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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鏡花系列 畫魂 作者: 洛煒 (己完成)

水月鏡花系列 畫魂 作者: 洛煒 (己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21 12:56 編輯

言情小說][洛煒]畫魂(水月鏡花1)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終曲

[言情小說][洛煒]戀蝶(水月鏡花 2)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終曲

[言情小說][洛煒]妖花(水月鏡花 3)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終曲

名滿京城的知名畫師“淩霄”,放蕩不羈,最擅畫女人,
任何女子若想求得他精采的畫作,除非自動獻身,
否則就算她捧著白花花的銀兩,也無法令畫師振筆揮毫……
但向來對女人予取予求的他,這會卻滿腦子只有“她”
為畫下那令他動心的曼妙倩影,他千方百計、百般尋覓──
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怎料卻換得伊人一句“不願意”

世上沒有不對我屈服的女人,我一定會讓你成為我畫中人!
多麼狂妄、多麼自負……多麼讓人難以忍受的男人啊。
從他那一雙炙熱、掠奪的眼神中,她看不見畫師應有驕傲和靈魂。
現在的他,早已經忘卻一切、將兩人共有的記憶全數拋棄了吧  
既然重逢已是陌路,他對她為何還有這一股始終不放棄的堅持呢?
而她千不該萬不該,似乎也為了這一點點“堅持”而再次動心了……

[ 本帖最後由 ga032794 於 2008-1-29 13: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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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烽弧

[言情小說][洛煒]畫魂(水月鏡花1)

楔子
少女墨黑的眼瞳,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牆上的掛畫。

  畫面上風狂雨驟,一位元白衣女子在虎豹的環繞下,游於巫山之頂;畫師的技巧十分精妙,筆下的野獸姿態靈活生動、栩栩如生,畫中女子微微眺望遠方的目光細膩而複雜,微嗔微癡、半憂半喜,讓觀畫者不由自主地被她眸光內所蘊藏的豐富情緒所牽動、心悸不已。

  “喜歡這幅畫?”背後突然傳來的低沉嗓音讓少女一震,她回頭,見到對方含笑的俊容,漆黑如墨的眼瞳這才露出了心安的神情。

  “佟老闆。”少女語氣柔順地開口打招呼,目光平靜的凝視著站立在自己眼前的男子。

  被喚作佟老闆的人,是一名讓人驚豔的男子;及腰的黑髮編成一條髮辮自然垂在身後,緋紅綢緞製成的長袍裹住他修長的身形,由於皮膚略顯蒼白,格外顯得他唇紅似血、雙瞳如墨,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孔總是噙著淡淡笑意,透著一絲絲滄桑的氣味。

  “管事告訴我你登門拜訪,我在偏廳等了老半天都不見人影,原來你在這裏賞畫。”佟老闆噙著淡笑,目光也跟著移向牆上的掛畫,凝視片刻後低低吟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丹n簼珓銦K…”

  少女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目光隨著對方低醇吟唱的詞句、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到畫像中,純真的臉龐呈現出一種心向神往的專注姿態。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將一首山鬼吟唱完畢,佟老闆微微轉身,這才注意到少女依舊專注地凝視著畫作,她一雙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時泛起了水霧,悄悄凝出的珍珠水露,靜靜從她細緻的臉頰上滑落。

  佟老闆伸手掏出手帕、體貼地遞給少女,後者一愣,這才察覺到自己早已淚滿雙頰。

  “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讓佟老闆你看笑話了。”少女紅著臉接過手帕,跟著急忙忙斂下眼,低頭掩飾自己的狼狽。

  “怎麼了,看了這幅畫讓你不開心?”佟老闆開口詢問。

  “不是,我只是……有點羡慕她。”少女垂眼低低歎息。

  這幅畫的畫師,不但點出了山鬼特殊的靈氣神韻,就連她神情中的思慕、幽怨都掌握得分毫不差,想必是用了全部的心思和力氣來完成這幅畫作的。能讓畫師全神關注、傾盡心力所繪製的女子,必定很幸福吧!

  “你又何必羡慕其他人呢?在我眼中,你和這畫像中的女子一樣美,不,應該說,除卻了靈秀純淨、出塵之姿這點相同,你又多了點不一樣的。”

  “是嗎?我多了點什麼?”少女好奇地抬頭。

  “眼神不一樣。”佟老闆微笑著繼續說道:“沒人擁有像你這樣一雙眼睛,看似天真無邪,卻又隱藏著無窮的喜悅和憂愁。”

  “佟老闆,你這話真的是前後矛盾,既是天真無邪的眼瞳,又怎會懂得煩惱和憂愁?”

  “因為你一顆真心不變,所以始終能保持天真無邪,至於你的雙眼為何有濃得化不開的煩惱和憂愁,這不就是你來‘水月鏡花’找我佟某人的真正目的嗎?”佟老闆笑意盈盈地反問。

  “佟老闆,你……你知道我為何而來?”少女有些吃驚。

  佟老闆但笑不語。

  “每個踏入‘水月鏡花’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少女欲言又止,好半晌後她才抬起雙眼望向佟老闆,柔聲道:“佟老闆,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讓我到他的身邊去,雖然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但如果他還記得……如果他還記得我……”

  少女搖搖頭,一雙眼因為充滿期望而變得燦亮無比,最後開口肯定道:“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我的。”

  “安排你們見面這事並不難,但如果他真的不記得你呢?”雖然這個假設有點殘酷,但佟老闆還是問出口了,與其讓她事後傷心,倒不如先讓她有心理準備。

  少女一愣,墨黑的眼瞳似乎又有水霧泛起,但是她用力眨了眨眼,純真的臉龐因為希望而染得更明亮了,她以篤定的聲音說道:“如果他真的不記得我,就表示我與他的緣分真的盡了,那麼我也不再強求。”

  “真的?”

  “嗯。是你說的,我與這幅畫中的女子不同。我和她確實不同,自始至終,她在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因為這對他來說只是午後山林的春夢一場。但是我和他所擁有的,絕對不是一場夢而已。”少女用力地點頭,純真嬌美的臉龐湧現一抹不屬於她年齡的果斷與決絕。“佟老闆,我願意賭一睹,如果他見了我,怎麼都無法想起我,那麼我會徹底死心。”

  “那麼,你願意拿什麼來交換和他見面的機會?”佟老闆淡淡一笑。“你既然來到‘水月鏡花’,應該知道這裏的規矩。”

  “什麼都可以。”少女以略微慌亂的語氣說道,見佟老闆沒有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事成之後,我會心甘情願到你身邊……住進‘水月鏡花’。”

  “此話當真?”

  “是。”少女頷首,語氣堅定地允諾了,但一顆晶瑩透明的淚珠卻從臉頰上滾了下來。

  直到男性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少女才知道自己又落淚了。

  佟老闆微笑,再次對少女保證道:“放心,我一定會信守承諾,安全護送你到他的身邊去,再說,以後你會知道,住到我這裏來沒什麼不好。”

  “謝謝你,佟老闆。”清淚盈盈的臉上再次綻開一抹笑。

  佟老闆看出了她的不安,俊臉湧起一抹魅惑無比的笑痕,淡淡微笑道:“放心吧!我一定會讓你達成心願、讓你再見到那個人……”
第一章

京城最知名的茶樓“天香閣”,今日有貴客光臨。

  一份份最精緻的糕點由老闆親自送入雅房,細心地在檜木圓桌上攤開來:棗泥膏、山楂糕、釀梅卷、蜜漬豆片、黃豌穠、桂花片……每份糕點皆出自師傅的巧手,三份成碟、三碟成一瓣,精緻巧妙地排列成荷花綻放的姿態。

  兩名男子分坐圓桌的兩端,其中一位身穿寶藍色長袍、金絲袖邊的年輕公子名叫李天祿,他本就是天香閣的常客,京城內有錢有勢的世家公子。至於坐在對面,讓李家公子闊氣包下二樓雅房、得到他殷勤笑意的男子則是一張生面孔,他身著一套豔麗棗色長袍,容貌十分俊美。劍眉、鳳眼、挺鼻,膚色極白、唇色豔紅,讓他的俊美多添了一絲陰柔詭譎的氣息。

  “佟老闆,您嘗嘗,天香閣的點心是全京城數一數二的。”李天祿起身、親自為對方再斟了一次熱茶,堆著笑臉推薦。

  “李公子你太客氣了。”被喚作佟老闆的俊美男子頷首微笑,動作優雅地挾筷品嘗桌上的精緻茶點。

  自兩人坐進雅室以來,如此客套的場面每隔一陣子就會重新上演一次,客人臉上雖然還看不出任何不悅,但今日作東的李天祿卻是心神不寧、如坐針氈。

  當沈默的氣氛繼續在雅室蔓延,李天祿的額頭也開始冒出一顆顆的汗珠了,他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心中早已經將自家奴僕咒?個千百回,不過要他請人過來,這麼件簡單的事情,那個狗奴才到底還要拖多久?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響,終於讓李天祿松了一口氣,他即刻換上了笑容,愉快喊道:“進來。”

  “少爺。”推門走進的是李府家丁,跟著他退開一步,讓自己身後的男子進房間。當那名男子露出臉時,李天祿的臉頓時一沉。

  “常文修?!怎麼是你?你師傅人呢?!”李天祿語氣不悅地開口。貴客想見的是第一畫師本人,沒想到來的卻是跟在淩霄身旁學畫的學徒,這淩霄到底在搞什麼鬼?實在太不給面子了!

  “李公子,實在抱歉,師傅此刻正在為人作畫、暫時抽不開身……”常文修一面解釋,一面抬頭看了坐在李公子身旁,李家家丁沿路上反覆強調絕對不可以得罪的貴客一眼。當他和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瞳對上時,常文修吃驚地一愣,被他年輕俊美的外表嚇了一跳。

  “為人作畫?淩霄這不是存心削我面子嗎?”李天祿伸手將常文修一把揪過來拉到角落,壓低音量惡狠狠地開口:“常文修你給我聽清楚了,坐在我旁邊的這個人可不是人人可結識的!你可知道我費了幾個月的心思才訂下今天這場飯局,淩霄到底是在搞什麼鬼?我幾天前不是和他再三確認過了嗎?他現在不來是什麼意思?你給本公子說清楚,他在為哪個了不起的人作畫啊?!寧願得罪我這個好朋友也不肯過來?!”

  “是……是‘迎春閣’的夢姬姑娘。”常文修領口被拽住,幾乎要透不過氣了,十分困難地吐出一個名字。

  “夢姬?迎春閣的夢姬?咱們京城最有名的那間迎春閣?那個花魁夢姬?”夢姬兩字讓李天祿瞪凸雙眼,再三地確認。

  富甲天下的京城裏,達官貴人最常聚集的場所就是迎春閣,而迎春閣內最有名的一朵花叫夢姬。她能歌善舞、豔如牡丹,多少人為了她散盡千金、不惜傾家蕩產,更有人為了她拋妻棄子、弄得家破人亡,更有朝官不顧身分、為了見夢姬一面而大打出手。

  那個據說見一眼就惹人心神蕩漾、聽一曲就足以銷魂勾魄,京城裏最豔麗的牡丹花夢姬此刻就在淩霄的畫室裏讓他作畫?

  “……嗯,是那位夢姬姑娘沒錯。”常文修見李天祿光聽到夢姬的名字就如此激動,倘若自己說出夢姬姑娘已經在畫室住了三日,不知道會不會直接暈倒在他身上。

  “哇!淩霄實在太不夠意思了!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沒告訴我?還當不當我是朋友?”李天祿手腕加了力,拽著常文修不住搖晃。

  砸千萬金都難見上一面的夢姬此刻就在淩霄的畫室……就在淩霄的畫室啊……啊!如果自己現在立刻就趕過去,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到那朵京城裏最豔麗的牡丹花?

  “李……李公子……您快鬆手,我要透不過氣了!”常文修面紅耳赤不停地掙扎,好不容易才讓情緒激動的李天祿回過神來。

  “呔!”李天祿輕啐一聲鬆開手,這才想起身旁還有貴客在場,連忙低頭斂去自己急切渴望的心情。

  “李公子。”始終在一旁觀看的佟老闆終於開口,語氣從容。“既然淩畫師有事,佟某就此——”

  “慢!”李天祿沒讓對方有機會把話說完,立刻接答道:“佟老闆您先等等,我既然答應了要為您引見,這一趟就絕對不會讓您白跑。”

  跟著,李天祿再次一把拽住常文修,半威脅半命令地說道:“喏!你這個小學徒聽清楚了,我身旁這位佟老闆他的人脈極廣,不管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他都說得上話,甚至和他們有些交情。我要介紹給你家師傅的就是這樣一位大人物,你想想,要是能和他交上朋友,淩霄日後說不定連皇宮裏貴妃的畫像都能畫。

  這些我本來打算要等你家師傅到了才說的,但現在他連露臉都不肯,你說要怎麼辦?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今日要是讓佟老闆敗興走出這扇門,我保證你師傅再也沒有第二次結識貴人的機會了!”

  “呃……這……李公子,你說該怎麼辦才好?”聽李天祿把話說得這麼重,常文修一時之間也慌了。“你也清楚師傅的脾氣,一旦進畫室作畫就是沒日沒夜、六親不認的,我總不能將整間畫室都抬出門吧?”

  “我當然知道他那個臭脾氣,既然如此,不如……”李天祿眼珠子轉了轉,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不如什麼?莫非李公子你想到什麼法子?”常文修從對方的話語中聽到一線生機,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不如我直接帶佟老闆到畫室走一趟。”李天祿將心中的如意算盤說出。“實話告訴你,我能有機會和佟老闆搭上線,就是某位皇親貴族的千金想找畫師為自己畫張畫像,所以透過他尋找京城有名氣的畫師,這種送上門的機會要是推掉了,以後就不會有了喔!”

  “但……但你知道師傅不喜歡讓人到畫室。”常文修臉色一白。他當了三年多的學徒,對淩霄的脾氣再清楚不過了。“這件事……李公子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不是嗎?”

  去年中秋李天祿到淩府拜訪,當他聽聞淩霄和某位俏寡婦關在畫室裏作畫,仗著自己和淩霄多年的交情和幾分酒意,他硬是想入內參觀,最後卻被淩霄冷聲命令家仆將他架起、毫不留情地扔出淩府。當時常文修也在場,自然將事件始末看得一清二楚。

  “你……”李天祿惱他提起往事,惡狠狠地瞪了常文修一眼,但偏偏此刻有求於人,只得將所有罵人的字眼全部吞回,用力擠出微笑說道:“哎呀!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帶佟老闆去一趟淩府,雖說淩霄的畫室不給人進入,但府中多少有些淩霄的畫作不是嗎?咱們讓佟老闆坐在淩府前廳喝茶賞畫,一來讓佟老闆有機會見識到淩霄的才情,二來我也不算對佟老闆失信,你瞧這樣不是完美無缺、一舉兩得嗎?”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只要他能到淩府一趟,說不定就有機會見到萬金難買、千嬌百媚的花魁夢姬哩!

  “這個嘛……”常文修有些遲疑,這法子聽起來好像不錯,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妥當。

  “常文修!這可是你師傅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讓你這廝給搞砸了,看你拿什麼來賠?!”見常文修遲疑,李天祿立刻危言恐嚇。

  “……”常文修不安地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識地往佟老闆的方向看去,不期然地又與那雙略帶妖魅的黑瞳對上。雖說他和李公子方才都壓低了音量說話,但他總覺得那位叫佟老闆的似乎都聽見了,臉上才會有那抹三分戲謔、七分看戲的調侃神情。

  年紀輕、模樣俊,倘若不是李天祿點出他有商人的身分,自己說不定會誤以為對方是哪里來的貴族公子,倘若他真擅自主張將人帶回,師傅就算心裏不高興,應該不至於勃然大怒才是。常文修在心中琢磨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

  “如何?”李天祿開口逼問,要是這個不知變通的小子再囉唆,他怕自己忍不住先動手掐死他。

  “就這麼說定了。”常文修拱手有禮貌地道謝,打算先回淩府、為迎接貴客做準備。“我先回淩府打點打點。”

  “好、好,你快點去,我和佟老闆一會就到。”常文修的決定讓李天祿笑開了臉,甚至熱心地為他開門,親自將他送出門。

  關上門後,李天祿立刻換上一臉殷勤笑意,轉身說道:“佟老闆,淩霄這人的脾氣就是這樣,一關進那間畫室就六親不認。不過沒關係,方才我已經和他的弟子說好了,既然我答應了要為佟老闆引見京城第一畫師,怎麼也不能讓您白走一趟。

  不如我們就直接到淩府一趟,先欣賞淩霄的一些畫作、讓您見識見識他的才華,等他工作到了一個階段,我一定要他親自向佟老闆賠禮道歉!不知您意下如何?”

  滔滔不絕地說完話後,李天祿抬頭觀望佟老闆的臉色,只見他無喜無怒,俊美年輕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情緒,一顆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佟老闆?”李天祿忐忑不安地輕喚一聲。

  “那麼有勞李公子了。”薄唇微微揚起,卻也讓李天祿心中一塊大石頭“砰”一聲放了下來。

  “不敢、不敢,佟老闆,這邊請。”李天祿眉開眼笑。

  雖說淩霄這人脾氣不好,但確實才情洋溢,他相信佟老闆只要看到了畫就一定會喜歡。若是由他將淩霄舉薦給更多的皇親國戚,飛黃騰達之日指日可待,屆時也是他李天祿分一杯羹的時候了。
淩府

  畫室裏,彌漫著濃郁而複雜的氣味;那是胭脂花粉殘留在肌膚上的氣味,筆墨染上絹布時的氣味,檀香蠟燭燃盡後遺留下的氣味,還有肉體交歡、抵死纏綿後留下的氣味……各式各樣氣味相互交疊、交融以後所形成的氣味,就是淩府這間畫室裏獨特的氣味。

  浸淫在這旖旎氣氛之中,以慵懶姿態橫臥在畫室中央的,是一名明豔嬌媚、雪膚花貌的女子,她望著前方凝眸微笑;黑瞳如星、波光似水,櫻桃小口微啟,像是在笑、卻又帶著輕嗔薄怒的萬種風情。

  美人妙目凝望的物件,正是這間畫室的主人,亦是名滿京城、號稱第一畫師的淩霄。

  手持畫筆在絹布上作畫的男子,一頭黑髮不綁不髻、任由它隨意散在肩頭,由挺鼻、薄唇、銳利鷹眸組合而成的五官十分俊美,乍看只覺得他比一般人來得俊,但是當男子睜開眼專注凝望的時候,那一雙漆黑的眼仿佛可以勾魂攝魄,而在他咧唇微笑的時候,那上揚的嘴角帶著一絲邪、一絲狂,讓人無法招架,心甘情願地任其擺佈。

  她是全京城最美、最豔的牡丹花,因為需要一張畫像,一張能完全描繪出她豔麗風情的畫像,所以她找上了京城最有名的畫師淩霄,心甘情願地以自己的身體當作酬金,只希望他能在絹布上盡展她所有的美麗。

  她和淩霄在畫室裏整整獨處了三日、亦是他承諾作畫所需的天數,但此時此刻,她卻希望時間能在這間畫室停下腳步。

  “完成了。”為絹布中女子的櫻唇點上最後一抹紅,淩霄將手中的畫筆放下,對著依然躺臥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道:“夢姬,你可以起身了,畫像已經完成了。”

  夢姬美麗的眼瞳眨了眨,仰首露出又嬌又媚的神態,像是千萬分捨不得,又像是在乞憐一個親吻似的媚態。

  但淩霄卻完全沒有注意她,他專注地將畫像卷起,跟著走到門邊、伸手拉開了緊閉了三天的木門。

  門外,站著隨時等候命令的畫僮,表情恭敬地接過淩霄手上的絹布圖卷。

  “送去‘染印堂’裝上畫軸,還有,派轎子送夢姬回迎春閣。”淩霄下達一連串的命令。

  “是,師傅。”畫僮頷首,恭敬地目送淩霄離去。

  被留在畫室的夢姬將外頭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絕豔的俏臉一沉,顧不得身上衣衫不整,只隨手抓了件外袍遮住自己就往外頭沖。

  她是夢姬,並不是其他的女人,這淩霄居然膽敢隨便找個畫僮就要打發她走?

  “淩霄!淩霄!你給我站住!你竟敢——”話還沒說完,夢姬就被淩霄瞳孔裏一片冷然給震住了——

  聞聲回頭的淩霄,雙眼雖然注視著她,卻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仿佛……在注視著一個全然的陌路人。在那張俊美的臉龐上,既無作畫時專注的神情、亦無激情纏綿時的狂態,只有極其淡漠的氣息。

  “還有事嗎?”淩霄唇角一揚。

  “……若是現在送我回去,只怕這一生你都難再見我一面。”夢姬絕豔的臉上因為對方的冷漠,出現了一絲狼狽。在他們共處的這三天裏頭,他是最狂野奔放的情人,而她以為自己的美麗征服了淩霄、就如同她征服了其他男人一樣,但現在,他的目光淡漠得讓人害怕。

  “夢姬姑娘。”淩霄勾起笑。“你來這裏,想要的不就是一幅畫像?現在畫像畫好了,你還想要什麼?”

  “我……”夢姬一時之間答不出來,想起了自己來找淩霄的原因。

  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莫過於禮親王和左大臣之子、在迎春閣為了夢姬大打出手的消息了,現下整個京城都知道兩個大人物打算為夢姬贖身,而每個人也都揣測著,究竟誰才能奪得全京城這朵最美豔的牡丹花。

  雖說兩位公子都是大有來頭,但禮親王畢竟是當今皇帝的胞弟,論權勢論財富都略勝左大臣之子一籌,夢姬比較過後心中早有抉擇。雖說如此,她卻有更好的打算;所以,在點頭答應讓禮親王贖身的同時,她也點頭答應了左大臣之子最後一場邀約,她將以無法與強權對抗、楚楚可憐的姿態和左大臣之子共度最後一夜,然後送出自己的畫像,目的,就是讓他永遠永遠忘不了她。

  這是夢姬心中所想的完美計畫,所以她主動找上淩霄、希望他為自己作畫,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京城第一畫師居然是如此俊美魅惑的男子。在這三日共處的時間裏,她不知不覺地沉溺在他獨特的魅力之中,幾乎要忘記了最當初的目的。

  “把畫像送到迎春閣,我會把酬金準備好的。”淩霄的一番話,瞬間點醒了夢姬。是啊!她並不是什麼純情、從一而終的天真小姑娘,而淩霄顯然也不是那些被自己迷惑、可以輕鬆擺佈的男人。

  “幸會了,夢姬姑娘。”淩霄扯出淡笑,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望著淩霄毫無眷戀的背影,夢姬不一會也調回自己的視線,告訴自己不該多想了。他和她,只是各取所需的兩個陌路人……

  送走夢姬、正準備到書房小憩一番的淩霄,才轉到庭院的長廊,就看到自己的學徒常文修急急忙忙地沖了過來。

  “文修,什麼事?”

