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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非娶不可 作者:陳毓華

[情感] 非娶不可 作者:陳毓華

他吃了她的叫化子雞之後竟然心軟,不想殺她?
  他可是殺人不眨眼又潔癖加上沒感情的魔教島主,
  竟會因為一隻雞放了一個女人?
  他向來不怕強者,遇強他越強,但遇弱女子呢……無解!
  可惡,這次又是誰卡在船底作怪,拖上來殺了!
  咦,又是她?她不顧自己全身是傷拚命跟他求救,卻吐了他一身,噁心!
  帶她回島上,她卻哭得比孟姜女還誇張,真吵!
  罵完他冷血,又噴得他滿臉口水後昏倒在他懷裏,真髒!
  他一定是有病,好好一個魔教領導人卻被她搞得狼狽不堪,
  呿!她竟然還敢甩他一巴掌,指使他不准殺人,真是對她太好,
  讓她爬到他頭上去了,可惡,關去死牢!
  然而看她不吃牢飯又生病沒洗澡,他百年不見的憐憫冒出頭,
  抱去他床上細心照顧她,她卻不領情的跑了,
  看來他這魔教島主不好好施展威嚴,真會叫她給看扁……

楔子

  他很小,小小的手甚至拿不動沉鐵打造的匕首。

  拿不動,咬著牙用長布纏了又纏,除非手斷,要不然那把短劍絕不可能離開他掌心。

  苦練的招式晦澀艱難,他稍一遲疑,暗中一條黑黝黝的鞭子隨即無情的甩了出來。

  那鞭在肉體上面的聲響很沉,那痛,入了骨髓。

  起初,他還會嚎叫,可是換來的是更加冷酷,沒頭沒腦的鞭打,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是家常便飯。

  黑暗的密室什麼都沒有,只見一支經年燃燒著濃濁臭氣的牛油火把,一堆睡覺用的乾稻草,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春夏秋冬,甚至從來沒洗過澡。

  三餐是從鐵柵欄外丟進來的一個大碗,裏頭放了不知道什麼動物的碎骨頭、窩窩頭、地瓜皮或是芋頭塊。

  他沒有選擇的自由,不吃,只有等著餓死。

  他被當成什麼養著?

  日子久了,連他自己都模糊了。

  心思忽地飄遠,似能看穿他心思的荊棘鞭如同毒蛇狠辣的勒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差點將他勒死。

  義父稍不如意就打他出氣,這不是頭一回,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捱打的痛苦教訓教會他即使把牙關咬斷也不能示弱,不能掉一滴軟弱的眼淚。

  有那麼一回,他餓到全然沒有力氣了,那條烏金的鞭子還不停的從頭頂、肩膀、甚至胯下打了來,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既然要死,又何必繼續委屈的飽受這老人的無情凌虐?

  他反擊了回去,割斷餵在身上的那條長鞭,趁著老人驚愕的同時欺身飛撲──

  匕首見了血。

  他想這次死定了!

  破天荒的,他不只沒受到任何處罰,從那以後,大碗裏的餿食多了一塊平常人家就算年節也不容易吃到的肉。

  老人依舊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經常整得他死去活來,可是這樣的殘酷讓他改頭換面,學到終生受用不盡的教訓──

  那就是想活下去就要離開這裏,想離開這裏,就得殺了這魔人,要殺掉這惡人,那麼,他必須變強,比誰都要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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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次數

  • 亞莉

第一章

  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不過這隱士……該算哪一行?

  這隱,很不容易,要隱在人煙荒涼的地方,想要什麼沒什麼,要安貧樂道,要把柴米油鹽醬醋茶當沒這回事,要不怕草屋風吹就倒的可能,衣服上面就算有千萬個補釘,也要有穿百納衣的想法(先決條件還要會拿起針線縫縫補補又三年),不介意一天吃一頓稀飯,一天喝一瓢子的水,以面黃肌瘦為身材標準。

  這談何容易,喜歡自虐的人不多吧!

  古往今來,太遠的記不住,咱們挪近點的說,當隱士隱出名來的也就這麼一位陶先生淵明大哥。

  陶先生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有泰半因為仕宦生活免不了要大拍長官馬屁,他厭惡又做不來,加上東晉士族文人普遍羨慕隱逸作祟,於是乎大爺他不幹了,拍拍屁股解印掛職,拖著他那歹命的娘子當農夫去。

  不過他老人家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慘狀說明了他實在沒有當農夫的本錢,連最簡單的豆子都種不活,平盛年代還有青菜可以摘來吃,遇上災年夏天經常餓肚子,寒夜沒有被子可以蓋,後來草屋被火燒了,只好借住朋友的船屋靠朋友接濟終老。

  所以,隱士是好當的嗎?

  這可比財大氣粗還不容易。

  話說南山下也有這麼一戶人家,恰恰也姓陶,可跟骨氣無關,這家人天生狗屎家運好,好到令人眼紅。

  除了不需要這五斗米,從三代前傳下來的產業就算學那風流人物整天吟風弄月飲酒作樂也沒問題。

  按理說這麼沒有後顧之憂,人生幾何,不好好附庸風雅對不起自己跟父母留下來的大筆財富。

  偏偏陶家長子,這陶向淵從小被關在房間裏讀書,孔孟論語背得滾瓜爛熟,別人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功名,想說可以撈個官位坐坐,可他沒想要光宗耀祖也就算了,卻走火入魔的把陶淵明先生的田園生活當作人生最高目標,還非常的努力貫徹,實施在自己跟家人身上,要求家裏不管男女都要會下田、能拿鋤,一早跟著他理荒穢,還堅持要到月亮出來才帶著月色荷鋤歸。

  陶宅不只十餘畝,田地十幾分,這麼多忙不完的活,他又這麼有錢,請幾個佃農或是僕人照料管理不為過吧?

  門兒都沒有!

  共同勞動,維持生活,這是他時時掛在嘴上訓誡弟妹的金玉「涼」言。

  他不只對農耕有著高度的熱忱,也學人家養雞養鴨。

  這些,全然是為了生計啊。

  但是,男人把外面的活兒幹完了可以蹺腿當大爺,身為他唯一妹子的陶步荷卻倒了大楣,天不亮要起床,忙完了田事還要主中饋,裏裏外外都靠她張羅。

  想他陶向淵堂堂一個男子怎麼可以在這種小細節的地方違背古聖賢的教誨?君子遠庖廚嘛,越遠越好。

  不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自命清高的日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幾個月前陶向淵的收成穀物需要加工,卻跟負責碾磑的水利加工會會長因為細故爆發了衝突。

  如果只是口角倒也不打緊,反正種田對他來說只是種心酸的,家裏也不缺這一點糧食,雖然人工舂米費時費工,了不起把收成再從水力碾米廠搬回來就好,可他為人心高氣傲,想說既來之,哪有再搬回去的道理,這一口氣嚥不下,回來之後竟異想天開弄一個碾米廠自己來使。

  朝廷早有明文規定禁止人民私設碾磨。

  可一旦鬼迷了心竅,他哪管得了這麼些,他深信有錢能使鬼推磨,他有的是銀子,怕什麼?

  於是他到處奔走,水力衙門、員外郎都收到他以各種名義送去的銀票。

  碾磑水利加工是牟利行業,可撈的油水很多,但是呢,不管朝代換了又換,國號改了又改,能賺錢的行業向來都由皇室、權貴或是實力雄厚而且有經營頭腦的富商大賈構設壟斷,他想分杯羹,要打通層層關節,就得要有把銀子丟進水裏的心理準備。

  他不只把大把銀子往水裏丟,從來不打關係的門路要硬殺出血路來,又談何容易?

  金山銀山虛耗,坐吃山空這天來得很快,最後還落了個罪名。

  一番折騰下來變成了鄉里的笑話,他裏外不是人,心結越孵越大,悶悶不樂後竟然開始臥病在床。

  大夫是要請的,不過通篇一律的搖頭。

  「心病需得心藥醫,抱歉,老夫無能為力。」

  醫藥費給了不少,卻都只得到這麼句話。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那天我忙著別的事,也不會發生這種事。」陶步荷又送走不知道這幾個月來第幾個郎中。

  向來呢,這類事情都由她負責,一直以來也不曾出過紕漏,很不幸,陶家大哥心血來潮的出馬,不但沒把事情辦妥還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都是妳大哥太廢柴了,也不過幾句話,就這麼禁不起!」端著藥碗打房間出來的顏如玉,對陶步荷的自責一點都不贊同。

  顏如玉是陶向淵指腹為婚未過門的妻子,雖說未過門卻常常在陶家來來去去,她性子急有話就說,遠比事事隱忍的陶步荷要敢怒敢言多了。

  她就是看不起未來夫婿那迂腐的樣子。

  這婚要不是爹娘在肚子裏的時候指的,她才不想甩他。

  「大嫂!」

  比較顏如玉的有話直說,的確,陶步荷具有了長女的堅毅性格,吃苦耐勞家事一把抓不說,對陶向淵逆來順受絕無二話,只是有時候她閑下來時會想著,她大哥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或許她也算幫兇。

  表面上他們家男大女輕,女子什麼都不是,可骨子裏所有拋頭露面的事情卻要靠她一手扶持。

  沒辦法,誰叫她家裏有個比她還不肯拋頭露面的大哥,小弟又那麼小,什麼幫手也沒有的她只能從權,管他什麼門戶觀念,管他什麼面子裏子,反正她在家沒有發言權,大哥說了算。

  真要把那些士大夫觀念一條條列出來討論要求,只是跟自己過不去而已!

  「收成的穀子只能放在倉庫裏發芽、受潮,一整年的辛苦等於完全白費了,難怪大哥不舒服。」

  顏如玉可不這麼想。「說來說去,這些還不都是伯父跟伯母害的,他們重男輕女教出只會在家裏作威作福,一出門什麼交際能力都沒有的笨蛋來。」

  連她都知道這陶步荷活該沒藥救,最先是被爹娘教導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現在爹娘沒了,又被大哥洗腦洗得很乾淨,把他的話奉為圭臬,每天做牛做馬毫無怨言,如今陶向淵捅出這麼大紕漏來,以為裝死就會有人出面替他收拾了嗎?

  「噓!」陶步荷把食指放在唇上,因為她聽見房間裏面翻身的聲音了。

  果然裏面馬上傳出叫喚聲。

  「我進去看看大哥要什麼,廚房有做好的飯,妳去喊小雒來吃。」

  「嗯,知道了。」

  陶步荷推門進屋,看見本來有氣無力的陶向淵一反常態的倚在床板上,雙眼發亮。

  她腳步遲疑。這反常的模樣通常都不會有好事,她不禁發毛……

  *   *   *   *

  太陽每天上上下下,每天都會天黑,沒什麼了不起。

  不過天黑後,隻身一人待在這座幽幽林子就不好玩了。

  真要說,她也不是來玩的。

  大哥要她來找水源地,說是他們從此不繳水稅了!

  這是違法的事情耶。

  水碾米廠設不設得成還是個問題又異想天開,這種吃力不討好又違法的事情,她大哥卻像吃了秤坨鐵了心的要蠻幹。

  以她一個女人家沒見地又缺乏知識的小腦袋來看,簡直……簡直無聊透頂!

  大哥堅持要她來,就算一點頭緒也沒有,好,她水袋乾糧款一款也來了。

  無頭蒼蠅般的找了又找,她又累又餓,更悲慘的是,因為找得太過認真,迷路了。

  她活該受虐的,誰叫她那麼聽話。

  「有人嗎?」

  肯定是沒有,她叫心酸跟壯膽的。

  「有人嗎?」

  都清楚不會有人了,叫什麼叫啊!

  沒辦法,偌大的林子就她一個,不喊些什麼,她會哭。

  這林子在天色光亮時就樹蔭遮天、陰氣森森,天黑後伸手不見五指,無名的恐懼滋生,雙腿又癱得不聽使喚了。

  這光景,不會有人出來找她的。

  不能哭不能哭,就算哭也沒用。

  抹掉可疑的水氣,她抬起比石塊還要重的腿繼續往前邁進,當她轉過巨大的岩石塊,咦,是因為她今天累過頭,眼睛花了嗎?就在遠遠的地方有著亮光,而且那種亮度……是火堆!

  勇氣頓時從四肢百骸生了出來,有火,表示有人,有人,表示她有伴,有伴,都比山精鬼怪來得好。

  她橫跨過亂石堆,鼻子甚至還聞到烤肉的香氣。

  「好香。」

  不能怪她眼中只有食物,中午帶出來的麵餅早就下肚,她眼光直直盯著串在竹叉上黃香肉嫩的山雞……應該是山雞肉吧?挑了個可以守著的位置坐了下來。

  這不會是無主失物吧?

  火堆燒得劈哩啦作響,可肉快要焦了耶。

  要是燒焦,不是很可惜嗎?

  浪費食物是會遭天打雷劈的,她合起雙掌向老天祝禱感謝後,左右橫豎還是沒人影,便小心翼翼的把整隻雞移開火堆,一邊喊燙一邊扳下雞腿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誰讓妳吃我的食物?」黑影罩了過來,滿地落葉竟然沒有發出任何聲息,衣袂無風自動,如同夜魅。

  「嗄?」

  陶步荷掉了下巴,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快整衣站起來,這一站,放在襟上的香雞整個掉進了灰燼堆裏,她七手八腳的想搶救,可想而知是完全來不及了。

  來人有著頎長的身軀,全身上下的黑與陰森森的聲調,幾乎都融在夜色裏,分不清人或妖物,叫人不寒而慄。

  「您……您是這隻雞的主人嗎?」好可惜一隻雞,要是用水洗一洗,應該還可以吃吧?

  男人沒有回應,他看也不看陶步荷,逕自對著黑漆漆的夜裏吩咐上了這麼一句──

  「殺了,我不想看見她。」

  幾乎聽不出波折高低的句子一了,黑色披風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扯動,人就要遠逸而去。

  「殺我?」陶步荷吞嚥了好大口水,「慢……慢、慢著,大爺!」

  男人充耳不聞。

  陶步荷顫抖的幾乎感覺到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雙或許更多雙的眼睛正虎視眈眈的看著她,只要眼前這施發命令的男人一走開,她就會被殺!

  為了一隻雞被殺,沒道理嘛。

  所以,說什麼她都不能放他走!

  陶步荷一把抓住那人的披風。

  四周的空氣一瞬間像被完全抽乾。

  「我知道肚子餓的人容易發脾氣,我馬上就去把這烤雞恢復成剛剛乾淨又香噴噴的樣子,不過雞腿被我吃掉了,你不要生氣啊。」

  真要說,他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就能抽開被拉住的披風,把人甩到天邊去,不過看在她竟敢跟他講話的份上,他就瞧瞧她有什麼辦法還他一隻雞。

  黑夜裏伺機而動的眼隱沒了,彷彿從來沒有過。

  陶步荷像是知道他改變主意,「你可以去幫我提水嗎?」

  一片靜寂。

  「知道了啦,不願意就說一聲。」

  「哼!」

  「好啦,我動作已經很快了。」

  「妳最好別想逃走!」男人躍上高高的巨石,即使依舊看不清他的五官,可那睥睨天下的氣勢卻是有增無減。

  「我要是知道路早就自己下山去了。」她還在回嘴,嘟嘟囔囔的摸索著,走到附近的小溪用水袋裝滿水。

  當然,一點武功都不懂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著,她要是稍有異心,身首異處會是最終的下場。

  「不要慢吞吞,動作給我快一點!」有人不耐煩了。

  距離很遠,他的喊聲卻比面對面還要清楚。

  「我馬上就來。」整個人被駭了一跳,可被大哥跟爹娘教育得太過成功的她絲毫沒敢拖延。

  一步也不敢慢,回到火堆旁她把水袋的水全部倒入黃泥地上,來回跑了兩趟,一把一把的將成糊狀的泥抓起來往雞身上塗,塗滿了,利用粗的樹枝在火堆灰裏挖了洞,這才把裹滿厚泥的雞埋進去。

  她蹲在一旁,眼睛瞬也不敢瞬的盯著。

  由於雞肉本來就已經熟了,不到半盞茶時間她又趕快把整隻雞挖出來,剝落的泥塊不只把雞身的灰燼全部清乾淨,輕輕一戳,雞身份離,流洩出來的湯汁簡直是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那個……」

  男人橫她一眼。

  「我是想問……藏在暗地裏那位大爺要不要……這隻雞好大一隻,你也吃不完不是嗎?」

  男人有些意外。「妳向來都這麼愛管閒事?」

  「哪有,我只是建議。」

  他輕易的把烤雞撕成兩半,一半隨手丟入一片漆黑的某處。

  就這樣,男人吃著她呈上的叫化子雞直到吃完都沒有再吭氣。

  至於陶步荷,她累得不住點頭,點啊點的,頭都垂到了胸口,直覺生命沒有了危險,一等男人拋掉手中的骨頭,她已經偎著大石塊睡著了。

  儘管她髮絲披散,遮去了半張臉,而那張臉又髒又疲累,粗布衣服也沒好到哪去,可那睡著的臉卻像極了純潔的孩子。

  雙手隨意擱垂在大腿上,她掌心紅透,有些水泡甚至已經破掉,她卻只是在迷糊中輕聲呻吟,然後幾不可察的皺了下眉頭,又沉沉睡去。

  那是一雙做盡家事的手,談不上細緻或美麗,卻讓已經準備走開的男人隱約想起一個跟她有得比的笨女人。

  「島主?」

  「算她走了狗運。」

  撂下這話,男人如同鬼魅的消失了。

  半晌──

  有幾塊柴火忽地從半空而降還恰恰掉在火堆裏,一絲火星都沒激起,就像被人用手安穩的放了上去似的。

  陶步荷鼻息安定的睡著,毫無所覺。

  *   *   *   *

  三個月後。

  水力衙門大門邊的小門被打開了一條縫。

  「走走走……走啦,越遠越好!」

  一個女子被推擠了出來,高高的門檻害她跌了個踉蹌,摔了個結實。

  這一摔不是普通的痛,可她咬住牙飛身又撲向前。「這位大哥,求求您……就讓我見一見大人,我不會耽誤大人辦公的。」

  衙役的手不耐煩的猛揮,粗聲粗氣的趕人,「我家大人不想見妳,叫妳別來了妳不聽,再不走別怪我對妳不客氣!」

  「請讓我進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大人說,拜託,拜託!」陶步荷不放棄,急急忙忙的把手貼在門板上,希望衙役大哥別那麼快關門。

  這惹惱了衙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管妳來幾次都沒有用!趁早死了心吧妳!」

  陶步荷趕緊從帕子裏掏出一塊碎銀。「大哥,天熱您辛苦了,這點錢給您喝點涼水。」

  「這……小姑娘,不是我不幫忙,咱家大人鐵了心,妳就算塞再多銀子進來也沒用,聽我勸,妳那大哥的案子了不起也就坐上幾年牢,妳一再冒犯我家大人沒好處的。」拿人錢財,語調口氣終究是軟和了些。

  「我大哥是一個斯文人,他熬不過的……」

  「這我也沒辦法,我仁至義盡,小丫頭回家去吧!」他當著陶步荷的面把小門關了起來。

  這一關,關上陶步荷最後一絲希望。

  碰了一鼻子灰的她瞪著門板,心裏的不滿到了極點卻又無可奈何。

  門板不可能回應她,倒是有人輕拉了下她的裙擺。

  「姊。」小男孩有張清秀又不失稚氣的臉。

  陶步荷蹲了下來,面對他。

  「小雒,怎麼不跟如玉嫂子在家?」

  「她只會罵我。」

  「是你又不聽話了吧?」

  「大哥呢?」小小年紀也懂得見風轉舵的小孩連忙改變話題。

  「大哥可能還要在衙門住幾天,暫時是回不了家了。」

  「姊姊不是帶很多銀子來換大哥回家?」

  「銀子有時候也不見得有用……你太小,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的那麼簡單,知道嗎?」

  他顯然不知道,也有聽沒有懂。

  「妳的臉,痛痛。」小雒想去摸陶步荷的臉卻怕碰痛她,小小的手收了回來。

  她的臉頰撞到石子路面挫傷,雙手也有擦傷。

  「剛才不小心摔的。」

  「姊姊是女生,醜醜。」

  「醜就醜到底了,反正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天仙美女。」

  「我要吃豆腐腦。」什麼美女啊還是大哥這種複雜的問題,對才九歲大的小雒來講,還不如一碗豆腐腦重要。

  「就知道要吃!」起身拉住他柔軟的小手,兩人離開了水力衙門。

  「要吃豆腐西施賣的豆腐腦。」

  「你啊,人小鬼大!」

  「我還要竹篾蚱蜢!」柿子挑軟的吃,這淺顯的道理小孩最是明白。

  「你乾脆一次把竹槓敲完好了。」

  「姊,妳明天還要來嗎?」其實只有阿姊當他是小孩,他不小,該曉得的事也都明白。

  「當然!」

  陶雒沒說他明兒個也要跟著來,畢竟他也是家裏的一份子,要救大哥怎麼可以少了他?
第二章

  浩瀚的湖沒有邊際,碧水共天,滄溟空闊。

  如飛的掛舟,優遊在秋風徐徐的綠波上。

  掛舟上就兩個人,梢公的年紀不大,身材精壯,頭戴斗笠遮去了面目。

  至於據著船尾甲板上的另個男人,一腳高高蹺起,雙眼輕閉,一頭長髮任它隨便披散,一襲袒胸露肩的紫袍,左臂上束著金光閃爍的一圈臂釧,隨心的打扮,不從俗,也不隨流,一般百姓看見就知道該遠遠避開的麻煩人物。

