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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奸臣【官場好好玩1】 作者:湛露

[情感] 奸臣【官場好好玩1】 作者:湛露

簡介

  曹家幾代為官,名聲好,官階高,堪稱貪官界之翹楚兼楷模,
  他這個官拜戶部尚書的少年郎自然不會愧對祖訓,
  油水從不少撈,對上敵人也沒不痛整過,
  偏偏長得好又手段高的他居然也有弱點,
  就是那個小時總拿冷臉相對,現在重逢,還想扳倒他的未婚妻!
  說也奇怪,若是別人輕看他,他早讓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偏偏被她這個第一直臣的冷眼一瞪,他就舒爽得不得了,
  恨不得讓她眼裡心裡只有他,
  甚至任她在朝堂上指證他收賄也無所謂,
  人家說疼老婆是大丈夫,就算他是貪官,
  這種訓誡可也是會遵從的,只是若她再不嫁……
  他的耐性其實也用得差不多了……
緣起

  在密密的花枝間,丘夜溪屏住呼吸,悄悄蹲在那,聽著外面母親和曹夫人的對話--

  「心藍,還記得你我當初的約定嗎?」母親的聲音總是那麼好聽,如春花搖擺時的婀娜旖旎。

  「怎麼會不記得呢?」曹夫人的聲音則洪亮得多,顯然在這個家,她握有絕對的主導權。「當時我們說好了,若生男,結拜為兄弟,若生女,結拜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

  那曖昧的停頓之後,是兩個女人的大笑,然後一起說出,「就結為夫妻。」

  丘夜溪不大懂得母親為什麼會笑得這樣開心,只是很不喜歡曹夫人一見到她,就緊緊握著她的手把玩,上下打量,又誇張地對母親說:「哎呀,秋娘,看你生的這個女兒,粉雕玉琢的,真是可愛。」她的臉頰又會被曹夫人狠掐了幾下。

  她不喜歡被人這樣「蹂躪」,所以只好躲起來,免得再遭毒手。

  「她們說的事情,你明白嗎?」忽然,她的腳前出現一個小小的影子,一個柔細的聲音就在她耳畔響起,這聲音帶著些頑皮,似乎只是為了嚇她一跳而已。

  但她平靜地回頭看了眼,身後,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正半蹲在那,朝她微笑。

  如果說她是「粉雕玉琢」的話,那這個男孩子才真是漂亮得「精巧細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般在她面前眨啊眨的,皮膚白皙又粉嫩,五官也柔美得不像話,若不是他穿了一身男孩子的箭袖裝,她真會以為他是女孩子。

  「我娘和你娘想讓我們倆做夫妻。」男孩子悄聲說。

  他眸子閃動的詭笑讓丘夜溪很不舒服。

  於是,也不管自己是否真懂「夫妻」這個詞,她就立刻回道:「我才不要和你做夫妻!」

  「為什麼?」男孩子訝異的表情上有抹受傷的情緒閃過,這輩子……當然,目前只有六歲的這輩子,還沒有人拒絕過他什麼呢。「和我做夫妻有什麼不好?」

  「和你做夫妻有什麼好的?」

  男孩子的黑眸骨碌碌亂轉,掰著指頭細數。「我家有很多錢,可以給你買很多好看的花衣服。」

  她冷笑。「我最討厭花衣服。」

  「那、我家庭院這麼大,我們可以在面玩捉迷藏。」

  「我不喜歡玩,而且我們龍城的庭院比你家這還大。」

  「嗯……我爹娘都很疼我,你和我做夫妻,我爹娘也會很疼你。」

  丘夜溪覺得他說的越來越好笑。「我有爹娘疼,為什麼還要你爹娘疼?」

  男孩子絞盡腦汁地想。「那麼……你和我做夫妻……晚上我可以幫你暖腳,就像我娘給我暖腳一樣,或者我陪你睡覺,你就不怕鬼了。」

  她啐了他一口,「呸!誰要你暖腳!你才怕鬼呢!」

  樁樁件件的好處都被否定,那男孩子漂亮的眉毛一沉。「你就這麼不願意和我做夫妻嗎?」

  「我又不喜歡你,為什麼要和你做夫妻?」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男孩子的眉頭皺緊,「見到我的人都喜歡我。」

  「我就不喜歡。」覺得和他說話很無聊,於是她起身,從花木之間走出去,悄悄地離開母親和曹夫人所在的位置。

  那男孩子在後面叫了一聲,「喂,你叫什麼?」

  「夜溪。」她答了一聲,又想起自己忘了加上姓氏,「丘夜溪。」

  男孩子在後面悶悶地說:「丘夜溪,你會喜歡上我的!我叫曹尚真。」

  丘夜溪頭也不回的走了。管他什麼曹尚真還是曹尚假,與她何干?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難道還能強迫她喜歡不成?

  至於為什麼不喜歡,她也說不上來。也許因為自小在她眼中最了不起的男人,該是像父親那樣,是一個在沙場上建功立業、豪氣干雲的大將軍,哪怕是滿臉的大鬍子,一身的汗臭味,都讓她覺得親切。

  而這個曹尚真,漂漂亮亮,乾乾淨淨,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一身香噴噴的味道也不知道是熏染了什麼,她才不會喜歡這麼像女孩的男生呢。

  至於什麼做夫妻,那更是可笑,娘肯定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反正爹說過娘總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一次,一定是娘的稀奇古怪病又發作了。

  再過幾天,等爹和朝廷述職之後,他們全家就要返回邊關龍城了,只有那才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第一章

  茯苓國景壽十三年。

  龍城守將丘如海將軍年初因為罹患重病不幸病逝,他是茯苓國第一武將,鎮守邊關多年,深得百姓的愛戴與朝廷器重,因此他病逝後,朝中遲遲不能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替他。

  直到上個月,丘如海的女兒丘夜溪上表朝廷,願女代父職,鎮守邊關,而龍城也有多名副將聯名懇奏,力薦丘夜溪,才終於讓朝廷做出決定,封丘夜溪為龍城守將,賜名紅袖將軍。

  按規矩,任何被冊封的朝臣必須入京面聖,謝恩領封。

  現在是春江水暖的季節,京城又是全國繁華之地,所以當一行格格不入、武人裝束的兵將入城時,立時引起了城內不少人側目。

  馬隊最中間的是一個女子。柔美的五官,修長的脖頸,小小的螓首,只是神情峻冷得不像女孩子所該有的氣質,身上的鎧甲也昭示著她與眾不同的身份。

  她就是進京受封的紅袖將軍--丘夜溪。

  從龍城趕到京城來,她已經和手下副將們趕了七天七夜的路,雖然有些疲憊,但是卻懈怠不得。

  此次入京對於她來說,受封帥印並不是最重要的。鄰國東嶽近幾年國力壯大得很快,在軍事上也越來越有虎視眈眈之心,她父親生前希望能加緊對龍城的防守,加固城牆,提高士兵的裝備,但是朝中遲遲沒有撥下款項落實,這一次入京,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耽擱此事了。

  「小姐,您應該先入宮面聖。」副將丘思道是她家的家臣,自小就跟隨著她父親,所以跟了丘家的姓,不僅是丘如海的心腹,也是他去世後,丘夜溪非常倚重的左膀右臂。

  丘夜溪想了想,問:「要見陛下,先要遞折子奏請吧?」

  「對,先要交折子到禮部,然後按簽號排位,快的話,三天之內就可以見到陛下。」丘思道曾多次陪丘如海入京面聖,這道流程他非常清楚。

  思忖片刻,她忽然說:「那我們先去戶部。」

  「戶部?」他訝異,「您去那邊做什麼?」

  「要錢。」丘夜溪一咬唇。

  丘思道忙說:「可是我們和戶部沒有交情。戶部尚書聽說雖然是個剛上任的新官,但是很有手段,我們貿然去見,未必能達到目的。」

  玉石般的瞳仁兒閃過一絲輕蔑的光,「是個貪官吧?我不怕他,再說只是見一次,探探虛實,若是款項卡在戶部,而不是陛下那,這個尚書便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他叫什麼?」

  另一副將接話,「聽說姓曹,是去年殿試的頭名狀元,叫曹尚真。」

  丘夜溪的眼波一震,喃喃低語,「怎麼是他?」

  茯苓國的戶部現在很熱鬧。每年春季都是戶部聯繫其它五部統計去年所有支出和收入的時候,要在十天之內將所有帳目計算清楚,封裝成冊,呈報皇帝。

  按照慣例,應該是各部先辦各自的差事,然後一體上交到戶部,再由戶部統計好呈交內宮中丞,但是今年因為戶部尚書要求各部尚書親自帶人到戶部結算,使得所有人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

  按理說,一個剛剛上任的戶部尚書,不該有這樣的權力要求其它幾部做什麼,但是這個曹尚真卻又有點不一樣。

  其父曹清譽曾任吏部、工部尚書,而曹尚真不僅是家學淵源,而且為人更是聰穎異常,十二歲中秀才,十五歲中解元,要不是中途其母病逝,要守孝三年,說不定十八歲的他就能參加殿試。

  十九歲,曹尚真服孝完畢,參加殿試,果然一舉奪魁,被陛下欽點為狀元,從此步入官場,一路平步青雲,二十歲就當選戶部尚書。

  還不僅如此,因為皇后與曹尚真的母親是表姊妹,所以對曹尚真格外喜愛,在他的母親病逝之後,皇后幾乎將他視若己出,所以曹尚真進出皇宮猶如在自家後院散步一般容易。

  還有小道消息說,其實陛下並不僅僅是讓曹尚真當戶部尚書這麼簡單,說不定只是讓他在這個官職上歷練一陣子,賺出一些名望,他日就會是當朝丞相了。

  有這樣的背景身份,試問誰還敢輕慢小覷他的命令?

  只是叫人疑惑的是,戶部大堂上,眾人忙得團團轉,可曹尚真本人卻不在大堂之上,他在哪兒呢?

  距離大堂不過片刻的路程,後院的清心堂,身著一品官服的曹尚真正歪著身子坐在桌案旁,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枚晶瑩碧綠的寶石,瞇起狹長鳳眼,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隨後一笑,垂下手。「張大人真是太客氣了,這麼好的寶石,該給尊夫人配戴才對。」

  深紫色的官服襯托下,年輕俊美的臉笑得那樣張揚無忌,即使他眼中赤裸裸的情緒都是貪婪,也能笑得純潔無瑕。

  站在他手邊的那位五品官謙卑地躬身。「這是卑職的家傳之物,家中之人不配使用這麼貴重的東西,只有孝敬大人才算相得益彰。」

  「是家傳之物啊……」曹尚真拉長了聲音,顯得很為難的樣子,「那我就更不能要了。」他歎著氣將寶石往前一遞,「正所謂君子不奪人所愛,在下雖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也不願枉做小人。這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讓我丟盡顏面?若哪天陛下知道了,問起來,我也無言以對。」

  五品官急忙跪倒,連聲說:「大人可以放心,這東西雖然是我家傳之物,但是除了下官與拙荊,就是膝下兒女也不曾見過,旁人更是不會知道,大人只要收下,下官到死也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曹尚真托著腮,眼睛一直瞄著這枚翠綠的寶石,感慨道:「大人對本官真是太好了,本官該如何回報呢?」他頗為費心似的思量了好久,才悠然說:「好像襄城還缺個知府,雖然只是四品官,但是那比你現在的南園縣總是富庶些,前些日子丞相來問我人選,我還沒有想好,就沒有報上去,不知道大人可願意搬遷?」

  五品官大喜過望,連忙叩頭,「大人對下官的提攜栽培,下官沒齒難忘!」

  他微笑著彎下腰,剛要伸手去攙扶,忽然外面有人稟報,「大人,龍城有位丘將軍求見。」

  曹尚真一愣。「丘將軍?」隨即他便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笑得真誠許多。「還未受聖命正式冊封,怎能自稱將軍?叫她在外面等,本官現在有事,稍後才有空見她。」

  丘夜溪知道曹尚真是故意給自己釘子碰,她不疾不徐地在大堂內負手而立,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

  大堂內,六部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一身戎裝,看上去還著實年輕的少女,就算不知道她的來歷,也覺得她氣勢逼人,可看裝束又不是京官。

  她的副將們耐不住等候,很不高興地說:「小姐,這個曹尚真未免太輕慢我們了,不必再等,還是先去驛館吧。」

  「是我們有求於對方,你若等不下去要走,就中了對方的圈套。」她依舊站得筆直。

  又過了好一陣,天色都有些暗了,曹尚真才施施然從後堂走出。

  他就好像沒看到丘夜溪一行人似的,和眾部的人打著招呼,「各位大人今天辛苦了,先回去吧,本官會把各位的辛勞記在功勞簿上,回頭呈報陛下知曉。」

  他的眼波流動,黑瞳閃耀,一個轉身,對上了丘夜溪的眼,才不解地問:「這位……女將軍是哪一位啊?」

  旁邊有人說:「是丘如海將軍的千金,前來接替父職的丘小姐。」

  曹尚真立刻驚呼,「哎呀!你是丘夜溪?你是幾時來的?」

  丘夜溪上前一步,平靜地說:「曹大人,之前我已經請人給大人傳話了。不是大人要我在這等嗎?」

  曹尚真看起來更加訝異。「什麼時候?怎麼沒有人告知我?」他故作生氣地回頭喝斥,「雖然本官在見重要的貴客,但是丘小姐來的事情也不能故意隱瞞啊,哪個大膽的擅自做主攔住了丘小姐大駕?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你們!」

  結果當然沒有人出來承擔這個莫須有的罪名,而大堂上的六部人馬也都相繼告辭離開。

  丘夜溪對自己的幾名副將使了個眼色,要他們在外面等她。

  丘思道離開時,有些擔心地叮囑她,「小姐,若是這傢伙有意為難,千萬不要貿然答應什麼,末將就在堂下等候。」

  她點點頭。

  待大堂上的人都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曹尚真笑得更加燦然,緩步走向她,悠然說:「好久不見了,夜溪。」

  她直視著他,聲音清冷得沒有一絲柔情。「曹大人,我今日來這是有事向大人詢問。」

  「哦?你也有事有求於我嗎?」站到她面前,他微微低下頭,有些懷念的看著她。「看,我比你高了不少,當年,我們幾乎還是一樣高呢。」

  丘夜溪的神情依舊沉靜,對於他的話充耳不聞,「曹大人,先父在世時曾多次致信朝廷,希望能撥款給龍城修繕城,加配輜重,但是朝廷遲遲未做出決策,不知道曹大人是否清楚癥結所在?」

  「龍城要錢的事啊……」他眨眨眼,「有所耳聞,不過那是在我上任前了,上任戶部尚書是怎麼決定的我可不知道。」

  「先父已逝,戶部尚書也更換為曹大人,所以我才親自來問大人的意思,究竟是朝廷拖著不辦,還是戶部不肯奉旨?」

  曹尚真笑道:「我不過是陛下手下的一個小官,有什麼本事抗旨?你以為就你一人來和陛下要銀子嗎?茯苓國雖然比不了東嶽西嶽,可也是堂堂一國,每天不知有多少事情等待解決,別說是你這個龍城要錢不過拖了一年,太常河那邊還需要加蓋河堤,眼看洪水就要到了,修堤的銀子都還沒有著落呢。」

  丘夜溪蹙起眉,「那要怎樣才能讓陛下盡快批下銀子?」

  他還是笑吟吟的,像是那些問題通通與他無關。「你要先寫奏折呈交上去,讓陛下知道你為什麼要銀子,理由必須充足合理。不過這折子要先交到禮部,禮部轉交我戶部,戶部核算完交給中丞,丞相看完再交給陛下,如果層層都順利的話……最快三個月吧。」

  聞言,她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懣,「朝廷辦事都是這麼拖拖拉拉的嗎?萬一哪天敵軍攻到城下,難道我們守城的將士也要層層上報之後再展開抵抗?」

  他聳聳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的事就是這麼複雜,不是你張張嘴,錢就能到手的。」

  丘夜溪一聽,知道這事只怕得另尋途徑解決,便不再多留。「那麼,打擾曹大人了,本將告辭。」

  「稍等。」曹尚真忽然叫住她,「其實這事也並非沒有簡便的方法,你為什麼不聽完再走?」

  「簡便的方法?」她狐疑地轉身看他,「什麼方法?」

  他笑著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一側臉頰,「只要你親我一下,我就幫你寫折子,今日晚膳時保證能呈交到陛下的桌案上。」

  她倏然變了臉色,「你……輕浮放浪!怎麼能為人臣?」

  「這麼生氣幹麼?」貼到她面前,曹尚真笑咪咪地說:「難道你忘了,你我之間可是有婚約的……」

  丘夜溪抬手一推,將那張討厭的俊臉狠狠推開,「我不會承認那件事的!」

  「你想讓你的父親和我的母親,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嗎?」他狀似受傷,「雖然沒有定下婚期,我心中可是一直都惦念著這件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啊。」

  死死盯著那張笑臉,丘夜溪青白的表情看不出是因為覺得羞辱還是憤恨,最後她甩下曹尚真,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戶部大堂。

  在堂外等候的副將們都關切地圍過來問:「小姐,怎麼樣?曹尚書怎麼說?」

  她只是冷冷地下令,「先去驛館!」

  丘思道回頭看了一眼,就見曹尚真笑吟吟地站在堂內,望著這邊。

  雖然這個年輕人的風流倜儻及俊秀優雅應是令人心折,但是看在他的眼中,卻不知怎的忽然泛起一絲寒意,於是他知道,這趟京城之行,只怕比他們之前設想的更要難。

  曹尚真走進春瀾宮的時候,春瀾宮的宮女們正把皇后的晚膳端上桌。

  一見他來了,皇后掩口笑道:「我說的可對?這孩子到了這個時候肯定又來宮內討飯吃了。」

  在皇后身邊還坐著她的女兒--公主夢嬌,她笑嘻嘻地站起來,「尚真哥哥,宮裡的飯菜就那麼好吃嗎?」

  曹尚真笑著走進,不要說叩首,就是躬身都懶,挨著皇后的位子旁邊便大剌剌地坐下。「前日是誰和我說與我一起吃飯,心情多好,飯也吃得多,難道今天就嫌棄我了?」

  「誰嫌棄你了?」夢嬌撇嘴,「母后現在疼你比疼我還多呢,你看這桌上的飯菜,十道有七八道是你最愛吃的,可見是母后吩咐御膳房特意給你做的,照這樣下去啊,我看你將來就做皇太子吧。」

  「噓--」曹尚真將食指豎在唇前,「說話小聲一點,這種涉及叛國的大逆之言,你開開玩笑就罷了,可別扣在我腦袋上。」

  「你還在乎這個?」夢嬌跳過來,掐了他的胳膊一下,「連皇太子現在都喜歡你喜歡到千依百順,父皇也快把你當半個兒子了,我不明白,你怎麼就那麼招人喜歡?」

  他兩手一攤。「沒辦法,這是天生的,你就是嫉妒也沒用。」

  看著他們兩人打打鬧鬧,皇后嘴角一勾,「尚真,昨天陛下和我說了件事,雖然沒有定下,但是我先告知你一聲。」

  「什麼事?」曹尚真正用筷子夾起盤子中的一片筍。

  「陛下想把夢嬌許配給你,如此咱們就親上加親了。」

  這番話讓兩個人都愣住了,夢嬌瞪著母后,率先說:「母后是說真的?父皇真的這麼想?」

  「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你尚真哥哥嗎?」皇后笑道,「把你嫁過去,你們兩個人就可以天天玩在一起了。」

  「只怕不行。」曹尚真淡淡地拒絕,「尚真沒這個福氣領受陛下的美意。」

  「為什麼?」皇后訝異,「你不是很喜歡夢嬌嗎?」

  「幾年前我娘去世時,已經為我定了一門親。」他慢悠悠地吃著菜,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彷彿拒絕這門皇親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你已經定親了?我怎麼不知道?對方是誰家的女兒?」皇后臉色一沉。本來在她心中覺得很好的一件事,突然被不知什麼樣的女子從中攔阻,讓她頓時很不舒服。

  曹尚真眼神深幽的說:「對方娘娘也知道,就是龍城將軍丘如海的千金,丘夜溪。當年我娘曾和丘夫人口頭訂婚,只因為丘將軍匆匆返回邊關,兩家沒有來得及下聘文定,後來家母去世前,最惦念的就是這件事,便要我在床前發誓,絕不能辜負丘家小姐。」

  皇后聽完卻鬆了口氣,但臉色仍有點不好。「原來如此,這也算不上什麼正式的定親,口頭而已,說退就退了。」

  「但我不能失信於母親。」曹尚真輕描淡寫地再度拒絕。

  這讓皇后的臉又一板,沒有再說什麼。

  晚膳過後,他走出春瀾宮,夢嬌追了過來,「尚真哥哥,等一下。」

  曹尚真回眸側望,笑道:「公主殿下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夢嬌抱著他的胳膊,輕聲道:「萬一父皇也和你說起這婚事,怎麼辦?」

  「只要你不想嫁給我就行了。他們總不能硬點鴛鴦譜吧?」

  她眼一垂地問:「你就那麼不想娶我?或者,你真的喜歡那個丘夜溪才不肯娶我?」

  他哈哈笑開。「別開玩笑了,夢嬌,我知道你並不想嫁給我,所以還是你先勸你的父皇母后打消這個念頭吧。至於丘夜溪……」他笑得別有深意。「我並不急於娶她。」

  「啊?」夢嬌不解地看著他。

  「我要她先愛上我。」曹尚真噙在唇邊的笑,似乎昭告著他正在打什麼鬼主意。

  丘夜溪在驛館中準備著要呈交給禮部的面聖折子。

  由於是第一次寫,她對折子的格式及規定用語完全不懂,身邊的副將也沒有誰可以幫得上忙。從戶部離開後,她先去禮部詢問了一下,但是禮部的人都擺著官老爺的架子,沒說幾句有用的話,這讓她心頭火氣更盛。

  足足在燈下草擬了大半個時辰之後,她總算寫好了,左看右看,覺得還過得去,正要裝封,忽然門口有人稟報。

  「戶部曹大人前來拜訪。」

  她一愣,正想著是否該拒見,還是找個借口說自己不在,曹尚真已經微笑著走了進來。

  「喲,在忙啊。」他很是親熱,彷彿他們的私交已經到了親密無間的地步似的。「在寫折子?」

  丘夜溪直視著他。「曹大人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只是來幫幫你而已。」他伸出一隻手,「如果不介意的話,折子可否給我看看?」

  「為什麼?」她警覺地盯著他。

  「總要為你把把關啊,我每日看各種折子多達幾十件,陛下有哪些話愛聽,哪些話忌諱,我心中都十分明白,你若是想順順利利拿到你要的錢,就切記不要在第一道折子上觸怒陛下。有我這個內行人先替你看看折子,你不該感激涕零嗎?」

  他的笑容很陰險--丘夜溪是這樣想的,所以她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直到曹尚真挑起眉說:「就這樣信不過我嗎?」

  「你要什麼條件?」她緩緩開口。

  在她如此緊張認真的表情前,他卻輕鬆地笑出聲。「要一萬兩黃金,你有嗎?別說我瞧不起你們龍城,可誰不知龍城是出了名的窮?好歹你是我的未婚妻,我還不至於到和自己人要錢的地步。夜溪,你若是這麼信任不了我,可就辜負我這一番美意了。你以為我放下一堆公務,天黑了還跑到驛館來看你是為了什麼?」

  丘夜溪猶豫著,最後終於把那封將要封起的折子遞給他。

  曹尚真隨手接過,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就歎著氣,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行啊不行,這樣的折子,交到中丞那肯定會被打回的,連陛下的面都照不上。」

  「為什麼?」丘夜溪急問。

  坐在她剛才寫折子時坐的椅子上,他一邊重新鋪開一張紙,一邊提筆說:「你研墨,我告訴你。」

  見他說得很是慎重,她也順從地站在他一側,認真的磨墨。

  曹尚真一邊提筆寫字,一邊說:「你現在還沒有被正式冊封為將軍之職,不能自稱『末將』啊、『微臣』啊,或者『下官』,若是找不到官銜,就以本名來寫即可。還有,闡述你們龍城要錢的理由,不能用這樣一副怨婦的口氣,埋怨陛下這邊久拖不決,你這是存心要給陛下臉色看嗎?總要說得委婉一些,先歌功頌德一番,再慢慢切入主旨--」

  「我不會阿諛奉承。」丘夜溪悶聲說。

  瞥她一眼,他似笑非笑。「是,我知道你們丘家人都很有風骨,否則你父親為什麼會要不到錢?可是風骨能換飯吃嗎?」

  她面色一暗,咬住唇,似乎有話要說未說。

  雖然只用眼角的餘光看她,曹尚真去看的清楚明白,「覺得我羞辱到你了?但你仔細想想,我說的可是實情?」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站在他身邊,看著他把摺子重新寫了一遍,然後遞回到她手中。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輕吁一口氣,對他展顏而笑。「謝了。」

  「就謝得這樣輕描淡寫嗎?」托著腮,他歪著頭看她,「沒別的什麼表示?」

  丘夜溪一愣。剛才他不是口口聲聲說不會和她計較金錢?怎麼一轉眼又變了?