  “師傅,畫室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有訪客登門拜訪。”常文修連忙回報。當他看到畫僮捧著畫卷離開,就知道淩霄已經離開了畫室,於是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訪客?!”淩霄的雙眉微微蹙起,為學徒的自作主張感到不悅。

  “事情是這樣子的……”常文修見師傅臉色不對,立刻將李天祿約了貴客在茶樓等候,久候不至、最後決定把客人邀請到淩府的事情簡短說了一遍。“師傅,李公子說那人的身分很了不起、絕對不能得罪的,師傅您要是認識了絕對有好處,所以……所以弟子才會擅自主張讓他們進來的。”

  “哼!他們現在人在哪里?”淩霄冷冷一哼。李天祿能言善道,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就只有常文修這種老實過頭的人才會相信他說的話。

  “我讓他們在偏廳等著,因為不知道師傅您還要在畫室裏待多久,所以……所以我聽了李公子的話,拿了些師傅的舊作給那位公子欣賞。”眼看淩霄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常文修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聲了。

  “多事。”淩霄嘴角一撇,踩著大步往偏廳的方向前進。

  李公子!這次你可害死我了!常文修一看淩霄臉色不對,心中大歎一口氣,認命地跟了過去。
“佟老闆,這幅畫你覺得怎麼樣?”還沒走進偏廳,淩霄就聽到李天祿過分殷勤討好的聲音。

  對方並沒有回答,卻讓淩霄停下了腳步、對來者產生了一絲好奇。

  認識李天祿這麼久,他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用這種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聲音說話。對方到底是誰?

  “李公子,這裏有沒有淩畫師更早以前的畫作?”斯文的男性嗓音語調十分優雅,淡淡打斷了李天祿的熱心推薦。

  “以前的畫作?要多早以前的?!”李天祿不太明白對方的用意。“早期的畫作有什麼好看的?淩霄紅遍京城不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他所有最好的作品都是這些時候畫出來的,為什麼佟老闆要找他的舊作呢?”

  “淩畫師近期的畫作非常優秀,這點我想全京城的人應該都同意吧!”佟老闆語氣溫和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我感興趣的,反而是淩畫師早期的畫作,或許當時他的畫技尚未成熟,但每個人最早期的畫,或多或少可以看出他最純粹的才情和個性,我想看的,並不是名滿全京城畫師的畫作,而是淩霄這位畫師真正的畫作。”

  “這個嘛……”李天祿聽得似懂非懂,再次埋首於畫堆中,開始找尋泛黃的舊畫卷,越黃、越老舊的,應該就是佟老闆要找的圖吧!“這張,佟老闆,您瞧瞧這張夠舊、夠古老了吧!”

  李天祿將他找到的一幅泛黃的畫卷攤開,由於上面堆滿了灰塵、只隱約看得出畫中是一位女子,這幅畫中人物,不管是輪廓、筆觸或是用色,都比不上攤在桌上的其他畫作。

  “嗯……”佟老闆將畫卷接過,低頭欣賞了好一會,最後露出滿意的微笑。“我喜歡這張。”

  “啊?佟老闆你在開玩笑吧?”李天祿張大嘴。在這桌上少說有四、五十張淩霄畫的美女圖,佟老闆卻偏偏挑了一張人物看不清楚,輪廓、顏色都褪得差不多的舊圖,真是讓人想不透!“真要這張?這不好吧!這張畫像顏色掉了、紙也黃了,裏面畫的也不是什麼絕色美人,這不妥吧!”

  據他所知,佟老闆是代替某位權貴尋求畫師,換句話說,他買下的圖跟著會送到對方手上鑒賞、再評斷是否要找淩霄畫圖,再怎麼樣也不應該挑一張又舊又過時的畫像啊!

  “就是這張,事實上,這是所有的畫像中我最喜歡的一張。”佟老闆笑著繼續說道:“其他的畫像美則美矣,但似乎少了些什麼。”

  “佟老闆,您這話我就不懂了。”李天祿搔搔頭。

  全京城都知道淩霄擅長畫女人,他為女人畫的畫像用色飽滿、筆觸細膩,連最難掌握的神韻都繪製得維妙維肖,這可是經年累月所累積下的功夫,怎地他偏偏喜歡以前的舊畫呢?

  “李公子不需要懂。”佟老闆微笑。“我就想買這幅畫,不知——”

  “不賣。”突兀的拒絕聲,打斷了佟老闆說到一半的話,後者聞聲抬頭,見到了沈著臉走進的淩霄。

  “呦!淩霄,你可來了!”李天祿堆起笑臉歡迎,卻忍不住拼命探頭看向淩霄的後面。那個驚豔京城的夢姬呢?不知道淩霄把人藏到哪去了?

  “李天祿,別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往我宅子裏帶。”淩霄以不耐煩的語氣開口,他不管這個年輕的佟老闆是誰、後臺有多硬,他直覺就是不喜歡。這人挑剔了半天居然選了一張過去的舊作,表面上說什麼以前的圖才看得出畫者的才情和個性,實際上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說他現在的畫比不上過去的畫、越畫越糟糕的意思,既然如此瞧不起人,他也無須客套了。

  “這位就是名滿京城的畫師淩霄?幸會。”佟老闆不在乎淩霄無意掩飾的敵意,依舊笑著拱手示意。

  “哎!淩霄你怎麼這麼說話?”李天祿急急忙忙地開口打圓場。這傢伙怎麼搞的?明明和夢姬銷魂了三天,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這位佟老闆可是慕名而來,想買你的畫,將來他可是會推薦——”

  “不賣,你們可以走了。”淩霄直接揮手趕人。

  “淩霄,你——”李天祿又氣又急,在兩方都不能得罪的情況下,急得都快發瘋了。

  “淩畫師,在下姓佟,在京城裏做點小生意,擅自來此拜訪確實失了禮數,若有得罪之處,我先在這裏向你賠罪。”佟老闆並不著惱,依舊噙著笑意說話。“淩畫師這張舊作在下十分喜歡,不知淩畫師能否割愛?”

  “既然淩某現有的畫都不合佟老闆的意,又怎麼好意思用舊作玷污您的眼呢!”淩霄咧開笑、笑得十分譏諷。

  “淩畫師誤會在下的意思了。”佟老闆一愣,沒想到淩霄居然聽到了剛才的談話,試著解釋道:“淩畫師是京城第一畫師,畫工巧妙自是無人能及,不過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或許全京城的人喜歡畫師你的新作,但佟某確實特別欣賞淩畫師這張舊作,希望淩畫師成全。”

  淩霄不感興趣地瞥了一眼被佟老闆拿在手上的舊畫作。確實,這是一張連他自己也記不得的舊作,真賣給這個姓佟的男子也不會怎麼樣,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人。

  雖然他俊臉含笑、語氣溫和,但渾身上下就是有種讓自己不自在、不舒服的氣息,他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就是直覺的不喜歡。

  “淩霄,你在幹什麼?”李天祿急了。若是鬧得不歡而散,以後說不定會惹上麻煩。“不過就是張舊作,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如你送給我,我再轉贈給佟老闆,大家就當交個朋友。”

  “不,這只是一張難登大雅之堂的舊作,我不可能出售、也不可能給人。”淩霄絲毫不肯退讓。“文修,把這張畫拿去處理掉。”

  “淩霄,你——”李天祿氣得一口血都快噴出來了。寧願丟掉都不願給人,擺明瞭就是要佟老闆和自己難看啊!

  “無妨。”佟老闆以指尖敲了敲自己的眉心,咧出無所謂的笑。“李公子,是我們貿然來訪,失禮在先,既然淩畫師不打算割愛,那就不勉強了。”

  “我累了,先失陪了。”淩霄亦無心再和他們繼續周旋,只簡單交代幾句就轉身離開了。“文修,代我送客。”

  “是,師傅。”

  等到淩霄離開後,常文修一臉尷尬無奈地看著李天祿和佟老闆,更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向對方取畫。這位佟老闆明明這麼喜歡這幅畫,但師傅卻偏偏要自己拿去處理掉,真是難為人啊!

  “常文修!”確定淩霄離開後,李天祿立刻對常文修板起了面孔。“你師傅說的處理掉,是燒掉還是扔掉?”

  “……師傅不要的畫稿,都會要我們拿去燒掉。”常文修老實回答。

  李天祿聽到這裏,松了一口氣,心中同時有了計畫,他踏前一步拉住常文修說道:“那麼,這幅畫你就當作已經燒掉了,聽懂了嗎?”

  “這……這不妥,師傅要是知道了會……”常文修立刻嚇白了臉。

  “會、會、會怎麼樣?啊!我告訴你,要是你不按照我說的話去做,你那個不知變通、脾氣又臭又硬的師傅會更慘!我告訴過你,佟老闆絕對不能得罪,現在好了,他寧願把畫燒掉也不肯賣人,他當真想毀了自己的前途不成?”李天祿加重威脅的語氣。“再說,淩霄只會當你把畫燒掉了,不可能真叫你拿灰燼回去確認對吧!你讓佟老闆把畫帶走,圓了這筆交易,明白嗎?”

  “這……可是……”常文修抖得更厲害了。

  “常文修,你知道佟老闆的後臺有多少嗎?隨便說出個名字都可以嚇死你這個蠢蛋!”李天祿更加誇大地威脅。“你腦袋放靈光點!照我說的話去做,淩霄不但不會知道,連這個大人物咱們也不得罪,這是兩全的辦法。”

  常文修不知所措,不敢多看李天祿兇神惡煞的臉,只好轉而看向俊美的佟老闆,好半晌後,才吞吞吐吐地問道:“佟老闆,您……您真的這麼喜歡我師傅這幅舊作嗎?您是一位愛畫、珍惜畫作的人嗎?”

  李天祿惡狠狠地瞪了常文修一眼。蠢蛋!要他給畫,哪來這麼多廢話。

  “小兄弟,我確實很喜歡這幅畫,如果淩畫師願意割愛,佟某一定會小心珍藏的。”佟老闆微笑回答。

  雖然不懂師傅為何堅持不願賣畫,但這個佟老闆左看右看都是個斯文俊美的風雅人士,雖是一幅舊作,但他一定會好好珍藏吧!

  “那……那這幅畫您就拿去吧!”常文修思索片刻後,做出生平第一個忤逆淩霄的決定。

  “真的?”佟老闆雙眼一亮,十分開心。

  “既然佟老闆也是愛畫之人,我也不忍心將這幅畫燒掉。”常文修很努力地想修補之前淩霄的無理。“還有……我師傅平常不是這樣子的,他可能是累了,所以心情不太好,佟老闆您千萬別介意。”

  “小事,我不會介意的。”佟老闆微笑,心滿意足地將畫卷起、收入衣袖裏。“多謝小兄弟,佟某不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常文修,做得好!今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絕對不會有事的。”李天祿見佟老闆露出了笑臉,心中也松了一口氣,他伸手拍拍常文修,不忘問道:“那我先送送佟老闆,對了,迎春閣那個夢姬……”

  “畫作完成,夢姬姑娘已經乘轎回去了。”

  “什麼?已經回去了?”李天祿瞬間垮下了臉。“怎麼這樣?太可惜了!至少讓我見她一面,不然聽聽聲音也好啊!那可是迎春閣的夢姬、全京城最……”

  “咳咳,李公子。”常文修輕咳兩聲提醒。“那位佟老闆已經先走了。”

  “啥?”李天祿立刻驚醒過來。夢姬雖然走了,但佟老闆這個大貴人可千萬不能再跑掉啊!“佟老闆,您慢點!我還有事想和您商量商量呢!等等我啊!”

  兩人一個心滿意足、一個若有所失,一前一後離開了淩府……
第二章

    數日後,當日落西山,晚風輕輕拂過後院池塘蓮花的時候,李天祿再次主動登門拜訪。

  碰巧他今天運氣不差、淩霄願意見客,所以他順利地被淩府的奴僕領到了後院。隔著一段距離,他就看到一身黑袍的淩霄坐在涼亭裏獨自喝酒,石桌上只有一壺清酒幾碟小菜,搭襯著像是被火染紅的天空,別有一番風情。

  “淩兄,好久不見。”李天祿漾著笑臉上前,自行在淩霄面前坐下、也很自動地伸手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認識淩霄許多年,但兩人相處的模式就是如此,談不上知心好友,卻也比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多了那麼一點點。這幾年之間,倘若他登門拜訪的時機對了,就可以和淩霄把酒言歡、說說笑笑,若是時機一不小心錯了,嗯,不過就是被人轟出去罷了。

  李天祿雖是世家子弟、但天性喜歡結交朋友,各式各樣的人物、三教九流的都有。在這群他認定的朋友裏,詩人、文人、畫師確實比一般人難相處,或者該說,有才氣的人,脾氣個性上多少有些傲、有些刁,但只要習慣了就好,不過也因為他隨性的個性,意外成為淩霄舉指可數的朋友之一。

  “咱們三天前不是才見過面嗎?”淩霄挑高一道眉,似笑非笑。

  “哈!那件事我還沒找你算帳呢!你是怎麼回事?過去我不也常介紹朋友給你認識?這回的佟老闆也是這麼回事,再說認識他絕對不會有壞處的,但你偏偏將機會搞砸了,真是的!”李天祿有些不是滋味地開口。

  “那個佟老闆……讓我覺得不舒服。”淩霄仰首飲下一杯,回想起佟老闆那雙清澈、透著冰涼的眼瞳。

  “不舒服?去!佟老闆眉是眉、眼是眼,那相貌長得多好看,我說,你該不是嫉妒佟老闆長得比你還俊,所以心裏不舒服吧?”李天祿忍不住開口抱怨,居然為了長相問題拒絕了貴客,這傢伙真是犯毛病!

  “或許就是長得太好了,所以讓人覺得不舒服。”男生女相,臉孔過分細緻美麗,俊得讓人覺得不吉祥。

  “哎!算我目光不如你這位畫師銳利,總是扯得出旁人聽不懂的理由。”李天祿揮揮手,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免得自己將畫像偷偷送人這件事說溜了嘴。“先不提這事,那夢姬這件事你打算怎麼向我解釋?啊!迎春閣的夢姬,全京城最美的花魁在你畫室裏,你怎麼不派人知會我一聲,不夠朋友!”

  “她來找我作畫,通知你做什麼?”淩霄笑了笑。“真想見她就去迎春閣。”

  “算了,好端端幹嘛捲入禮親王和左大臣之間的角力,我可沒這麼蠢!”李天祿擺擺手,忽然壓低聲音,語氣曖曖昧昧地問道:“對了,全京城最美麗的一朵牡丹花,和其他女人比起來是不是很不一樣?”

  眾所皆知,淩霄擁有第一畫師這個美譽,但他還有另外一個不公開的名號,叫“第一風流畫師”。

  這外號源自于淩霄為女子作畫時,都會與對方單獨關在畫室裏好幾天,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淩霄也不是柳下惠,往往能成就一樁短暫的露水姻緣。

  當然,這些風流韻事並非是淩霄自己強求,多半都是姑娘們自己心甘情願的,一來他人長得俊、長得體面,二來根據被他畫過的女子們表示,一旦和淩畫師有了親密的肢體纏綿後,他更能精准地描繪出每個女子特有的風情和美麗,久而久之,第一風流畫師這個稱呼就慢慢傳了出來……

  “沒什麼不同,就是一個女人。”淩霄坦白說出自己的感覺。

  “你在說笑吧!”李天祿死也不願相信。“我們在說的是夢姬耶!那個砸了千金萬金都未必能見上一面的夢姬!你居然說她和其他女人沒什麼不同?”

  “確實沒什麼不同,我為什麼要騙你?”淩霄反而奇怪地挑高一道眉。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女人找他畫圖、他畫女人,女人主動獻身、他不拒絕,畫好圖像後就斷了來往,就像作夢一樣,人醒了、一切就結束了。

  李天祿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最後確定了淩霄果然是個怪人,他搖搖頭,伸手為兩人各斟了一杯酒,再次轉了話題道:“對了,今天我來找你,是有人托我帶個訊、希望你能為她畫張像。”

  現下的龍碧皇朝外無征戰、內無饑荒,正屬太平盛世,對人世風情、男女交際亦十分開放。雖然如此,但京城中具有身分地位、且尚未出閣的女子,心中多少有些顧忌,就算有心想找淩霄畫像,也不好意思直接到淩府、免得落人口實。因此她們只得透過關係,找人請淩霄過府作畫,事後的酬金雖然多了好幾倍,但至少保留了她們出嫁前的清譽。

  “喔,這次是誰?”淩霄並無驚奇。過去幾年來,許多官家千金若是想找他畫像,都會透過李天祿來聯繫。

  “魏大人的千金,你應該聽過魏大人的名號吧?雖說他的官位不大,不過他是撫台大人的妻舅,和恭親王還是八拜之交哩!還有還有……這對你也是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那位魏大人寵自己的女兒簡直寵上了天,只要是她開口要求的,魏大人絕對不會拒絕。”李天祿十分認真地為他分析利害關係,雖說淩霄現在是知名的畫師,但若有機會和這些富貴人家攀上關係,才是生存的長久之計。“據我所知,那位魏小姐對你可是慕名已久,只要你能住進魏府,順利的——”

  “行了。”淩霄淡淡打斷他。“你只需要告訴我地方,告訴我該畫誰,這樣就可以了。”

  “淩霄,你這是怎麼了?”興高采烈的時候突然被打斷,這下連李天祿也覺得不對勁了。“以前我幫你介紹工作,你可不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你有野心,有幹勁,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你不想畫圖,也不想接工作了。”

  前幾天冷著一張臉趕走佟老闆,現在不過要他把握機會,看是不是能順利成為魏大人的女婿,他還是這副無所謂的模樣,真是急死人了。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淩霄搖搖頭,一時之間也說不清真正的感覺,最後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說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放心,我會為魏府千金繪圖的,這次不會讓你為難的。”

  “你真的沒事?”李天祿再次確認。“如果身體不舒服,你不如多休息幾天,魏府那件事我可以幫你延個幾天應該不是問題。”

  “沒關係,我可以去。”

  “好,那我明天下午再過來,親自帶你到魏府走一趟。”見淩霄似乎恢復了正常,李天祿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明天下午,有勞了。”淩霄舉起酒杯、敬了李天祿一杯。

  “朋友一場,別客氣了,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過來。”李天祿笑著飲下杯中酒,跟著起身拱手道別,踩著大步離去了。

  等到李天祿的身影完全不見了,淩霄將目光調回庭院的水池邊,望著被晚風輕輕驚動的波光水影、望著水面上緩緩飄過的落葉,望著周遭一點一滴消失的景物,直到黑夜無聲地將他的身影完全吞沒……

翌日,李天祿于未時來訪,淩霄已經換上了一身新袍,湛藍色為底、棗紅絲線繡的花紋,將他整個人襯得更為斯文俊雅、風度翩翩。

  “淩兄,我們出發吧!”李天祿微笑著拱手。見淩霄似乎已無昨日的消沉,心裏也松了一口氣。

  魏大人的府邸位於京城之南,兩頂轎子從淩府出發,先出了東門、再穿過城中央的市集後,才能抵達目的地。當他們經過市集的時候,轎夫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回事?為什麼停下來了?”李天祿探出頭,一臉不悅地問。

  “回公子,前面好像有事發生,官差們現下把路都封起來了,誰都不讓過。”轎夫指著前面擁擠的人群,老實回答。

  “真倒楣!偏挑在這種時候辦案。”李天祿低啐一聲,卻也不能多說什麼,京城的官差一個個都不好惹,要強行通過只怕很困難。

  “既然如此,我們用走的吧!”淩霄將李天祿和轎夫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很乾脆地踏出了轎子。

  “啊?淩兄,真的要用走的?”李天祿吃了一驚。距離魏府還有好一段距離,雖然走得到,但是很累人啊!

  “不然你有更好的法子嗎?”淩霄反問。

  “也罷。”李天祿輕歎一口氣,下轎前不忘對轎夫吩咐道:“你們在這等著,等路通了以後就到城南的魏大人府上等著。”

  “是,公子。”轎夫點頭應是。

  市集是這兩人平常絕對不會涉足的地方,所以他們走著、逛著,心中也有幾分新鮮感。午後的市集比早上冷清了許多,但一些冠帽鋪、簪子鋪、首飾古玩的鋪子前面,依舊有徘徊不去、欣賞把玩的客人。

  “淩兄,瞧,那裏有人在賣字畫。”李天祿和淩霄沿著街道往前走,突然發現了前面有一間販售字畫的小鋪子。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淩霄過往的記憶,他下意識地轉了方向,朝左前方的小鋪子走了過去,在字畫攤前停下了腳步。

  這間小鋪子和市集裏其他鋪子一樣,是由簡單的竹子和布簾搭起的,上頭擺了幾幅字、幾幅畫,字是揣摩前朝大師的楷書,畫則是山水畫。

  站在字畫旁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看起來像是讀書人,年齡還不到二十歲,應該就是這些字畫的主人。

  “這些是你畫的?”李天祿隨口問。剛才自己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淩霄還真的走過來了。

  “是、是,正是在下的拙作。”年輕男子有些緊張,顯然沒想到會有兩位衣冠楚楚、貴族公子模樣的人來這裏的攤子看字畫。

  淩霄看了好一會,然後將其中一幅山水畫拿起,遞給對方說道:“我買這幅,幫我包起來。”

  李天祿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說什麼,也隨便挑了一幅字畫遞給男子,表示自己購買的意願。“那,給我這一幅好了。”

  “是,多謝兩位。”年輕男子又驚又喜,小心翼翼地卷起兩幅畫,態度恭敬地交給兩個人。

  “你畫得很不錯,繼續努力。”淩霄淡淡一笑,拿起畫卷、放下銀兩轉身就離開了。

  一直到兩人離開字畫鋪後,李天祿忍不住開口問了:“淩兄,那個年輕人字寫得普通,畫得也不怎麼樣,你為什麼要出錢買?”