  轉眼間掛舟去了一里多的水程,人聲漸乏,耳邊只有梢公用力划動船槳的水波聲,還有偶爾躍出水面的魚跳聲,空山靜寂的,如同另外一個世界。

  行進中的小舟忽地停了。

  不等男子發問,梢公已經摘下斗笠露出臉黑如鍋底,豹頭虎額的方臉。「似乎有東西在下面,屬下下去瞅瞅。」

  男子沒有任何回應。

  不待片刻,竄進水中的男人鑽出水面帶出飛濺的水花,騰空後又安穩的落回甲板上,一連串的動作下,小舟居然晃也沒晃。

  他把懷裏的事物放下。

  「稟主子,有人落水了。」

  「扔了。」

  連看上一眼都不屑,視人命如草芥。

  男子沉默了下。

  「你有意見?」

  讓布紫陽產生興趣的不是被撈上來的人,是跟隨著他多年微瀾的不尋常反應。

  從來不管他說什麼,微瀾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他緩緩起身,優雅而妖嬈。

  妖嬈是怎麼都不適用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的,可在布紫陽身上,完全沒有衝突,真要說還沒哪個人敢胡亂批評他的模樣……

  當然也有少數忘記把眼睛帶出門的,那些人墳頭的草應該不只一個人那麼高了。

  他一掌支撐著船板看似隨意從容,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微瀾卻如芒在背,他低下頭。

  「這位姑娘島主也見過。」

  「本大爺見過的人何只成千上萬,我每個都要記住他們的長相嗎?」

  「屬下不敢!」微瀾單膝跪了下去。

  布紫陽鳳眼微掀,如玉脂的臉有抹叫人分不輕情緒的邪佞。

  「她什麼來頭,居然讓你求我?」

  他起身,輕盈得像頭花豹,腰際那條色彩鮮豔的帶子黑裏透紫,為他更添幾許詭譎之氣。

  甲板上,趴著一個布衣粗褲還纏滿海藻的女子,好不狼狽。

  布紫陽用腳將人踢翻過來,看見一張面容憔悴、臉色青白的臉蛋,脖子上有圈明顯發紫的手掌掐握痕跡。

  這一翻動讓陶步荷呻吟出聲,接著咳出一口又一口的水來。

  布紫陽厭惡的離得老遠。

  她困難的睜開眼,一看清眼前有人,慌不擇人的掙扎爬起又撲倒,這一撲很糟糕的撲到最痛恨被人靠近的布紫陽腳邊。

  陶步荷抓住他腳踝,艱難的要求,「這……位大爺,請……救救……我弟弟,他也在那……船上……」

  布紫陽盯著她伸出來的手,一掌便想往她的頭頂劈下,偏生這時候她楚楚可憐的抬起眼,不住哀求。

  「拿開妳的髒手,要不然我廢了它!」

  「不……不放,求求您救我弟弟,他年紀小,咳……他會被賣掉……」她直視著布紫陽那豔如桃李、一身不事生產氣質的臉龐,心繫的只有跟她一起綁在官船上的陶雒。

  「弟弟?」他淡漠卻異常美麗的眼睛閃過什麼。「妳不替自己要求,卻擔心那種將來不會跟妳再有任何關係的人?」蠢。

  「求求您……他要是被賣掉,遭遇太慘了。」

  「他慘?哼,這世間淒慘的人何只千百!」

  「求您……」

  「憑什麼?」他冷哂。

  陶步荷縮回一直抓住不放的手,蜷窩回甲板上,表情怔忡,不過瞬間她重新攢著布紫陽的袍角。

  「公子若是願意伸出援手,小女子願意終身做牛做馬、任勞任怨的讓公子爺差遣。」她咚咚咚的磕頭。

  做牛做馬?哼,他布紫陽是什麼人物,要奴隸,多得是想上他逍遙島的人,多個人不過是多浪費一份口糧罷了!

  不過看在她這麼誠意的哀求上,或者,她這副樣子會讓他想起自己也有個笨阿姊。

  他從來不懂心軟是什麼,眼睛長在頭頂,他長這麼大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對他來說,喜歡不具備任何意義。

  人不過跟螻蟻沒兩樣!

  「妳最好記住自己說過什麼話。」就在陶步荷心灰意冷的時候,布紫陽冷如冰窖的聲音決定了她未來的命運。

  陶步荷不敢置信的結巴了。「您的意思是……答應嗎?多謝大爺,我給您磕頭了。」

  布紫陽才不理她額頭都快磕出血來,逕自吩咐微瀾,「你去瞧瞧!」

  微瀾點頭,藉著船頭縱身一點便飛掠丈餘,在湖中腳不沾水的直往他處而去。

  他走後布紫陽逕自走進細竹編織的船艙躺下,竟然闔目睡去。

  至於心急如焚的陶步荷好半晌聽不到裏頭有任何聲響,才想到可以站起來,哪知道早就跪麻的膝蓋又去磕到,吃過水笨重的衣物更叫她難以動彈。

  她頹喪的垂著肩膀,只能有一下沒一下的擰著身上的衣料,繼續坐在船舷上等那男人回來。

  一方掛舟沒有目的的隨著水流飄蕩,足足有一頓飯時間過去,累過頭的她等著等著居然打起瞌睡了。

  日光流轉而過,微瀾回來了。

  他面色有異的把陶雒放下。

  「島主。」他躬身。

  「去這麼久?」懶洋洋,不是很滿意的嗓音。

  「這位姑娘惹了不該惹的人。」

  「哦,你的意思是現在才要把人扔下船嗎?」

  「屬下不是這意思。」

  「要不然呢?」

  「屬下斗膽。」

  「說吧,你找了什麼麻煩回來?」布紫陽踱了出來,漠然負手。

  「是官船,載的全是罪犯,船卒說這位姑娘是受家人牽累,獲罪要流放荊州去的。」

  大湖茫茫,他可是很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人。

  「我沒興趣聽這些狗屁倒灶的廢話,人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不過是你帶回來的,自己想辦法安置。」

  他大爺討厭與人牽扯。

  尤其與人有關的感情牽絆他一律厭惡。

  「小的知曉了。」微瀾不敢多說。兩顆山芋不可能是主子的,他好像……不是好像,是只有接收的份了。

  *   *   *   *

  透明白紗飄動同時,落地無聲的鞋尖也一同探了進來。

  兩層高的樓閣,卻如履平地。

  那是上等的皮革靴子,上頭卻濺著幾滴褐色的東西,他一現身,血腥味同時撲了進來,本來各自低頭打盹的三個小婢同時醒來,必恭必敬的斂眉低首,齊喊──

  「島主回來了。」

  布紫陽陰柔的身軀往中間一站,雪白色鑲銀絲線的袍子清晰可見都是大片大片的血漬。

  三個小婢見怪不怪,一人飛快的替他更衣、脫靴,一個鑽進南海明珠串成的珠簾裏面只手掀起簾子,恭請已經渾身赤裸的他進去。

  脫光衣物的他肩寬臀窄,胸膛結實,雙腿長直,無論身形或是體態充滿了力美與勁道。

  每當他外出殺了人回來,定要沐浴淨身,享受完殺人那瞬間的快感,在事後一定把自己弄乾淨。

  沒有人喜歡殺戮,可是當殺戮變成一種習慣,這人是不是早就被什麼給扭曲了?

  撒滿薔薇花瓣的大浴池煙霧嫋嫋,漢白玉石砌的池子早注滿乳白的湯水。

  他滑進池子裏,闔眼閉目享受從麒麟口中奔吐出來的衝擊力道。

  「嗚……嗚嗚……」

  他剛蓋上的眼皮抽動了下。

  「嗚嗚……嗚嗚……」

  還在哭?

  這是第幾天了?魔音傳腦吵得人心神不寧,那丫頭要是以為自己在縱容她,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三個小婢神色緊張。

  她們伺候布紫陽多年,就算朝夕相處也拿捏不住主人的脾性,只是瞧見他才放鬆的肌肉又繃緊了。

  又……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用力的拍了下水花。

  咚!幾個小婢齊齊跪下,聲音已是微顫,「島主饒命!」

  布紫陽濕淋淋的站起,看也不看那三個丫鬟,信步踩上石階,「還杵在那做什麼?過來更衣!」

  他受夠了那個愛哭鬼!

  「是。」不敢稍有停滯,三人動作迅速的完成所有動作。

  他拍開門,趿著軟鞋,跨過門檻,那身淺紫的紗褂瞬間只剩一角貼著門滑過不見。

  廊下滴漏聲殘,梧桐影搖,這座閣樓是用這島上特產的荷花、香芷、杜衡、紫貝、桂樹、木蘭、辛夷、薛荔構造出來芳香四溢的水中宮室。

  尋著哽咽不停的哭聲,他來到微瀾住的小屋。

  就知道這沒創意的護法只會把人放在自己的地盤上,要是照他向來的手段,一上岸就把人扔了了事。

  他站定,袖子一揚,上了閂的門應聲打開,獨坐在小敞廳裏的陶步荷被冷風一灌,忍不住打了哆嗦,再睜眼一瞧,這一眼彷彿千斤壓頂,堵得她硬生生打了個嗝,這一打越發抽噎得說不出話來。

  布紫陽天神般的站在門外,一明一暗,表明了不想跟誰牽扯不清。

  「哭什麼,吵死人了。」他的人長相異魅陰美,連聲音也如山澗清泉滑過,沁人脾肺,他外出向來絕對不會以真正的聲音示人,可在自己的島上,便絲毫不肯偽裝了。

  「對……不……住……這……位爺。」她明明很壓抑了啊,怎麼還是吵到人了?

  「知道錯就安靜的閉嘴。」

  「你以為誰願意……這樣……」她抖著唇。

  她有雙黑得純粹的眼珠,微蜜的膚色保守又耀眼,一頭及腰的髮濃黑如漆夜,雖然身上還是原來的粗布衣衫,面容在如豆燈下卻顯得出奇潔淨與清麗。

  「不過死了個人,妳哭個不停那小鬼就會回來了嗎?」

  微瀾把人救回船上的時候已無心跳,只有這傻姑娘不知道而已。

  陶步荷驚愕的張了張小嘴。

  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個黑鍋臉一開始就把她擺在這,什麼也都沒說,奔波、驚嚇、勞累、絕望,還加上小雒的死,大起大落的心情,心中極度悲傷,以淚洗面的她好不容易盼到一個人來露臉,想不到沒一句安慰也就算了,還口出惡言。

  她就算脾氣再好,家教又多麼深入骨子裏,這樣子叫她怎麼忍?

  「你怎麼可以……」她猛然抬頭,本來就哭得像核桃的兩隻眼睛又直直滑下一串淚來。

  「我怎樣?」布紫陽瞇起眼。

  「你冷血。」

  從沒哪個人敢指著他的鼻子罵,這丫頭好膽量!

  「那小鬼早死早超生的好,小丫頭,妳還沒看到本大爺真正冷血殘酷的手段,妳太嫩了。」他涼涼補上話。

  「住口!不許你說小雒的壞話!」陶步荷握住雙拳,哭過的她原來臉蛋就紅得像個熟桃,這一發怒,浸過水的眼珠流光溢轉,那眼瞳住進了一彎清澈明亮的月光和星子,竟有幾分氣勢。

  布紫陽眼神淡漠,卻繼續刺激她。

  「不許我說那小鬼,那麼捅了蜂窩卻丟給妹妹,又算哪門子的哥哥,妳的家人可真都是一個模樣!」他連陶向淵都罵進去了。

  陶步荷遲鈍的腦袋好一下才明白他拐著彎,不,直接又殘酷的罵了她的家人,她忽地站起來小旋風的捲到布紫陽跟前,渾身發抖。

  「你可以不救我,但是不管好壞他們都是我的家人,我不許你罵他們!」

  一個在門檻內,一個在門檻外,一個不動如山,一個氣得像被拔了毛的貓。

  「只是說幾句就捨不得了?小丫頭,本大爺還沒講完呢,這幾個人裏就數妳最蠢,同情別人之前也不會先掂掂自己斤兩,單憑一股傻勁兒就想對抗比墨汁還要黑的官僚,沒有人教過妳有多遠就離多遠嗎」

  彷彿被潑了桶冷水,她一聲都不敢吭,身子卻是搖搖欲墜。

  沒錯!惡人先告狀,最制式的官僚作風。

  她什麼都沒做,那天晚上家裏就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押走了,左右沒有鄰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屋子婦孺小孩,拿什麼跟人家拚?

  連個名目也沒有的關了兩天,經過她再三追問,才知道自己跟小雒竟然被判了個藐視堂上、共謀不軌、惡民的大帽子,財產充公,房子也被查封,流放為奴。

  大哥還關在牢裏生死未卜,小雒死了,大哥的無知,害慘了一家人。

  官船上要不是那押解流犯的官兵想侵犯她,小雒也不會為了要反抗遭到痛毆,那團亂裏她也不會落水……

  然後來到這裏,一個不友善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這幾天對她來說,比一整年還要長……

  「我話說到這裏,以後妳要是再不知好歹,就給本大爺離開這裏。」布紫陽也懶得廢話,準備走人。

  誰知道備受打擊、身心俱疲的陶步荷,卻在男人一臉霜寒警告的同時,倒進他的懷抱。

  事發突然,布紫陽完全出自下意識的抱住她。

  好輕!

  眼光不由得正視她小小的鵝蛋臉,她捲翹如扇的睫毛下是兩道日積月累的憔悴,至於眼角還有方才沾染了淚珠的痕跡。

  「微瀾!」他心頭微震。

  吼完才發現微瀾日前被他支開離去,右護法也不在。

  事不幹己,他大可以按照慣例再把她扔給別人。

  但……他惡狠狠的瞪著昏迷的陶步荷,當作米糠布袋的搖晃她。

  「喂!少裝死!」

  她如羽般的眉此時緊緊的蹙著,身子燙得驚人。

  「竟然敢昏倒?哼,妳最好是真的病了,要不然我一定把妳踢到豬圈去。」接著粗魯的把她抱起來,臉色不善的踢開門回他的水苑去了。

  他從來都不怕強者,強者強他越強,可沒有人知道的是,曾為殺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個性陰邪的他心裏有個小小的缺口──

  那就是拿弱者沒轍。

  *   *   *   *

  層層疊疊的白紗由高聳的苑頂飄曳下來直抵地面,花香浮動的水苑虛無又飄渺。

  躺在金線雲紋絲被上的陶步荷顯得非常嬌小,即便粗衣粗褲,如雲秀髮潑撒成美麗的流泉,睫毛又長又翹,鼻樑細挺,眉宇間那股書卷氣比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還要更勝幾分。

  布紫陽盯著她半晌,然後召來小婢女之首的納福。

  「弄醒她。」

  納福眼皮子多眨一下也沒有,她很有經驗的以手臂試了陶步荷泛紅的雙頰跟額頭。

  「稟島主,這位姑娘恐怕是招了風邪,您瞧她像不像滾紅的蝦子,這要請大夫來診治才行。」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等她醒,通知微瀾來把人領回去。」

  從水裏撈起來的弱女子撐了這些天才發病,算是堅強的了。

  「她是左護法的什麼人?」驚訝之餘,納福一不小心逾越不該的分際。

  她向來謹守本分,布紫陽只挑了挑鳳眼,就令她嚇得魂不附體。

  「納福知錯,島主恕罪!」

  「夜深了,我沒有摘妳腦袋的慾望。」他慵懶如雲,好好聽的聲音讓人以為在談的是天氣,好好看的唇瓣吐出來的卻是不把人命當回事的血腥。

  「謝主子不殺之恩。」納福能死裏逃生已是滿頭大汗。

  「趕緊把人弄醒,別讓我等太久。」

  「小婢立刻去辦!」不敢稍有延遲,她打發其他兩個小婢一個去喚人,一個去打水。

  即便現在的她是島主的貼身大丫頭,也不可能永遠保住這個地位。

  誰都知道喜怒無常的島主就算是貼身丫鬟,一到時間就會被換掉。

  布紫陽掀起雪白的簾幕轉身走開,寢室外頭夜涼如水,一條長長的走道橫跨過水渠,是水苑通往其他院落的唯一道路,要不是那幾個婢女需要,依照他殘缺的性格肯定是連這條橋也不會留的。

  他性子孤僻,其他院落也就遠遠的隔開。

  這座水中宮殿就像孤島中的孤島。

  他從來都不知道避嫌是什麼意思,他退出來只是肚子裏的酒蟲搔得他難過,出來找酒喝。

  他背倚圓柱,一腳擱在欄杆上,一旁石几上早有備妥的酒菜。

  幾盤精緻小菜,兩壺燙得暖暖的小酒,他執起酒壺就著口喝,夜色裏,長髮紛飛,衣袂隨風飄動,很快一壺酒進了腹中,他又換了一壺。

  天上星子閃爍,可他那不儘然是全黑又帶著褐的眼瞳裏卻什麼都沒有。

  萬籟俱寂,忽見一道黑影疾如流星趕來,一到水渠前便止了步伐,單膝跪下。

  「屬下回馳太晚,請島主見諒。」

  是風塵僕僕的微瀾。

  「交代你的事都辦妥了?」

  「東州懷家一十三口全滅。」東州遠在距離逍遙島幾百里外,他兩天來回還滅了人家一門已屬不可思議。

  可這對微瀾並不算什麼,他的輕功天下獨步,無人能出其右。

  「任務完成就下去領賞吧。」布紫陽的聲音不輕不重。

  人的過去並不是切斷了就可以全然不以理會,以前的他接受殺人任務,如今的他仍舊還在執行。

  「你們……怎麼可以視人命為草芥,你居然派微瀾大哥去殺人?」

  白紗被亂七八糟的扯動,已然醒過來的陶步荷掙開賣力要阻止她的納福,儘管頭還是暈得要命,人卻堅持著顛顛倒倒的撲到布紫陽跟前,很驚險的沒有摔到水渠下面去。

  布紫陽不動如山,至於微瀾黑鍋的臉可綠了。

  他一把扯過陶步荷。「妳是怎麼闖進水苑的?我不是再三叮囑過妳,島上妳哪裡都能去,就這裏千萬不能靠近。」

  陶步荷用力的甩頭想讓已燃燒成糊的腦袋清醒些,她面向布紫陽。「你說,是你讓他去殺人的?」

  「那又怎樣?」

  布紫陽滿不在乎的模樣激怒了陶步荷,她搖搖晃晃的抓住他胸前的衣衫不敢置信。

  「殺人、殺人,你把人命當作了什麼?你居然如此輕賤人命!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憑什麼去剝奪人命」

  他用兩根指頭就撥開了她毫無威脅力的鉗制,木然的表情難得繃緊。

  「人命本來就卑賤如螻蟻,妳以為妳比較高貴嗎?還有,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用這種口氣跟本大爺講話,認清楚,妳今天能站在這裏只是狗屎運好,碰上了微瀾百年難得的同情心氾濫,想指使我,妳差得遠了!」

  「我指使你又怎樣有種你殺了我!」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任性被嬌寵的姑娘,可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大哥生死不明,她就剩下一個人,她還遵從那些該死的三從四德做什麼?

  「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布紫陽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動怒了,上回抓狂發怒的時候滅了一個小國,再上次,他義父一手創立的魔教,數千條人命讓他一把火燒了。

  他五爪齊張,眼看就要往陶步荷細瘦的脖子掐去。

  微瀾垂首,不敢目睹。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三個排排站不敢離去的小婢女掉了下巴,至於本想閉上眼的微瀾則是反而瞠大了他原來就很驚人的眼睛。

  「妳打我?」布紫陽如輕泉的聲音輕得毫無溫度。

  四周連抽氣聲都沒有,陷入死寂。

  捂著因為一時衝動而甩出去的手,陶步荷的掌心也疼痛不已,看見布紫陽那不思己過還一臉陰惻惻的神情,她整個人都醒了,醒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第三章

  她好倒楣──倒了八輩子的楣。

  想當初落水的時候何必拚命掙扎著要活下去,如今撿回一條小命,瞧她現在落得什麼下場?

  陰暗潮濕的空間,腳下是吱吱叫跑來跑去的鼠輩,瞧瞧,連盞油燈也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打哪吹來的冷風,就算咬緊牙關還是冷得手腳都沒了知覺。

  老鼠,嚇不倒她,黑暗,她也不懼,可為什麼心好涼,涼得一點溫度也不見。

  是啊,三面石牆,一面鐵柵欄,這是島上為了關犯人設的監牢。

  什麼逍遙島!哪裡逍遙了?根本是欺騙眾生的名字。

  她連這座島長什麼樣子都還沒看過,卻回到籠子裏。

  想她陶步荷跟牢獄還真有緣,離開監獄也不過就幾天前而已。

  她想自嘲的笑,喉頭卻乾澀得像漠地,全身不知名的乾熱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痛,也許她快要跟小雒作伴去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只要是男人都是不被允許挑戰威嚴的。

  瞧她現在的模樣,得罪的人從官僚換成殺人魔,捅的樓子一次比一次大,下場也越來越悲慘。

  這樣也好,也好。

  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百般挫折的陶步荷心灰意冷,靜靜等死。

  她不聽不聞不問,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有人打開生銹的鐵鎖,拉開嘎吱作響的牢門。

  「姑娘,吃飯了。」

  跟地板上一模一樣的木碗被擱下了。

  「咦?妳一直沒有吃,這樣不行。」他是這裏的牢頭,年紀老得看不出年紀,可是他知道犯人交到他手裏不能出錯,主子吩咐要給三餐,他就得照著時間送過來。

  陶步荷依舊窩在破床上動也不動。

  「姑娘,妳把自己餓壞了又於事無補,何必呢?人是鐵飯是鋼,當個飽食鬼總比餓死鬼好。」

  她抬起茫然的眼神。「我要死了嗎?」

  牢頭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這問題。這裏是死牢,老實說,打他在這裏看管犯人開始,能好端端的活著出去的,還真少之又少。

  她知道自己這話問得多餘,遂把頭重新埋回膝間。

  「姑娘,不管怎樣,飯都是要吃的。」

  陶步荷留給他一個後腦勺,沉默得像泥塑。

  牢頭看勸不動她,只好拾起木碗退了出來。

  拖著蹣跚的步子,他想了又想。

  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關在這兒,就算沒有任何刑罰,餓死卻是早晚的事,這事……要不要往上報啊?

