麼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
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裏
,都是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逕來打他手背上的「
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
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
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裏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
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賸五招。」
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
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
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噹啷啷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
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
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
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迴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
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麼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
璫璫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
是從生到死、從死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麼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
了你十招,更有甚麼話說?」

  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
,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
:「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
風,金輪幌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這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
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
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甚麼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
,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竹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
玎玎聲響,忽怎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閒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
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
,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
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
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於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
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於丈許方
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
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
陣嘈音來衝盪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
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噹啷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
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
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
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
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
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抬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分,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
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裏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
,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遊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準了五成,這兩下
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捲起
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迴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
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
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
伏低身子向後急竄,疻聽得噹啷啷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
她嫩臉生疼。眾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
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
敢用綢帶去捲?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
上去突伸左拳,噹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
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
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
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
,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
向輪子搗去,噹的一聲大響,金刪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
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入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
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捲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
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
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
由得大動無明,不等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
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
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抬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
,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
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
喪生於這凌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
半個觔斗,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幌,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
、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
。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
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顏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佔了上風
,內裏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
先佔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
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
:「你沒事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

  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
響,高聲叫道:「蒙古眾武士聽著: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甚麼天下武林
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
,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拋去,
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
過。」眾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
主這個名號,說甚麼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
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眾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
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甚麼臉
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麼?」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
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
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
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
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裏,說道:「好,你既認輸
,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
。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
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眾,若是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
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
好漢,大夥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眾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
,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
」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
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
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
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甚麼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
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逕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
少使用餵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
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圍
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
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
下集待續   

第  十  四  回          禮  教 大 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
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
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
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
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
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麼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
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
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
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裏還
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
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麼不信?」黃
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
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
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
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
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洩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
」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
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麼。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
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
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
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
,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
,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
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麼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
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
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
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
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麼口裏就說甚麼。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
跨自讚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
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
,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
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
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麼。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
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姪粉身難報。但小姪家世寒微,人品低劣,
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
,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
,靦覯推托,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
。」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婚姻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
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
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
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
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
,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
,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
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
,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
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
路同派,那還有甚麼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麼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
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
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
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
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
「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麼?」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恆,但此時心中歡悅,臉
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
般強了。他心裏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
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
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
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
怎能如此當眾宣洩?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於甚麼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
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
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
,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
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
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
,觀瞻所繫,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麼盟
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
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
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
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
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
,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麼來著?」尹
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眾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
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
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衊,自是惱怒已極,喝道:「
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麼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
「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
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
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衊。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
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
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
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
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麼?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
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姪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
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
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
「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
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麼?」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
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麼?」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
想:「怎麼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
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
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麼?」楊過記得母親確
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
『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麼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
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
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
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
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
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
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
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
:「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麼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
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
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
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甚麼只因為姑姑
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甚麼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
此處,胸頭怒氣湧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
是甩出來甚麼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
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裏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
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衝,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
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
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餘,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
,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下集待續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
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
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
「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
話也不說,在甚麼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
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麼?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
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
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裏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
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
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嘆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
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
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
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
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於適才的惡鬥
、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
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
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
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裏去?」小龍女
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
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
」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
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
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
「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
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
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
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
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
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
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
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託於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
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
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
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
製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
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
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
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託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
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
。」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
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
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
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
,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
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
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
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
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
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
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
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
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
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著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輇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
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
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
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發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
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
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
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
,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痴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
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
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
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逕。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
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
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
。」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
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餵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
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
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
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
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
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
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
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
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
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
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
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
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
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
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迴
劍急刺,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
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拋劍,噹啷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
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
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
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
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
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捨其旁
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
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廝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
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
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
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
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
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
道:「快走,還耽擱甚麼?」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
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
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
死不活。黃蓉生性受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
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
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
,還顧得甚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
輪法王後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噹的
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

  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
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
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
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癢癢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
蓉為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
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
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
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為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
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
了得,被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
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
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

  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
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
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
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
迴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
她手裏,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啷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
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
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
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
稱「五輪法王」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
:「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麼?」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
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分。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
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
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
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
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
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才
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
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
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
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裏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
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
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
那裏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捨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
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
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
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
,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
,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麼?」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
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凌厲狠辣。

  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
忽來去,儘是遊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
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
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
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幌得噹啷啷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
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
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挾著一股
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
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
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
。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鬆,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
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
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後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
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擊,此招
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
來,噹啷啷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
,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
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
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采。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枓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
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
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
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
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
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
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
叫道:「好!」

 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
死裏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裏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
,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
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
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
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
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
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
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
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
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
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一人補去,
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
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
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
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
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
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
,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製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
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禦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
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
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
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
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
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製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靦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迴護,
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
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
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
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
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
「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
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精研,
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簾
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製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
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
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
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
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
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
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
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
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
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啷啷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
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
」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
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裏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
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交給楊
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
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甚麼叫我大師兄?」轉
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
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姪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
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裏去?」楊
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
名。」

  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沉倫,我豈可不相
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
,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
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
」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
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
。」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
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
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
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閒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
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
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為甚麼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
」,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
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
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
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

  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
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
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
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
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
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裏面的。」黃蓉一
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
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
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
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
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
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為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
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
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
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
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
中感動,不由得痴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根繩子,
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
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
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
志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
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
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
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
:「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
。郭芙卻問:「媽,為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甚麼
。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
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娘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
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
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
去睡罷。」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
,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
」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裏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
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
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
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
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
?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
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
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
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
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
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
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
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
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
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
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
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裏?」楊過聽而不聞,
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
那裏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差
愕。金輪法王提韁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斗逢大敵,自是十分凶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
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
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
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
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
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里許之外,
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
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沉沉
,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捨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
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
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
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觔斗。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
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
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裏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
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
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韁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
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
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
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
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
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
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
,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
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
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
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
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布局,大踏步
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
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
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
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
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
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
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
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
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
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周身麻癢難當,忍不住呻吟
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
是凶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
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
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
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
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
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

  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
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
」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裏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嘆了口氣,說道:「過兒,
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一湧
,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
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
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裏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
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
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
:「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
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
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

  驀地裏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
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
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
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
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
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
。黃蓉嘆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
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
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
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裏。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
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
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嘆。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
。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
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
,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
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
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
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
「我那裏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
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
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
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
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
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
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
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
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
,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
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
又怎生化為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
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
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
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
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
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
?」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
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
,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銹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
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
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
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
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
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
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
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
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
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
,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
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
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
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
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
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秏盡,束手
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
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
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
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
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
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
。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
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
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
向懷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
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
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綑稻草般飛了出去
。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
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
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下集(15集)待續
第  十五  回    東  邪  門  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眾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

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速芙與

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啷啷

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著悽愴慘厲之意,眾

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著嗓子說道:「老納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

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

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麼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

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

」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

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

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噹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焂地飛起

,落向林中。

   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

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

,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

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

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

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麼?」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是嬌嫩。法

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

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

甚麼?」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

郭芙與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

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

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

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

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

,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

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

傷著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

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

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

身要緊,當下鐵輪虛幌,向武修文腦門擊去。

   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酸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

,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

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那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

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

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

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嘆,轉頭便

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幌。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

麼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

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

,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

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

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

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

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

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

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

。」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

…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

」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

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

你別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

是好。

   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

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

   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

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秘製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

下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

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

牽了馬韁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

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

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

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

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

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

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

壁蕭然,卻是一應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几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

管玉簫。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

中卻盡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

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

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

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

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

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

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

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

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

。楊過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

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

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甚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

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

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

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

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

「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

,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

』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

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

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

「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

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

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

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

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

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

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

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

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

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

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

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嘆道:「我相貌很醜

,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

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又要戴面具?」楊過

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

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

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

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

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

:「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

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

道:「姊姊,你在寫些甚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

。」楊過道:「你臨甚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

,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

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

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

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

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

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

甚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

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

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

,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

。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

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

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

:「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棒了

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

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

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

姊,幹麼你待我怎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

衫,那有甚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

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甚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

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

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甚麼武學譜笈,最後她

嘆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甚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甚麼

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

「裹幾隻粽子,又費甚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

的?」楊過道:「甚麼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那裏還能這麼挑

剔?」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

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

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

「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

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

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蹟,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

是誰。

   他要吃棕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

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

一端黏了塊粽子,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

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

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

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見紙上

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

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

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

。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

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甚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

八糟,又是甚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

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

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

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

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

,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

「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

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

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

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

像切蹉過的象牙那麼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

   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

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

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

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

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

「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

再跟他說話。

   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陪罪,她在室中卻

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

,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

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

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

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

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

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

,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

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

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

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

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

他在這裏!」說著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

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

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

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

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

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甚麼英雄大會。我

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那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著回來

,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

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

,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

」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

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

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

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覯,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

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主的關門小弟子。」楊

過作揖為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

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

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

孤單,自不免寂莫,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

愈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

皮、跳盪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

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

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

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眾少年

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

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

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

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甚麼?」楊過道

:「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

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

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

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

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

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

」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

,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

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

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

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

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

頭謝了,又問鎮上甚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

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

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

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

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

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

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

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

」楊過嘆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

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

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

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

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

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危急

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

不算白活了。

   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

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

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

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

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

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

」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

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

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

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

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

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

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

   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

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

姊姊會得奇門循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

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

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

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

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

用來誘那生滿了銹的鐵輪法王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

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

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

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是有勝於無。」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來。忙了

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土

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

勝我百勝。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

了。」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

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

。」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

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

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

,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

點頭接過。

   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

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

面毛邊,顯是從甚麼地方撕下來的,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

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甚麼?」

   陸無雙道:「是我託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楊過點了點頭,

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

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

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轉身

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

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

種解藥都是極難製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

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

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

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衝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

給她罷。」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

下詫異,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

,正待相詢,程英斗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

。」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拼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

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

花卻仍是嬌艷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道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

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

?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

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

,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模樣。

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

,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

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

,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

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

難,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

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側耳

傾聽。

   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

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

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

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裏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斗放悲聲,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

唆凶殺,那裏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

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迴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

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

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

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是越細越高。程

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等她轉到「離別苦」

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

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

,放下玉簫,坐在几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

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

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

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

,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

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

中間顯是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

被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

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

。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

愁動手也是徒然送命,當下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

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

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

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洒洒,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

