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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商王 作者:陳毓華

[情感] 商王 作者:陳毓華

她是胸無大志的藥房宮女,只想著學好醫術繼承外公衣缽,
但自從遇到這個不受寵的十一皇子,她清白的名聲就毀了──
他總是纏著她,說她屬於他,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每夜溜到她的寢房,她只能被迫與他同床共枕;
他得了賞賜美食,也從不吝惜與她分享。
不知何時起,他已完全入侵她的生活,深深刻在她的心版上,
然而天上神仙府,人間皇帝家,她早該看清兩人終究有如雲泥,
否則他不會從不給她承諾,甚至在濃情繾綣時承認──
他計畫的未來裏從來沒有她的存在!
初識情滋味,卻只換來她滿身的傷痕與日夜噬骨的疼痛。
她決心忘卻前塵往事,離宮後成為遠近馳名的女神醫,
連富甲天下、名動公卿的商王都慕名前來求醫,
直到對上他驚喜又志在必得的眼,
她才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第一章

  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七折八彎,走的人心不在焉,來來回回走了一年多,蒙著眼也能走,一心惦記的是怎麼背也背不熟的湯頭歌。

  「……養心湯用草耆參,二茯當歸柏子尋,夏曲遠芎兼桂味,再加……再加什麼?酸棗還是甜棗總寧心—真氣人,我這是豬腦袋嗎?不行!我怎麼可以拿外公罵我的話來滅自己威風,了不起再從頭背一遍好了。」

  敲敲腦袋,反正四下無人,就算錯誤百出也不會有人拿白眼看她。

  她是御醫院裏供差遣使喚的藥房宮女。

  根據廷制,太醫院在外廷,御醫院在內廷,御醫院就在皇宮後圍牆外,靠近冷宮,雖然地點偏僻,可是東西六宮誰出了毛病,御醫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她們這些打雜的藥房宮女和下級醫女同住在一個大院裏,三人一間房,她入宮的時候剛好皇宮內放了一批女官出宮,那些經過考試有了品級的醫女又不屑跟她一個因為裙帶關係進來的小宮女住,於是她獨佔了擁有一個小院的廡房,倒也寬敞。

  「八珍合入四君子,氣血雙療功獨崇,十全大補加耆桂,益氣—呃?」喜歡抄捷徑的腳剛剛跨過頹牆下的碎磚石,卻不得不硬生生的收了回來。

  有人。

  冷宮方圓之內只有參天的古木跟死一樣的靜寂,沒有后妃進駐的宮室敗的敗,壞的壞,損敗的雕樑畫棟看起來分外蒼涼,千百年來的晦氣加上鬼魅傳說作祟已經深植人心,那些要辦事跑腿的內監寧可繞遠路也不打這裏經過。

  如果說派人來打掃打掃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愛說笑,有主子的地方怎麼掃都掃不完了,這裏別說沒有宮人肯來,掃了也是白掃。

  向來錦上添花的多得是,雪中送炭無一人。

  施幼青沒這層顧慮,從小腦子並不特別靈光,膽子卻比其他人大上那麼一點,加上自認做人光明磊落,只是貪快借個路過,來來回回走上一整年也沒撞上什麼鬼靈精怪的事,更加不當一回事了。

  只見那人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寬大的袍子掩不住瘦削的身軀,施幼青慢慢的退回了陰暗處。

  那哭聲很壓抑,像小獸。

  「母妃,今天是你的忌日,可是那個人卻忙著和大臣議事,忙著他偉大的國家乾坤社稷,壓根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時候不管是誰,不管任何人都不想被撞見。

  腳下厚厚的松針還有石塊很不合作,哢啦了聲,一張少年的臉擰了過來,施幼青還眼花著,人已經閃電似的來到她跟前,原來悲憤迷茫和恐慌的脆弱不見了,一雙蓄滿風暴的瞳仁吞沒了她,手被狠狠的扼住,甩也甩不開。

  「你是誰?從哪裡來的?誰讓你來的?為什麼會在這裏?」

  鴨子般的沙啞聲連珠炮的拋出來,刺得人耳朵生疼。

  「我……只是路過。」

  「胡說八道!這裏是冷宮,那些內監宮人寧死也不肯踏進一步,你欺我所以隨便亂說嗎?」齜牙咧嘴,可惜了一張整齊白牙,是有副好模樣,個子雖然不高,虎眉劍目已經十分清晰,這樣的孩子一旦長大成人會是什麼模樣啊,施幼青連想也不敢想。

  他身上的衣袍乾淨陳舊,雖然不顯眼,但是再看仔細,衣服裏暗暗發亮的銀線卻顯示這袍子也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

  也就是說這只潑猴……不,這少年是什麼來頭?

  這金碧輝煌的內宮,除了閹人,能隨意在裏面走動的只有未成年的皇子,外公耳提面命過,宮裏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行差踏錯半步便會埋下禍根,逢人只能說三分話。

  她不敢忘,可是要是連一個小孩也要防,那做人還有什麼滋味?

  「從這裏回杏林苑最近,放手啦。」看他人小鬼大力氣驚人,被勒著的手腕隱隱的痛著,只好用指節去敲他的頭。

  「你打我?」他跳起來捂著被敲的頭頂,紅紅的眼圈哪還有半滴眼淚,感覺像是打出娘胎就沒有被人打過的雷劈表情。

  「誰叫你沒大沒小的!」

  「我看你也是個小鬼!」

  「真對不住,姑娘我再過幾個月就要及笄,是個大姑娘了。」

  「連一個藥房宮女也沒把我放在眼底是嗎?」他眼色突然受傷的黯淡下來,張牙舞爪的表情猝不及防的沒了。

  怎麼現在變成她大欺小了?

  看到他帶稚的臉和不甚強壯的肩膀,這樣真叫人心疼,施幼青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箱,不由分說的把他的手鄭重其事的包成了豬蹄。

  他一凜,想要掙扎,施幼青卻不甘示弱硬拉住不放。

  「還好只是皮肉傷,怎麼有人那麼笨拿手去捶牆壁的?也不想想是你的拳頭硬還是牆壁比較硬?」

  皮開肉綻,下手真狠,有怨氣拿自己的皮肉出氣,真是傻。

  「剛剛你都看到了?」這宮女把他的手當什麼了?

  「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只看到你的手受傷了,就這樣。」少年的心情比春天的後母面還要難猜測,一個回應不好要出事的。

  「你說謊!你明明看到我……」在哭。

  他氣極了,這個宮女同其他對他唯唯諾諾的奴婢們完全不一樣。

  聽見他那好生煩惱的語氣,施幼青把貼身藥箱收拾好放進小鹿皮的隨身包中,她這關不住嘴巴又不長心眼的個性真的要收斂,不然要糟的。

  「我看到啦,看到有個笨蛋在找東西出氣。」她笑得俏生生,水靈靈,讓人想打罵都下不了手。「要不要聽一下我的建議,下次找麵團之類的下手比較不傷,發洩過後還可以烙大餅吃,一舉兩得。」

  「你鬼扯什麼」他沉了臉,居然生出一股威嚴。

  「我得走了,不然要趕不上用膳時間,今天事情好多好忙,肚子餓死了,你也早點回去。」別用那種超乎認真的表情瞪她,她居然被一個少年瞪得心慌。

  她有一頭大辮子長長的垂到腰際,皮膚白皙空靈,微卷的睫毛,水漾的大眼睛,微微翹起的鼻子和粉粉的嘴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格外有神。

  施幼青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反瞪了回去,「還看!你看夠了沒?」

  「你很耐看,我喜歡。」那帶點恰的聲音像天空滾過的輕雷,震得人渾身舒暢。

  居然吃她豆腐?這個小色鬼,剛剛的心疼簡直多餘。

  她應該矜持的,臉紅的假裝害臊,然後低著頭逃走,以上—如果是個英俊瀟灑的成年男子她可能會考慮一下,可是,一個身高還不到她下巴的小鬼頭……謝謝,不聯絡。

  「喂……」

  把他長長的喂聲丟在腦後,施幼青轉身就走,可憐的她每天可有做不完的雜務,休息時間少得可憐,要是錯過用膳時間就得絞盡腦汁去禦膳房討吃的,還是趕緊回去,肚子餓啊!

  ***

  窗外,夏花開得鮮豔燦爛,石榴樹已經結了好幾顆小青果子。

  禦藥房裏瀰漫著濃濃的藥草味道,有人手下的刀具規律的切著草藥,沒敢偷懶,因為被監視著。

  比小山堆還要高的草藥不知道到哪個猴年馬月才切得完。

  「外公,我得切草藥切到什麼時候,怪沒意思的。」

  不管是各類藥草,常用的基本藥方,把脈、推拿、針灸雖然談不上滾瓜爛熟,可是皮毛絕對能唬人,外公身為太醫院侍官,每天派給她的活除了切草藥就是搓藥丸子,唉,裙帶關係有什麼好?怕別人說嘴,要幹的活只有多沒有少。

  白髮如雪,長壽眉長到眼尾下的司徒廣有張元寶臉,他似笑非笑的睨著自己的外孫女。

  「一個連湯頭歌都背不來的丫頭想一步登天?草藥的出處、產地、功效你都清楚了嗎?懸壺濟世這麼容易喔,你一個毛丫頭急什麼急?」

  「別這樣啦外公,你明明知道我半路出家,唯一的優點也就只有不怕血而已,醫術不是紙上談兵,您總要給我機會練習嘛……」這樣說好像太不知感恩,看外公要翻臉了,她不敢再造次。

  「練習?你說這個地方有誰是可以給你拿來練習用的人?」

  「我可以拿自己來練習。」

  蒲扇般的巴掌揮了下來。

  「外公,你不要動不動就打人……」

  抗議無效。「說到湯頭歌,丫頭,背一段來聽聽。」

  就像被踩到痛腳,施幼青結巴了,露出小狗似的撒嬌笑容。「外公,您要去替陛下請平安脈的時間到了。」

  「這種事要你來說,我早準備好了。」嫌他嘮叨就說,變著法子想趕他走,這丫頭還嫩得很呢。

  「外公慢走。」她彎腰,恭敬極了。

  司徒廣輕咳了聲。「藥庫新進一批藥材,記得去領回來,藥單在桌上我用鎮尺壓著,別漏了我要一個新的研藥粗瓷乳缽。」

  施幼青垂下肩,「知道、知道,您昨天就吩咐過了。」

  「還有……」看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司徒廣忍不住莞爾。

  想一個十幾歲的丫頭關在這充滿藥味的房間裏也真委屈了她,哪家姑娘像她這般年紀不還是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可恨他能力不夠,給的只有這些……

  「還有要把那該死的湯頭歌背熟,您回來要抽背對吧?」她外公的話才到喉嚨頭她就看見了,根本不用說出口。

  「丫頭,如果你把機伶多放幾分在默書上成就早就不只這樣了。」

  「外公,您這根本是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己的好,我都不知道自己哪裡好?」老司徒賣瓜自賣自誇,這樣她會臉紅。

  「那當然,我要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叫什麼司徒廣!」他自信不會看錯人。

  「老太爺您笑得太大聲了。」

  一個巴掌一嘴蜜糖,她就是這麼被這個老人家養大的。

  「知道啦,我這不是在走了。」皇帝陛下龍體康泰,每天的請脈真的只是例診,急什麼。

  司徒廣離開,藥房裏剩下施幼青一個人。

  用力忽視外頭的燦燦陽光,空氣迷人,她得獨守空閨,獨守這停滯著千百年藥氣的房子。

  一盞茶後—

  施幼青輕盈的身影從藥庫的廣儲司出來,手裏吃力的捧著用黃油紙包裹的藥材。

  紅牆琉璃瓦襯著蔚藍的天空,漢白玉的欄杆潤白乾淨,她卻沒什麼心思欣賞。

  「鱉甲、麝香、硃砂、青黛……沉香、蟬蛻,還有什麼,濾藥的高麗布,該領的都齊全了……」重複清單上的藥目還有油紙包裏的材料,就怕不小心漏了什麼,廣儲司的內監很愛刁難人,見她一個人來領料,一會說藥庫的料還沒點齊,一下又說司藥總管不在,後來塞了一錠二兩的銀子給他,不到半晌,她要的東西全到手了。

  這是個銀子打通關的世道。

  平空突然伸出一條手臂拿過她手上的重物。「是誰那麼狠心讓一個小姑娘提那麼重的東西?我來吧!」

  聲音不容錯認,鴨子。

  她站住。

  回過頭去,紮進眼睛的除了小鬼還有一個少年。

  他面色凝淡,黝黑的眸子冷冷清清,薄唇微微翹起,透著若隱若現的譏誚,頭髮有致的往後梳,紫烏髮扣,插一根白玉簪子,白綢上衣,玄青色實地紗掛,蝙蝠荷包,很是威嚴。

  她一輩子最怕的就是那種不茍言笑的人,這人,年紀輕輕卻好有壓迫感。

  「八哥,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宮女,怎麼樣?」朱紂越過青年站到施幼青面前。

  今天的他完全不同那天的髒模樣,如刀裁的眉,微微上挑的眼角,氣吞萬里的張狂的氣息看似儘量收斂了,可是除了與生俱來的貴氣,太野、太魅又太過的氣勢卻怎麼看怎麼醒目。

  能在宮裏生存下來的人,果然都是百煉成的人精。

  瞧他身上哪來半點前幾天的脆弱?

  「那個讓你決心每天要強身練武,一天吃五大碗白米飯的姑娘就是她?」打量的眼光很譏誚。

  「別糗我啦!」

  「你是禦藥房的宮女,司徒家的施幼青?」聲音清越低緩,目光從朱紂身上轉到施幼青身上。

  「是的,您是?」

  「我叫朱非,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八。」

  朱,皇姓,八皇子。

  聽說八皇子與十一皇子朱紂走的最是近乎,雖然不是同為一母所出,卻要求自己的母妃撫養小小年紀就失去母妃庇佑的朱紂。

  那麼……那只潑猴也就是十一皇子的朱紂了。

  禦藥房裏就她一個這般年紀的宮女,朱非只要隨便問一下就能把她的底摸得一清二楚,興許連祖宗八代有沒有誰作奸犯科,有沒有誰哪天不小心吐了口痰在地上還是調戲良家婦女……也都一併呈上了。

  「奴婢給兩位殿下請安,殿下千歲。」

  「起來吧,我跟老十一都還沒有正式封號,哪來那麼多規矩?」

  這宮女神氣清靈,明明潔潔,硬要說她跟其他宮女們有什麼不同,那雙沒有任何雜質,沉靜的眸子很是叫人心動。

  「八哥,你瞧,我說的沒錯吧,她跟那些見了你的棺材臉就搶著下跪拚命磕頭喊開恩的奴才們都不一樣吧?」朱紂湊過來,火辣辣的盯著她若有所思。

  「別胡鬧!」朱非隨口斥了聲。

  沒錯,皇子們到了成年才給封號的,然而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內心的孤寂也會如影隨形的陪伴他們一生,天下人誰敢去傾聽王者柔弱的心聲?誰有好下場的?

  一思及此,施幼青忽地冒起了冷汗。

  她前幾天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早知道今天怎麼樣都該裝作不認識十一皇子。

  世間有沒有後悔藥,哎呀呀,真是的!

  這下真的欲哭無淚了。

  施幼青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多了什麼不應該出現的神態,只是再度看向八皇子的時候,他的眼眉突然柔軟了下去,那種拒人千里的冷傲如冰融化,稀奇的朝著她笑了下。

  施幼青可沒心思去研究朱非的態度,美人一笑傾城,這位八皇子才高八斗,驚才絕豔,聽說能文能武,皇帝陛下非常疼寵,將來取代太子的可能性極高,這些喜怒無常的貴族們,他這一笑會不會要了自己的小命啊?

  她忍不住又多看朱非一眼,誰知道他也還看著她,施幼青逃也似的收回目光,心臟差點凍結。

  「說我胡鬧,你也對她好奇吧」朱紂很顯然也沒把八皇子當成供品的敬奉,他拐了自己的哥哥一肘子,吃定八皇子拿他沒轍。

  「你這傢伙!」

  施幼青幹吞了一口口水,她知道自己該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這兩個高不可攀的人物,可是也不想站在這裏一直被評頭論足,偷偷溜走嘛,油紙包還在十一皇子手裏,真是叫人難為啊!

  幸好,御醫院很快到了。

  「殿下,奴婢到了。」

  「御醫院到了啊,我還沒有來過這裏,老十一,一起進去瞧瞧吧?」

  這是什麼態度?禦藥房又不是豹房狗房還是獵場,還參觀咧。

  「稟殿下,藥房都是藥材的氣味也可能有病氣,最好還是不要。」施幼青寒毛都豎起來了。

  她要是帶著兩個矜貴到不行的皇子進禦藥房,別說外公會把她罵到臭頭,別人還不知道要怎麼說話呢?

  「不要?」好稀奇的詞兒,朱非淡淡說道。

  他的眼光怪嚇人的,老實說施幼青還是覺得朱紂比較可親。

  「不進去就不進去,我最恨看太醫了,動不動就開一大堆方子要我吃,什麼醒神補腦,什麼強筋健骨,擺明瞭把大爺我當藥罐子!」朱紂卻大笑出來。

  他把油紙包遞給施幼青。

  「你進去吧。」

  「奴婢恭送兩位殿下。」

  施幼青假裝沒有看到朱非灼灼的目光。

  「趕我走?得了。」朱紂抬腳就走。

  兩人走到轉角處,朱非突然轉過頭來深深看了施幼青一眼,這一眼令她手裏拎著的紙包差點掉落地上。

  沒看到沒看到……那個八皇子居然朝著她眨眼—阿娘欸!

  ***

  胡亂的梳洗後倒了杯水潤喉,不能倒頭就睡,唉,剛洗過發就是這麼麻煩。

  推開木格子窗,院子分不清顏色輕重的植物茂盛濃密的搖晃著。

  突然,就在她眼前有什麼翻牆過來,咚地,不是很優雅的落了地。

  「誰?」什麼悠閒情趣都沒了,施幼青冷聲喝道。

  「你眼力很差,連我都看不出來。」由暗處走出來的是朱紂,他瀟灑的拍拍衣擺,走到明亮處。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

  「就你說的,杏林苑的廡房咩。」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見她長髮微潤,光滑墨黑如錦緞的長髮隨意披散著,身上只穿一件月牙色的單衣,腰際系麻色絲帶,也許是一個人住的關係少了顧忌,淨白如瓷的臉,漂亮的鎖骨,嫩白的頸項能夠從他的角度一覽無遺。

  有抹可疑的暗紅從他少年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我什麼時候……欸,欸,你這麼晚了來做什麼,要是被別人看到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孤男寡女,有很多話可以說了。

  朱紂毫不客氣的推門進來,屋子很簡單,幾把椅子,方桌纖塵不染,床上一方疊得周正的棉被和小瓷枕,安神寧心的草藥味漂浮在空氣中,質樸令人舒心。

  除了這些,床上、桌上椅子上散落的都是醫書,其中有一本小冊被翻閱最多次,書角都是翻的,他多瞄了眼,是《湯頭歌訣》。

  她還在跟這東西纏鬥啊。

  長腿一跨,往板凳上坐下,自己動手倒水喝,對已經冷掉的茶葉枝泡出來的茶水一點意見也無。

  施幼青差點叉起腰來。

  這小鬼也太自在了吧,好歹她這裏是閨女的房間好不好?不過看他一臉無辜,算了!不過就一個小孩,何必跟他這般計較!

  「我帶八哥看你,他說你不錯。」

  「我又不是猴子。」

  「真要是……你也是一隻美麗的猴子。」

  這是誇獎嗎?好想掐人!

  「夜深了,水也喝了,我這隻母猴子要休憩了,你請便吧。」說到「母猴子」三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的。

  「趕我走?都經過了戌時廷內退宮歇息的時間,我現在出去會被侍衛抓走的。」

  戌時一到內宮對外五個大門統統要下匙落鑰,就算蒼蠅也飛不出去一隻,他倒好,仗著年紀小胡作非為。

  這人一定是故意的。

  「你明知道宮裏頭的規矩還半夜到處遊蕩?」能躲過那些巡更的太監跟衛兵,真有本事。

  「我白天要到上書房讀書,下了學堂要練武、聽訓,沒什麼時間來看你,就只有這時候。」

  「看我做什麼,我好手好腳的。」還有,他們不也白天才見過?

  「我也不曉得,總的一句話,我來了。」

  這簡直賴皮!

  朱紂站起來到處張望,看了看簡陋的床。

  「我今晚就委屈點睡這裏好了。」

  「什麼?」

  「我剛剛看到大院的大門已經關閉,所以才爬牆過來的,現在就算想出去,大概也沒辦法了。」

  「我這裏不是客棧飯館,你不可以愛來就來……」

  施幼青的長篇大論才起了個頭,朱紂已經開始脫鞋,手腳一伸擺了個大字,蹭了蹭後看起來對這張床非常滿意。

  「床裏頭讓你睡,我娘說女生睡相一定沒有男人好,男人得凡事讓著點,就讓著你好了。」

  施幼青欲哭無淚。

  她不小氣不小氣,可是孤男寡女同睡一床像話嗎?

  大夫的責任不就是救死扶傷?

  好想把他轟出去喔。

  算了!不就是一個毛孩子。

  擔心男女之別,簡直多餘。

  這是她第幾次心軟了?是她因為沒爹沒娘母性太過氾濫嗎?