  雖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看著碗裏被老鼠啃咬過痕跡的窩窩頭,他還是低聲向看守牢門的張三吩咐了聲,離開他絕少踏出去的地盤。

  *   *   *   *

  牢頭來到微瀾的護法堂,經過通報,微瀾立即接見了他。

  「護法大爺,實際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您要不想想法子?否則那位大姑娘不是會先病死就是餓死了。」

  「她都沒進食?」

  「兩天一夜了,小老兒每天準時送飯進去,原封不動拿出來,那位姑娘……看起來是不想活了。」

  「想不到她性子這麼倔,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小老兒也這麼勸過她,不過我看她什麼都聽不進去。」

  本來呢,會關進水牢跟死牢的犯人肯定是有事犯到島主,可護法卻偷偷地給他這沒多少油水可撈的老頭子塞了銀子,既然不必直接面對島主,他也樂得做順水人情。

  「護法您看怎麼辦才好?」

  「你先下去,其他的我會處理。」

  牢頭唯唯諾諾堆笑退下。

  揮退了牢頭,微瀾忽而聽見非常細微的衣袂飄動聲。

  「誰?誰在那裏?出來!」幾句話之間,他手指的銀針已經招呼過去,人也隨之越過比三個漢子還要粗的銀杏樹後。

  樹下空無一人,只見三支銀針亮晃晃的釘在樹幹上。

  微瀾心中有不好預感。

  逍遙島上武功超越過他的屈指可數,難道有人潛伏了進來?

  他身繫整座島的安全,要是有奸細跑進來,不只整個島上的居民有危險,就連島嶼上的秘密也會被揭穿。

  陶步荷的事情只好暫時緩一緩了。

  他返身,召集負責巡邏的人手,星風急火的出門去了。

  不久,位在最偏西的死牢裏,來了個令誰都意想不到的人──

  「島……主!」牢頭心裏格登的跳。

  「開門。」布紫陽陰著張臉,像隨時都會爆發的樣子。

  牢頭哪敢有第二句話,抖著手跟臉皮開了死牢鐵門。

  布紫陽才下階梯就看見陶步荷了。

  「她一直都這樣?」

  「不吃不喝也不動,好叫人擔心。」

  「她是你什麼人,要你來擔心?」

  牢頭又堆笑。「小人失言。」

  完了,拍馬屁差點拍到馬腿上。

  「把門打開,我要進去。」她死了嗎?外面講話聲音這麼大她卻動也沒動。

  牢頭趕緊行事。

  布紫陽對牢房裏的一切視而不見,筆直來到破床前。

  陶步荷還是維持著幾個時辰前的動作。

  他伸手一推,她咚一聲倒了下去,露出一張淚痕斑斑又蹙眉的臉蛋。

  似乎,在掛舟上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這種帶著痛苦悲傷的臉。

  她倒下後嘴裏困難的喘著氣,已經是燒得不省人事了。

  「真是會惹麻煩的女人!」口氣是沖的,目光如冰,動作卻飛快的把人抱起來鑽出牢房。

  牢頭沒敢出聲,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家主子揚長而去。

  *   *   *   *

  他的床,從沒讓哪個女人躺過第二回,即便侍寢的小妾,也不儘然有進到水苑的榮幸。

  他是男人,需求發洩過後,一切就算結束了。

  「把她的衣服剝了,看到她這髒模樣心裏就有氣!」命令三個美婢,他怒眉青眼,氣的是她那要死不活的樣子,怒的是自己的心軟。

  三個小婢女再度看見陶步荷,什麼表情也不敢顯現,趕緊幹活,又是一陣人仰馬翻。

  一個替她更衣,一個請大夫,一個去打水。

  布紫陽氣悶的盤著手。

  她跟別的女人有什麼不同?相貌嘛只能算中上,論脾氣,頑固保守得跟小春有得比,他承認自己有戀姊情結,但是這女人,哼,她連小春一根頭髮都比不上!他素來由著性子做事,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藉口,心裏咒罵了一堆,為的是她給自己找了麻煩。

  軟衾臥榻上的陶步荷只剩單衣。

  她全身被汗濕透,這幾天冷熱煎熬,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原來落水後感染的風寒加劇,等最後一件單衣卸下,如玉般潔白的身子就只剩繪繡兩枝紅梅的褻衣裹身了。

  像是感覺到冷意,她縮了縮腳,她有雙纖細白皙如珍珠閃耀光澤的腿。

  布紫陽看直了眼。

  情慾對他來說自然得如同穿衣吃飯,但是曾幾何時,他竟然對一個身染重病、奄奄一息的女子也會生出慾望?

  他瞇緊不管任何時候都魅惑得像要把人吞進去的鳳眼,「我在東園,等袁來過後派人知會我。」

  納福頷首。

  真是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主子到底存什麼心腸,先是把人整治得死去活來又要救人,這會兒又撇下有性命之憂的人去找東園的醉姨娘。

  唉,不是只有女人心海底針,男人心又曾好懂過?

  「納福妳發什麼呆,妳再怎麼看主子也不可能對妳有意思。」打了水進來的迎春忍不住消遣自家姊妹淘。

  「妳這死丫頭片子,只會說風涼話。」納福佯裝生氣,叉著腰,儼然要修理人的凶樣。

  「別鬧、別鬧,咱們還是先幫這位姑娘淨身吧,要讓袁大夫看見可不好了。」

  「哼!」

  「迎春在這謝過納福姊姊了。」

  「妳這貧嘴的丫頭,快幹活啦!」

  水苑裏難得的嬉笑聲停了,可布紫陽的腳步可沒停。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他這麼匆忙的趕著要走,竟是因為看見她的身子落荒而逃。

  *   *   *   *

  一番雲雨結束。

  布紫陽雙臂枕在醉香芹特意替他墊高的鬆軟大枕上,腰際隨便搭著錦被,佈置雅致的寢樓漫著歡愛過後的氣味。

  細緻如瓷的小手沿著他堅實又富彈性的胸部曖昧的蜿蜒而上,又復折返朝著錦被下面探去。

  布紫陽絲毫不給面子的掀被而起,那冷淡跟疏離不言可喻。

  醉香芹古典絕美的臉蛋忽地閃過一抹哀怨。

  他總是這樣,歡愛的時候讓人欲仙欲死,一旦滿足,就什麼都不給了,就算她是他寵愛的小妾也一樣。

  「爺,小香哪裡惹您不高興了?」趕緊搭上上好的薄紗外褂,美妙的身材隱約可見,婀娜的款擺走向已經開始著裝的布紫陽身邊。

  「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妳自己歇下吧。」

  總是這樣,不輕不淡,她要的不是這些,可是她該死的明白島主對她只有肉體上的慾望,在他稀薄的情感裏,或許連什麼叫真心對待都不會。

  「爺,你從來不在棲香院過夜,我……這麼惹人嫌嗎?」就連伺候穿衣這種事情他也不假旁人的手,除了他身邊那三個小婢女,她連碰也不給碰。

  「妳想說什麼?」他轉過身來已經穿戴完畢。

  「留下來陪小香。」她請求。

  布紫陽伸出大掌撫了她細緻如花的臉蛋一下,「要我派人送妳出島?」

  醉香芹怔然,她不敢當著他面前流淚,愛到徹底的心多了新添上去的恨意。

  她從來沒計較過什麼,千依百順,可得到的只有一屋子的空洞華麗,她拿不到這男人的心。

  「你趕我走?」

  「小香,不要玩火,本大爺在收妳入房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我不想跟誰牽扯不清,妳要什麼我都能給,唯獨我的心,沒有,不妨告訴妳,我的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存不存在。」他涼笑,那笑的模樣不男不女。

  醉香芹被他的笑給涼透骨子。

  緣木求魚是嗎?

  「爺……」

  離開這個男人她又能到哪兒去?

  「妳別傻了,我可不是什麼善良的好心人,我是魔物,滿手血腥,跟著我妳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醉香芹呆若木雞。

  他看見了她眼中雖然極力隱藏卻還是顯露出來的懼色,大步離開棲香院。

  月下的他形影飄忽,銀白的月光與棲香院飄揚出來的錚錝琴聲交織成一張迷網。

  是該換了,他身邊從不留人超過一年,侍女、小妾都一樣。

  他不需要另外一個人來摸熟他的習性。

  他哪兒都沒去,回了水苑。

  重疊的紗像迷霧,迷霧裏的金色大床上安詳的睡著煥然一新的陶步荷。

  她的臉好小!布紫陽把自己的掌心印在上頭。果然,還不及他一個巴掌大,小巧的唇依舊是不怎麼好看的蒼白。他用食指戳了戳,卻意外的發覺她那兩瓣櫻唇柔軟得跟兔毛有得比。

  她不只每個部位看起來都小,就連此刻窩在大床裏的身子也玲瓏得像個孩子。

  她睡得很沉,一旁擱著尚未收去的藥盞說明了袁給她的藥裏下了安眠散。

  這樣也好,本來他以為回來還是要面對一個只要看見他,就老愛說教的小女人,剛剛路上還頭痛著。

  彈指滅掉各處的琉璃盞燈,他躺進床的一側。

  他只是今天把床借她一宿而已,而且是看在微瀾的份上,才能享有這份殊榮。

  他閉上細長的眼卻登時暴睜。

  只見本來蜷成一團的女人一隻手搭了過來,就靜止不動了。

  他厭惡被觸碰,向來只有他去碰人的份,絕對不允許誰伸出爪子來……

  然而,像是找到熱源的陶步荷夢囈的發出一朵輕歎,小小的身軀自然的滾了過來,然後在他伸開的胳臂裏找到最舒適的位置,像他曾在皇宮見過那叫做貓的動物般甜蜜的窩住。

  布紫陽差點要擊出的掌就差那麼一分的距離,她就會血濺當場,可他該死的耳聰目明,即便燈火全熄也能清晰的看見她眼下還有頸子尚未褪乾淨的青紫。

  嘴角自嘲彎起,他向來狠毒殘酷,卻為這來路不明的小東西破了一次又一次的例,布紫陽啊布紫陽,你不該有弱點的,有了弱點,你的死期也不遠了。

  他闔上眼,逼迫自己如往常的每一個夜晚,輕淺浮眠。

  *   *   *   *

  幾天過去──

  頭不痛了、身子也不再重得像吸飽水的棉花。

  睽違已久的清爽乾涼,甚至是慵懶的。

  陶步荷捏了自己的大腿,還是很用力的那種捏法。

  會痛。

  不是作夢。

  她不是在那充滿腐爛氣味的牢房裏等死嗎?這會兒怎又回到這間宮室來?

  她才有所動靜,珠簾子裏的三個小婢已經魚貫出來。

  「小姐醒了。」納福手裏捧著裝滿食物的漆盤。

  迎春手上是盥洗漱具。

  平安手上則是嶄新的衣物飾品。

  之前打過照面,陶步荷對這三個年紀小小的小姑娘還有印象。

  「我怎麼又回到這裏來了?」看著她們忙碌的動作,她堆了一肚子的疑問。

  「小姐以後喚我納福就好,」納福沿著順序比過去,「她是迎春、平安,小姐有事吩咐就叫我們一聲,我們都在水苑裏候著的。」

  「這裏……是妳們那壞心主子的寢房吧,我住在這兒太喧賓奪主了。」

  納福掩嘴笑。看起來她們家島主的形象很差呢。「我家主子要聽您這麼說會傷心的,您可是主子從牢房裏親自抱回來的呢。」

  「他……男女授受不親,這下我有何面目見人?」不,重點不在這兒,「他安什麼心?」

  明明把她關進那暗無天日的牢房也是他幹的好事!

  三個丫頭互看一眼,昨兒個夜裏她跟島主睡一塊的事情還是別說了吧,而且還不只一宿,江湖兒女的她們不計較這些小節,可這位小姐怎麼看就是出身良好人家,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的貞節毀了,這……大概會鬧出人命的。

  「小姐,凡事從權,這種事情就別計較了。」

  「可以這樣解釋嗎?」

  「當然可以,大家能在一起就是有緣,就像我們三個的命都是島主救的,島主救過的人那麼多,要是每個人都想以身相許,這座島再如何富裕也不夠吃。」迎春笑得可人。

  雖然這種說法也沒什麼不對,但是在陶步荷從小到大的教育裏,就算被陌生的男人看見一根指頭也是不應該的事。

  可如果用其他角度想,指頭要操持家務是怎麼藏得住?

  她很快釋懷。

  好吧!從權就從權,反正這權她也不是沒從過。

  「小姐來梳洗吧,早膳要是冷了就不好入胃了。」納福見她臉色緩和了許多,知道她不是那種頑固守著自己想法不肯放的人,不禁對她又萌生了幾分好感。

  在三個婢女的協助下,陶步荷還是費了不少時間才把自己打理妥當。

  她向來不喜歡在頭頂上做文章,老覺得頂著那些又重又累贅的金品銀飾不只不方便,還滿頭叮噹作響的,像怕人家不知道自己來到。

  平安看著未能簪上的金步搖,忽地想到什麼,撩起裙子往外而去,不一會兒帶回一朵碗公大的紅色海棠。

  「這不是簷下的西府海棠?」納福反應得快。

  主寢室的外頭沿著曲折的長廊放了一整排的西府海棠,雖算不得什麼珍貴的植物,可別在陶步荷挽起的墨黑髮色上──

  「妳們瞧,這別在小姐髮上比栽在盆子裏好看吧!」她很得意自己的傑作。

  銅鏡中的陶步荷雖然氣色看起來不算太好,可嬌豔的海棠襯得她多了幾分豔色,加上以青白二絲織成的繚綾,花紋宛如一簇簇的瑞雪,精美又奇絕。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一點都不假。

  「料子這麼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太浪費了,還是脫下來的好。」雖說不知道這三個小姑娘是不是因為主人授權下來才對她這般禮遇,即便不是,這種王公貴族才能穿上身的衣服,對她來說還是太超過了。

  「脫下來?」

  這小姐還真的與眾不同,不只敢跟島主頂嘴,對東、西園還有其他姨娘、奶奶們流著口水都要不到的衣料都不要,可真是奇怪。

  「會很麻煩吧?」好幾重的衣服,的確是很費工的,要她自己穿,她可能會先放棄再說。

  「不會的,小姐。」

  「我呢,不是什麼小姐,要是妳們不嫌棄就喊我名字,我叫陶步荷,這樣大家才不會那麼生疏好嗎?」

  「步……」年紀最小的平安開口就要叫。

  「不成!」納福出言阻止。

  「怎麼?」

  「請小姐見諒,島主賞罰甚嚴,主從有別,您在這兒就是主子的客人,我們是丫頭,怎能相提並論,小姐還是別害我們了。」

  「這樣呀……」她體諒的頷首。「那我就這樣穿著好了。」

  其實她也不大有力氣去爭什麼,她初來乍到總不好因為自己的隨性壞了人家規矩,而且,經過這番折騰,她也有點累了,原本壓抑住的咳嗽又湧了上來。

  「小姐累了。」

  「我想回微瀾大哥那間小屋可以嗎?」這裏,華麗得太過虛幻,她住不安心。

  「小姐不是在這裏住得好好的?」納福實在不明白。有福不會享,這位小姐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跟妳家主人非親非故,他能提供我一個小屋住下我就很感激不盡了,住這麼好的寢宮,我怕天打雷劈。」

  三美婢年紀雖小,可打小就在江湖上翻滾走跳,看過的人還會少嗎?這位小姐委實……太不識相……也就是太不知好歹了吧!

  「小姐,妳一定不知道咱們家主子是誰吧?」迎春可嚥不下這口氣。

  「他很有名氣嗎?」有名到連她都需要知道的地步?

  「迎春,閉嘴!」納福一張可愛非凡的小臉扮起嚴肅來,也非常具有嚇人的效果,對兩個年紀比她小一點的迎春跟平安是非常有用的。

  兩個丫頭果然順從的閉上嘴,只是一個嘟起嘴,一個瞪大了眼,顯然還是有幾分不服氣的。

  「小姐,」她欠了欠身。「這種事小的拿不定主意,您還是讓我去稟過主子再來回覆您。」

  「勞駕了。」

  受了禮,納福一臉想哭的表情。

  她長這麼大,向來只有跟別人鞠躬頂禮的份,這下讓小姐給她行禮,看起來逍遙島上來了個非常叫人傷腦筋的小姐呢。
第四章

  這一稟,好半天沒個下落。

  待在水苑裏的陶步荷百般無聊,三個小姑娘也不知哪去了,這水苑又大又冷,重重的紗幕擋不住由外頭穿透進來的水氣跟寒意,真不曉得住這兒的人在想什麼?

  拖著曳地的長裙,她逛出了寢室,走過橫跨水渠的走道,這才發現水渠種滿了搖曳生姿的荷花。

  這逍遙島的荷、蓮花遠近馳名,而水苑又在島中島的中央,水渠像是自然天成環繞著整座島嶼,對外形成天然屏障,又湖中的銀杏樹常年盛開,遮住了裏頭的人事物,讓這地處逍遙島最中間的水苑充滿神秘。

  她走來走去竟沒碰上任何人。

  可四處整潔可喜,花木自然茂盛的生長著,遠眺飛簷處處,這樣的環境絲毫不輸任何一個分封城池。

  因為都沒看到人煙,走得實在有點意興闌珊,說時遲那時快,小拱門轉彎處差點跟一個懷抱木製臉盆的大嬸撞個滿懷。

  「丫頭,妳走路不帶眼睛啊!」

  中氣十足,很先聲奪人的那種。

  「大嬸,真是對不住,我一時沒看清楚。」瞧她捲著褲管,窄袖也擄至膀子上,那盆上滿滿沾了泥的湘蓮。

  「我說妳這臉面生得很,又穿這不三不四的樣子,妳不會是從外頭跑進來想勾引島主的妖精吧?」

  「嗄?」

  「怎不說話?」

  「也不是我自願想穿成這樣。」她也很無奈好嗎?

  「去去去,我不管妳哪兒來的,這眼皮子上正缺人缺得緊,快去把這套衣服換下,來幫個人手。」大嬸正愁抓不到公差,一眼認定陶步荷是外頭那些一心想混進島中島好讓主子看上眼,進而收房過好日子的年輕女孩們。

  這也難怪,雖說同在一座島嶼上,島外的居民是最原始的人們,他們的生活雖說在布紫陽住進來之後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人心都是貪婪的,能過更好的生活誰不想盡辦法。

  「我是很想幫忙啦,可是,我沒有可以替換的衣服。」她那套從家裏穿出來的棉衣褲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這會兒叫她去哪裡把身上這貴重的衣裙換下來?

  「妳真會找麻煩,」白了陶步荷一眼,大嬸看似施恩的說道:「這樣吧,我家裏有的是衣服,不過先說好,妳這一身衣服可要歸我才成。」

  原來打的是這主意。

  得了便宜又賣乖。

  她也不在意,反正這身衣服也不是她的,借花獻佛,大嬸喜歡就換吧!

  片刻後,陶步荷換了身寒磣的粗布衣,衣料不只差還舊。

  聳聳肩,無所謂嘍,她還滿喜歡自己這原來的模樣。

  原來,七、八月是蓮子盛產季節,這裏產的湘蓮顆粒飽滿,肉質鮮嫩,被視為蓮中珍品,商人爭相搜購,送往各地。

  島上大半的人手除了各司其職,在崗位上跑不開的之外,家家戶戶的婦人小孩,具有勞動能力的人手都要來幫忙採蓮貼補家用,無一例外。

  迎面撲鼻的香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任誰都想不到這逍遙島上一分為島中島,週邊是鹹滋滋的海水,繞上一圈竟變成湖泊淡水。

  只見各色荷葉青碧,花骨朵兒黃的嬌柔,粉的豔麗,紫的淡雅,白的純潔,一下了水,以前遠遠瞧過那些採蓮的女子,划著小船看似優雅輕鬆,哪知道實際上……上了船才曉得辛苦,陶步荷沒做過這樣的活,兩三下就被一個小姑娘趕下船,說她添亂來的。

  天地良心,她可認真了好不好,只是馬有失蹄,人有錯手,坐不慣船的她又不是故意把整船採好的蓮子弄翻還讓小姑娘也成了下水湯……

  被一個小她好幾歲的丫頭片子嫌棄,自尊心還真受傷。

  管事的婆子看她不濟事,乾脆把她當驢子用,指著小板車上的木臉盆,「妳跟著張家丫頭走,看她怎麼做妳也學著就是了。」

  泥臭得很,她沒得選擇,盆子看起來不怎樣,裏頭又是水又是泥,還有要滿出來的蓮蓬。

  幾分力氣她總是有的,抱起比她整個人還要大上一圈的盆子,跟著前面綁麻花辮子的小姑娘往前去。

  至於瞧著她背影的婆子搔了搔老臉皮,喃喃自語:「這丫頭是哪村子的人,是我老了嗎,怎麼看起來怎麼眼生?」

  既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也沒費神去想,一轉身彎腰繼續幹活了。

  *   *   *   *

  「哇,是碼頭……好大……還有船耶。」

  人家是土包子進城樣樣新鮮,陶步荷打出生就長在山城,有的人終其一生別說看海,就算是船的模樣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對船沒什麼好印象,第一次搭船,是給人當流犯關在暗無天日的船艙下面,吐暈得一場糊塗,什麼海上風光壓根沒見過。

  鹹鹹的海風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氣味。

  碼頭上人來人往,光著身子的漢子嘿呵嘿呵的扛著麻布袋,來往於船橋和貨倉之間。

  大大小小的船隻各式各樣,載運的貨物也不盡相同。

  其中最顯眼的是艘戰船改良過的貨船,帆桅、巨大的風帆、瞭望台、炮口一應俱全,一圈巨大的黑色麒麟威風凜凜盤據在船身上,是船家的標誌。

  然後她看到了布紫陽。

  他就站在那兒,手裏拿著絹紙跟旁邊的一個男子低聲在討論什麼。

  璀亮的纏臂金釧在他修長的膀子上閃爍,色彩鮮麗的腰帶被海風吹得颯颯作響,像要騰飛起來。

  他一抬眼,也看到了陶步荷。

  本來不見任何情緒的眼神先是掠過她,然後一怔,臉上有了表情。

  他拋下那個男子直直的走過來。

  有人拐了陶步荷一下,是本來走在她前頭的張姓姑娘。

  「島主真俊對不對?」

  她看了直往這邊過來的布紫陽又看看身旁的伴……咦,不會吧,她在流口水……對著已經逼到眼前的……島主?