  她重新板起面孔,「曹大人想要什麼好處?一萬兩黃金的確不是我能拿得出來的。」

  曹尚真卻笑著伸出一指,對她勾了勾,示意她靠近點。

  她順從的一低身,盯著他黑如曜石的漂亮瞳眸,聽他能說出什麼來。

  結果,他語氣中全是戲謔,「夜溪,你總是這麼一本正經的,就像當年我爹給我找來的教書夫子,實在不像是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樣子。剛才,算是你第一次朝我笑,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你眼中就這麼討厭,讓你連笑都懶得對我笑一下?」

  凝視著那張俊得很不像話的臉,和那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丘夜溪冷冷回答,「不想笑。」

  「你這個人啊,還真是木頭一樣。」他做出苦惱的樣子,「我辛辛苦苦為你寫了這麼大一篇摺子,就算不和你討要黃金白銀,你也總該有所回報。夜溪,還記得我在戶部和你說的話嗎?」他指了指自己的一側臉頰,像是等待。

  見狀,丘夜溪更繃緊臉,慍怒斥責,「曹大人,今日你來,可不是我丘夜溪求你。多謝你幫我寫了奏摺,但是恕我不能遵從大人的額外要求。」

  「好沒誠意。」曹尚真惋惜的站起身像是要走,走過她身邊時,又忽然停住,再歎了口氣,「真是很奇怪,若是別人給我臉色看,我是會要他死得很難看的,但是從小到大,你這個最愛給我臉色看的人,我卻總是拿你沒辦法。好吧,既然你肯退讓,只有我讓一步了。」

  他的話說得清清淡淡,不疾不徐,丘夜溪還在蹙眉想他說這話的意思,冷不防被他伸出一臂勾住了肩膀,一記吻就落在她的臉頰上。

  她大驚失色,本能的拐肘在他胸口重重一擊,瞬間讓他驚呼著放開手,倒退幾步,不停地彎腰咳嗽。「你下手好重.......這、這是謀殺親夫......」

  丘夜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幾步走到房門口,猛地拉開房門,大聲趕人。

  「曹大人,恕不遠送!」

  他側著臉朝她一笑,「夜溪被我親到了,這一趟我不算白來。不過你是第一個打我的人,這筆帳,我會記住的。」

  丘夜溪只覺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被吻到的那側臉頰上,讓那裡立刻變得火辣辣的,心頭狂跳不止。

  可他的威脅,她並未放在心中。現在她只想趕快辦完自己改辦的事情,然後盡快離開京城,離開這個魔頭的身邊。
  第二章

  丘夜溪真的很不喜歡曹尚真,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結果。

  十四年前,兩個人還是六歲時,她第一次聽母親和曹夫人商量著想讓他們兩個定親,那時候她懵懵懂懂,不完全知道夫妻的意義,雖然曹尚真苦口婆心地解釋了一大篇,她依然不感興趣。

  那年父親進京述職,全家借住在曹府,曹尚真時不時會來找她玩,都被她冷臉拒絕,可他的臉皮也真厚,居然毫不氣餒地一趟趟來,有時候她在院子裡練著剛從父親那裡學來的劍法,他就會坐到旁邊的樹下,托著腮看,一邊看還一邊叫好,好像多內行的樣子。

  曹府裡的小婢女們,一個個都對他好得不得了,一見到他就少爺長少爺短的,有的還會紅著臉和他說話,每當這時,曹尚真就會得意地瞥著一旁的她,像是在炫耀什麼,但她只是漠視著這種場景,從他身邊走過。

  有一次,路過荷花池邊,一個小婢女因為池邊青苔很滑,不慎掉入湖中,她和曹尚真正好都在那附近,其他小婢女都嚇壞了,不知所措,她鎮定從容地讓人趕快去通知周圍的大人,一轉身,看到曹尚真站在旁邊,嘴角居然還掛著一絲不合時宜的笑容,這讓她非常憤慨,痛斥道:「你還不趕緊想辦法救人?」

  他卻將那個笑容面向她,問道:「我救她,你給我什麼好處?」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古怪荒唐的問題,狠狠瞪他一眼,她便奮不顧身地跳進了荷花池裡,拚命游向那個小婢女。

  岸上已經趕來的大人們驚呼連連,有不少人也跳入池中,最終才將她們都拉了上來。

  那時她渾身濕透,被風一吹,瑟瑟發抖,她母親心疼地將她抱在懷中,連聲責怪,「夜溪,你怎麼這麼莽撞啊?」

  倒是父親不但不生氣,還頗為驕傲地點頭。「不錯,捨己救人,是我丘如海的女兒。」

  從人群的縫隙中,她悄悄瞥向站在不遠處的曹尚真--他居然還是那樣笑著看著她,這種笑容,像是一根刺,紮在她的心裡,讓她有一種多少年都揮之不去的厭惡感。

  從那以後,她徹底堅決了對曹尚真的厭惡之心。

  沒想到,九年後,因為曹夫人的去世,她和曹尚真居然被一紙書信綁在了一起。

  那封信是曹夫人臨終前寫給她母親的,信中用詞傷感懇切,說是要在臨終前達成一個心願,就是讓她和曹尚真定親。

  母親看到這封信,哭了整整一日,然後拉著她的手說:「夜溪啊,你曹伯母這樣喜歡你,臨終時還惦記著你,咱們絕對不能辜負了人家的這份心。」

  她的心一下子跌成粉碎--要她和曹尚真那種自私自利又驕傲自大的假男人成親,不就等於將一隻飛在高山大川之上的雄鷹折斷翅膀,被迫和金絲雀關在一隻籠子裡嗎?

  她堅決反對,但是母親比她更加堅決,立刻回信表示同意。

  雖然兩家沒有再探討具體婚期,但是在她心中,這椿婚事本來就不存在。

  她以為自己在邊關陪父親鎮守,曹尚真在京城做他的悠閒少爺,兩個人這輩子不會再碰到,說不定再過兩年,他先娶了妻,這個荒謬的約定就可以被人遺忘,沒想到……隨著父親的去世,她不得不再次來到曹尚真的地盤,面對那張可惡的笑臉。

  將摺子遞交到禮部的時候,丘夜溪還遇到幾個同樣等著面聖的地方官員,大家各有各的來歷,比她著急的人顯然不在少數。

  其中太常縣的縣令引起她的注意,按說這樣一個七品小官,是沒資格進京面聖的,有任何事,應該先上報知府。但是太常縣縣令卻趕路幾百里,跑到了京城來遞交摺子,請求面聖,只因為太常河即將到達氾濫之期,而加築河堤的款項仍遲遲沒有下撥。

  丘夜溪看到太常縣縣令的時候,他臉色灰敗的坐在禮部會客大堂的一角,一個堂堂大男人,愁雲滿面不說,居然眼角還掛著淚痕。

  雖然心中好奇,但她也不想和陌生人說話,只是此人歎著氣扶牆站起,一步步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子一晃,差點撞到她,連忙道歉。

  她隨口回應,「沒事,大人慢走。」

  那大人卻歎氣道:「我但願能快點走,只是曹大人再不搭理我的摺子,只怕是快不了了。」

  丘夜溪一震,追問一句,「曹大人?是戶部的那位曹尚書?」

  「是啊。」

  「您到禮部來遞摺子,怎麼和戶部的曹大人有關係?」

  那人困惑地看她一眼。「怎麼?你不知道嗎?禮部的摺子現在都是先轉交到戶部曹大人那裡審閱,然後再交給中丞。」

  她更是訝異,「怎麼是曹大人審閱?不是禮部交給中丞,由丞相看嗎?」

  「丞相年紀有點大了,說是摺子太多顧不過來,所以請奏皇上另外調配了曹大人幫忙。」

  太常縣令歎氣道:「我的摺子都遞過去好幾天了,禮部說曹大人一直沒有發回來,只怕是耽擱了,可是再等幾天,太常河一氾濫,整個縣的老百姓就……」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

  丘夜溪暗暗一咬牙,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的曲折,那天曹尚真假惺惺地來幫她寫摺子,說什麼有辦法可以在當日晚膳前呈交到皇帝的桌案上,她還以為是他在吹牛,沒想到他真的已經有了這等能力。

  旁邊另一個在禮部等消息的官員湊過來說:「你就是死心眼兒,要讓曹大人幫忙還不容易?你求人辦事總要先給點『孝敬』啊。」那人對著堂內一努嘴,「你看人家南園縣的張大人,比我們都來得晚,可是聽說昨天高高興興地受封個四品知府,這兩天就要去襄城上任了,那可是個肥缺啊,若不是背後塞了銀子,怎麼可能這麼順利?」

  丘夜溪一蹙眉心,想著曹尚真一本正經講述官場規矩的樣子,不禁暗罵一聲,「偽君子。」

  兩名官員都不解地看著她,剛才過來出主意的那名大人也趕快往旁邊站了站,像是生怕她在說自己。

  而太常縣縣令倒是個實在人,,苦笑說道:「姑娘不知這就是官場,我若非沒有錢,早就去巴結曹大人了,何至於苦苦等到今天?」

  「找他辦事需要多少錢?」丘夜溪沉聲問。

  他再度苦笑。「一聽姑娘就是個正直人,沒有做過這種事情,這種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不可能明碼標價,民間俗話不是說,虱子臭蟲嫌多,錢還有嫌多的嗎?」

  眉心蹙得更緊,她再問:「難道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就任由他這樣胡作非為?任由朝廷被這些貪官污吏敗壞?」

  太常縣令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她招了招手,將她叫到堂外。

  「小心點,隔牆有耳,誰知道這裡哪些人是曹尚真的耳目?」他依舊歎著氣。「這年頭,誰有錢有勢,誰就能握有權力,陛下對曹家非常依賴,皇后又很疼愛這個曹尚真,他做什麼,誰敢多說一句話?」

  「您最遲還能等到哪一天?」丘夜溪沉吟半晌後問。

  「後天,從這裡返回我們太常縣至少要四五天,按照往年的慣例,太常河氾濫就在半個月之後,我要回去組織全縣的人準備,若是來不及加築河堤,就只能讓全縣老小趕緊搬家了,但是鄰縣又沒有肯接收我們的,太常縣數千父老鄉親,眼看就要無家可歸,唉--」

  結尾又是一聲歎氣。

  丘夜溪忽然沉聲說:「我去想辦法。」

  「姑娘,你,您……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太常縣縣令詫異地看著她。

  「丘夜溪。」她坦誠相告。

  丘夜溪再度來到戶部,這一次沒有人阻擋,戶部的主事客客氣氣地對她笑著躬身。

  「丘小姐是吧?我們曹大人有吩咐,如果您來了,務必請您先進內堂說話。」

  他算準了她會再來找他?

  跟著主事到後院內堂,只見曹尚真正舉著一根釣竿,悠哉游哉地在後院的荷花池塘邊坐著,像是在釣魚。

  剛剛經過前堂,看見所有人忙碌工作的景象,乍然來到這清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的小院,再看到他這樣古怪的舉止,丘夜溪不由得愣住了。

  「夜溪,你來了。」曹尚真側著臉對她一笑。

  「池中有魚?」這荷花池不大,圍著走一圈也不過十幾步而已,荷花荷葉再漫開,最多不出十株,哪裡是釣魚的地方?

  「噓--小聲點,別把我的魚嚇跑了。」他居然還說得煞有介事似的。

  丘夜溪走過去一看,眼一沉,只見荷花池中真的有一尾魚,是條通體全黑的金魚,這魚很自由自在地在池中優遊,全然不去看魚鉤上的魚餌。

  「曹大人真有閒情逸致啊。」她漠然諷刺。他將外面的人累成那個樣子,禮部裡還有如太常縣縣令那樣急等他消息的地方官員,他卻一個人在這裡釣魚玩?

  「你以為這件事很容易嗎?」曹尚真扁扁嘴,「這條魚又精明又滑溜,要抓住它可是難如登天,我在這裡坐了足足一個時辰,它都沒有上鉤。」

  「那大人是否可以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

  曹尚真卻搖搖頭,「對於我來說,眼下這就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如何讓不肯歸順自己的東西,最後乖乖地上了我的當,咬了我的餌,成為我的盤中餐,這其中的費心鬥智,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他是不是話中有話?

  丘夜溪看他一眼,淡淡道:「這麼點小魚,做不了你的盤中餐,只怕你是白費心機了。」

  曹尚真笑望向她,「夜溪是要為這小魚求情嗎?」

  頓了一瞬,她點點頭,「是。」

  他忽然朗聲笑了起來,將魚竿順手一丟,「好,夜溪說的話,我聽。」

  他的痛快答允出乎丘夜溪的預料,不禁讓她深深地多看了他兩眼--那明朗俊秀的笑容,看上去不過就是一個孩子般的爛漫,誰能想到這個剛及弱冠的年輕人,居然是朝中動靜皆風雲,讓諸多朝臣頭疼的官場巨擘?

  「來,到我屋內喝杯茶,昨天新華府的太守送來了一盒好茶葉,是剛摘下的大紅袍,一年總共只能產半斤,他送了陛下三兩,悄悄給我留了二兩,我就專門為你留下了。」

  他很自然的去牽她的手,被丘夜溪一下子避開,淡淡回應,「你在這裡偷喝給陛下的貢茶,不怕陛下知道了責問嗎?」

  「怕什麼?除了你我和那個送茶的人,有誰會知道?」他笑嘻嘻的,滿不在乎的樣子,率先進了屋子。

  倚在門口,丘夜溪看著他動作嫻熟的拿出茶具,沖洗,放茶葉,沏茶,屋內原來早有人為他一直燒著熱水,好像他做這些事情,是每天必做的功課一樣。

  「曹大人,我今日來,一是多謝你當初幫我寫那份奏摺,二是替太常縣的百姓向你求個人情。」

  「太常縣?」他端著茶杯,聞著茶香,嘴角噙著的笑容是說不出的靈秀,「夜溪,你們龍城和太常縣相距有千里之遙,你怎麼會給太常縣的人求情?」

  「聽說太常縣即將遭遇洪災,縣內數千百姓的安危頃刻就要面臨大難,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該為朝廷出力,將百姓的安危掛在心上,盡早請陛下撥款築堤,以防大水。」

  曹尚真斜睨著她的鄭重,忽然「哧」地笑了一聲。「別這麼一本正經,我是朝廷命官沒錯,但是朝廷中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戶部尚書,能有多大手段讓皇上聽我的?」

  「能自稱在晚膳時,將我的摺子遞到陛下的桌案上,能喝著御貢茶葉大紅袍,能讓南園縣的張大人搖身一變成了襄城四品知府的人,又何必自謙說無能為力的話呢?」

  他一挑眉尾,「你說的這個人是我嗎?夜溪,我說我能將摺子遞到陛下的桌案上,是因為我偶爾會到宮中走動,那不過是順手的事情,至於後面兩件,出了這個門,我可是不認的哦。」

  面對他的耍賴,丘夜溪微微抬頭,「我不管你是否認還是承認,我只問你,肯不肯幫這個忙?」

  他一笑,「我剛才不是說過?你的話,我聽。但我只是賣你面子,沒必要賣別人的面子,太常縣想要朝廷給好處,他自己又給過朝廷什麼好處?」

  她倏然將臉一沉,「你是怪他沒有給過你好處吧?難道做官的良心,你都不顧了?」

  曹尚真笑著一歎,走到她面前,輕輕伸出手,試圖碰觸她的面頰,但是在她冷峻的目光面前,那隻手也只得尷尬停在半空中。

  「別和我講什麼做官的良心,當今世上,你該知道的道理只有八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咬著牙根,「原來你是這樣的人,今日算我白來,曹大人,請了。」她拱手抱拳,即刻轉身要走。

  曹尚真懶洋洋地在她身後笑道:「你又急了,每次都不等我把話說完。」

  她一頓,回頭看他,「若不是正經話,大人就不必說了。」

  捧著那杯茶,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說:「你看,上次我幫你寫了摺子,只不過討要一個小小的『報酬』,若是你現在對我說一聲,『曹尚真,我喜歡你。』我就幫太常縣這個忙,怎麼樣?」

  丘夜溪臉色倏地刷白,真恨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聽他說這些廢話,不由得咬唇恨聲道:

  「我就知道你沒有半點正經,這種話,我死也不會說的。」

  「別忘了我和你說的話,骨氣是不能當飯吃的。」他笑得一臉無害,「說這一句話又要不了你的命,你怕什麼?難道還怕真的對我動了心?」

  她氣得轉身要走,又再度停住,忽然她轉頭冷冷地問:「多少銀子才肯讓你幫忙?」

  這次換曹尚真一愣。「怎麼,你要出錢幫他們?」

  她悶聲說:「我從龍城出來,所帶銀兩不多,既然大人不肯講情,那就只好講錢,你要多少錢?」

  他訝異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喃喃道:「夜溪,你還真讓我吃驚,沒想到這麼快你就學會了官場規矩,只是問價碼可不能這麼張口就問,這會讓我很尷尬的。」

  「怎麼?你做著貪污的事情,還要講面子嗎?」丘夜溪冷笑,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一千兩,夠不夠?我只有這麼多。」

  「一千兩?」他為難地摸了摸下巴,「的確不算多,不過……」花兒一般綻放的笑容之下,他伸手接過銀票,「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幫你這個忙了。」

  「何時有答覆?」她盯著他。

  「最遲兩日內必有結果。」他答得很胸有成竹。

  可丘夜溪依然不走,還提出要求說:「你既然收了錢,也答應辦事,但空口無憑,我要字據。」

  「字據?」曹尚真啞然失笑,「難道,你還想要我親手寫下收受賄銀的證據不成?」

  「貪官難道便無誠信?」走到桌案旁,看見桌上硯台中的墨已干,她親自磨墨鋪紙,「你若是不寫也可以,銀票還我。」

  曹尚真邊歎邊笑邊搖頭,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磨墨,感慨道:「夜溪啊夜溪,你以為我會將這一千兩銀子放在眼裡?你就算是即刻要拿走這些錢,我也不會皺皺眉頭。」

  見她忽然停了手,盯著自己,他又笑了。

  「不過我說過,這都是為了給你面子,我不想你在太常縣縣令那裡失信,繼而遷怒於我,所以才答應幫你這個忙,你這個人啊,只顧著自己行俠仗義,從來都不替我想想,若是這一紙字據被人捏在手中,我下半輩子的官場仕途,只怕也要前程盡毀了。」

  丘夜溪一丟手,將半塊墨丟在硯台中,卻被他攔住了去路。

  他笑吟吟地說:「我沒說不寫啊。」他一邁步,轉到她身後,隨即幾乎是將她扯到自己懷裡,一手繞過她的身體,拿起毛筆,蘸著她剛才研好的那點墨,在旁邊一線紙上隨意寫下一行字--今收到丘夜溪銀票一千兩,並允太常縣一事。

  見他真的寫下字條,丘夜溪心中大喜,剛要將字條折起來,忽然被他按住手背,這時她才發現他已經貼到了自己後背上,連他口中呼出的淡淡茶香都擦著她的鬢角吹到她臉上。

  在邊關多年,與男子將士們也整天生活在一起,在她心中,從未覺得和男人相處是多難的事情,練武時,偶爾也會有肌膚接觸,她都瀟灑自如,毫不在意,但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只是被曹尚真這個文弱書生這樣半摟半靠地禁錮在身前,她全身上下就泛起一陣燥熱,連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有人在身體裡敲起一面巨鼓。

  「你……幹什麼?」她緊張地問,手腳有些冰涼,身前是桌案,身後是他,兩側都被他的手臂擋住,她已經無路可退。

  「不做什麼,只是後悔……那一千兩銀子的確不算多。」他可惡的笑聲依舊帶著茶香,擦著她的後頸和臉頰上的肌膚,所到之處,她的肌膚都變成紅色。

  「讓開,我要走了。」她板起聲音,想嚇住他。

  誰知他卻更加膽大,手臂漸漸縮小了環抱的圈子,將她困在方寸之間,連語氣裡都帶著挑逗的邪魅。「夜溪,你到底是怕我,還是討厭我?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總是很緊張的樣子,多有趣,我甚至在想,你也許真的會喜歡上我呢。」

  「做夢。」她再也聽不下去了,側身想擠開他的圈禁,結果被他一下子按住雙肩,那張精緻得像畫一樣的臉就在她的鼻翼前模糊閃動,她不敢呼吸,彷彿只要一呼吸,吸進身體的就都是他的氣息。

  「夜溪……你,真的很美。」他的聲音像夢囈一樣,「五年前,我答應母親的時候,沒有想過你會變成一個讓我心動的美女……不對,早在十幾年前,你就已經讓我心動了。當你奮不顧身地跳到水裡去救那個小丫環的時候,你就已經刺中我的心了。」

  她全身一緊,下一秒只覺得他的唇壓住了自己的,那溫溫軟軟的觸感卻像冰山一樣壓住了她的胸口,讓她的呼吸艱難。

  他在……做什麼?她睜大眼睛瞪著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放開了她。

  摸著唇角的一絲餘溫,曹尚真微笑地注視著她。「夜溪,你的唇上一點胭脂都沒有,親起來的味道卻是甜甜的,為什麼?」

  她的眉尖一凝,倏然抬起手,「啪」的一聲,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第三章

  在這間小小的驛館裡,丘夜溪邀請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太常縣縣令,以及一些在禮部被耽擱許久的小官吏。

  「各位大人,若是不想再這樣被無故耽擱公事,也不想再受貪官污吏的淫威脅迫,我們總不能再這樣默默地等待下去。」丘夜溪望著眾人,「如今朝中既然有蠹蟲,我等身為朝臣,食君俸祿,怎能不為陛下分憂?」

  「丘……少將軍,」太常縣縣令已經知道她的來歷,說話更為客氣,「但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這麼簡單。曹家在朝中三代為官,根深葉茂,曹尚真又深得皇家的器重,要動他談何容易?」

  她一笑,拿出那張由曹尚真親筆寫下的字據。「這是曹尚真親筆所書,也算是他的受賄證據,倘若交到陛下面前,陛下會怎樣想?本朝不是有法令說,大臣受賄者,立地免職嗎?」

  太常縣縣令和其他幾人面面相覷片刻後,又小心翼翼地問:「少將軍的這張字據……是怎麼得來的?」

  沒有人看到字據上的內容,連太常縣縣令都不知道這其中的故事,丘夜溪的眼前卻一閃而過曹尚真那張可惡的笑臉。

  她緊緊一抿唇,「這一點各位毋需知道太多。明日我就能上朝面聖,到時候我會參劾曹尚真貪污之事。我今日請各位大人來這裡,只是希望我們能團結一心,達成一致。倘若陛下同意徹查曹尚真貪污之事,你們各位可願作證?」

  眾人還是互相對視著,沒有人敢說話。

  她沉聲道:「我知道大人們為官艱難,不想因此丟了性命官職,但若非沒有把握,我不會拉各位下水的。我保證,倘若陛下遷怒此事,我丘夜溪願意一肩承擔下來,絕不牽連諸位。」

  她的口氣斬釘截鐵,讓太常縣縣令不禁對她十分敬佩,於是終於點頭。「既然丘少將軍這樣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都有如此膽略,我等再躲避推諉,就太妄為堂堂七尺男兒,枉戴這頂烏紗帽了。在下願意助少將軍一臂之力!」

  這一帶動,其他幾位官員對視一眼,都紛紛點頭。「我等也願意。」

  丘夜溪這才輕出一口氣,心中暗暗冷笑。曹尚真,你會為了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的!

  茯苓國每日一早早朝,因為每天都有各地官員要入朝面聖,匯報各地政績,所以所有的官員在朝堂上一站就是大半天。後來皇帝體恤朝臣辛苦,允許有重要職位的大臣可以坐在書案後聆聽朝政,現場辦公。

  丘夜溪昨天接到可以上朝面聖的通知時並不吃驚,她知道這一定是曹尚真起了作用,但是她並沒有因此對他有半點感激。在她心中,曹尚真是一個對旁人毫不負責,不僅沒有半點做人的良心和道德底線,還以戲弄旁人為樂的奸臣。

  她,就是莫名其妙成為被他戲弄的口邊食。

  她不認為他是真的想娶她,說到底,他們之間的交情也只限於兒時那點記憶,十幾年過去,各人有各人的天地,更何況當年她沒有給他半點好臉色過,他怎麼會因為感情而娶她?那不過是母親們一個錯誤荒唐的玩笑而已。

  只是這一次回京,他的種種脅迫,無端又無禮的挑逗、戲弄,以至輕薄,讓她更加莫名其妙又忍無可忍。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難道仗著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和好身世,就要逼著全天下的人都臣服於他腳前嗎?

  那麼今日的朝堂之上,她就給他點顏色看看吧!

  甲冑寶劍一併換掉,一身普通戎裝的丘夜溪走進朝堂之上,拜倒。「丘夜溪參見陛下。」

  高高在上的皇帝微笑著伸手。「夜溪啊,快起來讓朕看看,嗯,眉宇間很有你爹的英武之氣,這該是叫--將門虎女吧?尚真,你說是不是?」

  忽然被皇帝陛下點名,坐在他左手邊,位置僅次於丞相的曹尚真微微一笑。從她進門之時,他的目光其實就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沒有動過。

  丘夜溪,她和小時候的變化很大。兒時記憶裡她是一張圓嘟嘟的小臉,現在則已經出落成清艷英秀的美女,不過,有一點她的變化也不大,就是從小到大,她看他的眼神總是那樣冷冷淡淡,甚至還帶著幾分鄙夷。

  每次她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就很想拉住她問「為什麼」。為什麼那樣討厭他?為什麼總是讓他的一番熱情去碰壁?為什麼他越是逗弄她,她就越是反感?甚至,那樣試探的一吻之後,還被甩了一記耳光?

  難道在眾人眼中百般受寵的他,就真的不能進入她那雙冷冰冰的眼嗎?

  可是,她對他越是冷淡,他就越想去逗她,這該是--賤吧?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正在等他回答的皇帝不禁好奇地問:「尚真,你笑什麼?」

  曹尚真慢悠悠地回答,「微臣在笑陛下剛才說的話,『將門虎女』,的確是和丘小姐很相配,我們茯苓國有如此巾幗英雄,還愁將來不稱霸四海嗎?」

  這樣的話讓皇帝聽了很受用,笑著點頭。「是啊,難怪龍城各位將領都力薦她接替父職。夜溪,你小小年紀,上陣經驗不多,可知道你父親這個位子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坐的?」

  「保家衛國是每位軍人的天職,夜溪自小耳濡目染,身受皇恩,此生願身許邊關。」她答得斬釘截鐵。

  皇帝頻頻點頭,「好,朕前日在聖旨裡說了,要封你做紅袖將軍。來人,將新制的帥印送到丘將軍面前。」

  馬上有太監捧著一個放置新帥印的托盤出現,丘夜溪接過帥印,謝了恩,卻沒有立刻告退,而是佇立在原地,繼續說:「陛下,從今日起,微臣已是朝中一員,國家大事應該有議論之責任了吧?」

  皇帝一愣。「當然,你想說什麼?」

  「朝中有奸臣。」她一字字吐出的話讓滿朝文武驚詫,朝堂上頓時嘩然一片。

  曹尚真微微瞇起眼,嘴角的笑容依然沒有褪去。

  皇上也很吃驚,沉默片刻,才沉下聲音,「夜溪,你在邊關跟隨你父親多年,並不瞭解朝中之事,現在貿然在朝堂之上說這樣的話,朕不知道你想指摘哪位朝廷命官,如果說錯了,你可知道後果嗎?」

  「微臣知道。」丘夜溪躬身。「倘若微臣確實誣陷了他,任憑陛下發落。」

  皇帝深吸一口氣,悶聲道:「好,你說說看,朝中誰是奸臣?」

  直起身,她緩緩將目光投到朝堂的一側,清亮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色變,誰也不明白這個剛剛被封了官銜的女將軍,怎麼會這麼不怕死,第一件事就是和朝中老臣為難,更不知道她要為難的是誰。

  只見丘夜溪慢慢抬起手,一指斜前方的男人,「就是戶部的曹大人。」

  嘩然之聲頓時更大。曹尚真豈是隨意什麼人可以動得的?就算大伙都知道他私下有收受賄銀,濫用職權的事情,但是誰敢伸頭說他半點不是?