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

、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眾子弟,不得

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

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几上,道:「這帕子

請你一並取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捲了過

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

視不眼,都是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

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

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

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

復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拋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

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

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

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賸下兩根琴弦,

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

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

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

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

雙頭頂擊下。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

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

。楊過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

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

「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

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

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顏歡笑,雙手輕輕將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

我活著。」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

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

,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

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

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

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

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

。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

歌而來。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

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

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

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覓服的

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

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

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

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

」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甚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

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甚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

,甚麼「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

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

噩,向來並沒甚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

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

兒歌一衝,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

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

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

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

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

,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

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

謂一套,甚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甚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

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

,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

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

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

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

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

。李莫愁拂塵倒轉,已捲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總算李

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

,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

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

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桿上一擋,借勢竄

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

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這女子只

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

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

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

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

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

人,青袍長鬚,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憑

几而坐,矮几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

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

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

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

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

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

,更遠勝於她的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

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

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

,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內功卻是越

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

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

完,李莫愁非發狂不可。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

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於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

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

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

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

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

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

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

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

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臘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

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

   黃藥師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

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

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性命,

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

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

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斗

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於是手

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

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

:「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麼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

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

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

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

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

,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

了,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

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

甚麼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

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

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

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

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

,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

,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

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

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

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

師罷。」楊過一怔道:「為甚麼?」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

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

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

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麼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

手替他按摩療傷,嘆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要好教世人得知,

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

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

師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

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

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籣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

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

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嘆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

恨晚。他口上雖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

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難捨

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程英與

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

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分,少的卻又太過肆

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

黃藥師說到甚麼,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

,卻又往往恰到好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

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自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癲癲,

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

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

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

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

授的功夫顛倒行路,跳躍向前。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

,隨後跟去。

   楊過縱躍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

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

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有誰陪她玩兒?聽楊過這麼說,真是喜出望外,

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

極。好兄弟,你說罰甚麼?」她稱楊過之父為兄弟,稱他也是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若是捉著了

,你問我甚麼,我就答甚麼,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

,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

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

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

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

,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

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

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

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甚麼才是,隔了良久,問道

:「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麼?」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麼一句不

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

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甚麼?」傻姑

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

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痴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裏捉她得著?

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

,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地裏一個翻身

,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

:「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

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

「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

,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

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

好多好多鳥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

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麼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麼死的?」傻姑道:「姑姑要

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

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

起來,滿臉都是恐懼之色。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

?」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

,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甚麼?」卻是黃藥師的聲音

。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

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

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

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

「李莫愁!」


   楊過大是詫異,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望著黃藥師,盼他解

說。黃藥師笑了笑,說道:「咱們過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

已無所畏懼,於是走向西邊山後。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低聲道:「師父說,李莫愁知他是大

宗師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擊不中

,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楊過恍然大悟,驚道:「因此她有恃無恐

的守在這裏,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若非島主有見及此,咱們定然

當她早已遠遠逃走,疏於防備,終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溫柔一笑

,點了點頭。陸無雙插口道:「你自負聰明過人,與島主相比,可相

差太遠了。」楊過笑道:「我是傻蛋,傻氣過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說話之間,五人已轉到山後,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卻

已破舊不堪,柴扉緊閉,門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

   「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黃藥師哈哈一笑,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放在拇指與中指間

彈出,嗤嗤聲中,兩粒石子急飛而前,拍的一響,十餘步外的兩扇板

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曾聽郭芙說起外祖

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今日親見,尤勝聞名,不由得佩服無已。

   板門開處,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圖,手捉拂塵,低眉閉目,正自打

坐,神光內歛,妙相莊嚴,儼然是個道之士。屋內便只她一人,洪凌

波不在甚旁。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以眾凌

寡,便索性連洪凌波也遠遠的遣開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

,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黃島主的身分便不能動她。」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霍地拔出長劍

,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島主出手,咱三個跟她拚了。」傻姑摩

拳擦掌,說道:「還有我呢!」李莫愁睜開眼來,在五人臉上一掃,

臉色鄙夷之色,隨即又閉上眼睛,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師父,聽他示下。

   黃藥師嘆道:「黃老邪果然徒弟眾多,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

有一人在此,焉能讓她說嘴?」說著將手一揮,道:「回去罷!」四

人不明他的心意,跟著他回到茅舍,只見他鬱鬱不樂,晚飯也不吃,

竟自睡了。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又琢磨李莫

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們以五敵一,眼下我傷勢已愈,以我一人

之力,也未必敵她不過,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一來雪她辱我

姑姑之恥,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心意已決,當下輕輕穿好

衣服。他雖任性,行事卻頗謹慎,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稍一不慎,

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裏,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要養足精神

,再去決一死戰。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

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

遠遠傳送出去。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覺,聽到他所發奇聲,

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後來

明朝之時,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突然縱聲長嘯,一軍皆驚,

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時楊過中氣充沛,難以抑制,怎嘯聲聞數里。

程英、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但她

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反正他不會出手,卻也不用懼怕。那料到

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祕要,內功積蓄

已厚,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受

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方漸漸沉寂。黃藥師心想:「

我自負不世奇才,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這少年竟比

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待楊過吐氣站起,問道:

「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甚麼?」

   楊過聽了此問,知道行逕已給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

塵上的功夫。」黃藥師道:「不錯,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

家本領,那也不難。」楊過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來甚是自

傲,雖認黃藥師為前輩,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學通神,卻不肯向他低

頭,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當下黃藥師教了他「彈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剋制五毒神掌,再

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可以破她拂塵。

   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問明了其間的種種疑難,潛心記憶,但

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算來縱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

若要穩勝,更非三年不可,說道:「黃島主,要立時勝她,那是無法

可想的了。」黃藥師道:「三年之期轉瞬即過。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

的年紀,即已練成這般武功,還嫌不足麼?」楊過道:「我……我不

是為我自己……」黃藥師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三年之後為我殺

了她,已極承你情。我當年自毀賢徒,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麼?

」說著一聲長嘆。

   楊過跪下去來,拜了八拜,叫了聲:「師父!」知他傳授武功,

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師徒名份不可。

   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決不肯另投明師,當下伸手扶

起,說道:「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卻是我的

朋友。楊兄弟,你明白麼?」楊過笑道:「得能交上你這位朋友,真

是莫大快事。」黃藥師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聲動四壁。

   黃藥師又將「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

一通。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知他就要離去,黯然道:「相識不久

,就要分手,此後相見,卻不知又在何日?」黃藥師笑道:「你我肝

膽相照,縱各天涯,亦若比鄰。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萬

里之外,亦必趕到助你。」楊過得他拍胸承擔,心下大慰,笑道:「

只怕第一個出頭干撓之人,就是令愛。」

   黃藥師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

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

!」說著哈哈大笑,振衣出門,焂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當真

是去若神龍,矯夭莫知其縱。


   楊過呆了半晌,坐著默想適才所學功夫的竅要。不久天色已明,

忽見板門推開,程英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微微一笑,說

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楊過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

發抖。

   他與程英目光相接,只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走到

床邊將新袍換上,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說道:「我……我……

真是多謝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嘆道:「

師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正想坐下說話,忽見門

外黃衫一閃,隨即隱沒,知是表妹在外,心想:「這妮子心眼兒甚多

。我可不便在他房裏多耽了。」站起身來,緩步出門。

   楊過細看新袍,但見針腳綿密,不由得怦然心動:「她對我如此

,媳婦兒又是待我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屬,義無旁顧。若不早走,

徒惹各人煩惱。」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

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卻見地下一灘焦土,茅舍已化

成灰燼,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竟已走了。

   大敵既去,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

黯然,又見句無文采,字跡拙劣,怕為程英所笑,一封信寫了一半便

又撕了。這一晚翻來覆去,難以睡穩。

   迷糊之中,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叫道:「傻蛋,傻蛋!快起來

看。」語聲頗為惶急。楊過起床披衣,開門出去,只覺曉風習習,微

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指著柴扉。楊過順著

她手指瞧去,不禁一驚,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顯是李

模愁昨晚曾來查探,得悉黃藥師已去,便宣示要殺他四人。

   兩人怔了片刻,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問道:「你是幾時瞧見的

?」陸無雙道:「天沒亮我就見到了。」此言一出,登時滿臉通紅,

原來她思念楊過,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僥倖

沒遇上她,現下太陽將升,這魔頭今天是不會來的,咱們慢慢籌思對

策不遲。」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

   陸無雙道:「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麼又不怕了?

」程英道:「師姊的火叉招數,來來去去只是這麼幾下,她回去後細

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陸無雙道:「可是傻蛋傷勢痊可,

他兩傻合璧,豈非威力無窮?」楊過大笑,說道:「傻蛋加傻姑,一

塌裏胡塗,何威力之有?」

   三人說了一陣,也無甚麼妙策,但想四人聯手,縱然不能取勝,

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鬥便是。楊過道:「我們兩傻合璧,正面跟她

對戰,你表姊妹左右夾攻。咱們去尋傻姑來,先行演習一番。」

   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擔起心來,忙分頭

往山前山後尋找。程英找了一陣,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

已是氣若遊絲,大驚之下,解開她衣服察看,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

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跟著

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楊過記得「五毒秘傳」上所載治

療此毒掌之法,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惡女人,背後,打我。傻姑,反手,打她

。」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雖然偷襲得手,

小臂上卻也給她反手拍中,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又驚又痛之下立

即遁去,不敢繼續進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對愁坐,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明日更難抵敵

。傻姑身受重傷,若是護她逃命,勢必給李莫愁追上。楊過看看程英

,望望陸無雙,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

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聲叫道:「剪斷,惡女人的掃帚!剪斷掃帚!