  張家丫頭屏住了呼吸。他們島主在笑嗎?島主笑起來的樣子會會……會把人的魂勾跑啦!

  「為什麼我每次看見妳,妳都這麼狼狽?」他的眼裏只有陶步荷。「還有,沒有允許誰讓妳出來的?」

  她抱緊一直往下溜的大盆子。

  「你又在忙什麼?你一次那麼多問題,要我先回答哪個?」

  「算了。」有哪個女人像她這樣閒不住,身體稍微好了就出來亂亂跑。「我問妳,妳覺得本大爺跟別人不同嗎?」

  「咦,有嗎?很普通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他丟下一批人就為了跑來跟她說這個?

  「很普通?」他的眉頭詭異的挑動。

  「難道你多了兩隻手還是尾巴?」哪裡不一樣?她看不出來,而且他問得沒頭沒腦的。

  「我當然不可能有那些怪東西!」他惱。

  顯然他們的對話都讓後面那男人聽了去,他很不識相的發出嗤笑。

  布紫陽眼光如冰的砍過他。

  很好,安靜了。

  陶步荷看不懂他們幹麼要眉來眼去的,不過她這麼直截了當會不會傷了他男人的自尊心?

  那修補一下好了。

  「不過,」她嚥了下口水。「憑良心說,你的俊很難形容……」

  這次布紫陽不只眼角抽筋,他慢慢瞠大漂亮的鳳眼。

  「不是娘娘腔?」

  她堅定搖頭。

  「那我要是這樣?」笑。

  孰不知他這一笑多少人捱不住腿軟了,就連湊在陶步荷身邊的張丫頭也被他風情畢露的笑把整盆蓮子給倒了而全無知覺。

  陶步荷瞧瞧不大對勁的那些人。

  的確,那樣的臉放在男人臉上是太過驚世駭俗了,可那又怎樣,他裏裏外外應該都是男人吧?真不知道他介意什麼?

  她摸摸突然響個不停的肚子,小臉有些害臊。

  「真不好意思,一活動肚子餓得真快,敢問島主我要回哪裡去才有午膳吃?」

  她拒絕再討論那種皮相問題,人果然要流汗活動最好,既沒時間胡思亂想,肚子也餓了。

  布紫陽斜斜往上挑的丹鳳眼好看極了,一點都不做作的無情跟毫不在乎,在很多姑娘眼中充滿魅力,尤其他強大捍衛著島上所有生民的安全和生活無虞,可也像所有令姑娘們傾心的俊逸男人,讓人情不自禁又讓人恨。

  他的相貌男女通吃,不知道有多少見過他的高官貴爵、江湖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想收藏他,不過,誰要敢露出那股淫意,他一定會讓對方死得很悲慘,恨不得這輩子沒出生投胎過。

  「餓了?」看天色,還不到用膳時間。

  「嗯。」她有些羞澀。

  「早膳沒吃?」

  「……吃了,一碗雜菜粥。」她在家的時候活動量大,通常要吃乾飯或是兩粒大饅頭夾蛋才算飽。

  她不曉得這邊的人是不是都這麼胃口小,也不敢喊要續碗。

  「跟我來。」

  「謝謝。」

  「不用謝,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好心……」有種嶄新,而不習慣的感情萌芽了。

  「耶,你說什麼?」沒聽清楚。

  「沒什麼,妳把東西先交給別人。」看她還緊緊摟著那重得要命的蓮收,也不知道要放下。

  「呃,好。」她拔足奔去,半路似乎想到落在她身後的小張丫頭又跑回來拉了拉她,忙呼呼的不小心瞄到布紫陽的目光,本來因為工作泛紅的臉蛋更一路蔓延紅到頸子下面去了。

  布紫陽沒見過這麼單純的姑娘,有時候看她一派成熟懂事,堅持的時候又擰得像頭小牛,這會兒害臊的樣子又像個小姑娘了。

  小張丫頭萬分捨不得的跟著她奔向不遠處的一小撮婆婆媽媽,瞧她比手畫腳的不知道跟人家說了什麼。

  「看得這麼出神,很不尋常喔。」方才被布紫陽拋下的男子悠哉的漫著步子靠過來,氣宇雖然冷了些,卻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從事的是商業上的交易,他卻一身貴公子打扮,深色的錦袍繡鵲紋纏校花枝,外罩素面透明紗綢,狐裘坎肩,腰際荷包、火石香包一應俱全。

  「關你啥事。」布紫陽冷眉冷目。「貨齊了就把船開了走。」

  「我一年難得上來一趟逍遙島,連杯茶水都要不到?」

  「誰知道你這隻狐狸安什麼心眼?」

  「欸,我們也算老交情了,別有了新人就忘舊人……」氣質溫和清貴,可布紫陽只往他靠前一步,他立刻臉色青僵。「……我記性差,船隻要是錯過漲潮時間就不妥了,我還是去盯著工人……」一整個的語無倫次了。

  即便生意往來有所交集,可這位島主那骨子散發出來的陰豔邪麗讓他心口發涼,生意歸生意,至於人,遠遠的看著好了,比較安全。

  至於怎麼個不安全,說實在的,認識多年的朋友,布紫陽臉皮子上別說表情都懶得擺,更遑論笑,可他剛剛衝著他微微的笑了下。

  哎唷喂呀我的娘,他要不是男人,還是那種非女人不要的男人,肯定餓虎撲羊的撲過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他,他還是不要笑,保持沒表情比較好?

  布紫陽瞧著紅撲著臉朝他小跑過來的陶步荷,面色不禁柔軟。

  「急什麼?午膳又不會跑。」

  她帶著微喘,亮亮的眼珠像流動的寶石,雙手顯然清洗過,可瞧見布紫陽盯著她看又飛快藏到身後去了。

  「我怕讓島主等不好意思。」

  「走吧。」他沒說什麼,往前大步走。

  她跟在後面,一開始距離還不大,不一會兒就掉了一大截。

  布紫陽像是後面長眼睛,腳步竟是緩了下來直到她追上。

  陶步荷還沒能鬆口氣,發現走在她前頭的人又快追不上,索性拉住他的衣角,卻又覺得不妥,放掉,距離又再度拉遠。

  第二次布紫陽再停下來等她時,她就很乾脆的小跑步跟上,這回拉住他的衣角不放了。

  布紫陽覺得有趣,也就隨她去了。

  他們可不知道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大碼頭,多少眼睛瞪著他們看,這母雞……公雞帶小雞一搖一晃的進了吃飯的大膳堂去了……有人開始交頭接耳。

  這女娃兒是誰家的姑娘?

  *   *   *   *

  還不到用膳時間,食堂裏沒有什麼人。

  忙得汗流浹背的廚房大娘們看見進來的人居然是島主,什麼聲音都有的廚房突然被消了音似的。

  有幾個年紀小的丫頭開始拉整衣服或是摸頭上的珠花掉了沒,每個人的臉蛋突然都紅了一圈。

  他們挑了張小圓桌坐下。

  一位拿著杓子的婆子趕緊出來招呼堆笑,「島主大人,還不到用膳時間不是……」

  「有什麼現成的小點心先拿幾樣上來。」

  「是是……」順便瞄了跟布紫陽面對面坐在一起的女人。為什麼島主跟這丫頭還還還……還坐在一塊?這……會遭天譴的!

  婆子走後,陶步荷自己摸來摸去,一下是臉,一下是衣服。

  「妳做什麼?像蟲子似。」

  「剛剛那位婆婆一直拿眼看我,我想是不是我哪裡髒了?」

  「妳很好。」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誇獎別人吧,也就三個字,卻是難能可貴了。

  「你也不……錯。」

  「哦。」又勾起他的好奇心。

  「雖然一開始印象不是很好,很爺們,而且脾氣很差的那種……欸,說好不生氣的,你這樣我不說了。」她把臉埋在桌子下,她很怕布紫陽又翻臉。

  這位大爺翻臉如翻書,她不只見識過還差點丟了小命。

  布紫陽掀掀眉毛,居然又把表情放軟。

  「快吃,剛剛不是喊餓?」婆子很快送來幾碟小點心,布紫陽鼓吹她。

  「你也吃。」抓了一把鹽炒蓮子往他手上放,他接了。

  十歲後就沒有過家庭的生活記憶,跟誰這樣共同吃著一把東西的記憶更是沒有,有的,是無止境的惡夢……

  他面色忽要變僵,可是揚眼看到陶步荷那一臉滿足,好像鹽炒蓮子是什麼好吃的山珍海味,一顆顆的放進小嘴裏,瞇起眼兒幾乎是幸福的咀嚼著。

  「那麼好吃嗎?」

  說也奇異,他心間盤桓不去的黑暗居然一點一點的褪去。

  「好吃!」他們家雖然談不上貧困,可是向來勤儉持家,像蓮子這樣珍貴的東西做成零嘴來吃絕對是沒有的事。「我們家小孩沒什麼吃零嘴的機會,就算有……也是要留給大哥跟小雒,我是女子,娘說男人是天,要撐起一片天自然吃穿用度都該比我好。」女子是無用的。

  「歪理!在我家,我爹可偏心得緊,從來都覺得我姊姊比我優秀……」

  脫口了,把自己家中微不足道卻甚少向誰說過的瑣事拿出來聊天。

  是啊,聊天,誰想得到他竟然坐在悶熱的食堂裏跟一個丫頭聊天。

  「早知道我就住到你家去。」說完她忽然皺皺鼻子,笑得有點勉強。「我大哥要知道我胡說,肯定又吹鬍子瞪眼睛罵我沒教養了。」

  「妳很怕妳大哥?」他不喜歡那種感覺。

  「不是怕,」她搖搖頭。「娘說女子在家要從父,夫死從子,我阿爹去世了,家裏由大哥作主,我……聽他話是應該的。」

  還在說著,婆子不敢怠慢,二度送上顯然是從大鍋菜裏分裝過來的幾樣菜色,樣式簡單口味卻重得很。

  這也難怪,來食堂吃飯的都是碼頭還有礦場的工人,需要用體力的活兒,都是男人,這菜自然清淡不起來。

  這些食物顯然沒一樣合陶步荷的胃口,她還是很勉強的吃了一碗白飯當作捧場。

  布紫陽眼中生起了深深的困惑。

  這丫頭凡事都這麼勉強嗎?

  死裏逃生從水裏被撈了起來,又從死牢那地獄裏爬回來,連歇息都不肯,又忙呼呼的跟著女人堆到蓮田去,這會兒,那東西難吃的表情再明顯不過了,卻還吞忍著,好像他欺負了她似的。

  「我說……」

  「我叫陶步荷,島主喊我步荷就好。」雖說閨名是不能隨便給男人知道的,可是如今還謹守這些禮教看起來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想問,不管妳做什麼都這麼勉強自己嗎?」片刻閑不下來,又不是陀螺。

  她先是一片茫然,下巴羞澀憂愁的往後縮。

  「我總得找些事情來忘掉什麼……」

  語意含糊不清,可布紫陽居然聽懂了。

  夜夜哭泣,於事無補何不如抬起頭來昂然往前走。

  「妳精廚藝嗎?」

  「不會中饋的女子哪能嫁人?」她可愛的抬高下巴,像女皇。

  哦哦,那表示她煮得一手好菜嘍。

  「識字,會算術讀寫嗎?」

  「我大哥不大問事,這些都交代給我的。」她眼底有薄薄的流光徘徊,和剛剛的羞澀不自在宛如雲泥。

  「看起來妳很能幹……那到底,妳一個單身女子跑到終南山上又是為了什麼?」他是想起來了沒錯,當然,這要歸功他那嘮叨起來也很嚇人的左護法。

  幸好,他帶回來的並不是只米蟲。

  「也沒什麼,大哥說他再也不想繳交水稅,還說想鑿地引水需要水源,這才讓我去找……」咦?陶步荷掩嘴吞下驚呼。「你、你……」

  「妳大哥果然是個混蛋!」

  「啊,嗄?就算是事實你也不要講那麼大聲。」她有些難堪,再怎樣沒出息或八股都是她大哥啊。

  說完,她揉眼也揉臉,和布紫陽放聲笑了。

  他們笑他們的一點都不打緊,可是廚房裏鍋碗瓢盆頓時摔了一地,那些可憐的工人大哥們大概要延後好一會兒才有飯吃了。

  布紫陽把不明所以的陶步荷往外帶。

  「不用去幫婆婆她們收拾嗎?」他們笑錯了什麼,還是說錯了什麼?吃完東西拍拍屁股就跑好像太那個了。

  ……不過,他的手好大,雖然不是那種軟綿綿的手心卻堅實溫暖……

  「別管她們,大驚小怪!」

  「哦。」她從來也不是那種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我送妳回水苑。」他心情太好,心弦猛烈撥動,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

  「我想回小屋。」趁這機會講明白的好。

  「為什麼,那破屋子有什麼好?」他沒有停下腳步,依舊握住她的小手,只是聲音有些障礙。

  「那是您的住所,再來,男女授受不親,我住那會惹人非議的。」於禮不合。

  「哪裡不合了?我覺得合得很!」

  她不小心居然把「於禮不合」四個字也說了出來。

  這可惹毛大魔王了,他最痛恨的也就那吃人的禮教,布紫陽本就不是什麼嚴守禮法的人,世俗禮制對他來說,一點鉗制的力量也不具有。

  「等等……」她好像忘了什麼?

  布紫陽停了下來。

  這丫頭毛病真多。

  「你,」很疑問的蹙了動人的眉毛。「是怎麼知道我上過終南山的?」

  他盤著臂,沒有半點想回答問題的誠意。

  「妳猜?」

  存心考她嗎?

  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才要問的……明明她在山上沒有遇見過半個人……
第五章

  現在到底是哪種狀況?

  一個大剌剌的據著鋪了花豹皮的臥榻,一腳高蹺,一腳抵著扶靠,一手枕著頭顱,一手吃香酥藕片配小酒。

  可侷促坐在床沿的陶步荷可沒他的悠閒自在,怎麼說她可是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有個男人賴著不走,然後又不能趕,咳,也趕不走,這到底叫她怎麼休息睡覺?

  「夜很深了。」

  這叫下逐客令,淺白易懂,要有人繼續裝蒜可就很不上道了。

  「的確,是該睡了。」

  他雙腿移動,敞開的對襟朱羅繡袍下,很大方的露出光溜溜的大腿還有胸膛,就這樣春光大洩的朝著她移動。

  這男人活像要引誘她似的,不只現在,就一個時辰前還脫得精光……當著她淑女的面前去沐浴。

  從小到大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男人。

  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沒見過身材這麼叫人腿軟的男人,腰是腰,腿是腿,胸肌雖然不明顯,卻結實得恰到好處。

  他裸露的肌膚白皙得像在綻放光芒,黑色長髮垂地,黑亮得足以倒映人的身影。

  這男人,很容易打擊女人的自信。

  「妳還在流口水……」帶笑的嗓子好聽得像潺潺水聲。

  「什……什麼?」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卻很自動的以手背擦了擦嘴。

  「妳對我流口水。」

  「哪有!」她驚跳,連忙放下小手。

  完了、完了,是怎麼被發現的?她分明偷窺得很小心,只有趁他轉頭還是吃東西的時候瞄一下啊。

  「不用客氣,我向來很大方。」他還在引誘,來到陶步荷面前的他,俯下身雙手陷在柔軟的床榻上,只差沒將她壓倒。

  兩人近得布紫陽可以輕易瞧見陶步荷紅到耳根子的臉蛋。

  他得很努力不讓笑意蹦出來。

  「你不……走?」她聲瘖啞了,人亂了。

  「姑娘好像忘記這裏是我的床,我的地盤。」

  要……要死了,她渾身都冒煙,還滋滋滋……的響。

  這男人存心逗她嗎?

  慌亂下,她抓起繡花抱枕就往他叫人驚歎的俊美容貌上塞過去。

  罪過!罪過!

  「我回小屋,這裏讓給你。」早就跟他說要回去,此處不宜逗留。

  布紫陽沒讓她走,他一伸長手就把急於逃走的陶步荷輕扯回來,他表情微怏。「妳真會打擊本大爺的自信心。」

  什麼?

  沒給她任何思考的機會,「別折騰自己了,我的床妳又不是今天才佔去,我睡臥榻便是。」

  各退一步,他可從來沒把到嘴的肉這樣放過,不過索點小惠算是讓他睡臥榻的報償應該可以吧──

  他吻了她。

  陶步荷像比被雷劈了還要錯愕。

  布紫陽邪惡的以指勾她小巧下巴。「還不快逃,這次本大爺可不只有親親臉頰這麼簡單喔。」

  陶步荷驚呼,臉蛋像在油鍋裏煎過一遍,倉皇的跳上床,以最快的速度掀起錦被然後把自己裹了起來,後來才想到什麼,兩指從被裏夾出一雙絲鞋往下放,才又飛快的縮回去。

  她活像一條動也不敢動的蛹。

  布紫陽美到天怒人怨的臉上沒了笑。

  這是報應嗎?

  他什麼時候變得清心寡慾了,竟然放過這隻兔子?

  他娘的!

  *   *   *   *

  雞鳴桑樹顛。

  「咦,這怎麼辦?」

  「裝作沒瞧見吧。」

  都日上三竿太陽曬屁股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帳幔垂掛的大床上一雙人兒睡得可甜了,臂交纏著被,纏成生人迴避的大麻花。

  「鏘!」有個手腳比較不俐落的不知打翻了什麼。

  「噓!」三個人異口同聲。

  雖然很刻意壓低聲音了,不過一回頭──

  喝!

  一雙妖豔到沒天良的鳳眸正盯著三人看,那感覺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死穴啊!

  已經盡可能的小心翼翼,可還是吵醒了她們最怕的主子。

  三個小婢女馬上垂下頭。

  「出去!」

  「啊,是!」納福回神得快,其他兩人也沒敢逗留,同手同腳的趕緊逃之夭夭。

  不等三個壞他好事的小丫頭走光,布紫陽又慵懶的窩回去,不過,螳螂捕蟬,也把黃雀兒鬧醒了。

  睡人兒的美目又怒又驚的瞪著他。

  真是,現世報啊,這麼快,剛才他瞪人這會兒換成被受害者了。

  「被發現了……」他有些苦惱的說道。

  陶步荷繃著臉,怒氣在眸子裏流竄。

  「我來叫妳起床的,太陽都比天高了。」面不改色的撒謊,順便把還在錦被裏的雙腿往下移。

  唉,她連生氣看起來都好看。

  為什麼一旦把人放進心裏頭,就連她甦醒後披頭散髮的樣子都覺得入眼?

  一隻大枕頭隨即奇準的打中他背後。

  「你到底在想什麼?」

  這種男人她實在連最基本的敬語都叫不出來了。

  「我可是犧牲做善事,誰叫妳半夜老是惡夢連連,吵得我不能睡。」

  這跟睡到她床上來有什麼該死的關係?

  「我……作惡夢?」她有些喪氣。

  「是啊,我是為了安撫妳,哪知道妳揪著我不放了。」說謊真不是好習慣,不過要是坦白說,她那紮實的性子大概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激烈手段來。

  「對不住,我是不是故意……就……謹此一次,下不為例!」

  「對待恩人這麼涼薄。」他嘟囔。

  「我已經道了歉……慢著,你在笑,你故意的!你,再讓我抓到一次,我一定閹了你。」

  男女有別,要緊守男女之防。她氣得只能發抖。

  「閹了我,妳以後的幸福找誰要?」他束衣穿鞋,很不情願的。明明還可以多賴一下軟玉溫香的,都是幾個丫頭壞事。

  「你說什麼?」

  「打哈欠。」面不改色、面不改色。

  不過……

  幾天後。

  「又是你!」雞飛狗跳小鳥叫。

  「嘿嘿,誰叫妳還是繼續作惡夢?!」已經練就穿鞋穿衣自己來的男人,面對粉拳攻擊只能挺身接受。

  這人死性不改,一而再爬上她的床……不管她怎麼防範,一點用都沒有,他就是有辦法爬上來,嗚,她的清白……這可恨的男人!