  越想越奇怪,見他熟睡,只好無奈的吹熄燭火把門拴上,也爬上床。

  身邊多了個人,兩人共用一床被,一開始她好不習慣,翻來覆去隨著倦意襲來,眼皮終於要闔上了,也就要入夢的那一瞬間卻被突兀的夢囈給驚醒過來。

  他睡得很不安穩,一個晚上反覆的說著夢話,喊的不外乎都是娘親之類的。

  她被吵得沒法睡,最後只好輕拍他的背,抱在懷裏輕聲細語的哄著,他這才放鬆,終於也才能安穩的睡好覺。

  不過翌日天一亮,醒來的朱紂看著依舊搭在他身上的藕臂,鬧了張大紅臉,又依稀回想起前一個晚上自己的表現,不發一語的衝出門去了。
第二章

  藥櫃子的小抽屜開開關關,舉棋不定要抓的是哪味藥。

  「就半錢地黃,半錢車前子,還有三分龍眼肉,連這也記不住,你的心思都到哪去了?」威嚴的聲音夾著戒尺打下來,手背馬上一條紅痕。

  施幼青捧著手放到腰後摩擦減輕痛楚,不敢哀叫。

  醫藥的東西一個不小心輕則讓人拉肚子,重則會要人命,不能馬虎的,外公待她嚴格是為她好,這道理她知道,不過下次下手……拜託輕一點嘛……

  跟外公在同一個藥房其實好處還是挺多的,像與她交好的庫房宮女胭脂,司藥低皆女宮的惠兒都嘛常抱怨管轄的總管內監一個個兇狠無比,動不動掐人大腿,要不就巧立名目的把人整得死去活來,她們常常吃足苦頭。

  她是走了好狗運,所以更要惜福。

  「丫頭,心不在焉得厲害,腦袋裏都裝漿糊嗎?」

  「我在想外公一定有三隻眼,明明手下忙個不停,後腦勺還長眼睛監視我,您真是神人。」千穿萬千馬屁不千,嘿嘿。

  「灌我迷湯?說吧,一整天你老是往外望,外頭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讓你三魂掉了七魄?」

  捏著添加著蜂蜜、黃連的解毒四味丸,司徒廣不依不饒。

  就那點小花花腸子還想瞞他?道行淺得很——

  「人家在想一件事啦。」

  「什麼事?」他目光如炬。

  「你聽過聞人嬪妃嗎?」

  他沉吟了下。「聞人?你指的是已經過世的玉堇嬪妃?為人臣子不許評論國家大事、後宮諸事……我不是一直提醒過你?」

  「聊天也不行喔,這裏就我們爺兒倆,就當說悄悄話好了。」

  「你這丫頭,什麼花樣都有。」

  「我記得外公在我小時候說過我是你的糖霜丸啊,讓你開心是外孫女我的義務。」

  「越說越不像話!」想板臉始終沒成功。

  「外公,那也就是說聞人是玉堇嬪妃娘家的姓氏嘍?」打鐵趁熱。

  司徒廣提高警覺。「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人?玉堇嬪妃已經過世多年,宮裏頭幾乎沒有人記得她了,就連以前對她諸多寵愛的皇上……唉。」誰知道擁有那麼多妃子的他今夜又會挑了誰的牌睡在哪個妃子的寢宮?

  皇室裏的女人不見得等到色衰才愛他。

  那麼多的女人爭著要一個男人的愛,而那樣遙不可及的男人一生中經歷的女人太多,要一直記住一個癡傻的靈魂幾乎是不可能的。

  「孩子,記住別愛上皇室中的男人,那會很苦的。」

  「外公,就算這樣多少家庭還不是前仆後繼的把孩子往宮裏送?」

  「記住我的話就是了。」

  「謹遵外公教誨。」吐吐舌頭。

  「你這貧嘴的丫頭。」

  「哎喲,外公您講的話我真的都有聽進去,你安心啦。」

  「好吧,你怎麼知道玉堇嬪妃的?」司徒廣不動聲色問道。

  難怪他要問,他這外孫女的生活向來只有草藥跟藥房,哪來的機會捲入後宮的複雜詭詐中?

  「她是朱紂……十一皇子的娘嘛。」外公八股得很,對上一定要用敬語,要知道她沒大沒小的直喊聲十一皇子的名諱,一定會臭罵她一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當然不能說。

  她把遇見朱紂跟朱非的事情說了一遍,很自然的也把朱紂在她那裏過夜的事情略過不說。

  「孩子,一般的父母無非希望孩子有朝一日能飛枝頭做鳳凰,但是外公從來不這麼想,即便我這大半生都在皇宮裏,也許是我老人家杞人憂天,能碰上八皇子還有十一皇子是你的奇遇,不過要記得伴君如伴虎,別讓任何人動了收你入房的念頭知道嗎?明哲保身是我們這些作為奴才的人保護自己唯一的辦法,對於皇宮裏的男人,想都不要想。」司徒廣眼色奇異,口氣慈愛,語重心長。

  「外公,您想太多了啦,誰看得上我這根野草?要淑女沒有淑女樣子,要談吐沒談吐,就連家世也差人家一大截,八字沒一撇啦。」施幼青目瞪口呆,雖然很能明瞭外公愛護她的一片心意,可是她才幾花授粉歲,再說愛情要是可以遠遠避開還能自製,那就不叫愛情了吧!

  「我是要你有自知,不是自貶。」司徒廣歎,他有時候想自己是不是把女兒的孩子給教偏了。

  老天爺給每個人鋪的路基不同,青兒也才十四歲,十幾歲的孩子對她來說皇室的權謀算計,勾心鬥角都太遠了,他這老頭子又何必提早她的冬天?

  「這麼著吧,我老頭子也知道外面春光燦爛,綁不住你這丫頭,趕緊把你手頭上的活兒做一做就出去曬曬太陽吧。」

  嘩!有人一整個雀躍了起來,可是表面上……

  「那怎麼可以,我要是把事都丟給太醫院侍官大人不是太沒有責任心了。」明明高興的流口水還要客氣一下。

  「我還有幾個可以差遣的……」慢著,差點著了這丫頭的道。「既然你不想出去,那就繼續幹活吧,把心玩野了也不好。」

  施幼青的臉垮了下來。「外公你好壞!」

  司徒廣笑得很開心。

  「去去去,別來煩我……」

  是夜。

  小院的牆頭落下輕快的足聲,一點都不引人注意,只有在屋子裏的施幼青知道誰來了。

  還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當她的小屋是自定廚房進出自如了。

  不走大門偏爬牆的習慣真不好,改天要說說他。

  「你今天來晚了……」從書本裏抬頭,見來人正好一腳跨進門檻,剩下的活消失在肚子裏,細緻的眉頭皺了起來。「你被牛車輾過了嗎?」

  朱紂表情複雜,一抹鄙笑驀然掛上唇角。

  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鼻孔和嘴角都有用手抹過血跡的痕跡,臉上帶傷,襟口撕裂,施幼青不再多說,起身去找藥箱。

  朱紂滿不在乎的把堆滿本子的桌子清出一角來,把帶來的瓜果還有一盅微溫的牛奶往桌子一放。

  施幼青看也不看他帶來的東西,仔細替他拭淨髒汙、上藥,又盯著他微微顫抖的手,問道:「手傷了?」接著伸手捏他的膀子,她下手力氣不大,卻引來朱紂的瞪眼跟抽氣。

  「看起來是有些筋拉傷。」她再拉過他的左手放在自己膝蓋上細細把脈,片刻後收手,如是說。

  「哼,他們一個個可比我嚴重多了,小爺我打得他們滿地找牙,一個個鼻青臉腫。」

  「這麼不會珍惜自己,打架表示你很能幹嗎?」

  這可不好,那些皇子們各個都有靠山,要是護短的嬪妃非來找他麻煩不可,可施幼青還是不動聲色的拿出一張狗皮藥膏,裏面蘊涵的藥性自然要比小老百姓們用的頂級許多。

  沒多少功夫她已經把他身上剩下的傷口收拾得妥妥當當。

  「你罵我?你知道他們有多過分!」他憤憤不平,今日太師傅問起我們將來的志願,我說要當一個天下商人,結果老五、老六、老七、老十二他們居然聯合起來嘲笑我,下了學堂後還堵著我的去路,我氣不過,一個人把他們幾個揍得喊爹叫娘,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嘴裏說著氣話,眼中晃動的卻是施幼青溫涼如玉的十指,她的指甲圓潤動人,淡淡的粉紅就像一瓣瓣的梅花似的,他看著瞧著,心裏的氣奇異的平靜了許多。

  「商人?」

  這個性子像誰?一旦拗起來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對誰都沒好處。

  「我不想像豬一樣被豢養在這裏,在這裏——睡也不踏實,日子過得都不安生又有什麼意思?」他把下巴擱在桌子上,看著燈罩裏昏黃的火光。

  也難怪那些人反應這麼大,民間有言:好女不嫁賣,好男不經賈,世人視商賈為洪水猛獸。

  「我不明白從商有什麼不好,商旅不行貨物不能通南北東西,出產不能盡其用,這樣人民不能享受利益,無利不富,不富無稅,國家沒有稅收不強,不強天下危,我說重商也是富民強國的重要一環啊。」

  施幼青邊聽邊點頭,不得不稱讚朱紂見解不凡,誰說皇城裏的皇子就得一直等著皇帝給封地領土才能有一番作為的,只是他這想法對自視甚高的皇家人來講是驚世駭俗了些。

  「你會看不起我嗎?」因為這件事他一直沒跟她提過。

  「工作沒有貴賤,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比較重要。」

  「真心話?」他直視她的眼。

  「不信我幹麼來問我?!」施幼青把收拾好的藥箱往旁邊用力一擱,回過頭瞪他,要不是他身份高貴,她可能會直接把藥箱扣到他腦袋上面去。

  「我沒有不信你,其實別人怎麼看小爺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覺得重要的人。」

  「那不就得了。」

  咦,他說重要的人,那麼……她在他心裏也算有份量的人嗎?

  忍住心房微酸的感覺,天上神仙府,人間皇帝家,他一個嬌貴的皇子卻這般珍重的看待她,她的心像被什麼擊中……不過,皇室男人哪是她要得起的,這點微薄的認知她還是有的。

  人貴在自知,不要作非分他想會活比較快樂。

  她抱起有些破損的哈密瓜,切成兩半。

  牛奶在宮裏可不是誰都喝得起的食物,只有七品從妃以上的小主兒們能喝,哈密瓜更是少有,是從吐魯番萬里迢迢送進宮裏的貢品,他真捨得,不時從自己寢殿裏偷渡些她沒見過嘗過的糕點玩意來餵養她。

  「就這樣吃?」

  「要我切成丁餵你嗎?」她晃了晃凶刀,其實是一把手術刀。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也沒什麼不好。」他視那刀為無物,心結打開,又一張嘻皮笑臉的面孔了。

  施幼青把一半瓜塞給他,心裏隱隱有些兆頭。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要化龍的。

  朱紂張口便咬,吃得酣暢淋漓,還有空饒舌。

  「我跟你說,你背那死玩意沒用的,咱們來玩個遊戲,我念上面一句,你接下面一句,看誰記的口訣多,輸的人得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施幼青安靜的臉孔到現在終於露出少許波瀾。

  「你會?」

  「我可是聰明伶俐的老十一,只要是我想放在腦子裏的東西,沒有能逃得了的。」

  施幼青轉過身去,懶得理會。

  討厭啦,臭屁!

  「來啦,幹吃東西不是很無聊。」他冷不防湊上來哄人。

  看見他吃得一嘴糊的樣子,施幼青忍不住拿起隨身揣在腋下的巾子替他擦嘴,擦完卻得好想死,只要跟他在一起她越來越像婆媽,索性把巾子往他臉上扔。

  「跟花臉貓似的,這副德行!」

  朱紂嘿嘿笑,把巾子抓下來見施幼青不注意便藏了起來,她也不當回事。

  「快點快點啦……」

  施幼青狠狠咬了口瓜,不作聲。

  「……補肺阿膠馬鈴,鼠粘糯草杏仁並,肺虛火盛人當服,順氣生津嗽哽寧。」一個連珠炮。

  她遲疑了下,也不甘示弱。

  「百合固金二地黃,玄參貝母桔甘藏,麥冬芍葯當歸配,喘咳痰紅肺氣傷。」

  「嘎,不賴嘛,我以為你是糊不上牆的泥巴。」

  「你才是呢!」

  「再來!」

  「誰怕誰?!啊,你幹麼偷咬我的瓜……」

  月光在小小的院落中移動著,屋裏那一藍一錦兩個人影被月光拉出剪影,斜斜的挨在了一塊。

  皇子集體打架這種事原本可大可小,民間的小孩有哪個不常打得頭破血流的?只是事情傳到皇帝耳中,九五之尊找去問了話,最後說是從輕發落,年紀大的罰了半年俸祿充公,至於十一皇子荒唐頑劣不知上進,關他禁足一個月。

  施幼青聽到消息非常唾棄,覺得皇上表面看似公平,其實偏心不已。

  那位大老爺也不想想那麼多人打一個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這種處罰方式,真不知道哪裡公平了?

  這天,施幼青一樣在藥房裏忙著,負責跑腳的小丁子跑了進來,臉色有幾分倉皇。

  「小青,有人找你。」

  「誰呀。」

  「你還不快點出去,是八皇子。」

  「他?你叫他等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就去。」

  小丁子像是看出土文物一樣的看她。

  「你什麼身份啊你,居然敢叫八皇子等?施幼青,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啊?」

  她擦手,放下手邊事物。

  「知道了小丁子公公,我這就去。」

  她差點忘記在這座遼闊無邊的皇宮中,八皇子是主子,她是奴婢,剛剛太偕越了,難怪小丁子要光火。

  「你這丫頭,到底有誰治得了你?!」

  在小丁子的注視下她穿過門廊,繞過門藥房,大半個圈子,承受耳裏關也關不住竊竊私語和好奇的眼光。

  「嘿嘿,大家好啊。」

  這個朱非是找她麻煩的,光明正大的指名道姓找她,這下半個禦藥房的人都以為她試著爬上八皇子的床……嘖!真麻煩!

  朱非就站在白玉石階下,反剪雙手,看似悠閒的眺望著雲深處。

  「八皇子,好久不見。」她彎腰福身。

  「總算看到一個比較有人氣的人了。」他轉身,依舊是一副目中無塵的模樣。

  「你真難侍候,奴才對你恭敬嫌無趣,對你無禮也不行,真不好拿捏。」

  朱非雙眼如寒潭,卻在聽見施幼青談不上恭敬的話以後淡淡泛起了笑意。

  「是誰讓你不愉快了?」吃了火藥喔。

  「只是小事,不敢擾了八皇子的視聽。」就是你,就是你,心裏咬牙臉色卻變也不敢變。

  「你何時這麼客氣了?」

  一陣子不見,她越發嬌俏動人,輕靈淺淡的綠色宮服套在她身上格外醒目,為了方便做事,窄窄的袖子滾著寬邊的白錦緞,還是一條烏溜溜的辮子,辮子尾用紅繩線緊著,素顏的臉蛋帶著與生俱來的粉色,無與倫比的可愛。

  「我一向都這樣好不好?」循規蹈矩沒一會兒,她又故態復萌。

  朱非笑。

  她是特別的,她完全不同於後宮那些急著要討他歡心的女人,想笑她就笑,想皺眉也不會管他在不在意。

  他非常喜歡這樣的她。

  就因身在充滿算計詭譎的皇城,她自然才那麼可貴。

  被朱非狹長的雙眼冰涼涼地看過一圈,感覺像是要被看進無底洞似的,施幼青很不習慣他的眼光,老實說她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眼光,那眼,叫人侷促不安。

  「把手伸出來。」

  「嘎?」

  朱紂很少這樣命令人,他不管做什麼每一步到照顧到她的感受。

  她溫馴的伸出手,潔白的掌心馬上被放入一隻羊脂玉雕的寒蟬。

  那蟬身上有抹剔透的紅絲,施幼青雖然不識貨,可在手中沉甸甸的,又是從朱非手裏拿出來的,這東西價值肯定不菲。

  「這……要給我的?」

  「難不成放到你手裏了我還會收回來?」

  「我以為你只是借我看一下。」

  朱非放聲大笑。

  「我不能拿,這太貴重了……」

  「我奉旨出宮辦差,在路上買的小玩意,給你結在髮梢當飾品剛好。」

  那裏好?她要真的帶出去風騷,不用半天就會出事了。

  她一個受人使喚的藥房宮女,就算把手腳都當了也買不起這隻玉蟬。

  「如果不想要就把它扔了。」看她低頭不吭聲,朱非矛盾的脾氣揚起,動怒了。

  「這麼漂亮的東西怎麼可以丟,太暴殮天物了。」她連忙搖頭,不用這麼極端吧?

  「那就收下,只是個小東西。」有絲滿意打他眼中滑過。

  「謝……謝八皇子。」把玉蟬捏在手心,只有道謝了還能怎樣。

  「希望你喜歡。」他像是要求得什麼承諾般。

  「讓你破費了。」她小心翼翼,生怕說了不該說的。

  儘管得到不是心裏想要的那個回答,不過看到施幼青小心的把玉蟬放進袖口裏,那份心意讓他太過森冷的五官融化春暖。

  「我剛才問過了太醫內管領他說你一整個下午都沒事,一起去看看老十一吧。」

  被這尊貴的八皇子一問,那些怕事的老頭誰敢還敢硬把她留下來得罪他?這麼淺顯的道理……唉。

  但是可以見到朱紂,其實她是願意的。

  「你的消息靈通,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的耳目。

  「生在這樣的地方,不靈活些能活得方便嗎?」奴才們得小心揣測他的意思,他們這些身為人家兒子的,又何嘗不需要謹慎的陪伴那個叫父王的人。

  自己的生殺都被掌握在那個跟你有血緣的人身上,他要你生,你死不得,要你死,你也活不了,其實他們跟那些奴才們又有什麼差別?

  他甚少向誰掏過心事,可是在她面前就是會不由自主的把心底藏得深深的話說出來。

  「那是因為你有那樣的才情,那樣的心眼,別人想要還沒有呢。」

  「你死我活覺得城府深的男人很陰沉?」

  很意外朱非會問出這樣沒自信的話來,施幼青微微笑,舉步向前。

  「要成就霸業的人,就非有他人所沒有的慎密心思才成。」

  朱非若有所思,「這話只有你敢同我講,也只有你會毫無忌諱的說。」

  冷不防的施幼青卻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請八皇子原諒奴婢口無遮攔!」

  管不住的嘴又闖禍了!

  真是的,她就做不到少言謹言和無言嗎?

  沉默這桶金她大概一輩子都拿不到手了。

  「你在我面前永遠可以不用考慮什麼話能說,什麼不該說。」朱非不希望唯一可以接觸到他內心的女子也跟其他人沒兩樣。

  這是多大的恩賜,可她如泉的水眸裏一點歡喜也沒有,反倒低下頭,只剩下濃長的睫毛顫動著。

  她當然不會知道,這種斂去所有表情的她叫朱非如何的心動——

  朱紂住的蘭宮也曾是八皇子的住所,已經過了束髮年紀的朱非在外面有自己的府邸,卻因為皇上開恩和重用,經常往返於皇宮和自己的府衙。

  東西六宮因為進駐的主子不同,受寵程度不一,整座寢殿也都散發著主兒們的風格,在施幼青看來,八皇子的母后,也就是吟貴妃這間宮殿素雅大器,銀杏樹參天崢嶸,不過也才初春,千枝萬葉碧色慾滴,諂媚的橫舒斜展,枝葉繁茂的不得了。

  皇宮裏的四季從來不是四季,都是人為肆意的結果。

  至於宮殿風正寬闊,明黃正紅,標準的皇家建築。

  吟貴妃不在,兩人在側殿找到了正埋在一疊上好宣紙裏的朱紂。

  看見兩人,他歡呼,丟掉手裏的蒼松萬古詩筆,真奔而來。

  「八哥,小青,你們來得正好,我都快無聊死了。「

  幾天不見她,他實在想念的要死,心裏像是積著幾百隻毛毛蟲,老是搔著、癢著,偏生礙著皇上旨令,他哪都不能去,心裏差點憋壞了,這會兒,見著她水淨的眼,甯謐的笑,他一整個通體舒暢,這陣子的鳥氣全都無影無蹤了。

  「十一皇子。」她屈膝問安。

  朱紂笑咧嘴。「不要這樣,八哥不是外人,他跟我是真正能尿到一個壺裏去的兄弟死黨,你這樣喊我,我一肚子不習慣。」

  「禮不可廢。」尿……這傢伙的嘴還是一樣沒長進。

  「見鬼了!這樣文皺皺的你我不習慣,禮見也見過了,恢復正常吧?」

  「你才不正常!」

  「對啊,你都不知道我被罰禁足,哪裡都不能去,都快悶出蛋來了,最慘的是每天得繳二十篇論語、兩篇道德經給太師傅,寫得手都快斷掉了。」

  「我不會幫你寫。」

  這種人絕對不能同情,一同情就會順著桿兒爬上樹。

  「講話這麼直白,整個內廷也只有你這丫頭了。」他一指截向施幼青潔白圓潤的額頭,手勁卻輕如藥培養棉花,他的心也是軟的,不管她說什麼都好。

  「你不如說我一根腸子通到底,不適合這深宮大院吧。」

  「如果你不在這,我怎麼遇見你?」

  睨著兩人拌得熱鬧,自己被冷落一旁,朱非咳了聲。

  「八哥,你這邊坐,父王讓你出宮辦差有什麼趣事?」知道不小心冷落了八皇子,他趕緊圓話。

  朱非不自然的擠出微笑來掩飾心頭的失落感,他看得出來施幼青和老十一親近多了。

  他完全像個不相干的外人。

  「辦差就辦差,專心把交辦的事情做好回來交差,又不是出去玩。」知道朱紂等不及想出宮去,但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就算是他也不能逾越。

  「無所謂,總有一天我會飛出這籠子,看到我想要看的一切的!」他握拳,意氣風發,年輕的臉上充滿對將來的寄望。

  一個偷來的午後,三個年輕人忘記地位的差異,單純的一個姑娘、兩個少年,一起開心的玩耍。

  想踢毽子,便自己去拔鵝的尾毛,追著鵝跑的結果把鵝嚇得好幾天下不了蛋,讓禦膳房的廚子跳腳,做風箏,劈竹篾差點把手指劈進去……

  直到天黑,朱紂才為時已晚的想到他那二十篇論語還有道德經還晾在書桌上。

  哀然慘叫在很晚的時候從芝蘭宮傳出來,燭火,通宵達旦。

  至於不知道要拿那隻玉蟬怎麼辦的施幼青,只能把它放到抽屜的最深處,當它從來不存在過。
第三章

  在這樣一個完全跟外面隔絕的皇宮裏,日子飛也似的過去。

  一轉眼,年過了,雖然還不到穿暖花開季節,總算不再讓人冷得縮在襖子裏抱暖爐過日子。

  年節前後太醫院和御醫房的太醫,內管領,除了因為排班留下來當值的,大多都可以出宮回家和家人團聚。

  司徒廣在小年夜便帶著施幼青出了宮,一直到元宵燈節的前幾天才回來。

  年假過完總有那麼一點意猶未盡,上工的氣氛也不濃郁,司徒廣也沒例外,一露臉就被同僚拉了去。

  施幼青心裏有數,外公這春酒一吃,不耗上半天是回不來的。

  老貓不在家,小老鼠隨便收拾了下也跟著溜出了禦藥房。

  一想到可以看到朱紂,她的腳步不由得加快許多,十幾天不見,她才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栓在那人的身上。