  “他的字和圖,沒有你想的那麼差。”淩霄搖搖頭,輕扯嘴角。“再說,我覺得他雖然年紀輕,卻肯?頭露面站在市集裏,讓人公開批評指教他的字畫,不是很有勇氣嗎?”

  “是嗎?”李天祿喔了一聲,這才突然想到,自己雖然和淩霄相識多年,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任何過往的事情。

  他記得……淩霄大約是五年多前來京城,當時他已經是一名畫工純熟的畫師,自己跟他是在某個親王、還是富商府裏的晚宴中結識的,然後淩霄就在京城買房子、安頓了下來。算起來兩人是從那時候相識的沒錯,但是對於淩霄來京城之前的事情,他可說是一無所知。

  “淩兄。”李天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還是忍不住地問了。“我瞧淩兄對那位年輕畫師的態度如此友善,該不會是淩兄過去也曾經在市集裏?頭露面的賣畫,所以今天見到他心中感觸特別深?”

  淩霄因為李天祿的問題停下了腳步,俊美的臉龐出現一?那的空白,許久後才露出落寞一笑。“或許有吧!或許比那樣還糟糕也說不一定。”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叫或許?每個人都有過去,我可不信你打從娘胎就會畫圖,一出世就是現在我眼前這個‘京城第一畫師’淩霄!”李天祿無趣地撇嘴。

  或許?說得這麼模糊籠統,說了等於沒說,不是白搭嗎?

  “李兄,實不相瞞,我並非刻意隱藏過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來京城以前的事情,我現在幾乎都記不得了。”淩霄嘴角掠起絲微的笑痕。“剛才我看到那個年輕人,心裏覺得有點親切,所以很有可能就像是你猜的一樣,我過去真的曾在市集裏賣過畫也說不一定。”

  “全忘了?真的假的?”李天祿被淩霄的驚人之語給嚇了一跳。忘了來京城以前的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以前受過傷、摔壞了腦袋、還是犯過什麼重病?不然一個人怎麼可能把自己的過去給忘了?!

  “不假。”淩霄淡淡一笑下結語。

  “哈哈!罷了罷了!不管過去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麼,你現在是京城第一畫師淩霄,是我李天祿的朋友!管過去這麼多幹什麼呢?”李天祿哈哈一笑,舉起手正想拍拍淩霄的肩頭為他打氣,沒想到突然一陣狂風吹來,瞬間就將他剛買下的字畫給吹跑了!

  “啊!我的字畫啊!我花錢買的字畫啊!”

  李天祿驚叫一聲,邁開大步開始追著被風卷起的字畫。淩霄站在後頭,有趣地看著字畫被狂風卷到空中,像是一道有生命的白綾,順著狂風飛舞飄揚,頑皮的飄著、舞著,飛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去,而地面上的李天祿仰著頭,急急忙忙地追了過去。

  見李天祿的身影越來越遠,淩霄也打算跟著他走,才走了幾步,卻隱約感覺到身後有一道專注凝望自己的目光。

  淩霄下意識地轉身,果然看到一名少女站在距離自己十步遠的距離,她身穿黃衫,身形纖細飄逸、就像是隨時都要被風卷走似的飄渺不定,但她一雙明亮的眼瞳卻十分堅定,正專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

  “你……”僅只是以目光接觸到少女的黑瞳,淩霄就覺得胸口一緊,泛起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悸動……

  應當是無憂無愁的花樣少女,但那張純真的臉龐上卻有不屬於她年紀的哀愁,應當是澄澈無瑕的眼瞳,裏面卻盈滿了情致纏綿的熱切。這少女,看似無邪,卻又隱藏著無窮的喜悅和憂愁。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也從來沒想過會在一名女子的臉上見到如此讓人迷惘、迷惑的神情,光是這樣注視他,就足以讓自己心動不已、激蕩不已。

  他不知道她是誰,但他知道自己想畫她——不!他一定要畫她!

  “淩兄!”

  突然,李天祿氣喘吁吁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打斷了淩霄心中乍見到少女的澎湃情緒,也讓他有機會平復自己亢奮的心情,他聞聲回頭,看到李天祿拿著畫大步走了回來。

  “淩兄,快跟我來!我剛才聽說官差們都退了,路也已經通了,轎子還在前面等著呢!”李天祿高興地說出這個好消息。

  “等等。”淩霄決定先認識方才的少女,和她訂下作畫的時間再離開。“我先和這位姑娘——”

  “姑娘?什麼姑娘?”李天祿四處張望,一臉茫然地反問。

  “在我身後的姑娘……”淩霄重新轉過身,卻發現剛才那名黃衫少女早已經不見蹤影了,他蹙眉,因為她的離去而若有所失。“她剛剛明明就站在這裏。”

  “別找了,姑娘家看到你,哪個不是害羞得躲起來了?”李天祿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魏府的姑娘才是你現在要專注的姑娘,走吧!我們已經遲了。”

  淩霄不動,無法忘記那名少女帶給自己的震撼。他甚至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想畫她、畫出她獨一無二的神韻。

  “淩大畫師,算我拜託你了,先跟我到魏府一趟,然後我再陪你回來慢慢找你說的那位姑娘好不好?”李天祿以為淩霄又改變了主意,不住哀號。

  “算了,我們先去魏府吧!”淩霄再次以目光搜尋了一遍,確定那名黃衫少女已經不在附近了,他輕歎一口氣,不再堅持了……

魏府

  魏延年,五品官,和元配育有兩子,五十歲那年納小妾,隔年為他生下一女,將此女視為珍寶,將魏府的南院整個空出,建樓閣、搭庭院、蓋池塘,挖空一切心思將她捧在手心疼愛著。

  在濃密樹木環繞的華麗樓閣裏,淩霄和李天祿見到了南院的主人——年僅十六歲的魏府千金魏紫蘿。

  “這位是魏府的千金,魏紫蘿姑娘。”李天祿主動為兩人介紹彼此的身分,李家和魏家原本就有往來,所以魏紫蘿才有機會透過自己找上淩霄。“紫蘿姑娘,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京城第一畫師淩霄。”

  “淩畫師,你好。”魏紫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就像一般十六歲的少女一樣,年輕、美麗,在面對自己心儀物件的時候,總是特別的害羞。

  淩霄並沒有表示,事實上,他整個人的心思依舊留在市集上、那個擁有一雙澄澈卻憂愁眼瞳的黃衫少女身上。

  如果自己當時有紙筆,就可以立刻畫下她……該怎麼畫下第一筆,才能捕捉住她眼底隱藏的憂鬱?他手上的筆該怎麼運勁,才能準確描繪出她那雙澄澈無瑕的眼瞳?

  該死!剛見到她的那一?那是如此驚心動魄,但此刻,他卻無法在腦海中重新拼湊她完整的影像。

  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她在自己腦海中的影像明明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模糊,帶給了他震撼、想要畫她的衝動,但自己卻又沒把握能夠在畫紙上呈現她的神韻。這對淩霄來說,是從來不曾有的感覺!

  淩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這種融合了陌生、刺激、不確定的感覺已經徹底震住他了……


  “淩霄!”直到有人拍上自己的肩頭,淩霄才猛然回神,他抬頭,看到了一臉尷尬的李天祿,還有坐在前方一臉委屈、泫然欲泣的少女。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淩霄拱手道歉。“請魏姑娘原諒。”

  “這是魏紫蘿姑娘,拜託你暫時專心一下,一句話都不吭,弄得人家小姑娘心裏多難受。”李天祿低聲在淩霄旁邊重新介紹,確定剛才淩霄不知道神遊到哪里去了,急忙為他補充資訊。“魏姑娘正在問你,作畫期間是不是需要特別準備什麼東西呢!”

  淩霄聞言,這才抬起頭,真正將目光移向坐在前面的魏紫蘿。彎彎的眉、大大的眼,挺俏的鼻,還有一張櫻桃小嘴,天真中透著幾分豔麗,僅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能畫她,就像是過去曾經畫過無數的女人一樣,只要拿起筆,就能順利將她的美麗完整地呈現在絹布上,一點也不難。

  “不需要特別準備什麼,三天內我就能完成。”淩霄十分有把握地開口,事實上,他只想儘快完成這份工作,然後再去找市集上那名少女。

  “三天?”魏紫蘿委屈地轉向李天祿,緊緊蹙起兩道彎眉。“李大哥,你難道忘記告訴淩畫師了嗎?我不只要畫一幅畫像,我想畫很多幅,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地請淩畫師來魏府的原因,為了避免他來回奔波,我早就在南院準備了一間客房給淩畫師,讓他在這裏安心住下,專心為我畫畫像。”

  淩霄一愣,直覺地轉頭瞪了李天祿一眼。到府畫畫像可以,但他可沒興趣在這裏長住,當某個女人的專屬畫師。

  “哈哈!我這人忘性大!真是對不住!”李天祿乾笑幾聲,只得順著她的話打哈哈。他只知道魏紫蘿非常仰慕淩霄、想盡辦法要找他畫畫,但沒想到這個姑娘還真大膽,直接想把淩霄留在魏府。“我說紫蘿妹妹,淩畫師還有很多畫作要接,你到底想畫幾張,至少給個數字,好讓畫師心裏有底啊!總不能……總不能讓淩畫師一直留在這裏,是吧?”

  “這都要怪我爹!他一聽說我請到了京城第一畫師來畫像,就希望他能畫多少就畫多少,他想要書齋掛一張、偏廳掛一張、房裏掛一張,所以究竟要幾張我也不知道嘛!”魏紫蘿以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道:“淩畫師,不如你先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說不定你會喜歡上這裏,捨不得離開也說不一定。”

  淩霄在心中冷笑,嘴角一撇,打算直接拂袖離去。

  “淩霄,等等!”李天祿認識他這麼久,當然知道他的打算,急得跳起來,伸手緊緊地拉住淩霄。

  淩霄不耐煩地皺眉,正想動手甩開李天祿的時候,突然,剛才在市集被人專注凝視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一愣,直覺地循著凝視目光的來源看去,就在前方不遠處,樹影交錯、晚霞映照的庭院小徑上,站著一抹纖細淡黃色的身影。

  是她——方才在市集裏徹底震撼他的少女,即便兩人隔了一大段距離,他依舊能感受到那股專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的凝視目光。

  她在這,就在這,距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

  “淩霄!你就聽我一次,就當是接下一個大工作,別想這麼多!”李天祿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急忙忙開口勸道:“她被魏大人從小寵到大,性子難免有些刁,但換個角度想,她也是因為太仰慕你了,才會費了這麼多心思要留你下來,我說你不如——”

  “我留下。”淩霄毫不猶豫地開口。

  “嗄?”李天祿一愣,反倒被淩霄的毅然決然給嚇了一跳。“淩兄,你真的改變主意了?”

  淩霄點點頭,向來晶亮的黑瞳變得更加熾烈,幾乎迸出青色的火焰,心中燃起了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渴望,喃喃自語道:

  “我留下,因為我找到想畫的人了……”
第三章

為了展現誠意,魏紫蘿早已差人在南院新整理了兩個房間,一間充當淩霄的房間,另外一間則是畫室;畫室內佈置得幽雅宜人,還擺設了各式各樣從京城知名畫坊選購的丹青、筆墨,絹布,房間四周還點著薰香,一切只希望淩霄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住進魏府已經三日,但淩霄畫架上的絹布,依舊一片空白,原因是魏紫蘿始終不願靜下來讓他開始作畫。

  “淩畫師,你說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畫成畫像一定很美對吧!我很喜歡,可是爹喜歡我昨天穿的那件白色衣裳,你說該怎麼辦呢?”

  “畫師,我爹爹希望你幫我畫一張正在撫琴的畫像。”

  “畫師大哥,我還想要一張可以懸掛在自己房間的畫像,你說哪一種姿勢比較好看?”

  諸如此類的理由,從兩人在畫室裏第一天就開始重複上演。頭一日,她反覆換衣裳、反覆來回進出畫室,將時間完全浪費在她無法決定要穿哪一套衣服上。第二日,她將古琴、琵琶、簫帶進了畫室,將所有樂器演奏了一遍,最後還是沒能決定。到了第三日,她更乾脆了,以身體微恙、氣色不佳為理由,暫時不作畫。

  淩霄心裏雖然覺得不耐煩,卻沒有多做表示。

  他並不是沒有遇過類似的情況,以往找他過府畫圖的女人,無論是官家千金、富豪嬌女,或是富孀寡妻,總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招。美其名,是想加深他的印象,刻意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真正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美化即將發生的風流韻事。

  畢竟,會親赴淩府找他畫圖的女子,社會地位多半不高,抑或是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但若是能請淩霄到府畫圖,一來隱密性提高,免去了人言可畏的危機,二來她們刻意留住淩霄、拉長了作畫的時間,因此就算和俊美無儔的畫師發生了什麼,那也是日久生情、兩情相悅,和那些在淩府畫室內匆匆成就的魚水之歡,是怎麼也無法相提並論的。

  兩者之間真有不同嗎?或許,但這些與他無關,因為他只是一個畫師,將一個一個女人、用丹青將她們的美麗留在絹布上的畫師,如此而已。

  帶著平靜的心情,淩霄踩著沉穩的腳步在魏府裏走著,既然魏紫蘿今日不打算出現,他決定到南院以外的地方走走,心裏帶著一絲尋找黃衫少女的期望,仔細檢查在路上遇見的每個人。

  經過這三天的觀察,他可以確定黃衫少女並不是魏府的奴僕,至少不是南院的奴僕,因為他仔細看過了,不管是在南院打掃、送膳的奴僕,或是跟在魏紫蘿身邊的貼身奴婢,沒有一個是黃衫少女。

  她到底是誰?和魏府是什麼關係?如果她不常在南院裏走動,又會在哪里出現?自己又該去哪里找她呢?

  在這三日之中,當淩霄獨自一人在畫室的時候,他不只一次拿起筆、試著想憑藉著記憶,在絹布上畫下少女的模樣,但很奇怪,明明她是自己腦海中清晰無比的影像,他卻怎麼也無法將她畫出來,這股奇特的挫敗感讓淩霄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莫非,是因為自己這些年畫圖、眼前都必須有一個真實的人站在那裏,他才能準確畫出對方的神韻和風采?所以,即使黃衫少女在自己的腦海中再怎麼清晰,他還是無法將她畫出來?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一定要找到那名少女!因為她有一股特別的神韻、一種特別的眼神,他想要將那種融合了天真、滄桑、悲哀、喜悅的眼神,完完整整的留在他的絹布上。是的,不管得花上多少時間,他都願意,這是一場挑戰、一場畫師對自我的挑戰,看他是不是能將見到少女時,心中感受到的激昂澎湃的情感,忠實完整、毫無一絲保留的呈現在畫作裏。

  “你到底在哪里?”淩霄喃喃自語,從南院一直走到魏府的花園裏,中途遇到了不少魏府的僕役,依然沒有一個是黃衫少女。

  又過了好一會,淩霄走得倦了,他在涼亭旁停下腳步,才剛坐下,魏府的奴僕就立刻端上了茶水和點心。

  “畫師,請用茶。”一名女婢彎身為淩霄倒了一杯熱茶,同時奉上了點心,然後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等等。”淩霄開口喊住她。

  “畫師,您有什麼吩咐嗎?”女婢的臉頰泛起一絲微紅,把握機會多看了俊美的淩霄幾眼。

  “我剛到這裏的第一天,曾經看過一名身穿黃衫,年齡差不多十六、七歲的女子,身子纖細、個兒不高,有一雙很亮的眼睛,不知她是魏府的什麼人?”淩霄決定直接打聽。

  “十六、七歲穿黃衫的女子?”女婢認真想了想,最後搖搖頭:“我不記得府上有這樣的女孩子。”

  “沒有?或許不是奴僕,是府上的客人、或者是遠房的親戚?”淩霄再問。

  “這陣子魏府最尊貴的客人,就是畫師您,再也沒有其他的客人了。”女婢笑了笑。整個魏府都知道小姐為了淩畫師下了多少功夫,絕對不可能讓其他客人在這個時候住下打擾的。

  “是嗎?你在魏府工作了多久?”淩霄並不願就此放棄希望,或許她是新來的女婢,所以並不認識魏府所有的人。

  “奴婢打十歲起就在魏府工作,已經工作七年了。”女婢誠實回答。雖然不知道畫師為什麼這麼問,但能讓俊美的第一畫師問自己這麼多問題,夠她在其他人面前風光好一陣子了。

  七年?這麼說來,黃衫少女絕對不是魏府的奴僕,不然在他形容後,這個女婢應該會知道她是誰。

  “謝謝,你可以下去了。”淩霄對女婢頷首道謝,謝謝她提供消息。

  “畫師,您是府上的貴客,千萬別客氣。”女婢羞紅一張臉,退下前忍不住多加了一句:“我叫‘春梅’,畫師日後若是需要什麼,差人告訴春梅一聲,我一定會盡力的……咦?”

  春梅原本還想說更多,卻突然發現淩霄根本沒聽見,他那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瞳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的某一個點,她順著對方的視線也往那裏看過去,但那裏空空蕩蕩的,除了池塘之外什麼都沒有啊?

  她急忙搗著嘴,不敢再打擾貴客休息,同時踩著無聲的腳步慢慢後退,小心翼翼地不打斷眼前這幅養眼的宜人景象;俊美無儔的淩畫師身穿藍袍坐在涼亭裏,風兒吹動他的衣袖還有長髮,這模樣簡直就像是仙人一樣好看啊……

第三章

為了展現誠意,魏紫蘿早已差人在南院新整理了兩個房間,一間充當淩霄的房間,另外一間則是畫室;畫室內佈置得幽雅宜人,還擺設了各式各樣從京城知名畫坊選購的丹青、筆墨,絹布,房間四周還點著薰香,一切只希望淩霄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住進魏府已經三日,但淩霄畫架上的絹布,依舊一片空白,原因是魏紫蘿始終不願靜下來讓他開始作畫。

  “淩畫師,你說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畫成畫像一定很美對吧!我很喜歡,可是爹喜歡我昨天穿的那件白色衣裳,你說該怎麼辦呢?”

  “畫師,我爹爹希望你幫我畫一張正在撫琴的畫像。”

  “畫師大哥,我還想要一張可以懸掛在自己房間的畫像,你說哪一種姿勢比較好看?”

  諸如此類的理由,從兩人在畫室裏第一天就開始重複上演。頭一日,她反覆換衣裳、反覆來回進出畫室,將時間完全浪費在她無法決定要穿哪一套衣服上。第二日,她將古琴、琵琶、簫帶進了畫室,將所有樂器演奏了一遍,最後還是沒能決定。到了第三日,她更乾脆了,以身體微恙、氣色不佳為理由,暫時不作畫。

  淩霄心裏雖然覺得不耐煩,卻沒有多做表示。

  他並不是沒有遇過類似的情況,以往找他過府畫圖的女人,無論是官家千金、富豪嬌女,或是富孀寡妻,總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招。美其名,是想加深他的印象,刻意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真正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美化即將發生的風流韻事。

  畢竟,會親赴淩府找他畫圖的女子,社會地位多半不高,抑或是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但若是能請淩霄到府畫圖,一來隱密性提高,免去了人言可畏的危機,二來她們刻意留住淩霄、拉長了作畫的時間,因此就算和俊美無儔的畫師發生了什麼,那也是日久生情、兩情相悅,和那些在淩府畫室內匆匆成就的魚水之歡,是怎麼也無法相提並論的。

  兩者之間真有不同嗎?或許,但這些與他無關,因為他只是一個畫師,將一個一個女人、用丹青將她們的美麗留在絹布上的畫師,如此而已。

  帶著平靜的心情,淩霄踩著沉穩的腳步在魏府裏走著,既然魏紫蘿今日不打算出現,他決定到南院以外的地方走走,心裏帶著一絲尋找黃衫少女的期望,仔細檢查在路上遇見的每個人。

  經過這三天的觀察,他可以確定黃衫少女並不是魏府的奴僕,至少不是南院的奴僕,因為他仔細看過了,不管是在南院打掃、送膳的奴僕,或是跟在魏紫蘿身邊的貼身奴婢,沒有一個是黃衫少女。

  她到底是誰?和魏府是什麼關係?如果她不常在南院裏走動,又會在哪里出現?自己又該去哪里找她呢?