  她原來是那種一點起床氣也沒有的人,這些天來一睜開眼每天都一團混戰,戰得她無暇去想其他,秋天竟然這樣過去了。

  「你一再玷污我的清白,叫我以後怎麼嫁人?」陶步荷矛盾極了,她常常要克制著不要去想他的胸膛有多結實,溫度有多暖燙,有他在,惡夢裏浮淺的她幾乎快走出來了。

  「妳已經有我還想嫁誰?!」不用腦袋講的話突然脫口。

  「你佔盡我便宜還這般無恥!」就算要嫁豬嫁拘,她也不要嫁這老是爬上她床來的男人!

  「要知道女子一旦過了十八青春就完了,也就不值錢了。」

  「那又怎樣?」陶步荷一窒,她的確不只十八了。

  布紫陽如水流暢的動作突然卡住了。

  他──

  難道動了想娶這女人當妻子的念頭?

  這般捉弄她,不是為了好玩,而是他真的動了心?

  「本大爺可從來沒有向哪個女人求過親。」

  「誰希罕?」

  「妳不希罕?!」他逼到陶步荷面前,陰惻側的模樣跟剛才的談笑風生完全是兩個人。

  她沒忘掉布紫陽一開始對她的惡劣,可是誰規定每個人都要對她好的?

  在她的不完美底下,她又曾完美過?

  可是婚姻大事,又怎能拿幾句玩笑話就當真的。

  她很堅定的搖頭了。

  *   *   *   *

  一隻巨大的手正狂暴的摧殘著滿園子花朵。

  是的,一叢一叢,下—場,斷頭,

  「希罕、不希罕、希罕、不希罕……什麼?不希罕!」居然有女人不希罕嫁他!又一朵嬌貴的牡丹被揉碎。

  倒了八輩子楣的嬌嫩花朵滿地殘骸,園丁看來看去雖是心痛得要命卻一步也不敢邁近,怕等一下體無完膚的會變成自己。

  他悄悄的轉身,就當沒、看、見。

  布紫陽才不管那怯懦的步伐近了又遠。

  想他布紫陽竟然為了想堂皇的爬上一個女人的床,讓她接納自己而慎重的考慮給那女人一個名分。

  小妾?

  那腦袋比石頭還頑固的女人肯定不接受。

  正妻?

  他壓根沒想過這件事。

  他不受拘束,也沒有非要成家立業那種來自任何長輩的壓力。

  他為什麼要為這種爛芝麻穀子的小事情煩心?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還幼稚的拿花出氣,他……

  「島主。」

  是微瀾。

  他來得正好,布紫陽一口氣舒了出來。

  微瀾看見了滿地瘡痍。

  「各地莊上佃戶繳糧、繳租的帳目已經送到,還有日前的出貨單據都整理出來放在書房中,等您去看。」

  「既然你都整理出來了,就一路負責到底,不要來煩我!」又到他最痛恨的季節了。

  春秋兩季,京城裏各處的管事都會把這半年來的獲收往逍遙島上送,再加上島上各處礦坑的礦產、漁獲、鹽產獲利就夠把他整得不成人形。

  今年的秋獲顯然來遲了。

  沒錯,他不識字。

  每次,等他昏天暗地的把一切搞定,下一個季節又逼到眼前。

  這惡夢,沒完沒了。

  他垂頭喪氣的被「押」到書房。

  說起來好笑,連名字都寫不齊的他,居然擁有一間寬大又舒適的書房。

  他如坐針氈。

  那一落落的帳冊本子比叫他去殺人放火還可怖。

  殺人是他的專長,這些硬得狗也啃不下的冊子不如拿去墊菜廚櫃腳去吧。

  「聞人大爺說了,這些帳本每一本都很重要。」把攸關整座島上生計的帳本拿去墊菜廚櫃腳,這種事情傳出去是很貽笑大方的。

  「是哪個多嘴的人?」

  「不是我。」

  「哼!」

  「屬下用性命擔保,絕對不是我洩漏出去的。」

  「最好是這樣!」

  「主子,您再拖延,就要晌午了。」雖說屬下有善盡提醒的責任,可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偏就落到他肩上。

  「都是灰塵,讓人灑掃了我再來。」

  「主子,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您早點看完早點了事。」都多少年了,春秋兩季都要上演的劇碼他閉著眼睛都知道怎麼應付。「這是您一定要喝的茅臺,不相干的人四個時辰之內都不會有人來吵您。」

  這個主子光是不笑不動站在那裏就叫人忐忑,他又不是隨從小廝,為什麼這些難事都往他身上堆?

  布紫陽眼珠轉了轉,方纔的心浮氣躁突然因為腦海中的靈光一閃頓時天晴,他語帶深意的悠悠道:「微瀾,去水苑把那個丫頭找來。」

  「丫頭?納福,平安,還是迎春?」水苑裏就三個貼身丫頭,其他大丫頭可從來沒入過主子的眼吧。

  「陶步荷。」

  「陶姑娘?」

  「就是她,你有疑問?」

  「屬下馬上就去。」就算有一肚子的疑問也要往下吞,島主豈是他能問話的人?

  「快去,說我有急事。」

  「急事?」這更不像島主會講的話了,他向來睥睨晴空,黑白兩道江湖人物從來沒把誰放在眼底過,當年魔教解散也都在他一片算計中,這會兒……還是別想太多,主子那兩道會殺人的目光已經在他背後燒出兩道孔來了。

  微瀾辦事去了,布紫陽抬手掠了掠髮。

  等會兒那丫頭一來,要敢露出一點點不屑的表情……

  要是知曉他不識字,露出那麼一丁丁什麼出來,他一定擰下她的腦袋,那麼,他就不用為了要不要娶妻而煩惱了。

  *   *   *   *

  陶步荷來到書齋的時候,身上已經整理得一身標緻舒爽。

  素衣純裙,外搭一件繡花紗綢小背心,一頭烏髮鬆鬆挽就,盛放的鮮花別在其中,再用以金絲掐成的黃金髮飾,看得人很舒服,還……殺傷力驚人。

  「好寬敞別緻的書齋。」她一進門檻瞧進眼底的不是別人,是滿滿好幾櫃子的書籍。

  不只書籍搜羅驚人,文房四寶也異常講究,徽墨、端硯、東北鼠尾狼毫、涇縣宣紙,一應俱全。

  松煙墨條香氣迷人,她拿著,捨不得放下了。

  「妳這麼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不知何時探過頭來的布紫陽也湊過去聞,表情並不怎麼領情的轉頭撇開。

  「這些都是極品,拿來用太可惜了。」像這麼好的文房四寶應該收藏起來才對。

  「不必可惜,妳開口要多少有多少,不過事先,妳得替我看帳。」

  放長線釣大魚,這餌比他想像中的還容易。

  不過,她到底有沒有把俊美如神的他放在眼裏?瞧她那臉沉醉,壓根是搞錯對象了吧!

  「看帳?我只整理過家裏的帳本。」這一肩的擔子會不會太壓人了?

  家中的帳冊也不過就是秤了多少米回來,買了多少鹽,打了幾斤的油,諸如此類的流水帳。

  而且,這可不是尋常人家的帳本,不會比富貴人家還容易的。

  「妳不是想找事做,現在有事給妳忙,不正中下懷?」

  「這麼重要的帳本應該由你這正主子來看才對吧?」

  「我不識字。」

  「原來是要我收爛攤子。」她用手支著額,他對她青眼有加原來是沒安好心眼。

  「如何?」布紫陽極盡所能,卻看不出陶步荷有任何不該有的表情,她只是沉醉在這一屋子的書香。

  這間他甚少踏進來,甚至也沒啥感覺的書齋能獲得她的喜愛,布紫陽突然間覺得這間屋子似乎還不壞。

  「不保證做得好,不過我試試。」她低下眼,兩把扇子似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陰影。

  她似乎應該感謝布紫陽為她找的這份差事。

  也許她天生勞碌命,那種撲蝶、聊是非、蕩鞦韆、打罵丫鬟的生活實在不適合她。

  「不能只試,要盡力。」她要搞不定,事情最終又回到他頭上來,不要了吧!

  「知道了。」她全部精神已經到了好幾疊的案牘上面。

  「那我走了?」有人試探的問。

  回應他的是一隻示意你可以走了的柔荑。

  微瀾臉頰抽筋得厲害。沒想到他們島主也有吃癟的時候啊。

  既然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布紫陽只好訕訕的踏出門。

  「左護法,你覺得本大爺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譬如說把帳本這麼重大的事情交給一個女子。

  「島主英明。」馬屁適時的往下拍絕對不會錯。

  他得到的是一記會割人的冷瞪。

  是嗎?

  布紫陽的疑問一直到午膳時分終於忍不住了。

  緊閉了一上午的門,啪的打開了。

  從几案上抬起頭來的陶步荷有些愕然。

  跨步進來的布紫陽活像一頭慾求不滿的獅子……正確說法應該是不甘受冷落的男人,因為從來只有他冷落別人,讓人像趕蒼蠅似的攆出門還真是頭一遭。

  他手端漆盤,「吃飯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布紫陽把漆盤放下,把人從帳堆里拉起來,接著抹去她臉上不知道幾時畫上去的墨汁。

  抹完,指頭還留在上頭。

  陶步荷忽然意識到什麼,見鬼似的住後倒退一步,紅著臉,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人一進來沒頭沒腦的就輕薄她,她又不是好吃的白饅頭。

  「我……還有一些帳條還沒抓出來……」

  「那種死板板的東西又跑不掉,放著。」把人按進座位,「吃飯皇帝大,什麼事情都得等用了膳再說。」

  聞到食物香味,陶步荷這會兒也感覺到餓,三菜一湯,道地的北方菜,色香味俱全,看起來好吃得不得了。

  「吃吧,我讓廚房把味道調淡了。」他也拿起牙箸。

  「這不合規矩。」兩人在書齋用飯,旁人會怎麼說?

  「這裏規矩是我定的,我愛怎麼做誰敢說話?再說,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是頭一遭了,妳擔心什麼?」橫眉,扒了一口飯,見她不動,瞪她。

  「那是誰把帳本貨單弄得一團亂的?你進了數量驚人的瓷器、茶葉跟香料,卻堆在倉庫裏,為什麼?」這麼霸氣,她偷偷吐了舌頭。

  像這些東西若不是要二手轉賣出去,堆在這小島上並沒有其他用途。

  「妳去了倉庫?」

  「我沒鑰匙,那位大叔不讓我進去。」說她是閒雜人等……

  「妳要去跟我說聲就是了,我帶妳去。」

  「你還沒回答那批貨是做什麼用的?」還要他帶,這麼麻煩。

  「吃飯的時候不要談公務。」他蹙眉。到底,他當時進這些玩意兒是做什麼用的?

  事過境遷,老實說他也不記得了。

  他若這麼回,會不會被瞪?

  「還有,島上礦坑的年產量這幾年的數量也有點奇怪。」

  布紫陽筷子挾了咕咾肉放進她小嘴,停止了她的滔滔不絕。

  她嚼啊嚼。「還有……」

  又一筷鮮甜的蓮藕。

  陶步荷眼珠轉了轉,紅唇揚起某些淺淺的笑意。

  看起來,不,不是看起來,是篤定,他怕死了這些東西。
第六章

  「納福,陶姑娘人呢?」

  下人眼中越見人味的布紫陽,難得忙碌兩天後回到水苑。

  「稟島主,陶姑娘在書齋。」

  茶沒喝,就連素常愛換衣服的例行習慣也省了下來,布大爺一旋身出了水苑往書齋去。

  片刻又片刻後。

  「平安,陶姑娘呢?」他的聲音隱晦了。

  書齋裏只有後來被派來遞茶水的平安,几案那一落落亂得可以的帳冊、租約也不見了,難得的窗明几淨。

  「姑娘說要出去走走。」

  「她出門妳為什麼沒跟著?」打雷了。

  「主子沒吩咐,姑娘也說她去去就回來。」這主子在書齋出現的頻率好像高了點,還夾雜閃電。

  「她什麼時候出去的?」真是會被小笨蛋氣到爆。

  「約莫酉時的時候。」

  「那麼晚還放她出門,妳沒腦袋嗎?」遷怒、遷怒,這絕對是遷怒。

  本來膽子就最小的平安嚇破膽,咚地跪了下去,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主子不曾交代不許姑娘出門。」

  「嗯?」還狡辯?

  平安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布紫陽拂袖而去。

  跟他玩捉迷藏是嗎?

  他偏不玩,就不信那丫頭不回來!

  但是──

  天色已暗,那個丫頭不知道天黑後的島上路有多難行,萬一要是跌下海……他越想越覺得悚然。

  「混蛋!妳最好不要出事,要不然看我怎麼收拾妳!」

  給她活兒幹,原來是想找點事給她,沒想到她認真的程度直逼專業帳房,十幾天不眠不休,廢寢忘食,每次去書齋探她,餐盤要不是完封未動,要不就是挑燈夜戰,夜深時,他少有的良心會有些後悔把這麼重的擔子丟給她,可是她認真專注的模樣卻更深的撼動他的心。

  他沒把女人放在心上過。

  她要是肯像那幾個側室的愛慕虛榮,只想獲得享受,他對她的感覺也許可以簡單些。

  他抹臉。

  該死!他胡思亂想什麼?!他恣意妄為的生活自從陶步荷這丫頭來了之後,似乎完全走樣。

  可是他從沒想過要把以前那種沒有她的日子找回來。

  他在水苑踱來踱去,搞得納福跟迎春提苦心吊著膽,就連外面護衛森嚴的手下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飲食無味,就連泡澡也泡得心浮氣躁。

  認了!

  他再不出門把那女人找回來,今夜不能睡的人肯定是他。

  他詛咒了聲,認定方向後提氣以非人的速度躍上銀杏樹梢頭,如同夜魅般的撲向他處,瞬間不見人影。

  眼看主子找人去了,倚在水苑門外的迎春卻合十起雙手,「姑娘啊,妳就別讓主子逮到人,要是被逮著迎春也保不了妳啊。」

  「妳胡說什麼?姑娘要是有個萬一,我看妳我就等著被剝皮吧!」納福涼涼回話。

  不過,這陶步荷到底出門走走,走哪兒去了?

  原來自從來到逍遙島上,她還沒有認真的把這島嶼給逛上一遍。

  納福、迎春、平安這三個丫鬟沒有主子的命令哪也不敢去,至於那位主子最近又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她閑了兩天,想說出去閑晃一下應該不礙事。

  這一晃卻發現天黑後別說人影,就連白天汪汪叫的小黃狗也都沒了蹤影。

  這逍遙島的晚上只有一粒黃澄澄的月亮掛在高處,沒有燈籠的她比瞎子摸象還要慘。

  這下回不去了。

  怎麼辦?

  海風一陣陣,吹得她透心涼。

  怎麼辦?

  初冬的海邊一入夜竟然這麼冷。

  「紫陽……」

  「哼!」

  咦,「紫陽?」

  「以後妳要再這麼任性妄為,看我怎麼整治妳!」

  誰?不管誰,只要是人就好。

  她慌亂的站起來,一不小心踩了裙子。她認得那聲音……

  「妳給本大爺小心,要是掉進大海,看我理不理妳!」看在她剛剛喊了他的份上,那頓屁股就算賞了她。

  她才不理布紫陽的威言恫嚇,嗚咽了聲,撲進他胸膛。

  看著她埋進懷裏的頭顱,懷裏摟著她冷得像冰塊的身子,抱緊的同時也火力全開。

  「女人不好好呆在家裏到處亂跑……」沒講完就捱了陶步荷的粉拳一陣亂打。「下回出門要帶個人,要不,也要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你又不會帶我出門。」

  布紫陽撇嘴,「誰說的。」

  她抽抽噎噎。

  「妳把我的衣服哭濕,我可先聲明它很髒。」不知道要怎麼安撫女人的男人,只會溫柔的環住她,極盡所能的給她溫暖,那張嘴還是得理不饒人。

  「真的嗎?你以後會帶我出門?」抬起淚眼,水汪汪的眸子裏閃著不敢置信的光芒。

  布紫陽被她眼中的亮芒蠱惑了。

  「我是什麼人,講話一定算話。」

  「你真好。」她悄然的歎息了。

  「我聽過百萬種惡毒的評語,就是沒有誰說過我好。」惡魔、妖道、邪魔歪教、殺人不眨眼的暴徒……

  「我們回家吧。」

  「好。」他說回家,陶步荷滿心歡喜。

  再度對上他美得不像話的鳳眼。「你真漂亮!」

  布紫陽輕敲她的頭頂。「我是男人,以後讚美我別用這種娘娘腔的字眼。」

  偎在他胸膛,逐漸獲得暖意的陶步荷笑了。

  「遵命,島主大人!」

  「叫我名字。」

  「不行,這於禮不合。」

  「妳剛剛明明叫了。」

  「我只是意思意思的叫看看會不會有人出現嘛。」

  「我喜歡妳喊我名字的樣子。」

  陶步荷也沒力氣跟他爭辯,反正這島上就他最大。

  喊就喊。「紫陽大人。」

  他好想歎氣。「去掉後面兩個字。」還有,「不許再說於禮不合四個字。」

  「你要求真多。」

  「我要求多?」

  「不是嗎?」那是什麼眼神,怎麼變深了?

  布紫陽笑得春風得意。

  「有機會我會讓妳真正體會,什麼叫做我的要求!」

  陶步荷有些目眩神迷。

  那是什麼感覺?怎麼,心裏溫柔美好得像揣著只振翅的小鳥?

  「好,回家。」

  她有家,在離開終南山幾千里或幾百里外的小島上找到了家。

  *   *   *   *

  端水薰香,女人黑綢般的長髮讓納福細細的抹上了香油。

  陶步荷白皙的皮膚在燈下透著紅暈。

  「都要睡覺了,不用這麼工夫吧?」感覺她好像一隻等著被送上祭臺的豬公,手腳被細細收拾過,又是花香薰染,又是水香,害她都要打噴嚏了。

  「姑娘再忍忍就好了。」納福手腳俐落的安撫著。

  可陶步荷渴睡得要命,打從海邊被帶回來就被馬不停蹄的打扮,雖說納福本來就很愛打扮她,不過要上床睡覺,就不用這麼講究吧。

  「姑娘請安歇吧。」左瞧右瞧終於滿意的納福收拾什物準備退下。

  陶步荷拉起裙擺歪倒在香噴噴的大床上。

  最近是錯覺嗎?好像這三個丫鬟對她超過了恭敬跟好。

  其實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用不著這麼必恭必敬的。

  她想得恍恍惚惚,忽然察覺床沿上多了一道人影。

  「怎麼是你?」她睜開一隻眼覷。

  「為什麼不是我,要不然妳以為應該是誰?」她看起來可口極了,讓他心猿意馬。

  「我沒別的意思。」他來找碴的啊?

  「最好是這樣!」明明就沒有惡意的人,為什麼講話非要夾槍帶棍的?

  「夜很深了。」她睏得有點口齒不清了。

  「的確。」要不然他來水苑做什麼。

  陶步荷霎時醒了過來。「你不會是又要來搶我的床吧?」

  布紫陽躺下,邪笑。「這也是本大爺的床。」

  這問題他們討論過無數次,她氣餒,乖乖的挪出一大塊。

  明明有一陣子這張床是她一個人獨霸的,為什麼他又心血來潮跑來同她擠?

  「你一直來找我睡覺,我註定嫁不出去了。」因為移動,黑髮下乳色般的頸子露出一大塊來,加上膚質極佳的手腳,嚴重的挑戰了布紫陽的濃濃慾望。

  他想起來,自己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他從來不是禁慾的苦行僧,女人也沒匱乏過,男歡女愛對以前的他來說就跟穿衣吃飯一樣自然。

  人餓了要吃,想上床自然有女人在等他。

  可是,直到遇見陶步荷,他……下不了手。

  不是被她每天掛在嘴上的禮教給捆綁,那到底為什麼?

  回過頭再看她,均勻的呼吸,兩把扇子似的睫毛垂掩,她居然安心稱意的睡著了。

  布紫陽很想把她搖醒。

  不過他也知道這半天迷路是把她累壞了。

  得了,他絕少做什麼善事,這回就放她一馬,當然,這重播過她不代表以後不用加倍的索回利息!

  不過,他到底放過眼前可口的女人幾回了?大概數不清了。

  他把陶步荷軟馥的身子摟進懷裏,她沒什麼太大動作的掙扎了下卻沒了下文,任布紫陽伸長手臂無條件的供應當作枕頭。

  聞著她芬芳的髮香,他在陷入睡眠的同時,想著這樣似乎也不壞……不過,這女人不會要碰她的先決條件是非把她娶進門不可吧?

  欸。

  嗯嗯,他是想過這回事。

  娘子啊,如果對象是她應該不壞。

  想到這,他褪下臂釧,螺旋圈狀的纏臂金開口可調節大小,他往陶步荷的皓腕套上去,調節到恰好的適合度。

  一圈純然的金鐲子套在她手上,比戴在他身上好看多了。

  這會兒,她收了東西,可別想賴了。

  哼哼,他笑得奸詐闔上雙目,一夜好眠。

  *   *   *   *

  被偷偷戴上「狗圈」的陶步荷很不高興。

  她摸了半天盤在她腕上的鐲子怎麼扳也扳不開,想退貨都無門。

  偏偏那作賊的男人正在唏哩呼嚕的喝著粥,打迷糊仗的裝傻著。

  「妳說什麼?」

  「我說,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陶家訓誡子孫有那麼一條就是無功不受祿,何況,他幹麼無事獻慇勤,還笑得一臉像吃飽喝足的貓,有詐、有詐。

  「妳得收,因為本大爺從來沒送過東西給女人,妳是第一個,不能退。」

  每次都這樣,抬出大爺名頭就要別人讓步,這是哪門子歪理,還有不能退還的?