  這個年因為見不到他顯得乏味難過,只巴望可以早日進宮見到他。

  芝蘭宮在文淵閣的後面,路經精緻的御花園東側,胳臂冷不防被一股力量扯住往裏去。

  「咦?誰?」

  「除了我你想會是誰?!」一咧白牙,聲音如低絃,是朱紂。

  「每次都埋伏在半路上嚇人,膽子小的人遲早被你嚇死!」

  「是誰回家過年也不會捎個訊給我,說!你有沒有想我!」他大大地不滿,把人拉進懷裏,鼻尖馬上聞到她身上與眾不同的草藥香,這讓他忐忑的等待得到了稍稍的報償。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過年的有多忙。」

  大半個月不見,他的身形像抽高的玉米桿子,個頭超出她許多,鴨子聲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男性的中音,從少年到青年,變化竟在短短的十幾天。

  「都忙些什麼?」瞧著她軟嫩的腮幫子,白皙臉龐漾著紅暈,他只想把她拽在懷抱裏疼惜。

  「我外公是老好人,左鄰右舍鄉親父老有什麼病痛只要差人來喊,就算吃年夜飯他也照去不誤,我這小嘍囉又怎能不跟著?」

  其實她完全不介意跟著外公在大寒天裏去贈醫施藥,懸壺都未必能夠濟世了,能盡一份心裏就算一份。

  「累嗎?」

  「不累,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回來了?」

  她言笑晏晏,粉唇如櫻,朱紂能感覺到她柔軟胸脯的起伏,他的肌膚有些癢,心頭升起了異樣的感覺。

  施幼青也感覺到身邊的他呼吸沉了下去,眼瞳忽地變得深濃如墨,她沒見過這種眼神,帶著狂亂,執著還有焚燒的熱切。

  「我想要你。」語畢,雙手捧著施幼青小小的臉蛋,擒住她的小嘴。

  他的吻起先是嘗試的,像舔著一塊上好的麥芽糖,接著發現了她的青澀,抑遏不住的飢渴吞下了她所有的柔軟甜潤。

  施幼青受不住這衝擊,身子發軟的倒在他身下,他的吻帶著舒心的蝕骨溫柔,急躁裏又顧及到了她的感受,卻矛盾的火熱到讓她腳趾頭都蜷曲起來。

  一個親吻滿足不了出柙的虎,他把手伸入施幼青的對襟長衣裏,覆上她令人無比遐思的柔軟,所有的理智,禮教全在他濃重的呼吸柙消失,慾望來得又凶又猛,靈活的手撩起了她的衣服。

  她被吻得站不住腳,直往後傾,不由自主的反應和需索著他的放肆。

  可等到朱紂更進一步的摸住她的私密處,她渾身一顫,水濛濛的眼睛不禁瞠大呻吟。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他的動作像被一刀切斷,手掌壓在她柔軟的下腹,癲狂的慾望一點一點從他眼中退去。

  他重重抹了把臉,才悶聲道:「不會。」

  施幼青瞬間清醒,發現自己的放浪行為,她艱困的把盤扣一粒粒扭上,臉紅,手顫,「為什麼?」

  朱紂看著她剛剛被撩高的裙子露出白皙如玉的小腿,嚥下喉結的困難,想了想,伸手替她一個個扣上那礙事的盤扣。

  「我不想騙你。」

  「夠了!」只見她的臉從驚詫到羞憤又到不知如何是好,扭過頭,羞恥心沒來由的湧上心頭,霸佔了她所有的情緒。

  「你年輕又美好,你瞧,我們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我沒辦法給你任何的承諾。」看著她顫抖的肩膀,他真恨不得此刻的自己擁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可以給她全部的夢想,但是現在的他什麼都沒有,他能給自己愛的人什麼?

  要是可以,他會用鏗鏘的聲音堅定的告訴她——

  等他!

  然後允諾她一生一世的諾言。

  但是,沒有。

  他不能也不允許一晌貪歡耽誤了她的一輩子……

  他什麼都給不起。

  那無法啟齒的苦衷啃噬著他,他下頜及頸間的青筋暴突,心裏像被塞進了冷冬寒雪。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

  「我會離開這裏,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的將來不知道在哪裡,所以我沒辦法給你任何東西,包括承諾。」

  「你好……」

  施幼青呆滯的站了起來,像是為了替自己茫然的心做點什麼,她無意識的拂著裙上看不見的灰塵。

  她沒走,希望他能再說些什麼,可是朱紂只是倔強的看著前方。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將來不會有我就是了。」她頭腳皆冷。

  朱紂的嘴蠕動了下,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恨這個時候懦弱的自己!

  施幼青轉身走開。

  起先是小碎步,最後用著逃竄的步伐逃離開他。

  宮裏頭不可謂不忙碌,元宵佳節,由能工巧匠送來的宮燈掛遍城牆高樓,一向矜持安靜只能照著規矩走的皇宮難得的生氣盎然。

  燈籠都掛上了,誰還坐得住?!

  「走啦,小青,我聽小丁子說今年的宮燈很有看頭,除了走馬燈還有天上神仙般的人物都下凡了,哎呀,反正花樣多的不得了,不看會終生遺憾的。」胭脂指手畫腳,眼裏都是雀躍。

  「每年不都是一個樣,有啥新奇的?何況有上頭賞賜下來的元宵,吃了也就算過節了。」她興趣缺缺。

  「你這小老太婆子,嫌活兒太少不夠做?你也好心的幫幫忙,就別那麼敬業了行不行?」胭脂就是看不過去,示意蕙兒從另一邊包抄,把施幼青給架了起來往外拖。

  「哎呀,你們兩個……」形式比人強,施幼青跺了跺腳。

  「再囉嗦撓你癢。」胭脂作勢伸出指頭要呵她胳肢窩。

  「你們這兩個惡勢力,竟敢強搶民女,該當何罪?!」施幼青緊抱住自己胳膊。

  「早早從了我,免你受皮肉之苦!」胭脂還演上癮了。

  「呿,你這丫頭。」施幼青被逗笑了。

  「是啊,我這丫頭可是費盡心思,想把一個悶悶不樂的人弄出門去真是不容易。」

  「得了,得了,還賣乖,真是受不了!」施幼青拉起蕙兒,奪門而出。

  一出門才發現看宮燈的人還真不少,娘娘們幾乎都出動了,各據園子亭閣,而且一個個精雕細琢的仔細打扮,衣香鬢影,爭妍鬥豔,巴不得能讓皇上想起自己,進而侍寢。

  施幼青有時候會大逆不道的想,這些鑽破頭,大擺多少人才進得了宮的女子們,究竟是真的愛上皇帝這人中之龍,還是有別的想法?

  她一直弄不懂,對十五歲的她來說。太難了。

  想進這金絲鳥籠裏的大有人在,想逃出去的……如同十一皇子,也不是沒有。

  不想,不想這些,還是專心在今兒個夜裏吧,想他又有什麼用?那個混蛋!

  日子不同,當主子的人也樂得睜隻眼閉只眼讓隨身的宮女,侍從能夠自由自在的去賞花燈,不加管束。

  也因為這樣,平常走半天路也不會碰上一張熟面孔的幾率大大提高,為了避免見到主子們得行跪禮那些繁文縟節,施幼青三人專挑冷門僻靜的小路走,這以來果然省卻了很多麻煩。

  花燈燦燦照亮半個城垛,花鳥山水風光人物,燈謎,煙火,果然讓人看得無法轉睛。

  「我們也去猜燈謎拿些獎品回來吧?」蕙兒家中是書香門第,對這類的東西最是拿手。

  「我要去偷些好吃的。」這是胭脂。

  就在眾人沉浸在換歡樂的氣氛時,不安的騷動卻猝不及防的從慌張跑來跑去的公公們口裏出現。

  「走水……皇宮走水了!」

  走水?

  這一嚷不得了了,全部的人都炸了鍋。

  皇宮最怕走火,精工細作的木造建築,最怕的就是火苗,所以每座寢殿連最基本的燭火照明也都用罩子罩住,生怕掉下一點唾沫星子,更遑論她們這些被隨時隨地耳提面命著要小心燭火的下人。

  看樣子這花燈是賞不成了。

  發了瘋的宮人們都往出事地點跑去。

  「哪裡起的火?」胭脂匆忙抓住人問。

  「還不清楚……聽說是芝蘭宮……」趕著要去救火的人撂下話就跑了。

  施幼青如當頭棒喝,哪有時間細想,轉頭就跑。

  「這丫頭在緊張什麼?燒的又不是她那些寶貝藥草。」胭脂跺腳了。

  「我們也去看看。」蕙兒不放心。

  拚命往前跑的施幼青哪還管得了什麼真假,內廷裏的寢殿每一座都又大距離又遠,前方朱門重重,生似沒有盡頭。

  芝蘭宮,位在另外一個邊上,儘管她已經拚命的抄了捷徑的跑,連呼吸心跳都快要變成不是她的,卻還是痛恨自己比蝸牛好不到哪去的速度,為什麼沒有一雙飛毛腿?

  她要去看個究竟!

  為什麼偏偏是芝蘭宮失火?

  為什麼恰好在這麼敏感的時機點上?

  好難受啊!

  美輪美奐的建築物陷在熊熊的大火裏,只見裏面好些太監宮娥像螞蟻炸開窩的來回亂竄,即便太監們拚命的提水灌救,天干物燥,杯水車薪,火焰還是燒上了九重天,一點用都沒有。

  她按住喉嚨,不能呼吸了,她濃重的喘息在暗夜裏一點的都不引人注目。

  她隨便抓了人就問,指頭差點掐進別人的手心。

  「有……人……在裏面嗎?」

  「幾個留守的人好像都逃出來了,只有……只有……十一皇子還下落不明。」

  施幼青的耳朵裏都是木材塌落的巨大聲響,她扭轉身就往火海裏闖。

  起初沒有人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越過人堆,慢慢的驚呼聲震得她腦子嗡嗡地響,有人開始喊——

  「攔住她,這是哪個宮的宮女?攔住她!找死啊!」

  許多的手伸出來想拉她,許多的身軀擋在她的去路,最後她只覺得胳膊一痛,被人硬生生扯住。

  因為力道太大,她幾乎兩腳離地的往後飛,飛進一堵堅實的胸膛。

  「朱紂!」

  不是,她抬眼,是朱非那張冷臉,他的臉映著紅光。

  「讓我進去!他們說他還在裏面!」她尖叫,快崩潰的那種。

  「你進去也沒用,我們每個人都習過武功,他要能出來早就出來了。」他冷靜得不可思議。

  「我要進去,讓我去!你們這些沒心沒肺的人,讓我去!也許他被困在裏面正需要別人幫忙……」甩不掉那比鐵器還要剛硬的箍制,她情急的一口咬下去。

  朱非冷冷的臉終於又了變化,「就算這樣,我也不能讓你進去。」壞事。

  「你這混蛋!」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心裏像被插進了十把刀。

  她的口不擇言老實說早不知是挨板子能了事的,她罵的可是被奉為主子的皇子,圍觀的人抽氣倒退,可朱非只是看著她盛滿焦灼狂亂的眸子,經過奔跑後淩亂的髮絲,在火光照耀下痛苦的模樣——

  「你真要進去?」

  「你太囉嗦了!」

  他放開了手,眼藏冷笑。

  誰知道施幼青一得到釋放,也不管被握到發痛的手,頭也不回的又往火場跑。那飛蛾撲火的姿態和紛紛往外跑的人形成強烈的對比。

  朱非看著突然空掉的手掌,又見她奮不顧身像蝶的衣訣,狹長的眼突暴寒芒。

  他眼底的陰沉絕望讓人不寒而慄。

  他只是試探她的真心,想不到……她居然肯為老十一死。

  然而,施幼青終究沒能進去,幾步的路程,她只覺得後頸一痛,有人用手刀劈昏了她,接著黑暗像墨汁一樣的侵襲了過來。

  她最後只來得及看到黛青的天空露了一小半月亮。

  人人不是都說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原來,都是騙人的。

  幾日裏,太醫院幾個皇帝最倚賴的御醫都來過了。

  她一個藥房宮女憑什麼有這般待遇?

  她才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這一切都是朱非的命令。

  說來說去都同一套,什麼氣急攻心,血不歸經,要把脈,她伸出手,要看舌苔,她翻過身去,擺明瞭不配合。

  她好歹有個侍醫外公,自己也粗淺懂得醫理,根本不需要這麼勞師動眾。

  朱非知道她氣他,也不作聲,悄悄的來,又總是悄悄的走掉。

  「你這孩子鬧的是哪門子彆扭?八皇子又是哪裡得罪你了?人家對你好可是別人八輩子求也求不到的事情。」

  施幼青心裏煩得很,又不能回嘴,眼淚流不出來,只能空洞的看著天花板。

  「外公知道你跟十一皇子交情好,誰也不想發生那樣的事情,萬歲爺已經下令徹查,很快就會有結果出來。」

  施幼青把臉埋進枕頭中也不回應。

  一個失勢妃子生下來的皇子消失在宮中,也許會鬧騰個一陣子,可是也只有一陣子,畢竟皇帝那麼多兒子,他又不是有足夠利用價值的那一個。

  小小的波浪一定會有,只是能維持多久?

  生在無情的皇家,施幼青只能無聲的替朱紂悲哀,這樣的地方冷得人骨肉生寒。

  司徒廣看她精神著實不好,愛戀的摸了她的頭髮。

  「不吵你,你好好靜一靜吧。」

  她閉上眼。

  「你要什麼都可以跟外公說,不要這樣。」

  施幼青打開疲累的眼睛,不能吃不能睡,她的眼裏都是紅絲。

  「外公,我想離開皇宮,在這裏我不能呼吸。」

  司徒廣慈祥的笑。

  「我也老了,是到告老還鄉的時候了。」微微驚詫後老人並沒有太大反應。

  「不,我並沒有要您這麼做,我想自己出宮。」

  「那可不成,你忘記咱們爺兒倆是一體的,你要出去我們一起走,當初你爹娘把你託付給我,我要親眼看你找到好人家出嫁生娃子的。」

  施幼青握住司徒廣的手,乾涸的眼眶有了酸意,淚終於有了去處。

  「外公……」

  「別說了,我知道你心裏的難處,別忘記外公也年輕過。」

  她唯一的親人是這麼的善解人意,善解到令施幼青心痛了。

  當晚朱非就來了。

  「皇宮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得走。」

  「我還在這裏!」他一臉陰鬱,頭頂電閃雷鳴,稍微乖覺的人都該聽得出來他的意有所指。

  「八皇子說什麼我聽不懂。」她卻裝蒜。

  「你最好是什麼都不懂,喜歡你的人不是只有老十一一個。」

  「不過我只喜歡他一人。」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朱非的呼吸轉沉,眼瞳放大又縮小,說不出來是自尊受傷還是嫉妒與憤怒。

  「本王難道還比不上他嗎?」

  「不,八皇子的優秀有目共睹,我就算長年待在禦藥房裏也知道有多少姑娘家想當你的王妃。」這要一個回答不妥,他們大概會連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吧。

  「那麼我哪裡比不上十一?」他陰霾的問。

  施幼青不接話,只是用一雙黝黑水淨的眼看他。

  「說!」

  她舔舔乾燥的舌,「只是相見恨晚。」她先遇上了朱紂。

  只是這樣而已。

  「你撒謊,感情有什麼先來後到,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他固執的不肯接受。

  「我……不想再說,因為你要的答案我這裏都沒有,我也沒辦法給你想要的,對不住!」

  反正怎麼說橫豎都不對,不如別說了。

  她是朱非人生感情上的第一次挫敗,他們就像還沒綻放就凋零的花朵,他繃著臉,忍著怒氣,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撂下話。「若是本王不放你走,你們爺孫倆一步也休想走出神武門!」

  施幼青一身冷汗,後悔當初連張笑臉都不該給的。

  她要走可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不過幸好,這個皇宮還不是八皇子在當家做主——
第四章

  七年後。

  朱興太平國二年,京城外東八十裏,風林山腳下。

  春雨潤物細無聲。

  小雨雖然不頂什麼用,泥土卻吃進了水分,這讓下山的路好走上許多。

  她一早就上村外的山上去采藥,天快黑才帶著一籮筐藥草回來。

  一進村子口,玩跳繩的小孩一看見她歡呼了聲,丟下跳繩就朝她跑過來。

  「青姐姐……你回來了!」

  「青姐姐,有奇怪的人等你很久了喔。」小孩們七嘴八舌,天真又爛漫。

  村子小,人口也就二三十戶,來來去去都是熟面孔,一旦有陌生人出現,家家戶戶很快都會知道。

  「嗯,我知道了,這些刺莓大家分著吃了吧。」

  每次上山除了采藥她總是會順道摘些野果,鄉下的小孩平常沒有什麼好吃的,就連零嘴也沒有,一堆野果讓小孩甜甜嘴,就夠他們快樂很久了。

  她房子在村子尾,一間普通的的土房子,她剛來的時候原來是人家廢棄不要的房子,經過村長同意她住了進去,村子裏的人純樸熱情,看她一個孤女,吆喝所有男丁來把房子整理了番。

  她也知道要回報的,平常村民有些小病小痛來求藥她也不收分毫,遇到手頭不方便的村民更無二話,免費給藥、免費看診,是村裏人心目中的活菩薩。

  院子裏上上下下都是藥架,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穿著青色白狐腋箭袖,哆羅尼皮襖身子筆直的站在她的院子裏。

  一看見施幼青走近,他倒是立刻迎了過來抱拳。

  「施大夫嗎?」

  施幼青隨意的點頭。

  「在下叫策雲,白銀鎮的和大夫介紹我來此處,他說施大夫救活人無數,可以治癒我家主人的宿疾。」

  他眉眼平淡的仿佛一杯白水,讓人過目即忘,講話也不花哨,還算予人好感。

  白銀鎮的和奔雷她認識,需要昂貴的藥材時她總是上他那兒抓,沒有深交,想不到和奔雷卻給她介紹了人來。

  她把竹樓卸下來,采回來的藥草一一鋪開在竹篩子上,然後拍拍手,進了屋。

  策雲跟了進去,赫然看見一屋子堆疊的都是曬乾的藥草跟書籍。

  「治病救人一刻不能馬虎,不知道大夫什麼時候可以起程?」

  這女大夫身形苗條,柳腰纖纖,簡單的粗布衣,一個要松不松的髮髻垂在腦後,一對仿佛盛滿整個黑夜的漆黑眸子,靈動剔透,飄逸的不似人間物。

  這樣的女子放在深山中,真是暴殄天物。

  施幼青洗了手,也不擦幹,只是隨意甩了甩便自己倒水喝,一點要款待客人的意思也沒有。

  「地址呢?」

  就連話也不肯多說。

  「希望姑娘能跟我一起進城,我家主人一年都在外奔波,在白銀鎮只逗留幾日,可不可以請大夫現在就跟我一起入城?醫者之道,事關生死不是嗎?」

  他在這小村子已經耽擱好幾個時辰,他雖然不清楚這位姑娘的醫術有多驚人,不過和奔雷肯大力推薦的人一定不會差到哪里去。

  為了這一點,他得把人請回去。

  施幼青想想,年要近了,幾個孩子保暖的衣服不夠,賺了銀兩,順便採買一些過年用品,也罷!