  連丞相都嚇了一跳,直皺眉頭,「丘將軍道聽途說了些什麼謠言?若無憑據,請不要隨便亂說,曹大人可是朝廷重臣,深得皇上器重,日以繼夜為江山社稷操勞著,你憑什麼說他是奸臣?」

  丘夜溪盯著曹尚真,一字字道:「我有證據。」

  她從袖中取出那張字條,展開給眾人看。

  「陛下,這就是曹尚真收取賄銀的佐證。」

  有太監走過來,將她的字條放在托盤上,呈給皇帝看,皇帝看了一眼,立刻皺緊眉,看向曹尚真。「尚真,你怎樣解釋?」

  此時話題的中心--大奸臣曹尚真才施施然站起來,俊顏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澄澈,「那字條是臣親筆所書無誤。」

  所有的鼓噪聲霎時停止,滿場靜得連呼吸都聽不到。

  但是丘夜溪卻很詫異,她以為他必然會拚死抵賴,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承認,只是看著那張不動如山的笑臉,她的心卻定不下來,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知道他絕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走到大殿中央,曹尚真對皇帝躬身一禮,「陛下應該不會忘記,前日臣曾和陛下說過,太常縣即將遭遇水災之事。」

  皇帝點點頭。「是啊,朕不是還督促你趕快讓戶部支取銀子嗎?」

  「現在戶部正忙於去年各部的賬目結算,大的款項不敢妄動,所以微臣一直沒有通知太常縣縣令此事。」

  皇帝又問:「那這張字條是怎麼回事?」

  曹尚真笑道:「這其實是丘將軍在聽到太常縣之事後,自願獻出捐獻太常縣的救濟銀,臣已經告知她朝廷會出錢出力,但是她一片赤誠,一定要幫這個忙,臣只好收下,並寫了這張字據,作為收款憑證。」

  丘夜溪的心頭一沉,陡然明白,她掉進了他早已挖好的陷阱裡。

  皇帝的臉色稍霽,又提出問題,「那為什麼丘將軍現在指說你貪污受賄,是個奸臣?」

  「這就是丘將軍對臣的一點誤解了。當日臣說好,會在兩日內幫太常縣下撥款項,若辦不到,她可以憑此字據拿回一千兩銀票,今日正好是承諾之期,臣已經命戶部的主簿去通知太常縣縣令準備領銀子了,大概丘將軍心急,一早就在候朝,不知此事結果,所以衝動之下才來狀告微臣。」

  皇帝這才笑了。「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國家百姓。夜溪啊,你的心是好的,只是做事太魯莽了,看看,差點鬧了大笑話,你剛才怎麼說的?要朕怎麼罰你?」

  丘夜溪咬著唇,本來想說曹尚真受賄之事有多名大臣可以作證,但是眼看此時眼前的局勢,曹尚真的手段之高明出乎她的想像,不能再平白拉誰下水,於是她跪倒說:「微臣願領責罰。」

  皇帝瞥了眼愛臣說:「尚真,這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說怎麼辦吧。」

  曹尚真笑著拱手。「古代中原有『將相和』的典故,便是文武臣子之爭,最終握手言和。臣雖比不了古人,但是也知道凡事要顧全大局,更何況,丘將軍赤膽忠心都是為了我茯苓國,臣只為陛下高興,能有這樣的臣子輔佐,何愁茯苓不能早日強盛?」

  一番話,說得皇帝龍心大悅,拍案大笑。「說得好,說得好!你們兩個今日就握手言和吧,以後同朝為官,不要再鬧誤會了。」

  曹尚真轉身站在丘夜溪面前,伸手去拉她,笑道:「丘將軍請起吧。」

  她咬著牙慢慢起身,忽然聽到他如蚊語般小聲說:「夜溪,要扳倒我,可沒那麼容易。」

  丘夜溪倏然抬頭,對視上他晶亮幽邃的眸子,手腕上他頗為用力的緊握,讓她心頭一凜。

  她漠然回應,「下回我不會再低估你了。」

  這一次敗軍,錯在輕敵。

  曹尚真看著她,忽然轉身。「陛下,臣有了一個好主意,想稟告陛下。」

  「哦?你又想出什麼好點子了?」皇帝饒有興味地問。

  「陛下前日不是還在抱怨京中駐防的騎兵能力太弱?丘將軍鎮守邊關多年,騎軍威震關內外,想來丘小將軍也該是騎術高手,不如留請她為陛下代訓京內騎兵幾日,說不定會有所成。」

  丘夜溪一驚,心知這是他在算計她。此行她除了受封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快拿了銀子回龍城去加緊練兵,哪有時間在京城瞎耗?

  可是還不容她開口,曹尚真就滿臉陳懇地對她說:「丘將軍,京城守衛如守護一國心臟,陛下的安危就是舉國的安危,以你的愛國之心,應該不會推拒吧?」

  「陛下,微臣還要趕快趕回龍城去--」丘夜溪急忙開口。

  曹尚真又在一旁打斷她的話,「陛下,丘將軍想趕回龍城,主要是為了那筆築成配軍的銀子。調撥銀子絕非舉手之勞,要戶部核算、兵部審發、丞相奏請,陛下最後決斷,反正還需要些時日。」

  皇帝頻頻點頭。「是啊,夜溪,尚真不說,朕還差點忘了。近來京中官軍不思進取,上次朕去閱兵,騎兵竟然不敢騎馬奔跑,這豈不是大笑話?讓別國知道,就是本國的恥辱,既然你來了,就幫朕這個忙,而且曹大人不是也說了,你反正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就留幾日吧。」

  緊緊咬著唇,丘夜溪不得不躬身。「是--微臣領旨。」

  她躬身時,眼角餘光犀利地刺向身邊的奸人,但他照舊一派笑容燦爛,似乎全然感覺不到她眼神中的殺氣凜凜。

  散朝之後,丘夜溪疾步走出皇宮。剛到宮門口,就聽到身後慢悠悠的,有人叫著她的名字。

  「夜溪--」

  這永遠噙著笑意的聲音,讓她陡然怒從心頭起,倏然轉身,將那人一把按在城牆上,冷然道:「曹大人,今日算你狠,但我丘夜溪可不是任由你玩弄的笨蛋。」

  曹尚真雖然被她制住,但卻笑得更加得意,「夜溪,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和我親近,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聞。」

  她一驚,立刻放開他,身邊果然有許多下朝的文武臣子,好奇地往他們這邊打量。

  「氣什麼呢?」曹尚真戲謔道:「你要是想扳倒我,匆匆趕回龍城去,可就沒用了,只有在這裡才是和我交鋒的戰場,我可是給了你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啊,你該謝我才是。」

  「鬼才謝你!」她氣極,「我哪有工夫和你們京城的酒囊飯袋閒耗?」

  「話可不是這麼說,京中的防禦水準高了,你們在邊關的也可以鬆口氣,不是嗎?」曹尚真說,「剛才陛下在朝堂上已經頒旨了,讓你明天一早就到京城總督胡大人那裡去,至於要人要錢,都直接和我說就好,肯定會讓你滿意。」

  丘夜溪甩下他,翻身上馬。

  他站在馬前一側,幽幽說:「夜溪,有幾句話我要叮囑你。做人,不要太正直了,你以為你真的能扳倒我嗎?即使陛下因為那張字條對我有所懷疑,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地就在朝堂上發難,到時候你要怎樣?拉著太常縣縣令和你一起鬧?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麼傻?」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笑著搖頭。「你久居關外,根本不知道官場的厲害。人人都只求自保,不會輕易和你上演比干、屈原那種忠臣悲劇,在驛館裡,那些人雖然是答應了你,但是一轉眼,他們就會出賣你。」

  丘夜溪再驚。驛館中的事情他都知道?

  看出她驚訝神色下的心事,他點頭。「他們之中有人背叛了你,已經悄悄給我通風報信,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能全身而退?夜溪,你是個忠臣不假,但不要以為身邊到處是忠臣。這是京城,是官場,是全天下最有心眼的人聚集的地方,一個實心眼的人,在這裡注定要吃虧的。」

  他的語調溫柔,但是說出的每句話都像是紮在丘夜溪心頭的刺。

  她冷笑著一拉馬頭,決定將他的話當耳邊風。「曹大人,多謝您今日的訓教,我會銘記在心。但是大人也不要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蒼天有眼,不會任由貪官逍遙法外的!」

  說完,她縱馬而去。

  看著她的背影,曹尚真笑吟吟地自言自語著,「這個傻丫頭,還不知道今日若不是我護著她,她又會給自己招惹來多大的麻煩呢,可是讓她領個情,怎麼就這樣難……」

  丘夜溪回到驛館的時候,太常縣縣令來向她辭行。朝堂之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他對她是百般感謝。

  「沒想到讓丘將軍破費了一千兩,本縣會記下這筆恩情的,他日縣內財務富裕之時,一定會還上這筆銀子的。」太常縣縣令非常知恩圖報,同時又憂心忡忡地對她叮囑,「丘將軍,我勸您還是不要和曹尚真為難了,今日朝堂上之事,您應該看得出來,他早有準備,甚至連陛下都有意護著他。」

  她不得不點頭。「我知道了,多謝你的提醒。」

  「還有,這曹尚真雖然是個貪官,但他收人錢財,總有與人消災,不算大奸大惡……」他居然說起了曹尚真的好話,「與其和這種人為敵,還不如恪守己任。只怕您今天這一鬧,會有些人盯上您呢。」

  丘夜溪沒有對他的提醒多做回應,就送他出了驛館。

  回房後,她心中還是很鬱悶。不僅因為這一戰敗了,還因為她意識到曹尚真的一些話是對的。

  在朝為官,誰不是為了自保?她輕率地以為只要她登高一呼,朝中必然會有義士和她響應,將貪官污吏掃蕩乾淨,結果,卻引火焚身。

  這就是爹幾十年只願在邊關駐守,堅決不肯回京的原因吧?見不得那些醜陋的嘴臉,他寧可面對茫茫戈壁,漫漫黃沙。

  她輕輕歎了口氣。見天色已黑,就散了髮髻,脫了外衫準備睡了。明日還要去找總督訓練騎兵,天知道那些在京中養尊處優慣了的紈褲子弟們,肯不肯聽她這一個邊關女子的話?

  忽然,一陣風襲來,桌上的燭影晃動了幾下,她敏銳地察覺到什麼,倏然一轉身--只見窗戶開著,有個人就坐在窗戶上,愜意地擺著雙腿,像是從剛才就一直在那裡注視她了。

  她鎮定如磐石,怒斥一聲,「何處來的登徒子?」

  那人輕聲一笑,這笑聲聽來異常耳熟,讓丘夜溪微怔。

  「給你的。」那人將手中一本冊子丟給她,轉瞬就消失不見。

  走過去一看,只見那本冊子上寫了一堆人名,每個人從官銜職位,到脾氣稟性,以及最要好的官場同僚,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禁愣在原地。

  剛才那個人,又是誰?

  一大早,京城總督胡大人就領著丘夜溪來到城內最大的校場。「本城的騎兵都是在這裡訓練的。」

  看了看,她搖頭。「這場子太過空曠,連可以練習跳躍的橫桿都沒有,訓練不出什麼騎術。」

  胡大人呵呵笑道:「騎術嘛,不就是騎著馬轉來轉去,還有什麼難的?」

  丘夜溪一聲不吭,下了高台,拉過自己的馬飛身而上,縱馬馳入場中。

  在眾多士兵詫異的目光中,她在馬背上飛身自如,忽上忽下,猶如一隻黑色的蝴蝶般靈動飄逸,時而持弓射箭,時而團身馬腹。她的馬也像是能明白主人的命令似的,時快時慢,動靜自如,引得滿場士兵不由得發出一陣陣歡呼叫好聲。

  丘夜溪拉住馬,在場中高聲道:「胡大人,您的部下,有幾人可以做出我剛才那些動作?」

  胡大人的臉上有些掛不住,訥訥了半晌才不自在地回答,「還真的沒有人可以比得上丘姑娘,哦不,丘將軍。」

  「老胡,臉紅什麼?」懶洋洋的笑聲突地從旁邊的側門飄過,一個著一品赤紅色官服的人緩緩走上台,對胡大人打趣道:「你的臉色好像比我的官服還紅呢。」

  看到那人,胡大人立刻堆滿笑。「曹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邊?又來打趣我了?」

  「陛下不放心丘將軍這麼個女孩子來帶兵,怕你們欺負人家,所以派我過來看看。」來人正是曹尚真,他站在高台上,俯視著丘夜溪,笑道:「丘將軍,你這一手露得絕妙,胡大人手下雖然沒有人可以比得上你,但你自己也難了。」

  「什麼意思?」她一蹙眉。

  曹尚真還是那張令人刺目的笑臉。「陛下不就是讓你訓練出能如你這樣騎術精湛的高手嗎?你若是訓練不出來,可就不要走了。」

  聞言,丘夜溪一蹙眉,暗罵這男人又故意挖陷阱給她跳。要訓練到她現在的水準,豈是三五天可以做到的?

  於是她回敬,「大人是開玩笑吧?本將只是奉命在調撥銀子之時,在這裡代訓幾日,很快就要回龍城的,幾日之內能訓練到什麼程度?難道訓練不出高手,大人就要把我扣留在此嗎?」

  曹尚真搖晃著頭,「不就是騎馬?怎麼就訓練不出來?我就不信我們京中這麼多身手敏捷的高手,就沒有一個天資聰穎的。」

  心頭一動,她冷笑。「說到天資聰穎,京中誰不知道大人年少有為?天資聰穎這四個字簡直就是為大人而設,不如大人親自來試試?」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胡大人聽到這裡嚇了一跳,連忙阻攔,「那怎麼行?曹大人是文官,練不了這個。」

  「身為臣子,若不能文武兼備,如何強我茯苓?」

  她的步步進逼讓曹尚真微微挑起眉梢,「丘將軍是想考校我的騎術,還是想讓我出醜啊?」

  「不敢,只是切磋而已。」她暗暗握拳。昨夜那個怪人來到驛館,聽笑聲似乎就是曹尚真,但是他那樣倏然來去,顯然是武功高手。雖然小時候從不見他練武,但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焉知這些年他沒有私下練功?若昨夜果然是他故弄玄虛,她倒想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

  只要他肯上馬,會不會武功,她便能一目瞭然。

  只是,他肯上這個太過明目張膽的「噹」嗎?

  她盯著他,只見那雙漂亮的黑眸裡閃爍著古怪的光芒,接著唇角一揚,緩步走下來,「整天在戶部坐著,我還真想動動筋骨。丘將軍,您可要保護我周全啊。」

  「曹大人,別意氣用事!您要是不會騎馬別強來啊!」胡大人急壞了,還沒攔住他,曹尚真已經拽過一匹馬,準備上馬了。

  但他動作甚是彆扭僵硬,上了幾下都沒有爬上去,只能站在原地感歎。「好奇怪,每次看你上馬比我上台階還要容易,怎麼自己上馬竟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丘夜溪皺著眉走過來,遲疑了一會,才一托他的手臂,再拉他的腰帶,將他推上馬背。

  曹尚真坐在馬上笑道:「不錯不錯,坐在馬背上看風景,果然是比坐在馬車裡痛快得多。」他對她一伸手。「丘將軍,要不要和我同乘一騎?」

  又來了,這個輕浮放浪的登徒子!

  丘夜溪悄悄在馬耳邊嘀咕一句,那馬立刻在場中跑了起來。

  馬背上的曹尚真練練驚呼,「太、太快了!糟糕,糟糕,我下不來了!誰來救我?!」

  胡大人忙對丘夜溪大叫,「丘將軍,快拉住馬吧,看樣子曹大人真的一點也不會騎。」

  「您太低估他了。」她瞇著眼哼笑,「你看他在馬背上晃來晃去,可是根本掉不下來,沒事的。」

  話音剛落,陡然間曹尚真就從馬背上跌落而下,摔在校場冰冷的石板地上,眾人先是一聲驚呼,接著全衝了過去。

  短暫的錯愕過後,丘夜溪身形如電,已經先搶到曹尚真面前。

  只見他臉色蒼白,額頭已經滲出汗珠,可面對神情嚴峻中帶著緊張的她,竟然還不忘露出一個笑容,「還好,沒有……摔到臉。」

  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重重墜馬的丘夜溪方寸大亂,快速檢視他全身,不知道摔傷了哪裡,手指沿著他的背脊一路摸下去,摸到他的腿時,他忽然抽痛地喊,「別碰那裡,腿大概是摔斷了!」

  「天啊!我就說不要騎馬吧!」胡大人的三魂七魄都快嚇飛了,揮著手命令下屬,「快去通知太醫院的人,派太醫過來!把曹大人抬到旁邊的屋子裡,小心點,別晃別碰。」

  丘夜溪的動作更快,她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粒藥丸塞到曹尚真唇邊,說:「趕快吃了。」

  「是什麼?」他皺著眉問了一句,還是順從地吃下去。

  她又將自己的隨身寶劍當作夾板,撕下衣服襟擺,將寶劍捆在他的腿上,然後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將他抬到士兵送來的木架上。

  曹尚真的手一直死死抓住她不放,烏黑的眼睛盯著她,還不忘和胡總督開玩笑。「老胡,可不能放了這個罪魁禍首跑掉。」他的嘴角抽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強忍著劇痛。玩笑話因為忍痛時的緊咬牙關,也帶出幾分狠厲的味道。「陷害我曹尚真的人,我可是會讓他全家上下都雞犬不寧的。」

  丘夜溪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從見到他落馬的瞬間,她的心就亂了,再看到他面色蒼白地倒在那裡,她更加懊悔自己的莽撞和意氣用事,所以這樣惡狠狠的威迫她也根本沒有聽進去,眼中,心中,都是那張明明很痛,還要強撐起笑的男人臉。
第四章

  因為自責,丘夜溪這一天都在校場外的軍營陪著曹尚真,困了時,她就在床榻旁瞇著眼小憩,但是這一覺大概睡得有點久了,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睡姿竟然已經變成枕靠在他枕頭旁的床鋪上,而他均勻的呼吸聲就擦著她的鬢頂,如風一般輕輕拂過,最讓她詫異的是,他的一隻手還搭在她肩上。

  恍惚間,她想起了六歲時跳水救人的那一次,那天從水裡出來,一陣冷,一陣熱,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掉。

  曹家給她請了大夫看病,她依稀間也聽到母親在耳邊啜泣,可她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安慰母親一下。

  終於一覺睡醒,但她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曹尚真。

  那天他就趴在床頭邊,就像此刻的情景一樣,只不過床上床下的人調換了位置,她還記得自己一看到他在床邊呼呼大睡,就生氣地大喊,「叫他出去,我不要看到他。」

  母親衝進來,柔聲安慰說:「夜溪,尚真來了好幾趟,昨天晚上還在你床邊陪著你說話,你好歹要謝謝人家一聲啊。」

  謝他?她沉著臉,「我才不要謝這個自私鬼。」

  那天她對著他發了好大的脾氣,終於把他罵出房間,他臨走時,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好像有什麼,卻是她讀不懂的,只是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沒有對她嘻皮笑臉。

  而現在,怎麼換作她守在他的床邊了?

  倏然坐起身,任由他的手臂從自己的肩頭滑落,可大概是她的動作太大,驚醒了他,還沒有睜開眼,曹尚真就皺緊俊逸的雙眉,喃喃叫了一聲,「疼。」

  她的動作牽扯到他受傷的骨頭了?丘夜溪趕緊掀開被子去看。

  他忽然慢悠悠地說:「終於忍不住要下手輕薄我了嗎?」

  瞪著他竟然還能保持清澈的眸子,她總算發現自己被耍了。「你早醒了?」

  「有佳人在懷,真不想醒。」他將手枕在腦後,愜意地說:「夜溪,你真是狠啊,就算是不喜歡我,也不至於逼得我摔斷一條腿吧?這下好了,你想不嫁我都難了。」

  「為什麼?」她一驚。

  「唉,萬一我的腿以後留下殘疾,不能正常走路,或者變成了跛子,還有哪個好人家的閨女敢嫁給我?難道你這個罪魁禍首不該承擔責任嗎?」

  她雙目顰蹙,「不會的,不過是點小傷,一兩個月就會好。」

  「你想推卸責任?」曹尚真的眉毛皺得更深,「好,那我就去和皇上說。」

  「說什麼?」

  「說你丘夜溪陰謀殺害朝廷大員啊。」他漫不經心的編造著滔天大罪,「說你說不定有造反之心,或者你們龍城要錢就是為了造反。」

  「你,信口雌黃。」她大怒,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雙手幾乎掐上他的脖子,咬牙切齒道:「曹尚真,你污蔑我也就算了,居然還要陷害龍城上萬將士,你這個禍害,還想做什麼壞事?」

  他全然不在乎脖子上的壓力,微微一笑。

  「眼下我想做的壞事其實只有一件,」原本枕在腦後的手忽然抽了出來,他的腦袋向下一沉,使得原本抓住他雙肩的丘夜溪也失去重心栽倒下去,他趁勢用那隻手從她的身後一壓,將她抱在自己身上,唇不偏不倚地正好吻在她的紅唇上。

  雖然被他偷襲多次,但是丘夜溪沒想到他有傷在身居然還敢動手動腳,於是也顧不得考慮他的傷勢,奮力掙扎,企圖推開他。

  但是曹尚真這時候的力氣卻異常的大,不僅只以一手便將她死死抱住,而且唇上比起上一次一觸即分的試探性初吻,這一次更放肆無數。他像是預料到她會用牙齒咬自己,所以在她張口的一瞬間,已經將自己的舌頭滑進她口中,放縱而熟練的攪動起她藏在身體內,從不曾被人撩撥的情慾。

  丘夜溪完全想不到這個人會無恥到這種地步,在又驚又怒之下,羞辱感同時升起,她百般掙扎,氣喘吁吁,直到曹尚真心滿意足的鬆開手臂,放她逃離的時候,才意外地看到她臉上除了怒火,眼底居然還有水光閃爍。

  這下子可把他嚇了一跳,「夜溪,怎麼了?」

  上一次不過輕輕一吻,就挨了一記耳光,這下子她該要把他大卸八塊了吧?

  但是丘夜溪只是輕輕顫抖了幾下,就微微抬起下巴,聲音比之以往更加冷硬。「曹大人,我不是平時讓你尋歡作樂的花娘,我丘家身世清白,最恨輕薄之徒,你若是再對我做這種輕薄之舉,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訝異地坐起身。「誰說我把你當花娘了?再說,你怎知我平時找她們鬼混?這樣說,也是侮辱了我的清白呢。」

  「你這樣的貪官,酒色財氣,只怕一樣也少沾不了。」

  「夜溪,你這樣討厭我,到底要討厭到什麼時候?」

  「一輩子。」她狠狠地甩下這一句之後,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曹尚真愣了一陣,摸了摸自己的唇,剛才那樣激烈的吻中,不知道是誰咬破了誰的唇,以至於現在他唇齒間還有一絲淡淡血腥味。

  他撫唇苦笑,真是不好,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難道要砸開一座冰山,比治理一個國家還要難嗎?

  丘夜溪衝出兵營的時候,許多人在身邊叫她,她都沒有停下來,匆匆忙忙地跑到外面去,找到自己的馬就揚鞭趕回驛館。

  她不敢讓人看到自己可能已經散亂的頭髮和衣服,更不敢讓人看出自己亂了規律的喘息和心跳,她最怕的是,被人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麼心緒波動。

  雖然憤怒地拒絕了曹尚真,但是那傢伙在她身上點燃的火焰,卻成功燒化了很多一直以來保護她的堅持。

  若是她再在他面前多留片刻,只怕他敏銳的目光就會從她表情上察覺到什麼。

  這個混賬,憑什麼闖進她的生活,把她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她現在深深後悔自己不該來京城這一趟,遇上這個魔王,就是她的劫難,向來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然會在這個手無縛雞之力,徒有口舌之功的文弱貪官面前亂了陣腳,亂了心神。

  是不是該今晚就收拾行裝,逃回龍城去?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就認輸了?

  夜溪,要扳倒我,可沒那麼容易。

  他的話言猶在耳,讓她忽然驚醒,他的種種作為,莫非是故意打壓她的手段之一?

  思及此,她又清醒過來,若這真的只是曹尚真的手段,那她豈能退卻?

  今日的心亂只是給自己一個警惕,下一次再遇到他,必須早做準備,不能相信他的話,不能相信他的表情,不能相信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要堅守住自己對他的討厭,才能保持清醒的判斷。

  曹尚真受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宮裡,皇后甚是關心,不僅叫來為他診視的太醫詢問他的傷勢,還有意將他接入宮中治療,但最終被曹尚真婉拒。

  晚上,曹尚真回府,發現府內一大堆人迎接他,除了府中家眷之外,父親曹清譽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一把扶住他說:「怎麼這麼不小心?」

  「沒事,我喜歡這樣被前呼後擁的感覺。」他哈哈一笑。

  曹清譽皺著眉,低聲說:「趕快到後院來,有人等著見你。」

  曹尚真的腿受了傷,其實是寸步難行,還好胡大人找人準備了一副枴杖,他撐著枴杖,又由家丁攙扶著,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後院。

  一見院門口站著個侍衛模樣的人,他又笑了,「不至於這麼大的陣仗吧?」

  房門被人從內打開,只見皇帝一身便裝迎了出來,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皇后擔心你,非要我過來看看,我還以為他們小題大做,沒想到真的這麼嚴重嚴重?看來以後上朝還要找人抬著你了。」

  「陛下,恕臣不能行禮參拜了。」曹尚真勉強躬身,又被皇帝扶住。

  「好了,那些繁文縟節都免了吧,朕只是不明白,你和丘夜溪那丫頭有什麼過節,讓她三番兩次針對你?」

  「誰說她針對我?」

  這番輕描淡寫只讓皇帝哼了一聲。「你別想唬弄我,你以為朕在朝堂上看不明白?今天又是她逼著你騎馬吧?朕聽皇后說……你們兩個有婚約?這樣的女子還是不要娶為好,否則她過了門,只怕你會被整得更慘。」

  「臣覺得她挺可愛的。」想起剛才她走時那羞怒交加的表情,他嘴角又漾出笑容。「她只是對臣有點誤會而已。」

  「只怕不是『有點誤會而已』吧。」皇帝望著他,「尚真,我知道京中不少名門閨秀都排隊等著嫁你,原本我想把夢嬌也許配給你的,但是看你現在的樣子,倒像是被丘夜溪欺負了還樂在其中?難道你就認定那丫頭了?」

  眨了眨眼,曹尚真漂亮的黑眸裡都是笑意。「認定了。」

  皇帝一震,「可你們不是才見面?」

  「十四年前,她就和臣認識了。」

  「十四年前?」皇帝不可思議的盯著他,「你們不過六歲而已,懂得什麼男歡女愛?」

  「那時候是不懂,現在懂了就行。」他喘了口氣,「哎呀,站著好累,可否容臣坐一下?」

  皇帝無奈地要手下搬來椅子,「你啊,真是被人寵慣了,大概是孽緣,命中注定該她好好打擊一下你的驕傲。」

  「這還不是陛下皇后疼我嗎?」他一笑起來就帶著幾分天真和頑皮,「那臣是不是可以求陛下一件事?」

  「什麼事?」皇帝看他目光閃爍,立刻猜到,「和那丫頭有關?」

  「是。」他的笑容忽然收斂,表情多出一抹認真的凝重,「臣對龍城那邊有點擔心。」

  「嗯?」

  「龍城那裡是邊關第一重鎮,但是那些老傢伙都不肯出頭當主將,硬讓丘夜溪這個女孩子接替父職,論年紀,論資歷,她哪裡比得上人家?只怕這裡面還藏有玄機。」

  「哦,」皇帝簡單地回了一聲,沉默片刻,又問:「你想怎樣?」

  「臣想試探一下,但是,這樣的試探會牽扯出的動靜比較大,所以要先請示陛下。」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還真是客氣了,不請示朕,你就不敢動嗎?我看你是為了那丫頭陷進去了,好了,你要做什麼就做,朕在後面給你撐腰,這樣行了吧?」

  「謝陛下。」曹尚真笑著用枴杖在地面上敲了幾下。

  「那丫頭知道你為她做了這些事嗎?」皇帝好奇地問。

  他一揚下巴,笑容裡多了絲寵溺。「何必讓她知道?」

  丘夜溪在校場訓練了三天,胡總督忍不住來找曹尚真訴苦。「曹大人啊,您那邊什麼時候把龍城的銀子下撥?我這邊的將士可是快要受不了了。」

  「怎麼?丘將軍訓練手段嚴苛?」他一陣好笑。

  「可不是一個『嚴苛』可以形容的。」胡總督說。「她在場中弄了十個大木架子,天天讓戰士們騎馬越障,戰士們沒有練過這種騎術,每天摔下來傷筋動骨的人都不少,再這樣下去,軍醫都忙不過來了。」

  「沒有點犧牲,怎麼能換來成效?」他指了指自己被包成一棵大樹般粗的腿,「我這個前車之鑒在此都不敢抱怨了,更何況你們是習武的人,怕什麼?別被關外人看不起。」

  這一句話說出,胡大人立即變了臉色,京城的軍人養尊處優,經常看不起在外面打仗的邊關將士,所以戲稱那些人是「關外人。」

  他被曹尚真說服後,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夢嬌公主。

  她提著一個食盒,滿臉關切地來到戶部,一到後堂就急問:「尚真哥哥,你的腿怎麼樣了?我聽說你現在走不了路?會不會影響以後行走啊?」

  「帶了什麼好吃的給我?」曹尚真笑著打開食盒,一一檢視,「哎呀,香酥蛋卷,這是我最喜歡吃的。」

  「雖然是母后讓我帶給你的,可卻是我親自送來的,你可不要光記著母后的情啊。」

  曹尚真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當然會記得你的好,說吧,你想要什麼?」

  夢嬌轉了轉眼珠,「我想……要一匹小馬。」

  「我剛從馬背上摔下來,你卻要馬?」他白了她一眼。

  「父皇不許我騎馬,讓我快變成廢物公主了。你幫我和父皇母后說說好話,讓我也練習一下騎射好不好,誰說公主就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笑著點頭。「不錯,有志氣,比你那個一上馬背就哭的太子弟弟強多了。」