  「不能退?」

  「因為那是信物。」他又說出讓人差點跌下椅子的話出來。

  哐一聲,手裏拿著的湯匙掉了。

  「用不著表現得太過驚喜,妳的反應在我掌握中。」

  驚喜?她是驚嚇好不好?

  「哪種信物?」是她想的那一種嗎?

  「我準備娶妳過門,要過門除了聘禮,總要先給妳一樣東西當作定情之物,妳有什麼可以給我的嗎?」

  「我什麼時候答應要嫁給你了?」幸好水苑裏面吃早膳的就他們倆,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就算她有一百張嘴巴也解釋不清了。

  「我昨晚自己決定的。」她錯愕的神情真可愛,那小嘴一開一闔的要是能直接親下去就好了。

  要死,他幾時這麼純情?純情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拿下來!」她斬釘截鐵,把手伸得筆直。

  「為什麼?男人送禮物,女人不是都很開心?」

  更何況還是互定終身的信物,可她臉上怎麼看不見任何叫做喜悅還是開心的樣子?

  「這不是禮物,是信物!」

  「有什麼分別?反正都是妳要收的。」擦擦嘴,他該出門了,今天有好多事要做。

  「你根本沒有問我,沒有問我答不答應、願不願意、肯不肯,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尊重我?」要嫁的人是她耶,她是當事者不是,為什麼她會完全不知情?

  「妳不要太興奮了,這樣有點難看。」為什麼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呢?

  要不是閨訓太過嚴格,陶步荷很想把面前的碗倒扣到布紫陽臉上。

  她向前一步,纖細的指頭戳上他的胸,「這位逍遙島的島王,你給本姑娘聽清楚了。你呢,沒跟我求過親,我也不曾答應,也就是說,你所謂的親事只是一門笑話,請你把鐲子拿下來。」

  布紫陽無視她逾矩的動作,瞧著她臉上溢出的紅,「小荷,要知道女子最注重的就是貞節清白,妳都跟我睡過了……好好好,是同居一室,我不認為妳除了我還有別人可以嫁,嫁給本大爺有什麼不好?很多女人排隊我還不見得賞臉呢。」

  陶步荷完全拿他沒法子了。她到底該哭還是笑?

  重點是她哭也哭不出來,笑也沒力啊。

  「你不能這樣對我……」

  啾,這是布紫陽在她唇上親了親,也是回答,然後他大爺吆喝隨從備馬準備出門去了。

  也就是說,他剛剛宣示的這一席話統統都算數。

  從這節骨眼算起,陶步荷即將是島上未來的島主夫人。

  他笑得詭譎意滿,像得逞了某些事。

  第一個敢賞他巴掌,完全沒把他放在眼底的女人,讓他又傷腦筋又愛又發愁的女人,他決定不放手了!

  莫非、難道,他天性裏有備受虐待的因數?

  管他呢,就算被虐也只能是陶步荷這女人而已!

  至於被他晾在屋子裏的陶步荷,看著那圈金黃卻發了很久的呆。

  這就是愛情嗎?

  她不是應該高興的跳起來?

  好像不是,這年頭的女子哪有權利追求幸福,所謂的幸福不過是找到一張安全的飯票,至於男人如果肯垂青個幾年就要感謝天地,然後把對方一點點的恩澤銘記在心,花上一生的時間品嚐飛縱即逝的過去恩愛。

  她為什麼會有這離經叛道的想法?

  她這被餵飽了女誡的女人有什麼好不滿足的?不是應該敲鑼打鼓到處奔走的去宣告她找到王子了?

  她真的不知道……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三個美婢依次出來,王子的話她們可是一個字都沒有漏。

  陶步荷恍惚的抬眼。「恭喜?」

  「是啊,島主自從迎娶回醉姨娘以後,島上很久沒有辦喜事了。」平安最小,也完全沒有心機。

  「醉姨娘?」她怔了怔。原來她不是唯一的一個,還有人比她先到。

  也是,像他那優秀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正常吧。

  「平安!」納福警告的瞪了平安一眼。

  「人家是說真的,這會兒不說往後姑娘還是會知道東園、西園那些姨娘們。」

  越抖越多了。「平安,妳的大嘴巴會給主子惹事的,不要再說了!」納福幾乎是厲聲了。

  平安嘟嘟嘴,一看陶步荷臉色似乎不善,趕緊躲邊邊去了。

  「姑娘,島主是每個女人心目中嚮往的丈夫,像他這樣的男人誰不想以身相許,即使什麼名分都沒有只要待在他身邊就是一種榮耀。」納福本來是想解釋的,哪知道好像越描越黑了。

  「妳也別責怪平安了,我沒事,只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反倒是要陶步荷出來打圓場了。

  「姑娘請見諒!請姑娘別把這話讓爺知道了。」納福明白這其中的兇險,姑娘要是愛惹事的人,東西園那幾位姨娘可有苦頭吃,若是愛嚼舌根,遭殃的就是她們幾個了。

  橫豎她們都多話了。

  「妳們都下去吧,讓我靜一靜。」

  她的確需要安靜,誤打誤撞來到這裏,她真的要在這裏落地生根?

  大哥還有小雒的仇怎麼辦?

  跟那麼多女人爭奪一個男人的心,有這必要嗎?

  她從來都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是一帆風順,所謂的一帆風順是嫁個平凡的丈夫,生幾個孩子,孝順公婆,丈夫不必太有錢,沒錢就只能擁有她這麼一個妻子,她不用跟其他女人爭風吃醋,可以單純的保有一個男人不管愛得深或淺的感情,不過,事實上,那些都只是她無聊的奢想而已。

  可是她曾經允諾過紫陽願意做牛做馬,這輩子供他差遣。

  然而,這些日子來除了替他管過帳目,她什麼也沒做到,每天悠哉的過日子,吃得好,住得舒服。

  的確,條件這麼優秀的男人有哪個女人不想爭取?

  可是,她掙扎得厲害。

  「大哥還生死不明的關在牢裏,我怎麼能完婚?」

  捫心自問,她是喜歡紫陽的,或者更多一些。

  她心緒複雜的瞧著自己手上的金亮,神思迷離。

  這茫然的坐著居然久久沒動。

  「怎麼辦?姑娘看起來真的在意我的話。」平安偷偷把簾幔拉好,表情沮喪。

  三個情同姊妹的丫頭沒敢離開,一個個輪流偷瞄了陶步荷的神情,面面相覷。

  「妳當丫頭不是一天兩天,我也早早警告過妳,妳就是不肯留心!」納福又叉起腰來罵人。

  「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還得了,妳早被攆出水苑到別處去了。」

  「好了,納福姊,平安年紀小,妳就饒過她這回吧,她都快被妳嚇哭了。」迎春出來當中間人。

  「我們這幾天最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盯好小姐,要是壞了主子的好事,看誰要拿項上人頭去抵!」納福最不喜歡出紕漏了,可是很多事情要防範得滴水不漏又豈是容易的事。

  唉,有沒有誰來體諒她當丫鬟的辛苦?

  看著傻愣愣的平安,她覺得自己的變老這小丫頭該負很大部分的責任……
第七章

  下過一場雨後,初雪的日子毫無預兆的來了。

  一早白花花的雪片就落了盈尺,目及一切都是白皚皚的。

  冬雪對陶步荷來說並不陌生,終南山上只要到了冬天經常是積雪不融,條條的冰柱子更是奇觀。

  只是逍遙島上看似氣候溫暖如春,想不到也會下雪。

  「我們去玩雪,去打雪仗,堆雪人。」一睜開眼她就赤腳跑出水苑興奮的喊叫,惹得三個小丫頭也掩不住笑意。

  她們還當只有自己會這麼孩子氣呢,原來不管年紀大小,女人的身體裏都藏著一個小孩。

  當然,腳底一感覺到冷意,陶步荷又蝦似的跳回溫暖的屋裏頭,喝完幾口早粥便要納福快快替她梳髮整裝,她要賞雪去。

  連著幾日布紫陽早出晚歸,她也不去過問,她很知分寸,男人有男人的事業要忙,女人也可以過得很知足。

  至於兩人的婚事……暫時別去想。

  納福替她穿上了紅色鑲白狐毛的長襖,襖擺幾乎到地,襖帽差點將她的臉完全包裹住。

  「妳們也要穿暖一點,一起出來玩。」她歡呼,雪就是要多人玩才有趣啊。

  三個小婢本來還有些躊躇,禁不起陶步荷一再慫恿,三個人也把自己包成粽子還不忘帶著熱熱的紫銅手爐保暖。

  四個人其實年紀差不了多少,一堆起雪人也就忘了什麼主從的隔閡,一放下身段,就像尋常人家的朋友戲耍,天上雪花和地面上的笑聲交織成一幅美麗的圖案。

  她們玩得盡興,卻沒想到這麼冷的天氣裏,水苑外頭會來了不速之客。

  醉香芹帶著貼身的小婢就站在被白雪覆蓋的瓶門,咬著唇神色複雜。

  「姨娘,我們要進去嗎?」手裏撐傘替她擋雪的侍女叫露珠,是她從青樓帶過來的人,在這島上也算是醉香芹最親近的人了。

  「不進去,我們來這裏做什麼?看她們玩耍嗎?」醉香芹攏了攏發,語氣冷淡。

  「是,姨娘。」知道小姐心情不佳,露珠哪敢多話。

  可醉香芹仍沒跨出步子。

  「妳確定爺出門了?」

  「露珠親眼看到爺出門的。」

  那就好,爺不在,她的心篤定許多。

  就那麼巧,一坨雪球就這麼落到醉香芹跟前,把裏頭玩樂的陶步荷給吸引了過來。

  水苑幾乎沒有客人,看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那,陶步荷哪有不主動過來的道理。

  「妳好。」

  好美的大美人,雍容華貴得令人不敢逼視,打哪兒來的啊?

  「醉姨娘。」納福知道陶步荷沒見過東園的姨娘,率先行禮。

  倒是露珠壓根兒沒把陶步荷放在眼裏,手裏穩穩的拿著油紙傘,動也不動。

  「我有些話要說,陶姑娘借一步講話吧。」醉香芹也不客氣,她可沒什麼好心情繼續耗在雪地裏。

  「請。」陶步荷很快回過神,也察覺到她來者不善的氣勢了。

  片刻後,主客在水苑古典雅致的小廳坐了下來。

  也不知是為了炫耀或是別種心態,醉香芹特意穿了一襲紫色宮錦長裙。

  宮錦長裙雖說在當今寬厚君王的治理下,並不刻意規定只有皇公貴族才能穿,可也是貴不可言了。

  這算是示威,表示布紫陽對她的寵溺。

  只不過,她是用錯了招,向來不注重穿著的陶步荷又哪會注意這些小細節,頂多覺得那衣裳穿在醉香芹身上的確很好看而已。

  「外頭天冷,醉……姨娘喝點熱茶吧。」

  不只熱茶,陶步荷還讓納福備了糕點出來款待客人,平常連她自己都捨不得吃的白蘿糕、梅花糕、盒子酥更是統統搬出來,一桌子五花十色,美不勝收。

  在她根深蒂固的觀念裏,自己人吃差一點沒關係,好東西一定是要拿出來招待客人的。

  「我把話說完就定,妳不用忙呼。」醉香芹冷眼看這一切,卻覺得陶步荷在擺派頭給她看。

  這一切原來都該是她的啊,卻在短短時間裏被奪走了。

  論美色,她絕對有自信不輸給眼前這丫頭,論手段,她把底下人收服得服服貼貼,要作為一個當家主母的條件她都具備齊全,但是,消息傳了回來,布紫陽居然要娶正妻了!

  往昔,她跟西園的側室兩人勢均力敵,偶爾布紫陽寵她多些,偶爾去西園多些,形成的微妙局面還算平衡。

  如今又多出這個叫陶步荷的丫頭,不只多出來,一來就把她們一直想要的位置佔了去,這叫她怎麼心服口服?

  西園的怕事,她不怕!

  看著醉香芹不笑不動也不吃點心,陶步荷看著看著有些慌了。

  「醉姨娘?」

  醉香芹伸出手阻止她。「我來恭喜妹子,聽說爺要娶妳為妻,真是大喜的事情。」

  「消息什麼時候傳出去的?真是傷腦筋,我都還沒做好決定呢。」

  「妳還沒做上決定?」情緒激動,醉香芹一拳敲上桌面,瓷杯裏的茶汁濺了出來。

  「是這樣沒錯。」

  「那麼,是爺單方面的決定?」

  「妳有意見嗎?」這話實在是白問的,她一看就是非常有意見的樣子,試想,自己的枕邊人要另娶他人,新娘不是自己,誰受得了。

  「我反對!爺就算要娶正妻,那個人也應該是我怎麼會是妳!」

  「哦,這……這我也沒辦法回答妳,其實,妳有意見要不要去跟他說,告訴我又幫不上忙。」陶步荷覺得有些為難。人家不是說女人不要為難女人嗎?為什麼自從有歷史以來偏就女人只會為難女人,不去找那個罪魁禍首的男人咧?

  真是搞不懂。

  醉香芹輕嗤,「我要是能找他問,還用得著來找妳嗎?」

  「也是啦,他那個人每次都自己說了算數,也不管別人心裏怎麼想的。」就連她想找他談話也不見得能馬上找到人。

  醉香芹怪異的瞟她,「我不相信妳對爺一點用心也沒有。」

  陶步荷有些苦惱。「我覺得妳的問題都不是我能替妳解決的,我好像一點忙也幫不上。」

  「我不是要來找妳幫忙,我是、我是……」理直氣壯的氣焰有些虛了。「妳知道我對他多好嗎……就只差沒有替他生兒育女而已,而妳,妳到底哪裡好?為什麼爺選擇的人是妳不是我?」

  「妳要不要自個兒去問他?」為什麼她要面對這樣的詰問?「醉姨娘,說真的,妳來玩我很歡迎,可是丟一堆不是我的問題讓我傷腦筋我會很苦惱,妳要不要回去想清楚?妳找錯了人耶。」

  這可以算天外飛來橫禍吧?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撕破臉,她對醉香芹的興師問罪實在有些厭煩了。

  「好!妳厲害,我領教了!」醉香芹氣死了。

  她也沒多話,「不送了。」

  這番談話,算是不歡而散了。

  納福送走了醉香芹,回來看見陶步荷正拿著那些糕餅洩忿,她一口一個,還沒吞嚥又塞一個,她只能急忙的遞茶。

  「小姐!」

  陶步荷喝了口水,舒緩了些。「真是叫人生氣……」

  「小姐……氣醉姨娘嗎?」

  「我氣那個王八蛋布紫陽!」她不吼出來會得病!

  納福瞠目。

  至於那個「王八蛋」正遠在碼頭監工,忽然覺得耳朵奇癢。不會吧,誰在罵他?

  *   *   *   *

  入夜後,大雪稍稍止歇。

  象牙榻上鋪上了柔軟舒適的波斯白虎毛毯,布紫陽腳下的絲履被不經意的拋在地上,整個人不改慵懶的斜臥。

  陶步荷捧盞奉上。

  「怎麼是妳端茶?」他連忙起身。

  「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

  「是為了早上香芹來煩妳的事情?妳不必擔心,她的事我會處理。」

  「不,我不是為了她。」果然消息很快就傳到他耳朵裏了,可她一轉念,隨口問了。「你要拿她怎麼辦?」

  「送走。」

  「就算她服侍過你那麼長的時間?」以前她怎麼會覺得這男人普通呢?出色到叫人目不轉睛的五官,精壯的身材,難怪好多女人為他癡狂。

  好多女人……也包括她。

  「我跟她們只是床笫上的關係,而且我本來就要送她走了。」一年時間早就屆滿,沒有立刻把人遣走是因為這段日子所有的心思都拴在這丫頭身上,其他事情也就給丟旁了。

  「她是個女人,不是事物,這樣待她太冷血了。」

  被別人說冷血他可以不甩,可是被喜歡的人這麼指控,布紫陽沉下了臉。

  「妳的意思是要她繼續留下來,妳願意讓我坐享齊人之福,或者更多?」

  「當然不是!你……要我跟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我做不到!」她霍然站起來,握緊拳頭。

  「矛盾的小東西,那妳要我怎麼做?」

  「起碼,對她好一點。」她盡力了。

  布紫陽摸摸她的髮。這麼心軟,真是傻。

  這是人吃人的世界,與其替別人設想,恐怕別人還不領情,到時候受害的還是自己而已。

  經歷了那麼多,她還是沒有學到現實跟勢利嗎?

  「我會看著辦。」他沒有承諾什麼,會做到哪種程度,這要看醉香芹自己了。

  「謝謝。」

  布紫陽拉拉她的發,「下次,妳如果為自己的事情來求我,我會比較高興一點。」

  她欲拉回自己的髮不意碰到他的手,小手隨之落入了大掌中。

  掌心相抵,暖意相融。

  把人撈進懷裏按在腿上坐好,這裏才是她待的位置。

  「別動,不然後果妳自己要負責。」他低聲吹著氣息。

  陶步荷一僵,感覺到他高昂的僨起,不明所以的全身發燙了。

  「妳知道我有多想要妳?」

  不只有臉蛋,陶步荷覺得自己可能連整個身子都紅透了。

  這男人,老沒個正經!

  布紫陽冷眸盈暖,攫住他日思夜想的紅唇。

  陶步荷嚶嚀了聲,身子軟癱如泥。

  他輾轉的吻著,其實最想的是剝掉她所有的衣物,把人抱上床去。

  不到片刻,他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然除盡,她層層的衣裙也被脫得只剩下肚兜。

  他飛快的把懷裏的人兒抱上大床,慾望昭然若揭。

  「嫁給我!」他誘哄。

  這樣逼婚似乎手段不大光明了些,不過,不這麼逼迫,等她想通不知道要到哪年光景了。

  「說,願意。」

  陶步荷眼色迷離,白玉似的肌膚透著迷人的紅暈,像一道美味的菜餚在引誘著他去品嚐,去愛。

  「……我嫁。」

  「記得妳說過的話。」覆上那具柔軟的身子,「妳是我的!」

  愛情是怎樣他不懂,可是他會竭盡心力的愛她很久很久。

  人生的緣分真是微妙。

  每個女人都想捕捉他,他偏不從。

  如今,卻心甘情願的落在壓根沒想過要獵捕他的女人手上。

  帳幔飄動,屋子外頭不知何時又飄下了宛如鵝毛的雪,一片片,融入暈黃的燈色中,融入大地。

  這夜,靜寂了。

  而,屬於情人們的夜卻未央。

  *   *   *   *

  極度的纏綿後讓人昏昏欲睡。

  布紫陽伸長了臂膀讓陶步荷當作枕頭,另外一隻閑著的大手覆蓋著她的酥胸,愛不釋手的撫摸游移著。

  陶步荷躲到無處可躲,只好抓起他那不規矩的手咬了口。

  「咬我……我也要咬回去。」在她潔白的身子上製造紅印,絕對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很上癮。

  「不可以……啊,」打鬧不是很大的動作卻讓她全身酸軟。「你別碰我,痛……」

  她從來不知道男歡女愛是這麼痛人的事。

  她娘教過她一切女子都該知曉的事情,就是沒告訴她女子的初夜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辦?」

  「這樣躺著就好。」

  「處女果然比較麻煩。」他咕噥。

  「你說什麼?」

  這話打死也不能說──

  「我說,後堂有口溫泉池,有奇效,去泡泡可以解除酸痛。」

  「好。」她主動的纏住男人的脖子,把全身重量都交給他。

  布紫陽喜不自勝,他喜歡現在眼迷迷,嘴翹翹,神情如小兔的小女人。

  怕她著了涼,連同被單一塊捲起,就這樣進了偌大的溫泉池。

  抹去濺到陶步荷臉上的乳湯,看見一汪笑意浸在她璀璨的眼眸裏,布紫陽難以抗拒的又重新將人摟回懷抱……誰都不能叫他放手,她是他的了。

  這澡洗了很久,久到過了五更天。

  陶步荷哈欠連連。

  「這樣睡容易招風邪,乖,我替妳把頭髮擦乾。」他服侍得非常徹底,手腳輕緩的把歪倒的陶步荷扶正,然後拿來大巾子把她濕透的髮辮打散、擦拭、梳理,堅持不讓她披著濕頭髮睡覺。

  陶步荷迷迷糊糊瞧著眼前的男人,忽地摟住他的腰,粉頰貼著他直磨蹭。「你真好……」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為女人做到這種地步,丫頭,妳可不要辜負了我,要不然我會活不下去的。」

  她鈍鈍的點頭,實際上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我還要睡你的胳臂,那裏很舒服。」

  「有什麼問題,給妳睡一輩子。」

  一輩子。陶步荷笑了。

  「我記得妳有事要跟我商量?」要擦乾一頭秀髮果然不是容易的工程,他還要沒話找話。

  什麼事?陶步荷渾沌的腦子一時跟不上他的思緒,小小的眉頭打了結。

  「慢慢想,要是不記得就算了。」原本就只是沒事找話,也沒打算她會說出什麼來。

  「是有事……我想回家一趟。」這念頭好久了。

  「這裏住得不好嗎?」

  她垂下頭,把布紫陽拉到跟前。

  「你……說要娶我為妻,雖說我爹娘早已過世,我哥又在牢裏面,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要回去稟告一聲,讓他們知道我要嫁人了。」

  「這有什麼難的,只是如果要出海可能要快,這幾天下了雪,海面還沒結冰,應該可以出船,只是這樣很匆忙,要不等開春之後。水路或陸路都會比較好走。」

  「你答應了?」

  「我想要人家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可以連這趟路都不走嗎?這種丈夫我看妳也可以不要了。」

  「這是你說的喔!」她輕笑出聲。

  「我可以說妳絕對不能做!」用不著那麼聽話吧?