  「你先走吧,我拿了藥箱自己趕牛車下去。」

  「這樣啊,多謝姑娘。」

  「不客氣,你剛才不是說了醫者之道,事關生死?這麼大頂帽子扣下去我還不去好像也太不近人情了。」

  被一個姑娘家搶白,策雲倒是沒有任何尷尬的顏色,向來越有才幹的人怪毛病越多,這位姑娘算是客氣的了。

  「既然這樣我就先下山,姑娘一進白銀鎮只要隨口問問聞人老爺的府邸,大家都知道。」

  「那不送了。」

  「告辭……請施大夫一定要到。」

  「你們家主人聽起來有錢有勢,我敢隨便打馬虎眼嗎?策爺請放心,我還想在這個鎮上混下去。」施幼青笑,發如墨,寒光秋水的眼燦爛如星,流轉間令人炫目。

  「那就多謝姑娘了。」策雲心重跳了下,匆忙的抱拳退走。

  施幼青聽見馬蹄離開村子的聲響,這才慢吞吞無關緊要的把白日放在桌上的碗碟收拾妥當,再去找藥箱。

  灶冷鍋寒的,沒時間自己弄飯吃,下山後先去喝碗暖呼呼的茶家湯麵好了。

  一想到可以暖肚的蔥花油湯,她的動作不由得俐落起來,吆喝著馬車趁著暮色還未竟,入城去了。

  人是鐵飯是鋼,這家湯麵館還是一樣的物美價廉,經濟實惠,這些年手頭要是寬裕些個,她總是會上這裏來喝一碗湯麵慰勞自己的五臟廟。

  隨口問了聲聞人莊在哪,跑堂的店小二很熱心詳細的指點了一番。

  施幼青擦擦嘴,坐上牛車,搖搖晃晃的向著莊院而去。

  這白銀鎮她是來過的,但除了關心病人病情,她很少打聽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據小二哥說,沿街商鋪都是那位聞人大爺的。

  鋪子由東到西沒有盡頭,道路寬闊整齊,一條長街好像已經收盡天下興盛。

  也難怪,白銀鎮邊有條大運河,運河途徑六省,縱貫南北,溝通黃河、海河、淮河、長江、錢塘五大水系,舉國半數的糧食、鹽鐵、金銀、布帛、茶葉等民生物資都仰賴其運輸。

  天下商人,晉商、徽商、和浙商都在此處設了產業還是店家,這位聞人老爺聽那直豎起大拇指的的夥計說道他就是掌管天下商人的皇商,也就是商人的領袖。

  商王啊。

  光這名號就很了不起了。

  她很快樂的把牛車的繩索交給目瞪口呆的門童,然後報了名號,經過通報,終於被引進宅子裏去。

  門外看上去不是如何的氣派,一走進去才發現樓閣重重,雖然沒有有田俱種玉,無地不栽花的華麗,可雕廊曲長,庭院深廣,就算枝微末結也沒有半點小家子氣,每一處都叫人看得心曠神怡。

  「爺,屬下策雲,施大夫來了。」

  「進來。」

  當施幼青跨進那包著銅皮的門欄時,只見一個身穿淡青色軟綢長衣,外罩藏青色綢緞背心的男人斜臥在沉香木榻上,悠悠地翻著手中書。

  施幼青站著,那位被書本遮蓋了半個面目的老爺似乎也沒意思要搭理她。

  他一絲不亂的及肩黑髮以金銀絲繩束在一起,優雅鎮靜的姿勢,卻不減這男人分毫氣勢。

  書本終於被放下了,聞人老爺微揚起了臉。

  那是一張陰柔陽剛搭配到近乎完美的臉,深長的雙眼皮,魅惑的雙唇,叫人想忘也很難。

  施幼青如遭雷擊,她呆怔了好一會兒,可僵硬的表情很快抹去,象牙色的臉蛋在短暫錯愕後便恢復了剛剛進屋時的波瀾不興。

  她撐得住,可那男人沒有,他一雙不容人拂逆的眼多年來首次融了冰,剛剛讓他看到入迷的書本掉下地毫無所覺。

  「小青。」那聲音像在回味一朵花,曾經品嘗一道一輩子隻吃到一回的美食。

  「請叫我施大夫。」聲音不是很順,沒關係,她咽了咽口水。

  一張俊逸出塵的臉,更魅,更惑。

  時間淬煉了他,讓他完美如神祗。

  用不著回想,只消一眼,他不是別人,朱紂,那個用一把火讓自己人間蒸發卻讓她日日夜夜都跟自己過不去的男人。

  「策雲說有個醫術很高的郎中,想不到是你。」他愛憐的看著多年不見,已然變得亭亭玉立的施幼青。

  他貪婪的用眼神吞噬她身上的每一分曲線、遺世而獨立的飄逸。

  「不知道聞人老爺哪里有恙?」她冷笑。

  旁人已經悄然退下,屋子裏只有他和她,朱紂,不,已經改回母親姓氏的他,聞人紂起身走了過來。

  「那個不重要,能看到你我太高興了!」他去握施幼青的手,不意她的小手比十月寒冰還要冰冷。

  施幼青怒視他那對男性化、生動飛揚的烏眉,即使狠打他一巴掌也不能解恨。

  「聞人老爺,請自重!」

  「小青,你這是何必?」

  「如果老爺不看診,我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

  「小青!」

  「我走了!」談不上任何恭敬,她的臉不知在何時隱去了全部的表情,一雙半睜的眼如蒙冰霜,轉身要走。

  如果她一開始就打雷下雨,聞人紂還知道該怎麼辦,可她這副把他當陌生人的樣子——

  他歎口氣坐下,撩起袍子。

  「我這陳年固疾,一到天冷就酸痛,請過許多大夫都只能治標無法根治。」

  施幼青漠然的放下藥箱,全無男女避諱的卷起他褲管露出膝蓋來,這時候的她身份是個郎中。

  她細細端詳,十指用力的觸診。

  「我捏到的地方如果會痛就喊。」完全是一派公事公辦的口吻。

  「只要你別趁機公報私仇就好了。」他的五官朦朧的染了層孩子氣的喜悅,像是失而復得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施幼青本來想瞪他,可是抬眼,有什麼一下子撞進心底。

  她似乎又見到聞人紂年少時的那種眼神,一雙被離棄似的害怕雙眼。

  去你的!明明是他棄她而去的。

  「施幼青你著魔了,胡想什麼呢?!」她恨聲道。

  「你說什麼?」聞人紂低下頭問。

  「你這膝蓋傷起碼有五年的歷史,軟關節腫大,氣血不勻,難怪天冷時要作痛,保暖工作很重要。」她下手如飛,幾根銀針紮著穴道。「下針只是給你暫時止痛,若是要根治必須長期治療才可以。」

  「你留下替我治療。」

  「診金一百兩紋銀。」獅子大開口,嚇死他最好!

  「每次問診我都給你一百兩黃金,你留下來。」

  想不到她這麼值錢!施幼青覺得齒冷,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有人敗家,還堆到她跟前來,她有什麼好不拿的?!

  「商王的名號,我不怕你賴賬,我還要白紙黑字立據為憑。」

  「沒問題,但是你要住下來。」

  「我懶散慣了,受不了豪門大宅的規矩。」她幾乎是軟土深掘了,她就不相信這男人一點脾氣也沒有。

  「只要你願意留下來,絕對不會有人拿這裏的規矩來拘束你。」

  他的退讓看在施幼青眼裏,簡直是火上澆油,她燃起了滔天怒焰的脾氣,「我要是知道病人是你,就算你把全部的家產都給我,我也不會來!」

  聞人紂臉色有些受傷,可是盛滿柔情的眼睛始終不肯放棄的凝視著她,整個大廳一時只有靜字可言——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靜得能夠聽到外頭池塘碧波被清風攪得滿池碎金的聲音。

  「我讓你出氣,你要怎樣都可以。」

  「我要怎麼都可以?你竟然詐死,很好玩是吧?連我也一起玩進去了?!」她忽然笑,那笑,千瘡百孔。

  「小青,你知道我的苦衷,我是非走不可的。」難道他除了留下來被選擇就沒有出路了嗎?

  「哼,你沒死,還活得好好的。」

  「小青!」

  她咬唇繼續冷笑,這一咬咬出一排牙印,接著轉身沖出大屋,充耳不聽聞人紂在後面喊叫。

  她忘記這裏是別人的地盤,他一嚷嚷可會有多少人跑出來,眨眼間就被圍了個扎扎實實的了。

  她這無頭蒼蠅哪里都去不了。

  「小青,不要這樣。」

  他揮手讓黑壓壓的人都下去,但是惟獨策雲留了下來。

  「你……好,也是,我忘了診金還沒拿,貴府的帳房呢?我得到哪里去支領我該得的銀子?若是銀票更好。」

  人多是嗎?她也沒再怕。

  聞人紂瘸著腳跨過門欄,他的動作讓施幼青胸口不自在的抽痛了起來,她閉上眼睛,不看不聽就不會有這種不合時宜的感覺跑出來。

  「你就不能好好的聽我把話說完……」

  一記清脆的耳光打斷了他後面的話。

  她的手火辣辣的痛著,可是那豁出去的快感卻解了她多年的一股悶氣,她覺得痛快無比。

  策雲呆住了,平淡的臉色也出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神情,一向被他奉為神祗的主子被掌摑,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他該出手嗎?

  可主子沒有命令。

  接下來的情形更讓他掉了下巴——

  「我還有一邊,要打嗎?」雖然難掩錯愕,聞人紂卻偏過一邊的臉自動奉上。

  「滾開!你給我滾,我不想見你!」她終於爆發,淚先湧出。

  「不哭、不哭,是我不好。」聞人紂心疼的一把撈過歇斯底里的施幼青擁入懷裏,用嘴重重封住她的唇。

  這……這……策雲撇過眼,這不只是兒童不宜,連他這個大男人也該避一避,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家老爺應該沒有生命上的危險才對。

  施幼青驚喘,身體的接觸讓她一陣輕顫,沒想到光天化日還有不相干的人在場,他居然不顧一切……淚濕潤了頰,她多不願意讓自己的弱點曝露在他眼前,可是做不到啊。

  她被聞人紂這股狠勁給懵住,傻傻的任他在唇上輕咬,舌在唇齒間磨來蹭去,那又癢又麻的感覺逼得她差點腿軟。

  像是嘗到她鹹澀的眼淚,聞人紂意猶未盡的放開她,施幼青卻癱軟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力氣在剛剛的掙扎裏似乎被用光了,就算她再怎麼想罵人,卻一句髒話也罵不出來。

  聞人紂低頭看她,看她拔地上的西番虎皮草出氣,握住她的粉拳。「氣消了嗎?」

  「我氣消不消關你屁事,你裝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生不生氣?現在讓我捶上幾拳就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你的算盤也打得太如意了!」

  「所以我才說你留在這裏,我讓你每天鞭打,讓你打到氣消為止。」

  居然還貧嘴!施幼青毫不客氣的從他的手臂咬下去。

  打他,他銅筋鐵骨肯定無關痛癢,就不信這一嘴咬下去,他臉上可惡的笑容還能不能留得住。

  「輕點,別把牙口咬壞了。」聞人紂不僅沒掙扎,還把手腕往前送,要她咬個痛快。

  她咬得眼紅,好一會兒才發現一嘴的血腥味,愕然鬆口。

  她愣住,心中一陣氣苦,抿緊了唇,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轉來轉去,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沖出大門,抓起牛車的韁繩吆喝著牛兒往前奔跑。

  「小青,太快了,危險啊!」聞人紂大喊。

  她一口氣鞭打著牛兒沖出聞人府,一路朝著風林村狂奔,也不管背後噠噠的馬蹄是誰追了來——

  跑了一炷香的時間,後面的馬蹄始終保持在不遠處,不超越也不攔阻,就像只是為了確定她沒有遇上危險的跟著而已。

  一段路沖下來,老實說再天大的怒氣也消的差不多了,她放任老牛亂走,幸好牛兒是識路的,再回過神來人已經到了村子。

  小屋一片暗黑,找到摺子點了火,滿屋子的青草氣味總算讓她亂七八糟的情緒平復了許多。

  胡亂的收拾著,連自己也不清楚收拾了什麼,一怒之下乾脆把東西扔了,沿著牆慢慢滑倒在床上,隨手撈來一本醫術蓋在臉上裝死。

  裝死又能裝多久?看向窗外,一點月光慵懶的投下來冷清的照著院子裏頭的竹篩。

  想想,聞人紂在走到詐死這一步棋之前恐怕也是費勁了思量,他只是想要自由,這有什麼錯?

  她不能面對的其實是自己。

  起身就著冷水洗了把臉,不想不想了,沒道理她在這裏想破頭獨自苦惱,那個混蛋卻高枕無憂。

  明天她可是有好多事要做,她得睡飽才行,今天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那被咬的手腕……應該不嚴重吧?

  誰知道她才鑽進被窩,一團鬧哄哄的聲音卻來到了家門口。

  「叩叩叩……小青姑娘,你在家嗎?」蒼老的聲音,是隔壁對她諸多照顧的旺叔。

  她開門。

  「旺叔,這麼晚了,咦,怎麼大家都出來了?」亮晃晃的火把發生了大事嗎?老老少少全部擠在她的小院裏。

  「小青姑娘,沒遭小偷吧?我們捉到一個男人在你家門前鬼鬼祟祟的。」

  鄉下人最是守望相助,一有風吹草動,一律全體出動。

  根本是鶴立雞群的,那個被當成偷兒的聞人紂一派輕鬆的朝著她笑,哪有被人家當成三隻手的慚愧表情。

  「不好意思,旺叔、旺嬸還有大家,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不熟這邊的路,造成大家的困擾,真是對不住。」

  「是小青姑娘的客人?哎呦,我就說人家一表人才,哪里像偷兒,我家那個老婆子就是不信,鄉下人沒長見識,年輕人別生氣啊。」旺叔涎著臉向就算被他們誤會也沒有過壞臉色的聞人紂致歉。

  「不打緊,誤會說開就沒事了。」他表現得可圈可點。

  「旺叔,是他自己活該,一個大男人摸黑著上山,不給人亂棍打死算他運氣的了。」給他三分顏色就要蹬著梯子上房子,她就是不讓聞人紂如願!

  「沒事、沒事了,大家明早還有活兒要幹,早點回去睡吧。」旺叔有些摸不著頭緒,瞧了瞧兩個年輕人那種說不上來的氣勢,很識相的終結了這一晚的小插曲。

  臨走前卻還要問上一問。「小青姑娘,孤男寡女的,需不需要我把春花留下來給你做伴?」

  春花是他九歲的小孫女,平常總帶在身邊,也很愛黏著施幼青問東問西的。

  「夜深了,還是讓春花回去睡吧,他是熟人不會對我怎樣,旺叔你放心。」

  「如果有事用力喊,我們就會馬上過來。」旺叔還是不放心。

  「我知道了。」她的心很暖,這個村子裏都是好人。

  人散了,施幼青逕自進了屋子,就當聞人紂不存在。

  「這裏的鄉親父老對你不錯。」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聞人紂不介意被不聞不問的冷落,反而因為知道這邊的人把她當成家人而感到窩心。

  「你跟來做什麼?」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走山路。」

  「我那麼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

  「治病當治本,施大夫別忘記明天還要來替我看診。」

  施幼青白他一眼,「你可以走了。」

  「我想好好看看你。」他眼神認真,臉帶一絲醉人神采。

  「你今天才認識我哇?」什麼時候變成了狗皮膏藥的一個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凶巴巴的。」還敲他的頭,想要忘都很難。

  「是啊,我這張嘴就是討人厭!」

  「才不呢,我喜歡你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沒變。」

  「肉麻死了,你快點滾啦。」

  他忽然低下頭,神情真摯的說:「我真的好高興在經過那麼多年後,還可以看到生龍活虎的你,這些年我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你,你知道嗎?」由於他的睫毛又濃又長,眼瞳看起來又黑又深,款款深情簡直要溺死人。

  他以為這麼說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嗎?施幼青一股氣已經不知道哪去了。

  「坐下來啦,我給你瞧瞧你的手。」

  喜悅之色就這樣沖進聞人紂的眼,隨便拉了張椅子就坐下來,自動的伸長了手臂。

  兩排弧形牙印又深又重,施幼青替他把袖子卷高,接著從櫃子裏拿出一小瓷瓶的藥膏出來,細心為他抹上。

  那藥沒有任何味道和感覺,可是一塗抹上傷處幾乎是立刻就沒有了痛感,聞人紂趁機握住她的手。

  「想不到你會變成這麼厲害的郎中。」

  雖然有一個不夠好的開始,至少兩人已然平靜下來,可以正常交談了。

  「我勸你最好放手。」那手不會是一雙男人期盼細緻柔軟的小手,她的手心都是被生活磨出來的小小的繭,想吃豆腐的人完全談不上舒服。

  如果說聞人紂這輩子聽過哪個女人的話,那就只有施幼青一個而已,當然她不會知道。

  即便幼年時肩負起照顧他責任的吟貴妃他也不見得會聽話。

  縱使有再多的依依不捨卻還是鬆開了手。

  他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他最好別再惹火她。

  看見他那副貪不到吃不著的孩子氣表情,施幼青盈盈轉動的美目裏滲著難辨緣由的笑意,口氣也鬆軟了。

  「總得混口飯吃。」

  人一直不肯長大是因為身後有個人願意支撐著你,可是當那根支柱不在了,就會被逼迫著長大了。

  「司徒廣,你外公呢?」雖然沒有多少可以打照面的機會,但那個剛正不阿的老人給他印象十分深刻。

  「為了某些原因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她避重就輕。

  「那換我來照顧你。」聞人紂聽得出來她有不想談的話,也不追究,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她想說的時候他一定願意聽。

  「我在這裏過得很好。」

  「當初我把你放下,我以為八哥會照顧你,你怎麼會離開皇宮?」他的計畫裏一直是有她的。

  「你們串通好的?」

  「八哥知道我無意捲入皇儲之爭,助我一臂之力,我才能離開那裏。」

  「岀宮以後呢?」

  「我去投奔我母妃的娘家,我舅舅知道我的遭遇後,二話不說拿出所有的積蓄,還有讓出他經商多年的人脈商路給我,我就這樣一路發展了下來,總算不負他的期望。」

  說的簡單,要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商人變成天下商王談何容易?個中辛苦也只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第五章

  「你那個忠心耿耿的屬下在外面吃了一夜的露水,看在他的份上你該回去了。」

  來回奔波,又哭又笑的,一番折騰下來,這尊大佛還不回去。

  「一起走,我的騎術很好,馬背多載個你沒問題。」一整夜,聞人紂臉上毫無疲色,他目光炯炯,怎麼看她都不累。

  她搖頭拒絕。

  「你願意體恤策雲,為什麼不能明白我對你的用心?」

  「我們都不是當年的孩子了,見面或許欣喜,或許把許多事情說開了,可是不見得我就是你的責任了,我習慣獨立,村子裏的人也待我很好,我不想離開這裏。」

  「這樣啊-----」聞人紂目光變得難以捉摸,忽而深邃的笑了笑,「你不走,我也不走。」

  「什麼意思?」她心中忽然警鈴大響。

  聞人紂起身摸了一把她小巧的下巴,不輕浮,憐惜的那種,然後走出門去。

  這意味深長的動作讓施幼青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走出門的他和一個晚上均未露出行藏的策雲說了什麼。

  就只是一個背影,聞人紂散發的氣勢也完完全全是個大男人了。

  看起來兩個人有點爭執,短時間很難取得共識,施幼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無心再看下去,逕自到屋子後面的小井打了盆水,一轉身差點撞上無聲無息在她身後的硬牆。

  盆子裏的水濺了些出來。

  「為什麼不叫我?」

  「端盆水又不是什麼,總不得以後我每次做什麼你都要來替,你自己的事不用做了?」繞過他,真是的,天黑黑那麼大個個子,差點嚇出她一身冷汗來。

  從來就知道她不是什麼委婉的女子,可一想到自己的不被需要,心底便湧起一股隱隱約約的失落。

  他有很不好的預感。

  她不是那種會唯唯諾諾的女子,沒有他,她也能在這世道生活下去。

  他必須用什麼才能獲得她的心?

  要說他此生曾經為什麼苦惱過,也只有她。

  「小青,我-----說過你是我的人吧?」他跟上去。

  「有這回事嗎?我不記得了。」施幼青怔了下。其實她記得,因為以前只要兩人見面,他幾乎隨時隨地把這句話當成口頭禪,聽久了也就麻木,想不到他還執著著。

  「外婆說過,你也應允過。」他的神情不同於起初的好說話,有些不高興了。「我記得每一次被父皇禁足,你總是避開人窩在外牆角落同我聊天說話,然後你都會答應我所有的要求。」

  「那些都過去了,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你忘了,無妨,為了你我可以再重複一遍,你是我聞人紂的人,這輩子是,不管哪一輩子都會是!」

  施幼青睇他。

  這人小時候就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現在羽翼豐厚,一身囂張和貴氣只有增加沒有減少,要治他膝蓋的舊疾怕是要很考驗自己的心性了。

  「不要無理取鬧!」

  她失去耐性了,正常這時候的她早已經上床休息了,這會兒都過了丑時了,卻還得跟他糾纏不清,她再多的體力也不夠應付這塊牛皮糖。

  看的出來她的確累了,聞人紂想起來她只要身子還有精神負擔一大,脾氣就會變壞,他知道她的感受。

  「你累了對吧?」

  「我說是你會走嗎?」

  「我不放心,我要下山你會不會不見了?」

  「聞人紂,人間蒸發的不是我!」

  「好吧,如果我走開可以讓你好好睡覺的話。」他嚴重有令人無法忽略的柔情。

  施幼青打開大門,做出一副送客的表情。

  聞人紂這時很乾脆,大步一跨,走到她身邊時猝不及防的在她圓潤的額還有耳根親了親,這才走開。

  望著他那黑如子夜的眸子,她浮起一種安定的感覺。

  施幼青關上門把身體靠在門板上,心裏亂得像打翻的五味醬,偽裝的堅強再也守不住。

  男人的溫柔對女人是致命的誘惑。

  女人對男人總是不夠狠心-----

  這樣的聞人紂會讓人很沒用的淪陷下去。

  恍恍惚惚的睡著,混混沌沌的醒過來,口乾舌燥。

  習慣性的往幾上摸去,不料摸到的不是粗陶杯子,而是溫暖的五指。

  她的眼驀然張開。

  被子來到了她面前。

  「早。」

  她愣愣地接過杯子,愣愣地喝了水,愣愣地看了不應該在這裏的人一眼,分不清喝下肚的是冷水還是溫水。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的那一套,鬢髮微濕,鼻頭有些紅。

  這人昨晚說要回去是哄她的,看情況壓根守在外頭好些個時辰餐風宿露,寒風有些入肺了。

  「我又不會走,你這是何必……」她咬著杯緣,從小失去親生母親的他一直沒有安全感。

  「看著你我才能放心。」

  「你不會決定要把我拴在褲腰帶上帶著走吧?」真的只是玩笑話,一覺起來之前的怒氣已經不見,生下的是心平氣和。

  他竟然眼睛發亮,勾唇微笑,「可以嗎?我可以這麼想嗎?」

  「不可以!」她堅定斷了他的詭念。

  這傢伙幾歲人了,還分不清玩笑跟真實。

  掀被下床,躋上繡鞋,她瞧見不該在她屋子裏出現的東西-----散發著香氣的暖爐,炭火正旺著的暖籠。

  村子靠山,素來比平地還要冷上一些,這兩樣東西肯定是他徹夜要人去弄來的。

  不過,知道要替她張羅一堆事物,自己卻不記得該換衣服,到底是他的心裏只惦記著她忘了自己,還是本來就這麼粗心大意?