  在這三日之中,當淩霄獨自一人在畫室的時候,他不只一次拿起筆、試著想憑藉著記憶,在絹布上畫下少女的模樣,但很奇怪,明明她是自己腦海中清晰無比的影像,他卻怎麼也無法將她畫出來,這股奇特的挫敗感讓淩霄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莫非,是因為自己這些年畫圖、眼前都必須有一個真實的人站在那裏,他才能準確畫出對方的神韻和風采?所以,即使黃衫少女在自己的腦海中再怎麼清晰,他還是無法將她畫出來?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一定要找到那名少女!因為她有一股特別的神韻、一種特別的眼神,他想要將那種融合了天真、滄桑、悲哀、喜悅的眼神,完完整整的留在他的絹布上。是的,不管得花上多少時間,他都願意,這是一場挑戰、一場畫師對自我的挑戰,看他是不是能將見到少女時,心中感受到的激昂澎湃的情感,忠實完整、毫無一絲保留的呈現在畫作裏。

  “你到底在哪里?”淩霄喃喃自語,從南院一直走到魏府的花園裏,中途遇到了不少魏府的僕役,依然沒有一個是黃衫少女。

  又過了好一會,淩霄走得倦了,他在涼亭旁停下腳步,才剛坐下,魏府的奴僕就立刻端上了茶水和點心。

  “畫師,請用茶。”一名女婢彎身為淩霄倒了一杯熱茶,同時奉上了點心,然後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等等。”淩霄開口喊住她。

  “畫師,您有什麼吩咐嗎?”女婢的臉頰泛起一絲微紅,把握機會多看了俊美的淩霄幾眼。

  “我剛到這裏的第一天,曾經看過一名身穿黃衫,年齡差不多十六、七歲的女子,身子纖細、個兒不高,有一雙很亮的眼睛,不知她是魏府的什麼人?”淩霄決定直接打聽。

  “十六、七歲穿黃衫的女子?”女婢認真想了想,最後搖搖頭:“我不記得府上有這樣的女孩子。”

  “沒有?或許不是奴僕,是府上的客人、或者是遠房的親戚?”淩霄再問。

  “這陣子魏府最尊貴的客人,就是畫師您,再也沒有其他的客人了。”女婢笑了笑。整個魏府都知道小姐為了淩畫師下了多少功夫,絕對不可能讓其他客人在這個時候住下打擾的。

  “是嗎?你在魏府工作了多久?”淩霄並不願就此放棄希望,或許她是新來的女婢,所以並不認識魏府所有的人。

  “奴婢打十歲起就在魏府工作,已經工作七年了。”女婢誠實回答。雖然不知道畫師為什麼這麼問,但能讓俊美的第一畫師問自己這麼多問題,夠她在其他人面前風光好一陣子了。

  七年?這麼說來,黃衫少女絕對不是魏府的奴僕,不然在他形容後,這個女婢應該會知道她是誰。

  “謝謝,你可以下去了。”淩霄對女婢頷首道謝,謝謝她提供消息。

  “畫師,您是府上的貴客,千萬別客氣。”女婢羞紅一張臉,退下前忍不住多加了一句:“我叫‘春梅’,畫師日後若是需要什麼,差人告訴春梅一聲,我一定會盡力的……咦?”

  春梅原本還想說更多,卻突然發現淩霄根本沒聽見,他那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瞳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的某一個點,她順著對方的視線也往那裏看過去,但那裏空空蕩蕩的,除了池塘之外什麼都沒有啊?

  她急忙搗著嘴,不敢再打擾貴客休息,同時踩著無聲的腳步慢慢後退,小心翼翼地不打斷眼前這幅養眼的宜人景象;俊美無儔的淩畫師身穿藍袍坐在涼亭裏,風兒吹動他的衣袖還有長髮,這模樣簡直就像是仙人一樣好看啊……

“小姐,這個發簪你戴起來真是好看極了。”魏紫蘿的香閨裏,貼身丫鬟正在細心地為她梳妝打扮,以檀木薰香後的發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最後再為她別上一枚牡丹花式的簪子。

  “真的嗎?燕兒,你說淩霄會不會喜歡?”望著鏡中的自己,魏紫蘿既滿意,卻又有一絲絲的不確定。

  “小姐這麼美麗,誰見了都喜歡。”名喚燕兒的丫鬟笑著稱讚,她是從小就撥給魏紫蘿的人,自然瞭解她的脾氣,也知道要怎麼開口說話。

  “真的嗎?我總覺得淩霄對我沒什麼興趣。”魏紫蘿微微蹙起了兩道彎眉,語氣悶悶的。

  她之前也找過畫師到府中作畫,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得殷勤熱切,將她當成是世間最美麗的姑娘那樣奉承,完全不像淩霄,不管她換了再多的衣裳,再華麗的打扮,他依舊不冷不熱地問上一句:“可以開始畫了嗎?”

  她的美麗在他眼中似乎沒有意義,這讓向來被人捧在手掌心的魏紫蘿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我說那個淩畫師一定是刻意裝成那種冷冷的模樣,說不定心裏比誰都在意小姐呢!”燕兒一邊為她試新裝,一邊安慰:“試問整個京城,有哪個畫師能得到小姐如此看重?又為他準備房間、又為他準備畫室,讓僕役服侍得服服貼貼的,他又不是木頭,一定能感受到小姐對他的心意。”

  “是啊!能感受到最好。”魏紫蘿小嘴習慣性的一撇,在丫鬟的安慰下重新恢復了好心情。“但無論如何,我可比蕭湘語本事大,早她一步將淩霄請到府裏作畫,哼!等我將淩畫師畫好的畫像掛滿整間魏府,到時候再邀請她過來參觀,氣也氣死她!”

  魏、蕭兩家也算是世交,不管是官位、財富都在伯仲之間。兩家都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千金小姐,自然容易被擺在一起比較。

  兩人同樣是貌美受寵的千金,唯一的差別是蕭湘語乃是正房所生,這小小的差別卻讓魏紫蘿始終有矮她一截的屈辱感,所以不管做什麼事,她都一定要贏過蕭湘語才行。

  就連這次請淩霄到府作畫,也是因為半年前魏、蕭兩位千金一起受邀、到恭親王府花園茶敘時,女眷們閒聊時談起的私密話題,就因為她注意到了蕭湘語對京城第一畫師這個人很感興趣,所以她回府後立刻調查關於淩霄的一切,在半年後直接將他請回府上作畫。

  等她讓淩霄迷上自己、為她畫下無數畫作懸掛在魏府時,蕭湘語一定會氣得臉色發白吧!一想到自己能再次打敗蕭湘語,魏紫蘿忍不住對鏡中的自己綻放一抹得意的笑容。

  “小姐本來就比蕭家小姐美,就算讓淩畫師當著面選,他也一定會選小姐的。”燕兒溫聲稱讚,句句說到她心坎裏的讚美讓魏紫蘿更開心了。

  “對了,明天爹爹不是要在家裏舉辦宴會嗎?蕭湘語一定會跟著來,我得記得邀請淩畫師到那裏露個臉,到時候就可以看到她惱怒的模樣了!”想到這裏,魏紫蘿顯得格外興奮,巴不得明晚的宴會能立刻舉行。“快!燕兒,再拿件新衣裳來試,明天晚上的宴會一定有趣極了!”

  “是。”
翌日,魏紫蘿在畫室裏對淩霄提出了邀請。

  “……這是爹的誠心,請淩畫師千萬別拒絕。”魏紫蘿以甜美如蜜的嗓音開口提出邀約。

  “淩霄只是到府為小姐作畫,魏大人實在太客氣了。”淩霄直覺地想拒絕,富豪官家們的晚宴,就是同樣氣味的一堆人、聚在一起反覆炫耀財富而已。

  “淩畫師,你一定得來,這場晚宴所有人都會參加,很熱鬧的。”魏紫蘿軟聲繼續請求。

  所有人都會參加……聽到這句話,淩霄心中一動。確實,宴會裏人多,說不定那名黃衫少女也會參加,在人群聚集裏的晚宴裏找人,比自己在魏府裏閒逛找人快得多。

  “淩畫師?”魏紫蘿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恭敬不如從命。”淩霄點頭答應,跟著對魏紫蘿問道:“魏小姐,你準備好要開始作畫了嗎?”

  “咦?”魏紫蘿眨眨眼,跟著急忙搖頭,半埋怨半自誇地說道:“爹的晚宴參加起來好累人的!既然我們都要參加,現在就應該好好休息,不然晚上一下子就累了,那多掃興,我們明日再畫吧!”

  請到第一畫師來作畫是多麼風光的事情,他越晚開始畫,自己就能將淩霄留在魏府越久,傻瓜才讓他現在開始工作呢!

  “既然如此,淩某不打擾魏小姐休息了。”淩霄似笑非笑,直接將整間畫室讓出,不打算和魏紫蘿繼續交談。

  “淩畫師!”魏紫蘿嬌瞠一聲、不敢相信他居然轉頭就走。究竟淩霄是不明白自己的示好,還是想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還有事嗎?魏姑娘。”淩霄腳步一頓,黑瞳裏的溫度不自覺地降了好幾度。

  “也……也沒什麼事啦!”魏紫蘿被他突如其來的淡漠嚇了一跳,連撒嬌都忘了。“今晚的晚宴你要記得,時候到了會有人帶你過去的。”

  “多謝。”淩霄淡淡頷首,這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直到淩霄的身影完全消失後,魏紫蘿這才搗住胸口籲了一口氣。好冷淡的目光……那是一種完全沒將對方看入眼裏、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一瞥,從小到大,從來沒人敢用這種無禮、近乎是漠視的目光看她,魏紫蘿因為沒有防備,所以嚇了一大跳。

  “算了,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魏紫蘿心中雖然有一絲惱怒,但倘若他不是這麼特別,就不會讓整個京城的女人心心念念、談論不休了!

  “小姐,現在怎麼辦?”燕兒上前問道。原本小姐要她在房裏準備了茶水、點心,想邀淩畫師一起談心,但現在他人都走了,誰要陪小姐吃點心?

  “先回房吧!”魏紫蘿語氣平靜地說道。望著淩霄離去的方向,內心深處燃起了一股勢在必得的強烈渴望。

銀月初上,魏府大廳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魏延年生性愛熱鬧,除了講究排場、更喜歡宴會,魏府一個月內總會大宴、小宴辦個幾次,不管是官場上的同僚、商場上的朋友,一律都是他宴席上受邀的對象。

  大廳裏,絲竹歌舞的樂聲不曾停歇,飲酒作樂的歡聲不曾停歇,男女喧鬧的笑聲不曾停歇,唯一停頓的?那,是魏紫蘿和淩霄一同出現在門口的時候。

  一個是年輕貌美、華麗盛裝的魏府千金,另外一個,則是京城富商同樣熟悉,俊美無儔、風度翩翩的京城第一畫師淩霄,兩人一到場,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魏紫蘿相當滿意自己和淩霄帶來的效果,她先帶著淩霄走到準備好的席位上坐定,跟著命令僕役專心侍候淩霄,最後起身,俏臉上凝著自信的微笑,開始向席間的賓客們行禮請安,同時以不經意、小女兒嬌羞的語氣說:淩霄是父親親自請來,打算住在魏府、為她繪製許多畫像的專屬畫師。

  然後,她就像是從陷阱裏拾起獵物的獵人,從容地享受著男賓客眼中的讚歎、女賓客眼中的妒忌,因為在京城人人都知道,並不是誰都付得出這筆龐大的銀兩請淩霄到府作畫,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和第一畫師來一場風流韻事的。

  坐在席位上的淩霄,對於類似的晚宴太過於熟悉,熟悉到對周遭的人事平靜到不為所動。他低頭時品酒,抬眼時,則是以目光一次次尋找存在於腦海裏的那個人,但每搜尋一次,心中的失望就多添增了一分。

  難道說,那名黃衫少女從來就不存在?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個人的幻覺?

  不可能!倘若那名少女只是幻覺,為何在他腦海中的影像如此鮮活靈動?如果那名少女確實不存在,自己何以在市集、在魏府一連見了她兩次?

  少女是確實存在的,但到底在哪里?為什麼總是一語不發的出現,然後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消失了呢?

  越想越煩悶、越想疑問也越多,淩霄完全沒有答案,只能舉杯一口接著一口,以煩躁鬱悶的心情留在晚宴裏。

  “為紫蘿妹妹作畫很辛苦吧?”女子溫柔婉約的間話自身邊響起,暫時打斷了淩霄的思緒。他轉頭,看到一名容貌妍麗的年輕女子,從她的樣貌和服裝看來,應該也是參與今晚宴會的賓客之一。

  “今日有幸在這裏遇見京城第一畫師,實在太榮幸了。”女子以十分仰慕的目光望著他,見淩霄沒什麼特別的反應,跟著開口道歉道:“淩畫師其實不用在意我剛才的問題,是我太冒昧了。”

  淩霄方才根本沒注意到有人接近、更別說聽到她問了什麼問題了,為了避免失禮,他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

  “淩畫師,請問——”

  “蕭姐姐,原來你在這裏,我一直在找你呢!”魏紫蘿適時地切入,剛剛好打斷兩人的交談,事實上,她早已經在旁邊等了一段時間了。“淩畫師,這位是蕭府的千金蕭湘語,她是我的好姐妹,和我一樣都很仰慕畫師你呢!”

  見淩霄並沒有對蕭湘語產生任何的興趣或是驚豔之感,魏紫蘿笑得更甜美了,刻意以天真爛漫的語氣繼續道:“蕭姐姐,你想不想也請淩畫師到府上幫你畫畫像?啊!不過你可能要等一等!因為爹打算請淩畫師幫我畫很多很多畫像,等到那些畫像都完成不知道要多少時間,不過你放心,只要一畫完,我一定馬上就通知你,誰讓我們是好姐妹呢!”

  面對魏紫蘿毫不掩飾的炫耀和挑釁,蕭湘語臉上雖然掛著笑,但神情已經有些尷尬、不自在了。

  “兩位姑娘,淩某喝多了,先到外邊透透氣。”一成不變的宴會、一成不變的談話,讓淩霄連留下喝酒的興致都沒了,於是他乾脆起身準備離開。

  “淩畫師,等會還有表演,你不留下來欣賞嗎?”魏紫蘿捨不得地開口。雖然已經達到了炫耀的目的,但還是不夠過癮。

  “多謝魏姑娘的好意,我喝多了,留下只怕會掃了眾人的興致。”淩霄勉強扯出一抹淡笑,拱手道別後,踩著微醺的步伐直接離開了宴會。

漆黑的夜裏,新月如勾。

  淩霄帶著酒意離開了喧囂熱鬧的宴會,隨興走到了魏府的後花園。為了今晚的宴會,魏府大部分的僕役都過去幫忙了,此刻的花園冷冷清清,少了賓客的喧鬧聲,也少了僕役穿梭不息的身影,卻讓淩霄覺得舒服自在了許多。

  曾經,他很享受這一類的宴席眾會,很享受結識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很享受醇酒佳餚,很享受絲竹聲響奏出的靡靡之音,很享受欣賞賓客們之間的相互炫耀,甚至,很享受自己被賓客們拿來當成炫耀的角色。

  是的,他是京城第一畫師,靠才華和一雙手為自己爭來的頭銜,絕對值得驕傲、值得滿足,值得讓他在每一場宴會裏受人矚目。

  但曾幾何時,這樣的晚宴已經無法讓他感到滿足,飲再多的酒也無法盡興,欣賞再曼妙的舞蹈也無法歡愉,聽見再多的讚美也無法感動……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當他發現的時候,他慢慢地失去了感覺,對任何事情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累。

  或許,這就是自己執意想找到那名黃衫少女、想畫她真正的原因吧!

  光是見到她,見到那雙充滿了無限情感、隱藏了無數故事的眼瞳,深深觸動了他的心,她帶給自己的震撼,就像是讓他緩慢死去的感覺,在那一瞬間全部又復蘇了起來。

  只要找到她、畫她,就能恢復成過去的自己吧!這是隱藏在淩霄內心深處的想法,也是他的期望,只是,她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這個時候,淩霄聽到身後傳來細小的腳步聲,他輕歎一聲,心裏猜想一定是某個從宴會裏出來尋他的人,要不然,就是魏府的僕役又奉命來服侍他了。

  淩霄漫不經心地回頭,直覺想開口打發對方走,但在看清楚來者的那一瞬間,淩吞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夜空下、月影稀薄的小徑上,站著一名身穿黃衫、容貌秀麗的少女,她沒有開口,只是睜著一雙如訴如慕、天真又複雜的眼瞳,專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涼亭裏的淩霄。

  黃衫少女?!終於,找到她了!
第四章

夜風輕拂,站在小徑上的黃衫少女衣袂飄飄,在銀月流泄下的光暈點點映照下,那一雙眼瞳宛如秋水般明亮澄澈。

  淩霄起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過去,甚至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心中?喊著,這次絕對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當那張困擾自己多日、盤據自己思緒多日的臉龐就近在眼前,近得一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的時候,淩霄停下了腳步,強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躬身道:“在下淩霄,敢問姑娘芳名?”

  聽見他的問題,黃衫少女微微一愣,明亮的眼瞳裏閃過了錯愕、還有濃烈的失望,最後只是斂下眼,一句話也沒有說。

  淩霄並沒有忽略她眼中情緒的變化,他和她未曾相識,但不知這少女眼中的失落與失望從何而來。

  “姑娘似乎識得在下,淩某卻不知道姑娘是哪位,這好像有點不公平。”不管在市集、或是在魏府相遇,這黃衫少女始終以一種複雜而傾慕的目光看著自己,再加上她現在眼底的失落,淩霄猜想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

  黃衫少女輕輕頷首,說道:“我知道你,你是名滿京城的畫師。”

  少女的聲音十分清柔、頷首坦承,但她誠實的坦白卻讓淩霄心中十分不快。

  她確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分,這麼說,這幾次的相逢根本是她刻意製造的,刻意神秘的出現、刻意想引起他的注意。

  一想起連著幾日擾亂自己心情的,居然是出自這少女細心而縝密的計畫,淩霄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厭惡。

  “姑娘既然知道淩某,又刻意三番兩次出現在我面前,意欲何為?”再次開口時,淩霄的口氣已經多了分輕蔑。“難道你也想找我畫像?”

  站在自己眼前的黃衫少女,雖然有著讓他揮筆的強烈衝動,但從她的衣著上看來,並非官家千金或是富有人家,想必她沒什麼錢,所以才會想以這種方式引他注意吧!

  “我不想。”黃衫少女搖了搖頭,抬頭直視淩霄。

  “你不想?”這下子換淩霄錯愕了。如果她不是想畫畫像,那麼刻意製造機會接近自己做什麼?

  少女再次堅定地搖了搖頭,抬起頭再次看著淩霄,許久都不說話,忽然微微一笑:“讓名滿京城的第一畫師動筆,需要付出好大的代價,要很多很多的金子,還得付出自己的身體,所以我不想。”

  明明她說的是事實,但是當這些實話從這少女口中說出的時候,淩霄卻像是被人狠狠賞了一個巴掌。

  但真正可恨的是,即便知道她是懷抱著目的接近自己,即便她說了不想畫畫像,但他還是想畫她,想畫下她獨一無二、似天真又世故的容顏。

  “若是……我不收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價,姑娘是否願意讓淩某畫畫像?”話說出口後,淩霄才知道自己真的這麼傲了。

  他知道此話一出,就親自打破了自己過去的規矩。而這一切,居然只為了畫一名少女?但他不在乎,因為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若是不畫她,自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原以為自己開出的條件會讓少女欣喜若狂、改變主意,但少女依舊搖頭,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淩霄疑問。

  “如果沒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價,京城第一畫師是不可能畫出女人的畫像。”黃衫少女淡淡開口。明明是諷刺淩霄的言語,但她語氣中確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你是什麼意思?”少女的言語刺傷了淩霄。

  “我只是說了一件你我心裏都明白的事情。”她再次輕輕歎了口氣,旋過身打算離開了。

  “等等!”淩霄心裏充斥著一堆矛盾的渴望:想畫她的渴望,想斥責她言語荒唐的渴望,想請她留下的渴望,以及想證明她看錯自己的渴望……所以,他再次開口喊住了少女。

  “姑娘,淩某剛才所說的是真的。”淩霄再次重申。“如果姑娘願意讓淩霄畫畫像,淩霄絕對不收任何酬金,也不會要求姑娘付出其他代價,姑娘只需要……讓我畫你就可以了。”

  說到最後一句,那已經是放下京城第一畫師的尊嚴所做出的保證了。

  “淩畫師,我很感謝你的心意。”黃衫少女回首,澄澈的眼瞳中依舊寫滿了思慕仰慕之情,但卻有一股更巨大的悲傷盈滿了她的黑瞳。“你不明白,你畫不出來的……”

  連續兩次的拒絕,再加上她對他畫技的質疑,就算淩霄原本再怎麼渴望畫她現在也只充斥著對她的濃烈怒意。

  “那你故意在我四周晃來晃去是什麼意思?”淩吞憤怒地質問。“這樣作弄人很有趣是不是?”

  少女身子一頓,好半晌後才回頭,對淩霽露出一抹融合了歉意和自責的悽楚笑容說道:“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畫師,很抱歉,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扔下這樣一句話後,黃衫少女加快腳步,身影不一會就完全消失了。

  一直到少女的身形再也看不見了,淩霄伸手用力槌向涼亭的桌子,宣洩他無從發作的怒氣。

  該死的女人!她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居然敢拒絕他?!不單是拒絕,還徹底質疑他,居然一口咬定他無法畫她!

  哼!該死!他一定會證明她是錯的,他淩霄是京城第一畫師,只要他想畫某個女人,一定會將她完美地呈現在畫作上的!

筆尖距離絹布不過毫米的距離,卻始終無法落下,而畫室的地上,早已散落了無數張丟棄、撕毀的絹布,上面畫的都是同一名女子:身穿普通的衣裳,發飾也很簡單,不管是站立的姿勢、坐著的姿勢,倚著柳樹的姿勢,都僅有大致的輪廓,而每張畫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臉部一片空白。

  “啪”的一聲,淩霄將手上的毛筆使勁甩到了地上,跟著伸手將畫架上的絹布用力扯下,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他已經將自己關在畫室兩天兩夜了,但始終無法完成自己想做的,將那名黃衫少女畫出來。

  畫不出來!

  明明那少女的容顏,就像是烙印在自己腦海裏那樣的深刻,但他怎麼就是無法將她確切的容貌畫下—每一次要動筆畫她五官的時候,少女在他腦海中的影像,就像是突然將石子投入湖水那樣,瞬間將湖面上清晰的畫面全趕走了。

  你晝不出來的……少女的悠悠細語,像是詛咒一樣靈驗了!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畫不出來……不過是個女人!”淩霄喃喃低語。

  他是專門畫女人的畫師,對方是自己最擅長畫的女人,就算沒有在眼前,他也可以將她完整畫下,他有這個能力……自己一定能做到的!

  沈默了好一會,淩霄再次取了新的絹布在畫架上固定好,打算繼續下一次的嘗試,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女子溫柔的叫喚聲。

  “淩畫師?淩畫師,你已經在裏面兩天兩夜了,我讓僕役燉了雞湯,你休息一下吧!”門外站的是魏紫蘿,好聲好氣地勸著。

  淩霄一愣,像是這才想起自己還留在魏府作畫這件事。看來那個黃衫女子帶給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一心只想進畫室將她畫出來,居然連來這兒的目的都給忘了。

  他起身,伸手將畫室的門打開,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魏紫蘿,還有身後三、四名隨行的僕役。

  “哇!淩畫師你看起來累壞了,快坐下來喝點雞湯吧!”

