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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原振俠系列-無間地獄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原振俠系列-無間地獄 作者:倪匡(已完成)

這個仍然以原振俠醫生為主要人物的奇幻故事,以《無間地獄》為名。

    無間地獄是一個專門名詞,出自《法華經》、《俱舍論》、《玄應音義》等佛經,
又被譯作「阿鼻地獄」──那是音譯,梵文的拼音是AVICINAR-AKA。阿鼻
的意思,就是無間。

    這個地獄是佛經故事中八大地獄之一,也是八大地獄之中最苦的一個。墮入無間地
獄的,都是極惡的人,犯了極重的罪,就被打入無間地獄。

    在無間地獄之中,永遠沒有任何解脫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絕無其他感受。而且
受苦無間,一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

    在無間地獄受苦者,因不堪地獄之苦,而發出悲慘的號叫聲,所以又稱為「阿鼻喚
叫地獄」。

    在無間地獄之中,猛火燒人,所以也叫「阿鼻焦熱地獄」。

    無間地獄極大,廣漠無間。打入地獄的陰魂,無法脫出,永遠在地獄中受苦,作為
生前窮兇極惡的報應,所以這個地獄,也叫「阿鼻大城」。

    無間地獄究竟有多大,又在甚麼地方呢?在前述的佛經中,有相當詳盡且具體的記
載,可是記載的數字,卻大有值得商榷之處。

    記載說,這個無間地獄立於南贍部洲之下。(看過《西遊記》的人都知道,佛經故
事把地球上的陸地,分成幾個「部洲」。)

    地獄,顧名思義,自然是在地底之下的了。無間地獄在地下多深呢?記載是:兩萬
「由旬」。

    「由旬」是長度單位,已有確切的考證,指出一「由旬」等於三十華里,也就是十
五公里。

    那就是說,無間地獄深入地底三十萬公里。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因為地球絕沒有那
麼大,從地球表面到地心,還不到七千公里。

    三十萬和七千,兩個數字相去太遠了。

    而且,無間地獄又被稱為「阿鼻大城」,廣漠無間,大到甚麼程度呢?據記載:「
廣、深兩萬由旬」。也就是三十萬公里平方,那是九百億平方公里。中國的面積是九百
六十萬平方公里,把一些被外國掠走的土地阿Q式地拿回來,加進去,算是一千萬平方
公里吧,那麼,無間地獄就等於大到了有九千個中國那麼大。

    九千個中國,真是廣漠無間了!

    地球上下,自然也無法出現九千個中國那麼大的地方。

    所以可以說,無間地獄不會在地球上。

    如果說,兩萬由旬(三十萬公里),是地球和無間地獄之間的距離呢?

    三十萬公里,在地球上,是一個很大的距離,可是一到了天體和天體之間,卻又微
小無比。在離開地球三十萬公里處,並沒有星體──離地球最近的星體是月亮,平均距
離也達到三十八萬公里。

    或者說,三十八萬公里和三十萬公里,可算是相當接近,那也不對,因為「阿鼻大
城」如此之大,比起地球來,大了不知多少,當然更要比月亮大得多。在三十萬公里的
近距離,如果有一個那麼大的星球,地球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於是有人說:佛經故事只是宗教神話,是一種譬喻,起警世作用,導人為善。怎麼
可以膠柱鼓瑟,刻舟求劍,真的斤斤計較,去把它找出來?

    這種說法,可以成立,可是卻經不起反問:又怎麼知道佛經所載的,不是另一種方
式的存在呢?把窮兇極惡的人,投入如同無間地獄這樣的環境之中去受苦,正是所有善
良的人和被兇惡者所害的人的願望──別把他們這種願望也抹殺了!

    於是,又有人會說:寫下去沒有意義,你不是要說一個以原振俠醫生為主的故事,
這個故事就叫《無間地獄》嗎?那就趕快說吧,別去考證佛經故事了!

    不,且不說《無間地獄》這個故事,先說原振俠醫生在上一個故事《假太陽》之中
,最後部分,和後來又發生的一些事。

    女巫之王瑪仙,不但恢復了神智,而且腦部組織經過了異星朋友的改造,成為超能
的異人,原振俠的高興,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接之而來的,卻又是對他來說,沉重之極
的打擊。

    康維十七世來到,瑪仙得知愛神星正處於十分危急的情況之中,所有在宇宙各處的
愛神星人,都趕著去盡最後的努力,看是不是有一線希望,挽救愛神星。

    在「觀察地帶」上的愛神星人留下的各組電腦裝置,在原振俠的鼓動以及康維十七
世這個三晶星機械人的現身說法之下,獲得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宇宙之中的新生命形式


    新獲得了生命的愛神星電腦,變成了機械人,他們的目的,也是要去拯救愛神星。
而且,他們的能力,比真正的愛神星人,強大了不知多少──康維說的,任何星體上的
第二形式生命,能力必然超越第一形式生命!