  「咦?」

  「睡吧,再不睡都雞啼,天亮了。」他滿心歡愉,抱著陶步荷滾進床中央。

  「紫陽……」她還不肯就範。

  「嗯?」某人的聲音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

  「有人一起睡覺真好。」

  「前提是只能跟我睡。」

  「霸氣!」

  他露出微笑,抱緊這傻氣的小女人。

  兩人這一睡當然睡到日上三竿,一早起來服侍的平安才掀起帳幔,又差點摔了手上的盆子。

  「怎麼?」迎春心有所覺。

  「噓!」平安僵硬的退出來,連忙揮手。

  「呃……」迎春也看見床上捲成麻花的兩個人,臉色大變,連忙把背著床的平安扯到身邊來,又按著她跪下。「島主。」

  平安在心裏慘叫。不會吧,她又壞了島主的好事了嗎?

  睜開眼的布紫陽溜了兩個丫鬟一眼後,輕巧的下了地。「讓她睡。」

  「是。」兩人異口同聲。

  「來更衣,我要出去。」

  平安跟迎春不敢有所遲疑,發揮平常的伶俐,在最短時間內讓布紫陽出了水苑。

  他直接過了拱橋迴廊,進了護法堂。

  一早接到通知還睡眼惺忪的微瀾,正在喝早茶解醒。

  「教主……島主。」跟隨的時間太久,一旦腦袋不夠清楚就會把布紫陽以前的稱謂混淆。

  布紫陽也不以為意,他大方的並列坐下,伸手索茶。

  「你這裏的茶比較有滋味。」

  微瀾哀怨的瞅了不知何故一早把他挖起床的主子,小心措辭。「您大清早的來這,不會真的就為了找小的泡茶吧?」

  「當然不是。」他笑顏逐開,這一笑,微瀾竟是看也不敢看,悄悄撇開眼去。

  夭壽喔,主人這張臉就算從小看到如今,還是會叫人腳軟。

  「屬下敢請問為什麼嗎?」他更加小心。

  「去問看看這時候船能不能開,我們要走一趟中原。」布紫陽的唇抵著杯緣。

  「島主的意思是?」

  當初會避居到這逍遙島,便是因為厭倦黑白兩道的紛爭還有永無止境的追殺,這一住竟然好些年,除非為了執行任務,否則布紫陽不說,也沒人敢說要回去,這會兒……

  「女婿總要回去見岳父母,我要不答應她,妻子大概會跑掉。」

  微瀾掉了下巴。

  他家主子居然會調侃自己。

  「你這樣子難看,如果可以啟航動作要快,我們得趕在大雪來臨以前起錨,那要準備的事情可多著了。」他行事向來快狠絕,絕不拖拖拉拉。

  放下杯子,微瀾哪敢再打迷糊仗。

  「屬下立刻去辦!」

  布紫陽緩緩的再啜了口茶。

  中原,他要再回去了。
第八章

  這些年布紫陽專注於戰船改良、大海探索還有兵士訓練,在他們決定要出發後,這些都派上了用場。

  不想招惹海域上巡邏的海兵注意,於是他打著麒麟的招牌把戰船易容成商船,人仰馬翻的準備後起程了。

  幾天的船程,對不常搭船而且有心理陰影的陶步荷來說真是一大考驗,人暈得厲害,別說沒能在第一時間參觀這艘威武雄偉的大船,甚至根本就離不了床鋪,只能睡睡醒醒,醒醒又睡,直到有那麼一天醒過來,咦,頭不暈,人站得穩了,卻已經要靠岸了。

  「我們去看滿月夜的錢塘大潮。」布紫陽這麼說,於是他們去看了那一不小心就會濺得全身濕透,捲起千堆雪的大潮。

  南下看過大潮,再往北走,這一路比較像在郊遊,海圖上一有什麼景點,布紫陽便要人找碼頭靠岸,兩人悠哉的去逛個半天再上船。

  這樣玩下來,陶步荷的暈船居然不藥而癒,接下來可以很自在的穿梭甲板、船艙,甚至可以和水手們閒話家常了。

  一個多月後船來到了通州。

  「那個就是燃燈塔嗎?」迎風站在甲板上,陶步荷興奮的大叫。

  自從穿過海河進了北運河,到處是密密麻麻運糧的漕船跟破冰船,船跟船交會時,可以清楚看到船中人們活動的樣子。

  她看得目不轉睛,新鮮到了極點。

  布紫陽撈回幾乎把半個身子吊在船舷上的人兒。

  「別還沒看見燈塔,人就掉下去餵魚了。」

  的確,燃燈塔矗立在大運河北端,是要入京的標的性建築術。

  「我要下去看燈塔,我要下去。」

  「知道、知道,不過從這裏我們要下船換馬車了。」

  「為什麼?」陶步荷轉過俏臉,先是一臉迷惑接著眼珠轉了轉。「哦,我知道了,不招搖對吧?」

  「正是。」

  他沒懼怕過誰,就算是官府也沒放在眼底,但是多餘的張揚若把貪心的蟑螂招了來總是討厭的事,能夠沒有瓜葛就不需要替自己找麻煩。

  民不與官鬥,這也算一種長進吧。

  況且,他借了麒麟的商號,不想給他們添亂。

  「搭馬車換個新鮮也好,不過為什麼我們要進京?」

  「要去見個人。」點了她小巧鼻頭一下,布紫陽把她抱在懷裏。

  他們這種摟摟抱抱親熱的場面,水手們自從受過一剛開始的震撼教育後,已經慢慢適應了,現下就算不小心看到也會傻笑混過去。

  只是相對於布紫陽的無視,臉皮薄的陶步荷就常常恨不得有洞可以鑽了。

  她躲來躲去正中布大爺下懷,乾脆用寬大的外衣遮著兩人,享受兩人的親暱世界。

  「去見誰啊……我不是跟妳提過我有個很蠢的姊姊?」

  「哪有人家這樣說自己姊姊的。」陶步荷不贊同布紫陽的形容,這次捶他的力道重了許多。

  布紫陽也不生氣,「要上女方家提親總不能連個家長也沒有。」

  陶步荷微訝。

  沒想到布紫陽會有這麼傳統的想法,或者一直以來他都不是個會講好聽話的男人,但是他總是身體力行,說出來的話絕對做到。

  她好感動。

  「別這麼感動,要是小春連這點剩餘的利用價值也沒有,我才懶得理她。」

  「你喔,她是姊姊耶,不可以沒禮貌!」

  「妳還沒見過她,就站到小春那邊去,這樣不公平!」幹麼這麼多人喜歡他老姊?他現在改變路線應該還來得及?!

  當然來不及,下人來通報,有客。

  船才剛剛靠岸,哪個客人這麼迫不及待?

  通州除了那只麒麟的分會,並沒有認識的人。

  就這瞬間布紫陽已經過濾了所有的名單。

  「帖子拿來。」

  「沒有帖子,那位大爺說是主子的姊夫還有姊姊。」下人也頗為疑惑,壓根沒聽過主人有親戚。

  自家人哪需要什麼拜帖!

  說人人到,好快的速度,想必是早就等在通州河岸了。

  「知道了,去請他們上船。」

  就知道是小春會幹的事。

  接到飛鴿傳書不好好在家裏等,這女人越來越不像話了,當然,她的不像話有老公撐腰,無法無天是正常的。

  他的手忽地被拍了下,看見陶步荷很不以為然的表情。

  「姊夫跟姊姊來了,怎麼是讓他們上來,你應該下去迎接才是。」

  眼見陶步荷無視他的媚眼如絲,他只能咳了聲,「規矩真多。」

  「不是規矩,這是做人處事很基本的道理,要是沒大沒小,這天下不就會亂成一團……啊……你壞!」她掩嘴,光天化日下被突襲了。

  布紫陽滿意地咂咂嘴。無意中發現一種好法子,要封住她的小嘴,以後都用這方式好了。

  「走吧!」

  「去哪?」

  「妳不是要我守規矩?到船橋去吧。」他會不會一輩子都要聽她的話?反正也不壞,加減聽好了。

  「嗯。」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小手卻落進了布紫陽的大手裏,十指交纏,感情濃郁不言可喻。

  在這船上,她大概已經沒有名節清白可言了吧……

  止住胡思亂想的念頭,她看見有個玲瓏小個的女子拉著長裙,兩步並成一步的往上直爬,驚得落後她一步的男人一雙手臂沒片刻停歇,左右護衛著她,生怕她那莽撞的舉動會掉進冬天的水裏面洗澡去。

  布紫陽冷人的臉抽搐,還沒有其他行動,馬車頭似的女子已經衝了上來,一頭撞進他的懷裏,八爪章魚的攬緊腰身不放了。

  她不只抓著不放,還放聲大哭,哭得風雲變色,眼淚跟鼻涕完全不客氣的擦在他身上。

  布紫陽臉色鐵青,僵硬的打開雙臂,面向百里雪朔。

  「把你的女人拉開,別惹我生氣!」

  「她是你老姊,你自己想辦法。」身為京畿最有名的紅頂商人,百里雪朔卻拿他自己的娘子完全沒皮條。

  他才不敢去拉,這會兒不讓她淹大水,換家裏淹水,划不來。

  「你好沒良心……嗚……嗚……一出去就好多年……也不曾捎個信回來,害我好想你知道嗎?」捶捶捶……很用力、很死命的捶,就怕被捶的「豬肉」不知道痛。

  不過,這些話聽在別人耳中,總有那麼些曖昧,姊弟怎麼會是這種情況?

  「臭女人,妳膽敢再捶一次……」布紫陽毫不客氣的抓住布小春捶到會令人吐血的拳頭,蛇信伸了出來。

  她終於抬起淚眼汪汪卻跟布紫陽一模一樣的臉來。「你還敢跟我大小聲,這幾年你一點消息也沒有,我還以為你自己挖洞鑽進去悶死了。」

  陶步荷越聽越驚奇。這是正常人家姊弟該有的對話嗎?

  百里雪朔看見她難以掩飾的驚訝,不禁微笑。

  「瞧,他們長得很像吧,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以,個性上也是半斤八兩,姑娘切莫見怪。」

  男子斯文爾雅,讓人心生好感,陶步荷大方的回了禮。「怎麼會呢,天倫之樂……不管如何總是叫人看了羨慕。」

  只是布紫陽跟布小春這一站,整個甲板上的人幾乎全部靠近了過來。

  一個天下無雙的美人就已經很驚世駭俗了,一對,眼珠子不夠用了!

  「妳還要趴到什麼時候?百里雪朔,把你的女人拎回去!」布紫陽壓抑又壓抑的火山噴火了,他把布小春推得老遠,還一臉噁心的看著被弄髒的新袍子,一巴掌眼看就要賞過去……

  百里雪朔跟陶步荷兩人同步,一個撈回妻子,一個擋住要行兇的手。

  「對不起,家教不嚴!」百里雪朔道歉,知道這妻舅的忍耐已經到了頂端。

  「這個不要緊,擦擦就好。」陶步荷眼看布紫陽快要「暴走」,上前用帕子替他把胸口的淚漬拭了拭。「你看,沒事了。」

  布紫陽扭曲的五官在盯著陶步荷的腦勺半晌後,線條溫軟了下來。「哼!」

  這算沒事了嗎?

  布小春跟百里雪朔算開了眼界。

  「喂,來見一下我姊夫跟姊……姊。」布紫陽有些彆扭。

  從小的遭遇讓他跟小春一直有著那時間也難以磨除的距離,儘管他碰到的災難跟這禍水似的姊姊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他就是很壞心的把一切都歸罪於她。

  這樣的耍賴或者別人無法明白,可是除了這樣,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跟唯一的親人相處。

  這種情況不曉得有沒有改變的一天,但是他心裏就是很清晰的明白小春這笨蛋會永遠讓他吃定,還吃得死死的,或者也是因為疼惜他吧。

  陶步荷斂了禮,書香世家的氣質一覽無遺。

  布小春終於把自始至終只看見弟弟的眸子轉到她身上,沾了水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即便已經是婦人的她依舊美得驚心動魄,奪人心魂。

  她踏上前,幾乎是連毛細孔也沒漏的把陶步荷打量個透。

  「弟妹,對吧?我可以叫妳弟妹嗎?老公,我終於要有弟妹……老爹,我們布家終於要有後了……」布小春一開口就沒句話是完整的,情緒激動可見一斑。

  「語無倫次,亂七八糟。」布紫陽低喃。

  「她看到你太興奮,我在馬車上已經吃足了苦頭。」百里雪朔苦笑,一路上聽著妻子嘴裏念著,夢裏想著的都是弟弟,他這碗醋吃得真是辛酸。

  沒聽到男人們的竊竊私語,陶步荷又羞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揮手。「我們還不到那個地步。」

  「哦,那到哪裡了?」布小春好奇心旺盛,逮到話柄哪肯放過,跟剛才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有如天壤之別。

  「這不就要妳到她家提親去了,妳問什麼問,我當年可也沒追著妳問妳跟後面那個男人一天上幾次床!」石破天驚,布紫陽阻斷布小春的追問,用目光宰殺自己的姊姊。

  布小春先是愕然,繼而滿面通紅,這一紅如牡丹花綻放,美麗得叫人腿軟。

  原來這兩姊弟讓人腿軟是一種遺傳。

  「老公!」她不依的叫。

  「時間還多得很,有什麼話坐下來慢慢說。」百里雪朔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物,很快的安撫了妻子,也讓罰站許久的四個人有了坐下來喘息的機會。

  *   *   *   *

  由於陶家的情況特殊,於是兩個男人商量後決定,邊走邊看。

  是的,邊走邊看。

  陶向淵身繫牢獄,一切都不明朗,即便他們大張旗鼓的上門提親,家裏沒有主事的人也沒有用。

  「要知道陶向淵的死活不難,我的人會負責這件事。」即便魔教的勢力式微,他仍有千百種法子可以探聽出陶向淵的下落來。

  百里雪朔點頭,露出算計的微笑。「我相信要把人弄出來對你來說也不難。」

  「哼,都推給我,這趟路你就準備當閒人嗎?」兩個男人安靜不到半晌,火花又四射。

  沒辦法,這陳年舊穀子事說來,兩人的老鼠冤還不都因為布小春!

  「我是讓賢,邀功的事情要都我替你幹了,你拿什麼臉去提親?」

  「好,」布紫陽咬牙,「算你狠!」

  「不客氣,誰叫咱們關係匪淺。」再喝口茶,這普洱真不錯。

  「這事辦完,帶著你那囉哩巴唆的妻子有多遠滾多遠。」

  「小春說還要參加你的婚禮,我想,依照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也許她會等到親眼看見你生子才肯離開。」

  布紫陽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多難看。

  百里雪朔卻在心裏笑了個天翻地覆。

  能整到這老沒把姊姊放在眼裏的布紫陽,算是替妻子出了口惡氣!

  兩人刀光劍影的來來去去,布紫陽算是小輸一回了。

  這一夜,船在通州泊下。

  白天淒冷的天氣一到晚上,把碼頭上幹活的工人都趕進了酒館客棧,靠著運河討生活的小屋到處燈火通明,由船上看下去像條閃爍不明的火龍。

  正準備回船艙休息的布紫陽,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響。

  他凜然,立即吹滅手上的燈火。

  屏息站在黑夜的甲板上,數個黑衣人分別由不同的地方出現包圍了他。

  布紫陽不畏不懼,叉著手神態自若。

  「哪裡來的小賊?居然摸到我布某人頭上來,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哼哼,好久沒殺人是有點手癢了。」他環顧,語氣如同談論天氣那般自在,可目光像刀子割人,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一陣不舒服。

  帶頭的黑衣人在暗夜裏只露出一雙目光,他聽完布紫陽的話,喉嚨像是嚥下什麼,那種被逼上梁山的感覺非常的明顯。

  「口氣這般大,那就讓大爺我瞧瞧你的武功是不是還在!」

  什麼意思?布紫陽沒能細想,刀鋒已經劈了過來。

  他就算不當魔教教主可他一身功夫也沒有放下,不管黑衣人刀勢多麼凌厲,還是遊刃有餘的躲開了那人的刀法。

  這種打法,要是當年的他才不會如此拖泥帶水,早一招殺了乾脆。

  不殺人,實在是因為陶步荷每天耳提面命的嘮叨,什麼人命珍貴、什麼人命都是該被尊重的,為了不讓她哭,他只好答應妥協。

  走了數招後他發現黑衣人沒有取他性命的意圖,他兩指胼伸繳了對方的刀,叮的一聲,那把削鐵如泥的大刀落了地,刀口上有整整齊齊彷彿被利刃剪扁的痕跡。

  圍觀的黑衣人見狀,有志一同的丟了攜帶的武器,單膝跪下,就連帶頭的人也在跪下的行列中。

  布紫陽冷哂,毫不領情。

  眾人看他不為所動,紛紛解開蒙面的黑巾露出真面目。

  「教主!」

  這一番打鬥,把負責船隻安全的左右護法還有其他人都給引了來。

  眾人面面相覷,都大表驚訝。

  布紫陽厭惡的揮手。「我又還沒死,跪什麼跪!起來!」

  帶領的黑衣人竟是布紫陽在魔教時的刑法堂堂主。

  當年魔教被一舉殲滅,倉卒之間許多人流離分散了,他們一直在等,等著布紫陽回來登高一呼,重整大教,可是多少年過去,莫名其妙被滅絕的魔教只剩下一些不成氣候的小角色矇騙混吃,他們的教主到哪兒去了?

  妄想復教的人每天都在想,千辛萬苦的打聽,卻都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探聽到消息,一整批人半個月前就守在通州,沒想到真的是教主本尊。

  他們差點想抱教主的大腿了。

  「請教主帶我們恢復魔教光榮,我等願意誓死追隨!」十幾個男人喊出來的聲音有多響亮,連酒鬼也被吵醒了。

  「走!別來吵我!」這些人哪根筋壞了,他有說要重掌魔教嗎?吃飽閑閑不會回老家耕地種菜喔。

  「教主,請你不要拋下我們!」一群棄嬰還在哀哀叫。

  「我說的話你們聽不懂嗎?我對教主的位置沒興趣,或者你們誰喜歡誰就去坐,別來找我。」布紫陽撂了話。

  「教主,眾家弟兄需要你來領導,讓我們把那些白道殺個乾淨吧,重振我們魔教的雄風。」

  「來人,把這些聽不懂人話的丟進海裏,讓他們腦袋清醒清醒!」浪費他睡覺的時間,這些人……

  「教主饒命!」

  布紫陽煩透了,轉身就走,卻在回頭的同時看見一直倚在木梯子下方的陶步荷。

  他在心裏狠咒了聲,大步向前,不過,陶步荷顯然並不想給他解釋的機會,一見布紫陽搶步過來,她也轉身離去。

  *   *   *   *

  布紫陽帶著怒氣還有明顯的垂頭喪氣,走出陶步荷的臥房。

  「怎麼,小倆口談得怎樣了?」候在甬道上的布小春一聽見聲響,拉緊身上的大氅,呵著氣過來問。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妳在這裏做什麼?沒妳的事。」

  「誰說不幹我的事,這樁婚事要是吹了,看你拿什麼面皮去跟阿爹說。」

  「老頭子的骨頭早可以打鼓,少拿他來威脅我,本大爺不吃那一套。」

  布小春笑得慧黠。「我知道你只吃小荷弟妹那套對吧?」

  「去她的,為什麼不聽我解釋,我講的不是人話嗎?!」他一拳打在船舷上,很是不平。

  「求我!」布小春目光閃閃,巴著布紫陽點頭。

  「妳神經啊!」

  「求我……或是拜託我,我就去把事情解釋清楚,這樣小荷弟妹就不會把你拒於門外,你也可以回屋子去睡覺了。」求她啦,就算隨便求一下也好,讓她滿足一下當姊姊的尊嚴啦。

  「妳只會壞事,妳能幹什麼!我已經很煩了,妳有多遠滾多遠啦!」

  「死小孩!我好聲好氣跟你說,你還跟我結面腔,布紫陽,你是笨蛋!」翻臉、翻臉了。

  「信不信我把妳扔下去?」

  「不信!」

  姊弟槓上了……躲在暗處的百里雪朔好想哭。

  「我好苦命,唯一的弟弟難管教又不聽話,我講一句他應十句,阿爹,你回來打他啦……」論氣勢、論個頭都比不過人家的布小春,乾脆一哭二鬧了起來。

  布紫陽頭痛不已。「閉嘴,妳到底想怎樣?」

  「讓我去跟她說。」說清楚講明白,她相信陶步荷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警告妳,不該說的話最好一個字都別提,還有,不許在裏面賴太久,夜很深她該上床睡覺了。」

  布小春憋著笑。

  就知道這招有效。

  嘴硬心軟的男人,跟她老公如出一轍。

  「那我進去啦。」

  「妳想辦法讓她別哭了,那兩隻眼睛已經腫得像牛……」

  「停停停……心疼她就去把上頭那些牛鬼蛇神清一清吧,不過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你的過去什麼都沒對她說,難怪她會承受不住的鬧性子,所以說,這是你活該!」開了話匣子,還難得有機會可以光明正大的念一下這桀騖不馴的弟弟,好爽!