」她不會說拂塵,卻說是「掃帚」。

   楊過心念一動:「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

,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給她喀的

一下剪斷,那就妙了。」想到此處,左手絲線抖動,就似拂塵擊來一

般,右手剪刀伸出,將絲線一剪兩截,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持剪追

擊,創擬招術。

   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已明甚意,都是喜動顏色。程英道:「

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鐵鋪子……」陸無雙插口道:「好啊,咱們

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楊過心想:「倉卒之間,這兵刃實難練

成,但我接戰時隨機應變,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反正別無他法

,也只好一試。」心想若是一人去鐵匠鋪定造,李莫愁忽爾來襲,那

就凶險無比,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

被褥,扶傻姑橫臥了,同去鐵匠鋪。

   蒙古滅金之後,鐵騎進入宋境,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鎮

多為蒙古兵所佔,到處一片殘破。

   鐵鋪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掛著

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

   楊過瞧了這等模樣,心想:「這處所那能打甚麼兵刃!」但既來

了,總是問一問再說,於是高聲叫道:「師傅在家麼?」過了半晌,

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

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燻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

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說道:「客官有何吩咐?」

   楊過正要答話,忽聲馬蹄聲響,兩騎馬衝到店門,馬上一個是蒙

古什長,另一個是漢人,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那漢人大聲道:「馮

鐵匠呢?過來聽取號令。」老鐵匠上前行禮,說道:「小的便是。」

那人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撥歸軍中效

力。你明日就到縣城,聽見了沒有?」馮鐵匠道:「小人這麼老了…

…」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漢人道

:「明日不到,小心你腦袋搬家。」說著兩人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嘆一聲,呆呆出神。程英見他年老可憐,取出十兩銀子

放在桌上,說道:「馮師傅,你這大把年紀,況且行走不便,撥到蒙

古軍中,豈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這根子逃生去罷!」馮鐵匠嘆道

:「多謝姑娘好心,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死活都不算甚麼。就可嘆

江南千萬生靈,卻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驚,齊問:「為甚麼?」馮鐵匠道:「蒙古元帥徵集

鐵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既要再大事添造,

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聽他出言不俗,說得甚是有理,待要

再問,馮鐵匠道:「三位要打造甚麼?」

   楊過道:「馮師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該攪擾,但為急用,只得費

神。」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此物極是奇特,那知馮鐵匠

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

兩塊鑌鐵放入爐中鎔鍊。楊過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馮鐵匠

道:「小人儘快做活便是。」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

片血紅。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雖然從小

出門,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都是戚然有憂。三人望著爐火,心中都

想遭此亂世,人命微賤,到處都是窮愁苦厄,明日雖然有難,但驚懼

之心也卻淡了幾分。

   過了一個多時辰,馮鐵匠鎔鐵已畢,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

放在砧上,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他年紀雖老,膂力卻強,舞動

鐵錘,竟似並不費力,擊打良久,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

的粗胚,漸漸成形。陸無雙喜道:「傻蛋,今兒來得及打起了。」

   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打造這把大剪刀,用來剪斷我的拂塵

麼?」三人大驚,回過頭來,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站在門口。

   這一來利器未成,強敵奄至。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楊過看準

了爐旁的一根鐵條,只等對頭出手,立即搶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來剪我拂塵,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

。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交手不遲。」說著拖過一張板

凳坐下,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

   楊過道:「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瞧你這拂塵啊,非給剪刀剪斷

不可。」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聳,心道:「這女子中了我一掌

,居然還能坐得起,卻也好生了得。」冷冷問道:「黃藥師呢?」那

馮鐵匠聽到「黃藥師」三字,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隨

即低頭繼續打鐵。程英道:「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還問甚麼?你

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

   李莫愁哼了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黃藥師欺世盜

名,就靠多收徒弟,恃眾為勝。哼!他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個是

真正有用的?」說著左手一揚,白紙揮出,跟著手臂微動,一枚銀針

飛去,將白紙釘在柱上,說道:「留此為證,他日黃老邪回轉,好知

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

可不耐煩多等。」

   馮鐵匠瞇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見紙上寫著「桃花島主,弟子眾

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十六個字,抬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

李莫愁道:「還不快幹?」馮鐵匠低下頭來,說道:「是啦,快了,

快了。」左手伸出鐵鉗,連針帶紙一齊挾起,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

,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

   這一下眾人都是驚詫之極。李莫愁大怒,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

去,但隨即心想:「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居然如此大膽,難道竟

非常人?」她本已站起,於是又緩緩坐下,問道:「閣下是誰?」馮

鐵匠道:「你不見麼?我是個老鐵匠。」李莫愁道:「你幹麼燒了我

這張紙?」馮鐵匠道:「紙上寫得不對,最好就別釘在找這鋪子裏。

」李莫愁厲聲喝道:「甚麼不對了?」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

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

,刀槍不入,你聽說過麼?」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噹

噹巨響,更增言語聲勢。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萬想不到窮鄉僻壞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

道:「哼,銅屍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甚麼厲

害了?說甚麼刀槍不入,胡吹大氣!」

   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

,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

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

   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有這等事麼?我卻不知。桃花島主

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凌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

言,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給御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

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

。」

   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

道水氣而逝。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

由得暗暗納罕。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

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

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

造一座歸雲莊,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

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

   馮鐵匠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

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為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

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程英站起身來,黯

然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

為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馮鐵匠

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

收弟子了麼?」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裏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

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

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麼說,也即自

承是桃花島弟子。

   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

,似在出神思索甚麼。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

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

家師空閒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

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

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

,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裏卻決不肯

說。只是程英溫柔婉變,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

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

,卻也沒違背他本意。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見馮鐵匠

長嘆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不

自禁的也為之心酸,但轉念之間,心腸復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

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

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

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

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

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餘

,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為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

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

藥師從仇人手裏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

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

交集,悲從中來。
第  十六  回    殺  父  深  仇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

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

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捨,豈

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

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

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

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

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



   李莫愁殺氣斗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

」說著站起身來。馮鐵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

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

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

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裏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

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麼?」馮默風道:「我從來不得罪別人,

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

:「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

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

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

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

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麼?」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馮默風臉上登

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

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鑌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

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鑌鐵。李莫愁

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著手忙腳亂。」

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

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

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拐

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

,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

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

,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

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

我師妹為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

「怎麼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

,乾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那你先將我

打死罷!」說時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

巧,但手臂發抖,竟然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

閃過,始終沒有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

,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

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

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甚麼罵桃

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

上加快,並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

弟,你親眼見到麼?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麼?

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

鐵錘拐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

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

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

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

,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

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

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

,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

弓志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捲住了錘頭,這是李莫

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

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

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

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

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

,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

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

老鐵匠在兵刃上佔了便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

佔了上風,錘拐使將出來竟是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

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成不成體

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

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

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

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

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

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

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

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只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

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

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麼

?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佔上風麼?」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麼時刻一久,便可勝我。

」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眾為

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

四位師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

,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麼?黃老邪的功夫也

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

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麼

?」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

一路玉簫劍法,儘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

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凌厲,但他

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

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

一招你想得到麼?」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面

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剋制

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丟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

,這麼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

心這麼一彈,你這隻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

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剋制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

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分,犯

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將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

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

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

,身形已在山後隱沒,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

制勝,最快也須在數年之後。楊過這麼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

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

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

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

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

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

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里,已到

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

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

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

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

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

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

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

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

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

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

頭道:「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

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

。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

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綑,負在背上,對程英道:

「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

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

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

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

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

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

之外,不是傻裏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

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

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裏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

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

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

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

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

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

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

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

,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

,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

麼鬧著玩?」

   楊過那裏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

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

:「我知道的,你死後鳥鴉吃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

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

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

」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

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

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

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

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洒,此刻狀若瘋虎

,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

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

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

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

……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裏?」傻姑道:「我和爺爺,出

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

你爺爺做甚麼?」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

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

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

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

鬼……」

   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凌諸般往事

,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

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你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

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

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別扭,那知道

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

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為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你是知

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

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

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

,雙腿力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

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那裏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

復仇!我要復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

,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

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等我好了,卻原

來盡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

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

,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

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

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

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揚,但他自

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

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諦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

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

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

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

,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

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

,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

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

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

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

。楊過左手抱著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

,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衝去。楊過手起矛落,

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

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

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韁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

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

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

,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

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

,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

「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

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

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

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

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飢。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

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

躍,只採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

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採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

,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

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

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

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

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

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麼?」說著向楊過

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

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

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

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

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

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

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

……」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

,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

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

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

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斗見大敵當前,長嘆一聲

,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

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

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

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

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

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

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

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

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

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聲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

胸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

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

子中只有乾著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

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

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

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

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

「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

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

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

,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

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

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

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

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

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

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

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

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

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採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

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

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

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

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甚涯岸,他東摘一鱗、

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

,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

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

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

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

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

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

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

當專修那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

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

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

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

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

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

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

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

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盪。他曾見洪七公

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

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

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

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麼,突然見

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

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

。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

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

,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求

,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

一派想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

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

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

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

:「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

「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

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

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不得金輪法

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

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

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

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

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

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

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

剛猛,那知竟是這麼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

,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斗,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

。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乾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

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斗飲乾,只覺那酒極是

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

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斗。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

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

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

分抬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捧

,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

為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

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

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几,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

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

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

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

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屍,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

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

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

曲髮黃鬚,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

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

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

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

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

,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

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

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

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

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

,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

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

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

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

   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

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

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挾著,在佛家稱為緣

法罷了。那一位居士有興,儘可挾去。」說著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

人來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

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挾著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

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

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

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挾住了牛肉。眾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

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

了。」伸筷再去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

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為四截,猶如刀斬

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畏和法王廝拚。忽必烈笑道:「

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

爺,恨恨歸座,指著法王喝道:「你使甚麼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傢

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著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

再也不敢小覷。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

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

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

、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

聲,向他手腕斬落。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

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

肉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

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

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著實了得。瀟湘

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

但使的是甚麼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

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

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

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璫璫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

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盪,原來他竟搶了先著,使內勁逼

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挾著,勁力傳到

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那知法王的內勁忽發

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

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

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在並未出

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

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生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一塊小的罷。」說

著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

「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

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

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

然搶出,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

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

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閒,瀟

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裏?快快出

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焂忽之間卻已從西

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里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著接上,

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

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

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

,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人口中大

嚼起來。

   這一下眾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鬚

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

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

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鬚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

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

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正

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

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回轉。楊過看得有

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

,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

喝一聲采。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

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

眾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

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眾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

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

,將一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

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

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

著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

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

極圖一般周而復始,連綿下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

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

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

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

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

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拋棄兵

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

:「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

」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

,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

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

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

」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

啊,哈哈,你認得我麼?」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

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

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

「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

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

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

。郭靖呢,他在這裏麼?」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

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麼?」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