    原振俠對康維的話,還不是十分服氣。康維立即舉了地球人的人腦和電腦的優劣作
為例子,證明地球電腦如果有了第二形式的生命,能力就遠在第一形式生命的地球人之
上。

    數字比較可能很枯燥,但是很值得看一看──湊巧得很,原振俠極敬佩的那位先生
最近的遭遇,也和電腦有關,這些數字,在他的故事中也曾出現過。由於數字是如此重
要,再看一遍,也是值得的!

    (看,多麼複雜!這一切,還都只是在上一個故事,《假太陽》結尾部分的一點點
。整個故事的曲折離奇,是無法簡述的。)

    地球上電腦和人腦的數據比較如下:據康維說,其他星體上的比較,也類似,那也
就是說,他這個三晶星機械人,就要比真正的三晶星人能力高出極多,雖然他是由真正
的三晶星人製造出來的。

    人腦的反應,最快為千分之一秒。

    電腦的反應,最慢是百萬分之一秒。

    人腦神經細胞傳導速度,每秒一百公尺。

    電腦的脈衝速度,每秒三十萬公里。

    人腦運算八位數字相乘,最快的時間為一秒。

    電腦在一秒鐘之內,卻可以運算數千位數字。

    人腦是第一形式生命。

    電腦是第二形式生命。

    看看這些數字,作為第一形式生命的原振俠,實在不免沮喪。

    而更令得原振俠沮喪的是,瑪仙竟然提出,她也要去參加拯救愛神星的行列!

    這實在是原振俠無法承受的打擊,他激動無比,一面叫嚷,一面跳來跳去──是真
的跳動,因為他內心的不安和激動,使他完全無法安靜下來。

    至於他叫嚷的話,自然是阻止瑪仙去參加拯救愛神星的行列。

    他道:「你知道愛神星在甚麼地方?可能在幾百萬光年之外!你一來一去,我早已
化為飛灰了,你這個決定,等於是要向我永別!」

    瑪仙並不出聲,只是睜大了澄澈無比、十分美麗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他。原振俠
可以完全領略到她眼中的深情,可是她又有了奇怪的決定!

    康維不該在這時說:「讓她去吧,以她和愛神星的關係,應該去出一分力!」

    原振俠知道自己不應該對康維口出惡言,因為康維幫了他那麼大的忙!

    可是,他這時的情緒,已完全不受控制了。他一聽,一下子就跳到了康維的面前,
伸手指向康維的鼻尖:「你放的是甚麼屁?你贊成她去!你可知道她和我永別之後,我
會怎麼樣?」

    瑪仙那時,在原振俠的身後。她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問:「會怎麼樣?」

    原振俠又跳了起來,在他雙腳離地之際,他的身體已轉了一百八十度,變成面對瑪
仙。他吼叫著:「我會怎麼樣?當你喪失神智的時候,我已經想自殺!你說我會怎樣?


    瑪仙緩緩搖頭:「我被血魘法反噬,你情緒低落,那是你內疚,你感到自己做錯了
事,並不是因為我喪失了神智──你別否認,別自己騙自己!」

    (瑪仙最後是不是和原振俠分開,在上一個故事中早已說過了。這裡所敘述的,只
是當時所發生的一些事,在上一個故事的尾聲中未曾提到的,算是一種補充。)

    原振俠看來想為自己辯護,可是瑪仙叫他,別自己騙自己。他不禁一怔,張大了口
,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來。

    瑪仙又道:「你甚至並不愛我!」

    原振俠的口張得更大,在那一剎間,他甚至停止了呼吸,而腦中也是一片渾沌!

    瑪仙的這句話,聽來十分普通,一般男女在交談之中,更加常用到這樣的話。可是
這時,這句話出自瑪仙之口,入於原振俠之耳,卻令得原振俠感到極度的震撼!

    而使原振俠感到震撼的原因,他心中也十分明白──瑪仙的指責是對的!

    他甚至不愛瑪仙!

    雖然在巫師島上,原振俠和瑪仙有過那麼快樂的光陰,雖然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這
樣地微妙,但是原振俠確然難以說他深愛著瑪仙!他只是會想念瑪仙,感到和瑪仙在一
起快樂!

    可是,那不能算是愛!