  淩霄肯開門,給足了魏紫蘿面子,她聽說只要淩霄一將自己關進畫室,除非他肯出來,否則其他人是叫不動的,但她魏紫蘿就是不一樣,只是喚了幾聲,淩霄就開門了。

  淩霄隨意選了張椅子坐下,接過魏府僕役端來的雞湯,喝了幾口,他抬眼望著坐在對面的魏紫蘿,專注而慎重。如果此刻要畫的人是她,他會先畫她兩道彎彎的眉毛,挺俏的鼻樑、跟著再順勢描繪出她的櫻桃小口,最後再回頭補上彎眉下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如此,就完成了魏紫蘿的模樣了,一點也不難。

  他並沒有變,也沒有忘記畫女人的方法,但為什麼他就是無法畫下黃衫少女的模樣呢?

  “哎!淩畫師你別這樣看著人家嘛!”魏紫蘿畢竟是官家小姐,從來不曾被男子以如此專注的目光凝視著,而且還是淩霄。

  雖說他將自己關在畫室兩天,發絲有點亂、下巴等位置也添增了些許胡渣,但這些都無損于他的俊美,反倒增加了幾絲危險的氣味,光是坐在這承受他的目光,她雙頰早就比落日晚霞還要火紅了。

  淩霄沒有反應,像是根本沒聽到她說的話,依舊專注地凝視著魏紫蘿,專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淩霄的專注凝望徹底滿足了魏紫蘿的虛榮心,雖然有點害羞、不好意思,但她還是動也不動,決心讓淩霄盡情欣賞自己的美麗。

  打從晚宴結束那天,她就聽僕役說淩霄將自己關進了畫室,起初她不以為意,認為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不讓其他人打擾。但兩天過去了,淩霄非但沒有離開,在外看守的僕役也回報,說畫室裏頭偶爾會傳出淩霄的詛咒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

  她不知道畫室裏發生了什麼事,但總要弄清楚,現下整個京城都知道淩霄住進魏府打算幫她作畫,在晚宴上他也露了臉,要是他真出了什麼事、無法幫她作畫,那可不行。

  淩霄這兩日在畫室裏到底在畫什麼?魏紫蘿的目光忍不住被散了一地的丟棄絹布產生了好奇。嗯……他這兩日看來都在作畫,但究竟是畫什麼?居然讓他費了這麼大的工夫?

  “燕兒,把地上的絹布撿起來給我。”魏紫蘿開口下命令,見對面的淩霄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心裏更放心了。

  “是。”不一會,燕兒已經將地面上的絹布一張張撿起,疊好、整理好之後,恭敬地送到了魏紫蘿的眼前。

  “咦……這是什麼?”魏紫蘿低頭看畫,一張一張地看著,一雙彎眉不自覺地蹙起。這些絹布上有各式各樣姿態的女子,或站、或坐,都穿著同樣一件衣裳,別著同樣的簡單發飾,而且,臉部的位置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很肯定絕對不是自己。

  “淩畫師,你將自己關在畫室整整兩日,畫的是什麼?”魏紫蘿心裏一惱,直接開口詢問。

  淩霄聽見叫喚的聲音回過神,這才注意到魏紫蘿手上拿的是過去兩日自己失敗的畫作。

  “這些是淩某隨性之作,讓姑娘看笑話了。”淩霄皺眉,伸手將那些絹布拿過來,迅速地將它們折好、收入衣袖裏。

  “不知淩畫師作畫時,心裏想的是誰?”魏紫蘿的語氣不自覺提高了許多。

  雖然畫像中的女子沒有畫上五官,但那身形、那姿態,和自己完全不同……倒有幾分像是蕭湘語。這項發現讓她既憤怒又恐懼,因此顧不得失禮,一定要從淩霄口中得到答案。

  可恨!只在晚宴上見過蕭湘語一面,為何就為她畫了這麼多畫像?她絕對不會允許的。

  “魏姑娘,你也看不出她是誰嗎?”淩霄難掩心中的失望。既然黃衫少女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他還在想,或許魏紫蘿會知道她的身分。

  魏紫蘿俏臉一冷,以十分輕蔑的口吻說道:“我雖然不知道畫師筆下是誰,但看她那一身衣著打扮,並不是什麼出身高貴的女子,我不可能認識這樣的人。”

  明明畫的就是蕭湘語,淩霄居然還打算掩飾?既然他想裝迷糊,那麼她也不用在言語上客氣了。

  “她可是魏府的丫鬟?”淩霄再問。

  “嘿!想當我魏府的丫鬟?只怕也沒這麼容易!”魏紫蘿越說心裏越恨。太過分了!她和淩畫師明明只在晚宴上相處了一會兒,憑什麼能讓畫師念念不忘?憑什麼?

  魏紫蘿的回答讓淩霄更迷糊了,完全聽不出來她認不認識黃衫少女。

  “不知她——”

  “淩畫師,我突然有點不舒服,失陪了。”魏紫蘿再也無法忍耐,冷著一張臉“刷”一聲站起,在僕役的陪同下離開了。

  等到魏紫蘿一行人離開後,淩霄重新將絹布取出,凝視著畫作中缺少五官的女子,心中暗自做了決定:她是自己遇過前所未有的挑戰,但他不會放棄,不管這少女有多頑固、有多堅持,他最終都要畫她。

  畫她、完成她、然後忘了她,就像自己過去完成無數的女子圖像一樣,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心中那股騷動和不平靜,重新找回原來的自己……

那一日過後,淩霄開始隨身帶著絹布,逐一拜訪魏府裏遇到的每一個人,詢問他們是否知道黃衫少女的下落。

  淩霄特別將少女的發飾和衣裳畫得十分仔細,好讓見過她的人能一眼認出來,根據魏紫蘿的說法,她似乎見過這少女,而且她的身分在魏府並不是很高,有了這條線索後,淩霄幾乎每遇到一名魏府的僕役,都會攔下他問個詳細。

  不到一日,整個魏府的人都知道,京城第一畫師想要尋找一名身穿黃衫、約莫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

  淩霄的舉動徹底激怒了魏紫蘿。她不知道淩霄究竟在裝瘋還是賣傻,拿著一張蕭湘語的畫像在她魏府找人,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更何況,所有魏府的奴僕都知道她砸重金請淩霄過府作畫,為的就是要在蕭湘語面前炫耀,現在正主兒的畫像沒完成一張,淩畫師倒是畫了無數張疑似蕭湘語的畫像。任何熟悉魏紫蘿脾氣的人,都不敢吭氣,就算遇上了淩霄,也只能支支吾吾個半天,然後一臉尷尬地離去。

  “小姐,淩畫師那張圖像,燕兒怎麼看也不像是蕭家小姐啊!”

  當整個魏府都因為一張圖像而草木皆兵的時候,燕兒小小聲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一天,是她一張張撿起了絹布交給小姐的,自然也將上面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只是一個身穿普通衣裳的普通女子,但不知怎地小姐偏就是將她看成了蕭湘語小姐。

  “你懂什麼!”魏紫蘿惡狠狠地瞪了燕兒一眼,恨聲道:“淩霄雖然故意讓畫像中的女子穿著普通衣裳,但還是保留了她的真實年齡,你說,那天在晚宴上除了我和蕭湘語,哪里還有十六、七歲的姑娘在那裏?他畫的既然不是我,那就一定是蕭湘語那個狐狸精!那天晚上是我親眼看到她靠近淩畫師,在那裏卿卿我我、好不要臉!”

  “可說不定淩畫師畫的真是咱們魏府裏的小丫頭呢!”燕兒再次開口,實在不想看小姐這樣整天氣呼呼的。

  “燕兒。”魏紫蘿對燕兒投去一記又冰又冷的目光,以十分輕蔑的語氣說道:“你可知道爹爹是花了多少銀兩才請到淩霄?京城第一畫師如果沒有足夠的銀兩,他是絕對不會動筆的,你覺得他是蠢了還是傻了,到魏府放著本小姐不畫,卻看上了一個死丫頭拼命畫?”

  “對不起,是燕兒愚昧,沒有想這麼多。”燕兒十分委屈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再開口多話了。

  “這是陰謀,一定是他們兩人計畫好的陰謀!”魏紫蘿咬牙切齒地說著。雖然自己還不知道蕭湘語和淩霄是怎麼搭上線的,但兩人合在一起削自己的面子,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小姐是說蕭小姐和淩畫師嗎?”燕兒不確定地問。

  “除了他們還有誰?”魏紫蘿冷笑連連。“想聯合起來看我笑話?沒這麼容易,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小姐……”燕兒有些害怕,從來沒想過她的小姐臉上居然會出現這麼可怕的神情。

  “燕兒。”魏紫蘿深吸一口氣,森冷的表情斂下,換上溫和的笑靨。“幫我帶話給淩畫師,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明天就可以開始作畫了。”

  “是,小姐。”燕兒領命後,絲毫不敢遲疑地立刻去執行。

  魏紫蘿望著鏡中點上淡妝、嬌美如花的女子,漾起一抹扭曲的笑痕,喃喃自語道:“蕭湘語……你等著看吧!我絕對絕對不會把淩吞讓給你的……”
第五章

      畫室裏面一片寂靜。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淩霄過去作畫的習慣,裏面沒有其他人,只有畫師、還有被畫的女子而已。

  為了作畫,魏紫蘿特意換上了新裳:青綠色的長裾衫、金黑絲線交錯繡上的軟綢腰帶,淡粉色的三層薄翼紗裙。

  除了服裝外,發簪、化妝等小細節一樣也沒少,當她坐在畫室的中央,就如同一朵盛開的牡丹,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宣示自己的美麗。

  “淩畫師,我已經準備好了。”魏紫蘿嫣然一笑。論美麗、論女人味,她自信都不會輸給蕭湘語,雖然不知道淩霄為什麼選擇畫那個女人,但無所謂,只要畫師一日在魏府、就是她一人的畫師,他總會回心轉意的。

  淩霄頷首,將手上的毛筆喂了墨,試著將注意力移回眼前的絹布。

  虛耗了這麼多日子,如今魏紫蘿終於肯讓自己開始工作,該算是這幾日來唯一的好消息了。

  他連著幾日在魏府找人,卻什麼也找不到,有幾名魏府的僕役像是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麼也不肯說,只是讓他的心情更煩躁而已。

  或許,答案並不在魏府,既然如此,那麼自己應該早點結束工作,因為再也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

  淩霄沉著站在畫架前,屬於畫師敏銳的黑瞳,專注無比地注視著他的對象,任由染上丹青的毛筆揮舞,熟練地在絹布上沾色、成形,一點一滴、慢慢慢慢地將眼前女子的神韻風采轉移到絹布裏頭去。

  毛筆握在手上的感覺沒有變、丹青染上絹布的感覺也沒有變,他沒有變,還是可以像過去那樣畫女人,並沒有受到影響,只需要一邊注視著作畫的物件,一邊熟練地運轉自己的右手,這是他的本能,什麼都沒有改變……

  淩霄一邊動筆、一邊在心裏不斷這麼告訴自己。突然,他手上的毛筆一頓,跟著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視著絹布—

  絹布中央隱約成形的纖細形體,確實是一名女子,卻不是眼前的魏紫蘿,淩霄知道,因為畫中的身形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盤旋在腦海裏始終不肯離去的黃衫少女的形體!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眼前的人是魏紫蘿,一雙眼睛專注凝視的也是魏紫蘿,為什麼手上筆劃描繪出來的,卻依然是他始終無法畫出的那個人?

  “刷”的一聲,淩霄將絹布從畫架上抽起,然後用力甩到地上去。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魏紫蘿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意嚇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一滴墨壞了整張圖。”淩霄隨口解釋,跟著動作迅速地再換上新的絹布。

  “喔。”魏紫蘿不疑有他,重新坐好、重新擺出端莊的姿態。

  淩霄深吸一口氣,換了一支毛筆、再次喂滿墨,打算重新開始畫圖。這一次,他更專注地看著魏紫蘿,更小心的下筆,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就怕重蹈覆轍。

  即便是如此,當他開始以筆描繪形體,想描出魏紫蘿圓潤的肩頭時,腦海中就會出現另外一道聲音說:不對,她的肩頭應該再纖細一些。而腦海中的這股意識似乎強過任何的力量,甚至操縱了他握筆的手,在下筆的那一瞬間,將應該圓潤的肩頭,畫成了纖細、仿佛弱不禁風的肩膀。

  再一次,他畫出了和魏紫蘿完全不相干的黃衫女子!

  “不!”淩霄心中的震撼比任何人都強烈,他再次動手扯下畫架上的絹布,憤怒地將它揉成一團,完全無法接受!

  “淩畫師?”魏紫蘿現在覺得不對勁了。這次總不可能又是一滴墨壞了一張畫    吧!他不是名滿京城的畫師嗎?不可能老是出這種錯誤吧!

  “不好意思,連著兩張我都不滿意。”淩霄開口道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他很清楚,如果不把這個問題儘快解決會更麻煩。“今天我想我們暫停好了,或許明日……”

  話沒說完,淩霄自己就先住口了。事實上,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明天是否就恢復正常了。

  淩霄一語不發地站在畫架前,腦中亂成一片。自己到底怎麼了?先前只是畫不出黃衫少女的五官,現在是有人站在眼前,他卻依然無法將她畫出來了?!

  望著淩雷沉靜、卻依舊俊美挺拔的模樣,魏紫蘿心中卻另有想法。

  “淩畫師,我……”她軟軟地喚了一聲,還沒開口說出下面的話,一張臉已經先羞紅了起來。看到淩霄作畫不順利,不由得讓她想起了曾經聽過的傳言。

  據說,能讓淩霄畫出最美的畫像,就一定得和他有肌膚之親,因為一旦有了最親密的肢體接觸,他就能將那個女人獨特的美麗和風情全數展現在畫作上面。

  在聘請淩霄之前,魏紫蘿心中還是有一絲絲的遲疑,他雖然是京城最有名的第一畫師,但再怎麼有名也不過是一名畫師,要她這個金枝玉葉委身,豈不是太委屈了。

  但這些許的遲疑,在她看到淩霄的那一瞬間全部都消失了!淩霄少見的俊美風采、高大挺拔的身軀,是她曾經交往過的富家公子怎麼都無法相比的。

  這些日子她完全沒有採取行動,是因為多少還有一些矜持,再怎麼說她也是魏府的千金小姐,如果過於主動不是讓下人們看笑話嗎?所以她耐心地等,等著淩霄被她的美麗迷惑,等著淩霄主動示意。

  等了再等,淩霄卻始終沒有特別的反應,但現在不就是好機會嗎?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畫室獨處、完全沒有其他人干擾,誰主動、誰被動,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當淩霄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的時候,魏紫蘿已經無聲地來到他的面前,她的雙頰火紅、媚眼如絲,渾身上下散發著動情的馨香與無言的邀約。

  “淩畫師,我一直忘了間你,你覺得我怎麼樣?”魏紫蘿伸出手,輕輕在淩霄的胸膛前撫摸,微仰起頭,笑得天真又嫵媚,嬌柔的氣息有意無意地輕輕吐在淩霄的頸項。“你覺得我好不好看?”

  雙眼看到的,是女子又嬌又媚的姿態,耳朵裏聽到的,是女子又甜又軟的聲音,鼻間充斥的,是她充滿香氣的身子,身體感受到的,是她軟如滑玉的指尖,以及散發著動情的嬌軀……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步,或者,只需要露出一抹微笑,這個女人就到手了,軟玉馨香在懷、雲雨纏綿無限,就像過去一樣,女人主動獻身,而他從來不拒絕。

  如果沒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價,京城第一晝師是不可能畫出女人的畫像……突然,黃衫少女說過的話從淩吞的腦海中響起了。

  “不!不是這樣!”淩霄直覺地伸出手,止住了魏紫蘿踮起腳尖主動要奉上的吻。他可以畫!隨時都可以畫,只要他想畫就可以畫出畫像,不管是否有酬金、也不管女人要不要獻身,他都可以畫!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畫師淩霄!

  “淩畫師?”魏紫蘿一張俏臉轉為火紅,並非因為熱情,而是被拒絕的惱怒和羞憤。

  淩霄看著魏紫蘿,這個幾乎是唾手可得的貌美姑娘,但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不因為開口拒絕她而感到惋惜。

  “抱歉。”淩霄停頓了一下,略帶歉意地開口道:“今天我真的沒有作畫的心情,過幾天再說……”

  說完後,淩霄隨即轉身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畫室。

  等候在門外的僕役們覺得奇怪,而燕兒則是忍不住,頭一個探頭一看究竟。“咦?小姐,你不是說這次進畫室要好幾天才能出來?怎麼半天都不到就結束了?淩畫師畫好了嗎?有這麼快嗎?”燕兒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哇!難道真的可以半天畫好一幅畫像?難怪叫京城第一畫師啊!

  “閉嘴!統統給我滾出去!”魏紫蘿不顧形象地叱喝,讓隨著燕兒探人頭的僕役們嚇了一大跳,更讓還來不及探頭的僕役們立刻縮回腦袋,動作迅速、但求自保地往外沖。

  “小姐?”燕兒被吼得莫名其妙,委屈得都快掉眼淚了。

  “跟我回房!”魏紫蘿一肚子火無處可發,最後惡狠狠地瞪了燕兒一眼,拉起裙擺、踩著憤怒的腳步離去。

  ***    ***    *** ***

  午後,魏府來了意外的訪客,正是先前為淩霄和魏紫蘿牽線的李天祿。

  他本就和魏府有交情,所以很順利地見到了淩霄,當後者表示心情不好、想離開魏府找個地方喝酒的時候,喜歡吃吃喝喝的李天祿第一個贊成,興高采烈地帶著淩吞離開了魏府。

  一直到了傍晚,李天祿和淩霄都還沒回返,但奉了魏紫蘿命令、必須時時跟在淩霄身後的魏府僕役,卻提前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了。

  “我奉小姐的命令,一路跟著淩畫師,他和李公子確實到城裏的誼賓樓用膳、喝酒,他們坐在二樓的雅座,叫了七、八道菜,還點了最好的酒。”僕役?細靡遺地向魏紫蘿回報他看見的事情,將瑣碎的資料全都交代了一遞後,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有些為難地開口道:“他們聊了好一陣子,後來……”

  “後來怎麼樣?做什麼吞吞吐吐的?”魏紫蘿低叱一聲。

  “蕭姑娘也去了誼賓樓。”

  “什麼?!”魏紫蘿俏臉一白,整個人激動地站了起來。“你快說清楚,你說她也去了誼賓樓是什麼意思?她是去找淩霄?還是淩霄早就和她約好了在那裏見面?”

  “呃……我也不清楚。”僕役膽顫心驚的回答。

  “不清楚?我要你這個廢物跟著幹什麼?”魏紫蘿氣得拿起桌上的杯子往僕役身上扔,嚴厲道:“把你看到的詳詳細細給我說一遍,不然我饒不了你!”

  “是……”被茶杯砸到雖然不會死,但還是很痛。僕役一邊護著自己的身子,一邊努力回憶。“我一看到蕭姑娘進了誼賓樓,就立刻躲了起來、就怕她認出來。蕭姑娘在誼賓樓張望了半天,好像是在找人,後來……後來是二樓的李公子先開口打招呼,所以蕭姑娘就上去了,就是這樣,因為小姐告訴過我,如果淩畫師外出遇到人、得立即回報,所以我就趕回來了。”

  “你是說,他們現在還在誼賓樓,三個人還聚在一起嗎?”魏紫蘿雙眼進射出妒忌、憤怒的火光。

  “這個……應該是吧!”僕役在心中叫苦,他人不就站在這裏嗎?哪里生出另一對眼睛看他們是不是還在誼賓樓喝酒?

  “好了,你可以走了。”

  “是,小姐。”僕役如獲大赦,以最快的速度轉身離開了。

  “小姐,我覺得……”當房間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燕兒忍不住想開口說出自己的建議。

  “燕兒,你先出去。”魏紫蘿不讓她有機會說完,直接下達命令。“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是。”燕兒輕歎一口氣,望著魏紫蘿氣得發白的瞼,雖然擔心,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淩霄……蕭湘語……淩霄……蕭湘語……”魏紫蘿陰沈又茫然地瞪視著一前方,以一種咬牙切齒的方式念著兩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 ***  ***   ***

  誼賓樓內,淩霄與李天祿依舊毫不知情地繼續飲酒。

  說是喝酒,其實應該叫陪著朋友喝悶酒才對。李天祿輕啜一口美酒,望著對面沉靜陰鬱的淩霄,再看了一眼旁邊空出的位置,忍不住搖頭晃腦地歎氣。

  他知道淩霄心情悶、心情不好,但也沒必要冷著一張臉一句話都不吭,這下可好了,把仰慕他多時的蕭姑娘嚇得連多坐一會聊天都不敢,只怕淩霄以後也接不到蕭府作畫的生意了。

  他今日會到魏府走一趟說起來也是巧合,既然知道魏紫蘿一心想留住淩霄在魏府作畫,那必定是使出渾身解數在招呼,種種大宴、小宴必定一樣也少不了。

  他生性喜歡熱鬧,所以打算到魏府碰碰運氣,沒想到這一去,就遇到一臉煩躁的淩霄,說想出去喝酒、散散心。基於朋友一場,他當然就帶著淩霄到誼賓樓了。

  酒才喝了幾杯,他就看到了蕭湘語,心裏雖然有些意外,但看到她居然獨自一人出現、又頻頻往樓上看的時候,頓時明白她絕對是沖著淩霄而來。

  唉!人長得俊果然就有這種好處!李天祿欣羡無比地想著,既然明白了蕭家千金的心意,他也大方做個順水人情,熱絡地將蕭湘語請到雅座,讓她有機會和淩霄說說話。

  但偏偏,淩霄擺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蕭家千金面子薄、椅子都還沒坐熱就難過得離開了。

  他勸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淩霄將一個大財神爺給放走了,而自己只能陪著他繼續喝悶酒。

  酒過三巡後,淩霄將遇到黃衫少女的事情說了一遍,同時對李天祿坦承,現在除了她之外,自己已經畫不出其他的女人。

  “……我就是找不到她。”淩霄鬱悶的結語,仰首一口飲盡杯中美酒。

  “淩兄,你現在這個問題,當真麻煩得緊啊!”李天祿皺著眉頭聽完整個故事。他只當淩霄最近情緒不穩定,導致作畫不順遂,卻沒想到這中間還牽扯到了一個神秘、從來沒人見過的黃衫少女。“這……這問題要怎麼解決才好?”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和你暍悶酒了。”淩霄嘴角一揚,笑得十分無奈。

  “你真的確定她不是魏府的丫鬟?”李天祿問得更仔細一些。從他聽到的故事判定,那少女應該是魏府的人沒錯。

  “我原本也是這麼想,但是不管我怎麼找、怎麼間,魏府上下都一口咬定沒有這個人,如果不是我確定自己看過她、還為她畫了好幾張畫,我想其他人都要認定我是瘋子了。”淩霄露出疲倦的苦笑,跟著伸手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絹布。“就是她,你有辦法幫我打聽到她是誰嗎?”