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為「你」,不說甚麼「老前輩」、「周先

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麼?他

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

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麼事?」周伯通心無城府,那知隱瞞心中之

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

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

」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麼?」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為甚麼儘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

郭靖?」楊過道:「我怎麼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

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

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麼女兒?」

   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

周伯通點著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

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麼?這

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麼?」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

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

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

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

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為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

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麼?」周伯通一怔,說道:「你

這娃娃,怎麼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

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

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

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

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

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

群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那將他放在眼內

,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

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

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

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麼?」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

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

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

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

為「牛鼻子」,只覺極為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

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

問道:「你要給他吃點甚麼苦頭?」楊過道:「我捉著他綁住了手足

,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著他之後,可

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

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入胡鬧頑皮,自是投其

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麼要偷

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麼?」周伯通嘆道:「我是郝大通的師

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

若是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但總是全

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

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著

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

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甚麼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

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

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

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

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

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

,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

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

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

。喂,小兄弟,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

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

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

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

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

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

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著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

近,剎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那知四隻手

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

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

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鬍子,

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為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

想適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

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那裏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

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

」說著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

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聰要待再敬第

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

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

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

   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

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

,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

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

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

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眾人愕然

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

左手提著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

喝了個涓滴不存。

   眾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裏毒物

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

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

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

柱,使勁幌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

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

帳上,來回奔馳,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

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衝到,倒也抵擋不住,一

個觔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眾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

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

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

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

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

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

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云:『未戰而廟算勝者

,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

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

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

來,又是在和誰講話,眾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

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眾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

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

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

」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

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

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只是尊駕踢翻

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

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

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

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

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

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

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

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

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

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裏去?」

   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

趕去。奔行數里,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著周伯通上船,兩人

扳槳,溯溪上行。眾人沿岸追趕,追了里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

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划,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

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

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

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

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了方向,眾人急忙倒轉船頭,划向來路

,從那樹叢中划了進去。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眾人須得橫臥艙

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峰壁立,抬頭望天,只餘

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裏寂無聲息,隱隱透著凶

險。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

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划了。」瀟湘子陰

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

沒這般大力,除非你僵屍來使妖法。」

   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

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

,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

湘兄、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

   眾人同聲叫好,依著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

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

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

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

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眾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

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

   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在武林中總也挨得

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

尼摩星搶著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裏胡塗的,小船抬

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

他說「武功胡裏胡塗的」是甚麼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

,人的…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麼……這麼幹的

,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

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

,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

   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

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

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

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

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眾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

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

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於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

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

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划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著小徑

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

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

火光,眾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

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

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歷

凶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

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峰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

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

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

。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客遠來,未克相迎,實感歉疚。

」法王道:「好說,好說。」那人道:「列位請進。」

   金輪法王等六人進入石屋,只見屋內空蕩蕩地,除幾張桌椅之外

一無陳設,四名綠衫男女跟著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

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分說了,

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飯,

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

   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

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

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

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麼?也不枉了他叫做老

頑童。」說著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麼?

」法王接口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谷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

」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麼?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

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

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

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觔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

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那知他突然飛起

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採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

到何年何月了。」說著氣憤之情見於顏色。

   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

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

,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

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

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

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

嘆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那知卻給老頑童毀了

,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知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

內,說甚麼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為甚麼

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為難。」說著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

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

   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

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谷

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

   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谷,行跡如此詭秘,原不肯向外人洩

露身分。」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

   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

夠,又衝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

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麼大不了!』竟一口氣

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

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

古怪,武功可著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

   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

。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掛西擺

,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毀。

我們忙著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

出谷去,將他擒回,交由谷主發落。」

   楊過道:「不知谷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才好。」第三個

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

言亂道,儘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吃,可怨不

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為何故意來跟尊師為難?我瞧他雖

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麼大

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接口道:「這老頑童說話傻裏傻氣,當

得甚麼準?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

「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

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吃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

菜連油腥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谷中

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著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

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吃,

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

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

   第一個綠衫人道:「谷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

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娘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

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麼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

,想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

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那一個臉上露過一絲

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著要乘夜歸去。但甚餘五人眼見谷中處處透

著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

此間,明日還須見見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

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

著臉道:「大夥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麼?」馬光佐見他僵屍一

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麼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蓆。只覺這谷中一切

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吃素,

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

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為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

,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采。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

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谷主是甚麼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

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麼水的?」法王道:

「這谷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

。」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

,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

之極了。」

   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咽,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

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餵你

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裏的蛔蟲也要氣死了……」馬光佐

大吃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

   這一晚眾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

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第  十七  回    絕  情  幽  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

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

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盡是

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

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

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

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

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捨,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

以下咽。也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是嬌艷無比

,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問道:「這是甚麼花?我從來沒見

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吃麼?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

致。」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

!」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

,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著

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甚麼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

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麼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

,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

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

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

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

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

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

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

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

」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

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

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

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楊過問道:「那幹麼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

?」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慾之

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麼的物事來。情花刺上

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

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

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

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麼難

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

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麼

?」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

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

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

」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

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麼?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

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

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

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

,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

一個甚麼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一個絕

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

這麼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麼一笑,二人之

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

,說甚麼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

」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那便是美人

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

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

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

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麼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

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

。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麼名字?

」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

「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麼?」

   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

比固然遠為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

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讚過她美貌,

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

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

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於人千

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

己才是瞎子,將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

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古人說一

笑傾人城,再笑傾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

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

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嬝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

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

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你手指疼痛

,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這不

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

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

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

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

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若是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

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

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

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讚對方之美

。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

,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

怕絕子絕孫麼?」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

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麼?」那女

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

,叫做綠萼。」楊過讚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

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

孫綠萼嘆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

,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

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措麼?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

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

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

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

「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

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

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

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

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

可不是嗎?」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

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

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

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

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

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麼?尹克

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麼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

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

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

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

,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麼處所,主人總是親

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

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

:「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里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

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

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

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

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

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

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幌,縱躍

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

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

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

。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

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

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

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

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

   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麼!甚麼

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鬚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

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

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

」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

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

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

,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

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

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

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

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

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甚麼東西,幾朵情花

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飢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

者長鬚上踹去,一腳將他的鬚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

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鬚上,道:「怎麼?」那

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

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

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馬光佐站椿立

穩,雙手摸著自己尼股發楞。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

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

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

首椅上。那長鬚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

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洒,只這麼出廳來一揖

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面皮臘黃,容顏枯槁,不似身有絕高

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

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

得甚是搶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

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

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

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

道:「那有甚麼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麼?」谷主道:「自敝祖上於

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

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這聲音

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

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

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

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

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麼?」各人想到此處,

各自戒備。

   只聽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

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

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

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

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

:「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

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

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

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

怎麼不吃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

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

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

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為是。

   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

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

:「好!」只是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

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麼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

,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

通非通,那長鬚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手飄

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

不打緊。」

   長鬚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

湘子道:「你使甚麼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

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

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抗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

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

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

刀用來幹甚麼的?」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吃一驚,他也不

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

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

,怎麼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

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

「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

:「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麼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

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

「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

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鬍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

剪你的鬍子。」

   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

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

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

   瀟湘子抬頭望著大廳的橫樑,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

,猛地裏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

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斗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

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觔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

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

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

手下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

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

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

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

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挾,叫

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眾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

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

他這般笑得極為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

實在太過難看,眾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

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

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

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

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

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

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鬚。樊一

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一側,長鬚甩開,鋼杖

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眾人「噫」的一聲,

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

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瀟湘子手腕斗翻,已

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裏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

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

,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

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

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眾人見這手功夫

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

聲采。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

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佔了先著

。那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

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

滾滾,轉瞬間鬥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

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

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儘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

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

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

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

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

光之中裹著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

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

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

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

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

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

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鬚挾入刃口,只

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

,用法與軟鞭,雲帚,鍊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幌,鬍子

倒捲,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捲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

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

,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鬚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

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幌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

,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

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

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

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

襲擊?眾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月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

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屍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

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

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

「施暗算的稱甚麼英雄好漢?」

   樊一翁斗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

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屍一般的人砰砰,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

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

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

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

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

,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

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

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

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

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

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

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

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

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

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

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

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

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

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

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挾中頭頸,收勁

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

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

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

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

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

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

,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

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

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樑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

,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樑上,哈哈大笑,屋樑離地有三丈來

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

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

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

,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

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樑上,

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

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

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

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

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幌,長鬚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

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盪開,左手攀住橫樑,全身懸空,

就以打秋千般來回搖幌。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

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

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

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

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樑,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

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

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

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

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貍奴般捲成一球,抓住橫樑

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

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

在橫樑上揮鬚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後

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

在懷中一探,斗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

。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

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

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

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

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

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

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麼開我玩笑?」周伯通

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佔了便宜。」楊過一怔,

道:「甚麼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

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捲,

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

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鬚也已揮將過來,他雙

手攀住橫樑,全憑一把鬍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

長鬚甩將過去,但他鬍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為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

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鬍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

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

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

道:「長鬍子,我的鬍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周伯通

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

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

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

的鬍子本來舒捲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

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

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麼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

:「你怎麼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

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

你怎麼?」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

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

中鼻樑。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

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怹擊中顴骨。一高

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

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

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

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

,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噹啷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麼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

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噹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

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不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

迴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樑上旋去。

   這麼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眾人聯手,

自己抵擋不了,一個觔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

,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

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

窗躍出,眼看綠影幌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

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

,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

,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

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

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

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

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

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

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

,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

,他那裏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

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

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

,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

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醜

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

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

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樊起來,別再跟客人

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

。」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廝打實是迫不得已,他

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

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

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

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

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

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

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幌,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將上

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

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

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

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

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

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

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

。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

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神

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

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

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

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

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

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

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

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

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

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

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

:「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

,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

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

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

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

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

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

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

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

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

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

驀地裏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

,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過了半晌

,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

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

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

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

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

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

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

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

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

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

!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

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

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

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

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

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

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

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

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別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

:「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

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

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

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

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

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

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

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

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

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

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

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

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

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

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

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了下去

,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

,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

,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

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

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

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

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

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

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

,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

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

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

,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

,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

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

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

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

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

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措之意,眼光漿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