  「是啊,我若是男子啊,早就遊遍四海,志在四方了。」夢嬌很是得意。「怎樣?這個忙你幫不幫?」

  「幫,當然幫。你夢嬌公主的吩咐,有哪個敢不遵從的?」他笑歎,「明日我請陛下同意你和皇子一直演習騎射,至於能不能成,就要看你的運氣了。」

  「父皇最聽你的話,你說的,一定成。」夢嬌笑靨如花,抱著他的胳膊,枕靠在他的肩頭上猛蹭。

  忽然間,門口腳步聲響,丘夜溪被主簿引領著來到門口,一見到屋內的情形,她目光一沉,像是要撤步離開,但退了一步,還是走了進來。

  「我是不是來得不巧?」看著屋內那對靠在一起的男女,她的胸口沒來由的一堵,很不舒坦,從穿戴上看得出,這位姑娘來著不凡。

  曹尚真見到她並沒有半點不好意思或者避諱,而是笑著給兩人引薦。「夢嬌,這就是丘夜溪丘將軍,論年紀,你也可以叫她一聲姐姐,夜溪,這是夢嬌公主。」

  原來是皇室千金。垂下眼簾,按捺住心頭莫名湧起的一絲沉鬱和不快,她跪倒道:「參見公主。」

  「丘夜溪?你就是丘夜溪?」夢嬌公主訝異地看看她,又看看曹尚真,「她就是你的未婚妻?」

  丘夜溪霍然抬頭,想也不想地駁斥,「微臣和曹大人沒有實質婚約關係。」

  「怎麼又沒有了?當年我們兩家原本就說好了,而且你現在害我斷腿,怎麼還老想著抽身逃跑?這是丘家人的敢作敢當嗎?」

  曹尚真靠在軟榻上,頭枕著厚厚的墊子,雖然在戶部辦公,但是穿著卻是最簡單的青色長袍,襯托著他的黑髮白臉和烏黑有神的瞳眸,甚是俊逸。

  但丘夜溪面對這般「美景」,眉心依舊蹙得緊緊的。

  她今日來,一是想追問到底戶部何時能撥下銀子,二……作為累他受傷的人。就算不順情,也要順理地過來探望,一路上,她想過他可能又要擺出那副可惡的笑臉,或者是戲謔著挪揄自己幾句,也做好不與病人計較的準備了,沒想到一見面,看到的卻是他和別的女孩子摟摟抱抱,卿卿我我。

  這個人……就這樣不知羞恥嗎?和任何女孩子都可以如此親近?而那個公主,身為皇室千金,怎麼也不知自重一下?都還沒出閣,就枕著一個大男人的肩膀,說不定……他們之間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思及此,她咬著下唇,轉身就走。

  曹尚真見了,一頭霧水的急喊,想追卻不能動彈。「喂,怎麼走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正事要和我說?」

  她只丟下一句,「請曹大人多留心於政務,龍城將士都在等您。」

  夢嬌追出門去,伸長脖子看了看丘夜溪的背影,然後回身笑道:「你看上的就是她?她有哪點好,讓你這樣傾倒?」

  「誰說我為她傾倒了?」他不以為意地哼道。

  轉著眼珠,她巧笑嫣然。「沒有傾倒?那她讓你摔斷了腿你都不生氣?她剛才那樣氣呼呼地離開,是不是在吃醋啊?」

  聞言,曹尚真雙眼一亮,難掩驚喜。「哦,你為何這樣想?」

  「這是女孩兒家的心思,你雖然聰明,卻未必看得明白。」夢嬌得意地笑道。「她若不是吃醋,為什麼看我的眼神比刀子還銳利,連正事也沒說就匆匆離開?可見是心中有氣。她若是心中沒有你,才不會在乎這些。」

  他的臉上倏地神采奕奕,「夢嬌,你看她對我心動了幾成?」

  夢嬌皺眉,「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怎麼算得出感情深淺?可惜你現在瘸了腿,否則你追過去問問看啊。」

  曹尚真微微低下頭,一抹幽深的笑意詭譎浮現。

  丘夜溪深恨自己今日的不爭氣,心中本來想著不去理睬那人的,偏偏道德良心過不去,結果到了那裡,話還是沒說兩句,就莫名奇妙地生了一肚子悶氣回來。

  其實何必生氣呢?她若是能冷靜一下,就應該刮他幾句,哪怕是得罪了公主,也不會讓他那樣洋洋得意。

  有什麼了不起的?自以為風流瀟灑,人人都喜歡他,就總是那樣張揚放肆,其實不過是被寵壞的大孩子而已。

  像他那樣的人,別說摔斷了腿,就是傷得再重些,也換不來她半滴眼淚。

  一回到驛館,丘思道便迎上來,「小姐,丞相剛剛命人送了封信過來。」

  「丞相?」她一怔,她入京後與丞相素無交情,為什麼要寫信給她?接過信來看了一遍,她陷入沉思之中。

  丘思道好奇地問:「小姐,丞相信裡說了什麼?」

  「他請我過府一敘。」她思忖片刻,將信折了起來,問:「丞相府的人呢?」

  「送了信之後就走了。」

  她點點頭。「先不回信,等我想想。」

  回到房內,她找出那本古怪的冊子,當日那個神秘人給她這本冊子,她並不明白對方的用意,但是也粗略看了一遍,記得其中大部分朝廷官員的姓名官職,及他們的處事作風,甚至是那一張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丞相……她翻到第三頁,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字--當今丞相,狡詐多計,表面與人交好,卻事事持疑,尤視曹尚真為勁敵。

  當日在朝堂上,她指說曹尚真是奸臣的時候,丞相是極力維護他的,那如今這冊子上說的話卻與他的行為大相逕庭,到底誰對?

  倘若丞相真的和曹尚真是敵人,那他忽然邀請自己,莫非是看中自己與曹尚真為敵的關係,所以想拉攏她?

  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這個丞相府,她真的可以走一趟……
第五章

  深夜才從丞相府回來的丘夜溪,仍然興致很高,對陪同的丘思道說:「這兩日你先回龍城去,把那邊的事情查一下。」

  「小姐獨自留在這裡,行嗎?」他不放心,「曹尚真總是不容易對付的。」

  「他都瘸了一條腿,還敢對我使出什麼招數?更何況,他要忙的事情也很多,未必顧得上我這邊。」她扁扁嘴,「好了,先別去想他了。今天在丞相府的事情,不要和人提起,同來的那幾位將軍……也不要說。」

  「為什麼?」他有點不解。

  「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點麻煩。」擺擺手,她關上房門。

  其實不用那本冊子提醒,她也知道丞相這種在京城官場打滾多年的人是條老狐狸。他找自己,說的都是對曹尚真的不滿,和對奸臣受寵的痛心疾首,希望和她聯手將曹尚真拉下台。

  是因為她之前在朝堂上公然指稱曹尚真是奸臣,而引起丞相對她的關注吧?而且她的家世清白,朝中關係單純,也是能和曹尚真抗衡的條件。

  儘管她不想被人利用,但是若能趁機彼此借力扳倒那人出口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暫時鬆了口氣,她一回身,就嚇了一大跳!只見漆黑的房間內,她剛才出門時已經收好的那本冊子就攤開在桌子上,而一個黑影正端坐在桌子旁,像是在看著那本冊子,又像是在等候著迎視她。

  她雖然大驚,但沒有立刻叫出聲,稍微瞇了瞇眼,猜測出那個人是誰。「是你?」

  不用多做確認,她記得這個影子,就是送神秘冊子的那個神秘人。

  那人像是笑了笑,沉聲問:「丞相那個老頭兒終於忍不住找你聯手了嗎?」

  她心頭警鐘大響,一隻手扶住劍柄,厲聲問:「你是什麼人?」

  「一個不想看你栽跟頭的人。」

  他笑咪咪的打趣口吻,真的和曹尚真很像,若不是她堅信曹尚真受傷之後不能行動,幾乎要以為「他」就是「他」了。

  「不要故弄玄虛。」丘夜溪冷斥,「你送來這本冊子做什麼?」

  「就是剛才說的,不想看你栽跟頭。你若看完,就該明白一些事情,我記得我在冊子上寫過,丞相那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你一心都是忠臣良將捨身取義的故事,可是和那隻老狐狸聯手,注定不可能有好結果。」

  「不用你管我的事。」她頂回去。

  那人眸光幽幽。「你應該知道聯手的危險,可卻執意要這麼做,是因為你們共同的敵人是曹尚真嗎?那人真的讓你如此討厭嗎?」

  「這也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那人眼珠一轉,笑道:「倘若你那樣討厭他,不如早點解決你們的婚約,選擇我吧。」

  她聽到前半段的時候,還詫異他怎麼也知道自己和曹尚真有婚約的事情,可再聽到第二句的時候,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京城的人都這麼輕浮嗎?動輒就以言語輕薄?

  忽然間,她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被那人摟進懷裡,還不及掙扎,那人的一隻手就按在她腰上的軟麻穴,讓她一下子失了力氣。

  「別氣我剛才的話,因為那算不上輕薄。」他居然在黑夜中看透了她的心語,「因為真正的輕薄還沒開始呢。」

  他在她腰上輕輕一扯,就扯開了她的腰帶,手順勢鑽進她的中衣裡,讓她驚怒羞辱得尖叫,但是剛開口,嘴唇就被堵上。

  那如棉花一般的觸感,濕潤火熱得像是滾鍋的熱食,一下子滑進口中。

  她發出一聲抽氣的呻吟,讓那人不由得笑出聲。「冰山原來也是有反應的。」

  「你不如殺了我……」她喘息著,聲音中都是憤怒的絕望。

  「我當然不會……因為你的味道我還沒有嘗夠。」他笑著,將她壓倒在床上,肆意的從她的唇一路吻到脖頸和肩頭鎖骨,正當他要進一步攻城掠池的時候,身下的丘夜溪忽然調整了呼吸,冷冷的逼出一句。

  「如果你是曹尚真,現在就坦承身份,否則我保證你從明天早上之後就再也看不到我!」

  那人一下子僵住動作,過了許久才沉沉問:「為什麼說我是他?」

  「除了曹尚真,沒有人會這樣欺負我。曹尚真你的招數用老了,一次兩次或許新鮮,可你以為我就嘗不出你的味道嗎?」她冷笑,但每一個字都是殺氣騰騰。

  他又猶豫一會兒,才拉開旁邊的一扇窗,沒有了窗紙遮擋,月光立刻投了進來,照在那張俊逸靈秀的白皙面容上,只是往常的笑容在一刻顯得很尷尬。

  「夜溪,你是在嘲笑我的過分自負,還是在嘲笑我的吻技?」他的舌尖輕舔了一下嘴角,連這個小小的動作都有著說不清的致命魅惑,若是別的女孩子,只怕看到這個動作就要迷得暈倒。

  但是丘夜溪只是用火一樣的目光盯著他,像是恨不得將他當場燒死。

  「你墜馬是假的,斷腿也是假的。」她勾著眉尾道,「把我們許多人騙得團團轉,為什麼?」

  她沒想到他真的那麼糟糕,輕薄她又招惹公主,氣在還加上一條欺騙眾人的罪名,看來她先前對他的一點愧疚都是多餘的!

  「只是想試探一下。」他依然壓著她,臉頰幾乎貼到她的臉頰上,語氣輕柔。「想知道你心中會不會有我?」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給了他這個答案。

  他皺皺眉,又搖搖頭。「不,你在說謊。」

  「曹尚真,你剛才有件事情說對了,我是要嘲笑你的過分自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對你神魂顛倒,或者看出我心中有你?」

  「就憑我剛才吻你的時候,你做出的反應,絕非木頭人。」他陡然又噙住她的唇瓣,沒了身份的遮遮掩掩,他居然做得更加放肆,原本在她衣服下始終蟄伏未動的手竟然攀援到了本不應被人輕碰的禁忌。

  丘夜溪驚喘著叫道:「曹尚真,你不僅是小人,還是色狼!」

  「為了你做個色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低笑,一樣喘息,似乎按捺著衝動。「夜溪,我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子這樣費盡心思,你知道嗎?只是為了你而已。」

  因為這句話,她的神思忽然有了一瞬模糊,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她心底的某根心弦,軟軟的,又一下子扎進了她的心,又疼又癢,想拔卻拔不出來。

  她本以為曹尚真下一步就是佔有自己的身子,沒想到他卻忽然住了手,小心翼翼的將她的衣物一件件穿好。

  她狐疑的一直瞪著他,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有意味著什麼。

  他微微一下,「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我只是貪戀你的身子,佔有是件很簡單的事,但這並不是我希翼的最終結局。」他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解開她的穴道。「現在,你可以打我出氣了。」

  她直勾勾的看著他,並沒有任何暴力舉動,良久後一轉頭,眼神有些複雜。

  「我知道你是想弄亂我的心再羞辱我。曹尚真,別和我說你這樣做是因為你喜歡我,我不相信那個詞。」

  「那就是出於『愛』?」他笑吟吟的接過她的話,「好奇怪,十四年前你就對我不屑一顧,讓我念念不忘至今。當那份困惑和遺憾像酒一樣在我心底發酵沉澱了這麼多年之後,我不知道把回憶你和思念你當做每日的功課,是不是很病態的一件事。」

  垂下眼,丘夜溪心中不停提醒自己。這個人又在演戲而已!因為長了一張俊的好像與人無害的臉,就可以到處招搖撞騙。這個人騙過皇帝,騙過滿朝文武,現在又來騙她。

  但是,因為堵不住耳朵,逃不開這裡,他的話,就這樣毫無阻滯的鑽入耳中,讓她不得不一一聽進去。

  「夜溪,你幹嘛閉上眼睛,我的話讓你聽了很不舒服?」他拉住她的手,丘夜溪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用雙手堵住耳朵,驀然對視上他的眼,總是那樣烏黑靈動的光芒,現在看來卻變得更加幽邃,「或者,你是怕聽到我說這些話之後,被感動得心軟?」

  她努力板著臉。「你就自以為是的猜吧,反正都只是你的想法。」

  曹尚真盯著她看了一陣,歎了口氣,像是很無奈,然後又忽然笑了。「晚飯吃了嗎?困不困?」

  「嗯?什麼意思?」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換話題的速度。

  「不餓也不困的話,和我出去走走,有東西給你看哦。」他拉起她的手,逕自往大門外走。

  丘夜溪本想甩脫,但是第一反應是去看他的腿--走得那樣瀟灑快速,沒有半點受傷的跡象。這個可惡的騙子!

  想到這裡,她很想壞心一次,一腳踹上他的小腿肚,讓他真的斷一回腿。但是剛想到這裡,他忽然一回頭,對走在他身後的她挑挑眉。「走那麼慢?看來是輕功太差。」

  她一蹙眉,還沒來得及回嘴,他已經飛身而起,在夜色中笑聲朗朗--

  「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他的身影飄忽,已經跳上前面的屋脊,丘夜溪不肯示弱,也追了過去。

  追了好一陣,他忽然跳下屋脊,丘夜溪也急忙跳了下去,冷不防他就在房下等著她,因為全無準備的停頓,她幾乎是一頭撞上他的身體,被他伸臂一攬,笑道:「已經追上我了,不必急著投懷送抱吧?」

  「你!」她猛地推開他,臉色不自覺的漲紅。

  曹尚真彎著腰,話中有話的說:「追人的滋味不好受吧?」見丘夜溪的眉毛已經堆蹙起來,怕真惹怒了她,他忙拉住她的手,走到旁邊一家小店門口說:「全京城裡,只有這家店關門最晚,你來嘗嘗店家的手藝如何。」

  丘夜溪一抬頭,發現自己所站的這家店舖真的很小,店內甚至沒有坐的地方,掌櫃的只是在店外擺了一個攤子,火爐,案板,和一個正在冒著熱乎乎熱氣的鍋子,旁邊還有一個籃子,裡面放了一些紅紅的果子。

  「這就是你要帶我看的東西?」她不解的看他。一家小店,有什麼可看的?

  他輕聲道:「你忘了嗎?當年我娘帶咱們兩人上街,你的那串糖葫蘆……」

  她倏然想起來了!那年他們全家就要回龍城,曹尚真的母親執意要帶他們兩個孩子到京城的繁華街道上轉轉,他們坐著馬車出來,她第一次看到攤販兜售的糖葫蘆,好奇的指問,曹夫人便給她買了一串,她滿心好奇的嘗了一個,覺得很好吃。

  結果曹尚真也吵著要吃,還將她手中的糖葫蘆奪過來吃了一個山楂果,她一怒之下,將整串糖葫蘆都丟到車外,一路都不再看他一眼。

  曾經在記憶中早已湮滅的消失,他……居然記得?

  她悄悄打量著身旁的男人,只見他興致勃勃的看著老闆做出兩串糖葫蘆,付了錢之後,遞給她一串,「嘗嘗味道如何?」

  丘夜溪皺眉。「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欠你的啊。十四年了,我一直記得要還給你……你好歹給個面子,嘗嘗看嘛。」他又擺出那張孩子氣的撒嬌笑臉,惹得旁邊的老闆都忍不住替他說話。

  「這位小姐,您大概是不知道,這位公子經常來吃我家的糖葫蘆,而且讚不絕口呢。」

  看在老闆的面子上,丘夜溪只好勉為其難的咬了一個山楂果。嚼在口中時,外面那層薄薄的糖衣碎掉,先是甜得發膩,接著山楂果酸酸的味道便出現,讓牙齒幾乎都要跟著酸倒了。

  「這就是……我十四年來思念你的感覺。」曹尚真在她耳邊低聲輕語,「我每次想起你,就來吃糖葫蘆,十四年,我已經吃了一千串了。」

  她的心猛然一震,按住胸口幾乎難以控制的心悸,顫聲道:「吃這麼多,牙沒有掉光?還真是奇跡。」

  「總要留著牙,免得親你的時候太可笑啊。」他三句話後又露出本來面目,將她一下子拉進旁邊的胡同,又吻上她的唇,這一次,彼此唇齒間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讓她竟然忘記了掙扎,被這種酸甜味迷了心竅,失了心神。

  「我知道丞相找你做什麼。他必然是告訴你說,龍城裡有人和戶部勾結,故意剋扣了部分軍餉,對不對?」昨夜臨分手前,曹尚真的話讓丘夜溪驚詫。

  「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她懷疑他的耳目比皇上還多。

  他得意的笑道:「這不是我聽到的,而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丞相知道的那點影兒,也不過是在我之後打聽到的,但是這不足以讓你們扳倒我。他想做什麼?栽贓嫁禍到我頭上嗎?」

  沉默片刻,她說:「我不會用這種手段的。」

  「是啊,我的夜溪是多麼光明正大的人,怎麼會用那種卑鄙伎倆?」曹尚真眸光灼灼,「但是,丞相自然有一番花言巧語,可以哄得你掉進他的陷阱。夜溪,你是那種被人賣了還要替對方數錢的笨人。」

  看她將要發怒,他又笑著在她的背後摩挲著安撫了一陣,「別生氣,敢不敢和我打賭?當他計劃就要實現的時候,你就是他的墊腳石?」

  「賭就賭!」她沒好氣的說。

  曹尚真伸出右手小指,「那,打了勾,就算是都約成立。」

  她隨手勾住那根手指,卻被他趁勢將手全部握住,放在唇邊親了一下。

  「賭注就是--如果我輸了,再也不糾纏你;但是如果你輸了,就立刻嫁給我做老婆。」

  她皺皺眉,看到他眼中挑釁的笑容,口中竟不受控制的說出一個字。「好!」

  於是曹尚真就燦爛的笑了起來。

  他說的沒有錯,丞相找她的確是為了過去戶部尚書和龍城軍餉的事情,但她不明白的是,龍城內真的有置將士們於不顧的叛徒嗎?難道父親生前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丞相說,雖然上一任戶部尚書已經告老還鄉,但是這一次曹尚真辦事的方法與前任如出一轍,只怕還在城內有勾結,讓她盡快想辦法回去調查一下,如果拿到真憑實據,就可以將人繩之於法。

  離開丞相府之前,她有個問題按捺不住的問了丞相。「如果這事攤開,陛下知道了,會怎麼對付曹尚真?」

  丞相笑道:「肯定要把他罷了官啊。」

  「只是罷官嗎?」

  她的追問讓丞相有些狐疑。「估計還會關他進牢一些日子,只是憑著他和陛下的關係,丘將軍若想讓他死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她沒有再問下去。在她心中,從來沒有希望過曹尚真去死。為了江山社稷的清白和穩定,她希望朝中無奸佞,即使她人單勢薄,能起的作用有限,還是如飛蛾撲火一般的努力著。

  戰場上的殺戮她經歷過,死亡說起來是何其容易,但是,要她親手陷害曹尚真進入絕境……不,她不要這樣的結果。

  原本丘夜溪以為曹尚真會拖著龍城的銀子不給,沒想到那一夜後沒有兩天,戶部就來人通知她說,銀子已經從國庫中提了出來,都是官錠,讓她準備好人馬,可以拉走了。

  她向皇上請辭,再次謝恩,皇上按慣例當面諄諄教誨一番,讓她好好做事,她也都一一答應了。

  胡大人還特意送了些京城特產給她,作為臨別贈禮,她知道自己這些天把京城的騎兵們折騰成什麼樣子,人家必然是盼望著她快點走,也就沒有再多做逗留,禮物本想拒絕,但是看胡大人送的都是一些吃的,想來沒有什麼大的弊病,自己第一次入京,也不好和京官的關係搞得太緊張,所以最後還是收下了。

  最讓她留心惦記的是曹尚真。

  她想,這筆銀子既然是他負責調撥,他必然知道自己離京的時間,以他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騷擾之頻繁,只怕還要特意來送行一程。

  沒想到知道她將所有銀子裝箱,和車馬一起離開城門的時候,曹尚真依然不見蹤影。

  她的心頭莫名升起一種巨大的失落,這種變化,連她的副將都看出來了,好奇的問他,「小姐,您在等什麼人嗎?」

  「哦,沒什麼。」她垂下頭,心中輕輕歎了一下。從何時起,曹尚真已經可以讓她如此牽掛了?

  「這位姑娘,稍等一下--」突地有個人氣喘吁吁的跑來,她定睛看過去,是一個身上還繫著防污布的老者,手裡舉著一串很大的糖葫蘆。

  她一下子愣住了。

  那老者跑到她面前,問她道:「姑娘還認得我嗎?那天,那位公子帶您來過我的店。」

  「哦……認得。」丘夜溪支支吾吾的應著。

  「這串糖葫蘆是那位公子昨日在我店裡付錢定下的,說是要我做得越大越好,我做了一早上,總算做出來了。」老者將糖葫蘆遞到她面前。

  她僵硬的接過,下意識的問:「那位公子……還說了些什麼?」

  「那倒沒有。」老者想了想,又忽的說:「只有在他走的時候,聽他低估了一句,『吃糖葫蘆的時候,如果能把味道和人一起記住,就好了』。」

  霎那間,丘夜溪只覺得臉頰如火一般滾燙,生怕被旁邊看熱鬧的副將看到她尷尬的表情,只好說了句謝謝,拉馬就走。

  只是這麼大串的糖葫蘆,她舉在馬背上看上去很可笑,又不能立刻吃下去。

  這個曹尚真,臨走之前竟然送了她這樣一份怪異的贈禮,讓她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或者,氣與笑都只是一時的情緒,對於她來說,那一夜重溫糖葫蘆味道時,她已經連他的人,都一併記憶在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裡了。

  她從未想過,這一次京城之行會遭遇怎樣的風波,更想不到,會有一個如他那樣又討厭又厚臉皮的人,硬生生要擠入她的生活裡。

  從不志同道合,卻要變成兩情相悅。可能嗎?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卻認命了一件事--

  今後要想忘記他,只怕很難了。

  第六章

  龍城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春天的日子非常短,冬天卻顯得特別長。

  丘夜漢從軍營回來時,滿身都是雪花,只是身上的寒氣卻不如她臉上的寒意更來得冰冷。

  「軍醫到底有沒有查清楚,為什麼最近軍中這麼多人生病?」她回身問。

  丘思道也皺著眉。「軍醫還沒有查明原因,似乎是因為變化吧。」

  「往年天氣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雖然今年是冷得快了一點,但也不至於一下子就病倒這麼多啊。」她思忖,「今天我聽下面人說,很多藥品都沒有送到將士手中,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您忘了嗎?從京城帶回來的那些銀子,一部分修築了城防,一部分採買了武器,所剩不多。」

  「那總不至於連維持城中人身體的補給都沒有吧?難道龍城就指望這點銀子過日子嗎?」丘夜溪難掩訝異。「回頭把帳本拿給我看。」

  丘思道剛走,就有人送來一封信,「將軍,京城來信。」

  她的心像是多跳了一拍,接過信封看了一眼,落款是丞相府。

  自從從京城回來,兩個月來丞相總會時不時地送信,一是幫她調查龍城與戶部可能存在的暗中勾結,二是通報京中朝政情況 。

  倒是在京城中一直將她密密糾纏的那個人,忽然音信全無......

  雖然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看到這封信的落款時,她依然還是有些失落。

  拆開信,信中的內容讓她有些訝異。丞相說,皇帝陛下要派一隊官員四處巡查各地民風民情,順便查對各縣郡的帳務,近日就有可能到她所在的龍城,領隊者應該是兵部和戶部的幾位重臣。

  她本來不在乎這種事情,但是近日她的確發現龍城帳務存在著一些問題--多年來,居然沒有多餘的積蓄在帳面上,可父親向來不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人才對啊。

  要在這隊京官到來前先搞清楚帳務的秘密才行,否則蒙受不白之冤的不是幕後黑手,而是父親的在天英靈和現在的她。

  至於曹尚真那個傢伙,會在這一次查帳中扮演什麼角色?他......會來嗎?