  「小青姑娘,姑娘起床了嗎?」門上削啄聲響起,接著「吱呀」的被推了開來,露出旺嬸的臉來。

  「旺嬸,一早有事?」

  這些年行醫,她的眼界逐漸寬廣,就算一大早被外人看見屋子裏頭孤男寡女的,她也不覺拘束害羞。

  她已經不再是皇宮裏頭的那個小宮女。

  心胸坦蕩就算旁人要用有顏色的眼光來看你那也是他家的事。

  旺嬸手提三層樓空八寶食盒,很快把早膳鋪了一桌,三樣涼菜,三樣熱食,三樣甜點,一盅熱騰騰的稀飯,分量不多,菜色卻很豐盛。

  「這位爺吩咐我一早煮稀飯來,希望這些樣式你會滿意。」

  「謝謝旺嬸,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大爺給的銀子還有剩很多,要不午膳,晚膳都可以包在我身上。」一給五兩銀子一頓飯,這麼大方的主子要去哪里找,多多益善。

  「沒你的事,下去吧。」聞人紂可不喜歡這嘮叨的大嬸,很習慣的指使著人。

  旺嬸可見識過這位大爺的氣度,向來就連旺叔也拿她沒轍的嘴兒一閉,安靜如蚌珠。

  有錢能使鬼推磨,還真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她看著桌上豐盛的早點,也不客氣,拉著椅子便坐,「吃人嘴軟,這些不會在你要給我的一百兩黃金裏面吧?」

  一百兩白銀等值一千到一千五百文的銅錢,一兩黃金差不多是等值八至十一兩的白銀,一百兩黃金,可以買多少藥品,救治多少貧困人家……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瞧她的饞相,聞人紂卻看得滿心歡喜。

  「誰知道,那麼多年人總是會變的。」

  「往後你跟我一起就會知道我哪里不一樣,哪里一直都沒有變。」他的人變了,可是他的心始終如一拴在一個姑娘身上。

  她盛了三碗的粥。

  「也請策雲先生一塊用餐吧。」這飯菜足夠三、五人用了。

  「我讓他辦事去了。」

  他奴役起人來都這麼不遺餘力啊,瞄他一眼,她只敢在心裏嘀咕。

  這也難怪,他是什麼出身,現在又一身富貴,沒有看到他身邊處處跟著螞蟻一樣成堆的人就已經很謝天謝地了。

  「用過飯我跟你下山,我聽說你只在白銀鎮逗留幾天,行程很趕?」果然是用銀子煮的菜,豬油放的多,小白菜也香。

  「原來預計今天就要啟程的。」他的產業布遍全國,白銀鎮不過是個小據點。

  「這樣啊……」她咬著筷子,「你那關節寒症是怎麼造成的?」

  既然行程匆忙,看起來她得想個法子雙管齊下,儘快堅決他的不舒服。

  「那是我在走南闖北的時候,有一年我想把太行山的木材,竹子,野麻還有玉石引進到京城,路上遇到了劫匪,我們一行人躲進山溝子,屋漏偏逢連夜雨,在等待救兵的同時山溝下起了好幾十天的大雨,這寒症也就這樣染下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其中驚險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我看是脫險後回來的你不聽勸,就這樣皮皮的又到處亂跑吧,也因為這樣小寒症變成了宿疾,才導致現在它想痛就卯起來痛,也不管春寒還是冬冷了。」

  「小青姑娘英明。」他還笑。

  「是啊,現在會誇我英明,等等你就會罵我狗皮膏藥大夫了。」她笑得神秘。醃的入味的小黃瓜吞入腹內,早飯用畢。

  這話聽起來叫人頭皮發麻,不過聞人大爺根本無所畏懼,完全像支小狗似的跟上跟下,跟左跟右,直到施幼青收拾妥當隨他上了馬背。

  莊院的大門口總管事幾乎快要把石階給踩平了。

  主子來到白銀鎮卻在別處過夜,這是不曾發生過的事,衣食父母要是在這小地方出事,他只有提頭來見一條路。

  天可憐見,就在他快把頂上幾乎沒有幾根毛拔光時,聞人紂回來了。

  「老爺,你再不回來小的就要發動義勇軍去搜山了。」總管事會著急可不是沒道理的,每年的產業巡視多少都有狀況發生,而卻還逐年升高,他一路從金陵大宅跟了出來,雖然能文不能武,可是主子牽一發動全身的重要和……任性又怎能叫他不時把心放到嗓子口裏吊著?

  他頭上有許多白髮都是這樣子來的。

  聞人紂把韁繩遞給他,伸手向施幼青。

  不介意被當成馬童,也不敢介意主子對他的忠盡職守視而不見。

  「這位姑娘是……」

  「囉嗦。」聞人紂輕斥。

  總管事噤若寒蟬。

  從來沒看過主子帶姑娘回來,他幾乎……幾乎啦,忘記老爺最不喜歡別人囉嗦,而且跟誰都不親近。

  「人家等在這一定有急事。」姑娘開口了,非常的知情識趣。

  「天大的事也得等我把你安置好。」

  原來蠻橫的是自家老爺。

  「我是來給你看病的,我可以等,你把事情告一段落再叫人來喚我吧。」又沒要長住下來,安置什麼?

  「你願意等?」

  他家老爺病了嗎?這口吻溫和的驚人。

  「我人來都來了不是?」知道他只是在白銀鎮短暫停留,手頭上要處理的事情一定多如牛毛,等他一等的時間總是有的。

  「我讓人帶你去參觀宅子。」

  老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不,好心,不,爺的心腸不壞,哎呦,七說八不對,總的說來,他們家老爺和藹可親這四個字完全不著邊。

  「宅子不都大同小異……又不是我的房子-----」見他兩道濃眉打了折,施幼青趕緊把下面的話吞回肚子,現在不是惹惱他的時候,這人性子以前她是熟悉的,時隔那麼多年,如今有沒有變誰也說不準,她先來識時務得很,會自動轉彎。「不然這麼著,你找個人帶我進去,給我好茶喝就好了。」

  「你等我,我很快把事情處理完。」

  他要來摸施幼青的小手,卻被她掐了一把。

  「連點甜頭都不給。」聞人紂沒生氣,反倒孩子氣的抱怨著。

  施幼青實在那他沒轍。

  他看著施幼青臉上的表情,笑眯眯的讓管事來給她領路,這才進門去。

  「爺,鎮裏幾家鋪子的管事都已經在偏廳裏等著了。」

  例行彙報,也攸關著這些管事的年終考核,聞人紂手下極嚴,賞罰分明,他清楚自己再能幹也只有一雙手一副腦袋,事業要長久,權力下放絕對是不二法門,人多好辦事,總是有小瑕疵,只要能把成績拿出來,其他的他可以裝作看不見。

  「知道了。」進門前忽然停下步伐,,漫不經心的說道:「找個時間把這件宅子過戶到施姑娘名下,我要在離開之前看到過戶書。」

  總管事明顯怔了下,然後小心翼翼問。

  「爺,那位姑娘是您要金屋藏嬌的對象嗎?」

  「我問候過你妻妾成群的家務事嗎?」他眼角生冷。

  好大一桶冷水澆的他手腳發冷,差點沒趴下去求饒。

  「屬下逾越,屬下馬上去辦。」

  聞人紂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跨進主廳大門。

  至於讓女管家領進小院子喝茶的施幼青,不曉得因為自己的無心之言,轉眼便成了坐擁豪宅的富婆。

  不過,她這茶一喝可是從早上喝到用過午膳,喝到腸子都悔青了,才看見總管哈腰僂著背的把她請出小院,出了門,坐上馬車。

  「慢著,我們這是要上哪去?」扯住門簾,她喊住人。

  「老爺接下來要去湘水城然後是雲家集……」

  「你們老爺呢?我要找他。」她可沒打算陪著周遊列國啊。

  「正是老爺吩咐小人請姑娘上馬車的。」

  好哇,原來是著了那個人的道。

  她大可跳下車走人,可是一百兩黃金會飛了-----

  「姑娘,這是我家老爺交代下來的,這是兩千兩的銀票,金陵元寶錢莊的銀票,老爺說他說話算話,一天一百兩金子,這兩天下來折合銀子兩千兩。」去又折返的總管事掏出兩張蓋有元寶錢莊朱批大印的銀票。畢恭畢敬的遞上,臉上掩不住的豔羨。

  依稀,施幼青記得只要她多留一天,那人就多給一百兩黃金,也沒晃點她。

  元寶錢莊,可是舉國皆知的大錢莊,歷史老,只要是從這家錢莊開出來的票子,任何分店皆可以兌現。

  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她好像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人家叫她往東,她也不好意思往西。

  不是沒骨氣,是不想跟銀子過不去。

  想來聞人紂才一夜功夫,就抓到她這認錢不認人的毛病了。

  也許,他心計之深沉遠遠已經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少年了,也許,她這七年都白活了。

  束手就擒,乖乖坐上這一輛外觀毫不起眼的馬車唯一一條路了。

  輕車簡從。

  車是好車,寬大的空間,兩面紗門有著三層帷簾,既透氣外面的人也無法一眼看清楚裏面的人。

  地上鋪的是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子,厚滾滾的長靠墊連著精緻的矮幾,只要在暗格中稍微施加點壓力,小幾就會縮回馬車底下,這樣就可以打盹長睡,甚至與人喝茶對弈都沒問題。

  男人們不論身份高低均騎馬,女眷就她一個人,而她一個人獨佔了這輛奢侈的大馬車。

  一個面目清秀的丫頭掀了竹簾子,唇紅齒白,紅撲撲的臉蛋非常討喜,「奴婢花兒來伺候姑娘。」

  想是聞人紂為了怕她路上無聊,支使了個丫頭來跟她作伴。

  「姑娘真是好福氣啊-----」花兒眼睛骨碌的打量著車內的陳設,「剛剛總管事要奴婢來的時候說老爺以前只騎馬,這次卻多準備一輛馬車,原來是要給姑娘的,這可是天大的榮幸啊。」

  看起來花兒比她還要興奮。

  為了不辜負聞人紂的好意,她從花兒的口中得到了不少關於她主子的消息,她也有問必答,把她知道的全說了個盡,這算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一個眼裏只有工作的男人,單單巡視產業,一年裏最少就要花去他七八個月,餘下的時間也不得閒,坐鎮金陵城的本家,應酬,談生意,送禮,帳房,管事總是跟著他走,平常人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

  他成功了。

  這不就是他要的?一個攬盡天下財富,坐擁無敵權勢的男人。

  馬車很快上了官道,雖然隔著簾子還是可以清楚的看見滿山遍野的野芒草穗漫天飛舞,秋山蒼翠如滴,山下的秋天來得早。

  坐在她對面的花兒雖然生平第一遭出遠門,看什麼都新鮮,施幼青也不打擾,由著她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車微微一晃聽了下啦,策雲的聲音低沉的在外面響起。

  「請姑娘下來打尖,將就著用點東西,再過去就是湘水城了。」

  花兒先下馬車,然後伸手要讓施幼青扶著她的手。

  「我自己來。」施幼青不習慣被服侍,拒絕她的好意。

  驛站不大,環境卻十分清幽,門外停了不少馬車,站主忙上忙下的招呼著,可一看見他們這輛馬車還有策雲,臉色頓時變得慎重,丟下其他人直直的走了過來,態度恭敬。

  「雲爺,聞人大爺也來了嗎?」

  「老爺先行往湘水去了,馬車裏的貴客要好好伺候著,站裏頭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呈上來吧。」

  「是,小的馬上去張羅。」不敢稍有怠慢,驛站站主撩起袍子沿路吆喝著進驛站去了。

  門檻上半新不舊的牌匾,上面端正寫著「聞人驛站」,很明白,這是聞人家的產業之一。

  「聞人紂先往湘水去了?就他一個人?」聽到策雲跟站主的對話,她的心不由得吊高了起來。

  「是,老爺先行去處理幾件急件,到時候會在金陵跟我們會和。」他說得含蓄。

  「你應該跟著去。」她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是什麼重要任務的人要什麼侍衛,聞人紂才是重要的那個。

  「老爺要我留下來。」

  施幼青皺眉。

  「姑娘請安心,老爺身旁有人保護的。」像是知道施幼青擔心的是哪樁,策雲安撫著說道。

  就在這時,驛站的夥計迎了出來,把一行人請了進去斟上熱茶,一道道山蔬烤肉流水般的搬了上來。

  施幼青看看香噴噴的酒菜就她一個人吃飯,他們當她是大飯桶嗎?「大家坐下來一起用吧,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難道要我打包?」

  「老爺要我們把姑娘伺候好,姑娘不用管我們。」沒人敢動。

  「你們這麼多人瞪著我吃飯?」她要吃得下去才有鬼。「要就一起來,要不就別圍在這。」

  大家面面相覷,見到策雲不是很願意的點頭。

  施幼青讓夥計多送幾副碗筷上來。

  花兒以看禁令解了,兩眼放光的看著這一桌美食,口水只差沒掉下來。

  這也難怪,或許聞人莊院的伙食不差,不過山珍野味不是想吃就吃得到的食物。

  連同車夫,粗役,所有人都想用了一頓好料。

  也因為這頓施幼青用來借花獻佛的山珍野味,這些人在往後的路途上跟她開始親近,一來一往,她終於覺得這場旅途不再那麼乏味了。

  是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股溫暖的熱源靠近她,替她撈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披風。

  那聲音帶笑。

  「都幾歲人了睡覺還會踢被子……」

  她睡得朦朧,接著感覺到人與披風一起覆上她的身子,一雙大手摸上了她的頰。

  「怎麼連身子還有臉都是冷的?你啊,只會嘮叨我的身體,自己的一點也不注意-----」

  她下意識的攥住那只手貼住臉,偎著,輕歎了口氣,好暖,好舒服。

  馬車搖晃中,又沉沉睡去。
第六章

  從湘水城起一直到金陵城郊始終不見聞人紂。

  這讓施幼青不滿,不滿他把自己晾在這裏,不滿他完全不顧忌自己身體沒日沒夜的趕在她前頭,到底有什麼事要這麼趕?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比自己的身體還重要?

  「姑娘可是想念老爺了嗎?」策雲打趣。

  一起同桌吃飯,同宿驛站,帶頭領路的策雲大侍衛不時會繞過車頭轉過來跟馬車裏的她水上幾句話。

  「我在想他明明不是很需要我這個大夫。」

  只能坐在馬車裏,悶也悶死了,有人可以說話不勝歡迎。

  「姑娘不要看清自己,你在他心中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要不然老爺不會用最短的時間把公事忙完,以便跟姑娘相聚,我跟隨老爺多年,不曾見過老爺對哪家姑娘這麼用心。」

  「他的產業很多嗎?」即便心中隱約知道聞人紂的用心,乍聽之下還是在心裏掀起了一波漣漪。

  「用多少來形容實在是客氣的說法------其他不要說,就保守估計,金陵城裏上至皇宮裏的用度,下至小百姓的衣食住行,都有老爺的店鋪商行和產業。」

  這麼說還輕巧了,「老爺是天下的商王,這些年除了管理旗下產業,也值了疏通、整理天下商道,他發現交通的不便利大大影響了商業的發展,因地制宜的建立不同商品集散地,以全國星羅棋佈的轉運站為點,縱橫交錯的商道為線,形成國家的商網。"策雲的眼睛在閃爍,口氣是崇拜的。

  他對聞人紂的信服尊敬不是沒有來由的。

  這是一個多驚人的計畫,要讓這些完備,路上交通、船運缺一不可,要打點的各個關卡,,各行頭面人物,與官府的瓜葛……只是這麼聽著從腦海中畫出形象來就已經叫人動容,真的實行又豈是容易的?

  她呼出一口氣,這些年要建構這麼個王朝,聞人紂是怎麼辦到得?一個人打理這些驚人的事業,她不敢想,也無法想。

  聞人紂啊聞人紂,他還真是小覷了他……

  「他的時間很寶貴?」她只能迸出這句話來。

  一向對她有禮的策雲,頭一回露出這種「三歲孩童都應該知道」的表情。

  哎,她只是想確定嘛。

  趕在天上那一層又一層陰雲還沒化成大雨掉下來之前,這天中午,馬車穿過一大片還未收割的黃金稻穗麥田後,看見了金陵城的東城門垛了。

  沒見過京城的花兒自然興奮的一塌糊塗,至於和這裏闊別七年的施幼青卻沒有太多激動神色,她只是趴著窗戶,看著城門外衣甲鮮明的衛兵還有飄揚的旗幟,閉上眼,在腦海裏復習寬敞的街道、乾淨的青石板、林立的店鋪、行人如織。

  她對這裏太熟了,熟悉的就像仿佛不曾離開過。

  畢竟十歲以前的她都在這裏生活,直到入宮又出宮,她的人生比起一輩子只能在閨房裏繡花描翠,然後銜父母之命嫁給看也沒看見的夫婿的女子而言,可以算是多采多姿了吧?

  皇宮的雕梁彩棟依舊奢華壯觀,也依舊高高地矗立著,就好像在皇城裏面過活的那些人依舊不食人間煙火。

  兩匹馬像是也知道要到家了,跑得格外起勁,就在她把眼光撇開的同時,馬車停了,停在一戶青瓦朱漆的人家正門外。

  兩隻亮澄澄的銅獅把手,進了大宅她的眼睛還真有點忙不過來,庭院寬敞清幽,用一色的白石台機和晶瑩玉潤的五彩花石子當區隔,一道門內外,便是截然不同風格的外庭內院。

  簡單來說,這間大宅到處是低調的奢華,看似顯眼,可小至屋簷上的八仙過海琉璃瓦,大至樓閣房舍,均大器雅致,即便曾經看過宮中奢華的她,也不得不讚歎這樣的房子要有人氣、要舒服多了。

  許多人拉長著脖子在瞧她,看得出來都是宅子裏的僕役,男女制服分明,好認得很。

  忽地,一雙大手從背後將她整個人圈住,熟悉的氣息傳來。

  「你來了,怎麼這麼慢才到?」

  都幾歲的大人了還玩這個?!不過被箍住的身子動也動不了。

  「喂,那麼多人在看,你不怕自己的老爺形象都打壞了,以後沒有權威不能怪我。」

  他身上有著風塵僕僕的味道,不好聞,她卻在見到聞人紂的瞬間安下了一顆飄蕩好幾天的心。

  聞人紂慢慢的從後面轉過來,手還環著她的腰不放。

  「哪來的人?這裏只有我跟你。」

  施幼青回過頭去看,的確,大大的院子裏就剩下他們。

  好懂眼色的下人,精明的老爺訓練有素的僕役,她真的不得不驚歎聞人結的能力之強悍。

  「我聽策雲說你一路都在罵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一看到她,這幾日的奔波斡旋、大費周折都得到了報償。

  「那個傢伙這麼快就告狀了?」

  「沒辦法,他拿我的薪俸,不過這些話別讓他聽去,他的自尊心比天高,當年我可是花了很大工夫才讓他跟著我的。」對於施幼青他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院子把人牽進大廳,穿過半透明絹紗做成的烏木寶隔的折角屏風,坐進繡雲紋的天鵝絨軟榻。

  貴氣的擺設吸引不了施幼青的目光,她任馮聞人紂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光明正大躺在她的大腿上與她四目相對。

  「我真高興你能來。」他說。

  他的回家對這整個家族的人來說是件大事,卻不見半個親人在身邊迎接他,丫頭們再聽話,好像也沒有人曉得要提醒他換一件乾淨舒坦的衣裳,端杯熱茶給這個主子。她覺得鼻酸。

  「你這個傻子,我到底有什麼好——」

  「小青……」他輕喊她。

  「嗯。」施幼青用指腹撫他生出渣渣來的下巴,順首闔上他看起來朦朧了的眼。

  他順從的闔眼隨即又打開。

  「小青?」

  她答應。

  他又喊。

  「知道啦,我不走。」

  他又露出與施幼青重逢後第一次出現的那樣孩子氣的笑容。

  老實說,為了這個笑,就算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都願意。

  她的淚在確定聞人紂睡著了之後,劈哩啪啦的掉下來。

  ***

  第一次在這間宅子吃飯,那一個美麗敞廳。

  一邊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海子,一邊是綠蔭垂地的小徑,這讓人吃起飯來心曠神怡,當然這樣的景致得白天才能一覽無遺,這會只見丫環們忙著把簷廊的死氣風燈一盞盞點亮,形成了迤邐的燈海。

  聞人紂很少在這邊大張旗鼓的用膳,顯然是為了施幼青才讓人把晚膳傳到這裏來,想給她家的感覺。

  沐浴過後的他穿著白色錦緞長袍,淡麒麟絲繡褂子,外罩青綢掐牙背心,宛若皎皎明月破雲而出般,叫人眼前一亮。

  施幼青的嘴變成鴨蛋。

  這男人沒事打扮成這樣是想勾引誰?

  討厭、討厭!害她把橘子籽吞進了肚子。

  她可簡單多了,杏黃衫,蔥白裙,一頭烏溜溜的大辮子,因為嘴饞剝了橘子吃,才吃了幾瓣,他就來了。

  是九江洞庭最上等的橘子,果肉鮮黃多汁,酸中帶著更多的清甜,她一個人可以吃下好幾顆。

  聞人紂就著她的手,把她咬了一口的橘子吞下肚。

  施幼青瞪著差點也被他咬進嘴裏的手指,心裏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感覺,可白玉般的耳朵霎時紅透。

  就聽見他喉嚨滾出聲音,帶著捉弄到她的笑意,幸好她現在已經不是小孩了,不然肯定會把橘子皮一併塞進他的嘴。

  橘子皮作成陳皮有健胃、祛風及化痰的功效,幾乎一整顆橘子都是寶貝。

  「怎麼不讓人先上菜,餓壞了吧?」就定位,平靜的口吻,帶寵溺的眼神,剛才的事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

  「我的食物剛剛被一個強盜奪走,你說咧?」

  「你哦,明明是個大夫,就不懂得照顧自己,橘子性寒,飯前怎麼可以吃?」

  耶,反過來被教訓了。

  聞人紂向一旁早就伺候著的管事點頭示意,接著即有十幾個丫環輪流用景泰藍託盤把各式裝著晚餐菜肴的碗盤擺上紫檀八仙桌上。

  蘭花細瓷碗,鏤花銀盤,分別裝著六樣冷盤,六樣大菜,六樣熱炒,六樣果品,再加上羹湯,甜點,隨手一數就有三十幾道菜之多。

  他是準備要餵食一整個軍隊嗎?

  「我讓廚子準備這些家常菜,希望你吃的慣。」

  這些叫家常菜?