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

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

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

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

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

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

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

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

卻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

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

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

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

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

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

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

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

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

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

,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自己於心不

安,但若與他長自古墓中廝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

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

,如此毅然割絕,實係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

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

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

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

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

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

,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

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

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

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斗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

:「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

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

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

心中悽側,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

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幌幌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

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

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儘可打

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

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

極好,卻不發作,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

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抬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

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

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

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

:「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馬光

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

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

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

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

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

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稱謂。

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

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

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

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

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

,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

?」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

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

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

給抓出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

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

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洩在他身上,回頭喝道:

「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干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

「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

」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

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

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

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

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

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

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囉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意會忽下殺人的

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

麼?」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

忌甚麼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

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

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

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

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

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

「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

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

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

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

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

,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

,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閒,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

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

出去?」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

?」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

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

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

,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

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

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

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

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

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

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

這幾句話,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

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

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

。」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

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

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凌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

開,剪刀刃口迴了過來,喀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

一個觔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

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吁」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

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

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捲,大剪便如何

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

倩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

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著著進

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一

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幌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

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

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

,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

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輪,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

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

,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

然是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

的亂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

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

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

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

也成招數。楊過連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

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

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

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

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

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幌腦,神情滑稽,鬍

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幌動得厲害,斗地心念一動,

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

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著搖

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

翁怒道:「那關你甚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

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麼?」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

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

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

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

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一

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

也是極為迅捷,長鬍子跟著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

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

一翁的鬍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現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

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

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

鬧,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鬚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

他鬍子。

   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

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

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

!」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馬光佐剛才與樊一翁廝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

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鬍子,那更是怪模

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

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洛,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手臂酸

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麼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眾人眼見楊過已然獲

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沉重的

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著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

,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

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

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為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

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龍女素知楊過

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

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

,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

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

」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

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

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

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

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外與

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

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

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

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

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

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噹的一響,鋼杖一端著地,另一

端當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采。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

笑道:「怎麼?」樊一翁脹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

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

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

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

一翁一張臉更是脹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讚楊過的聰明。昨日周伯通

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

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沉重,轉勁不難,楊

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為易。但公孫谷主與眾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

為驚詫。

   楊過笑道:「怎麼?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

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

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為先

。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

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

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

他的手裏,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

人。」

   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

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

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焂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

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

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

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

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麼?」樊一翁叫

道:「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

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

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佔到

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

:「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

   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

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

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

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

著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

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他她眼前

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

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

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

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第  十八  回    公  孫  谷  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

在眼裏,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

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馬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刷的一聲,抽刀

出鞘,精光四射,確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

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

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

再無容情,呼呼聲響,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

水」,乃是潑水不進之意,可見其嚴謹緊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凌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

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

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

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使

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的「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

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一般「借力打

力」、「順水推舟」之法。

   眾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

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

   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

愈大,愈是顛顛倒倒,難以自已,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

中,只捲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

道:「一翁,退下!」

   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

他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

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

得也是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

過朗聲說道:「你能立定腳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就只怕你師父

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見他腳步踉蹌,再轉得

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斗然躍高,身在半空,舉掌在鋼杖頭

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是奇大,將鋼杖

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

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之間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

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

觀火之意。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

!矮鬍子輸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

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

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遠,而樊一翁

這一撞又是極為迅捷,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

綿地,抬起頭來,見是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

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麼?」

   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

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一撞。

   樊一翁一怔,問道:「是甚麼?」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只

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

「你比武勝了,心中又有甚麼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

得甚麼?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

得如此。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

。」

   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

,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

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

是憤怒?還是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

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若你死了,難道我還

會活著麼?」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的神情,

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

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

,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

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楊過與法王等同來,法王隱然是一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

步,是和是戰,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終袖

手旁觀。

   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

「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是擊了三下。十六名綠衫弟

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

,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確是變幻無方,

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可說各有千秋。心

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

是只求脫身,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免脫,我卻偏偏要留在

谷中。」

   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

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為漁網所擒,竟

是無從著手。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

開古墓派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敵人難

以確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遊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是逐步縮小圈子。

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

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始終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用暗器傷人

,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

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

被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

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是盡數擋住。玉蜂針七成金、三

成鋼,只因這三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一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

孫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揣,放回金

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

眼前金光閃動,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

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暗叫:「罷了,罷了!落入這賊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

辱?」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啊喲!」楊過回過頭來,

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漁網一角軟軟垂下。

   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楊過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脫

出包圍,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卻向他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出谷

去。楊過暗想:「她捨命救我,情意自極可感。但我這一出谷去,姑

姑定然被迫與這賊谷主成婚,今日拚著給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

決不出谷。」站在廳角,雙目瞪著小龍女,心想我在這頃刻之問身歷

奇險,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麼?

   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聲。

   公孫谷主擊掌二下,四張漁網焂地分開。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

:「你幹甚麼?」公孫綠萼道:「我腳上突然抽筋,痛得厲害。」公

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

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發作,冷笑一聲,道:「好,你退下。十四兒

補她的位置。」公孫綠萼垂首退開。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過去拉

住了漁網,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頭上紮著兩條小辮。

   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楊過心中歉仄

,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

   公孫谷主又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

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公孫綠萼

神色極是驚惶,連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

禍臨頭一般。楊過微微一笑,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

內堂叮叮噹噹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是拉著漁網。

   眾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

鉤和匕首,精光閃閃,極是鋒利,任誰被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

命之望。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傢伙對付客人

,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

你偏生要在此搗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

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更是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

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傢伙,咱們出去他媽的為妙,你何

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

,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

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

不禁帶著微笑。

   她這番曲折的心事,楊過卻那裏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

她居然還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適才更甚,就在這傷心、悲憤、危

急交迸之際,腦中焂地閃過一個念頭,也不再想第二遍,逕自走到小

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過兒今日有難,你的金鈴索與

掌套給我一用。」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

,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

   楊過緩緩接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麼?」小

龍女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

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

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

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

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

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

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當真是勇氣百倍,就

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

套,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

   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

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

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

被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

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

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

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

,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掌套,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

鉤,卻是絲毫無損。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

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免脫,但求包羅嚴密,

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

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

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

倒在地,痛得哭號起來。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

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

清脆動聽。這一來,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只是未得

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馬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

免顯得寂莫,他叫了幾聲,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

高麼?怎麼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

得這般驚天動地。」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法王見公孫谷主雙

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再也不去理會馬光

佐說些甚麼。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字後,已知半

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然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但想:「

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

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

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

戒備,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

忽。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

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厲,

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

。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公孫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

一扯。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五指劇痛,只得鬆手。公

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被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一振,金鈴抖動,分

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谷主胸口門戶大開,

雙臂長伸在外,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

試探。公孫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

右臂一長,焂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巨骨」與「天鼎」雙

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

驚,急忙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了對方這斗然而來

的一掌。

   楊過曾聽歐陽鋒、洪七公、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知道一

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但總有跡

象可尋。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練得經脈倒轉,周身大穴全部變位

,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

反應,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心中一餒

,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見他雙掌翻起,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

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心知厲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鈴索與他

纏鬥,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

   頃刻間已拆了十餘招,楊過全神招架,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

按來,似柔實剛,依稀便是完顏萍的「鐵掌」路子,忙躍開數尺。公

孫谷主一掌按空,並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兩尺,身形一幌,已縱到

楊過身前。常人出拳發掌,總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縮,拳掌便跟著打

出,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手掌不動,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

。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然而以之發招,究嫌過於遲緩,公孫谷

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楊過待要側身閃避,已然不及,

只得左掌揮出,硬接了這一招。拍的一響,雙掌相交,震得楊過退後

三步,公孫谷主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孫谷主穩住了身子,顯是大佔上風,其實楊過掌力反擊,也已

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心中大感訝異:「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

十成功力,這小子竟然接得下。纏鬥下去,未必能斃得了他。倘若給

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說了。」雙掌連拍,錚錚作響,聲音極是刺

耳,說道:「姓楊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麼?」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勝敗已分,再打下去,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

,谷主說到這句話,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對方決

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谷,除拚死活之外,別無他途。當

此生死大險之際,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何況小龍女

已認了他,心中喜樂無涯,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打死了我,

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裏是

掌底留情了?你這是輕不得,重不得,無可奈何之至,手足無措之極

!」

   楊過這番猜測,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公孫谷主恨

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絕了後患,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那也顧不了

許多,他的無可奈何,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他轉頭向

女兒道:「取我兵刃來。」公孫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你沒

聽見麼?」公孫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憑他一雙空手,我已經對付

不了,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那還有甚麼生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

!」

   公孫谷主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

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

,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

趣。」

   那知小龍女並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只是這

裏的公孫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

」楊過大急,心想:「姑姑甚麼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難道他

就會見諒?」

   卻聽得小龍女問道:「過兒,這幾天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是

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裏還想到甚麼逃走?說道:「姑姑,你不惱我

了?」

   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麼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你轉

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

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嘆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

你縫件新袍子,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縫了又有甚麼用?唉,想

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悽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

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的替他縫補。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麼將他拉在身

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

之度外,當真是旁若無人,大廳上雖是眾目睽睽,兩人就似是在古墓

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適才我激得你

嘔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的

事。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沒見你幾日,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

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

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麼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

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法王等面面相覷。公孫谷

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

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

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鬍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唉,你真是頑

皮,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

惜麼?」說著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公孫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

,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

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孫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雖然惱

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公孫綠萼

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一幌,退後

數尺,將兵刃接在手裏。


   眾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

似是黃金打造,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

動,顯得刃身極是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

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

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

「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

不著,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等你

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公孫谷主的黑劍與金

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

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是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

身分,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

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回頭一笑,

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

   公孫谷主的武功之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

項得自祖傳,只因世居幽谷,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是以三項武功

雖奇,卻不為世間所知。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若為高手察

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公孫氏祖訓嚴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

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

。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卻是見識廣博,心思周密,助他

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曾對他

言道:「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對手就算絕頂聰明,

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但你雙刃既動,豈有五十招內還

殺他不得之理?」

   他見楊過提索出戰,當即叫道:「看劍!」黑劍顫動,當胸刺去

,可是劍尖並非直進,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

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

   公孫谷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

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一過,已連他

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楊過自頸

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

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為駭異。

   公孫谷主一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

十次,竟是無法還手,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而左手倒提的一

柄鋸齒刀始終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動,多半萬難抵敵,當下不及多想

,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一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公孫