  丘夜溪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將軍府中和幾位家中近臣查了三個晚上的帳。雖然漏洞多多,問題複雜,但是要知道幕後監守自盜的那個黑手到底是誰,還是沒有頭緒。

  丘思道看她這樣辛苦,忍不住勸,「小姐,您還是先休息吧,這些問題不是一日兩日積壓下來的,現在要查,也不是三天兩天可以查出的。」

  「那你準備如何應對京中即將到來的那群人?」她煩躁地反問。「難道要推給我父親嗎?」

  囁唔了半晌,丘思道才吞吞吐吐地說:「小姐,您有沒有想過找人幫忙?」

  「找什麼人?」她忙著看帳本,連頭都沒抬。

  「戶部尚書曹大人,和您不是舊識?」他小聲提點。

  丘夜溪霍然抬頭,清亮的眼睛一瞬地盯著他。「道叔,您是想讓我也學著外面那些人,靠給貪官塞銀子擺平這件事嗎?」

  丘思道強笑,「不是的,曹大人和小姐不是有婚約嗎?」

  當年定親之事雖然沒有公諸於眾,但是曹家人和丘家人關係密切,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丘夜溪的臉色陡然陰沉下去,「道叔,不要和我提起那件事。若您記得我爹的為人,就該知道,他一輩子剛正不阿,從不趨炎附勢,也不奴顏媚骨。曹尚真和我是否有婚約,與我們眼前的困難並無關係,更何況,我也不想為了這件事而賣了自己的終身。」

  她的語氣很重,讓丘思道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此後再也不說什麼了。

  這一夜,讓丘夜溪知道她必須找出一點可行的辦法,否則就什麼都來不及做了。

  她想了很久,將一個匣子捧出,交到丘思道的面前,柔聲說:「道叔,剛才是我的脾氣太差,說了不該說的話,若是得罪了您,請您看在我自小在您面前長大的情份上,不要和計較。」

  他詫異地連忙站起擺手。「小姐,這是說什麼話呢?我是丘家的家臣,為小姐赴湯蹈火都是應該的,更何況,小姐剛才教訓的是。」

  丘夜溪苦笑。「算不上教訓,只是很洩氣。我以為當個將軍只有『葡萄美酒夜光懷,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群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那樣的豪氣,想不到要面對的問題竟然這麼多。」

  「以前我以為自己很能幹,現在才看出來我要學的事情還有很多。您說的對,這些事情不是一日積壓而成,我也不能指望著一日就解決乾淨。現在當務之急,是讓帳目上能平的先平一些,所以我要麻煩道叔,幫我把這匣子裡的東西找個地方出手。」

  丘思道看著那個匣子,更為惶恐。「小姐,這是夫人當年帶過來的陪嫁吧?這裡面都是夫人留給您的東西啊!」

  「無非是些釵環首飾之類的身外之物。」她很平靜的回答,「當年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娘把它們送給我,可是您看我這些年何曾戴過這些零碎?我娘只要有我這個女兒在她身前盡孝就好了,這些東西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用,若能變成現錢,倒是現在龍城最急需的。」

  他不禁感概。「小姐,這事若讓老將軍知道了,在天之靈也不能心安啊!我們龍城這麼多的將士和男人,怎麼能靠著你們女人的陪嫁過活?」

  丘夜溪笑得更為爽朗,「什麼男人女人的,我從沒把自己當過女人。現在我唯一發愁的是,咱們龍城不是富庶的地方,有沒有誰可以一下子收下這麼多的金銀首飾?若是不能,你再到別的城鎮去問問看。當然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和東西來源,若有人問,就說是大富大家家道中落,被迫變賣的。」

  丘思道兩眼含淚,抱著首飾匣子,欲語還休地走了。

  結果隔了兩日,他就跑來找她。「小姐,已經找到了買主了!」

  「是德玉樓的老闆。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們是全國做首飾的大家,本來只在鄰縣有個小店舖,但是我那天拿著首飾去問的時候,正好掌櫃的說他們大東家在,就拿進去看了看,然後又出來問東西有多少,連價都沒喊,就一口答應都要了。」

  說完,丘思道拿出一疊銀票,「足有三萬兩呢!」

  丘夜溪簡直是喜出望外。她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本想著無論如何也難以度過的難關,居然輕輕鬆鬆就解決了!有了這三萬兩銀子,不僅帳面上所有的漏洞可以平掉,最近城內流行的疫病也可以有錢去買藥治病了。

  「從今日起,封鎖城門,盡量減少城內外的進出。」她很快下達指示,「軍醫最近已經診斷出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疫病,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出現的,但是人與人在一起傳染的幾率會很高。若是京中的人來了,就和他們說明情況,讓他們先住在城外,總之,盡量減少城內病人和外人接觸的機會。」

  丘思道點頭,跟著提醒,「小姐,您最近也別總是往軍營跑,那裡病人最多,疫情最重,您要是病倒了可怎麼辦?」

  她不在乎的笑笑。「沒事,我自小身體好,從來沒生過什麼病,不在這個時候多為將士們忙一忙,這個將軍豈不是白當了?」

  剛剛立下豪言壯語,丘夜溪當晚就體會了什麼叫『病來如山倒』。

  晚上從軍營回來,她就覺得身上寒一陣熱一陣的不大舒服,和軍醫探討病情那麼久,她知道這就是此次疫情的發病徵兆,心中緊張,立刻吃了一些草藥,希望能把病情真壓下去,但是到了深夜,這病卻變得越來越重,她已經開始渾身疼痛,甚至下不了床。

  丘思道急得連連頓足,「這可怎麼好?我就說不讓小姐去軍營了嘛!」

  她咬著牙,不忘囑咐,「道叔,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娘,免得她惦記。就說我有事要留在軍營處置,今天晚上沒有回府。」

  「將軍府就這麼點兒大的地方,能滿得過誰?」

  「若瞞不過,我乾脆搬到軍營去住,也許以毒攻毒,反而能好。」她還在安慰他。

  丘思道急忙按住她。「小姐,您就別逞能了。這樣吧,您今天留在這屋內,我叫人去給夫人送話,然後要府中知道消息的人都封口,若是夫人不計較,也許能瞞得過。但是這病一來少則七八日期,多則十餘日,您總不能在夫人面前一失蹤就是十來天吧?」

  「能瞞得一時是一時。」丘夜溪牙齒打顫地說。

  她不能讓娘知道她病了,父親死時,娘就傷心欲絕,若是她再出點意外,娘肯定受不住這連番打擊。

  最要命的是,京中已經傳來邸報,說是五天之後那隊巡查京官就會到達龍城,到時候,她就是病得死掉,也要強撐著處理這件事。

  時間,真的不多了......

  也許因為從來沒有生過大病,所以丘夜溪不知道病起來會這樣痛苦。先是渾身冰冷,無論怎樣蓋被子都擋不住那種寒意,然後就是出汗,汗水幾乎濕透了身上身下的被褥,而那種疼痛盛入骨縫之中,讓她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生病的將士,在戰場上受傷都可以不吭一聲,這一次卻一個個面色慘白,痛苦呻吟。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為了不把病傳染給別人,她不讓任何人在房中服待,所以,即使想喝一口水,現在都拿不到。

  她全身蜷縮在一起,不住地顫抖著,腦海中拚命想像一些美好的東西,希望可以讓自己分神。

  爹教她的那套玄武劍法,第七式她還練得不夠瞧純熟,爹說是因為她殺氣太重,不會變通的緣故。可她不懂,學劍難道不就是該殺氣沖沖才有所成嗎?

  娘身邊那雙雪白的母貓,這些天該產幼崽了,她都沒有時間去看一眼。她很喜歡那貓慵懶的樣子,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嘴邊總像是掛著笑,懶洋洋的,一副大爺的樣子--好像一個人......

  還有廚房做的菜,她近來最喜歡的是白糖紅果,尤其用冰糖鎮過後,那種又涼又脆的口感,倒是和冰糖葫蘆有幾分相似......

  冰糖葫蘆,若是此時能喝上一口冰糖水,該多好......

  她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忽然間,所有的片段記憶都拼湊在一起,拼出了一張人臉--

  曹尚真!

  她霍然一震,好像是明白了什麼。

  近日來,她做事總是心神不寧,也常神遊太虛,再不像以前那樣堅定,原來是與這個人有關!

  她寫字的時候,會想到他在她耳邊嘮叨叨講著官為人之道,又幫她撰寫折子的樣子。

  她騎馬射箭的時候,會想到他故作不懂武功,從馬背上摔下來的狼狽樣。

  連她吃飯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找東西替代冰糖葫蘆的味道,只因為他說,那是他思念她的味道。

  真是瞎說!一個冰糖葫蘆,怎麼會和思念人的感覺相同?但他的話就像是讓她著了道,中了魔,不由自主地陷了進去。

  那個貪官!那個禍害!怎麼會把她害到這步田地?!

  「曹、尚真!」她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希望藉著這股子痛恨,壓制住房身上又一波的陣痛。

  模模糊糊的,像是有人應了她一聲似的。

  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依舊蜷縮著身子,眼睛都不睜開一下。

  倏然,乾渴的嘴唇上有了一些清涼的觸感,像是有水滴滴在上面。她如獲至寶地舔了舔嘴角,呻吟道:「水--還要--」

  「再叫一聲我的名字,我就給你水喝。」那笑吟吟的聲音,鬼魅一般的響起,讓原本病得死氣沉沉的丘夜溪不得不驚得張開眼睛,瞪著站在她面前的那個高挑身影。

  「你--曹尚真?!」她不敢相信,這個人不是該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嗎?

  「你在病中都念著我,好讓我感動啊。」他誇張地感慨,坐在她的床畔,一手端著茶杯,低下頭,黑暗中只有那雙亮晶晶的眸子依稀可見。「夜溪,想喝水就再叫我一聲。」

  「休、想!」她寧可渴死也不願意在他面前示弱,卻不會曾想過自己現在堅持的是不是一種沒有道理的固執。

  她的回答又惹得他笑了。「夜溪,你知道我就喜歡你的強硬,你越是拒絕我,我就越是要親近你。」當著她的面,他將茶杯中的水喝下,像是故意氣她一樣。

  她盯著他,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你怎麼會來?」

  他只是默默地瞅著她笑,然後再一低頭,覆住的唇,將口中原本藏好的茶汁全都哺到她口中。她猝不及防,大半茶水都被她咳嗆出來,好在剩下的一點也潤了唇喉。

  「你!就不能正經點?」她咳得厲害,牽動著身軀更痛。

  「正經了,你剛才就不會喊我的名字。」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漬,那動作邪氣中還透著幾分頑劣的可愛。

  曹尚真一肘支在床上,將臉近貼在她臉龐。

  「說說吧。剛才為什麼喊我的名字?還叫得那樣咬牙切齒,難道我在夢中也騷擾你了嗎?」

  她偏過頭去,一方面是不想回答,另一方面,是當他的氣息迎面而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無法控制原本正常的呼吸。

  「不過你不知道我剛才有多開心呢。」他又有些撒嬌似的柔聲說:「否則我還真不敢出聲說話,怕你一個冷眼,就把我丟到窗戶外面去。夜溪,真不枉我千里獨行跑來看你,我本來真的很怕你這兩個月裡已經把我忘了。」

  她抱緊肩頭,背著身,悶聲說:「你出去。」

  「剛說怕你把我丟出去,怎麼就真的要轟我出去?」他似真似假地又像是煩悶了。

  「城中有疫病,我也得了,不想死就趕快走。」她忍不住說了實情。

  曹尚真卻笑了。「原來你是怕我死啊?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只能有福同享,卻不能有難同當的夫妻,算什麼真夫妻?」

  「誰和你是夫妻!」她用力一轉身,剛剛看到他的臉,他卻一下子用手蓋住她的唇,「噓,別說話,我知道你病了,省點力氣,我讓你舒服點。」

  他的手忽然伸到被中,摸上她的身體。

  丘夜溪發現他居然在扯她的衣帶,不禁驚道:「你又想幹什麼?」

  他笑著安撫,「別怕,我總不能輕薄一個病人吧?只是幫你而已。你看你出了一身汗,這衣服都濕透了,穿在身上怎麼會舒服?」說話間,他已經幫她褪下了身上的中衣,手掌緊緊貼著肌膚,他手上的清涼和她滾燙的肌膚碰觸,讓她又是一陣戰慄。

  「別鬧了,我不要。」她想掙扎,但又怕自己掙扎下被他的手佔了更多便宜。

  他詭笑,手指開始運動,並不是輕薄她,而是輕輕幫她按揉,因為生病,她身上的肌肉都已經糾結僵硬在一起,但是在他輕輕地按揉之下,不僅骨縫裡的疼痛像是減少了些,還有一種讓她迷迷糊糊的感覺,隨著他指尖的觸碰開始蔓延在心底。

  「夜溪,舒服些了吧?」他在她耳畔小聲說,「如果讓我抱著你,你會更舒服些的。」

  「曹尚真,你......」她剛開口,就被他笑著用一句話堵回去。

  「我沒有正經樣子。」接著她連人帶被,被他一下子全都抱進懷中。

  動不了了。因為知道掙扎無用,她乾脆不掙扎,反正他這個姿勢撐不了多久就會累死,既然這個人不怕生病,乾脆傳染給他,讓他也受受病痛之苦。

  她壞心地想著,慢慢陷入睡夢中,可是好奇怪,剛才還疼痛得輾轉反側,現在卻能安然入睡,這個曹尚真,真是個妖孽。不,是她命中的剋星。

  丘夜溪緩緩睜開眼時,覺得身上好像怪怪的,與以往的感覺不同。昨夜的疼痛還沒有完全過去, 但身上一陣陣的惡寒和發熱倒是退卻了。她動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有雙手緊緊地環繞在她的身上,而且不是在被子之外,而是在被子下,緊貼著她的身體。

  一下子,昨夜的事情全都湧上心頭,她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個色狼!」

  「嗯?」身後有人低低呻吟了一聲,慵懶得像是剛剛睡醒。「哪個色狼在夢中欺負你了嗎?」

  她反手將他的手打到一邊去,「除了你,還有誰敢這樣不要命又不要臉?!」

  他笑出聲來,「夜溪,看樣子你好多了,現在也比昨天晚上有精神,都能打我了。可你這樣算不算恩將仇報?要不是我,你現在還病得死去活來呢。」

  「就憑你?」她冷語嘲笑。

  曹尚真委委曲曲地說:「要不是我在茶水中放了治病的藥讓你喝下,你以為你能好得這麼快嗎?哼,你還不識好歹地吐了大半杯,否則,現在你都能跳起舞劍了。」

  她大為驚訝,倏然轉身盯著他,「你有治病的藥方?快交出來!」

  她急切的樣子又讓他笑得詭異,「你這是求人做事嗎?我是有藥方,但是憑什麼要白給別人?我聽說龍城鬧疫病,心中擔心你,就帶著藥快馬加鞭地起來,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當然要救,至於其他人,我才不在乎,何況這藥方也是我千辛萬苦才弄到手的,你以為是唾手可得的嗎?」

  她沉鎖眉宇,「你該不會想賺這筆國難財吧?」

  「什麼叫國難財?大不了我開個藥鋪,誰想治病,誰就來買我的藥方,還不行嗎?」他撇著嘴,故意吊她的胃口。

  丘夜溪真是氣極了,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痛罵,「曹尚真,你還有沒有點善心?現在病倒的是我們茯苓國的將士!萬一敵人這時進攻,茯苓國就要亡國了!」

  曹尚真卻閃爍著那雙漂亮的黑眸,仰視著壓在自己身上的她,嘴角勾挑,一雙手悄悄攀向她的腰肢。「夜溪,這是你第一次這麼主動和我親熱,若是你現在就從了我,我可以把藥方免費送給你。」

  她倏然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姿勢著實曖昧,臉頰一紅就要跳下床,卻被曹尚真早已埋伏好的雙手向下一按,竟將她一下子倒在他的懷中,兩個人密密實實地緊貼著,她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胸部就擠壓在他的胸口,而他的身軀下端,也有著古怪的反應。

  「夜溪,你的身子比起昨夜軟了許多,流了那麼多的汗,都不臭呢。」

  她拚命掙扎,卻被他威脅。「別亂動,你現在的力氣可鬥不過我,要是我獸性大發,就地強要了你,可不是我的責任。」

  這輩子都沒見過像他這樣又無賴又色的人!她瞪著他,「你要多少錢?」

  他眨眨眼。「要一個和你等價的價錢。」

  避開他的挑逗,丘夜溪沉聲道:「我們龍城現在沒有多少銀子。」

  「沒有嗎?」他悠然笑了。「你不是剛剛得了三萬兩?」

  她悚然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詭笑。「你以為真有那麼好的事情?會有大富之人如此痛快地一筆收下你那些過時雙生銹的簪環首飾?」

  她略一沉吟,已經明白了。「是你買的?」

  他笑著點點頭,「你從來不知道德玉樓是我們曹家的買賣嗎?」

  「那個大東家......」

  「就是我嘍。」

  深吸一口氣,丘夜溪煩悶地吐出一句話,「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怎麼是陰魂不散?你該慶幸有我這個貴人相助才對,否則你拿什麼解決你眼前的難關?」他很委屈的駁斥。

  她皺著眉,越想越奇怪。「不對,你們曹家世代是書香門第,從沒聽說外面有買賣。」

  聞言,他笑得可開心了,「你以為書香門第就不會做買賣嗎?還是你以為我爹叫曹清譽,他就真的是個清官?」

  「這麼說來,貪官才是你家本色?」

  「我不是和你說過做人之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曹家從來不做賠本買賣。就像我這樣千里奔波,辛辛苦苦來找你,也不過是為了討個老婆回去。」

  「你把它當作買賣?」她瞇起眼,眼中的危險之光清晰可見。

  曹尚真還在笑,「是啊,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有賠本可能的買賣,但我還是要試一試。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

  他將頭埋進的勁項深處,又是吻咬,又是摩挲,使得丘夜溪氣喘連連,想躲又躲不過。

  她惱羞成怒地低吼,「曹尚真,你再鬧,我就叫人了!」

  「你叫吧,讓你的手下看著他們向來英明神武、古板威嚴的女將軍,衣衫不整地和一個男人在床上翻雲覆雨,你想他們會把我們想成什麼?姦夫淫婦?」

  這個丘夜溪徹底沒轍了,但是曹尚真卻立刻罷了手,因為他看到她眼中竟然蘊滿了淚光。

  「我不是把你弄哭了吧?」他嚇了跳,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在他心中,夜溪是百折不撓的一棵柳樹,無論風吹雨打,都堅韌地立在那裡,絕不服輸,但這似乎已經是她被他第二次弄得淚光閃爍了。

  他立刻柔聲道歉,「是我錯了,那藥方我不和你要錢,送你好不好?只要你別哭。」他吝惜地用手指擋住她眼角,像是生怕她落下淚水來。

  原本被氣哭的丘夜溪看他戒慎恐懼的樣子,逗得破涕為笑。「你這個無賴!真真假假,到底哪句話讓人能信?」

  「凡是我說喜歡你的話,你都可以信。」見她笑了,曹尚真大大鬆了一口氣,心頭也大為喜悅。「夜溪,以後缺錢直接和我說嘛,何必把你娘送你的陪嫁都拿出來變賣?龍城的人裡有幾個會感謝你的?那三萬兩銀子,只怕最後沒有多少能真的落到實處,還不知道又要進了誰的荷包呢!」

  「你怎麼知道那些首飾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她很是訝異。

  他歎了口氣,「這也是湊巧。你那個副將拿著你的首飾去德玉樓問的時候,恰巧拿的是一個碧玉鐲子。那鐲子是當年我娘送給你娘的,說好將來是要送給你的,因為鐲子有一對,其中的另外一隻就在我們曹家,我怎麼會不認得?」

  丘夜溪無語。這就是命嗎?明明不想和這個人扯上關係,但繞來繞去,該被他知道的,不該被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糾纏了這麼久,都忘了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了。

  於是她疑惑地問:「你為什麼從京中跑到這兒來?一個人來的?還是陛下派你來龍城巡視的?」

  曹尚真做了個鬼臉。「你猜。」

  她板起臉。「愛說不說隨你。」

  他這才貼在她耳畔小聲說:「第一,是因為想你了,所以來看你。第二,就算是微服出巡吧。」

  她一震,故意冷笑,「你以為你是皇上,還微服出巡?」

  「丞相那邊都可以派人明目張膽地來查你的帳了,我為什麼就不能微服出巡一次?」

  雖然手指又不安分地在她耳垂後畫圈圈,但這一次,曹尚真笑得深沉。
第七章

  丘思道等人去京城的時候見過曹尚真,所以當他從丘夜溪的屋內出來時,正欲探視她的丘思道與他恰好打了個照面。

  曹尚真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丘副將軍,好久不見。」

  心中一直將他當作他們的敵人,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時此地,丘思道本能地一撤步,手掌按在腰畔的劍柄上。

  瞥了他一眼,曹尚真還是笑。「將軍要殺我?」

  他又一驚,語塞道:「這個……曹尚書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不能來嗎?我們曹家和丘家有舊,這些年各盡快各的,沒有互相走動,但是情意還在。更何況……」他回頭看了眼屋內,又笑,「你們將軍是我的未婚妻,你不知道嗎?」

  丘思道這才想起屋中的主子昨夜應該是在重病之中,這個曹尚真未經任何通報,悄無聲息地就跑到城裡,一大早還從將軍的房間中走出。莫非小姐……

  他急忙穿過曹尚真身邊,一下子推開房門,衝進房裡,卻見自家小姐就坐在桌邊,慢悠悠地喝著一杯茶,身上服裝整齊,病容也去了大半。

  見他闖了進來,她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問:「出了什麼事了嗎?道叔怎麼這麼急匆匆的?」

  丘思道愣住,支支吾吾地說:「小姐,門外那個……」

  「戶部曹大人嗎?」她接過話,「他和朝中那件事沒有關係,只是私人拜訪而已,無需擔心,城中這一夜沒事吧?」

  「哦,沒事,就是夫人那邊還是聽到些風聲,今天可能會過來看您,小姐要不要擋駕?」

  「哪有做女兒的能擋母親的駕?」她微笑道。「我也好了不少,你不用為我擔心,我娘要來的話就讓她來吧。」

  「怎麼,你現在不敢見伯母嗎?」曹尚真倚著門發話問,「要不,我替你絆住她?」

  她警覺地瞇起眼,「你去見我娘幹什麼?」

  「好歹是我未來的丈母娘,這麼多年不見了,我又難得來一趟,難道不該去拜見一下?」他說著,邁步就往外走,「不知道伯母住在哪裡啊……」

  「曹尚真,你站住!」丘夜溪急忙跑過去,一把拉住他,「別胡鬧了,騷擾我娘做什麼?再說,我也沒答應嫁給你,別總把什麼婚約掛在嘴邊!」

  「你忘了我們兩個人的約定嗎?」他笑咪咪的看著她,「眼看你就快輸了。」

  「輸贏不是由你定的,」她瞪他,「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對自己過分自信!」

  微微低身,他小聲回答,「告訴你,我從來沒有當自己是孔明可以未卜先知,之所以自信,是因為我知道的事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夜溪,讓我告訴你,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過於固執,認定的事就不肯改變想法,你會吃大虧的。」

  「我吃不吃虧,不要你管!」她實在不喜歡他似乎知道很多,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她有些生氣地推他,「你少在我的龍城跑來跑去,鬼才知道你是不是要打探什麼消息。」

  也不生氣,他自顧自的說:「你要金屋藏嬌,把我藏在你的房間裡嗎?倒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問你,你帳面上的問題都解決了嗎?抓帳你是行家嗎?」

  「你……想做什麼?」

  「我既然知道龍城有困難,又願意出錢幫你,你想想,還有什麼可瞞我的?夜溪,你要著急的是一兩日後,自朝中來的那一大堆人,而不是我。」

  「小姐,萬萬不可聽他的。」丘思道生怕主子被他說動了,連忙阻止,「別忘了……那位……大人說的話。」他盡量想用隱語提示,可向來笑吟吟的曹尚真一眼瞥過來,卻看得他渾身寒意頓生。

  「好吧,你們自己決定,目前我的確是個外人。」曹尚真伸了個懶腰,「昨夜沒有睡好,現在我也不想動腦了,不過只是夜溪你需要我,我隨時在你身邊。」

  他施施然地往外走,丘夜溪喊了一聲,「你去哪兒?」

  「出去走走。」他回頭一笑,「我很好奇夜溪成長的龍城到底是什麼樣子。小的時候我許諾了你那麼多好處,可是你一個也不要,總把龍城說成天堂,我好奇十幾年了,想看看龍城到底有什麼玄妙。」

  他已經走了老遠,丘夜溪忽然像做出一個決定似的,疾步追了過去。

  「小姐!」丘思道還想說什麼,但是已經攔不住她了。

  她跑到曹尚真身邊,低聲說:「我帶你去看看龍城。」

  他有點訝異,直到看到她緊抿的唇角--這似乎是她緊張的表現,於是他爽朗的笑了,伸臂攬住她的肩膀道:「你病剛好,不該這樣吹風到處走,有馬車嗎?」

  丘夜溪的確還有些虛弱,坐在馬車上這個主意是非常好的。

  她斜眼看著曹尚真小心翼翼地倒酒,很是不解,「你要喝酒就喝,倒是那麼小心幹什麼?」

  「你不懂,這酒要喝得有味道,如果只是一種酒,就太寡了,兩種以上的酒混在一起,才會有與眾不同的味道,這是我從一個海外人那裡學來的。」他終於倒好了一杯酒,端到她面前,「敢不敢喝?」

  睨著那杯酒清透的碧色,丘夜溪略一沉吟,還是接了過來,喝了一口。

  「好膽色。」曹尚真拍了拍手,笑道:「換做別人就未必敢喝,即使喝下,也未必有你喝得這樣痛快。」

  「你的酒我喝了,該怎樣解決眼前的困難,你該告訴我了吧?」她認真地凝視著他的眼。

  他也望著她,「你真的決定信任我了?」

  「那要看你到底能提出怎樣的建議。」她依然堅持原則。

  曹尚真笑笑,兩手一攤。「把你面臨的困難都說一說,我雖然知道這個大概,畢竟不明白細節。」

  丘夜溪於是從坐板下拿出一本賬本,「這是目前城中的賬務明細,包含兩年內城中較大的開支及收入,我不懂帳,看不明白這些,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城中的錢總是入不敷出。」

  曹尚真接過,隨手翻著,問:「你們龍城的錢都是由誰管?」

  「道叔會幫我總管一些,下面還有幾個專門管賬的賬房先生。」

  「這個道叔是你們城中的老人吧?」

  「是,我父親在世時很信任他。」

  他抬起眼,「但你現在似乎已經開始不信任他了。」

  丘夜溪的嘴角又緊抿起來,「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否則,你不會背著他帶我出來轉這一圈。」

  他深吸一口氣,「我不希望是道叔監守自盜,但是……城中的人,除了我,他的權限幾乎是最大的,接觸到錢也最容易。」

  「顯然你要開始下結論了?」曹尚真想了想,「不過這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我之前和你透露過,若真的是城內有人偷錢,必然是和朝中之人勾結,前任戶部尚書的告老還鄉,是陛下恩准的,現在沒辦法再去翻人家的底,我也不想他連個晚年都過得不安,而你們龍城這邊也千瘡百孔。」

  「和你們說實話吧,近幾年朝廷對外的政策有變,不會再和鄰國有大的戰役,龍城的防務已經不需要陛下再撥重金,這也是之前你父親要錢卻遲遲沒有撥下的另一個原因。」

  她直視著他,「你說了這麼多廢話,其實就是想告訴我,你壓根兒什麼都查不到,是嗎?」

  「別急嘛,我還沒說到正題呢。」他笑著擺手,然後翻開賬本又看了看,「好吧,那我們就從去年城內買糧的這一千兩銀子說起,你知道一石大米的市價是多少嗎?」

  她搖搖頭。

  「一般城鎮的售價是六錢銀子,京城的價格高一點,要八錢,去年全國糧食豐收,價格略有下降,降了一錢銀子左右吧,但是你們龍城買一石大米,卻用了七錢銀子。」

  「不過是差了一兩錢而已,又說明了什麼?」丘夜溪仍是不解。

  「一石米就差了至少兩錢,你們龍城每次購買的數量至少都在兩萬石,買這麼多,商戶應該還有優惠,一進一出,就差了至少三錢銀子,三錢銀子乘以兩萬石,是多少?是六千兩銀子。現在你還敢說只是差了一兩錢而已嗎?」

  丘夜溪愣住了,她平時只是練武,讀的文章多是兵法策略,從來不曾關注民生上面的這點小時,誰會知道大米多少錢一石?布匹又是多少錢一丈?今日他隨口一說,頓時讓她有如醍醐灌頂。

  「想來你父親當年也和你一樣,不曾關注這些細節,這七錢銀子的大米,比平時就多了一錢而已,只要下面的人報個缺損,或是說買的是質優價高的大米,你父親絕不會在賬目上發現它的異常。」

  「那麼,除了這一點之外,其他的帳也有問題嗎?」她這一回是暗暗服了曹尚真了,虛心求教。

  他一笑,「要查清所有賬目,不是光看這一小本賬冊就可以看明白的。」

  「你是說,要我把所有賬目都拿給你看?」

  「不,是要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之後,順籐摸瓜,去找背後的那個人。」他捏了捏她的小巴,「信我嗎?我可以幫你找到叛徒。」

  丘夜溪遲疑了一下,微微點點頭。

  「那麼,別忘了我們倆的約定。」他對她眨了眨眼。

  她心頭一跳,想起那個總是糾纏在兩人中間的「婚約」,難道真的會變成事實嗎?