    甚麼才算是愛,看看白化星人李固和黃絹的例子便明白了。

    原振俠已明白,瑪仙說得對,他前一個時期的情緒極度低落,是為了他自己所犯的
錯誤而內疚,他的英雄感,使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行為錯誤所帶來的挫敗!

    他的挫敗,是由於瑪仙的神智喪失!

    所以,他要千方百計,不惜冒任何危險,使瑪仙復原。不然,他一直生活在挫敗感
的陰影之下,就無法活下去,他會沮喪無比,想到自殺!

    如今,瑪仙不但在他的努力之下,完全復原,而且,還得到了更高的能力,他成功
了!

    瑪仙在這時候,冷靜地望著張大了口、思緒十分紊亂的原振俠,完全可以知道原振
俠這時在想些甚麼。她語音平淡,道:「你成功了!就想留住我。或者,會有相當時日
,甚至和我日日夜夜,形影不離。可是那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成就感,我是你這個英
雄成功的活生生例子,所以你看到我,就會喜歡!」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能開口,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瑪仙,對我公平些!」

    瑪仙嘆了一聲:「也請你對我公平些!原,你是我生命中,唯一能夠有的男人,我
多麼希望你會愛我。可是我知道,我這個目的,永遠也無法達到。原,你是一個極為自
我中心的人!」

    原振俠喃喃地道:「誰不是自我中心的呢?」

    瑪仙沉聲道:「互相愛著的人。原,我離去之後,你不會怎麼樣,最多,只是感到
失去了勝利品而已──只要你面對鏡子,看到你自己還在的話,你就會快樂,就會生活
得很好……」

    在瑪仙和原振俠展開這番對話的時候,其餘人等,一聲也沒有出過。

    原振俠站在那裡發呆。海棠的聲音在這時響起,聽來平靜之極:「原,同樣的話,
好像我也對你說過?」

    原振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雙手抱住了頭,神情十分痛苦──像他這種俊俏的男子
,而神情又如此痛苦,確然是很令異性心痛的。

    所以,在這時候,瑪仙和海棠,竟不由自主,一起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

    原振俠走開去,一聲不出,便蹲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挺直了身子,樣子很瀟灑地揮了揮手,可是神情悵然:「看
來,我並沒有使女性改變決定的能力!」

    瑪仙維持著淡然的笑容,並沒有說甚麼;海棠沒有出聲,自然也不知她的心思如何


    康維十七世在這時,用力搓著手,聲如洪鐘:「歡送我們的女巫之王,率領愛神星
新一代的生命,出發前去拯救愛神星。女巫之王,運用你腦子發出的能量,可以發揮神
奇無比的能力!」康維的這番話,就像是出征之前的誓言,令人豪意頓生。瑪仙也自然
而然,挺胸昂首,英姿颯爽。

    也就在這時,眼前突然開朗,只見一片朦朧之中,忽然有了一大片清明。一艘箭頭
形狀,巨大無比,估計至少有兩百公尺長,六十公尺寬的飛船,陡然出現!

    原振俠的思緒,仍然十分紊亂,可是他突然之間,看到了這樣雄偉的景象,也不禁
失聲叫了起來:「這……是甚麼?」

    康維在原振俠的身邊,現出自傲的神色來:「這是愛神星人留在『觀察地帶』的十
六組電腦所組成的生命!」

    原振俠昂首望著大飛船,仍然現出不了解的神情:「他們……不像你……而像一艘
飛船?」

    康維搖頭:「這是他們的總組合,可以分成十六個人。當然,為了實用,他們的形
狀,不會像第一形式生命的人。等到任務完成之後,他們可以保留現在的形狀,或改變
成任何形狀!」

    原振俠苦笑:「他們……是這樣子的組合,那瑪仙怎麼和他們……聯合在一起呢?


    康維一擺手:「當然有辦法的!」

    康維的話一出口,瑪仙已經來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和原振俠互相凝望。

    原振俠想說甚麼,可是口唇顫動,卻無法出得了聲。

    就在他努力使自己可以出聲,叫出了「瑪仙」的名字時,一股光芒射下來,恰好罩
住了瑪仙。原振俠伸手,想要拉住她,可是光影一閃,瑪仙已不見了。

    原振俠忙抬頭看去,一切發生得其快無比,在他的視網膜上,還留著瑪仙俏臉的印
象……一般保留的時間,是十五分之一秒。瑪仙那一雙猶如寶石般閃耀的眼睛,也彷彿
就在眼前!可是實際上,瑪仙已經走了!已經和十六組新獲得生命的愛神星電腦結合在
一起,正以其快無比的速度,迅速離去。那樣的龐然大物,就像它突然湧現時一樣,一
閃就不見了蹤影!