谷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大喜,鈴索一抖,已將他右腿纏住,

剛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劍劃下,嗤的一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

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眾人齊聲「啊」的一叫,只聽得風聲呼呼,公孫谷主已揮鋸齒刀

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噹的一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

樊一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公孫谷主

暗自驚異:「這小子當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橫斫,

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劍招以輕靈為先,兩般兵刃的性子

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公孫谷主雙手兵刃

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當真

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

   楊過大喝一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

住門戶。公孫谷主刀劍齊施,一時竟然難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變

化精微為主,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

沉重的一條鋼杖,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

   公孫谷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黑劍劃將下來,喀的一聲,

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叫道:「妙極!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舞

動半截鋼杖,反而大見靈動。公孫谷主「哼」了一聲,說道:「妙是

不妙,瞧瞧再說。」左手金刀疾砍下來。

   這一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為呆滯,楊過只須稍一側身,便可

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絕無

閃避躲讓之處。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一招「隻手擎天」,硬接了

他這招。但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

臂只感一陣酸麻。公孫谷主第二刀連著又上,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

。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

鈍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

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

震壞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

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

   公孫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左手一刀砍過,右手黑劍

焂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

伸手平掌一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原來小

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也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

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那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黑

劍斗地彎彎的繞了過去,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一驚,急

忙向後躍開。公孫谷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倘若公

孫谷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然

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

忙腳亂。

   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著,均想:「這谷主的

陰陽雙刃實是凌厲兇狠已極,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竟然躲得過這

許多惡招。」

   公孫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

。谷主沉聲道:「你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你大佔便宜的和我

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臉

?」谷主收回刀劍,道:「我佔了甚麼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

「你使的是湊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劍,這一刀一劍,

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是不是?」谷主道:「是便

怎樣?你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笑道:「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

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

姑的。」他雙手一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泊泊

流出,笑道:「我空手來你谷中,豈有為敵之意?你要殺便殺,何必

多言。」

   公孫谷主見他氣度閒適,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是談笑自

如,行若無事,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非我所及

,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傾心於他。」點了點頭,說道:「好!」

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

   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

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

,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

投,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

   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裏來的仇怨?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

,自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

。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

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

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

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

事盡數忘了。公孫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

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

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公孫谷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呼,

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麼?」谷主微微

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

期。」

   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

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谷主

成親?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

不能捨卻他另嫁旁人,於是回頭向谷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

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

   公孫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為甚麼?」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

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公孫谷主身子幌了兩幌

,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

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捨不了

他。咱們要去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逕往廳口走去



   公孫谷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谷,除

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

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面說,一面撕

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公孫谷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

谷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法王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

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陪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倩,讓了他

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

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極

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

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

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公孫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

谷,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

。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

,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

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

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

是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

   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

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幹甚麼?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

惻的插口道:「馬兄別要胡說,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

大吃一頓呢。」馬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麼吃頭?我若

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

苦跟一個兇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

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馬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活命之恩

,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馬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不

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若是你救了一位

姑娘,便想霸佔她身子,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他心直

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公孫谷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當下不動聲色

,淡淡的道:「我這絕情谷雖非甚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

,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為的是他

姓楊,我便說姓柳。」公孫谷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

,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馬光佐插口道:

「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

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甚麼便叫甚麼罷。」

   公孫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

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

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干。」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嘆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

一個人打你不過,我只好幫他。」公孫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

:「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麼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

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你

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法王插口說道:「公孫谷主,你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

長劍麼?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你性命難保。」

   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

甚麼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

必有。」說著嘿嘿冷笑。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

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

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

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

心了。」小龍女道:「怎麼?」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

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谷主

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

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

錯,布滿入口,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

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

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麼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

說道:「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八名綠衫弟子

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

了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

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麼古怪?」楊過將她雙手

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復有何撼?便是萬劍穿心

,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一齊步入劍室

,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几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

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銹斑駁

,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的懷中。楊

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

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谷主有令

,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

   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二人

相擁而吻決沒甚麼不該,只是有人在旁干擾,難以暢懷,當下嘆了一

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你再這般親我。」

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

不夠。你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

古墓裏也沒這麼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

都是一般的利劍,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但瞧來瞧去,各

劍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

有機關?」楊過道:「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

你為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為人,我不信

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嘆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

他麼?」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我二人

聯手勝得法王,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

和我二人動手,卻也是存了私心。」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

領會得一些了。」隨即說道:「我只擔心你的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

。」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

,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甚麼。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

楊過道:「我見了你,甚麼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

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法王之時咱們

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

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的妻

子啦。你說甚麼,我便聽你的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

……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

般親熱,我怎麼還能是你的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裏,我

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

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

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

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應甚麼?」楊過撫著她秀

髮,說道:「咱們勝了那谷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甚麼,你

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

難道我想離開你麼?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麼?我自

然答應你,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

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儘快走罷。」轉過身來,想

住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

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

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只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

段劍鞘來。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

童燒去半截,劍身才顯露出來。主人如此布置,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

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

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但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

,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

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只是兩把劍既

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楊過翻轉

劍身,只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

是「淑女」兩字。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

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好

用來與谷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

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

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

好,咱們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艷

欲滴,美麗異常,只是插得亂七八糟,不成格局,於是順手去整理一

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上已被

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麼?」楊過道:「這是情花

啊,你在谷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麼?」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

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麼花?」

   楊過待要解釋,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於是兩人重回大廳。公

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

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

變色。

   公孫谷主待二人走近,說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

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

,只是點到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

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

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麼?那我們去換過兩

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

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

,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佔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

跟你為敵,也不是與你比甚麼勝敗。只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

道謝。」谷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

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

輸了,我和他葬身在這谷中便是。」公孫谷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

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

公孫谷主心想:「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迴

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是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

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公孫谷主對她劍招卻不

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之中顯是故

意容讓。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谷主,你這般惜玉憐香,只怕

要大吃苦頭。」公孫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

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

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

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

的一招「簾下梳裝」。公孫谷主一驚,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橫金

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噹的一

響,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

是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

只為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

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公孫谷主也是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

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壁,竟然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

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

…」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

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

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

劍,劍變刀,當真是奇幻無方。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

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馬光佐叫了起來:「喂,

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甚麼古怪名堂?你……你……你

可越老越不成話了!」

   公孫谷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

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

?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

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本已漸佔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

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

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

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佔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

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

威力立減。

   公孫谷主大喜,噹噹噹,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

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

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

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

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

,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迴劍護住楊過頂心。

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

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

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

,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長。

   數招一過,公孫谷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

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一

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叫做「舉案齊眉」,劍

意中溫雅密意,風光旖旎。她心中滿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視楊過,突

然之間,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險些連劍柄也

拿捏不定,不由得臉色大變,躍開三步。

   公孫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龍女

不明甚意,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

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是

憐惜,柔聲問道:「很痛罷!」公孫谷主乘此良機,刀劍向楊過一陣

急攻,小龍女疼痛稍減,提劍又上。楊過心中關注,道:「你再休息

一下。」豈知他一動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噹的一響,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黑劍

隨即前挺,已抵住楊過胸口。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他金刀攔住,無

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

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公孫谷主

問道:「柳妹,你怎樣?」

   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只聲擦的

一響,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併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

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

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

   公孫谷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

「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

龍女也跟隨入內。

   馬光佐道:「大和尚,僵屍鬼,咱們得設法救人。」金輪法王微

笑不答。瀟湘子冷笑道:「大個兒,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麼?」馬光

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公孫谷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說道:「割幾綑情花

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

甚麼事、說甚麼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

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

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

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公孫谷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

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螯咬,四肢百骸,劇

痛難當,忍不住大聲號叫。小龍女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向公孫谷主

喝道:「你幹甚麼?」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公孫谷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

期,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

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與你有舊,只畏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

然也是禮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眾弟子

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

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

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公孫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

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

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

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

結百年良緣,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

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別說於我有救

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對我千依百順,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歡

心。」她垂首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

在荒山中遇著我,若是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

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甚

麼好處?」

   公孫谷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低沉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

,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

至於歡樂悉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

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

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

製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

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若是你寧可任

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

害之意,你儘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一聲

,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

是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然如此難當,若這疼痛

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

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

取藥解救。」

   公孫谷主一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在耳裏,心

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

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

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先給他治好傷。」

谷主嘆道:「柳妹,你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

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麼?」說著轉

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

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

」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

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

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

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

,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

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

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公孫谷主「啊喲」一聲驚呼,道:「你……你……」隨

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

嗎?」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邁步出室,再不

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攜同靈藥

前來救你。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慾之念。縱有

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逕自去了。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

已全都算不了甚麼。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

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

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

「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

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於是咬緊牙關,

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沉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

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

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

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

賊谷主廝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

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一幌,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

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

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你……你……」公孫

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

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

。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

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

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

哥,倘若有人進來,你就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

給你。」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

,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

,竟然說不下去了。公孫綠萼微微一笑,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即

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

   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

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

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和程英、陸無雙,以

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

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

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

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

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

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

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為我干冒大險,

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的

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正自徬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

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顯然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

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當下放輕腳步,跟

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

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湊眼向

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公孫

谷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

   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為何

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

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

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

人公然說將出來,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

   公孫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爹

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那裏還顧念到女兒?」公孫谷主哼了

一聲,並不接口。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

,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

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

,暗想:「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

   公孫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

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

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麼?」綠萼道

:「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

德,放了他罷。」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

多事。」

   公孫綠萼側頭沉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於臉現

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

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

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你為何

又來了?」公孫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你逼迫龍姑

娘與你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

   公孫谷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是養虎

貽患。把你養得這麼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拿來!」說

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甚麼?」谷主道:「你還裝假呢?那

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

道:「那麼那裏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一叢叢的掛著無

數乾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

孫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

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

會給爹爹知覺?」

   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一直在廳,沒

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

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

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

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雙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認,

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

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罷!」說著走向

室門。

   公孫綠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

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

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

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谷主忙揮手命

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

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

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顏俏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

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

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

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

   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公孫谷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