  李天祿接過絹布、看得十分仔細,但絹布上的女子黃裳清晰、發飾完整,偏偏臉部是一片空白。“呃……淩兄你在開玩笑吧!你沒有為這位姑娘畫上臉,我要怎麼幫你找人?”

  “如果我畫得出她的瞼,還需要找她做什麼!”淩霄低咒一聲,伸手抽回絹布,重新將它收了起來。

  見淩霄雖然煩躁、卻依然十分珍惜那張絹布的舉動,李天祿開始覺得事態嚴重了。認識淩霄這麼多年來,自己從來不曾看他這麼煩惱過,也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淩霄畫不出來的女子。

  “世上真有這麼美的女子?如果有,我真想看看。”李天祿悠悠歎息。居然美到連第一畫師都無法捕捉其神采,那一定是天仙之姿吧!

  “你在說什麼?”淩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那個神秘的黃衫少女啊!美到連你這個京城第一畫師都難以描繪出她的美麗和風采,淩兄,世上真有這麼美的人嗎?”光是用想像的,李天祿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不是。”淩霄搖搖頭,以畫師專業的眼光評斷。“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她只能稱得上中上之姿。”

  “嗄?”李天祿錯愕地眨眨眼。“那你幹嘛對她這麼念念不忘?”

  “她……有一種很特別的神韻。”淩霄陷入回憶之中,喃喃自語。“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帶來這種感覺,光是看到她……我就渾身熱血澎湃、心悸不已,腦海裏亂成了一片,什麼都無法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要畫她,我知道只有把她完整的畫出來,我才能變回原來的自己。”

  李天祿沈默的聽著,甚至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宛如陌生人的淩霄。從來,他都是平靜淡漠、稱得上冷情的一個人,沒想到他居然會為了一個黃衫少女,出現這麼充滿情緒、人性化的表現。

  “你是說,除非找到這個少女、畫出她,否則你再也無法畫其他人了,是這個意思嗎?”李天祿深吸一口氣,最後一次確認。

  “是。”淩霄沉重地頷首。雖然不知道原因、卻是自己必須接受的事實。

  “魏大人年底還要和我合作一筆大買賣,我看就由我出面,說你臨時接了一個絕對推不掉的工作,等完成後,再回魏府作畫了。”李天祿沉思片刻,說出自己想到的辦法,跟著不忘警告道:“那,我醜話先說在前頭,就算魏大人點頭了,等你重回魏府作畫,可能價格會低了很多很多,甚至完全不及現在他願意給的一半,這種賠本生意你也願意?”

  “可以。”淩霄忍不住拱手道謝。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先謝謝你了,李兄。”

  “甭客氣,誰讓我們朋友一場呢!再說,如果你一直住在魏府不作畫,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說不定連我這個介紹人也遭殃呢!”李天祿恢復成原本嘻嘻哈哈的模樣,不忘趁機敲詐道:“不過你可得記住這份恩情,下次要是有哪個絕世大美人到你畫室作畫,一定得通知我一聲。”

  “如果你故意挑了作畫的時間打擾,我還是會把你趕出去的。”淩霄似笑非笑地回答。

  “哈哈哈!一言為定、一言日為定!”李天祿一愣,跟著哈哈大笑。“來!我敬你一杯,預祝你早日找到你的黃衫少女,早日心想事成!”

  “多謝。”淩霄露出了多日來第一抹真心的微笑。

  ***  ***    ***    ***

  事情進行得比李天祿想像中還要來得順利。

  或許,是因為魏大人同樣想到了年底那樁大買賣,或許,是因為顧及了兩家過往的交情,也或許,是因為他暗示了魏大人第一畫師不會忘記這次的恩情,他日若是再入魏府作畫,只需付出一點點酬金,就能得到京城第一畫師的畫作。

  總而言之,一直到李天祿和淩霄離開魏府的時候,他們都沒有被刁難、甚至感受不到魏府一絲一毫的怒氣。

  在魏府大門前,淩霄和李天祿拱手道別,坐上不同的轎子,各自往回府的方向離開了。

  從魏府返回淩府算起來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加上淩霄體內還有些殘存的酒氣,他坐不到一會就閉上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之間“砰”的一聲巨響,將淩霄從睡夢中驚醒,他一愣,直覺地想掀開布簾一探究竟,卻聽到了轎夫發出的淒厲慘叫聲。

 “出了什麼事?”淩霄心中一凜,立刻伸手掀開布簾,掀開的那一?那,一股熱液就噴到了臉上,他伸手一抹,才發現那是血!

  糟糕!怕是遇上盜賊宵小了!淩霄心中才閃過這樣的念頭,一記木棒就筆直朝他敲了過來,他直覺縮起身子,但還是被打到了肩膀。

  “嗚……”淩霄悶哼一聲,雖然情況危機,但還是立刻將雙手握拳、緊緊地交握在懷中,下意識地保護自己的雙手。

  擊向淩霄的木棍雖然落空了一次,但立刻重新舉起,瞄準他的腦袋再次重重揮了下來,淩霄再次翻身滾開了攻擊,但木棒還是掃到了他的小腿,雖然不致命,卻痛得讓他渾身冒出了冷汗。

  在淩霄這一閃一躲之間,四名轎夫早已被其他歹徒擊暈,像軟泥般倒地不起,淩霄心中一冷,看著六、七名彪形大漢手持木棍,不懷好意地往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們……你們到底是誰?”淩霄忍痛提出疑問。

  這些人真是搶匪嗎?為何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也不搶錢,只是拿木棍傷人?

  “別管我們兄弟是誰,你叫做淩霄,專門拿筆劃畫的,是不是?”臉上蒙著布巾、看起來像是領頭的男子壓低聲音問道。

  “我就是淩霄,你們到底是誰?想怎麼樣?”淩霄怒瞪著這群人,這才明白這些人確實是沖著他來的。

  “嘿嘿!不怎麼樣,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貝!”男子笑得十分詭異,轉頭向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後,一起向淩霄靠了過去,冷笑道:“怪只怪你惹到了不該惹的人,上頭那個人要咱們轉告你一句,如果你這位大畫師不畫該畫的人,那留著一雙手又有什麼用呢?”

  話才一說完,兩個人就彎身架起淩雷,強制拉直他的手,而另外兩人則是拿起木棒,毫不留情地朝淩霄的手臂敲了過去—

  淩霄大叫一聲,雙手像是被火燒、又像是被閃電打到,那種疼穿透骨髓直達心窩,簡直是痛不欲生!

  “哈哈!打得真准,再換人,來點不一樣的好了,誰要能打碎他的手骨、還保得住他的命,我重重有賞,”蒙面男子哈哈大笑,一邊享受著淩霄的痛苦,一邊讓其他人也有機會表現。

  “我來!”

  “讓我來!我知道怎麼抓力道!”

  眾人受到了鼓勵,每個人都迫不及待、躍躍欲試,急著想領賞。就這樣,淩霄在這群人木棒一擊又一擊之下,早已痛暈、痛醒了無數次,但這些酷刑卻似乎沒有結束的時候。

  “……嗚……”當他最後一次被劇痛驚醒時,他看到自己狼狽得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他試著想動、卻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而自己早已失去知覺的手掌,被其中兩個人狠狠地踩在地上——

  強烈的絕望感襲上了淩霄的心頭,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就算此刻有人來,也無法挽回他的一雙手了……

  畫師……京城第一畫師……哈哈!想不到他淩霄畫師的生命,居然是這樣狼狽落魄地在今晚結束!

  完了!一切……都結束了。帶著如此想法,淩霄也不再掙扎了,他緩緩閉上眼睛,打算讓自己就這樣死去。

  就在他剛闔上眼睛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住手!你們不准碰他!”

  女子的嗓音透明清亮、靜靜劃破了空氣,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的銀月,一出現,就成為世間唯一存在的光亮。

  淩霄困難地睜開雙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臨死前又看到了那名黃衫少女。

  “快……快走……”淩霄試著想開口、試著想移動身子警告,但是他的身體才輕輕一動,就被其中一名歹徒用力朝背心重踹了一腳。

  淩霄再次痛暈了過去,而黃衫少女臉上那抹誠摯、纏綿、憂愁和擔心,是他失去意識前,殘存在腦海裏唯一的影像……
第六章

    “你救得了他吧?求求你,一定要救他!”

  救他?你希望我怎麼救?讓他勉強活著就好的救?還是要讓那雙畫師的手恢復的救?你要想清楚,這兩者要付出的代價完全不一樣喔!

  “救他……讓他完全恢復,讓他可以繼續畫畫!這一切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去找他,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了。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聽起來很讓人心動,不過很可惜,你已經和我交換過條件,住到我這裏了不是嗎?你再也沒有東西可以交換了。

  “求求你!救救他吧!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你願意救他、讓他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唉!別哭了,人既然是你撿回來的,我總不能讓他死在這裏,我是喜歡收集古董、收集奇珍異寶,卻討厭屍體。

  “謝謝你!謝謝你!”

  別急著道謝,就算他活下來,你也未必會開心。

  “只要他能活著,我什麼都不要,也什麼都不求了!”

  好,這是你說的,將來別後悔。

  四肢百骸,全身上下每一處能感覺的地方,都很痛,那些痛像是被火焚、被針刺,被人用刀子慢慢地割開血肉似的。這些疼痛並不會讓人立刻死去,卻是一種痛不欲生的折磨……

  淩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沒有,如果已經死了,那麼他必定已經墜人了地獄的最深處,在那裏接受懲罰與煎熬。

  但或許他還活著,如果不是還活著,又怎麼會感覺到這些劇烈的痛楚?他沒有答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因為不管他睜開眼、或者閉上眼,眼前永遠是一片漆黑,而這一片漆黑,始終沒有提供他任何的答案。

  在這一大片寂靜的黑暗裏、在忍受身上永無止境疼痛的時候,他時常聽到有人在說話的聲音,有男、有女,聲音聽起來似曾相識,但他又無法真正辨識出對方的身分,隱約聽出他們談論的對象是自己,但他們究竟是誰?又打算對自己做什麼?

  淩霄完全不明白,只能任由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承受著身體的疼痛,承受著眼前這一片永無止境的黑暗。

  直到有一天,淩霄突然感覺到黑暗消失了,他試圖睜開眼睛,雖然眼皮有些刺痛、有些酸澀,但在前方那一片刺亮的光暈中,他慢慢看見了東西。青黛色澤的薄紗床幔、雪白的軟綢被子,他躺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跟著,淩霄慢慢轉頭,看到了旁邊雕工細緻的黑檀木屏風、房間角落與人同高的翡翠玉像、紅檀木桌上冒著嫋嫋輕煙的琥珀香爐,佈置華麗的房間,卻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淩霄試著想起身,才一有動作,他立刻感覺到雙手傳來一種又痛又麻的感覺,他想起了昏迷前自己被一群人攻擊的事情,也憶起了自己的手被木棒敲打、被人踩在腳底的悲劇。

  他當時以為自己的手已經廢了!但已經廢掉的手,是不可能還有感覺的!

  淩霄顫抖的、難以置信的,緩緩從被中舉起了自己的雙手。

  他們還能動!淩霄將雙手舉到眼前,看見雙手被絲帕一層層厚實地包裹著,還隱隱傳來一股淡淡的藥草氣味。

  “……我的手……真的還有感覺!”淩霄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就在這個時候,淩霄聽見外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聞聲轉頭,居然看見自己苦尋不著的黃衫少女捧著託盤,步伐小心地走了進來。

  “是你!”淩霄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是她!真的是她!他望著她緩緩朝自己走來,望著她澄澈如秋水的眼回望著自己,黑瞳裏那抹既滿足又快樂的神采。

  黃衫少女踩著溫柔的步伐,將託盤放到桌上,再從託盤裏頭拿起一碗熱騰騰的藥,然後走到了床邊、坐到他的身旁,動作輕柔地舀了一匙藥湊到嘴邊輕吹,而後遞到他的嘴邊。

  淩霄主動張開嘴,像是被催眠似地吞下了比黃蓮還要苦的藥,一匙接著一匙、直到整碗湯藥見底。她以最誠摯最溫柔的姿態喂他吃藥,他則是深怕眼前只是一場幻夢,以一種專注而渴切的目光凝視著她。

  喂他吃完藥後,黃衫少女從床沿邊起身,從託盤裏拿起一個瓷碗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以最輕最溫柔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解開右手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絲帕,然後捧著他有些紅腫的手掌、溫柔地放到瓷碗裏浸泡著。

  瓷碗裏草綠色的液體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當淩霄的右手觸碰到時候,那種又冰又刺的感覺讓他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會有點疼,但對你手上的傷很有用,忍著點。”黃衫少女首次開口說話,語調充滿了柔情,就像是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那樣的溫柔。

  過了好一會,她將淩霄的右手重新包紮好,跟著再解開他的左手,以相同的方式細心照料了一遍。

  “是你救了我?”當黃衫少女為他裹好的左手綁上最後活結的時候,淩霄開口問了。一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敢真正確定黃衫少女並不是幻覺,而是真的在自己眼前。

  “不是我,我哪有這麼大的本事。”黃衫少女連忙搖頭。

  “但那一夜……我確實看到你了。”那一夜醜陋的記憶太過深刻,他想忘也忘不了,而他確實記得,自己昏迷前見到的人就是她。“既然救了我,又為什麼要否認?我淩霄並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我什麼也沒做,真的!那夜幸虧有巡邏的差爺經過,你才幸運撿回一條命。”黃衫少女斂下眼,試圖將那一夜的驚險輕描淡寫地帶過。“我碰巧認識一位能治病的朋友,就拜託那些好心的差爺將你送了過來,真正救你性命的,是那些差爺、還有我的朋友。”

  “那麼剛才喂藥、換藥的舉動,你只是單純在同情一個殘廢?”淩霄挑眉疑問,不明白她為何努力想撇清關係。

  “不!你不是殘廢,絕對不會變成殘廢的!”她變得十分激動,白皙透明的臉頰因為情緒而染上了淡淡暈紅。“你只要按時服藥、靜心修養,雙手一定會復原的。”

  “你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他不明白,她明明在乎自己、關心自己,但就在他以為兩人可以再靠近一些的時候,她卻又退開了。“雖然你一再強調自己沒有救我,但我總可以知道喂我吃藥、幫我換藥這位好心姑娘的名字吧!”

  “我……”黃衫少女緊緊咬著下唇,像是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苦衷似的。

  “我並不想為難你,但我真的想知道你的名字。”淩霄以半開玩笑的語氣道:“真的不能說?那麼以後我只能喚你‘喂藥的姑娘’、‘換藥的姑娘’了,這兩個稱呼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你——”黃衫少女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怎麼?我不喜歡失禮,所以你得告訴我,究竟希望我怎麼稱呼你?”淩霄輕笑出聲,有趣地望著她微微惱怒的神情,還有微微漲紅的臉頰。這種既輕鬆又愉快的感覺,是他過去從來不曾感受到的。

  “我……”

  “既然她是淩畫師朝思暮想都想要畫的小姑娘,你不妨叫她‘畫兒’吧!”突然,門邊傳來男子似笑非笑的嗓音,打斷了淩霄與黃衫少女之前溫馨輕鬆的氣氛。

  淩霄抬眼,看到門邊站著一名身穿紼色長袍、俊得讓人驚豔的男子,居然是和他初次見面就不歡而散的佟老闆。

  “佟老闆。”黃衫少女立刻站起,態度恭敬地向他彎身行禮。

  “是你?”淩霄十分錯愕,不明白這個叫佟老闆的男子為什麼會在這裏出現。

  “淩畫師,爾看起來很吃驚的樣子,難道畫兒沒告訴你這裏是什麼地方?”佟老闆噙著淡笑緩步向前。“這裏是‘水月鏡花’,我在京城經營的一間鋪子。”

  水月鏡花?什麼地方?淩書微微皺眉,他發現自己並不在意這個問題,他在意的是,佟老闆口裏喊的“畫兒”究竟是不是黃衫少女的名字。

  聽姓佟男子剛才說的話,這明明就是他隨便起的名字,但他是誰?又有什麼樣的權力,可以任意決定她該叫什麼名字?

  “你真的叫畫兒?這是你的真名嗎?”淩霄執意要得到答案。

  “佟老闆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的醫術很好,是他治好你身上的傷、還有你的雙手。”黃衫少女有些尷尬,試圖想改變話題。雖然自己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覺得出佟老闆出現後,淩霄對他產生的不悅和敵意。

  淩霄不語,像是認定了她的名字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一樣,以一雙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直直地凝視著她。

  “你叫我‘畫兒’就可以了。”她沒有正面回答淩霄的問題,卻以另一種方式認同了佟老闆的說法。

  “對了!淩畫師,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名字,改明兒我再幫她換一個、一直換到你滿意為止,如何?”將一切看在眼裏的佟老闆低笑幾聲,語調溫和,卻字字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你!”淩霄咬牙切齒。自己對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沒錯,這姓佟的傢伙真的很討厭。

  “淩畫師,開口前先看看你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佟老闆浮現一抹調侃邪氣的笑痕,完全沒有初次見面的溫和良善。“治好你的雙手不難,要讓他們再斷掉、對我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佟老闆!”畫兒忍不住出聲哀求,急得都快掉下眼淚了。

  “好、好,我不說了。”佟老闆擺擺手,對畫兒說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既然人是在我‘水月鏡花’裏救活的,怎麼也得讓他健健康康的走出去。”

  簡單交代完後,佟老闆就轉身離開了。

  “你別介意,佟老闆只是開玩笑。”畫兒急忙為佟老闆澄清。“佟老闆喜歡陽光,白天的心情通常比較好,到了晚上脾氣就大了一些,你別放在心上。”

  “怪人!”淩霄仔細一想,上回佟老闆到淩府確實是白天,而當時他的確是溫和有禮,臉上總是噙著淡淡的微笑,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但真有人會白天、夜裏兩種性情嗎?

  “現在他不在了,你願意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淩霄不願意將時間浪費在佟老闆身上,再次開口問道。她究竟是誰?和佟老闆又有什麼關係?

  “很久以前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但是……在我離開故鄉後,我就不再用那個名字了。”她露出一個悲傷的笑容。“所以,你就喊我‘畫兒’吧!我滿喜歡這個名字的。”

  “為什麼?你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淩霄望著她等待答案。

  “每個人都有過去,有些人記得,有些人卻忘記了,不是嗎?”畫兒回望淩霄的凝視,透過她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瞳,淩霄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什麼,但他還來不及抓住,它又消失了。

  凝視著淩霄眼中的茫然與空白,畫兒悄悄咽下心中的失落,下一秒,她強迫自己露出微笑說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什麼也別想,安心在這裏養傷吧!”

  ***    ***    ***    ***

  在畫兒細心的照料下,淩霄數日後便能下床走動,再過了幾日,他雙手的脹痛感也逐漸消退了,甚至,他的指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識、一根一根地開始移動。這些進步雖然緩慢,但淩霄卻很滿足,或許正如畫兒所說,再過不久自己就能重拾畫筆畫畫了!

  這一日,淩霄在房間裏覺得無聊,決定到外面去走一走。算起來他住進“水月鏡花”也有一段時間了,卻一步也不曾離開這個房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歡那個叫佟老闆的人,既然不想遇到他,乾脆一步也不離開。

  但眼看自己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反倒對這個地方好奇了起來,既然快要離開了,到處逛一逛、轉換一下心情也不錯。

  推開兩扇木門,淩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條細細的走廊,走廊的兩側全是和自己房間外觀相似的房間。

  奇怪,“水月鏡花”不是一間店鋪嗎?為什麼看起來像是飯館茶樓一樣、隔了無數個房間?

  淩霄心裏雖然有疑惑,卻繼續沿著走廊前進,基於對主人的尊重,就算他再好奇,也沒有進入長廊兩邊的任何一個房間。好不容易走到了盡頭,淩霄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看似大廳的地方。

  廳裏擺設的物品不管是雕工或材質,都和佟老闆這個人很像,華麗、貴氣、奢侈,還隱隱透著一股詭異。

  聽畫兒說,他是一個喜歡收集古董和奇珍異寶的收藏家。據李天祿說,佟老闆之所以有名,是因為“水月鏡花”裏什麼都有,不管王公貴族們想要什麼稀世珍寶,只要來這裏走一趙,多半能心滿意足的將東西帶回去。正因為如此,所以李天祿才會耳提面命地警告他,千千萬萬不能得罪佟老闆,因為他的背後靠山無數。

  淩霄的目光從大廳的左邊掃到右邊,這些擺設就算再稀有、再貴重,都無法勾起他的興趣。

  “這就是‘水月鏡花’?不過如此。”淩霄淡淡嘲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興趣,這裏的東西或許是某些人的寶貝,但若是遇上對古董奇珍完全沒有興趣的人,再大顆的璧玉也不過是石頭罷了。

  淩霄轉身打算離開,但就在轉身的瞬間,他突然定住了—在那一瞬間,他忘記了呼吸、忘記了眨眼,只能目不轉睛地瞪視著懸掛在牆上的那幅掛畫……

  畫面中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嫩黃衣裳、坐在溪水邊,烏亮的秀髮上什麼多餘的裝飾都沒有,只是卷了一個簡單的髮髻,然後在上面插了一根木頭刻成的玫瑰簪子。畫中少女的服飾並不華麗、髮型也不繁複,但她臉上的神情,卻為這幅畫帶來了生命,一雙澄澈無瑕的眼瞳、盈滿了情致纏綿的熱切,她凝望的視線細膩而複雜,隱藏著無窮的喜悅和和憂愁。

  而這張融合了天真與世故的面孔,盈滿了無限情感、無數故事的眼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孔,也是他不管怎麼嘗試、卻怎麼也無法在筆下呈現的臉孔!