    原振俠佇立著,一動也不動,心中一片空蕩,不知想些甚麼才好。過了不知多久,
康維才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道:「算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雖然瑪仙這樣指責我,但不要以為我不傷感!」

    康維又道:「算了!」

    原振俠十分惱怒:「你不斷地說算了,是甚麼意思?」

    康維的語調並不熱情:「就是算了的意思──我留意過,剛才你至少有五次機會,
可以提出來,和瑪仙一起去,可是你沒有提出──照我看,你連想都未曾想到過,所以
,算了!」

    原振俠聽了康維的話,不禁呆了半晌。的確,他只想到過叫瑪仙不要去,根本未曾
想到過,自己可以和瑪仙一起去!這時,也由於康維的話,才有了這個念頭。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自己怎麼能和瑪仙一起去呢?去拯救愛神星,那麼不可測,又
不可思議的行動,對他這個地球人來說,不是太不能想像了嗎?

    要是他去了,盡他的一生,都可能只是在浩淼無際的宇宙之中遊蕩,除了瑪仙之外
,他會再也見不到任何人,這是難以想像的生活!

    別說他根本沒有想到過,就算曾經想到,他也不會提出來!

    一想到這裡,他甚至感到了一股寒意,自然而然,搖了搖頭。

    康維笑道:「是不是,你不會提出來!」

    原振俠苦笑。康維又道:「如果有愛情,就會!」

    原振俠苦笑更甚,他道:「如果要這樣子來證明愛情的存在,那麼,我只好承認,
我不會有愛情!」

    康維爽朗地笑了起來:「你想通了這一點,心情就會開朗!」

    原振俠望著康維,想起自己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竟然要這個機械人來開導心情,實
在是滑稽之極。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才笑了兩聲,卻又忍不住長嘆一聲!

    原振俠和康維一起回來,又過了若干時日,他有機會和那位先生,以及幾個出色的
人物,提起了他在「觀察地帶」中的經歷;以及愛神星人如何造了一個太陽來拯救地球
,並且在地球上創造了高級生命的情形。所有的人,在聽了之後,都默然不語,因為這
種「資料」,對任何一個地球人來說,都是十分震驚的事。

    那位先生最先打破沉默,他一開口,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在宗教典籍上都有記
載。尤其關於『觀察地帶』,可蘭經上,有許多處地方,曾經相當形象化地提到過,可
作參考!」

    各人都向那位先生望去,等待他進一步的解釋,同時也讚嘆他的博學。

    那位先生在略停了一停之後,續道:「可蘭經上說,真主曾建立了一處地方,名稱
是『阿勒世』,那是伊斯蘭教神話之中真主的寶座,由八位天使托舉,並且有許多天使
環繞在周圍。」

    原振俠道:「可是『觀察地帶』的範圍那麼大……真主的寶座……好像……好像…
…」

    那位先生道:「據可蘭經內記載,真主在造天地之前,已經造了『阿勒世』,面積
形狀,比天地更大,供眾天使巡禮。這種情形,不是和『觀察地帶』十分相近嗎?」

    各人仔細想想,都發出讚嘆聲來。

    原振俠挺直身子,高舉雙手。他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可是至少代表了他明白,
他和瑪仙,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再見了!

    那也代表了上一個故事的結束,當然一個新的故事就要開始。新的開始,就是《無
間地獄》──一開始已經有過闡釋的了。


    新落成的藝術展覽館,宏偉絕倫,被譽為地球上出現的新奇蹟。要詳細介紹整個展
覽館,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館方刊印的《本館簡介》,厚達兩百三十頁,也的而且確
,只是「簡介」。

    但既然《無間地獄》這個故事,是在這個展覽館開始的,也不能完全不提,就用最
簡單的方法,約略介紹一下吧。整個展覽館,由許多主體和附體的建築物所組成,是世
界級豪富陶氏集團,會合其他許多財團,出資建成,專供各種不同類型的藝術作品,作
展出之用。

    這種由金錢來使藝術作品發揚光大的作風,在中國,古已有之。想當年,揚州的一
些鹽商,若不是在窮奢極侈之餘,還懂得附庸風雅,也不會單在揚州附近地區,就冒出
那麼多藝術怪傑來──人稱揚州八怪的便是。

    時至現代,金錢和藝術之間的關係自然更密切,這個大藝術展覽館,便是最佳的例
子。

    若是沒有了它,許多藝術作品,連面世接觸欣賞者的機會都沒有!

    先說這個展覽館的大,大到甚麼程度呢?

    有人統計過,以正常的速度──每秒鐘一步,每步以六十公分的距離,若是要走遍
所有的展覽場所,並不停留作仔細的欣賞,只是走馬看花,也需要一百七十天。

    而如果在每一樣展品前,稍作停留欣賞,那所費的時間,可能要用「年」來做單位
了!