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

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

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規矩,你是知道的。擅

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嘆道:「你

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你好好去罷!」說著抽出

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

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

聲道:「饒他!」谷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為父的

多了。」揮劍往她頭頂劈下去。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

當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阻他黑劍

下劈,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急提真氣,身

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

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一齊

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

   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

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

岩?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來丹房之

下竟是個深淵。
第  十九  回    地  底  老  婦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

,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住,那是非死不可。衝力既大,入水

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沉勢一

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

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盪,似有甚麼巨大水族來襲。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

?」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甚麼堅硬之物,

跟著波濤洶湧,他借著這一掌之勢,己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係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

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

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

有毒龍?」手上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

吸了口氣,準擬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實地,這一下非

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深淵之旁

的巖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

。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

吐水。只聽得巖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隻怪物從水潭

中爬了上來。

   公孫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甚麼?」楊

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

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

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

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凝

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

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

」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巖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

,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

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觔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

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卻絲毫未失,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的

力道,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

,想見其皮甲之堅厚,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

,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膏於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

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法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巖石上光溜溜

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

佩劍麼?」

   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

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

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

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是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

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於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

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拍拍兩聲,同時

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

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

將一鱷踢下巖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

巖下滑落。

   公孫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巖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

心一托,將她救上。這麼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

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

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

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

,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兇鱷,背上卻也已驚得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

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

:「沒有。」只是適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

躺在巖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麼將牠弄死

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

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

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

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巖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

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

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畏再挨幾次,終

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

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

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

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

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

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

   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

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

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

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你?那倒

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

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麼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是

儘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

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

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

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

只須不加施救,便難以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

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那裏還有絲毫父

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她越

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

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

「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巖上攻來

。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

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方,處事公正,谷中

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

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

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

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不

住顫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是難

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

,神態猙獰可怖,於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

世想轉生變作甚麼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甚麼也不變的。



   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

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

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

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

,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手忙腳亂,轉眼便要輸了。偏生事不湊

巧,姑姑在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

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

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

   公孫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

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黑漆漆的,甚麼都瞧不見

。」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

拍她肩頭,意示慰撫,一拍之下,著手處冰冷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

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

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

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

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

,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繫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

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甚麼東西?你要不

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沉沉地,問道:「那是甚麼?」綠

萼一笑,說道:「是你袋裏的東西,怎麼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

,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

包中供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

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公孫綠萼的俏臉,心想:「古人言道

珠稱夜光,果然不虛。」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

「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

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

了半天沒找到,怎麼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麼不服啊

?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餘問話連串不斷,竟

沒讓楊過有答話的餘暇。

   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

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綠萼藉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

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

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

。」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經管,這靈芝

便是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

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

。」綠萼忙問:「怎麼?」

   楊過道:「這個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

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

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

,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

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我也毫無所覺。唉

,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

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

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

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

瓶裏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色作深

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

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是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

,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

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麼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裏可就糟了

。」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麼一枚」,不由得一

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

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

,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

麼法子救她?」

   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這絕情丹谷中本來很多,後來

不知怎地,只賸下了一枚,而這丹藥配製極難,諸般珍貴藥材無法找

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

,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辦,因為

一枚丹藥衹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

不來救你?」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嘆一聲,說道

:「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痴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將

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麼好心的

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

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

:「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可說是人情之常。

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險惡之

極;而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

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

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總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言

明丹藥只有一枚,於是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

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

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

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於是張口

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

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為之一振,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綠萼忽

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

是欺騙龍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只是不願更增她的難過,是以並未說破,這

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將來你須得處處

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嘆道:「唉,你不知爹

爹的為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致再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

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著你

一起死麼?」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巖來,前足

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

羊皮有甚麼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一聲,

應手而入,原來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扎了幾

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

首,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

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

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干的

。」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

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

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

:「你瞧,你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

鱷潭了。啊……這裏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

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是圖上所繪不虛,那麼從這通道過去,必

是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著向下,

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

盡,不知通至甚麼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麼?」綠萼搖

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怖之物,只怕大

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餵東西給

牠們吃,爹爹不知道為甚麼……」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但見巖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

道的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

其中不知還養著甚麼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凶險更大。然而總不能

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

,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於是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

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巖上一點,已飛入潭中。

綠萼驚呼一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一頭

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沉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巖

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裏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是回去

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

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

」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

起,打了兩個結,成為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

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巖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

一塊凸出的巖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著聲音

。」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拍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

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

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

將你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但望出去始終是黑漆漆的一團,心中甚是害

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長袍

摔在潭裏,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

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一聲,又將長袍揮出。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巖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

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襬,左手卻抓了個

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沉,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

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將她托起

,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

這洞裏可不知有甚麼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說

著弓身鑽進了洞裏。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你拿著。」接過楊過

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於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

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

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

真將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

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

甘來,漸入佳境。」綠萼嘆道:「楊大哥,你心裏不快活,不必故意

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

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竟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

」,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

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

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兇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

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公

孫綠萼更是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雙腿。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道:「是

鬼麼?」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

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於是朗聲說道:「在

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

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甚麼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

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

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

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

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麼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麼?」語

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

「我爹爹確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麼?」那人嘿嘿

冷笑,道:「我識得他麼?嘿嘿,我識得他麼?」綠萼不敢接口,只

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甚麼名字?」綠萼道

:「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

「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麼,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

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麼?」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

今年十八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

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

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

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

怒容,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急忙跟了進

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

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餘

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

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

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

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

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忽而淒

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

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

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

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

求援。

   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麼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

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

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

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髮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

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你

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

道:「你左邊腰間有個硃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

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

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於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

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

「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

你腰問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

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

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

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著她的臉色

,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

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

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裏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

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

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

,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幹麼?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

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

色又是喜歡,又是難道,這顯是母女真情,那裏能有半點作偽?那婆

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

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

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幹麼?」

   綠萼道:「媽,你聽我說。」於是將楊過怎樣住入絕情谷、怎樣

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是

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

女之事以外,其餘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瞧向楊過的

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

,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兒看

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於是說道:「公

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甚麼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

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

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錚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

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

下。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

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是金輪法

王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

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

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你。」走過

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你教他怎麼稱呼,也就是了。

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

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麼?嘿嘿,還不跪下磕

頭,稱一聲『岳母大人』嗎?」

   綠萼忙道:「媽,你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

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

別無他念?你的衣服呢?幹麼你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

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倖無恥

,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你娶我女兒不娶?」

   楊過見她說話瘋瘋癲癲,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

,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

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

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於是微微一

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捨身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

的男子,此恩此德,終身不敢或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

答應娶綠萼為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為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

了。」

   公孫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

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你怎會在這裏?爹

爹怎麼又說你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你在

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你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

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週,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

母親披在肩頭。

   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一陣難過,

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一動,

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甚麼東西,但轉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

出來。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

哥身上這情花之毒,你能設法給治治麼?」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

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

「媽,你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

力助你。楊大哥,你說是不?」

   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

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

,能賜示一二麼?」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

不難。」向楊過望了一眼,說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

,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

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一驚,問道:「你從上面這

洞裏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

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你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你下得了這手麼?挑斷我手足筋

脈的,便是公孫止。」

   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

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一震,問道:「為……為甚

麼?」

   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道:「只因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年

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裏,

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

了些。一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

   裘千尺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裹腹充飢。」說

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綠萼與楊過看到這

番情景,均感悽慘。裘千尺卻是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綠

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一顆,在這石窟

的土中抽芽發莖,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

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麼一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

樹,那麼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一堆白骨。誰想得到

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

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一根樹幹,枝幹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

下數十枚來。

   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一

們口噴棗核的絕枝,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

神不禁為之一振。

   綠萼檢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

的石窟之中,她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餘年的怨毒,別說她

本來性子暴躁,便是一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

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艷端麗,動靜

合度,憐愛的柔情漸佔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甚麼壞話?」

   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

又問他,媽是生甚麼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一頓

,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他又是板起臉斥責。

」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麼想?」綠萼眼中珠滾動,道:「我一直

想,媽媽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愛得不得了,因此你

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傷心難過,是以後來我也就不敢再

問。」

   裘千尺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媽媽既不美貌,又

不和氣,卻是個兇狠惡毒的醜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

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你和我心中所

想的一模一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

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

,當真以為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

   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麼好看?待你或許

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甚麼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麼問,只得應道:

「是啊,你說的對。」

   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一聽便知,心道:「天

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

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於是說道:「

萼兒,你問我為何身陷在此?為甚麼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你好好坐

著,我慢慢說給你聽罷。」


   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後來為避安史之

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

,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

過和綠萼同時「啊」了一聲,頗感出於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

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你把鐵掌幫的情

由說些給萼兒聽。」楊過一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

知鐵掌幫是甚麼。」

   裘千尺破口罵道:「你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振於大江南

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你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

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你

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

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

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

,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一燈大師為師,鐵掌幫即風流

雲散。當鐵掌幫散伙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

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於他

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

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谷中僻處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

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是更加興旺,聽楊過居然說連「

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

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抬起頭來正要開口,

只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一

軟,臉上伯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你媽

媽越是罵得兇,你自是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

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一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顏萍

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

掌幫幫必有干係。」閉目一想,於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便的拳法

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

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當即叫道:「啊喲,我記起啦。

」裘千尺道:「甚麼?」

   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

手,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

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麼一副

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

,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

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你見我身

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麼?」

   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別心急

,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裘千尺

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

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

似是而非,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顏萍拳法中

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抬足,嚴密渾成,

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

   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

,你仔細瞧著。」楊過一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

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

。」於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

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

,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麼名字?他跟你說

些甚麼?」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

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

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麼?」

   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

好武,十餘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

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

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那裏還有

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

   綠萼會意,問道:「媽,你怎麼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

道:「叫他公孫止!甚麼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你說下

去罷。」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

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彆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

位舅舅嗎?」裘千尺道:「你不知道麼?」聲音變得甚是嚴厲,大有

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麼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

跟我說過。」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道:「你……你果然是甚麼都不知道。可憐

!可憐!」隔了片刻,才道:「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木舅舅裘千

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一模一樣,但

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

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

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是督責

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

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

:「媽,兩位舅舅為甚麼事鬧彆扭?」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

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

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

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為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

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麼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

,常為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

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兇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

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於是兄妹倆吵

了一場大架。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

   「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無意中來

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

﹐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

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週到

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

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有一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