  布紫陽無話可說。

  踩著優雅碎步的美人轉身敲了陶步荷臥房的門。

  裏頭的人啞著聲音,幸好還有回應。

  「小荷弟妹,讓我進來可好?」

  裏頭沉默了很久,久到讓他們以為陶步荷會拒絕。

  好一會兒門開了,就一條縫讓布小春進去,至於站在甬道上的布紫陽她則視而不見,可見這次的彆扭是鬧大了。

  門迅速攏上。

  布紫陽瞪著那道門,很想一拳把它打碎。

  居然叫他吃閉門羹。

  為什麼他要忍?可不忍又能怎樣?

  真的是虎落平陽被女人欺啊!



第九章

  船艙裏舒適溫暖,大大的夜明珠鑲在牆壁上,傢俱用器一應俱全,可見布紫陽為了讓陶步荷住得舒適可花費了番心思。

  布小春也沒多餘的話,一來就往舒服的床上癱成大字型,懶腰伸完後才搔著臉說:「嘿嘿,差點忘記這裏不是我那間艙房。」

  陶步荷忍不住破涕為笑,小臉上還有哭過的淚痕。

  布小春把她召到身邊來,完全是大姊姊的樣子,替她攏著秀髮,拉整衣襟,然後握住她略顯微涼的手。

  「妹妹瞧我長得怎樣?」

  「姊姊很美,美得光鮮奪目,妳一站出來,別說男人就連同為女子的我也不免心動,直想把妳藏起來當作自己的。」陶步荷很老實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她有些迷惑小春姊姊為什麼要問她這個?她不像是那種愛炫耀的人。

  「生為人,這不是一張好臉皮,像我這種人不管到哪兒都被叫做禍水。」她的人生際遇驚濤駭浪,要不是運氣好遇上她的夫君,下場絕對是難以想像的悲慘。

  「不要這麼說,臉是天生父母給的,難道妳能說不要嗎?」

  「像妳這麼明理的人真的不多,其實,我不是來找妳吐苦水的,這幾年我過得很幸福,以前的事情不再耿耿於懷。」

  「百里大爺對妳好我們都看在眼底,有這樣的丈夫,身為女人的我們又有什麼好奢求的?」陶步荷眼底浮現淺淺的豔羨。

  女人的要求真的不多,就一雙強健溫暖的臂膀,可是說到底又有多少女人能得到,當男人不要妳的時候,再多的眼淚也挽不回。

  布小春溫柔的拍拍她的手背,歉意很深。

  「是我害了紫陽的。」

  陶步荷凜然。

  布小春苦笑,即便許多年過去,那種苦澀還會在心底盤旋,這輩子大概都很難消除了。「因為我,我爹死於非命,因為我,紫陽有很長一段時間下落不明,等我再度見到他時,他已經成為讓黑白兩道,江湖上人人害怕的魔教教主,妳能想像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落到魔教的遭遇嗎?」

  驚人的美貌是把雙面刀,可以殺人,也可以把自己弄得體無完膚,而她的貌美只是一再替家人帶來災禍。

  陶步荷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不過濕濡的長睫和微紅的眼眶洩漏了一切。

  「他吃了很多苦,能咬牙撐到現在是很不容易的,他在乎妳,所以,妳就別跟他生氣了。」

  「我……哪有。」

  「既然沒有就趕快言歸於好,妳也知道他那目中無人的爛個性,他一晚沒得睡,整艘船的人我看也難保不受波及了。」果然是阿姊,雖然不常見面聯絡,對弟弟的脾氣卻是知道得很詳細。

  「妳不怕他再跟那些人回魔教去嗎?」陶步荷問道。

  「妳對紫陽沒有信心嗎?」

  「我要是對他沒信心幹麼跟著他走?」只要說到布紫陽,滿心的惻然跟溫柔就排山倒海的衝擊在心頭上,管他脾氣再爛,個性再差,她終究是愛上了。

  對於一個自己愛上的男人她有什麼話好說?

  只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把自己交給他。

  「這就是了,妳要不要去跟他聊聊?可憐的他,可是在外面吹了一晚的夜風呢。」布小春肩上的重擔放了下來。老弟,阿姊幸不辱使命啊!

  陶步荷點頭。

  要愛上一個人不容易,要全心全意的信任更不簡單,很多話說起來理所當然,可事到臨頭她也沒做到。

  「謝謝姊。」她起身,忽然好想趕快見到布紫陽。

  布小春笑嘻嘻的也站起來。「我也要回去安撫我家那個愛吃醋的老頭了。」

  兩人在甬道上分手,陶步荷看見等在附近的百里雪朔現身把她接走了。

  她轉身,緩緩的沿著並不太寬闊的梯子而下。

  還沒踏上最後一層階梯,她就看見布紫陽修長的背影。

  暗夜裏的他看起來那麼孤單,蒼茫的水在他腳下翻湧著。

  她輕盈的靠近,雙手由後面抱住他的腰,臉也一道偎了過去。

  「對不起。」她說。

  「沒聽到。」

  「什麼?」這個人!

  「聲音太小,我聽不到。」聲音裏明明就有掩不住的笑意還扮豬吃老虎。

  「我說……對不起!」不跟他計較,她的心溫柔得一塌糊塗,就讓他這一回好了。

  「妳瘋了,這麼大聲!」他轉過來目露驚詫,摸著她冷涼的小手很習慣的把人摟進懷裏。

  兩個人的體溫說什麼也比一個人強。

  「真是的,要出來也不會搭件衣服。納福呢?主子還沒睡下,她卻跑得不見人影。」

  他的頭一低,陶步荷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唇一下。

  布紫陽的喉結吞嚥,滿心歡喜,剛才吊了老半天的心,這會兒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還要!」

  「呿。」陶步荷啐他,可神情無限嬌羞。

  「不氣了?」

  「誰在生氣,我只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任誰一下子看到那麼多青面獠牙的江湖人物都會不自在吧。

  「我把他們都攆走了,以後不會再來找麻煩。」無心於江湖,無心於殺戮,他們要個傀儡也沒用。

  「不管怎樣,你都要小心。」

  那些人願意就這樣放棄嗎?沒有誰能掛保證,或許,這趟中原行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知道,那我們可以睡覺去了嗎?」只要她不生他的氣,天大的事都可以丟一邊。

  「想得美!」丟下話,人一溜煙從他的懷裏掙出來,跑了。

  布紫陽毫不遲疑的追了過去。

  *   *   *   *

  到一個港口沒有下去玩玩實在很說不過去,而且此處是京城的大門,等於是龍頭地帶,京城沒時間去,到龍頭逛逛也足以慰藉吧。

  自稱識途老馬的布小春舉雙手贊成。

  「識途老馬,哼,妳又知道什麼?井底之蛙還比較可能!」布紫陽又澆了她一盆冷水。

  「我比你們早來十幾天,該摸熟的都熟了,這不叫老馬要叫什麼?」其實一到冬季,通州大街別說攤位,就連人影也少得可憐,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讓自己的弟弟看衰就是不情願。

  「哼!我就不信這麼冷的天氣,妳家那個牢頭捨得讓妳出門。」他一語戳破布小春的謊話。

  「嗚……你欺負我。」

  布紫陽大翻白眼,每次說輸人家就來這招,他下了通牒,「我最恨女人哭,想去就給我動作快點,逾時不候。」

  他不想對這個女人心軟,抵死都不想,這次,是看在她建了小功的份上,算是兩相扯平,誰也不欠誰了。

  布小春又想衝過來給弟弟一個擁抱,只可惜布紫陽警覺得快,他一看她要發動攻擊了,連退好幾步。「妳……給我差不多一點,抱來抱去成何體統,真替妳丟臉!」

  「你是我弟弟我才要抱,你以為我是那麼隨便的女人嗎?」被罵丟臉的女人叉起腰來。

  「妳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不等了。」使出殺手鐧,看她還囉唆什麼!

  「去去去,我馬上去準備。」為什麼她碰到的男人都這樣,老愛管東管西,一點自由也沒有。

  布小春大歎歹命的準備銀子去。

  人馬齊備,馬車在一個時辰後出發。

  不過布小春越坐越覺得不對勁,通州大街過了怎麼沒有人來知會她們下車,而且馬匹還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壓根兒沒有要停的樣子。

  「妹子,我們究竟要到哪兒去?」她忍不住問一臉鎮定如常的陶步荷。

  「姊姊不知道我們要直接到終南山嗎?」

  「我們不是要去逛街?」布小春不肯接受自己上當受騙的想法。

  「好像不是呢,冬天路不好走,男人們決定要提早出發,看看能不能在隆冬之前趕到終南山下。」

  難怪他那麼篤定,原來,她真的被布紫陽給誆了。

  「姊姊,妳的臉看起來有點猙獰。」雖然說美人就算板起臉來也很好看,可是總覺得不對。

  「沒有,我在想晚繕要把那個撒謊的小孩抓起來熬什麼湯才好。」她笑得可甜蜜了。

  陶步荷噗哧一笑。「我覺得你們姊弟的感情越來越好,漸入佳境了呢。」

  布小春搔臉,有些不好意思。「有嗎?」

  「的確是。」

  「其實我也有點意外,沒想到他會當我是長輩,我接到信時不知道有多高興,高興得哭了很久。」她一點都不怕別人說她有戀弟情結,是又怎樣?誰敢胡說就是嫉妒她。

  「他那個人就是一張嘴壞,心腸其實比誰都軟。」想當初她也是恨死他了,人跟人的第一印象真的不能拿來做準則的。

  「我真的很高興他找到幸福。」布小春還在揩淚。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啊,真的是年紀大了。

  「謝謝姊姊……我一定會用心照顧他的,妳放心好了。」陶步荷害羞了。

  *   *   *   *

  馬車一路奔馳,大家有話就說,無話下棋、銅爐添暖,晚上在客棧酒樓打尖,車過周至縣城後繼續南下,終南山蒼黛的遠影逐漸清晰,陶步荷的家在望了。

  洋洋秦嶺,巍巍終南。

  終南山位在秦嶺的中段,千峰碧屏,深谷優雅令人心曠神怡。

  山上出產玉石,金銀銅鐵,地上作物像粳稻梨麻竹筒等皆有,就算貧窮的人也能自給自足,沒有饑寒的憂慮。

  京畿居民需要用的薪炭、木材、石材、藥材也大多取自這裏。

  不論別的,就說陶向淵選在這終南山下當隱士,就算他有眼光。

  馬車轆轆的進了大街,停在一家客棧前。

  「我們今晚就住這裏吧。」打開車門的時候,布紫陽這麼說。

  家都近在咫尺了,為什麼不能直接回去?

  像是看穿陶步荷心裏的疑惑,布紫陽接著解釋──

  「陶家產業被充公,一家三口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這種事早就家喻戶曉了,我們要是直接上門,只會打草驚蛇,對拯救妳大哥沒有幫助,晚上我們先住下,大家合計合計再說。」

  布紫陽說的通情達理,陶步荷只能點頭。

  人家說近鄉情怯,她也是。

  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趕路,別說馬睏人乏,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毫無頭緒的營救計畫,這不是辦家家酒,小心是一定要的。

  要了兩間上房,把吃食叫到房間,這一夜歇下無語。

  *   *   *   *

  一道黑影穿過別緻典雅的花園庭院,幾個起落後駐在四面垂花木格的銀紅紗窗前,傾耳聆聽,確定沒有任何聲響後摸進了裏頭。

  接著,昏暗房裏燃起了一抹燭光。

  「呃,誰?來人吶!」

  這裏是水力衙門官老爺的住所,睡到一半被驚醒喊叫的人正是他。

  「別出聲,看看你頭頂上是什麼?」

  天籟般的聲音,好聽得叫人迷醉,即使命在旦夕,官老爺還是著迷了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抬頭,一綹烏絲在他頭頂上方,頭皮覺得冷涼,順手一摸卻差點屁滾尿流。

  那那……那是他的頭髮啊!

  他冷汗直流。這黑衣人要取的若是他的人頭,那他大概早已不在了。

  「你想做什麼?我可是地方父母官,殺官可是大罪!」

  「哼,我要怕你還會來嗎?」黑衣人手上亮晃晃的劍故意誇耀的抵在官老爺脖子上,「你要亂動,到時候脖子掉了可別說是我砍的。」涼涼涼,根本是風涼話了。

  「你到底要什麼?!」眼見擺官譜壓迫不了對方,他是碰上什麼殺人不眨眼的江湖逃犯嗎?

  「我查過你的底,不好不壞,對這地方沒有任何建樹,也沒太多惡跡的官爺,所以呢,本大爺在來之前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殺了你。」

  「當然不殺的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住嘴,油腔滑調!」

  「是,我住嘴。」不敢再打官腔,他老實的窩在床上。「好漢,你就把來意明說了吧,只要是小官能力範圍內的,當無不盡力完成!」

  「貪生怕死的小輩!」

  官老爺敢怒不敢言,又不能點頭稱是,一張嘴像含了顆苦膽在裏頭,真是委屈極了。

  「我要你明天晌午前放了陶向淵。」

  「陶向淵……這陶向淵是誰?」他做思索狀,哪知道頸子馬上吃痛。

  喔喔,見紅流血了啦。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這刁民欺人太甚,要關十年的苦窯。」他想到還有氣。

  「他再刁也比不上你假借名義霸佔他人產業,逐人家人吧?」隨便這兩條罪狀就夠他吃不完兜著走了。

  「亂講,我哪有……慢著,你怎麼知道?」有把年紀的官老爺睜大眼皮垂鬆的眼睛,他虧心事做得不少,沒想到真的半路碰到鬼了。

  「人,放是不放?」黑衣人不想跟他廢話連篇。

  「我放了那混蛋,他又要回來跟我沒完沒了,我不是自找倒楣?」會記得這陶向淵,實在是這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看了就有氣。

  是平民百姓就要有百姓的樣子,架子擺得比他還要高是什麼東西嘛!

  「我保證他不會再回來找你麻煩,你不放我現在就找你麻煩。」

  「壯士,你就別為難我了。」他兩手一攤,想擺爛。

  「我這次削你幾根頭髮,不知道哪天會來要你腦袋。」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典型人物。「或者你要我在你臉上留下個烏龜記號,好讓大家都看見你曾經幹過的好事?」

  這比用刀子砍了他更加惡毒了……

  官老爺重重喘息,想抹臉卻發現人家刀子還在脖子上。

  「我放,我放就是了……」這些巡邏的兵卒們到底巡到哪裡去了?明早、明早他一定要嚴辦這些吃白米飯摸魚的飯桶們!

  「那我就回去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你太囂張了,就不怕我抓你嗎?」這消息要是傳了出去,他這位置還坐得住嗎?好苦惱喔。

  「憑你米粒大的官也想抓我,有種你就抓抓看!」布紫陽訕笑。

  「不敢、不敢,我只是發一下牢騷……」手上握有兇器的人比較大。

  布紫陽在收刀的同時,指尖彈出一縷風絲,官老爺應聲倒下,這才翻身跳出窗外,隱遁而去。

  這夠他好好睡到天亮了。

  官老爺經此一嚇,第二天馬上書寫公文調了大批人馬進駐水力衙門保護他,至於效果如何……

  翌日,他的官印赫然吊在城門上供人觀賞。

  第三天,城門口吊的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詛咒官老爺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老爺夫人,那殺豬的叫聲轟動了整個縣城的人,傳為笑談。

  第四天,卯時不到,衙門的小門走出來個瘦骨嶙峋的男子,他一出來馬上被馬車接走,再也不見蹤影了。

  官老爺哪敢再派人跟蹤,送走個瘟神保他一家安寧,烏紗帽又戴得穩,什麼都不求了。

  *   *   *   *

  經過一番梳洗後的陶向淵坐在客棧的大堂上。

  大堂沒有半個客人,很顯然,這間客棧被某人給包了下來。

  這些日子牢獄的折磨讓他心如槁灰,形容憔悴像個完全失去志氣的小老頭,莫名被人帶到這裏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只能邊看客棧擺設,邊發呆了。

  他沒能呆坐多久,首先是陶步荷衝了出來,尾隨她後面的俊男美女他卻一個也不認識。

  「哥……」

  陶向淵認了好一下才認出來眼前的女子是他妹妹。

  「怎麼是妳?」他一點也沒有看見親人的喜悅,牢獄生活早掏空他的身子,視力模糊,他慢慢的瞧,這才發現陶步荷不只氣色甚好,還比以前漂亮許多,完全沒有吃到苦頭的樣子。

  「哥,吃點豬腳麵線壓壓驚吧。」放下手中還冒著香氣的碗,她不禁心酸。

  陶向淵也不客氣,邊吃邊瞪著所有的人問:「他們都是誰?」

  陶步荷很快做了介紹。

  「提親?」他堆高眉毛。「不成。」

  被潑了桶冷水,她心中難掩失望的囁嚅問:「為什麼?」

  「我需要人照顧,妳還不能嫁人。」

  陶步荷為之愕然。

  大哥不答應居然是因為他需要人照顧……

  自私的天性仍舊沒有絲毫改變,原來牛不管牽到哪都還是牛,並不會因為受到教訓變成通情達理或是識大體的牛。

  「我來跟他說。」布紫陽站到她身邊,給了她鼓勵的笑。

  不管多看幾遍他的笑容都叫人驚豔,陶步荷差點回不過神來。

  「要不是地點不對,我真想把妳抱起來好好的吃個乾淨!」布紫陽眼神轉深,毫不介意眾人目光,在她小巧的下巴揩了點油。

  古板的陶向淵眼睛幾乎噴出火來,他破口大罵。

  陶步荷非常難堪。

  布紫陽站出來擋住陶向淵。

  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這一站嚇得陶向淵差點嗝屁。

  「本大爺不揍你是看在小荷的份上,現在我給你兩條路選,一,答應我們的親事,萬事皆休,要是你願意,逍遙島上會有你住的地方;二,答應我們的婚事,給你一筆錢,你自己過日子去,你要知道我根本可以不理你的,讓你死在監獄不是更省事?」

  「你用這種態度想娶我妹妹,你流氓還是土匪?」

  「都錯了,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布紫陽不介意多嚇嚇他,不過這也是事實。

  「什麼?你殺人?」

  「數不清了,要我一一算給你聽嗎?」

  「不必……我若是答應把妹子嫁給你,你會給我銀子?」他心中很快做好利害分析的盤算。

  「足夠讓你好好用上一輩子了。」

  「成交!」想他陶向淵兩手空空,就算得到自由把妹妹留在身邊也沒用,她能值幾個錢,不如就趁她現在有人要的時後討個好價錢,給人了吧。

  布紫陽冷冷看他一眼,拉住閉著眼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陶步荷快速走開了。

  「別難過,妳有我。」他堅定的說。

  陶步荷說不出一句話來,搖頭又點頭,直到他們離開終南山為止,她都不曾再去見陶向淵。



尾聲

  通州河岸。

  「那就此別過。」百里雪朔作揖。

  「後會有期了。」布紫陽拱手道別。

  「她……不要緊吧?」百里雪朔望向河中的船。

  「我會哄她,倒是你家那個?」上了馬車,抵死不肯出來見人。

  「交給我,我相信一下就沒事了。」

  這兩個男人在打啞謎嗎?

  時間要拉回幾個時辰以前──

  「為什麼我們不去逍遙島?我要住到紫陽拜完天地啦!」一聽說兩邊人馬要在通州河畔分手,還沒有玩過癮的布小春第一個不答應。

  「婚期還有個把月的時間,到時候我一定會送妳去,我也會出席,還有,妳忘記家裏有三個蘿蔔頭正等著妳,不回去,小鬼們想爹娘的時候怎麼辦?」百里雪朔苦口婆心。這種妻子實在是……出了門就一心想跟別人走,家教、家教,他們家真的沒家教。

  「紫陽是我唯一的弟弟,你好硬的心腸,居然要惡狠狠的把我們分開,我不要啦……」

  她這性子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活該、自討苦吃的傢伙寵出來的,這會兒嘗到惡果了吧。

  百里雪朔難得沉下了臉。

  結果就是布小春乾脆把自己鎖在馬車上,準備跟老公冷戰。

  兩個男人互道珍重,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布紫陽也返身踏上船橋。

  確定他回到船上,船橋收起,錨也在水手的吆喝中歸位,船身緩緩晃動,他們要離開通州了。

  布紫陽在甲板上找到陶步荷。

  「怎麼不在船艙待著,這邊風大。」兩人憑欄眺望逐漸遠去的風景。

  陶步荷握住他的手,眼角嘴邊儘是溫柔。

  「在想妳大哥嗎?」

  她搖頭。

  「好,不想他,以後只能想我。」

  這男人!還是一樣德行。

  「回逍遙島,妳要再做一次叫化子雞給我吃。」一對璧人迎風站在船頭,完全無視颯颯的冷意。

  「叫化子雞……你怎麼知道……慢著,你是?」陶步荷有些懂了。

  她的叫化子雞隻做過一次給外人吃,那次,還是為了要保命。

  「做不做?」

  「我沒有認出你來。」

  「有什麼關係,我認得妳就好。」

  姻緣就是這麼奇妙,誰跟誰要相遇,誰跟誰可以廝守一生都註定好好的,想逃也逃不掉。

  陶步荷偎入她未來夫君的懷抱。

  「一輩子,我做一輩子的菜給你吃。」



【全書完】
謝謝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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