  曹尚真的到來令一個人最開心--丘夜溪的母親,丘夫人。

  她一見到他,就又是開心又是流淚地拉著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地看了好半天,「尚真,你真的長大了,還長得這麼高,可是看你這張臉,越來越俊,最像你娘,聽說你現在還做了戶部尚書,是陛下跟前的第一寵臣,真是厲害,你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會是個好孩子,只是沒有預見到你會這樣了不起。」

  曹尚真的嘴巴甚甜,笑著說:「可是夫人為什麼這些年一點都沒有變化呢?和夜溪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妹花,我記得十幾年前,我和夜溪一起在花叢中偷聽您和我娘聊天,那時候我就想,我本以為我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居然還有人可以和我娘媲美。」

  丘夫人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看了眼站在旁邊面冷如冰,不動如山的女兒,她又收起笑,拉過曹尚真,小聲問:「你和夜溪在京城的時候已經見過面了?你看我家夜溪是不是也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了?」

  丘夜溪耳尖,立時一皺眉,「娘,說點正經事。」

  他笑嘻嘻的看了她一眼,「原來她不只是嫌我一個人不正經啊,連夫人您也被嫌棄。」

  丘夫人也歎氣,「是啊,我這個做娘的一直被他們父女倆欺負,從沒被人放在眼裡,將來……尚真你可別學夜溪這麼冷冰冰的。」

  「夫人放心吧,我天生就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想把曹家變成冰山。」他一語雙關的話讓丘夫人更加高興,更壓低聲音。

  「你看我這個丫頭……將來為人妻還說得過去吧?」

  曹尚真又斜睨了眼身邊人,「很說得過去。」

  丘夜溪哼了一聲,轉身走開。

  丘夫人歎道:「我一直替她擔心,她這個脾氣和她爹一樣,只會直來直去,從來不知道拐彎,但是在這個朝廷中,這樣的脾氣有誰會喜歡,有誰容得下?若是嫁給了強硬點的夫家,只怕會一輩子吃苦受罪。」

  握住丘夫人的手,曹尚真誠摯地微笑,「以後夫人不必再為這種小事煩惱了,我保證夜溪嫁給我之後,只會讓她欺負我,我絕對不會欺負她,她若心情不好,想發脾氣,我也會順著她,哄她開心,她若是罵我,我絕不還嘴,讓她罵夠了為止,她想要什麼,只要我能辦到的,都會送到她面前,她想去哪,只要我能力所及,都會送她去,這一輩子,她不會後悔嫁給我,您更不會後悔把她許配給我。」

  丘夫人又是驚詫又是感動地聽著這番表白,激動地握緊他的手,「好孩子,這是你的真心話?這些話你和夜溪說過嗎?」

  他聳聳肩。「還沒有,您想她那個脾氣,我若是和她說了,她鐵定不信。」

  「可是……你們分別這麼多年,你真的會對她……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嗎?」丘夫人還是有些不放心。

  「坦白說,本來我以為不會……」他的目光追隨著遠處那道帶著英氣的身影,「但是她離開京城的時候,我的心像是被人割去一塊肉似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動心了。」

  最初和丘夜溪重逢,說如何想念她,是有一點點的誇大成分,只是隨著一次次見面,兒時那懵懂的情意漸漸地變了味道,變得深刻又清晰。

  曾經他以為丘夜溪只是他兒時無往不勝的經歷中唯一一段失敗,所以才耿耿於懷這麼多年,但是當她清冷如雪的眸子專注地投視到他身上時,他就會控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他想要她!想抓住這份清冷,把她變作懷中一彎清冷的月亮,讓她為他燃燒,就如同他已經在燃燒的心一樣。

  由兵部尚書王成化大人率領的聯合官員隊伍,是在天快黑的時候抵達龍城的。

  一路的風塵僕僕,讓眾多平時在京城舒服慣了的大人們都覺得相當疲倦,而丘夜溪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幾十本賬簿,攤在大堂之中。

  她正經八百地對眾人說:「各位大人身受皇命而來,丘夜溪不敢耽擱正事,本城三年內的所有賬本都在這裡了,請各位大人查看。」

  眾人莫不暗暗叫苦,王成化連忙說道:「丘將軍果然快人快語,可是今晚太晚了,這一查賬,就要不眠不休折騰上幾個時辰,這樣一折騰,豈不是要到明天早晨了?」

  「好吧,本將已經為各位準備了房間,可以讓各位先休息,只是明日本將有要事要辦,不能陪同各位。」

  王成化客氣地一拱手,「丘將軍可以忙您的。我們只是奉旨查賬,例行公事而已,將本不必在意,龍城這個地方,世沐皇恩,無論是老將軍還是少將軍,都深得陛下寵信,我們相信絕不會有問題。」

  「那麼,本將今夜就失陪了。」丘夜溪一點頭,轉身出了大堂,大聲吩咐著,「送各位大人去休息。」

  旁邊長廊的暗影裡,有人伸手拉了她一下,將她拉到走廊的柱子後面,她抬頭看著那人,「別想來邀功,讓人家半夜查賬本來就說不通,這不算是你猜對。」

  「別忘了我還有後話。」曹尚真笑得胸有成竹,「我說就算你不讓他們查,這些人也不會閒著,比如王成化那個人……」

  「你想如何證明?」

  他又壞壞地笑了。「跟著他。」

  王成化雖然說要休息,但是他仍帶了幾本賬冊回房間,一入房間就關上房門。隔了沒多久,有人來敲門,他問道:「誰?」

  外面的人答話,「王大人,是我。」

  他有點緊張的表情這才稍稍輕鬆了一下,走過去拉開門,沉聲道:「這個時候你怎麼敢來找我?若讓丘夜溪那丫頭看到了,只怕會有所懷疑。」

  「不會,丞相那邊的來信一直指說城內有人和曹尚真及前任戶部尚書有勾結,和大人您無關。」

  「可她信嗎?」王成化很是懷疑。

  「目前看來她是深信不疑的,因為她對曹尚真那個人非常有意見。」

  「但我也聽說她和曹尚真有婚約啊。」

  「婚約是有,但也只是當年的口頭之約,並未正式下聘,加上她本人對此事也相當排拒……丘家世代忠臣,秉性耿直,而曹家確實官場老油條,大貪官,兩邊格格不入,決不可能有什麼情意糾纏。」

  「哦,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好……」

  「所以明日大人查賬的時候可以放心,帳面上我都已經做平,不會有人看出什麼端倪。」

  「京中已有提示,這次不僅要讓帳有問題,而且要有大問題。」他卻這麼說。

  「啊?」那人愣住,「為什麼?」

  「曹尚真那邊已經懷疑到這裡了,早晚會查到,只怕陛下那邊也已經存了心,所以,必須趕快找個代罪羔羊。」

  「那……您的意思是,讓丘夜溪--」

  王成化冷笑著打斷,「除了她,你還有更好的人選嗎?只可惜她那個老爹死得早,否則他更合適。」

  房子的屋頂上,丘夜溪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腳都是冰涼的。

  原來事實竟然是如此,或者該說,事情果然是如此--因為這樣的結果,曹尚真已經在之前料到了七八分,並告訴了她,只不過她根本不肯相信而已。

  貪污的人並不是丘思道,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這個人是城中管賬多年的一位老賬房,她也非常熟悉,平時他勤勞誠懇,從不多言多語,深得城中人信任,她萬萬沒想到他會背叛龍城。

  「下去吧。」曹尚真在她耳邊低語,她倏然站起身就想要跳下房,卻又被按住穴道,「現在不是抓人的時候,你闖進去,他們什麼都不會承認的,而且也得不到你我想看的結局。」

  握緊拳頭,她牙齒打著顫,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憤怒的情緒,沒有讓它再爆發出來,事實總是與她的意願如此相反,沒想到她曾經非常討厭,不願意相信的男人,卻是唯一能為她撥開雲霧,看到謎底的人。

  「夜溪,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再被人這樣愚弄和欺騙的。」他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那種堅定和溫暖,讓她在寒意蕭瑟的冬夜中,迫切地想去抓住,想依靠--

  下一刻,他的手雖然從她的穴道處移過,但是她卻靜靜地靠在他懷中,沒有離開。

  王成化等人次日起,在將軍府大堂查帳查了整整一天,快天黑的時候,丘夜溪才從外面回來。

  他立即起身迎上,正色地說:「丘將軍,這帳有些問題啊。」

  「哦,是嗎?有什麼問題?」她隨意地走到桌邊,那裡攤滿了賬本。

  「您看,每年朝廷撥給你們龍城的銀子是三萬兩,每年你們買賣支出的數目基本上都和這筆銀子持平,自我們出京以來,一路所過限郡,沒有一處是這樣過日子的,就是咱們自己家,也不能把銀子花得乾乾淨淨吧?」

  她冷眼看他,「您不知道我們龍城人口眾多,比不得一般縣村嗎?那裡的縣太爺只要負責幾千百姓的吃吃喝喝就好,而我們確實上萬將士。」

  「當然龍城有龍城的艱難,可是龍城採買東西的賬目也有點小問題,比如去年你們居然買了三千尺的布料,龍城裡又沒有喜事,為何一口氣要買這麼多布?京城的鋪子一尺布也不過十個銅錢,龍城卻用了十二個,難道是從東嶽的慶旒坊買來的嗎?」

  丘夜溪沉下臉,「我們龍城的銀子要怎麼花,難道還要一一上報朝廷?沒想到王大人身為兵部尚書,卻這樣瞭解市價行情。」

  王成化一怔,哂笑道:「不過是一路查帳查得多了,知道一些而已。」他又指著另一本帳本說:「去年全國糧食豐收,各地的糧食收入都有不少,但是龍城卻只有一千兩銀子的進帳,甚至還比不了旁邊四五千人口的洨河縣,這是不是太蹊蹺了?」

  「王大人說了這麼半天,是什麼意思?」她慢悠悠地問。

  「意思就是……只怕這帳目,有人動過手腳。」王成化終於拋出這一句之後,看著丘夜溪,想她必然會憤怒得跳腳,矢口否認。

  但丘夜溪只是淡淡地說:「哦,那看來我要徹查城內做這個手腳的蛀蟲了。」

  「將軍,只怕這事沒有這麼簡單吧?」他先是一愕,但馬上恢復,開始轉入正題,「看將軍這樣淡然,似乎已經提前知道了一些內幕?」

  「你以為我提前知道什麼?」她反問,「莫非大人覺得是我在和人勾結,貪污城裡的公款?」

  他立刻叫道:「這是將軍您說的,可不是我這樣說的。」

  丘夜冷冷一笑。「大人壓根兒就是在等我說這一句話而已。但是大人有何證據?幾年前,龍城是家父掌權如今他已病逝,你們是準備抵毀家父的清譽,還是要讓我來背這個黑鍋?」

  「丘將軍這番話真是太難聽了!」王成化也沉下臉,像動了氣似的,「本官是在和你說正事,但是丘將軍一直顧左右而言他,莫非是要包庇什麼人嗎?我等既然是奉了皇命查帳,而將軍又不肯配合,只怕要到陛下面前論論理了。」

  「要抓我進宮面聖?」她揚起頭,笑得挑釁。「好啊,面聖是可以,但是你們是否有陛下的旨意,可以抓我這個三品武官?」

  「丘將軍別忘了,本官也是兵部尚書,是你的上司,不需要陛下點頭,本官就可以抓你問罪!」

  丘夜溪冷笑。「這兒可是龍城,不是大人的兵部大堂。」

  堂內的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此時有人走進堂內,看到堂內情勢,笑咪咪地說:「怎麼回事?一言不合吵起來了?王大人,當日在戶部合議帳目的時候,我記得您不是這樣火爆的脾氣啊。」

  王成化一看到那人,幾乎呆住,僵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喚他,「曹、曹大人,您、您怎麼會……」

  「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嗎?」曹尚真笑道:「您可以出京閒逛,我就不能遊山玩水?」

  「本官可不是閒逛……」

  「知道知道,是奉了皇命嘛,所以您才能如此耀武揚威。」曹尚真很不客氣地接話。

  王成化慍怒,「曹大人……本官不是耀武揚威,而是這龍城的帳目有問題,在下奉旨詢問,可丘將軍又不肯配合說出實情……」

  「夜溪啊,她可是吃軟不吃硬的,大人若是想讓她聽話,可要順著她說,不該和她鬥嘴。」他說得一本正經,讓王成化一時摸不著頭緒。

  曹尚真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實話實說,在下今日是來退婚的,可是這丫頭非要和我敲筆銀子才肯退,否則我就要娶這個母老虎回家。不過在下出門匆忙,沒帶多少銀子在身上,大人身上可有閒錢借來用用?」

  王成化立即皺眉。曹尚真居然伸手和他借錢,誰不知道曹尚真是個用銀子也餵不飽的狐狸?但礙於人家在對駕面前的地位,只好陪笑。「在下出門時因為是奉皇差,沒有想過需要用錢的地方,身邊一時也沒有多少銀子可以孝敬曹大人。」

  「哦,是嗎?那真是不湊巧。」曹尚真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在這城裡轉了轉,本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相識的人家可以借點銀子,但是這裡人生地不熟,實在找不到人,大人突然出現,我還以為是雪中送炭……」

  他嘮嘮叨叨,全無正題,王成化正聽得不耐煩,他卻話題一轉,說:「昨夜我無意間也不知道在誰的房間裡看到一個小匣子,我想裡面大概是藏了不少寶貝,所以就做了一回樑上君子,沒想到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信件。你說有趣不有趣?龍城這麼個小地方,也不知道怎麼會有丞相和大人您的親戚,那些信竟然都是從大人和丞相府中寄出來的呢!」

  王成化聞言,大驚失色,一把拉住他,阻止他繼續往下說。「曹、曹大人,那些信……」

  「不過是些家書吧?我還不好意思拆來看,只是既然拿出來了,總不好再送回去,就放在我手邊。怎麼,大人想要?」

  王成化咬著牙,頓足問:「大人需要多少錢才能退婚?」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這丫頭獅子大開口,和我要十萬兩,我好說歹說,才講到八萬。」

  「八萬?」王成化差點叫出來,心知這是曹尚真在和自己敲竹槓。

  於是他說:「一時間要湊八萬兩真的沒有辦法,就算在下幫大人和身邊同僚借借看,大概也只有……一萬兩左右。」

  「唉,這點錢真的是不夠。還是算了,我和這丫頭說說看,等我回京和陛下去借……」

  「且慢!」王成化急忙攔住他,再三陪笑。「曹大人,有話好商量嘛,何必麻煩陛下他老人家呢?這樣,我身邊有的錢都先給曹大人,然後再給曹大人寫個欠條,如何?」

  曹尚真猶豫了好半天,才勉為其難地點頭。「那……只有這樣了,我再去問問她,她若是肯讓我緩期付錢,就用大人這個辦法。哦,對了,那些信,昨天被我的手下先帶回京城一部分,大人若想全要,也只有和我回京之後再拿齊。」

  王成化幾乎在心底把他千刀萬剮了,不甘不願地跑到外面,他支支吾吾的和一干同行的官員們東拼西湊湊了一萬多兩銀票之後,趕緊交到曹尚真面前,付錢時,連手都在哆嗦著。

  「曹大人,你我在朝為官,都有不容易之處,還請曹大人多照應,多提攜。」

  「王大人說什麼呢!您我同為一品,官銜級別相同,您入朝時間又比我久,該是我請大人關照才對。」曹尚真笑著將銀票一一塞入袖中。「那丘夜溪那裡……大人準備怎麼辦?」他又問。

  王成化這時已如驚弓之鳥,滿心想的都是那些記錄了他和城內人聯手貪污的秘密信件,幾乎忘了還在遠處一直冷眼旁觀的丘夜溪。

  被這麼一問,他心更亂了,反而求助於曹尚真,「曹大人認為該怎麼辦?」

  「這丫頭向來多話,在朝堂上當著陛下的面還敢罵我是奸臣,指我貪污舞弊,您若是帶她入京,豈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王成化有些遲疑。

  曹尚真笑著一擊掌。「我明白了,這主意其實不是大人想出來的,對嗎?是京中有人指使您這麼做?」

  他一驚,瞪著他,冷汗直冒。

  曹尚真聳聳肩,「這不難猜,既然您和丞相大人的信一起找到,你們倆就如在同一陣線上。只是您有沒有想過,萬一事情敗露,到底是您供出丞相,還是丞相揮淚斬馬謖,把您供了出去?」

  聽了這番話,王成化冷汗冒得更凶了,嘴唇也變得青白。

  「所以,大人,這邊的事情先不要聲張,不聲張,就不會有事,若是傳開了,事情必然小不了。大人,要為您的烏紗帽著想啊。」

  曹尚真的連篇『勸告』終於讓王成化漸漸低下頭,最後長歎一口氣。

  但曹尚真黑眸中幽幽閃爍的笑意,卻是他未曾留意到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曹尚真用來要挾他的書信,不過是信口雌黃的謊言而已,只要他用心想想,就該明白,那麼重要的書函,龍城中收信的人不及時毀掉,怎能還保全自己到現在?

  但是心中有鬼的人,最怕別人唬弄,他自己做事小心謹慎,便怕別人也故意留著他的把柄,所以曹尚真的一番天花亂墜,立刻讓他方寸大亂,心中只盼著趕快逃出生天,哪怕是用盡銀子,和丞相翻臉,也絕不能在曹尚真手中翻船。

  所以說,聰明一世的人,最怕的是糊塗一時。

  丘夜溪一直不知道曹尚真到底說了什麼話,讓剛開始還氣焰囂張的王成化竟然大變了臉色,還對他苦苦哀求半天,甚至到最後更偷偷地給他塞了銀子。

  待曹尚真得意地笑著離開大堂,而王成化等人如喪家之犬般回房時,她馬上追了出去。

  「曹尚真,你站住!」她攔下他,「你該不是利用我們龍城又在給你自己充實荷包吧?」

  他笑著揉了揉她緊蹙的眉心,「我的夜溪,別把我想得那麼壞,別忘了,我可是白白送給你三萬兩銀子,順便從他那裡撈回來一點,也不為過吧?你若是想要喏,都給你。」

  「我才不要貪官的錢!」她將他的手推了回去。「你到底把事情解決成什麼樣子了?」

  「王成化已經不會拉著你進京了。剩下朝中的事情就是我去解決,你不必管,至於城裡貪污的人,就交給你自己處理。這件事我會讓它大事化小,畢竟你也不想張揚出去,讓那些道聽途說的人再編派出什麼不好的話來污辱你和你父親吧?」

  望著他永遠漫不經心似的笑臉,她不得不擔心。「你真的能解決得了嗎?那是丞相啊……」

  「夜溪在擔心我的安危嗎?」他俯下身,笑看她那雙略帶憂鬱的黑眸。「這真讓我喜出望外。」

  她一垂眼,好半天小聲說了句,「你……自己小心。」

  曹尚真頓時一振,「有你這句話,就是讓我上刀山,我也去了。」然後他一捏她的手背,「可你也別忘了,解決完這件事,你是要嫁給我的,君子一言,你不會賴掉吧?」

  丘夜溪沉默半晌,忽然對他古古怪怪地一笑。「讓我嫁也可以,可你能入贅到龍城來嗎?」

  他一愣,然後也尷尬地笑笑。「這還真是個問題呢。」隨即托起她的臉,覆上那雙淡粉色的唇瓣,輾轉呢喃。「可是對我來說,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更何況,這是為了娶你。夜溪,你就等著我迎娶你的花轎抬到龍城大門前吧。」

  她心頭一顫。

  糾纏了這麼久,她知道自己其實心中已經住進這個人,就像被釘子釘在心頭,用力拔出只會心疼得血肉模糊,與其如此,還不如順其自然,就讓釘子永遠在那裡好了。

  但是,真的要嫁給他嗎?這個人,一嘴的油腔滑調,滿肚子的心機狡詐,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攪得正事閒事一團亂,先不說之前兩個人的那些爭端,若真的嫁給他,只怕這爭端日後還要上演。

  更何況,她又怎能丟下父親力守多年的龍城不管?

  心中思緒萬千時,唇上的溫度已經褪去,她回過神,抬眼看去,曹尚真正專注地凝視著她,眼神幽亮溫柔,是她平日最怕看見的,只因為這樣的眼神能一直看進她心中,將她心裡所有的堅持都看得融化。

  嫁了吧,嫁了他,日後就不會再為他的糾纏而煩惱了。

  況且這個人,讓她有諸多的不放心,嫁給他,近在咫尺,也許反而能看管起他來,將那些不放心變作放心?

  因為想得入神,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揪緊自己衣襟,只是未曾留意到,身子也偎他偎得更緊密了。
第八章

  茯苓國景壽十三年冬,朝廷內發生一場風暴般的巨變。

  先是丞相指稱龍城守將丘氏一門有貪污公款、營私舞弊之嫌,接著戶部尚書曹尚真站出來為丘家澄清冤情,同時竟然還舉出大量物證人證,證實真正營私舞弊,聯手貪污朝廷公款的人另有其人,目標直指丞相本人!

  一時間朝野皆驚,皇帝大為震怒,下令吏部微查此事,一個月內,大小官吏十餘人被牽扯其中,據說兵部尚書因為自愧管教本部不嚴,辭官返鄉,而原本高高在上的丞相忽然遭到朝中同僚倒戈,一同檢舉揭發他,因此丞相被罷官受審,戶部尚書曹尚真則原地提升,代行丞相之職,仍坐鎮戶部辦公。

  頃刻間,曹家門楣光耀,府前車水馬龍,前來拜會道喜的朝廷文武官員,以及各地郡縣官吏,多得數不勝數。

  人人都說:「曹尚書年輕得志,贏下如此重要的一仗,用不了多久,肯定會正式被封為丞相,可難能可貴的是他為人謙和,溫文有禮,平易近人,從不以官威壓人,更不作福作威,結黨營私,令人著實敬佩的很呢--」

  今日,這位新任代理曹丞相依舊很忙。戶部的工作本就繁重,再加上其他五部的匯總,一起交到他眼前,使他想偷一點懶都不可能。

  偏偏外面還有今次各地錢來的舉子們,因為傳聞他是主考官,都想到他這裡來拉拉關係,所以門外持著票簽等著見面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這樣一來,饒是曹尚真的身子骨結實,也大感吃不消了。

  晚間的時候,真好太常縣縣令匯報賑災的情況,見他一直皺著眉頭,不像以往那樣笑容可掬,就關心地問:「大人是不是身體不好?」

  「哎,頭有些疼,你別見怪。」他按著發邊歎氣。

  「為國為民,尚書大人著實辛苦了。」太常縣縣令頗為感動。

  曹尚真搖搖頭,強笑。「這是我應該做的,食君俸祿,謀君之事嘛,先不說陛下如此器重我,就單說我是茯苓人,又怎能將這麼多的事情推在一邊,袖手旁觀呢?」

  「大人還是先休息吧。」太常縣縣令站起身,「大人若是不方便推拒,我去和外面的人說說看,聽說大人從很早開始就辦公見客,到現在都沒有休息過,只怕連晚飯都沒有用呢,外面等候的人定會體諒大人的辛苦,改日再來。」

  「這……怕不好吧。」他低下頭,遮去了長長睫毛下笑容閃爍。

  太常縣縣令卻很誠懇地擺手。「沒事沒事,若是把大人累病了,豈不是我茯苓國的一大禍事?我去說,大人儘管坐在這裡休息,卑職保證,今晚不會再有人來煩擾大人了。」

  曹尚真笑著抬起頭來,對他說:「大人這次賑災辦的很好,只可惜太常縣地方太小,以大人您的大才,猶如潛龍,豈能久伏於淺水之處?剛好洛陽城知府之位有缺,我正有意把你調去那裡,不知道大人方便不方便?」

  太常縣縣令一愣,他以前聽說要在曹尚書手下陞官發財,前提都是要先給他塞飽了銀子,今天他空手而來,不過就說了幾句好聽話,居然就得到這麼大的封賞,一時間說不出是驚喜還是驚疑。

  此時門外人影晃動,一個人手裡捧著東西走了進來,他本能地轉身,先開口阻攔。「今日曹大人累了,無暇見客,這位同僚還是明日請早……」話未說完,忽然哽在喉嚨,驚詫地叫了起來。「原來是丘將軍啊!您也到京城來了?!」

  進來的人正是丘夜溪,但她今日沒有穿平日慣著的鎧甲,一身的銀灰色綢袍長裙,秀髮鬆鬆綰就,襯托的清麗容顏竟然如月色般明艷,若非她眸中依舊寒漠的光芒,太常縣縣令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她對他點點頭,「大人縣中之事都已辦妥了?」

  「哦,辦的差不多了。百姓已遷走一部分,河堤加築了兩丈多,洪水基本上退去,城中一切安好,這也要多謝丘將軍的幫忙。」他打量著她,暗自奇怪她今日怎麼是這樣的打扮,「倒是將軍昔日義舉的那一千兩銀子,縣內財政緊張,暫時還拿不出多餘的錢可以退還……」

  「不用還了。」她淡淡搖頭,又看了眼屋內的另一人,「我剛才好像聽說大人你要陞官了?就算是我和曹尚書一起送給大人的禮金好了。」

  「啊?」太常縣縣令訝異地低呼,又回頭看看一直在偷笑的代丞相。

  此時,曹尚真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走過來挽住丘夜溪的手臂,對他說:「大人剛進京,只怕還沒有聽說一些新消息,這位丘將軍,下個月就要升任兵部尚書,日後你可以叫她丘尚書,或者……叫她曹夫人也行。」

  「曹夫人?!」太常縣縣令並非腦子愚鈍之人,看到兩人這樣親密,當然也有所頓悟,只是昔日丘夜溪和曹尚真的死敵關係在他心中烙印太深,實在是不能一下子轉變過來。

  看他呆呆的樣子,曹尚真笑得更粲然了,他得意地看了眼身邊的女子,鄭重說:「丘將軍已經在前日正式下嫁本官,所以,你叫她一聲曹夫人絕不算失口。」

  太常縣縣令走後,曹尚真才放聲大笑,坐倒在椅子中,指著大門說:「夜溪,你有沒有看清他剛才的表情?簡直像是生吞了一個雞蛋,或是活見鬼一樣。該是萬萬想不到你會嫁給我吧。」

  丘夜溪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將提著的食盒放下,淡淡地道:「我聽說你一天都沒有吃飯,還以為你會很餓,可你還笑得這麼大聲,看樣子你的身體大概是鐵打的,再餓幾天也沒關係,那我走了,你慢慢見客吧」。

  「哎,別走。」他眼明手快地扯住她,往自己懷中一帶,「新婚燕爾的,你把我一個人丟下一天不管,知不知道我在心中叨念了你多少次?又心疼了多少次?」

  「你有叨念過我嗎?是叨念銀子多少次了吧?」她回眸嘲諷,「現在你做了代丞相,又剛查了人家的貪污案,風頭正緊,有多少銀子眼睜睜白花花從你眼前流走,你卻連手都不敢伸一下,我看你疼的是銀子,可不是我。」

  「何必把我的心思都看得透透的,還說出來?」他笑著一手打開食盒,「是酥皮蔥油卷?嗯,這個我喜歡。你吃過了嗎?」他順手拈起一個,放到自己口邊,想了想,又送到她唇前,「有勞娘子親手送羹湯,夫君先賞你一個。」

  丘夜溪懶得理他,想起身離開,卻被他死死按在大腿上。「別鬧了,外面等你的人多著呢,讓人家看到了怎麼得了。」

  「讓他們看去,難道夫妻親熱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雖然我奉了你的命令,沒有大張旗鼓地辦事,但好歹也和你正式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還入了洞房的,怕人議論我們什麼?」

  她輕咬下唇,聽著他在耳後的徐徐笑語,真覺得像是作了一場夢。

  幾個月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嫁給這個男人,更想不到,她會離開龍城。

  結果為了遵守賭約,為了在他在扳倒丞相後,親筆信中一句--夜溪,我真的需要你!她終於下定決心,將龍城交給道叔打理,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龍城,來到京城,來到他身邊。

  他說要召告天下,大張旗鼓地娶她,卻被她拒絕,不是因為尷尬,不是怕這茯苓國第一直直臣和第一奸臣的聯姻會讓人引出多少聯想,而是在她嫁人,嫁誰,本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何必像演戲一樣演給旁人看?