  施幼青不得不承認這位老爺把皇宮裏的習慣帶出來的很徹底。

  「往後……如果可以,再家常一點更好。」

  本來應該客隨主便的,不過不趁這時候糾正,又會被他小鹿般的眼睛給唬得忘掉很多事情。

  「我會讓廚子照著做。」

  聞人紂這麼好說話?

  不管怎麼樣這已經不算晚膳,兩人從打盹中醒過來時都已經是掌燈時分。

  於是分別去好好的洗了熱水澡,胃口這也才打開。

  波斯羊腿,胭脂鵝脯,玫瑰鹵子,帶把肘子,葫蘆雞,狗不理湯包,冰糖湘蓮,紅白葡萄,鴨兒梨,看起來一派富貴悠閒,要是每一頓都這麼吃,不消半個月她就連大門也出不去了。

  飯後,初來乍到的她還是只能由著聞人紂領著走。

  四個丫鬟在前頭提著羊角宮燈領路,一路穿堂過院。

  「杏黃色的衣裳很襯你。」聞人紂目不轉晴的看著她兩扇濃睫下瑩黑的眼瞳。靈動,清麗,她身上都有。

  「就算你這樣說,我也不會把一百兩黃金還給你的。」

  「我不是說過我的就是你的,你一定忘了吧?」他臉色嚴正地說。

  他沒嚇到施幼青,四個領路的丫鬟倒是全詫異的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你又說,被人家當笑話了吧?」施幼青沒忍住,笑了個天翻地覆,笑完,卻發現聞人紂專注溫柔的看著她。

  「錯!」他伸手在她額頭彈了下。

  施幼青錯愕的呶呶嘴。

  「你忘了我向來說話算數。」

  商人應該是精明的,聞人紂這把算盤卻打得好生糊塗。

  商人為了想做的事,通常千方百計也要達成目標,可是她有什麼好讓他貪圖的?

  舊有交情嗎?那只是一段陳年往事,一個錢都不值。

  秋風裏混雜了桂花香,她落腳的院子到了。

  嗯,這是正屋吧,有財富卻不顯,一幢扎扎實實的二層樓房,兩旁延伸著跨院偏房,典雅樸實。

  不過外表會欺人,屋裏頭,深厚的底蘊就一古腦跑了出來,景瓷大缸,靈芝蟠花大鼎,香樟木的擺設,宮廷御用香料的麝香撲鼻而來。

  她心裏不由得有些哆嗦,那些成堆的醫書,醫方,筆硯看了眼熟,她伸出指頭比了比,錯以為眼花。

  「我讓人把你的家當用快馬搬來,還有那些藥草,我放在後面的小院,一樣不漏。」

  這個奸商。

  但親口答應過不走,施幼青無話可說。

  「我知道了,我休息了,你也回去吧。」這還是第一天,接下來她得怎麼熬啊?

  「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的房間也是我的房間。」聞人紂眼中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算計。

  「這原來是你的房間?」小白兔掉進陷阱。

  「現在起是我們夫妻共有的。」

  「你很拮据,大宅裏都沒有其他房間小院可以給我住了?」

  「一樓給你看書寫方子,睡房在二樓,沒有女主人住客房的吧?」他理所當然的說道。

  「誰要跟你睡在一起!」他們要一起睡?這時候才宣告會不會太遲?

  顯然是。

  「我們又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

  他脫了背心。

  「聞人紂!」她氣得發抖,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以前年幼無知,如今兩個可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同睡一張床別人會怎麼想?

  「我發誓沒有你的允許,不會碰你一下。」他露出牲畜無害的笑。

  「我可是清白的姑娘家。」她大吼。

  「小青如果願意,我明天立即下聘,外公人住哪?我馬上派人去請他老人家過來。」

  真是越扯越遠。

  如果她這時候開口要天上的星星,他絕對會去想辦法弄下來給她——

  他的執著真是驚人。

  「小青一直都是我的。」

  他篤定、無可轉圜的說道,如海深的眼全是癡狂。

  她有點明白為什麼野外的雛鳥,第一眼不管是年歲什麼鳥類都會認作母親的心態了。

  和聞人紂同床,她不得不承認剛開始有點彆扭,但是他一邊跟她說話,試圖沖淡她的尷尬,再加上他的身體好溫暖,讓她漸漸放鬆下來。

  「這張床,就算睡上兩個人也嫌大。」他這麼說。

  的確是。

  後來她終於撐不住,床的確又大又舒服,蓋在身上的絲被會讓人不由得昏昏欲睡,朦朧的瞧著他離她很遠的身體,她疲倦的睡著了。

  聞人紂眼神明亮溫暖看著她打理過後乾淨如水的臉蛋,睡著後的社會關係更加白皙,兩頰因為溫暖漾出了淡淡的粉紅,平常編成大辮子的發鋪泄了半張床。

  男人對女子美麗的要求是會隨著年紀增長改變的,可是不管在她之後接觸過多少女子他一直看不厭她。

  他移動自己靠近她,摟她入懷。

  嗯,還是這味道,還是這人,還原這般柔軟的懷抱。

  她柔軟的地方壓著他堅實的胸膛,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收縮抽緊,甚至一碰觸,他男性的胯下就有了反應。

  他在掙扎,要繼續忍受這美麗的折磨,還是乾脆去沖涼水好恢復冷靜?

  就在這反復的煎熬裏直到天光。

  「老爺,寅時了。」剝啄的敲門聲,提醒聞人紂的是策雲的雙生哥哥虎嘯。

  「知道了,我馬上出去。」平時丑時起床的他晏起了。

  「需要小的進去伺候老爺著裝嗎?」照以往的慣例並不用問,不過今非昔比,老爺的房裏有兩個女人,這個宅子裏的人除非三歲以下小孩都知道了。

  恩,真要說還有個人不知道……不過那不在他的能力範圍內,想來,老爺早就想好了對策才是。

  「不必!」

  「老爺一直都是小人服侍的。」他喃喃自語,這他的榮譽,不過看起來要易主了。

  他就一直等在門外,直到聞人紂推門出來。

  「老爺,裏頭的姑娘要是醒過來屬下該怎麼辦?」

  「當她是聞人府的主人看待,你們如何待我就如何待她,我有的她也必須有,還有,聽她吩咐。」

  「屬下遵命,也會吩咐下去的。」

  「恩,我今天有什麼行程?」

  「一個時辰後約了漕幫的少東在悅來樓商談明年托運的合同,中午是跟鄉紳父老的飯局,接下來是和上個月已經約好的商會見面。」

  「今天的行程我要在午膳前結束。」他敲著手心。

  「這不大可能。」

  聞人紂沒理會。

  「我要帶她去見我舅父,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我不放心,還有去告訴管事把下人都集合起來拜見女主人。」面對屬下的時候他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商人。

  主子,甚至已把施幼青將來的生活都規劃好了。

  虎嘯拼命把主人的吩咐記在腦子裏,他又得讓人去玉器鋪還有精瓷店典賣送禮告罪的禮物。

  兩個人邊走邊下樓,這寢房裏的施幼青也早就睜開水靈靈的雙眼。

  他看著有被拉到下巴被子有些哭笑不得,這聞人紂真把他當成小孩子在照顧了,踢了被子有替她蓋回來,幸好她睡覺沒有流口水的毛病,要不然真的難看死了,。

  唉,兩人同睡一張床,真是太理所當然了,算了!經過昨晚他大概也沒什麼名節可言了,那個「恨」還心滿意足的出門了,害她裝睡裝的好辛苦。

  以後她要是有了孩子,尤其是女孩兒,絕對不能讓她隨便被男人拐走------呃,她這種娘,也沒什麼說服力吧。

  沒等丫頭端水來,她下了樓來,問了過路的僕人水井在哪,打了桶水淨了臉跟手。

  四周都是早期的僕役和丫鬟,她往回走,也不是很搭理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經過垂花門,還有一年四季生的荷花塘,記得昨晚聞人紂說過他的那些草藥都放在後院,她也不回主屋,便往後院去了。

  四合院的小平房,她的草藥連同木架一樣不缺的擺放著,不過搬運的畢竟是外行人,她挑揀了好久才重新分類好。

  拍拍手去掉手裏的草屑,她對把自己關在這樣美麗的宅子裏一點興趣也沒有,七年沒有來過京城,她要去到處瞧瞧皇城裏的醫術進步到哪里了。

  「姑娘,姑娘,原來你在這裏,我找了你半天呢。」神色有些倉皇的花兒一送水進主屋,便發現她的主子不見了,她也是剛剛來到這個新地方,差點急哭的他只能央求另外一個丫鬟跟她一起分頭出來找人。

  「找我有事?」施幼青頭也不抬。

  「我給姑娘送熱水。」

  「不必麻煩,我已經梳洗過了。」

  「姑娘?」花兒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從她賣身進聞人莊、開始會服侍人起,真的沒遇過這樣的主子。

  「我等一下要出門,老爺如果回來你就更他說一聲。」

  「那姑娘的早膳?」

  「我很早就想去吃七大胡同的燒餅油條還有鹹稀飯,不用準備我的。」要出門,先回去換一件乾淨的衣服吧,剛整理草藥弄得渾身草屑。

  要是就這樣出門會給聞村人丟臉吧。

  以前可以隨便,現在多少要顧一下那位老爺的面子,咦。「花兒,你幹嗎哭?」

  「唔……唔……奴婢連姑娘都服侍是不好,一定會被趕回聞人莊的。」

  欸,怎麼這就哭了?

  施幼青有點艱難的問道:「你的意思……我該怎麼做?」

  「起碼……姑娘要讓花兒梳個頭,換件配得上姑娘身份的衣服,奴婢才能交代。」

  「一定要這樣?」

  花兒堅定的點頭。

  「還有姑娘出門一定要有人隨行,在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小姐出門一定要帶著丫頭僕役才行。」

  她怎麼沒有發現她身旁多了個老媽子?

  「花兒?」她堵住這位大婢女的喋喋不休。

  「姑娘?」

  「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換衣服,梳頭?」她往主物走去。

  「來了,姑娘!」
第七章

  「我一向不在家裏談生意,五哥。」

  偏廳裏窗明几淨,太師椅上坐著來訪的五王爺朱域。

  「你一年沒幾天在鋪子裏,你家大掌櫃又做不了主,我都找到你家裏了還不肯賣我面子,兄弟一場,太沒意思了。」

  產量少之又少,就算捧了大把銀子也沒得買的明前茶沏在玉牙瓷杯裏,那瓷杯胎色菲薄,琥珀色的茶汁在杯盞裏竟然若隱若現,美麗非凡。

  這個詐死出宮的老十一,幾年混下來不只成了四方商業霸王,驚人的商業手腕更替他掙來了叫人眼紅的產業,隨便一樣小物都不比皇室用的差。

  「五哥大駕光臨,我哪有不歡迎的道理。」聞人紂穿著簡單銀灰貂毛滾邊盤扣背心,黑綢面錦福字棉鞋,看起來就是家居的模樣。

  「看在兄弟的份上也沒得談?」想分杯羹不過就這麼簡單的事,他在其他弟弟面前誇了海口說只要他出馬就能搞定,這下踢到鐵板了。

  「五哥,生意歸生意,兄弟情分是不一樣的,銅山是上頭封賞下來的,雖說可以自行采銅鑄錢,一本萬利,但實際的開採權只有十年,且真正開挖出來的銅有百分之三十要上繳。五哥,這本帳,不是我不讓,是你吃不下去。」

  采銅鑄錢真正能獲利的時間不過短短五年,其中周轉流通的本金絕對不是普通商人還是像老五這樣打著如意算盤的貴族子弟可以負擔得起的。

  「你根本是記仇,記恨我小時候跟七弟十二弟打了你。」

  基本上他們幾個人還是看不起老十一的,以為只要出面做做面子給他,他就會把他們想要的好處雙手奉上,誰知道他除了招待一杯茶水,軟釘子也給碰了不少。

  「我知道五哥府裏最近是有些拮据,如果你真的非要不可,戶部正在想把人參買賣標的出去,我可以拿到標票,讓你的參夫入山采參。」

  朱域有些驚詫不定。

  「你跟朝廷的關係不錯?」一般商人想拿到採挖的資格談何容易。

  「哪有,是這些年東南西北的跑,認識的人多了點。」他輕描淡寫。

  「老十一,你要知道當年你逃出宮外是欺君罔上,我要是一不小心說溜嘴,還是沒把其他兄弟的嘴管牢,有人去舉發,你這些……」他瞄了眼精雕細作的鏤刻吉祥圖案天花板,若有所指的說道:「可都會變成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

  「五哥,相煎何太急。」

  兩年前他開始跟幾個兄弟有往來,京城就這麼大,一個每天都必須抛頭露面的商人怎麼可能不跟權貴打交道,他的五哥、七哥就是這麼認回來的。

  偶爾拿錢給兄弟們使使,有好處時關照一下,這都無妨,不過人貪心都該有個限度。

  「哦,老十一你要重新考慮一下嗎?畢竟要是丟了小命,再多的財富對你也是沒用。」

  朱域以為自己的威脅有了效果,人嘛,不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采參這行五哥看不上眼?」聞人紂不動如山,幾年的往來,他太清楚這些皇室兄弟。

  這些年他頂上的哥哥們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過的多是驕縱奢侈浪費,不事生產的生活,就算給他金山銀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不過,由於吃的是皇糧,再多的銀子畢竟還是得向皇宮裏頭伸手才有的,無止境的花費不只戶部不好報銷,呈報到皇帝上頭,一頓訓斥處罰又是少不了,這些哥哥們想來想去,就想到以前不不屑的旁門左道來了。

  「那種東西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進賬,太慢了!」

  如果小青在場,她一定會說那不如去搶還比較快!

  不過這丫頭,他都從外面回來了,她卻不知道跑哪去,等她回來要好好訓訓她才行,京城這麼大,要是迷路怎麼辦?!

  這一想他便無心繼續同朱域周旋下去。

  「那就這樣吧,等五哥想妥了再派人來跟我說。」他下逐客令了。

  「咦,就這樣?」他什麼都沒答應啊。

  「我就不留五哥下來用膳了,請便。」

  聞人紂這一起身,身為客人的朱域又怎麼好意思繼續死皮賴臉的窩在人家家裏不走?

  ***

  施幼青不很懂,也還沒摸清楚聞人紂這大戶人家有什麼了不起的規矩,回到聞人府一點刁難都沒有的順利進了家門。

  畢竟她的存在感還不是那麼強,隨意的走進來,丫鬟奴才們逕顧著講悄悄話,也沒注意到她。

  「我說那位五爺臉皮真厚,每回來不把咱們家老爺當錢莊,想來就來,愛來就來,看了就討厭!」

  「就是咩,老爺就是心腸好,要是我乾脆放狗咬他了。」

  「我聽說他跟老爺是親兄弟?」

  「可能嗎?那位五爺可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我們家老爺充其量只是富商,你沒聽過民不與官鬥,別忘記我們老爺還得吃官家絲綢茶鹽飯呢?」

  嗯,是見過世面的說法。

  本來想多聽幾句的,不過大宅子就這點不好,拐個彎聲音就被掩了去,什麼都聽不到了。

  廳上沒人。

  老實說她有點想念在風林村那些老老少少阿貓小狗了。

  把從藥鋪裏買來的珍貴藥材往桌上放,拿了塊點心就吃。

  嗯,是栗子糕,裏面擱了蜜棗絲還有核桃仁,奶香濃面皮酥脆,真是費工的精緻點心,要是有杯熱茶就更好了!

  好吃,人一旦肚子餓什麼都能吃,什麼都好吃。

  不過她向來不注重口腹之欲,一早除了燒餅油條入肚,這半天奔波連杯茶水也沒得空喝上一口。

  京城就這不好,鄉下到處有與人方便的茶水任人隨意取用,一到京城,人情味少得可憐。

  她再接再厲的拿起第二塊——

  「咳,你終於知道要回來啦?」

  鬼嚇人不可怕,大白天的人嚇人,膽汁都會被嚇出來。

  背著他偷吃又被發現,現世報!

  「你……在家啊?」不是大忙人嗎?居然在家。

  「我專程回來陪你用膳,想不到你外出,這一出門……好幾個時辰啊,我聽花兒說你還甩掉她,不讓她伺候你出門?」

  「欸,有外人,要算賬也等一等吧。」拿外人來當擋箭牌。

  聞人紂似笑非笑的眼光從她臉上掃過,伸手在自己的下巴點了點。

  施幼青心領神會,原來她的下巴黏著一塊點心渣。

  趕緊毀屍滅跡,真是丟臉丟大了。

  「這位姑娘是老十一的什麼人,看起來很眼熟啊……」已經準備離開的朱域原本跟在聞人紂身後,從偏廳轉入正廳時突然聽見老十一在和一個女人說話,他很好奇瞧著跟老十一眉來眼去的這位姑娘。

  聞人府他來過好幾回了,沒見過這一個。

  「小青,他是五爺。」聞人紂介紹的很隨意。

  「五爺好。」原來是他。少年時的輪廓變了很多,一把刻意留著的山羊鬍子顯得猥瑣,如果在街上擦肩而過,她應該不會認得他就是以前那個朱域。

  朱域摩挲著下顎,眼珠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轉來轉去。

  「我想起來你是誰了,有可能會在老十一身邊出現的女人就只有一個,想不到你不見這麼些年,怎麼又回到他身邊來了?」

  「五爺好記性,想不到還記得小女子的長相。」

  這是什麼歪理,難不成這些年聞人紂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這才足以讓他印象深刻的想起她來?

  不會吧,這些年她的身材起碼有所改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雖然買不起胭脂,臉蛋一直以來都是素著的,可起碼見過的人也沒喊妖怪的逃走啊……

  「你講話還是這樣有什麼說什麼,真不知道老十一到底是看上了你那裏?」並不是對她印象有多麼深刻,而是她身上的青草味道喚起了他的記憶。

  見慣了宮裏各種巧雅精秀的女子,女人身上的各種胭粉味他太熟悉了,這種身帶草藥香的女子,他打過交道的也就這麼一個。

  施幼青可沒想到朱域的嘴這麼缺德。

  「老十一,從小到大你單單獨吃一味,你的口味也太單調了,憑你現在的身份要什麼女人沒有?這麼死心眼到底是頂了誰的性子?」

  朱域越說越放肆,可聞人紂卻還像個沒脾氣的泥人,不帶情緒的眼神裏頭什麼都不見,這下惹惱了她。

  「五爺,我聽下麵的人說你這趟來是有求我家的紂,你跟紂是兄弟,以前他怎麼待你,你從這個家拿走多少銀子我是管不著,不過,從今以後請五爺不要太隨便的出入聞人府。」

  「什麼意思?」這丫頭吃錯藥了嗎,她以為她是誰?

  「紂說過,他的就是我的,也就是說他所有全部的身家財產都是我的,五爺跟小女子我並沒有什麼可以互通有無的關係,我花的每一分銀子都必須經過他同意,相同的,他要花出去的每一分銀子也必須經過我的同意。」

  朱域終於消化掉施幼青說出口的話,他爆了句粗口,「你這娘們,你以為你是誰?」

  「紂,告訴他我是你的誰?」施幼青不是那麼有把握的開口,小心肝也是七上八下的,聞人紂要是不肯配合,她這出戲也就白唱了。

  朱域也把遊移不定的目光投向他。

  「她是我此生唯一要娶的妻子,聞人府的女主人。」他很努力的表現出疼老婆的樣子。

  她居然主動叫他的名耶,這麼說來他是不是要感謝一下這個老五?不然他也不會發現小青心裏是有他。

  「不會吧!」朱域爆出驚叫。「妻子如衣服,你幹麼把這片家業都給她,老十一你腦子進水還是壞了?」

  「你的腦子才壞了!」施幼青偎到聞人紂身邊,用胸部蹭他,擺出最豔媚的表情,又忍不住把腦袋拱進他懷裏,嗯,他身上有種讓人心安的味道,會讓人忘卻做戲,想天長地久的這樣賴下去。

  這可太出聞人紂意外了,這簡直是飛來豔福,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大獎賞,只覺得身上所有的血液都竄到某一點上,那個點完全不受控制的高高舉起,然後被她碰觸過的地方都生起了火,他很快笑不出來了。

  朱域大叫,「老十一!」

  「你不會懂的。」

  如果沒有她,那麼今天的他不會有現在這般榮景,少年時候的他會被仇恨怨妒和不平捆綁,走向偏激歪邪的人生。

  所以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哪有什麼不對?

  朱域氣得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他在施幼青的耳邊呢喃。

  他很早以前就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欺淩的雛鳥,不管是要自保或是吃人……他都遊刃有餘。

  朱域對他來說是毋需理睬的,不同世界,不同階層的人連計較都可以不必。

  對於一個比你還要弱小的人,連擺臉色其實都可以省略。

  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小青會想要保護他,用這樣的方式。

  「我不懂你說什麼。」被看穿了,她偷吐舌。

  「老十一,剛剛這個女人說的都不算數對吧?」朱域還是試圖力挽狂瀾,他臉上的笑掛不住了。

  「我是商人,商人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守信,說出口的話不能反悔的。」他語氣輕柔、緩慢,卻又囂張、嗜血。

  朱域不禁打了個冷顫,是他眼花嗎?