  這掛畫裏的人物是畫兒,而繪製這張畫像的畫師,已經完美地將她的神韻和風采呈現在這張畫作裏面了。

  居然有人做到了!這世上居然有人能將畫兒特殊的神韻、完完整整地呈現在畫作上!而這個人……並不是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擊垮了淩霄,他渾身的力量就像是被人抽幹似的,“哆”的一聲趺坐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

  “喔,淩畫師,原來你在這裏。”

  不知何時,佟老闆已經無聲地站在淩霄的背後,傍晚夕陽的餘暉從他身後投射過來,將他俊美的相貌襯得發光、發亮,他手上拿著一把摺扇輕輕敲著下巴,俊臉含笑地欣賞著牆上的掛畫。

  “……”淩霄口唇掀動一下,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沒有任何字眼從他的嘴中吐出。

  “當初倘若不是淩畫師肯割愛,佟某又怎麼會得到這張絕世好圖呢?”佟老闆笑著歎氣,心滿而意足。

  “你說什麼?”淩霄錯愕地抬眼,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哎哎!真糟糕。”佟老闆以摺扇輕敲自己額頭,跟著聳聳肩,以懺悔的語氣開口說道:“當日淩畫師雖然甩袖離去,但你的學徒實在不忍心將你的舊作毀掉,最後還是送給我啦!”

  見淩霄瞪大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佟老闆依舊漾著無害的笑痕求情道:“淩畫師,這件事本該是個秘密,但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請你回去後切莫責怪你的學徒,他只是和我一樣,是個愛畫之人。”

  “這……這幅畫是你從淩府帶回的舊作?”淩霄像是聽到了什麼最荒謬不過的事情。

  “當然,正因此畫得來不易,所以我特別將它懸在大廳,讓每個人都能夠看見它。”佟老闆笑意盎然地開口。“真是好畫,若是被一把火燒掉了那多可惜,不是嗎?”

  淩霄腦海裏亂成一片,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思考!佟老闆說這是從淩府帶回的畫作、是他的畫作?但不可能,那應該只是一張多年前畫出的舊作,怎麼可能是現在懸掛在這裏的畫?

  “這不是我的畫……如果是我畫的,我不可能不記得……”淩霄喃喃自語。由於整件事太過離奇,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思考了。

  “淩畫師,你在說笑吧?”佟老闆向前一步,以平靜淡漠的語氣說道:“這畫中女子的身形、輪廓,一筆一畫都是你的手筆啊!就連上色的技巧,也都是獨一無二的淩氏畫技,其他畫師是模仿不來的。”

  他的手筆、他的畫技?淩霽像是被催眠似的站了起來,緩緩走到掛畫的前面,凝神細看,驚訝的發現佟老闆說的是事實—不管是描繪人物輪廓的順序、衣裳縐折的層次,全都和自己畫圖的方式一樣,說得再正確一點,這張掛畫除卻了五官的部分,每一筆每一畫,都和他在魏府畫了百次、千次的黃衫少女一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既是他畫的畫像、又不是他畫的畫像,誰能告訴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佟老闆沒有回答,依舊噙著笑意、靜靜地凝視著牆上的掛畫。

  慢慢的,當最後一點紅光都墜入西方後,四周的景物也漸漸暗了下來,當大廳開始染上昏昏暗暗的顏色後,佟老闆踩著緩慢的腳步開始在廳內移動,由西到東、再從南到北,按著順序點起了燭火,一點一滴重新照亮了大廳。

  “佟老闆,這真是我的畫作?”淩霄轉身,知道這個渾身透著神秘的佟老闆是唯一能解答的人。

  “當然不是。”佟老闆咧唇一笑,俊美容貌在跳動燭火的映照下、透著幾分惡華妖異。“它既然掛在‘水月鏡花’的牆上,就不是誰的,只是我一個人的。”

  “你—”淩霄一愣,詫異佟老闆態度的轉變,腦海裏閃過了畫兒曾說過的,佟老闆白天夜裏性情不同這件事。

  他可以應付白天那個總是噙著笑、一臉和善的佟老闆,但他卻沒把握應付這個邪氣森森、渾身散著惡華氣息的佟老闆。

  “這幅畫確實像極了我的筆法,但我也確定自己從來沒有畫過這幅畫。”就算兩個佟老闆一樣難纏,淩霄還是想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請你告訴我,我必須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你畫的又如何?不是你畫的又如何?”佟老闆似乎覺得淩霄問了一個再蠢不過的問題。“既然連你都記不清楚了,這幅畫現在屬於‘水月鏡花’,你又何必繼續追究呢?”

  見淩霄因為他的回答沉下了臉,俊臉鐵青、卻什麼辦法也沒有。

  佟老闆笑了,他唇角一揚,改變心意說道:“這樣吧!我讓你把這幅畫帶回去好好研究,仔仔細細地弄清楚,這到底是誰的畫作,如何?”

  “真的?你願意讓我把畫帶回去?”淩霄心中一喜。這“水月鏡花”確實是個奇怪的地方,或許,只要回到了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畫室,他就能推敲出這幅畫作的秘密了。

  “當然。”佟老闆微笑,輕輕擊掌,不一會,一名僕役打扮的少年走進大廳,動作靈敏地取下牆上的掛畫、俐落地卷好,然後交給了淩霄。

  “謝謝,我—”

  “什麼都不用說。”佟老闆伸手打斷他尚未說出口的話,露出一抹意味複雜的微笑,似笑非笑說道:“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


  淩霄將掛畫緊緊摟在懷中,乘著轎子回到了淩府,他不顧府內僕役、學徒們欣喜若狂的驚呼聲,快步走回自己的畫室,關上門、點上燭火,小心翼翼地攤開了雙手緊握的掛畫。

  當整幅畫完整地攤開在桌面上時,淩霄一張臉像是被抽掉了顏色般、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畫像裏頭,坐在小溪邊的少女姿勢依舊、黃裳依舊、青絲依舊,但她的五官,卻是一片空白——
第七章

      淩霄重新回到“水月鏡花”的時候,已是子夜。

  “開門!快開門!我要見佟老闆!”淩霄心中有太多的疑慮,無視於大門深鎖,用力地拍打、執意要找人。

  過了好一會,兩扇門從裏頭打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正是稍早將牆上掛畫取下、交給他的少年僕役。

  “是你!你之前交給我的那幅畫—”淩霄一頓,心知找這少年理論也沒用,於是改口道:“算了,關於那幅畫,我有許多事想請教佟老闆,拜託,無論如何請你幫我通報一聲。”

  “跟我來。”少年並無刁難,主動開門讓淩霄進入。

  雖是第二次踏入“水月鏡花”,但淩霄依然無心注視周遭的景物,思緒依舊沉浸在“畫像無臉”這件詭異的事情上,因此他並沒有注意到長廊兩旁的燭火在他們經過時會自動亮起、離開後會自動熄滅,更沒有注意到彌漫在空氣中,忽遠忽近、近似女人的歎息聲。

  “老闆在裏面等你,請。”少年最後在一棟閣樓前停下腳步,伸手為淩霄推開銅門,然後請他進入。

  “謝謝。”淩霄正想回頭道謝,卻發現少年絲毫不浪費時間,已經再次將門關上了。

  兩扇厚重銅門關上的?那,仿佛關閉了人世間所有的聲音。

  淩霄掃了一眼四周,注意到最末端的房間有微微的亮光,他猜想佟老闆應該在那裏,於是舉步朝亮處走過去。

  當淩霄踏入房間的時候,他看到佟老闆坐在一張躺椅上,兩側燭臺忽隱忽亮、像是有火在他俊美的臉上跳舞一樣。

  他聞聲抬眼,露出淡淡笑痕,像是一點也不意外看到淩霄。

  “淩畫師深夜來訪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到底想做什麼?”淩霄蹙緊兩道眉,突然想到了—最近發生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都是從佟老闆到淩府帶走他的舊畫才開始的;自從佟老闆帶走了他的舊畫,接著他就在市集遇到了畫兒,然後無法順利作畫,最後又在這裏看到了不是出自他筆下的“淩霄舊作”……讓他忍不住懷疑,這一切都是這個佟老闆搞的鬼。

  “我想幹什麼?你這句話間得真奇怪。”佟老闆好笑地挑高一道眉。“我記得你離開前向我借畫回去研究,怎麼樣,已經有結果了嗎?”

  “你讓我帶回去的究竟是什麼?”聽到對方的回答,淩霄心中升起怒意。

  “不就是一幅畫?”佟老闆笑了笑。“你想借畫、我就立刻招來侍童將掛畫取下,他還親手將畫交給了你,不是嗎?”

  “那幅畫……那幅畫回去後就變了!”淩霄瞪視著佟老闆,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你早就知道會這樣對不對?我把畫帶回去後,畫像中女子的五官就消失了!”

  “消失了?!”佟老闆一愣,像是聽到什麼笑話,緩緩自躺椅起身慢慢走向他,同時投給淩霄同情的一瞥。“你大病初愈,說不定是一時眼花了,畫像人物的五官怎麼可能消失呢?”

  “別再故弄玄虛了!”淩霄咬牙切齒,一邊說話一邊將畫卷從懷中取出,拿到桌前攤開道:“你看清楚,這幅畫裏女子的五官明明—”

  淩霄驟然頓住,只因攤在桌上的畫卷、畫裏頭的女子完好無缺,眉如山、眼如水,神情靈活生動、栩栩如生,如同他之前在這裏看到的一模一樣。

  “嗯,這幅畫有什麼問題嗎?”佟老闆笑盈盈地反問。

  “這……”淩霄錯愕不已,完全不能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這幅畫在這裏看完全沒問題?但是他剛剛在自己的畫室攤開的時候,畫像中女子的五官確實是一片空白啊!

  “這幅畫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問題。”佟老闆微笑,伸手將畫拿起、往旁邊的牆壁掛上,然後退了幾步,十分欣賞地說道:“嗯,果然是一幅好畫,不管什麼時候看都讓人心曠神恰。”

  “佟老闆,畫這幅畫的畫師是誰?”淩霄提出另外一個問題。

  “嗄?”佟老闆停頓了一下,略帶揶揄的回答道:“我想我已經告訴你很多次了,但是我也不介意再說一次,這是我從京城第一畫師的弟子手中買到的、第一畫師淩霄的舊作。”

  “這不是我畫的!如果是我畫的我不可能不記得!”淩霄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吼出聲,恨不得可以撲過去掐死這個故弄玄虛的該死傢伙!

  “真的?”佟老闆斂起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冷冷一撇道:“這幅畫少說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你真的能肯定自己六年前沒畫過這幅畫?但試問,如果你真的沒畫過,我又怎麼可能從淩府帶走它?”

  五、六午前……佟老闆的問題讓淩霄一愣,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五、六年前,差不多是他來京城以前的時候,但……過去的事情他真的不記得了。

  “莫非,這幅畫真是我畫的?”淩霄緩步走到畫像面前,困惑地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子,聲音逐漸迷惘。“這筆觸……這畫技……確確實實是我的,但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淩畫師,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還是早點休息吧!”佟老闆站在淩霄背後,好半晌後才語氣平靜地開口:“原先那間客房我還幫你保留著,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住著,畢竟我已經承諾過畫兒,要讓你恢復成健健康康、像全新的人一樣才可以離開‘水月鏡花’呢!”

  畫兒!佟老闆的話讓淩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就算自己不記得是不是畫過這幅畫,但畫像中的女子是畫兒沒錯!她一定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一定能給自己答案的!

  “畫兒現在在哪里?”淩霄轉頭迫不及待地間。

  “畫兒?她人不就在那兒嗎?”佟老闆微笑,轉身看向門邊的位置,果然站著模樣纖細、神情一片溫柔的畫兒。

  望進畫兒那雙清亮澄澈的眼,?那間,淩霄所有的煩躁、苦惱都消失了大半,他情不自禁邁開步伐走向她……

  ***    ***    ***    ***

  回到房間後,畫兒重複著過去幾天相同的事情,小心檢查他的雙手,然後細心地為他的十指抹上一層含有淡淡藥草香氣的藥膏。

  “你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對不對?”等到畫兒上好藥後,淩霄開口問。

  她身子一僵,低著頭沒有說話。

  淩霄從畫兒的神情得到了答案,幽幽歎了一口氣。“你知道對不對?你知道我看到了那幅畫,但你知不知道,在我將那幅畫帶回淩府的時候,畫像裏女子的五官就消失了。而佟老闆居然告訴我,那是從我那裏帶走的舊畫,世間真有這麼奇怪的事情嗎?我不記得我畫過這幅畫,而這幅畫居然只有在這裏能完整呈現。”

  “……”畫兒動也不動,連開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那幅畫裏的姑娘是你。”淩霄凝視著畫兒,肯定開口:“如果佟老闆說的是真的,那幅畫是我的舊作,那為什麼先前我試了再試、卻怎麼也畫不出你的模樣?既然畫不出,那又怎麼可能是我的舊作?”

  “公子,你別再問了。”畫兒難堪地開口。

  “為什麼?”淩霄伸手輕輕拾起她的下巴,強迫她回望自己的凝視。“你認識我?我曾經畫過你?為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你為什麼要出現?想要什麼?難道我沒有權利知道真相嗎?你是誰?佟老闆又是誰?請你告訴我,別讓我陷在這一團迷霧裏。”

  “我……”畫兒像是被催眠似的望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瞳。

  “自我受傷後,是你日以繼夜地在我身邊照顧我,喂我吃藥、為我換藥,我感受得到你的一片真心,只是我從沒仔細想過為什麼……”淩霄喃喃自語。

  他是個傻瓜!始終認定畫兒只是某個想引起他注意、或者想找他畫畫像的姑娘,卻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或許有淵源。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打從他一見到她,心中就會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和渴求,他想不起過去,但似乎又遺忘得不夠乾淨。

  “但我已經後悔了。”畫兒輕輕吐出一句。

  “後悔什麼?”

  “後悔我做的決定。”畫兒露出一絲苦笑,澄澈眼瞳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像是要將他牢牢印在心坎裏那樣專注地望著。“我不該來、不該出現在你的面前,擾亂你現有的生活,最後還累你受了傷……我已經後悔了,如果我知道會讓你承受這些,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走這一趟。”

  “你在說什麼?我受傷的事情和你又沒有關係。”淩霄皺眉。回憶起受傷的事情,他約略猜出想傷害自己的人是魏府的人,他們表面上不在意,實際上早已準備要報復了。

  “我很抱歉讓公子遇到這些事情,但我現在已經想清楚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對往事念念不忘,對誰也沒有好處。”畫兒搖了搖頭,起身說道:“公子,聽我的勸,別再追究下去了,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很快又能重拾畫筆、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了。”

  “等等!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淩霄一怔,直覺地伸手抓住她。“你沒聽懂我的意思,雖然我腦海裏沒有你的記憶,但是你可以告訴我,說不定你說了,就可以幫我把那些失去的記憶找回來。”

  “公子現在的生活不好嗎?”畫兒認真地看著他。“京城第一畫師這個名號,是公子靠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得來的,應該要好好珍惜。等公子離開這裏之後,你必定能重拾過去的風光,繼續畫下去,我在這裏先祝福公子。”

  “回不去了。”淩霄幾乎是毫不考慮就開口。“在我經歷了這些之後,我怎麼可能回到過去的生活?在我知道你和我遺忘的過去有關後,我又怎麼能放手讓你離開?”

  拋開幾次見面時她帶給自己的震撼不談,住在“水月鏡花”的這段日子裏,他發現自己已經習慣她、甚至離不開她了。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只要她在身邊,他的心就會很平靜、很滿足,這是他從來未曾有的感受,而他相信畫兒也是一樣的,從她凝視自己的目光、從她照顧自己的模樣,她對自己一定有相同的感覺。

  “就算要離開,我也要帶你一起走。”淩霄說出自己的決定。

  “不!不行!”畫兒臉色一白,急切地搖頭。

  “為什麼不行?”淩霄心念一動,繼續問道:“你為佟老闆工作?是他買下的奴僕嗎?沒關係,我去和他說,不管他要多少銀兩、多少代價,我都會給的!畫兒,和我一起走,讓我照顧你,好嗎?”

  “公子……”他語氣中的溫柔和承諾,讓畫兒忍不住滴下了眼淚。

  “別哭,我說這些不是要惹你掉眼淚的。”淩霄微笑,伸手溫柔地為她揩去淚水。“你知道嗎?我有預感我們一定會過得很開心的。”

  聞言,畫兒眼淚掉得更凶了。“公子,你的好意畫兒心領了,但……畫兒不能離開這裏。”

  “為什麼?你寧願留在這裏也不願和我離開?”淩霄完全不能理解。畫兒應該是喜歡自己的,不是嗎?

  “我已經和佟老闆訂了約定,我不能離開。”

  “約定?是什麼約定?讓我去和他說。”淩霄繼續說服著。“那傢伙看起來雖然有點討人厭,但我想也不是這麼不近人情,讓我去和他說,他會讓你和我一起走的!你要對我有信心。”

  “不行的……”畫兒依舊拼命搖頭,說來說去,始終都是同樣的答案。

  “為什麼不行?我現在就去找他!”淩霄捧起畫兒的臉,讓她看清楚他眼底的堅持,最後一次保證道:“我要你,畫兒,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邊,請你相信我的誠意吧!”

  望著她溫柔姣好的面容,淩霄心中確定,她就是自己所追尋的一切,而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得到她!

  說完後,他拉著畫兒的手,準備立刻去找佟老闆談判。

  “公子……”

  ***    ***    ***   ***

  當淩霄帶著畫兒重新回到閣樓的房間時,佟老闆依舊在那裏,只不過他側臥在躺椅上,長及腰間的髮辮已經鬆開、像是最上等的黑緞散在那裏。他半眯著眼、抽著水煙,模樣看起來慵懶自在。

  聽到腳步聲,佟老闆睜開了眼,豔紅的唇咧開、似笑非笑地說道:“讓我猜猜,先是想借我的畫,現在你想借我的姑娘嗎?”

  “我要畫兒,我要帶她一起離開。”淩霄絲毫不浪費時間。“你要什麼條件才肯放人,直接說吧!”

  “佟老闆,對不起……他不知道……所以……”畫兒急切地開口,試圖想解釋,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深夜的老闆是難測的、讓人不安的,連她都感到害怕,偏偏淩霄聽不了勸直接沖了過來。

  “好畫兒,我當然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才會向我提出這麼有趣的要求。”佟老闆輕笑幾聲,上揚的鳳眼閃動著詭譎的光暈。“或許是時候說出真相了、別再讓他繼續誤會下去了,不是嗎?”

  “不!別告訴他!”畫兒驚喘一聲,一臉絕望地望著佟老闆。“佟老闆,是我不好!我……我一定會勸他離開的,求求你……別說出來!”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一定會嫌惡害怕的,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忍受淩吞鄙夷的目光,絕對不要!

  “你們在說什麼?”淩霄聽出不對勁的地方,同時也感覺到被他握住的小手,此刻已經是冰涼一片。“姓佟的!我不管你手上握有什麼,但你休想拿來威脅畫兒。”

  佟老闆炯亮的墨色眸子在下一秒變得更燦亮,盈滿了一種遊戲就快開始的興奮。“嘻嘻!好啊好啊!別說我沒給你機會,你現在就可以帶她走,如果,你—有—本—事—的—話。”

  由於佟老闆的語氣太過於挑釁,讓淩霄忍無可忍,他拉起畫兒轉身就往門口走去,她什麼都來不及說,只能被動地被淩霄牽著走、也往門邊開始移動。

  但就在淩霄踏出門的那一?那,突然感覺到右手一空,他錯愕萬分的回頭,居然發現畫兒消失不見了!

  淩霄震驚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手,不可能!他明明握著畫兒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為什麼不見了?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呢?

  “你!是你!”淩霄返身回房間,諾大的房裏只剩下他和佟老闆,卻再也找不到畫兒的蹤影了。“這是什麼妖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把畫兒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如果你夠本事,就可以把她帶走。”佟老闆笑著開口。“現在答案揭曉了,你也親眼看到了,就像那幅畫無法離開‘水月鏡花’一樣,畫兒也無法離開這裏。”

  畫?淩霄一怔,直覺地抬頭看向那幅懸掛在牆壁上的畫,身子一震,臉色也立刻變得蒼白無比,因為—他看見了畫像中的女子居然在流淚!

  淩霄踉膾地退了好幾步,難以置信地瞪著牆上的掛畫。

  畫像中的女子會流淚……畫像裏畫的是畫兒,她人不見了,畫像裏的人物卻流出了淚水……某種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腦海裏狂竄,?整件事太瘋狂了、瘋狂得讓他沒辦法思考,也不知道要怎麼去思考!

  “淩畫師,老實說我累了,而這個遊戲我也膩了,我不想再應付你、不想再和你浪費時間了。”佟老闆一邊說,一邊向淩霄走過去,渾身上下散發著惡華的邪魅,最後停在淩霄面前,笑得十分殘酷。“所以,我決定把真相告訴你,讓你徹底死心。”

  “真相?”