  於是,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她成了使君之婦,成了他的妻。

  「夜溪,你在想什麼?」他的手指又在她的耳後面畫圈圈,感覺到她的神遊太虛,不滿地想要她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做丞相真的很累,我現在很後悔了,要不然我們都辭官吧?一起去周遊列國,去東嶽、西嶽,或者去東野、南黎,總之去一切美麗的地方,去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

  「別做夢了。」她冷冷淡淡的一句話,就將他打回到現實之中。「你千方百計才登上這個位子,捨得輕言放棄?」

  「我這輩子千方百計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娶到你。」

  她的心頭怦然而動,口中卻故意裝的好不相信,「這樣的甜言蜜語,你和多少女孩子說過?我才不是那些傻丫頭。」

  「你怎麼不相信我?人家在許身給你之前,可是清清白白的。」他埋首於她的頸子間,吻出一串串紅印,有時委屈又是頑劣,手也開始不規矩起來。

  她紅了臉,推開他的手,「好了,別鬧了,你還吃不吃飯?」

  「先吃了你,再吃飯。」他一把抄抱起她,按在腿上就開始輕薄。

  丘夜溪身處被動,阻擋不住他已經探入自己胸前的那雙手,只得喘息連連地低聲罵,「還說你之前是清白的?看你現在這樣子,若不是身經百戰,怎麼會這麼多花招?「

  曹尚真已然喊著冤枉,「我發誓洞房之前,我真的是個童男子呢!」

  聞言,她更加紅透了臉,像櫻桃一樣,「呸!說這種話不覺得害臊嗎?哼,反正老天造人不公平,你是不是童男……鬼才知道。」

  「夜溪不是在吃醋吧?」曹尚真晶眸閃動,詭異的笑容流過唇邊,「夜溪是怕我這雙手也抱過別的女人,傷了你的心?」

  她掙扎著翻身下地,抓緊散亂的衣襟,「婚前婚後你都沒有一句正經話,我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竟然會答應嫁你!」

  他眼珠子一轉,笑道:「也許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就看上我了,只不過不好意思承認而已。既然現在我百般屈尊地求你嫁給我,你又何必故作矜持呢?」他忽然從身後抱起她,快步走到後院的臥房之中。

  洞房那一夜,丘夜溪真的是懵懵懂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他吃干抹淨。那一夜只覺得痛,沒有感受到多少快樂,或者那一夜的曹尚真也顯得比較猴急,像是生怕她會突然反悔跑掉,所以才急急佔下她的人,以策安全。

  可這一夜,他卻盡顯溫柔體貼,親自為她解了裙帶,寬了衣,一點點吻去她的緊張和僵硬,靈活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按出一串串火苗。

  她本來是想故作矜持的,結果不由自主地也喀什吟哦出聲,那聲音連她自己都不敢聽,不敢相信會出自自己的口中。

  可是曹尚真聽了,卻顯得興奮莫名,一下子挺身進入她的體內,還柔聲道:「我的夜溪終於像個女人了。」

  她羞窘得臉上都要冒火了,眼睛也不敢睜開,十指只是緊緊地攀著他的肩膀,一波波地動著,漸漸地,才發現原來這種事情不是光有疼痛,還有可如此讓人歡悅的感覺。

  「妖精……」他低喘,「我以為只有書中的妖精才可以這樣要人命,沒有想到冷山一樣的夜溪也可以。」

  她將滿是氤氳霧氣的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緩緩吐出一句,「你才是妖精。」

  不,他其實是妖精,是強行侵入她的生命,改變她一生的妖孽。

  曹尚真好幾日沒有進宮見駕了,今天好不容易入了宮,結果就被皇后派人叫了去。

  一見到他,皇后的臉上並不算好看,劈頭就問一句:「尚真,我怎麼聽人說你這幾日娶了妻?」

  他噙著笑點頭。「是啊,娘娘消息真是靈通,我還沒有來得及和您稟報,同僚之中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娘娘是要給我賀禮嗎?」

  皇后依舊沉著臉。「你還是娶了丘家的女兒嗎?那丫頭和你在朝堂上為難,據說還曾是丞相的同僚,結果你不僅娶了她,還把她薦為兵部尚書,你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啊。娶她是因為太喜歡她,讓她做兵部尚書,是她有這個才能,雖然她現在還稍嫌稚嫩,但是有我在旁邊調教著,用不了一兩年,她就可以適應的很好了。」

  「尚真,你做事情幾時變得這樣莽撞?娶妻這樣的一件大事,也不賴問我和陛下的意思!」皇后的臉色很差,顯然他成親這件事情觸動了她心底的不快。

  曹尚真依舊笑著。「娘娘忘了嗎?我之前曾和您說起過,我母親與丘夫人定親之事。」

  「我以為那只是口頭的約定,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真的娶了她。」皇后皺眉,「那夢嬌呢?」

  「娘娘就別和我開玩笑了,夢嬌和我自小只有兄妹情,沒有男女情。」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說:「何時把你妻子接到宮中來?我想看看她,和她說說話。」

  「她那個人,不像木頭就像冰山,我怕貿然帶來,會惹得娘娘不開心。」

  皇后冷冷一笑,「還有在我面前敢擺臉色的人嗎?」

  曹尚真想了想,「那……若是她不會說話得罪了娘娘,請娘娘看在您疼我的份上,別和她計較。」

  皇后深深地看著他。「尚真,你是真的喜歡她?」

  「是,所以我希望娘娘能和我一樣喜歡她。即使不能,也請娘娘……不要太為難她。」

  皇后一震,忽然明白,他其實早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

  丘夜溪本不想當這個兵部尚書,龍城那邊的事情她剛剛處理完畢,管人又向來不是她的專長,但是曹尚真振振有詞地一定要她接下這個差事,有理由三:

  一、京中遭遇這次大變故,大小官員猶如驚弓之鳥,沒人敢接這個燙手的座位。

  二、若無軍功壓身,兵部尚書之位不能服人,而她雖然作戰不少,但是家族戰史輝煌,無人可比肩。

  三、其他人難免與丞相和兵部尚書有舊,牽連之下可能會對他心懷不滿,日後在朝中找他的麻煩,若是將她放在身邊,他們夫妻聯手,自然就天下無敵。

  當然他還有一個附帶理由,聽來更加誘人--「夜溪,你若是怕我真的變成天下第一貪官,就到我的身邊來好好看著我。否則,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手腳。」

  就是這樣一句聽來甚至可笑的威脅,讓她最終下定決心接下這個看似不可能扛得起的重擔。

  既然要當尚書,就該有個尚書的樣子,曹尚真那邊太忙,沒空和她講解她的工作任務,而前任尚書王成化走得乾乾淨淨,一大堆的文官更都辭了職,她也無處可問。

  好不容易她拉住了京城總督胡大人,但是這位舊識表面客氣,骨子裡卻很是疏離。丘夜溪心中也明白,自己畢竟年輕,又是女流之輩,一下子越過如此多的元老當上兵部尚書,絕不可能服眾,但她向來是個不服輸的人,即使遭遇了些白眼和問題,也不會記掛在心裡。

  好不容易忙到晚上,回了曹府,她發現曹尚真竟然已經伏著桌案睡著了。

  「當個貪官也不容易嗎?」她輕笑著暗自打趣。以前在故事中聽說的都是貪官吃喝玩樂的事跡,不是調戲良家婦女,就是欺行霸市,縱恿家丁在外面作威作福,怎麼會像他這樣,天天累得眼圈發黑,甚至在早上起床都拉著她要背白居易的「長恨歌」,什麼「春宵苦短日高起,從其君王不早朝」?

  窗子沒有關緊,風從外面吹了進來,讓穿著厚裘的她都覺得臉上一陣陣泛著寒意。於是她悄悄走過去,把窗子先關好,又從內室找了件棉服,輕手輕腳地幫他披上。

  但這樣一來他卻醒了,緩緩睜開眼,看著她,眼神有些混沌的樣子,迷迷糊糊地叫著,「夜溪?你回來啦?怎麼一去就是一天?」

  「兵部那邊我還不熟悉。」她簡單回答,聽出他的鼻音很重,用手去摸他的額頭,也很冰涼不禁蹙眉,「怎麼睡在這裡?凍病了怎麼辦?」

  「你又不幫我暖床,我怎麼睡?」他拉住她,咕噥著將自己的臉貼在她臉上,「你的身上也這麼冷啊,一起去睡吧。」

  玩笑雖然開著,但是他卻抱著她,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懶洋洋地將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丘夜溪覺得他今天有點怪,像是特別疲倦,便問:「你是不又沒有吃飯?」

  「你沒回來,又沒人陪著我吃。」他一指旁邊已經冷了的餐食,「要不然我叫廚房熱一熱,我們一起吃?」

  「這麼晚,喝完粥就好了。」她飲食規律,不習慣晚上還吃一大堆,不像他,一天到晚吃飯不定時,想到就大吃一頓,忘了就餓肚子一整天。

  曹尚真伸著懶腰,大聲換來婢女,讓她們去重新熱了粥端來。

  丘夜溪無意中看到他放在桌上,好似寫了一半的東西。

  「這是什麼?稅制?」她粗看了一下,似乎是要對茯苓國原來徽收稅賦的辦法進行改革,但是這些事情她是外行,所以並不太能看懂。

  他說:「今天我入宮,陛下說茯苓國的稅賦一直被抱怨太重,但這卻是國家財政的重要收入,不能取消,問我有什麼好辦法,我想了一整天,寫了這個東西,你要不要聽聽?」

  「算了,反正我也聽不懂的。」她頓了頓,「兵部那邊,王成化是被你逼走的吧?他帶走那麼多的文官吏幹什麼?」

  曹尚真笑笑,「這還不懂?他怕留下人證讓我將來找他算賬,所以先把人證都解決掉啊。」

  「你沒有讓他殺人吧?」她有些不放心。「他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走了?」

  「他不走就是和丞相一個下場,必然死路一條,怎麼敢不快溜?」

  不久,婢女們把熱來的粥端上。

  曹尚真溫文有禮地對她們一笑。「多謝了,辛苦一日,你們去休息吧。」

  丘夜溪冷冷地看著她們的背影離開,又冷冷地看向眼前人,「有必要讓人家小姑娘這樣芳心亂撞嗎?」

  「又吃醋了?這只是我的謙謙君子風度而已。」他笑著揶揄,還舀起一勺粥送到她唇邊。

  她逕自去端自己的那一碗。「我到沒有看出來你有什麼君子風度,你就是個色狼而已。」從成年後的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對她只有沒完沒了的騷擾,全然看不出半點君子之風,可他居然還能厚顏無恥地用那種溢美之詞讚美自己。

  但曹尚真今天沒有像以往一樣繼續和她鬥嘴,只是喝著粥,眼睛依舊專注地看著桌上的東西。

  丘夜溪悄悄看他。這樣認真的他並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是她心中的曹尚真。過去她對他的認識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錯誤的?

  「夜溪,明天和我一起進宮吧。」他忽然開口,讓還在專注視察著他的丘夜溪楞了一下。

  「和你進宮?,面聖?」

  「見皇后,她今天已經知道我們兩個人成親的事情,所以要我帶你去和她見個面。」

  她垂下眼:「有必要見嗎?」

  「皇后和我母親是表姐妹,自小她就很疼我,見見沒有壞處。她……只是好奇而已。」

  他語氣中遲疑的一頓,讓丘夜溪聽出些不同的味道。

  「皇后只是要見見我這麼簡單嗎?」想起當日夢嬌公主和他的親密,她心頭忽然有點酸疼,「不是為她的寶貝女兒打抱不平來的吧?」

  曹尚真怔了怔之後,忽然又爽朗的笑起來,「好吧,你猜對了,但是你不必擔心。夢嬌心中沒有我,她還是個孩子,腦子裡想得都是怎麼跑出去玩,以她的性子若是喜歡我,會當面和我說的。」

  「不喜歡你,會特地帶吃的去看你裝病?還會跑到你枕邊和你說悄悄話?」她按耐不住,將當日的煩悶傾倒而出,「曹尚真,我警告你,婚前你有多少風流情債我管不了你,但是日後,你若是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小心我……休了你!」

  他睜大眼睛,好笑地看著她,然後一下子將她圈抱住,開心又感動地大聲說:「夜溪,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是真的喜歡我了!雖然你從來沒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我也不求你立刻能說出來,可只要你心中有我,願意和我守在一起,守一輩子,我就知足了。」

  她詫異地聽著這番表白,忽然覺得心潮湧動的都是暖暖的水浪,忍不住低垂著頭,輕聲罵道:「笨,都嫁給你了,你還不知足嗎?「

  「不知足。因為是我先喜歡上你的,總覺得很吃虧。「他在她頸邊磨蹭。

  她又皺起眉,「什麼吃虧,好像做買賣似的。在這上面你也要談生意經?「

  「不是談生意,而是希望你……好歹給我一點點甜頭,也讓我心滿意足一回。「

  丘夜溪不禁輕笑出聲。「你還想要什麼甜頭?能讓你佔去的便宜,我都讓你佔光了。」

  曹尚真吻著她的耳垂,小聲說:「下次在床上……若是你主動點,我就別無所求了。」

  她頓時紅透了臉,輕打了下他,「你一天到晚腦袋裡想的都是這些事情嗎?」

  「又不只是我,就是皇帝的腦袋裡也會想這些,否則他要那些嬪妃做什麼?」

  他強辯,過了一陣,又輕輕歎口氣,「夜溪,你不知道,當喜歡一個人比對方喜歡自己要多的時候,心中有多難受。」

  她一震,他……這是在說他們嗎?

  「曹尚真。」她叫了一聲,見他沒回應,又叫了一聲,他才不滿地緩緩開口。

  「我們都成親了,你還要連名帶姓地叫我?要就要我相公,要不然就喚我的名字,否則,我就不答應。」

  她叫不出口那句軟綿綿的相公,只好艱難地第一次只叫他的名。

  「尚真--」

  「嗯?」他應得痛快又甜蜜。

  「小時候你為什麼老追著我?」

  「因為你老是不理我,我不懂你為什麼那樣討厭我?」

  她靜默許久才說:「因為從沒有誰像你那樣,每天得意洋洋,擺出一副全天下人都要喜歡你的臭樣子給我看。」

  「我只是天生喜歡笑,並沒有得意洋洋啊。」他覺得自己真是委屈,平白被人家討厭,想趕著去討好,人家還不領情。

  「那……你後來為什麼要答應你娘臨終前定親的決定?你覺得我們兩個人很相配?」

  「說不上來,只是想再見到你時,若我是你的丈夫,你就不會那樣討厭我了。吃了十幾年的糖葫蘆,牙齒都快酸掉了,若見到你本人,我就不用再靠糖葫蘆折磨自己了。」

  聽著他的回答,她猶猶豫豫了好半天又問:「可是……你真的把這個當作男女之情嗎?你不怕自己弄錯了,將來後悔?」

  「娶都娶了,我的人都是你的了,你該不會是要反悔吧?」他瞇著眼扳過她身子,注視著她閃爍不定的目光,威脅道:「丘夜溪,你要是敢現在悔婚,我就去跳崖給你看!」

  她啞然失笑,「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女人的招數吧?你也會?」

  「為了留住你,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吻住她的唇,將歎息、笑意,將種種複雜的心緒,一併注入到這一吻中。

  丘夜溪本能地將雙手環住他的腰,品味感受著他越來越甜膩得猶如糖衣的唇齒味道。

  這清瘦卻有力的腰背,就是她一生的依靠,可是今天和他的這番對話中,她卻聽出些許傷感。

  是不是她太寡情了,才讓他總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露骨挑逗?可是,她真的不會像他這樣明目張膽地示愛,難道就算她已經選擇嫁給他,已然不能讓他放心?
第九章

  丘夜溪站在皇后面前,只覺得對面那雙滿是研判的眼神盯在自己身上,像刀子一樣銳利。

  「你娘……還好嗎?」皇后終於問出口的一句話,不是她猜測過的任何一個,讓她怔愣了好半天才點頭回答。

  「多謝皇后娘娘關心,我娘安好。」

  「你爹去世後,你娘竟然還能活著?!」皇后的語氣忽然變了,變得尖酸刻薄,讓丘夜溪既摸不著頭腦,又聽得生氣,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

  「娘娘認為,我爹去世,我娘該殉情自殺嗎?」她忘了曹尚真之前對她的諄諄教誨,忍不住出言反問,且問得尖銳。

  皇后哼笑。「當年她為了嫁你爹,也是尋死覓活,無所不用其極的,我想,就算是不殉情,也該死了半條命,沒想到她還能活得很好,真是讓我意外。」

  丘夜溪蹙眉盯著她那古怪的表情,「娘娘和我娘認識?」

  「我與她……算不上認識。」皇后語氣之高傲,聽來讓人更加不舒服。

  若不是因為對方是皇后,曹尚真又拜託她好好聆訓,她真的想走人。現在她才知道,身在官場朝廷,要忍耐的事情真是不少。

  還好這時候皇后又轉移了話題。「你和尚真兒時就認識了?」

  「嗯,臣曾經在曹府住過些日子。」

  「但卻是十四歲才定的親?」

  「是。」

  「那怎麼現在才辦起婚事,還辦得這麼潦草?」皇后冷冷取笑,「男婚女嫁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辦得如此草率,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丘夜溪臉色泛白,「娘娘認為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呢?」

  「現在是本宮在問你的話。」皇后打量著她,又刻意往她的腹部看了看,「好像倒還平整。」

  真沒想到,身為一國之母的皇后,竟是個哪些尖酸刻薄又如此用詞放肆的人!她暗暗咬牙,挺身鄭重回稟,「我與曹尚真是明媒正娶,婚前也並無出軌之事需要遮掩,請娘娘放心,我不會玷污了曹家的聲譽。」

  皇后笑了笑。「倒是個烈性子,這一點和你娘不一樣。但是你叫尚真的名字叫得這麼生份,只怕你們兩個人不是為情而婚吧?丫頭,我看你和尚真並不合適。」

  她斜眉淡笑。「娘娘認為誰合適?夢嬌公主嗎?娘娘今天召我來,是想以皇室之權,命我夫婦仳離,然後命曹尚真另娶公主殿下?」

  倏然被說破了心事,皇后一下子翻臉。「好利的一張口,竟然沒有半點規矩!你娘不知道是怎麼教你的,不僅有其母風範,而且尤勝其當年風采呢!」

  努力按壓住心頭怒火,丘夜溪一躬身,冷聲問道:「請問皇后陛下,臣是否可以告退了?」

  「本宮沒有叫你走之前,你不能自己走!」

  宮內氣氛頓時冷凝得像是即將要爆發什麼,還好此時夢嬌公主走進來,笑著跑到皇后面前。「給母后請安。母后,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在您這裡用飯?」

  一看到寶貝女兒,皇后立刻展顏笑道:「你天天都來這討飯吃,將來若嫁與夫家,看人家還不笑話你呢。」

  夢嬌秋波流轉,看到站在一旁如玉石人般的丘夜溪,立刻叫起來。「哎呀,這不是丘姊姊嗎?」她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很是親密的樣子,「和我聊聊好不好?聽說你剛當了兵部尚書,又曾是龍城首將,一定有很多傳奇故事可以說給我聽。」

  「夢嬌……」皇后不悅地出聲阻止。

  「公主殿下……」丘夜溪對於這個萬般禍事根源也沒什麼好感,還想找理由推拒,結果夢嬌公主根本不經請示,對皇后一笑,就拉著她出了殿門。

  「我母后給你難堪了吧?」夢嬌一出門就悄聲在她耳畔說:「你別在意,我母后是有心結。雖然她不肯和我說,但是我也聽說了一些。當年,她和你母親都喜歡你爹,可惜她輸了,所以一氣之下才入了宮,又得了寵,然後才做了皇后。這麼多年雖然位居極品,但心頭總是有個大疙瘩,看到你當然會不開心了。」

  丘夜溪的心頭豁然開朗,這才明白為什麼皇后一見到她就帶著怨氣。但是看到夢嬌的明艷笑容,她的心頭又是一沉,低聲道:「娘娘對我的厭煩,只怕還不只這一件事。」

  夢嬌的眼珠轉了轉,了然笑開。「你是指尚真哥哥娶你的事情嗎?那的確很讓母后惱火。她一直將尚真哥哥當半子一般看待,沒想到被你半路殺出,捷足先登。」說著,她忽然抱住她的手臂,嬌聲喚道:「丘姊姊,其實我真的很喜歡尚真哥哥,求求你行行好,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丘夜溪的心頭像是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望著眼前人的笑容,她艱澀地開口,「你……真的喜歡他?可是他說……」

  「說什麼?說他不喜歡我?」

  「說你們只是兄妹之情。」

  她的模樣很是惋惜。「小時候是兄妹之情,長大了自然就不是,可我只顧著女兒家的矜持,沒有和尚真哥哥表白,沒想到就冒出個你來。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只是因為賭輸了才會嫁他,這樣生活不可能長久下去的,不如趁著你還年輕貌美,把尚真哥哥放了,你總會找尋到你的幸福,何必拉著他和你一起入苦海?」

  話到最後,她滿懷期待的笑看著她。

  丘夜溪的臉色在她的悠然笑語中漸漸蒼白。她沒想到自己和曹尚真的事情,夢嬌公主會知道這麼多細節,顯然是曹尚真和她說過,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待公主真的與別人不一般。

  可……憑什麼公主就認定她和曹尚真沒有真情?憑什麼公主認定她就不喜歡曹尚真?憑什麼公主就要她放了曹尚真?

  夢嬌還在那裡歎氣,「我知道,是尚真哥哥糾纏你不放,但是從頭至尾,你都像是他命中注定要掉入的一張網,被網到了,就逃不掉了。我沒見過他那麼灑脫的一個人,可以為了哪個女人如此小心討好,盡心承歡,若是他肯這樣待我,我早就把自己的命都掏給他了,怎麼還會故作矜持疏離?你想想看,若他不是纏你纏得這樣緊,你會嫁他嗎?」

  「看來公主自以為很瞭解我們夫妻?」丘夜溪終於緩緩地開口,帶著冰冷的敵意。「只可惜您都說錯了。我們兩人,不是誰糾纏誰,也沒有誰困住誰,若非兩相情願,我不會嫁他,他也休想娶到我。而且,他既然娶了我,今生就休想再納小或是休妻,該準備另擇佳偶的人其實是公主您才對!」

  說罷,她拂袖而去,只留下夢嬌站在原地以袖掩口,雙肩輕顫,不知道是哭,還是……在偷笑。

  曹尚真剛剛回到家,就見妻子一臉寒霜地坐在那裡,像是在和什麼人生氣。

  他走過去揉著她的雙肩,低笑。「今天入宮情況不好?我聽說皇后和夢嬌都讓你為難了?」

  「聽說?聽誰說的?」丘夜溪挑眉,「是你的哪個紅顏知己給你通風報信,還是你青梅竹馬的公主殿下對我今日的說詞心有不甘,跑去找你告狀?」

  「夢嬌真的惹到你了?她和你說了什麼並沒有跟我說。那丫頭向來鬼靈精怪,說的話十句有八句是不值得信的,你可要小心,不要上當。」

  聞言,丘夜溪卻心頭更酸,別過臉去,「是啊,你們倆彼此熟知對方心意,卻把我夾在當中,這算什麼?」

  曹尚真看出她是真生氣了,連忙陪笑,「怎麼說我也是她哥哥,若是那個妹妹不懂事,得罪了夫人,還請夫人寬宏大量,不知她計較。」

  「你又說她是你妹妹,今日人家可說了,心中早已沒有把你當哥哥,還求我放了你,免得我們日後成了怨偶。」

  他嚇了一跳,頓足低斥,「這丫頭居然說這樣的混帳話?!等我進宮去教訓她給你出氣!」

  丘夜溪拉住他的手,臉色還是不好。「別演戲給我看了,誰知道是不是你想做駙馬,故意請她來激我。」

  他一愣,「你真是這樣想?」

  定定望著他頭一次如此堆蹙的眉心,丘夜溪不由自主地輕輕將手覆了上去,好半天,才又長歎,「她有句話其實說對了,若不是你一直纏我纏得那樣緊,我不會嫁給你。」

  靜靜地瞅著她,曹尚真忽然將她反身一圈,低低笑道:「但我不只會在以前纏你,以後也會纏你一輩子的。」

  「只纏我一個?」她的語調裡滿是不確定的擔憂。「萬一夢嬌或皇后……」

  「只有你一個,曹尚真這一生只會喜歡丘夜溪一個。若論青梅竹馬,我們可不只是相識十四年,記得嗎?當年我娘和你娘在懷我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見過面了,否則她們不會想過指腹為婚,所以你才是我命中注定的人,若真要擔心,擔心的人也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為什麼?」

  他幽幽歎息,「因為我很怕你愛我,永遠不會像我愛你這麼多。」

  丘夜溪拉下他的手,反身注視著他幽沉的黑眸,忽然主動拉下他的頸,深深吻住他。

  她沒有尺可以衡量彼此的愛誰深誰淺,也沒有秤砣可以秤出這份愛到底誰輕誰重,只知道自己既然已經嫁給了他,就會一生一世地和他繼續糾纏下去。

  即使她曾經厭惡他、躲避他,但最終,她會跟隨他、陪伴他,哪怕有一萬個人說他們並不相配,也動搖不了她的決心。

  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也不想去探尋前因後果,只是聽到這個人的聲音,看到這個人的笑容時,她的心頭就會暖,嘴角就會綻放笑容。

  今生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曹尚真近來隱隱覺得有種不大妙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太隱約,讓他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本能地準備抵禦,直到那天散了朝,在朝堂外的院門口,見到夢嬌公主竟然等在那裡。

  一見到他,她就笑嘻嘻地湊過來,「尚真哥哥,和我去喝茶啊。」

  「喝茶?該找你算帳才是。」回頭看了眼同樣剛出朝堂,距離他不遠的妻子,他沒好氣地瞪向眼前人。「那天你和夜溪胡說什麼?」

  夢嬌眨著眼,笑得很無邪。「我是幫你啊。你追她追得這樣辛苦,我實在怕你白白付出一份真心,結果人家並不在意。」

  曹尚真蹙眉。「我幾時要你為我操心這些事了?」

  「還真和我生氣了?」她扁扁嘴。「你這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啊!以前怎麼和你鬥嘴,你都是笑咪咪的。」

  「以前是以前,現在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誰若欺負我妻子,即使是皇帝皇后,我都要上前問一問。」