  疑慮的眼光在聞人紂身上轉了轉,他心下斟酌後打算按兵不動,先撤退再說。

  聞人紂像是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斜睨了他一眼,笑著向外攤了攤手。

  「不送了,五哥慢走。」

  他還有心情做戲,沒辦法,知曉人情世故,總是要做做樣子,至於別人要不要領情,那就是他家的事了。

  「老十一,別忘記我剛才提醒你的事……你可是宮裏入了玉牒的皇子。」朱域以為臨別這一槍可以讓聞人紂改變主意,殊不知他映上的是一雙寒氣逼人的眼睛。

  也不知他這話砍斷了聞人紂對他最後的兄弟情。

  如果要說聞人紂這些年在商場上成功的秘訣是什麼,那就是當他看中獵物時,絕對不動聲色,狩獵的氣息收斂的無聲無息,最後蛇打七寸,一舉成擒。

  他是圓滑的人,沒有招惹到讓他生氣,他會容許你在眼皮子下撓上兩把,不過要是不知分寸,把大貓撓的不好變成惡虎,只好算你活該了。

  他捧起施幼青的臉細細的吻了一陣。

  有她的日子美好的不像真實欸——

  「喂……啊喂……」

  小媳婦似的人小手被大男人牽著走,可是男人對她的喊叫卻充耳不聞。

  「聞人紂,我在叫你,你在生氣嗎?」

  「叫我紂,剛剛老五在的時候你這麼喊我,以後也要這麼著。」他不會讓她收回這句話。

  「你不氣我胡說八道把你五哥氣走了?」什麼?他計較的是這個,害她緊張著擔心受怕了半天。

  「你做得很好,人可以救急,不過要是讓被幫助的人變成了吸血水蛭,就是自找麻煩了。」

  「我以為你氣我在大廳上的專斷。」天下男人中要找有這種肚量的,比金絲猴還要少了。

  「你見不得別人欺負我,以前我跟老五打架,我聽說後來你把一堆糞扔到他的書房裏。」雖然後來因為查不出兇手,事情不了了之,但是傳到他耳裏,他卻很篤定的認為是她幹的好事。

  「誰說的,我本來是想在他的飲食裏下點巴豆教訓教訓他,可是怕以後追究責任會連累到我外公,只好改用馬糞讓他醒醒腦子。」施幼青噗哧一笑。

  朱域對她們這些宮女從沒好臉色,要是容貌姿色差一點的還會被他嫌棄到哭,可她認為不管容貌美醜,每個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就算他貴為皇子也不應該這麼目中無人。

  「你的幫兇不少?」要在一個皇子的膳食裏下瀉藥,說起來簡單,真正實行起來可沒那麼容易,要是牽連下來很多人都會掉腦袋的。

  被她的笑容迷惑,他靠得更近,唇幾乎貼上她的。

  「還可以啦,我們這些沒勢力的宮女總是得想辦法自保啊。」才說著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的雙手交握在她腰際。

  「雖然我不喜歡皇宮,也離開了那裏,不過我一直以為你還在那,有時候還是會讓我想起在宮裏生活的那段日子。」

  撇開那些不愉快的,有她的日子好開心、好快樂。

  「你是怎麼跟五王爺見面的?我剛剛在外面逛了一圈才知道他跟其他幾位王爺的名聲真不好。」

  「在我沒有得到權勢之前誰會注意我?我得到權勢之後就多的是無數蒼蠅在身邊飛舞圍繞。」

  「一群勢利鬼!」她不禁要罵。

  「我從來沒在乎過他們,我只要有你就好了。」

  老天!被他這樣深情如水的看著,她的喉嚨快冒煙了。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走了什麼好狗運讓你喜歡我,我真的普通到不行。」施幼青喃喃自語,看了自己全身上下,就是找不到一個聞人紂會喜歡的優點。

  莫非……她已經不知不覺陷在為愛情忐忑不安的漩渦裏了?

  聞人紂親親她的發心,看她的臉頰轉為緋紅。

  「我肚子餓……」小貓似的聲音多了嬌甜的嗔。

  「的確該用膳了。」他也餓了,很餓、很餓的那種;他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她的身子收在懷裏,然後一把淩空抱起。

  她驚呼。

  「我自己會走……往敞廳的路不是從這邊,你走錯了。」

  「沒錯!我們先去喂飽另外一個肚子。」

  存了心的人哪肯受她指揮走路?他兩腳自有意識的往寢房而去,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兒,令他魂牽夢縈的芳唇,他迫不及待的沖上二樓。

  施幼青雙手攀著他的頸子,酡紅著臉,不知道該面對的是什麼,她該如何是好?

  聞人紂一腳踹開房門,抱著施幼青進房,把她溫柔的放在大床上。

  脫離他的懷抱,施幼青羞得縮到床頭,小手隨便的抓了被褥往身上遮,如果聞人紂繼續用這種火熱的眼光盯著她看,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就這樣站著然後脫掉身上的衣裳,一件、兩件……直到光裸的身軀全部展現在她面前。

  他的身軀精壯結實,曲線完美,胯下的長腿修長有力,施幼青羞窘的避開了眼,一顆心跳得不像話。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接著俯下俊臉,拉開她當成屏障的被子,覆上她的嘴。

  他吻得她眸光氤氳,粉唇微腫,雙頰染上了最美麗的紅靨。

  她的身體那麼柔軟,味道那麼香,可以想見底下豐白軟膩的身子有多麼動人,他啄著她的小嘴,然後往下滑,順著她美麗的鎖骨親吻,卻發現她身上的衣物太過妨礙,他迫不及待想剝光她多餘的遮蔽,低吼著用蠻力撕破了那層障礙物。

  「你……」

  「別怕!我只是不想讓它妨礙我,我不會這樣對你的。」彈跳出來的瑩白胸脯美麗的叫他驚歎,他幾乎是膜拜的將那粉色的纓紅含進口中。

  施幼青抽氣,這麼煽情的舉動她別說沒想過,娘親早逝什麼也沒教過她,這些人常的敦倫……雖然她是個大夫,看過的人體也不少,可……這麼赤裸裸的接觸幾乎讓她融化。

  聞人紂的手有魔法,所經過的地方都能燃起她陌生又強烈的渴望,至於渴望什麼?她不知道,只曉得身子很難受,感覺到自己敞了開來,私密的地方汩汩的氾濫著春潮。

  聞人紂的吸允和撫摸如同火上加油,底褲被褪下,她的雙腿被抬高,這樣曖昧的姿勢讓施幼青又羞赧又脆弱,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但接下來聞人紂的動作令她驚駭出聲。

  他色情的嗅聞著她那茂密如絲的黑色森林,甚至伸出靈活的舌品嘗舔舐,每劃過那柔膩的地方一回,她的身體就輕輕的顫抖一下,那酥麻從小腹蔓延到四肢,她發出無法抑制的呻吟。

  她那誘人的喘息刺激了聞人紂,他再無法忍耐,當他的欲望進入她時,清楚的聽見了她長長的抽了口氣的聲音,她的身體好溫暖,溫暖得他差點忍受不住。

  兩個高燒灼熱的身體深深的結合,聞人紂規矩的律動開始狂野起來,至於他身下的施幼青感覺自己在麻痛後似被頂上了雲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能本能的弓起身子緊緊貼合著他。

  聞人紂饑渴太久,像行走在沙漠的人好不容易挖到一口井,無論喝多少水都覺得不夠。

  終於在強烈的衝刺下,聞人紂釋放出了滾燙的欲望。

  聞人紂抱著她,稍微平息了片刻。

  畢竟是第一次,他的欲望在稍事休息過後很自動的又抬頭了,可是看著蜷在他懷裏疲累的連根手指也抬不起來的小青,頻繁的雲雨並不適合初嘗人事的她。

  他喚來嚇人準備熱水,好好的給她還有自己清洗了一番。

  「我……可以自己來。」沒道理連清洗自己身體的力氣也沒有,其實他要不那麼堅持,她是比較想多在床上躺一躺的。

  「你什麼都想自己來,當你的男人一點發揮的機會也沒有。」他抱怨。

  「愛計較!」她甜蜜的笑開。

  「你是我的,我當然要好好愛護你,這樣才能長長久久。」

  「什麼長長久久?」這個壞東西要是敢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看她怎麼整他!

  「就這樣長長久久……」他用昂藏火熱的分身磨蹭她雪白的身子,曖昧不言而喻。

  「你這只大色狼!」

  「怎麼這樣說,我可是你的幸福。」他可不依了。

  施幼青轉過頭去,一張俏臉已經紅成了熟透的蘋果。
第八章

  春宵苦短,自從餵飽一頭飢餓的野獸之後,施幼青常常只能慵懶的臥在床榻上動彈不得。

  她眼眸半闔,臉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那柔美姿態讓本來就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升溫成醉人的炙熱。

  長此以往真的要糟,總是冷不防就有個眼帶飢渴的男人不管她在做什麼,先下手為強的吻得她腦袋成漿糊,然後擄進寢房雲雨纏綿。

  這習慣根本不用什麼養成,自從把身子交給了他,聞人紂就百般的設法在她身上印上印記,頸子、身子、嘴唇,存心要她出不了門見人。

  施幼青極度懷疑他用這法子把她留在床上,為的是懲罰她到處亂跑。

  也不過兩次回家找不到她,他也不問她去哪了,只是直接把她拖回房間讓她下不了床。

  對於他樂此不疲的在彼此身體裏吐露他的情意,她自嘲的想,也許過個一年半載,他這隨時隨地情慾勃發的燒會稍微退一些,畢竟,男人總是貪鮮,對她的寵溺會轉淡的。

  「你小歇一會兒,要是能起身了讓花兒給你沐浴淨身。」

  就是看不厭她勻致的玲瓏嬌軀,酥胸如山巒的起伏,纖腰滑嫩如玉。見她星眼迷離,聞人紂開始想著自己是不是該節制一點,畢竟夫妻是長久的,偶爾讓她下床也不為過。

  他承認自己越來越無理可言,他知道自己一顆心再也給不了別人了。

  「要走了?」

  「嗯,我把他們偷偷地拋下,趁他們還沒有知覺再溜回去。」沒知覺?她當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屬下們都是蠢蛋,他丟下他們丟的理直氣壯,誰敢吱聲?只有她這單純的小東西被蒙在鼓裏。

  真要讓她知道自己光明正大、不務正業的溜回來偷情,怕碰也不會讓他碰了。至於「他們」指的是被關在商行裏那些重要幹部。

  這兩個月是聞人氏最忙最累的時刻,從上到下幾乎都是以京城的總商行為家的,為的是處理下半年度收租後瑣碎的賬務和分紅。

  自從屋裏有了小青,他就不讓虎嘯進門替他著裝,現在改在屏風外的外室候著,他才要踏出內室,卻見她有些滯礙的翻身下床,罩了件軟綢繡花外衫,然後從楠木櫃子裏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什麼?」他很好奇。

  「先把衣服穿上啦你。」她的清水大眼無處可躲,這人光裸著身軀晃來晃去,一點都不知羞。

  聞人紂就是愛看她粉粉的小臉暈出赧色,只是時間緊迫無法多逗弄她,只好撈了件袍子披上。

  施幼青把他按在高腳凳上坐下,再把他的腿提高放在自己個的膝蓋上,把那似不少又很有彈性的東西套進他的膝關節。

  很淡的中藥味道和著暖意透入皮膚裏,整個膝蓋都舒坦起來。

  「你往外跑就在給我弄這個?」

  「不然呢?」

  這種單行護膝的特殊布料很不好找,不只要有保暖功能,還要有彈性,製造坊試了又試,拿了幾次織娘們磨了又磨,交換許多次意見,好不容易達到她想要的程度,拿回來以後她又泡在藥鍋裏反覆熬煮暴曬,如果聞人紂覺得效果不錯,她打算把這技術交給下人,讓他們固定生產,可以達到嘉惠他人的效果。

  「你對我真好。」他偷香。

  她不只做了這叫護膝的東西,之前說他用腦過度,用決明子、蠶屎、犀牛角粉、沉香還有諸多要才做了可以凝神明目又有助眠作用的草藥枕,讓他在鋪子裏小憩的時候可以用。

  她在照顧他。

  她總是以為他身邊雖然有一大堆奴才可供使喚,卻總是獨來獨往,也沒個貼心的人照顧他的起居。他喜歡她的認為。

  「我以為你習慣這裏,不喜歡待在這個家。」

  「天天吃飽沒事幹,跟一幫小老婆爭風吃醋有啥意思。」她沒好氣的回道,小手卻來回熨帖那護膝。

  「我哪來的小老婆?「天大的冤枉啊!

  「指不定哪天就有。」

  這真是……把這老喜歡冤枉他的女人抱起來放在大腿上,雙臂摟腰,準備來個大澄清。

  「我煮了粥品,你等等順便帶到商行分給帳房還有策雲虎嘯他們吃。」故意鬧他的還不懂喔,他怎麼會那麼可愛……聞人紂是個勤快的商人,他常常天不亮就起身了,入夜了才回來,中午短短的休息時間還要趕回來跟她纏綿一番,就算已經在他身邊派了個廚子,施幼青時不時還是會弄一些藥膳給他吃。

  當然,禮尚往來,聞人紂也很不吝嗇的把精力用在她身上。

  「不會又是什麼鵝掌豬皮之類的鹹粥吧?」

  「是八珍膏,裏頭有茯苓、蓮子、薏仁、藕粉……八種可以補中益氣,開胃消脹氣的好東西,吃了可以讓你精神百倍活力充足。」

  「那為什麼連虎嘯也有的吃,不是專門給我的喔?」這醋吃的沒道理,可情人間對打情罵俏之事就是樂此不疲。

  「給你的還少嗎?」他愛聽就說給他聽。

  她推他起身,讓他看看外面快要把毛毯踱出一條溝來的虎嘯,他肯定是在等裏面這個嘴碎的男人等急了又不敢催促們正在考慮要不要冒死闖進來。

  這也難怪,商人不是最不高興浪費時間?聞人紂那麼忙的人卻喜歡找她閒磕牙,虎嘯不急才有鬼。

  「等我回來。」香了她的小嘴,他終於出門去。

  聞人紂到底擁有多少產業,她心裏沒底,也沒有想過要去弄明白。不過對她擺在家裏眾多的耳目很快有了粗淺的認識。她義診第一天,聞人紂回來沒做聲,之後在飯桌上淡淡的提了下。

  「我聽說你扮成男裝出門去。」

  不是出去玩耍逛街,是去護國寺的大牌樓外義診。

  「你怎麼知道?」她還特意在晚膳以前趕回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義診是好事,只是何必到護國寺去,路遠又人口出入複雜。」

  「那裏進香拜拜的人多啊。」

  「人多的地方有什麼好處?」

  「京裏頭走幾步就一家藥房,什麼百年老鋪、妙手回春,我一點知名度都沒有,不去人多的地方誰會知道我?」默默無名的行醫濟世是一條路,弄得人盡皆知也是一條路,來到臥虎藏龍的京城,想在短時間內打響名號,義診是最快的方法。

  不過好奇心起,到底是哪個嘴碎的人告的狀,想來想去,知道她出門的人那麼多,哎,不會所有僕人都是他的眼線吧?

  「我們自家的藥鋪還會少嗎?你要義診,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藥材,人潮最多的店舖,你想要什麼有什麼。」

  她沒說話。

  雖然背後有這座靠山很好,雖然他也想插手的事跟他爭也不會有結果,但是,她總是會有要自己來的事,如果連行醫救世他也要干涉,這人的佔有欲未免太強了,「不如這樣--我們家呢,我是商賈,負責聚財,你是個大夫,負責行醫散財,你說這樣分工合作好不好?你儘管去救人,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

  看看,又是這樣的結果!

  反正聞人紂都這麼說了,在他的軟硬兼施下也由不得她客氣,第二天一大早,她被領到金陵城最熱鬧的朱雀大街。

  「要我把策雲還是呼嘯留下來當下手嗎?」他比正主還興奮,好像要上街拋頭露面的人不是她。

  「你忘了我還有花兒。」

  施幼青不習慣的扯著直到地的長裙,都是他啦,出門前堅持要她穿的美美的,說什麼他的名氣如此之響亮,也要讓未來的妻子露露臉,既然要露臉,自然就要一鳴驚人,好讓京城裏那些看人衣裝的勢利眼好好瞧瞧。

  拿人手短,她只好穿上這套裙裾和裙擺繡著點點梨花,由上而下花瓣逐步減少到腰際的秋香色長裙。

  衣服真的很美,只是穿成這樣怎麼看診?她可不知道聞人紂壓根是為了自己的賞心悅目。

  「有事儘管吩咐這裏的掌櫃,再不行派人到商行來通知我。」她的美叫人看了目不轉睛,他真不想離開。

  「我看你比較想在這裏坐鎮。」這才是這位老爺的本意吧。

  「可以嗎?」聞人紂眼眸發亮,笑如春風,一下子迷倒了許多經過的姑娘家的眼。

  「不是又一堆待辦要事等著你?你還是快點走吧!「他是什麼來頭,一旦在這裏坐鎮,真正需要治病的窮苦人家哪擠得進來,到時候都是些來巴結的……聞人紂很不情願的上了一乘軟轎。

  她轉過身來,得應付的還有這些擠滿一屋子的掌櫃老闆們。

  「小的是這家六安堂的藥掌櫃,老爺吩咐過,這條街所有二十七家店舖都聽夫人……‧姑娘的意思,您有任何差遣還是需要只要是告訴小人一聲,小的一定盡力做到。」藥掌櫃的可恭敬了。

  二十七家鋪子,不是二十七顆饅頭,「我的?「她差點咬了舌頭。聞人紂在家的時候什麼都沒說,這啥時候發生的事?

  「姑娘,聞人老爺說了,這條街只要是開門營生的鋪子都是您的。」

  「哈,嘎……」他平常送她的那些新奇昂貴的小玩意還會少嗎?現在給她的這些可是比人賴以維生要養家餬口的鋪子,他是巴不得自己把它們都花光光嗎?

  這些可不是放進抽屜裏就能了事的啊!

  她環顧眾人,幾乎年紀都大了她一大截。每個人都盯著她瞧。她福了福身,清清喉嚨。

  「諸位老闆要是沒事就各自請回吧。」

  「您沒什麼要交待訓示的?」她才幾歲就被用上敬辭,真的不要這麼客氣。

  「沒有。」她乾脆得很。

  大家面面相視,繼續等了半晌,還是那張如水的笑臉。

  不知道誰吆喝了聲,「那就散了吧。」

  一堆烏壓壓的人頭終於消失。

  施幼青回過頭來對著六安堂的掌櫃說道:「事不宜遲,咱們開始吧!」

  於是藥掌櫃把裏頭的壯丁都喊出來,出力的出力,要喝的吆喝,張羅起要義診的東西。

  「姑娘,老爺對你真好,我好希望以後能嫁一個跟老闆有得比的夫君……不用這麼有錢啦,只要有個可以養家活口的鋪子讓大家喊我老闆娘我就連做夢都會笑了。」花兒靠到主子旁邊雙手合十,一臉羨慕。

  施幼青可不跟花兒發癡,不過她還是偷偷掐了自己的臉一下,確定一下不是在做夢。

  聞人紂的心思何等細膩,把她亂七八糟的話都記在心裏。他說自己的一切都是她的,這笨蛋,居然全當真了。

  她試著不往心裏去,卻還是被感動的一塌糊塗。

  「我想我哪天如果忘記帶荷包出門,要從街頭買到結尾,再從東門買到西門都沒問題吧?」

  主僕兩個雞同鴨講,義診的一切早已準備好,施幼青醒得早,一看有人靠近,面色一整,便恢復了大夫的本色。

  「請問……我聽說這裏有義診……不用銀子的?」

  「是的,大娘,請問您哪裡不舒服?」

  「姑娘是大夫?」

  「是。」

  「姑娘家好,姑娘心細又慈悲。」

  施幼青含笑,望聞問切不因為對方穿得好不好而有差別,高貴的藥材給的毫不手軟,還囑咐對方要是幾貼藥方吃完,可以再到六安堂來拿。

  對方感激涕零的走了,接下來她忙得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

  大街的這邊她忙的無暇分心,可街的另一邊來了兩個男人。

  這兩個人一身高貴衣料,面目有幾分神似,一個是朱域,至於另一個……「皇上,臣說的沒錯吧?」

  「的確是她。」八皇子,當今皇帝朱非沉吟了下,目光僅僅鎖著正在閉目替病人把脈的施幼青。

  這麼多年不見,她出落的如出水芙蓉,眉目如畫,那清淨無偽的眼還是那麼美麗。

  「那麼皇上答應的事……」

  「你急什麼,該你的逃不了。」不就是要錢嘛,這世上能有誰的銀子比他多?