捨命殺退﹐這絕情谷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

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

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罵﹐粗辭污語﹐越罵越凶。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實是大

為失態﹐連叫﹕「媽﹐媽﹗」可那裡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

﹐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正合心意﹐不免在旁湊上幾

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

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

一再重複﹐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

一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那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

我奉承﹐暗中卻和谷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後﹐他仍和

那賤婢偷偷摸摸﹐我一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

﹐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裡過了幾年﹐我

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谷

永不歸來。

   「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

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

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

待我﹐那時一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衝出去一掌一個﹐將這

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則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

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

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

   「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

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

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

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一去七日﹐我再到何處找去﹖」說到這裡﹐牙

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

   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么

她答應什么﹐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

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么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

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

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

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裡﹐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

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于激得他生了

反叛之心。」綠萼祇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日辰時再在這

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

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兩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痴痴迷迷

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

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贊﹐跟著又摟摟抱抱﹐親

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一早﹐我假

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

﹐當真是打從心底裡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

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裡。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

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

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

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分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

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谷中世代

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扎著起來﹐

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什么

﹖」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么﹖」楊過心想﹕「定是你將絕情丹

毀了個乾淨﹐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

霜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

罷﹐終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

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制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

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

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干。他

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

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復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

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一顆﹐只能救得一

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

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

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

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

感激之情﹐掙扎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

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祇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

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尸身上

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姐姐﹐我甘心

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

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結﹐足

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

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

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想﹕「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

。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憐這賤婢么﹖」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

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

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

試試你的心腸﹐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

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

給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

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谷去﹐那么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

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將

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

   「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姐姐﹐過去的

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干二淨。你幹了這杯。』他

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椿心事﹐胸懷歡暢﹐竟然喝得沉沉大

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

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

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

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週﹐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

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為生么﹖」裘千尺道﹕

「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

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

笑道﹕「我跟他做了這么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

石窟﹐有這樣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裡

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

﹐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樹下

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

了頂﹐凝思半晌﹐實是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當下躍上

棗樹﹐攀到樹頂﹐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當下

屏住呼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

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

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

﹐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

   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

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

」於是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

助﹐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

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了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

一條棗樹的枝干﹐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於是又

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儘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

﹐雙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

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

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幹兩端橫架于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斷凌空者

只是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甚是堅牢﹐吃得住自

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昇﹐低頭

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影。

   手上加勁﹐上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

臂一曲﹐呼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昇起。在

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

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鬱悶﹖可見

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裡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

反而不開心了。」於是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

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裡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

﹐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

還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

小傻瓜﹐你給他佔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

說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為什么要臉紅﹖我

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

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

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

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

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

知道么﹖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

﹐還有什么丈夫﹖」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

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

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向上昇去。綠萼仰望母親﹐

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另另的在這地底石窟

之中﹐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

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這才放心﹐於是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

拉緊﹐身子便即凌空上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

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一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

一松﹐身子便急墜下去。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

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

步聲響﹐竟然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是吃驚非小﹐當下顧不得回

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裡鬼鬼祟祟

﹐幹什么勾當﹖」接著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沉重的兵刃擊嚮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祇得回過左手

﹐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的來勢。黑暗之中﹐樊一

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向他腰間橫掃

過去﹐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將他攔腰打成兩截。這時楊過右手支持

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余丈的長索也是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

已覺得吃力﹐眼見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這一杖來勢

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

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

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墜之勢極

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墜的沖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

﹐微微一頓﹐隨即為沖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

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經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

見盤在洞穴邊的百余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

便是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

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于

盡。」看准繩索伸手輕輕一拔﹐這一拔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

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只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

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般下墜的沖力﹐還是帶得他一

步步的走向洞穴之邊。樊一翁眼見只要再嚮前踏出一步﹐便是一個倒

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撐住了洞口岩石﹐這

么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也不過十數丈﹐實已到了千鈞一髮之境。須知最歷

害的乃是這股下墜的沖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將下來

﹐也是力道大得異常﹐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沖勢止住﹐他手上重量

便只二百來斤﹐于他可說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

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

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臺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

拉上來﹗靈臺有損﹐百脈俱廢﹗」

   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臺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

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戒的﹐當下不敢違抗﹐祇得雙手交互用力﹐

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

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臟腑已受內傷﹐實是不

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敵手﹐祇得拼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

中只覺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一鬆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

那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于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昇下降﹐已自

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兩穴﹐叫他手足

不能動彈﹐在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

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

么﹖這是在陰世么﹖」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綠萼聽他

語氣不對﹐大有調笑的味兒﹐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

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

甚是欽佩﹐問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

微一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一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

是她所傳﹐樊一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一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

石尖對准樊一翁的靈臺穴﹐又叫出「靈臺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

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一翁焉得不慌﹖其時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

﹐以這么小小一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

   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

險地﹐樊一翁也被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

緊。」裘千尺奇道﹕「什么絕情丹﹖你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

啊﹐你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

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

這丹藥怎會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楊

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

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是傷感﹐又是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你務必避開我

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

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

   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谷主決不會阻攔。

」綠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計對付你呢﹖」楊過淡淡一笑﹐說道﹕「

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問道﹕「你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

」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楊過初時一心祇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他﹐聽到了

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一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

焉能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一枚﹐雖

然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懮﹐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

地覆﹐當真是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極是興奮﹐道﹕「萼兒

﹐快背我去。」綠萼道﹕「媽﹐你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實

是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爛盡﹐身上骯髒﹐是誰害的﹖

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

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

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終也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

一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

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絕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

他怎能認我不出﹖」

   楊過見她沉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你

來﹐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寶貝在此。」於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

﹐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

中躲著﹐你去給我取一件葛衫來﹐還得一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

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游目四顧﹐原來處身于一個絕峰之頂﹐四下裡林木茂密﹐遠

望石莊﹐相距已有數裡之遙。

   裘千尺嘆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谷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

作崇﹐是以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



   楊過向樊一翁喝道﹕「你到這裡來幹什么﹖」樊一翁絲毫不懼﹐

喝道﹕「快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你

來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

奸人混跡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這鬼鬼祟祟的勾

當。」一面說﹐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

姑娘叫她媽媽。樊一翁年紀比公孫夫婦均大﹐他是帶義投師﹐公孫止

收他為徒之時﹐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認得﹐但聽到他三人

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

「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后患。」楊過回頭向樊一翁瞧去﹐見他凜然不

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

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你先背媽媽下去﹐我

料理了這矮子即來。」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為人正派﹐不忍見他死于非命﹐說道﹕「楊

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

一句話你都不聽﹐要你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

下峰。

   楊過走到樊一翁身畔﹐低聲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點﹐六

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和你無冤無仇﹐不能害你。」說著展開輕功﹐

追向綠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

﹐一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擋住﹐消失于

黑暗之中。

   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

來背你一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為捍格﹐本來有些

擔心﹐聽他說願意揹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

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一句話就給了

你﹐難道背我一下也不該﹖」楊過一怔﹐不便接口﹐將她抱過來負在

背上﹐一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沖去。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獨步﹐當年與周伯

通纏斗﹐萬里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

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經絡未廢之時自也是一等一的

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

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

﹐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覷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

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這時卻漸漸覺得

﹐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

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是嬌喘細細﹐額頭見

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

以及母親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裘千尺

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

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離十余年﹐此時舊

地重來﹐更是感慨萬千。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盡是

綵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

﹐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

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

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唱道﹕「

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動﹐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

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

   她手足筋絡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

修苦練﹐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這兩句話喝將出來

﹐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余枝。

   眾人吃了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

﹐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是愕然不安﹐喝

道﹕「尊駕何人﹖」

   裘千尺逼緊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誼屬至親﹐你假裝不認得我

么﹖」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雖然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

。絕情谷四週皆山﹐過不多時﹐四下裡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

么﹖不認得我么﹖」的聲音紛至沓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

﹐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

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

的瀟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

駕素不相識﹐說什么誼屬至親﹐豈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動﹐問道

﹕「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

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一位。」

   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祇怕是個冒名頂

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一驚﹐心道﹕「這賊殺才憑得機靈﹐怎

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

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

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一跳﹐驚喜交集﹐顫聲道﹕「你……你果然好

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

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

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一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

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一股

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欲待制止﹐卻又忌

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一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

說道﹕「姑姑﹐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

一片混亂﹐偎依在楊過身上﹐不知說什么好。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

﹐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囉唆不清﹐那去理會楊過與小

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又聽他一笑一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於是上前一

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

么﹖」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道

﹕「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說。」

   公孫止又問一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

一拍﹐向一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

六神無主﹐順手端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

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一信﹐冷

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

千仞。那么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驚﹐心想﹕「二哥和我

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么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什

么﹖」大聲道﹕「我幾時寫過什么書信給你﹖當真是胡說八道。」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一個人來﹐猛吃一驚﹐背心

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

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

開書信﹐朗聲誦讀﹕

   「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于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誰說我

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地聽到他的死訊﹐全

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

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他說「我大哥」三字﹐內心

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

   「……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

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于大哥賢妹而已﹖比者

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

。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

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孫止一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于忍

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

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你還認得我么﹖」這一句厲聲斷喝

﹐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余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燭光黯淡之中﹐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

﹐無不大為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來﹐叫道﹕「主母﹐

主母﹐你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你還記得我。」

那老仆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

﹐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

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鄰里﹐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

時七張八嘴﹐擁上前來問長問短。

   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眾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

千尺戟指喝道﹕「賤人﹐你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

   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于好﹐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

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

沒死啊。你快陪罪﹐請她原恕了罷﹗」

   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對了﹖」綠萼道﹕「你

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時光。

爹﹐你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

﹖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將解

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還逼我手

刃……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你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

﹐那是柔兒。」

   公孫止已有十余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抬頭

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

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

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

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

靜靜的渡過﹐那裡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

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

   小龍女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丈夫這么關了十多

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

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沉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

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

成婚﹐定然你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

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兒……」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滾開﹗」右腳一抬﹐綠萼身子飛起﹐向

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祇

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一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撞。裘

千尺仰天一交﹐連人帶椅嚮後摔出﹐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登

時鮮血濺柱﹐爬不起身。綠萼給父親踢了這一腳﹐也是俯伏在地﹐昏

了過去。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