  「哼,你該問的事情還多著呢。」夢嬌突地正色,壓低聲音說:「最近父皇可能會找你麻煩,你自己小心。」

  心頭猛地一震,他沉聲問:「什麼意思?」

  「我說不清楚,只是那天無意中聽到母后和父皇爭執什麼,似乎與你有關,我也不好上去多問,所以來提醒你一下。」

  曹尚真倏然眼前一片清明,多日來那種隱隱約約不好的預感,就像是得到了印證。

  他微微一笑,「多謝你提醒,我會小心留意的。」

  才轉過身,妻子就站在身後十幾步開外的地方,遠遠地等著他。

  他走過去,笑問:「怎麼不過來?」

  「不方便打擾你們兄妹說話。」她偏著頭,又抿著唇角,顯然是對夢嬌當日的話依然耿耿於懷。

  他淡笑著拍拍她的臉。「你別誤解了,她是好心來提醒我的,只怕我最近會大禍臨頭呢。」

  丘夜溪立刻緊張地抓住他的手。「什麼意思?什麼大禍臨頭?」

  「噓--回馬車上說,小心這邊有旁人耳目。」

  才上了車,她就急急追問:「她剛才是什麼意思?該不會是因為你娶了我,陛下就故意找你麻煩?還是皇后的意思?」

  曹尚真搖頭。「娶你已成定局,皇上也不能平白拆散人家好夫妻。說起來,這件事我是有些預感,你以為當初我之所以能扳倒丞相,只是因為證據確鑿,他無法抵賴嗎?那其實也是陛下在背後暗許而已。」

  「陛下早已不喜歡丞相?」

  「嗯。丞相坐這個位置三十年了,朝內不知有多少同黨,勢力之大已成為朝中一大隱患。陛下雖然對他有諸多不滿,但也不能忽然罷了他的官,所以就借我之力殺人而已。」

  她怔怔地聽著。「那現在呢?他不是很重用你?」

  「重用我是因為必然有人要頂替丞相這個位置,否則朝廷就會亂了套,但是我保薦了你做兵部尚書,又與你成了夫妻,陛下必然會像當初防丞相一樣來防備我們了。」

  丘夜溪又是憂慮又是不解。「不是說你很得陛下寵信嗎?」

  他苦笑。「寵信不假,但此一時彼一時,過去我是他從小看著長大,親手培植的朝內新秀,如今我已權傾一方,他還能坐得住嗎?我畢竟是外戚,姓曹啊。」

  「那該怎麼辦?」她抓緊他的手,心亂如麻。「早說你不要太張狂,朝中還有丞相的舊部吧?只怕也會有人在皇上面前說你的壞話。你近日有沒有收受賄銀?有多少把柄會被人攥在手裡?或者,你可以推辭掉這個代丞相的位置,就做你的戶部尚書好了?」

  曹尚真伸臂攬住她的肩膀,低頭枕著她的秀髮,很開心她難得的慌張。「夜溪越來越會替我著想了,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好不容易坐到了這個位置,為什麼要拱手讓人?尤其是現在,既然我在陛下心中有了問題,忽然請辭,反而顯得我心中有鬼。」

  「你做事,向來喜歡行險招嗎?」她察覺到他的語氣中,類似孤注一擲的危險氣息,因而更加擔心。

  「不出險招,就不能有奇效,我做人的確如此。」他自信、堅定,當然張狂依舊。

  曹尚真忽然病了。去府中找他詢問事情的人看到他臉色蠟黃,不住發抖,還在不停地忙公務,於是找他處理政務的人都變成了去看望他病情的人。

  後來不堪府門前過於車水馬龍,曹尚真終於向皇帝請旨,告假七天,皇帝立刻表示出對他病情的殷殷關切,先是命幾名德高望重的太醫去府上診病,又同意他休養幾日,將各部的奏折改在交予中丞之後,直接呈交皇帝。

  曹府這才終於清靜下來了。

  走到廊下,丘夜溪看到婢女捧著一碗湯藥走來,問道:「是少爺今天的藥?」

  「是。」婢女話音剛落,她便將那碗藥接過來。

  「給我吧。」

  推門走入臥室,曹尚真正披著衣服坐起,她一邊將碗放下,一邊輕聲責備。

  「怎麼起來了?」

  他看著她笑。「躺了一天,也該活動活動,要不然就真的病得半死不活了。」

  「我以為你有什麼妙計,竟然想出來裝病,結果糟蹋的是自己的身子,陛下真的會因為心疼你而不和你計較嗎?」她皺著眉扶住他,將藥碗端過來,一勺一勺親自餵給他喝。

  「雖然生病代價不小,但是好歹暫時轉移了陛下的注意力,你看現在府門前這樣清靜,陛下就不用怕我結黨營私了。」

  「那也只是暫時,你的休假結束,還不是會恢復老樣子?」

  「這幾日沒了我,朝中雖然不會大亂,但是陛下必然感到任務繁重。他年紀不小了,太子又一直頂不上用,身邊可信可托之人一個也沒有,累他幾日,他會重新考慮如何安置我。」

  喝下最後一口藥汁,他不禁抱怨,「怎麼也沒個冰糖葫蘆甜口舌?這藥也太苦了。」

  「你自己找苦吃,怨得了誰?」她嘴上譏他,卻從袖中拿出一個紙袋,袋子裡裝了七八顆山楂果,正是從冰糖葫蘆簽子上取下來的。

  曹尚真大喜,興奮地叫道:「夜溪啊夜溪,真不愧是我最最喜歡的夜溪,還是你最懂我的心!」

  她嘴角含起一絲淺笑,看著他一顆顆囫圇吞棗似地嚼著冰糖葫蘆,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問:「下一步你想怎麼辦?」

  「偷得浮生半日閒,能休息幾日就休息幾日好了。」他將空的紙袋子一丟,倒到床上,一手拉著她,「這幾日也辛苦你了,兵部那邊你還要忙,這邊又要照顧著我。」

  「你這麼大的人,不用我照顧,家中的婢女們自會忙著過來獻慇勤。」

  她用拇指抹去他唇角邊一道淺黃色的藥漬,卻被他一下子拉倒在懷中。

  「都病了,還這麼大的力氣。」她嘟囔一聲,所有話語就被覆住,苦澀的藥汁和酸甜的山楂果,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她有點頭暈。

  「夜溪,怎麼辦?我陷得越來越深了。」他呢喃著,手指輕輕玩著她鬢邊散落的一縷秀髮。

  她一愣,忽然明白他說的意思,於是蜷縮了身子在他身邊擠出一隅,淡淡道:「那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聽?」

  「我不是早就說過?夜溪說的話,我聽。」

  「那麼……以後別再做貪官了。」

  他忽然笑出聲,「你心中的好官壞官,就是清官和貪官之分?」

  「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他頓了頓,「官場之道,為人之道,種種事情皆不能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我不想做官場裡格格不入的假道學,若非要做一股清流,到最後只會讓人抹得更黑。」

  她蹙著眉心,想說他是詭辯,但是看在他還病著的份上,暫時不想和他計較這些。

  此時屋外有家丁稟報,「少爺,少夫人在這裡嗎?宮中派公公來傳話,說皇后請少夫人入宮一敘。」

  「皇后又找我?」丘夜溪倏地皺起臉。「我可不可以不去?」

  「也可以,就說你也病了。」曹尚真笑著握緊她的手,「反正我吃壞肚子的那盤生肉什麼時候都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叫他們也給你準備一份。」

  「算了,又不是什麼刀山火海。」她起身,和吃生肉相比,她寧可去見皇后。

  皇后這次的臉色沒有之前那麼難看,但依舊是把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大圈後,才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明知道她已經嫁給曹尚真許久,皇后居然還以「姑娘」一詞來稱呼她,便知道皇后心中對自己的芥蒂依舊未除。

  她恭敬地行禮,客氣回話,「多謝皇后陛下關心,他的病情已經穩定許多,只是現在身子虛弱,不能出門。」

  「這孩子向來身子骨硬朗,這一次怎麼會突然病倒?」皇后像是自言自語,並不需要她回答,又將話題一轉,「夢嬌有沒有和你們說起什麼朝中的事情?」

  「夢嬌公主與我並不相熟,是否和……相公說了什麼,我並不清楚。」丘夜溪一咬牙,將最不喜歡的那個肉麻字眼說了出口。在皇后面前,她並不想示弱迴避,既然曹尚真都已經是她丈夫,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叫出來。

  看著她緊繃的表情,皇后倒是挑了挑嘴角,「既然你已經把自己當作曹家婦,好吧,有件事我就問問你。倘若陛下有日罷了尚真的官,你會怎樣?」

  猛然聽到這樣驚天動地的問題,丘夜溪心頭一沉,靜默半晌後,說:「娘娘是問我身為尚真妻子的意思,還是身為朝廷之臣的意思?」

  「兩者都可。」

  「若陛下罷官事出有因,也確實是他自作自受,那我就聽從朝廷的安排。」

  「他若入了獄--」

  「我為他送牢飯,送到他出來的那一天。」

  「他若要被問斬--」

  她一震,凝視著皇后,「會有那麼嚴重嗎?我聽說娘娘很疼他,不會任由他被陛下問斬的。」

  「現在是我問你的意思。」

  抿著唇,她半晌後回答,「那要等到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會怎樣。」

  皇后審視她良久,沉下聲音,「現在陛下手邊有一些奏折,就是說他平日裡收受賄賂,買官賣官,還有些人聯名指證……」

  丘夜溪渾身輕顫,急急道:「但娘娘和陛下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你也知道他是清官還是貪官。」皇后歎了口氣,「其實是貪還是清,都無所謂,反正民間不是有句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貪,那一點俸祿夠做什麼?但是眼下陛下就是對他有了芥蒂,如果揪著這件事不放,我怕尚真真的會有危險。」

  沉吟片刻,丘夜溪問:「娘娘叫我來,和我說這些話,是想讓我做什麼?」

  皇后再歎口氣,「讓你回去告訴尚真收斂些,我能幫他的,自然會幫他,但是幫不了的,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望著她,皇后的目光中不知道是惆悵還是感慨。

  「當年……你娘對你爹倒是全心全意,即使他要駐守邊關幾十載,那邊黃沙漫天,是女人最怕去的地方,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

  丘夜溪一怔,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接著皇后又道:「尚真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一直當兒子一樣疼愛,陛下這次要為難他,她娘又不在世,除了我,還有誰能疼他?既然你已嫁給他,做了他妻子,我只盼……你們夫妻患難時要一條心,我不想尚真丟了官,又沒了家。」

  丘夜溪這時才真正明白皇后的意思。她以為皇后厭煩她,一直給自己難堪,卻沒想到皇后如此關心曹尚真,不僅放下芥蒂,勉強接納自己,更不惜洩露機密,那一句「夫妻患難時要一條心」,更是讓她為之動容。

  於是她垂下頭,輕聲說:「是,我知道了,娘娘 請放心,我不會負他。」

  剛剛離開皇后的春瀾宮,送丘夜溪來的太監又站在門口說:「丘尚書,陛下要見您,請您即刻過去。」

  原來皇帝也已經知道她入宮的事情?那她和皇后說了什麼,皇上會知道嗎?

  她原本並不懼見皇帝,也一直覺得皇帝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只是最近的事情一出,使得她在見皇帝前心頭七上八下,不再像以往那樣從容。

  立在議事殿門口,她沒有立刻被引領進去,殿內似乎還有人說著什麼話。過了一陣子,殿裡的人才走出來,與她打了個照面,她一愣,竟然是太常縣縣令。

  「丘……尚書。」他遲疑一瞬,似在考慮如何稱呼她。

  值此敏感時期,丘夜溪的直覺也非常敏感,以他的身份品級,若無大事,沒資格見到皇帝本人,後上也不會召見他。

  於是她開口就問:「陛下召見大人是有什麼事嗎?」

  太常縣縣令眼神飄忽,支支吾吾地搖頭。「也沒什麼,陛下是問我縣內洪水之事--」

  「不對,陛下找你必然還有別的事情,請大人明言,是否與曹尚書有關?」她直接切入重點。

  他像是被驚到,眼神躲得更遠,「丘尚書說笑了,陛下召見下官,怎麼會和曹尚書有關?」

  此時殿內司禮太監出來宣召,「宣--戶部尚書丘夜溪晉見。」

  但丘夜溪動也沒動,依舊盯著太常縣縣令,「大人,當日我曾要求與大人共同對付曹尚真,那時大人也就知道了一些曹尚真的私密事情,但是大人不要忘了,正是曹尚真幫大人盡快爭取到那筆賑災之款,否則,現在只怕大人還和一縣的百姓泡在水裡呢!」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冷得極有壓力,讓太常縣縣令訥訥地低下頭,好半天才說道:「是,下官知道這些事情,曹大人是對下官有恩,丘尚書也是……」

  「我與你沒有任何恩情,我和他為的都是茯苓國的百姓,若是大人順了什麼人的意思,扳倒了曹尚書,你認為朝內還有幾人扛得起這副重擔,收拾得了這個爛攤子?」

  「丘尚書,陛下在等您。」司禮太監又催了一遍。

  她最後又說了聲,「請大人三思而後行。」這才丟下他,走進內殿大門。
第十章

  回到曹府時,丘夜溪一直很恍惚。

  皇宮內,大殿上,皇上和她的對話猶在耳邊迴盪--

  「如果朕要你交出兵權,就可以放過尚真一馬,你肯嗎?」

  「我肯。」

  「你不怕朕到時候反悔?」

  「陛下是一國之君,君無信不立。」

  「你和尚真不是一路人,怎麼會嫁他?」

  「因為是他,所以嫁他。」

  皇上的話,看似沒有章法,東問一句,西問一句,讓她摸不清他到底在打什麼算盤,但可以肯定的是,皇上的確對曹尚真有了看法,而且近日似乎就要下手了。

  進了府門,家丁和她問候,她也沒有在意,直至走到臥室門前,才恍然清醒過來。到底要不要將今日在宮中見到的人、說過的話都一併說給那男人聽?

  畢竟他心思比她縝密,若說了,他可以及早有應對之策。但是出宮時,皇上卻對她說:「今日朕見你之事,不必告訴尚真,讓他安心養病,朕不想他在病中還為這些事操心。」

  這是威脅吧?就是怕她會轉告他,然後他們君臣又有一番鬥智鬥勇。

  她的手碰到房門,輕推了一下,又撤了回來。天也黑了,他應該是睡下了,還是明日之事明日憂吧。

  剛要轉身,屋內的聲音卻已經響起,「夜溪,你回來了?」

  他竟然聽出她的足音?這下沒辦法找借口離開,她只好推門進入。

  「沒事,你早點睡吧,皇后沒有為難我什麼,只要是我好好和你過日子。」

  黑暗中,曹尚真半靠在牆上,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她知道他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本來並不心虛,但被他這麼一看,卻沒來由的讓她手足無措起來。

  「夜溪,過來,讓我看看你。」他柔聲說。

  她磨磨蹭蹭地走過去,站在他床邊,沒話找話說,「你怎麼還不睡?晚飯吃了沒?」

  「見我只有問吃喝的事情嗎?」他像是在笑。「怎麼皇后沒有留你吃飯?談了很久?」

  「也不算久,只說了一會兒我就出來了。」

  「那你卻這麼晚才回來?」

  「……出宮之後又去了趟兵部。」

  「兵部的人還有為難你的嗎?今天老胡來了我這裡一趟,就是京城總督。他原本對你有些想法,但是最近幾日倒是非常佩服你,又不好當面誇,就到我這裡來說了你一車的好話,看,夫君我雖然終日足不出戶,也與有榮焉。」

  她很想笑,但是嘴角就是扯動不起來。

  他看似無意地又問:「今天遇到什麼麻煩事嗎?你很心神不寧的樣子。」

  「沒事。只是……在想公主和你說的話,你病了這些日子,陛下到底會怎樣看你?」

  她雖然極力想扯開話題,但是生平不會說瞎話,結果繞來繞去,又繞回到心底裡的糾結所在。

  曹尚真的聲音一低,「在宮中還是遇到什麼人了吧?是皇后說了什麼,還是遇到什麼人又和你說了什麼?」

  她遲疑一刻,還是說出了口,「我遇到了太常縣縣令。」

  「哦?那傢伙,還沒有出京上任?」他慢悠悠地說,「你在宮中遇到他?以他的品級,沒這個資格入宮啊。」

  「他是被陛下召入宮的。」

  「為了賑災?尺寸之功也值得宣召?」他的語氣裡滿是不屑的輕蔑,但這輕蔑其實只是假象,因為他話鋒一轉,又問:「陛下是為了別的事情見他吧?與我有關嗎?」

  「我不知道。」這個回答她也算誠實。雖然百般提醒太常縣縣令,也隱隱猜到他入宮的秘密,但其實她並不能確定他和皇上對話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曹尚真想了片刻,又問:「夜溪沒有答應什麼不該答應的事情吧?」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說。任何人,任何話,也不能將她從他身邊拽走,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麼陛下有沒有威脅你什麼?」他又笑了笑,「你應該是見到陛下了吧?他最喜歡用的招數就是威脅,想來已經威脅過太常縣縣令,然後又來威脅你?」

  丘夜溪猛地握住他的手,「若他們有人要傷你,我第一個擋在你身前,但是你也要保證,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

  他震動地聽著她如此豪壯的宣言,幽幽的黑眸熠熠生輝,「是否會陷入險境我不知道,因為陷阱總是別人挖的,但是我不會給你擋在我身前的機會。夜溪,我娶你,不是讓你來陪我共度難關的。」

  「不能共度難關的夫妻,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斷然否定他的話,「明日我去見些人,你想辦法和陛下那裡再拖延點時間,討好邀寵是你的本事,陛下對你恩寵了這麼多年,不會說斷就斷個乾淨,你說過他心中有很多顧慮,不會為了打壓你一人就丟下整個朝廷。」

  「若真要做犧牲,我就不要這個兵部尚書之位了,這本就不是我心中所想,換個人,與江山無礙。只要我讓出位,你對朝廷的威脅就會銳減,陛下必然不會再步步緊逼。」

  她想了一路,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前任丞相就是與前任兵部尚書勾結,才會對茯苓國造成這麼大的動盪和變故,皇帝心有餘悸,對於他們這對夫妻臣子頗為忌憚,想削權打壓,也是情理之中。

  她和曹尚真相比,既懵懂又無知,只懂得練兵打仗,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而曹尚真家中世代為官,他還沒有出仕就已經在皇宮和人事中浸淫多年,又有這麼多的朝中官員與他交好,若兩人之中一定要有人退讓,當然是她退出。

  靜靜地聽著她這番話,曹尚真沉默半晌無語。

  「怎麼?我說的不對?」

  「不,你說的都是道理,而且是不容質疑的好道理,只是我以為事情還未到你想的那麼極端,不需要你將自己擺在犧牲的位置。明日你要見什麼人?」

  「……當初我找來幫我扳倒你的那些同盟。我想太常縣縣令既然都已經被陛下召見,其他人只怕也要見陛下了。」

  「你想阻止他們說什麼?不說我的壞話?」他一笑,「別傻了,夜溪,你大還是皇帝大?那些當初在你於朝堂上和我對質之後,有幾人跑來向你表示過惋惜?太常縣縣令都已是個見風轉舵的角色,更何況他人。」

  一番話說得她不由得洩了氣。

  正無可奈何之時,忽然有家丁急匆匆地來敲房門。「少爺!宮裡起火了。」

  兩人同時大驚。宮中怎麼會起火?

  丘夜溪立刻跳起來,「我去兵部調人。」

  曹尚真拉住她,飛快地說:「夜溪,這可能是你我這一戰扭轉乾坤的關鍵。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要冷靜沉著!」

  她不明白他忽然如此堅決又嚴峻的言詞背後是怎樣的心機深沉,但是眼前救火第一,也來不及多想,只是飛快地說了一句,「你還病著,不要出去,有任何消息我叫人來通知你。」

  宮中起火,非同小可。丘夜溪趕到兵部的時候已經得到消息,起火的地方竟然是太子宮!

  去宮中救火的事不需要兵部出人馬,自有宮中太監侍衛忙碌,她來兵部調人,第一件要務是把守住京城各方城門,以防是有人故意縱火,然後縱火逃跑,其次,全城戒嚴,不許任何人上街看熱鬧,以防有人趁亂暴動。

  等她趕到皇宮門口時,看著宮中火光沖天,火勢竟然一點也沒有被遏制住的跡象。

  「情況如何?」她拉住一個滿臉黑灰的太監追問。

  那太監驚魂未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聽說……太子還在火中。」

  「太子?」顧不得宮中那一大堆禮儀,她立刻帶人衝了進去。

  跑到一半,遇到總督胡大人,胡大人也氣喘吁吁,灰頭土臉的,看到她,忙說道:「丘大人不要再進去了,火場火勢熊熊,一般人都靠近不得。」

  「太子還未救出嗎?」下一刻,她身畔居然響起曹尚真的聲音。

  丘夜溪驚得轉頭。「你怎麼來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面前火舌飛舞,周圍到處是又哭又喊的太監宮女,眼看站在不遠處,正捶胸頓足又無可奈何的那一對黃袍之人正是皇帝皇后。

  他眉宇一沉,喝道:「去找床被,再找桶水來。」

  「你要做什麼、」丘夜溪直覺不妙,曹尚真卻推了她一把。

  「你去攔住皇后,別讓她再往前靠,否則大殿房梁崩落,會砸到無辜之人。」

  她本能地按照他的話去做,跑到皇后身邊,不顧禮儀地拉著她往後撤,皇后大怒,用力甩脫她的手,叫道:「大膽!你居然敢拉本宮!」

  皇后拚了掙扎,力氣也著實不小,逼得丘夜溪不得不說了句,「恕臣得罪了!」便並指點住了她的穴道。

  皇帝看到她們的爭執,歎著氣說:「這樣也好,不能再讓皇后靠前了。」話音剛落,卻聽到遠處的胡大人驚呼一聲。

  「曹大人,萬萬不可!」

  丘夜溪驚訝的轉頭,只見曹尚真竟然披上一床被水澆濕的錦被,衝入火場。

  她震驚萬分,衝過去想要拉住他,奈何他的身形太快,兩人又距離較遠,一下子沒有拉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衝入火舌陣內!

  丘夜溪的心神幾乎都被燒碎了,她站在火焰前面失聲大吼,「曹尚真!你若是今日死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她忽然間明白,他之前和她說那句話的意義--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要沉著冷靜!

  可是此時此刻要她怎麼可能做到沉著冷靜?她大聲喊著,「再拿一床被來!」

  胡大人眼明手快的擋在她面前阻止,「丘尚書,請您冷靜,我已經命人入火場救人。丞相人已經身處險境,您不能再去冒險了!」

  「我怎麼能將險境留給他一人?」她又急又怒,眼角迸出淚水,卻被撲面而來的火風一下子燒乾。

  即使相距燃燒的宮殿還有一定距離,但她的臉頰上全是蒸騰的熱氣,只要一呼吸,就是灰塵和火星一起襲來,幾乎無法喘息。她都已如此,那男人在火海之中怎麼可能全身而退?

  皇帝也踉蹌著跑過來,驚詫連連地問:「尚真呢?他去了火海裡?!」

  此刻,丘夜溪再也壓不住任何心事,不管不顧地大聲質問:「陛下!如今您信了他了嗎?若他今日傷在這裡,陛下是不是就不會再將他視作敵人了?」

  她不敢想「死」,只能說「傷」,事實上,讓他傷到一點都會讓她心疼。

  從不知道他這個人的生死安危竟然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瞬間就把她架上了油鍋,打入十八層地獄。以前她叨叨唸唸,都是煩他、厭他,恨不得能早點離開他,成親之後,雖然心情早有了變化,也知道自己心中有了他,只是「有」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卻是足以震撼她自己的結果。

  她丟下僵在原地的皇帝,甩下試圖阻止她的胡總督,被子水桶都不要了,扯下旁邊未著火的宮殿帳簾就要衝入火門。

  驀地,一個人影倏然從火中衝出,將她重重一撞,撞到旁邊安全的地方,然後她聽到周圍所有人都爆出驚天動地的歡呼。

  她怔怔地看著那人將背上的一人交到胡總督手裡,又說了些什麼話;怔怔地看著那個人滿面疲倦又目光清亮地四下梭巡著什麼;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直到對方與自己的目光相交,一抹熟悉的,讓她從未如此揪心的笑容,就此爬上了他的唇角。

  「夜溪……」曹尚真對她伸出手,頃刻倒了下去。

  她這一次沒有停留,沒有遲疑,一下子將他抱住。

  「別擔心,我沒什麼事。」他悄悄在她耳畔說,「只是覺得很累。早知道就不吃那些生肉,不裝這場病了。」

  丘夜溪笑不出來,只想流淚。一隻手摸著他的臉頰,幫他擦去臉上的污垢,審視了好半天,她才輕聲說:「還好,沒有燒壞臉,以後你還可以用這張臉去騙姑娘的心。」

  他一怔,然後就笑了起來。沒有想到,不久之前他從馬背上摔下時開的玩笑會被她記在心中,又在這時拿來揶揄。

  「不會有別的姑娘了,只有你。若我今日燒壞了臉,你還要我嗎?」他開著玩笑,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由她架著自己。

  「不要。」她咬著唇,一滴淚掉下,聲音哽咽地說:「一個將自己的生死隨意丟棄,心中都沒有我的丈夫,我才不要!」

  「我保證這是唯一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他抓緊她的手,將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眼角餘光遙遙地看著不遠處的皇帝,四目相對,只是一瞬,他投去笑容,換來的是皇帝若有所動的幽然眼神。

  他未上前,只是靠著妻子,緩步走出皇宮大門。

  遠遠地,他好像聽到皇帝的一句話。「叫宋太醫去曹府,看看曹尚書的傷勢如何?」

  「宋太醫?」他低聲笑了。「太醫院首座,總算待我不薄。」

  皇宮這日意外失火,讓曹尚真翻了身,因他救太子有功,皇帝下令褒獎,不僅賞賜不少珍貴藥材,還在他休養傷病之時下旨將他直接封為丞相,加封太子太傅,一時恩寵無量,朝中無人能敵。

  但曹尚真的假期卻拖了很久,倒不是之前的病還沒好,而是他對自己在火場中燒出手背一道疤痕之事耿耿於懷。

  在府中,他心痛地將疤痕給妻子看,「夜溪,你說我以後手上就有這麼一道疤痕了,多難看!無論是寫字彈琴,都要和它相對。以前我娘在世,常說我這雙手生得最漂亮,比女孩兒家的手還好看,現在可怎麼辦?」

  丘夜溪無可奈何的瞪他一眼,「你是真的心疼手,還是借題發揮不想上任?」

  「之前當代理丞相,我已經累得與你一日內說不上幾句話,真做了丞相,還不知道要累到如何,結果皇帝還加封了什麼太子太傅?哼,早知道,當日不去救人,就少了現在這麼多麻煩了。」

  「你捨得嗎?」她又用白眼瞥他,「自從你受傷之後受了封,門口便多出那麼多來拍你馬屁的人。昨天,我看到連胡總督都在偷偷給你塞禮盒,他走後我打開一看,竟然是千年人參!若你不是丞相和那個太子太傅,誰會這樣巴結你?」

  他笑著在她臉頰上偷香一記,「你怎麼這樣不體恤我的真心?我是想再和你多待幾日,好歹我們新婚不到一個月,你現在做兵部尚書已經如此累了,再加上我,何時才能給我曹府添丁?我爹可等著抱孫子,已經和我提醒好幾次了。」

  「……哪有那麼急的?前次我和陛下請辭兵部尚書,陛下不同意,我有什麼辦法?」她緋紅了臉,「再說……就算你去上任,我才不信你會耽誤辦這種事情。」

  她羞窘的往外一走,卻被他在身後一拉,不偏不倚跌落他懷中。

  嬌花軟玉,明月花香,他可不會辜負這樣的良辰美景。

  至於丞相和太子太傅的職責,雖然他賴不掉,也萬萬不想賴,但是讓他再拖幾日,也不算過份吧?

  輕笑一聲,他低下頭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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