  「是是是」見風使舵,再也沒有人比得上朱域了。

  原來他只是姑且一試的在皇上面前提了提,令人意外的是那天完全不動聲色的萬歲爺卻在下了早朝以後把他召到養心殿去。

  「皇上,要微臣把人帶過來見您嗎?」他又出歪主意。

  「不必。」朱非用扇柄阻止。

  「嘎?我們從皇宮大老遠出來就這樣?」別說他不明白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怕說給別人聽別人也不信。

  「不然不覺得朕應該怎麼樣,當街強搶民女?」朱非冷了臉。

  「當然不是,您是何等身份,您想要的女人誰不主動送進宮?」

  「朕沒有你那麼好色。」

  這會兒還真是拍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可朱非還是笑得很眉邪眼邪。

  「沒關係,只是人對了就可以,嘿嘿嘿。」

  朱非多看了施幼青一眼,然後轉身便走「皇上……這?」朱域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要是他把人抓了就走,搞不懂這其中哪需要那麼多曲折。

  「還不走!?」朱非摺扇輕搖,一派翩翩公子風流倜儻的引入人群中。

  朱域左看右看,趕緊跟了上去。

  施幼青很有做當家主母的天分,指導了大原則、大方向以後就放手讓下面的人去處理。

  她知道丫鬟們正忙著把湘竹紗簾該掛上帶夾層的寧綢錦帷簾,換上長毛的羔羊地毯,外頭大晴天的,天高氣爽,該浣的簾子,該曬的棉被,夏天的衣裳該收起來過冬,僕役們精神抖擻的做著自己份內的雜物,沒有偷懶的人。

  寢房的一樓溫暖如春,紫金紅暖爐裏劈裏啪啦作響的木炭烘烤出混著松木清香的溫暖,她用碗蓋撇去上面的浮葉子喝的是最近迷上的安溪鐵觀音。

  聞人紂如常的上商行去了,自從宅子裏有了施幼青,他更勤快工作,勤快的程度雖然不用跟螞蟻蜜蜂相比,可是存心想把整個天下都捧到她腳下。

  他會是個很偉大的商人。

  施幼青把他的勤快看在眼裏,有這樣一個人用他的方式愛著自己,照顧著自己,她會不由自主的想回報,給他一盞家裏溫暖的燈光,如用珠的笑語還有溫柔諒解和體貼歡迎他踏進家門,在洗滌一天的疲憊後有在出發的力氣。

  兩人濃郁的感情影響了下人,本來寬闊卻寂寥,人多卻無語的房子充滿了蓬勃的生氣,即便聞人紂還是沒有用八人大橋把施幼青娶進門,聞人府從上到下都已認定她無疑是未來的女主人。

  午後,她小憩了下,又讀了會書。

  「姑娘,不好了,大廳來了尊貴的客人,總管事叫我一定要請姑娘去一趟,他說他一個人頂不住。」人才偷的浮生半日閑,聒噪的花兒一路從外面嚷嚷著進來,差一點絆了門檻。

  「哪裡不好了?我好端端的在這呢。」

  「不是啦……是發生大事了。」花兒比手畫腳的慌亂不已。

  「有話慢慢說,看你急的。」

  「姑娘,這茶甭喝了,總管事說當今聖上,也就是皇帝老爺上咱們府裏來了,如今就在大廳等著您呢。「施幼青心裏「咯噔「了聲,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飛快的想了一遍。「老爺不在府中,那人是故意挑這時間來的。」

  「姑娘,您能不能快點,來的可是皇上。」花兒急得火燒屁股,雙手合十,沒大沒小的催促起主子來。

  「急什麼,你先出去知會總管事,說我馬上就到,讓他先撐著點。」花兒的牙門差點磕著舌頭,我的祖奶奶啊,這節骨眼上還有空說笑話……雖是這樣,在花兒央求的目光下,施幼青還是慢吞吞的出現在大廳。

  「民女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就算是舊人,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的,他的身份今非昔比。

  「快點起來。」朱非親自去扶她。

  她是備受寵愛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天青石手鐲,滇紅寶石鳳釵,可朱非的眼染上癲狂,他認為自己可以給她更好的。

  「謝皇上。」施幼青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柔軟。

  起身站得遠遠的,禮貌而生疏。

  「朕沒想到你竟在天子腳下的京城。」

  「是的,總該是要回來的。」

  「那麼--」朱非伸出高貴的手,「你該回皇宮了。」

  「請皇上恕罪,那裏不是民女的家,民女回不去。」

  「你這麼說司徒先生可要難過了,他可是自從知道你回京,就希望你能回去看他。」

  「他老人家住在長白山,怎麼會在你手上?你騙人!」她驚疑不定。

  當年她跟外公離開宮廷後不久,就碰見八皇子私下派出來找他們的爪牙四處追捕兩人,幾經商量,最後忍痛分開各自前往深山躲去,想不到外公還是落入他的掌握。

  「你太小看朕了,朕是什麼人,需要用謊言來造就事實?」江山之大卻都在他掌握中。

  「你放我外公出來!」

  「不是朕不肯,是司徒廣病重,讓他除了皇宮他也活不成了。」

  對上朱非晦暗莫測的眼光還有嘴角那抹篤定,她還不遲疑地說道:「我跟你進宮!」

  朱非嘴含笑。

  計畫都照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著,真好。

  「花兒,把我的披風拿來!」

  「姑娘,你要進宮,那老爺那邊……」

  「叫他別擔心,就說我進宮見外公去了。」交代完後事,她聰明的不做什麼拖延的隨著朱非離開聞人大宅。

  聞人府裏所有僕役都跑出來看,他們沒能看見女主人的身影,只看見蜿蜒如燈河一樣的執燈內伺緩緩和盔甲鮮明的禁衛軍前行。

  連禁衛軍都出動了,總管事隱隱感到大事不好,迭聲叫了親信過來。

  「你挑選馬廄裏最快的馬,立刻請老爺回府,事情不好了!」
第九章

  朱非沒必要,也不需要騙她。

  偌大皇宮要安置一個人太容易了,何況,被安置的那個人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女,是個垂暮老人。

  朱非對司徒廣沒有不好,給了個大院,許多心細的宮女輪流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御醫定時例診,有專人陪他說笑解悶,他的待遇並不比退居後宮的太皇太后來得差。

  可他心裏明白,自己只是皇帝手下的一枚棋子。

  皇帝給他好處,是為了給青兒好交代。

  人性啊,得不到的總是最好。

  今日他的眼皮跳個不停,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老天保佑希望他的青兒可別出什麼事才好。

  才恍惚著,細細帶著躊躕的跫音由遠而近,他以為又是哪個要來囉嗦他得穿衣吃藥的宮女。

  「外……公?」不敢確定的聲音,有著惶惑,還有著看見親人湧滿胸臆的酸澀。

  司徒廣不敢置信的轉頭,老臉才露出驚喜的笑容卻在瞬間轉成擔憂,他左顧右盼。

  「青兒,你怎麼來的?有人發現你嗎?趕快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外公……青兒好想你。」她哽咽,淚如泉湧,投入老人的懷抱。

  司徒廣雙臂在半空抖了下,這才緊緊擁抱住她,俯首壓住她的發心。

  「好啦,都幾歲的姑娘了還這樣哭,我還以為是我們家以前養的那條狗在叫呢。」司徒廣打趣的說。

  「你壞啦外公,這樣取笑我。」抹掉淚,施幼青不依的扭動身子,人卻還是賴在老人的懷裏不肯抬頭。

  「還以為年紀長了,性子也會有所改變,誰知只長個頭,小孩子氣的緊吶。」司徒廣歡喜的語無倫次,七年啊,他想了七年的孫女。

  「外公最討厭了,我每年托人家給您送去的銀子您到底有沒有好好拿來吃拿來使,人瘦成這樣,青兒……看了好心疼。」說著好不容易幹了的眼眶又紅了。

  「外公老了,你給的銀兩那麼多,我哪吃得完。」

  施幼青服侍司徒廣坐下,又拿了幾塊精緻的坐墊放在椅背上。「我聽朱非……皇上說您身體不舒服,讓我給您號一下脈。」

  「人老了,不就一些小毛病。」

  「外公。」她可沒這麼好打發。

  「想不到他還是把你找來了。」他喟歎。

  在有生之年能又見到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外孫女當然欣喜,可是在這種地方重逢,實在叫人高興不起來啊。

  施幼青迅速脫掉披風,搓了搓了手,搓去指腹的冷氣,兩指這搭上司徒廣的手腕,她平心凝氣,接著看了看舌苔,眼皮下的血絲,最後按了老人腹部的兩邊才收手。

  「外公,您的脈象雖細,也不是不能醫,為什麼?」

  明明曾經身為太醫的他也能自救的,為什麼放著不管呢?

  「被你看出來啦?老實說是我不想活了。」拉下袖口,對於自己的病情他也不想隱瞞。

  「所以你把太醫開的藥都倒掉了?」放眼望去,窗是開著的,從窗外傳進來濃郁的藥味,那裏極有可能是外公勤於灌溉的那塊土地了。

  老先生有點害臊,沒想到被一眼看穿。

  「外公,我不明白……。」

  「沒什麼好不明白,我老了,對這世間厭了。」人活老了有什麼好,只會拖累晚輩。

  施幼青在他面前蹲下,就像她以前常常做的一樣,小手貼在他的膝蓋上,昂起小臉柔聲細氣的說道:「外公,現在的我好有錢,我還有二十幾家鋪子,您不想瞧瞧外孫女的風光嗎?」

  「你哪來這麼大能耐?」司徒廣實在沒法對這外孫女擺臉色,一看見她纏繞過來,一顆心融化得像漬了蜜的糖。

  「外公,你每次都把我看得這麼扁,我是沒有啊,不過你未來的外孫女婿可厲害得很喲。」

  「你有心上人了?」那眼下怎麼辦?

  「他的屋子又大又寬,您想住哪間都可以,以後您就是老太爺啦。」

  「你說得我一頭霧水,盡說自己意中人的好,一點都不羞,你帶個拖油瓶哪嫁得出去?」

  「外公,人家不來了,反正等我們出宮你們就有機會見面,到時候就知道他是誰,人好不好了。」

  「青兒啊,不是我愛潑你冷水,你都進宮來了,我們爺兒倆出得去嗎?」把病拖著不肯醫治,就是怕這一天。

  可人算不如天算,見到這麼可愛的外孫女……害他又想抱抱外曾孫女,嘗嘗外曾祖父的滋味。

  老天爺啊,這算貪心嗎?

  四代同堂,會是遙遠的夢吧?

  「外公,這個不用你擔心,讓我把你的身子養好,皇宮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會來把我們接出去的。」把臉貼在外公的大腿上,她很有信心。

  聞人紂會來接她的。

  司徒廣安慰的摸了摸青兒的臉,也許吧,就是要擁有這樣不屈不撓樂觀的個性,當明天的陽光來到,才有機會看見寬闊的光芒。

  「外公答應你把病治好,讓我瞧瞧這些年你的醫術有沒有退步。」

  「在您面前我哪敢班門弄斧?我只要您答應我別再把藥汁往屋外倒了。」

  「你這丫頭竟敢要脅我……」朗朗的笑聲稀奇的從老人的屋子裏傳出去。

  留在外面的朱非聽見了。

  他的嘴角露出溫暖的笑,就好像此刻他也跟裏頭的祖孫坐在一塊話家常……一直跟隨的內侍公公沒見過皇帝這種笑法,自從他被拔擢在萬歲爺身邊伺候至今,只見過他主子爺的英明神武,有條不紊的治理國家,卻不曾見過他哪回釋放出出自真心的笑容。

  他有些明白裏頭那位姑娘對萬歲爺的重要性了。

  這時,有人來報,來人在內侍公公的旁邊咬了一下耳朵。

  他揮手叫人走開,躬身向皇帝低語。

  「來的這麼快?跟他說朕歇下了,改日再見。」朱非掀眉。

  「遵旨。」內侍退下。

  聞人紂啊聞人紂,多少年後你還是得來求我。

  剛則易摧他不懂嗎?折損他的傲氣,是必要手段,即便他是個商王,不管他如何的在商場上呼風喚雨,還是必須匍匐在他的腳下。

  以前是這樣,如今也依然。

  他才是天下的王者。

  沉浸在喜悅裏沒多久,他被珠簾後走出的人攫走了目光。

  「民女見過皇上。」施幼青依舊冷淡有禮。

  「朕說過我們之間不要這麼見外。」他傾身去扶她,卻讓她巧妙的躲開,看著自己落空的手,他有些悻悻然。

  「謝謝你讓我進宮來看外公,我想把他老人家接回去自己照顧。」她提出要求,雖然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她還是要試一試,坐以待斃從來都不是她的行事作風。

  「天下有哪裡會比皇宮舒坦?哪裡的大夫會比皇宮裏的優秀?只要朕一聲令下,要什麼樣的珍貴藥材沒有?你需要靈芝,熊掌,犀牛角,虎骨還是仙人草?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可以為你搜羅。」

  「皇上的大恩大德民女無以為報,我只希望能夠回到民間和外公一起過平淡平凡的生活。」

  「你還是這麼不知好歹。」

  「皇上七年前就這麼說過。」

  「朕不懂,一個雁過拔毛的商賈有什麼好,你不知道商人重利嗎?」

  「陛下口中的那個雁過拔毛的商賈時時把你放在心底,他說幼時八哥曾經背過他,教他騎射,陪他認字,怕他悶在宮中無趣,每當京城夏季需要大量冰塊的時候,你就會請旨藉口帶他去什剎海筒子河等處鑿冰入窖,這些點點滴滴他總是想到就說,老實說民女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可是這代表什麼,點滴在心頭,不用民女說皇上應該比誰都清楚。」

  如果親情也不能打動他,那麼只能說這些年的權力慾望已經腐蝕了他的心,事情真的壞了。

  「你好一張伶牙俐嘴,」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讓人涼在心底,「儘管這樣,你還是說服不了朕,朕得不到的,沒道理他能得到。」

  施幼青倒吸了口氣,朱非這一說,無異於掐滅了她所有的希望,鮮少爆發的怒氣再也不想忍耐,她握緊拳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從小要風得風,要雨有雨,你在意我只是因為我不像別人那麼在意你,你只是因為得不到,不甘心罷了。」

  「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就算他高高在上,他也是人,他--也有無法對別人訴諸於口的感情啊!

  「你只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去仔細聽過別人心碎的聲音。」

  「你就把我批判的這麼一文不值?」即使她是他想得到手的女人,他也不能允許自尊被丟在地上踐踏。

  「民女不敢,只是希望萬歲爺留一條路給別人走。」

  「休想,你不肯回應我沒關係,那你就一輩子留在這裏,朕得不到你,那麼他也別想。」

  惱羞成怒了,他拂袖而去。

  施幼青軟坐在冰冷華麗的雕花椅上,眼神迷茫。

  ***

  是夜。

  施幼青輾轉難眠,青紗碧帳織就著片片尖圓碧綠的臘梅葉片還有純白如雪的梨花。

  皇宮裏頭事事講究,她卻見了好生厭煩。

  施幼青想家,想聞人紂,想得心煩意亂,心亂如麻。

  她托著腮,拿燭淚出氣。

  「怎麼了?想我嗎?」

  她驀然跳起來。

  是錯覺還是耳鳴,她居然聽到聞人紂的聲音。

  沒錯,真的是他。

  她飛身撲過去。

  聞人紂從密道出來,正巧一把接住她。

  「要是平常你對我也這麼熱情就好了。」他不介意被撲倒在地,雙手樓著心愛女人柔軟的腰肢,滿足的歎了口氣。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有密道?」看著黑黝黝望不見盡頭的甬道,平常被巨大的楠木櫃子給擋住,就連平常負責擦拭的宮女也不曾發現。

  施幼青乾脆跨坐在他身上。

  「那不重要,先讓我起來吧?」平常聞人紂一定很享受被富有彈性的臀部這樣蹂躪,今天卻不是好時機,只能揉捏一把當作他辛苦躲過禁衛軍的慰勞。

  施幼青嬌嗔的白他一眼,「到現在才來?」

  聞人紂苦笑。

  「太久沒進宮,有點生疏嘛。」皇宮哪裡有密道,哪裡有捷徑,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想當年他能每天摸黑順順當當的找到杏林苑的廡房去,這些防衛漏洞幫了不少忙。

  想不到多年後又幫了他一次。

  「我看我是出不去了。」她投進他的懷抱,盡情的慰藉相思之苦。

  「八哥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外公在他手裏。」

  「你別擔心,我會帶你回家的。」聞人紂把她掉在耳鬃的髮絲挽回耳後,「啾」地親了她一下。

  「還有我外公……」

  「你沒聽過愛屋及烏,你是我的女人,外公當然我也有份。」

  「你有辦法說服皇上放我們出去?」皇宮雖好,可是在確定外公無恙以後她一天都不想待。

  「等一下我去跟他談。」同父異母的兄弟,如果可以他並不希望弄到不歡而散。

  「你要小心。」畢竟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皇子,而是不能容人違逆的皇帝了。

  「你就當成回來娘家,吃好,睡好,下次再見我不希望你少掉一塊肉。」

  聞人紂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他只在施幼青那張令他想念了一整天的小嘴上留下輾轉纏綿的吻,然後又從暗道離開。

  可以想見他跟朱非的會面是什麼情況,因為翌日朱非派人來把整個寢殿搜了一遍,找到了那個讓聞人紂自由出入的密道。

  他怒不可遏,隨即下令封了所有的甬道。

  密道究竟能通到哪去沒人知道,他這一下令,整座皇宮可就沒有寧日了,不管前廷後掖,不管後宮妃室都難逃被搜索的命運。

  一整個雞飛狗跳。

  本來篤定的九五之尊發怒了。

  這也難怪,他是國家的帝王,而聞人紂不過是個末流的商人,一個商人能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輕鬆來去,那麼他的安全岌岌可危。

  他派了一隊羽林軍抄了聞人府。

  其實抄了宅子並沒有多大用處,當家主子跟主母都不在,受驚嚇的只有一堆完全不知發生何事的下人。

  可朱非這舉動惹惱了聞人紂,逼人太甚。

  抄家當日他就坐在酒樓裏,看大材小用的羽林軍浩浩蕩蕩招搖過街。

  「爺,我忍不住了,我要下去跟這些人拚命。」虎嘯怒火沸騰,禁不起這種刺激。

  「坐下,安靜。」開口的是策雲,他看著獨自斟酒的主子不動如山,飛揚的英眉沒有垂頭喪氣,反而透出一絲桀驚。

  「你們還坐得住,這口氣我受不了,老子要去問問他們憑什麼欺負老百姓?」

  「爺不會讓我們白白吃虧的。」他一手巴下去,虎嘯這才安靜下來。

  聞人紂好像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兩個左右手。

  他平靜的眸心捲起危險的幽暗,臉色出奇的冷--「來而不往非禮也,策雲,照計畫走。」

  策雲一凜。

  「是,爺。」終於還是下到這步棋的時候了。

  以牙還牙。

  ***

  什麼叫百廢待興?

  什麼叫哀鴻遍野?

  而且在不費一兵一卒的情況下,整座金陵城一夕就變成了空城。

  「老闆,我跑遍附近十幾個鄉鎮,沒有人願意把貨切給我們。」隸屬官家的店舖夥計幾乎跑斷了腿卻一無所獲。

  「怎麼會這樣,這時候就算有錢也買不到貨啊?」空空如也的店面,他也想哭啊。

  明明是太平盛世,瘟疫水患都沒有,瞧瞧這大街歇業的店家卻比開門的多,買東西要這樣沒那樣,舟車不見影子,店舖關門,船隻泡在運河裏快要爛了,囤積在倉庫中的貨物壞的壞,敗的敗,東地運不到西地,金陵城快要變成了孤島,這一切的一切,就因為聞人老爺把所有全部屬於他的產業在一夕之間關門大吉的緣故。

  隔壁的飯館,再隔壁的客棧,前頭的金飾店……一個攜家帶眷回鄉下老家去逃難,一個去別的鄉鎮謀生,一個乾脆先休年假,這……奏摺如雪片飛進宮中,堆得小山那麼高。

  朱非的眉頭也皺成了兩座山堆。

  「簡直荒謬。」奏摺被洩忿的一丟,差點丟中小太監的額頭,「這天下是朕的,居然在朕的手中變成要死不活了。」

  一個區區商人竟有這麼大能耐。

  「萬歲爺,那廝所涉及的行業可謂星羅棋佈,根據老臣的調查,所有賺錢的營生有一大半全捏在他手裏,如今不只京城貨物買賣停滯,老臣擔心的是繼續下去會影響到其他各地啊。」六部吏書已經在養心殿待了三天兩夜,絞盡腦汁還是沒能擬定出行得通的對策,只會長籲短歎。

  他們可都是官,比人高上一等的官,對那低三下四商場不只不瞭解,還很不屑。

  「事到如今,朕才知道養了你們這一群廢物。」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發怒,為了頂上的烏紗帽,沒人敢吱聲。

  這一個不好,可是要倒大楣的。

  朱非倒坐在龍椅上,語帶嘲諷。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商人就這樣扳倒了你們這一群寒窗苦讀的才子。」

  「奴才該死。」

  「都說該死了,怎麼不去死。」他怒啊,連日的殫精竭慮讓素來注重衣著外貌的皇帝有了抬頭紋,看起來蒼老不少。

  皇上一發怒,老老少少立刻全跪了一地。

  朱非疲憊的按著太陽穴。

  「你們哪個來說說朕該怎麼辦?」

  眾臣互相看了眼,有個三朝老臣在大家的示意下終於出聲。

  「啟奏皇上,自古以來紅顏多禍水,您是一國之尊,要什麼婉轉多情的女子沒有,今日這場風波……依照臣之見,這人呢,該放手時就放手。」

  朱非不語,整個養心殿的氣氛一觸即發。

  就在這人人自危的氛圍下,朱非突然笑了起來。

  諸多臣子心中一凜,只敢偷偷抬頭看著應該是快要被逼瘋的皇上。

  「一個朕沒有把他放在眼裏的商人,聞人紂,你要跟我鬥,就不怕兩敗俱傷嗎?朕身後好歹還有整個天下,你還能剩下什麼?」

  兩敗俱傷,到底誰會傷得比較重?甚至一蹶不振?

  他賭了。

  「來人!」

  「皇上。」內侍趕緊趨前。

  「傳朕的旨意,昭告天下,讓那個混蛋聞人紂來見朕。」

  消息傳出,很快得到回應,聞人紂領旨到皇城來見他。

  漫長的那一夜,各自看天邊月色,各自忐忑。

  亙古不變的是月亮,而人心……端是幽晦難測。

  日出東方,用巨石疊成的城垛上出現了黃蓋飄帶隨風颯颯,旌旗飄揚,衛兵盔甲鮮明,閃爍著耀眼的光澤。

  這一切都是為聞人紂安排的,威嚇的意味大過其他。

  被淨空的城門口連貓狗也知道要繞道而過,氣氛肅殺凝重。

  太陽公公從東邊很努力的往上爬,光輝處處澤披,在眾多目光的翹盼下,一匹馬兒終於踽踽獨行而來。

  聞人紂頭戴笠帽,黑眸潤亮有神,他看著這些衝著他來的佈置,唇角翹得更高。

  好個下馬威,好個朱非。

  馬蹄達達,沒有韁繩的馬兒還嘴饞的咬了口路邊的青草。

  衛兵們看得傻眼。

  這人要不是膽大包天,要不就是被這些陣仗嚇壞了。

  太和門近在咫尺,聞人紂悠哉的跳下馬背,向守門的衛兵攤了攤手。

  「我來了,讓我進去吧。」

  衛兵早就得到命令,趕緊放行。

  聞人紂拿掉笠帽,堂皇的進了皇宮。

  沒有人知道進了太和門的聞人紂究竟跟皇帝談了什麼。

  只知道再沒有人看過聞人紂,他在京城裏絕了跡。

  他死了嗎?還是活著?議論紛紛。

  百姓們議論的不只是這個為這天下和百姓創造輝煌商機還有富裕生活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驚人財產全數充公成為官方資產的事。

  迅速崛起,迅速沒落的商王聞人紂,像曇花一現。

  不過,這些落入官家的龐大賺錢商行,之後再也沒有如聞人紂在位的時候那麼賺錢,因為再也沒有一個皇室子弟能像顯赫一時的商王一樣,擁有別人沒有的聰明智慧跟經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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