  “是,你始終渴望得到真相不是嗎?不過,我不喜歡勉強人,如果你不想知道,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如果你選擇留下,我就告訴你真相。”佟老闆再次微笑,俊臉酷麗而殘忍,享受著對手的不知所措。“所以現在你只需要思考一個間題,你可以‘承受’真相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淩霄疲倦的聲音終於響起了。“我認輸了,對你徹底認輸了,請你告訴我真相。”

  “好,那你先聽我說個故事吧!”佟老闆妖魅的瞳仁閃過一絲欣賞,重新走回躺椅邊拿起水煙,再重新踱回淩霄的身邊,深深吸了一口,然後輕輕地朝淩霄吐了一口氣,開始了:

  “許多年以前,有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們的感情很要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將對方視為生命中的另外一半。雖然他們的日子過得不太好,但心裏還是覺得很快樂。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兩個人也一天一天的長大,少年從小就很喜歡畫圖、也覺得自己很有畫圖的天分,所以,他打算親手為少女畫一幅畫,當作是求親的禮物,等這幅畫完成的那一天,就是他正式開口求親的那一天。”

  在佟老闆低沉磁性的嗓音裏,淩霄靜靜地聽著,而神奇的是,在他一邊說話、一邊吞雲吐霧的時候,他似乎在嫋嫋輕煙中,看到了一名少年拿著畫筆,在紙張、在絹布上一次又一次作畫的模樣。

  “一天接著一天,少年持續地畫著他心愛的少女,將他對少女所有的情意和愛意都畫在那幅畫上面。但是,就在畫像即將完成的時候,少年突然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回來……”隨著佟老闆的故事,輕煙中緩緩浮現了一名女子,仰望星空、默默不語的模樣。“日子久了,所有人都勸少女死心,因為少年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少女不肯放棄,她始終在他們過去作畫的地方等著,每天每天都在那裏等,等著少年回來,等著他將自己的畫像完成……好幾年過去了,少女對少年的愛意始終沒有消退,但是她卻因為過度思念少年而染上了病,最後病死了。”

  佟老闆看著淩霄,淡淡道:“我故事說完了。”

  “你說的故事……這故事是——”淩霄不敢再問下去。這是畫兒的故事?她是那個少女?她已經死了?不可能!這些日子跟在自己身邊的畫兒是活生生的,不是嗎?

  “她死了,畫像卻在那一刻活了。”佟老闆淡淡一笑。“那是少年傾盡所有愛意畫出的圖像,是他們沒有受到污染、最珍貴的愛情。少女的魂在畫像裏,她雖然口不能言、腳不能行,但思念少年的心卻始終沒有改變,而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再見少年一面。”

  淩霄像是再也無法承受更多,“哆”的一聲趺坐在地上。

  畫兒就是故事中的少女嗎?她死了,但心裏始終掛記著一個人,那個人是自己嗎?

  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畫師,很抱歉,我不會再打擾你了。淩霄想起畫兒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不!不是這樣!畫兒她是人!”淩霄急切地看著佟老闆,渴望從他口中得到不一樣的答案。“她是人,這些日子她照顧我、陪伴著我,她不可能是……”

  “她不是人,她是畫像裏的一抹魂魄。”佟老闆吐出的話異常陰冷。“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她不能離開水月鏡花,這幅畫也不能離開水月鏡花吧!唯有在我這裏,她可以走出畫像、在這裏如常人般自由行動,成為服侍你的畫兒。”

  佟老闆認真的口吻,讓淩霄整個人完全僵住了。

  因為她是畫中的一抹魂魄,所以她貌似少女、卻有一雙滄桑的眼睛;因為她是畫中一抹魂魄,所以這幅畫才會如此與眾不同;因為她是畫中一抹魂魄,所以不能離開這裏。

  “為什麼畫像一離開‘水月鏡花’,就失去了五官?”淩霄將心中的疑問提出。

  “因為那幅畫本來就沒有真正完成過。”佟老闆淡笑回答。“所以不管在什麼地方,那都只是一幅普通的畫像,但是在水月鏡花裏不同,在這畫裏有魂,我能讓它呈現應該有的模樣。”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有能力……”淩霄頓了頓,最後還是說出口了。“為什麼有能力讓她的魂魄走出畫像,以人的姿態和我相遇?”

  “我?我只是一個喜歡收集奇珍異寶的古董商。”俊美的臉龐揚起一絲狡詐。

  “你那張舊作若是沒有她的魂,只是一張普通的畫。是她主動來找我,希望我引她到你身邊去,交換的條件是,這幅畫、她的魂都會永遠留在這裏。”

  “你想囚禁她一生一世?”淩霄怒不可抑。

  “住在我這裏有什麼不好?嘿嘿……”佟老闆笑得更開心了。“別擺出這種道貌岸然的臉孔,如果不是我走一趙淩府,只怕你這一生都不會想到這張畫不是嗎?你遲早有一天會將它扔了或是燒了,那多可惜!再說,你想得出人世間有比‘水月鏡花’更適合收留這抹‘畫中魂’的地方嗎?”

  “難道,她就這樣永遠被困在畫裏?”光是想像,就是一種折磨。

  “你問我她為什麼甘願困在畫裏?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原因你比誰都更清楚不是嗎?”佟老闆笑得邪華。

  淩霄再次愣住。是啊!他怎麼能間出如此愚蠢的問題?因為她忘不了他……因為她對他依然存有眷戀……因為她始終在等他……希冀有一天他能完成這幅畫……所以她不離開,寧願讓自己的魂魄困在畫裏繼續等待。

  淩霄無語,任由兩行熱淚緩緩流下。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會忘了她?我為什麼會忘記過去?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許久以後,淩霄的語氣像是蒼老了十幾歲,開口提出心中最後的疑問。

  他已經相信了佟老闆的故事,畫兒就是那個少女,自己就是那個少年,?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會離開?為什麼自己全然忘了她?

  像是早巳算准了他會這麼問,佟老闆也回答得很快,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攝魂的邪美惡華。“‘水月鏡花’從來不做賠本生意,你想找回過去失去的記憶?行!但是,你打算拿什麼和我交換?”
第八章

  “你可能不清楚這裏的規矩,“水月鏡花”是一間鋪子,我也是商人,想要從我這裏拿到什麼,就一定得付出什麼。”見淩霄臉上有一絲迷惘,佟老闆進一步的解釋。

  “如能得回我的記憶,我什麼都願意付出。”淩霄略微定神後,認真的回答。

  “小心?!‘什麼都願意付出’這種字眼多危險。”佟老闆伸出手指比在唇邊,微笑道:“再說,我這裏又不是黑店,不會要你付出不合理的代價,只要……”

  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了雞啼聲,打斷了佟老闆說話的興致,雞啼聲讓他雙眉緊蹙、俊美的臉龐漾起遺憾又懊惱的表情,喃喃自語道:“唉……天亮了,我看又得做賠本生意了。算了!反正這件事也不是我惹出來的。”

  “佟老闆?”淩霄看著他不再說話,重新走回中央那張躺椅上,只手撐頤、姿態優雅地半臥在上面。

  “有什麼事,等天亮再說。”佟老闆輕歎一口氣,不情願地閉上了眼睛。

  淡淡薄薄的光,從東方開始出現,跟著一點一丁亮起了漆黑的景物。當周遭的事物都變得清晰可見的時候,淩霄重新將注意力轉回躺椅上的佟老闆,耐心等待著。

  過了好一會,佟老闆緩緩睜開了雙眼,說來奇怪。明明是同一個人,但淩霄總覺得,沐浴在日光中的佟老闆,看起來溫和了許多,夜裏那種渾身邪魅、惡華氣息,在白晝裏完全都消失不見了。

  “淩畫師。”佟老闆扯出淡淡笑痕。“你來得真早。”

  如果不是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佟老闆,淩霄真要以為他們是雙胞胎、或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希望得回我失去的記憶。”但不管佟老闆是什麼人,他現在只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記憶。

  為什麼自己對來京城以前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了?過去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反正對他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影響,那想得起、想不起也沒有太多的分別,一直到了現在……

  “淩畫師,為什麼你突然想找回過去失去的記憶呢?”佟老闆笑臉盈盈、一派和善斯文的模樣,卻間得語重心長:“你可曾想過,一個人的記憶不可能好端端的就不見,說不定是你自己刻意忘記的,是你選擇把那些不好的、不喜歡的記憶丟掉了,如果是這樣,你還堅持要想起來嗎?”

  “自己刻意忘記?這怎麼可能?”淩霄只覺得十分荒謬。“如果每件事只要刻意忘記就能忘記,那人世間不就沒有煩惱了?”

  “普通人當然沒辦法這麼做,但若有人肯幫忙,那就不一定了。”佟老闆神秘一笑。

  “是你?!”淩霄一愣,直覺地認定這一切都和眼前的男子有關。“是你做的對吧!是你讓我忘記了過去?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佟老闆不語,緩步走到淩霄的面前,澄澈的眼瞳裏充滿淡淡的遺憾。

  這雙眼睛……這個男人!他記得……在很久以前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

  “沒錯,我們在過去曾有一面之緣。”佟老闆心有所感的輕輕搖了搖頭。“原本,我以為只是幫了一個小忙,沒想到因為一抹畫中魂,這麼多年後卻讓我們有了重逢的機會。”

  淩霄難掩心中的震驚。原來,他那段失去的記憶和佟老闆果然有關,這就是為什麼自己一見到他,心底總會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原來他們過去曾經見過面、而他還取走了自己的記憶。

  “我並沒有取走你的記憶。”佟老闆像是可以讀取人心似的反駁。“我說過了,我當年只是幫了一個小忙。”

  “但是我現在不需要這個小忙了。”淩霄深吸一口氣,鄭重開口:“我想要得回我失去的記憶,請你……把我失去的記憶還給我,要我付出代價也可以,因為我必須想起我的過去。”

  他必須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他和畫兒的過去,就算他想忘記、扔掉的記憶是醜陋的、悲傷的,他也要回想起來。

  因為這是他欠畫兒的,他讓她苦苦等待、含恨而終,他讓她變成一縷寄身在畫裏的幽魂。

  “你確定?就算真的想起了過去,又有什麼意義呢?”佟老闆再問。“過去已經過去,誰也無法改變了不是嗎?畫兒已經是畫兒,你也已經是今日的你,又何必執著於過去?”

  “你不願意?”

  “不是,我只是先把話說清楚,順便提醒你。”佟老闆淡淡一笑。“當初的你做了當初的決定,今日的你卻要推翻當初的決定,但恢復記憶後的你,是不是又會後侮、否定你現在的決定呢?誠如我所說,當初取走你的記憶,只是幫你一個小忙,今日要還給你,同樣也是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但你要記住,這次我不再給你後悔的機會。”

  佟老闆的神情隨著他的音調越來越低沉。“得回的記憶,再也無法退還給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得回的記憶會一直跟隨著你,直到闔上眼的那一刻為止,再也不會忘記它,這樣也無所謂嗎?”

  “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淩霄再問。

  “沒有反悔的機會,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佟老闆淡笑。“所以你要認真的想清楚,過去我幫的小忙,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機會,既然你不想要,我只是收回來罷了,但只要你選了,就不能再反悔。”

  沈默了半晌,淩霄緩緩地點頭。“我接受,絕對不後悔。”

  “好,你跟我來。”佟老闆溫和地開口,隨即旋過身子往前走。

  淩霄試著想跟上,但不知為什麼,突然間,他覺得雙腿變得十分沉重,張口想喊等一等,但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看著佟老闆紅色的身影越走越遠了。他心中一急,邁開大步想追,卻發現眼前變得漆黑一片,他低頭往地上一看,卻發現腳底下突然裂開一個大洞,他什麼也來不及反應,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停的下墜、不停的往下墜……

  “不會吧!你用這幅畫就想向水宓求親?會不會太寒酸了一些?這樣吧!我上個月到城裏的時候,在市集裏看到有人在賣畫,生意好像不錯的樣子,我現在就要進城一趟,你和我走一趟,多少賺點銀兩,就算聘金不夠,也可以買點胭脂水粉。你知道,姑娘家就喜歡那些東西,別猶豫了!”

  一片黑暗中,淩霄聽到了男子說話的聲音,然後他隱約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名男子。

  他想起來了,那是鄰村的虎牙,他看見在溪邊作畫的自己,停下馬車間了幾句,他心動了,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他上了虎牙的馬車,一心想到城裏賣掉畫,為水宓買些禮物。

  “這位小哥,你畫得真不錯,我家小姐很喜歡你的畫作,不知道小哥願不願意走一趟,和我家小姐見上一面?”

  因為虎牙的特別關照,他在市集和一位中年畫師借了位置擺畫、開始販售,畫作賣得普普通通、零零落落,賺來的銀兩也不如他預期的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離開家裏已經三天,水宓現在一定很擔心吧!

  就在他猶豫著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一名丫頭突然出現在畫攤前,對他這麼問了。

  一旁的中年畫師知道他急著想賺錢,也在旁跟著勸說,說不定那位小姐肯作畫,那酬金一定勝過他在畫攤賣畫。

  為了想早點回去,他最後點頭答應了。

  “小畫師,你模樣長得真俊,為什麼只看了我一眼、就立刻把頭低下去?我長得不夠好看嗎?”

  他在一間大宅院裏見到了一位像天仙一樣的小姐,他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女子,說話的嗓音又嬌又軟,眼睛亮得像是要滴出水,櫻桃小嘴像是花朵一樣豔紅,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一股迷人的香氣……

  他迷迷糊糊的、懵懵懂懂的被小姐帶上床,成了她最新一任的入幕之賓。

  少年初嘗雲雨之歡,一墜入便無法自拔,時間在大宅院裏像是被停住了似的,他什麼都忘了、也什麼都不想了,直到有一天,大宅院的奴僕帶了另外一名英俊的年輕男子回來……

  “渾小子,你還來這裏糾纏不清做什麼?不是給了你t筆銀子、打發你走了嗎?還像個冤鬼似的不停上門幹什麼?告訴你,小姐現在喜歡的是張公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城裏最有名的畫師,你連替他提鞋都不配!快滾吧!要是再讓我看見一次,我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

  大宅院守門的僕役張牙舞爪、極盡羞辱。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以為的真情纏綿,不過是富貴千金一時的遊戲。他大受打擊、失魂落魄,這才想起他進城的目的,他進城,是想為了水宓—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自己動念想娶為妻子的溫柔姑娘。

  握著手上所剩不多的銀兩,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敢回到市集,不敢面對虎牙與中年畫師責備的目光,所以他找了一聞破廟住下,試著想把水宓的畫像完成。她是最善良、最溫柔,也是最瞭解自己的人,只要他將這幅畫完成帶回去,水宓就會很高興,甚至不會在乎有沒有困脂水粉。

  但,他畫不下去,一看到畫作,就想起自己背叛了水宓,一看到畫作,就想起自己在大宅院瘋狂墮落的日子。

  這是一張他全心全意、用盡真情所畫的圖,現在的他根本無法在畫作上增加任何一筆,因為他已經回不到過去那種單純、無憂的心情,再也無法以當初的心情畫水宓了……

  “好精緻的人物像……這位公子你畫得真好,想不想到京城發展?我在京城有位朋友,最喜歡栽培年輕的畫師了。不過呢,我得先說清楚,她是一個很有錢的寡婦,公子長得這麼俊,說不定她會看上你。

  咳咳,我話就說到這裏,聽不聽得明白你往心裏放就好。如果你想在鄉下地方繼續沒沒無名,那也無所謂,但我看公子你確實很有才情,如果你把握住這個機會、說不定將來會有一番成就。”

  他渾渾噩噩過日子,直到有一天,一名男子到破廟避雨,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畫作,開口這麼建議。

  他聽到的時候只覺得一陣嘻心,那些有錢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專門喜歡假借栽培之名、行淫穢之事?

  “公子,世事險惡、人心也險惡。你若是想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就得付出代價。或許,世間真的有人願意無條件的幫助另外一個人,但相信我,我到現在還沒碰到過一個。再說,你踩著人、人踩著你,只是看誰先抵達最高處,不是嗎?

  若是你能在京城成名,到時候富貴到手、名氣到手,過去的一切不過就只是小小的犧牲而已。我和你說這麼多,確實是因為我欣賞你的才氣,但很多時候,光有才氣是不夠的!”

  男子必定是感受到他臉上的嫌惡,所以滔滔不絕又說了半天。

  隔天早上雨停了,男子簡單留下了對方的人名,告訴他,若是他想清楚、準備上京城,就可以找到這個人。

  陌生男子離開後,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之中。該回去嗎?但是他畫像沒有完成、也沒臉面對水宓。該相信那個陌生男子的話嗎?到京城闖一闖,即使必須付出自己當代價,也要試試看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

  不!他做不到!事實上他已經走投無路了,既不想再背叛水宓,卻又無法回到從前。若是回到水宓身邊、過著過去的生活,他除了心裏記掛著曾經背叛這件事,他終其一生都會在想,如果自己到了京城、是不是有能力闖出一片天?

  但若是他現在選擇了去京城,他永遠忘不了家鄉還有一個水宓,她會是他永遠的牽掛,而他知道,一旦心裏有了牽掛,他要成功就更困難了!

  他沒辦法選擇,因為不管選擇哪一邊,都會有痛苦!

  “你看起來很苦惱,有什麼無法解決的問題,要不要說出來?”

  當他煩惱了幾天幾夜、始終沒有答案的時候,一名身穿紅袍、有著長髮辮,容貌俊得不可思議的男子出現了。男子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瞳像是有催眠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的將自己的故事說了出來。

  “相逢即是有緣,我可以幫你這個小忙。”

  幫忙?你要怎麼幫忙?

  “很簡單的,閉上眼睛,等我說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是看到你青梅竹馬的姑娘,還是你未來功成名就的模樣。你甚至不必真的選,因為你的心自己會做選擇,一旦你選擇了,我就幫你把煩惱消除。”

  他半信半疑,但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腦海裏開始浮現了水宓溫柔的眼睛、溫柔的笑容,然後畫面一轉,突然他看到自己身穿華袍、坐在大宅子裏面作畫的景象,在那間大宅子裏面,有很多服侍他的僕役、很多向他學畫畫的學徒,還有更多穿著華麗衣服的男男女女,以一種豔羨的目光望著他……那會是他的未來嗎?那是他到了京城後能享受到的風光嗎?

  “睜開眼睛。”

  聽見聲音的同時,他睜開了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某些東西從身上消失了,他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不再煩惱,也不再困惑了,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念頭:他要到京城去,成為一個最有名的畫師。

  從那一刻起,他慢慢的、慢慢的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只是不斷地往前進、往前進,直到他成為了天下第一畫師……

  所以,這就是過去發生、他所遺忘的過去,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他遇到了佟老闆,因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所以佟老闆為他取走了過去的記憶,讓他不再為過去所牽絆。

  當所有記憶都回來的時候,淩霄發現四周已經恢復了光明,而佟老闆,依舊年輕俊美、身穿紅袍,笑臉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取走了你的過去,也算是造就天下第一畫師的推手,因為你心無眷戀、拋棄過去,所以你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佟老闆微笑說道:“只是萍水相逢,我一時興起動的小手腳,沒想到,我們居然有再次重逢的時候。”

  淩霄毫無猶豫地進京城圓夢,但等在家鄉的水宓卻因思念成疾死去,一縷幽魂依附在那幅畫像上,再次尋到了淩霄。但一切都已經晚了,如今他們已是天人永隔、誰也回不到過去了。

  淩霄旋身,在恢復記憶的那一瞬間,他只想和畫兒、也就是水宓說話,他要告訴她自己有多抱歉,抱歉讓她在家鄉等了這麼久、抱歉他讓她思念成疾、抱恨死去,抱歉他當初做了那樣一個決定……

  “水宓!”淩霄奔到畫像前,卻發現畫像裏空蕩蕩的,裏頭的人已經不見了。“水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什麼不見了?”

  “因為她自慚形穢,不想見你。”佟老闆輕吐一口氣,聳肩道:“這件事我無能為力,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後,佟老闆轉身離開了房間。

  等到屋內只剩下淩霄一個人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將畫像取下放在桌上,伸手一遍又一遍、溫柔的輕輕撫摸著這幅畫。

  曾經,他們兩小無猜,因為住得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遊戲,一起捱罵。

  他記不清楚當時是幾歲,但他記得自己貪玩,從樹上狠狠跌下來,跌得一頭是血、牙齒還斷了兩顆,她在他旁邊不知所措,只能不斷掉眼淚,不斷地以袖子輕擦他淌血的臉。

  他記得,從小兩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好,但每逢過年過節,有糖果、點心的時候,他們永遠都是一人一半,而不管在任何時候,水宓都是將比較大的一半留給了自己。

  他還記得,當水宓身子抽長、聲音變得嬌媚,正式從孩子轉為少女的那段日子,她變得很害羞,雖然什麼也不肯說,但看向他的目光依舊溫柔,還逐漸添加了一點點少女特有的甜蜜纏綿。

  他還記得,當他提議要為水宓作畫,她坐在小溪邊又期待又害羞的模樣,當時陽光明媚、春風徐徐,她溫柔的臉上有一抹甜蜜的笑,她沖著他笑,而他以為自己可以永遠看著那張笑臉,以為他和她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分開……

  如果,那一天自己沒有上虎牙的馬車,事情是不是不會改變?如果,他被富家千金趕走的時候、立刻回鄉找水宓,向她懺侮認錯,是不是一切就來得及挽回?如果,他當時派人告訴水宓一聲,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了,她是不是就會對自己死心,不再癡癡地等下去?

  “水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懊悔的眼淚“啪”的一聲落下、掉落在畫作上。但他知道,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懊悔,都已經挽回不了水宓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溫柔的手突然出現,緩緩擦去了淩霄臉頰上的淚水。

  在淚眼迷蒙間,他看到了水宓,睜著一雙溫柔、始終沒有改變過的澄澈眼瞳,靜靜地凝視著他。

  “別哭,我不怪你,真的,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她一邊為他擦淚,一邊溫柔地繼續說:“我不肯離去,絕對不是因為怨恨你,我只是想見你,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到底在哪里,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是等不到你。幸好我遇見了佟老闆,是他讓我見到了你,是他讓我還能伸手撫摸你,我現在覺得很幸福,真的太幸福了。”

  “水宓……”淩霄完全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緊緊擁抱她,像是怕她隨時會消失那樣,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緣已盡、情難絕,相對兩無語,唯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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