    再說它包容的藝術品範圍之廣,從古到今,從中到外,各種形式,無所不包。

    舉個例來說,在第一號主體館的五十六樓,正展出傳統的中國畫,沒骨花卉、潑墨
山水等等。在第三號主體館的大堂中,展出的是最新的電子藝術──五隻由不銹鋼鑄成
的蟹,正在滿地亂爬,題名十分古怪:〈秋思〉。

    展品在最初展出的時候,都會有小規模的宣傳:在一些傳播媒介上登廣告。一般來
說,並不轟動,只有如實地介紹,有興趣的人,自然會去參觀。展覽館是二十四小時開
放的,來者不拒,管理完善,由於是超過十個大財團支持,所以經費充裕。

    而且,展覽館還有一項規定,十分造福藝術家──藝術家可以自行訂定展覽是免費
參觀或收費參觀,也可以訂定收費的標準。

    當然,誰都知道,收費越高的,參觀者就越少。所以,當原振俠無意之中,看到那
則廣告時,他還以為是報紙上登錯了!

    原振俠確然是無意間看到那則廣告的。那一天,他起得很早──自從由「觀察地帶
」回來之後,他都起得很早。他喜歡在晨光熹微之中,站在陽台上,望向遙遠的天際。
在日出之前,天上會有氤氳的雲帶,若有若無,他就想像那便是「觀察地帶」!接著,
他自然聯想到了和十多組愛神星電腦,一起離去,去作深不可測的宇宙漫遊的瑪仙,心
中大是悵然,而又無可奈何。

    他常自己問自己:如果真的和瑪仙一起去,從此悠悠歲月,除了和瑪仙在一起之外
,再也見不到第二個人,這樣的生活,是苦是樂呢?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肯定
一點:他無法過這樣的生活,這也正是他選擇了回到地球的原因。他寧願望著天際,惘
然地思念著瑪仙,浪漫而絕望,對他來說,比刻板和沒有變化好得多。由於起得早,晚
上自然也睡得早。

    經過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他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先俯身拾起自門縫中塞
進來的報紙。大多數的情形下,報紙都在辦公室看過了,但是這一天,剛好沒有。

    而且,在拾起報紙的時候,中間的一疊,跌了下來。他再拾起來時,就看到了那則
廣告。

    廣告不大,圍著花邊,最大的一行字是:「本展覽入場費為一千美元。」

    也就是這一行字,吸引了原振俠──一千美元的入場費,參觀藝術品,未免訂價太
高了。

    原振俠在走向酒櫃,拿起酒瓶之前,就已經看完了整版廣告。

    整個廣告如下:

    大字:本展覽入場費為一千美元。

    小字:本展品題名〈無間地獄〉,用最新藝術手法表現主題,基本上屬於立體活動
雕塑。展品極巨型,面積達到三百平方公尺,藉此表達震撼的藝術效果。參觀者可任意
逗留在展出場館之任何角落,時間不限。本館指出,是項展品,誠屬空前。

    斜體字:〈無間地獄〉的作者,是柳絮女士。

    原振俠放下報紙,喝了一口酒──他已經戒了酗酒的習慣,但是絕不排除稍微喝一
點酒,可以增進身心快樂的作用。然後,他坐了下來。

    他知道甚麼叫「立體活動雕塑」,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那是一個聚會,有人在討論
這門藝術,他旁聽得來的常識。傳統的雕塑,使用各種材料,有用石頭,有用青銅,也
有用鋼鐵、木頭,但總是不會活動的。一個雕塑藝術品,放在那裡,不會滿地亂走,所
以成語也有「泥塑木雕」,以形容其不動。

    可是「活動雕塑」,卻大異其趣──藝術品是活動的!這當然是拜先進的電子技術
所賜,可以說是科學技術和藝術的結合。

    而這種藝術,已經發展到了和電腦結合的程度。例如,一隻巨鷹的雕塑,輸入了鷹
的活動資料,這隻鷹就會有和真鷹相同的動作。動作的幅度,視乎電腦輸入的資料而定


    所以,一個題名為〈一雙正在接吻中的男女〉的雕塑,不論是用甚麼材料造成,他
們會真的不斷接吻,不但有動作,也可以有聲音發出來。

    這種活動的藝術作品,自然,必定和任何新形式的藝術品產生的時候一樣,都會受
到傳統力量的詬病和非議,但也必定可以生存下去。原振俠對這種藝術作品沒特別好感
,也沒有反感。他略閉上眼睛一會,想像這個極巨型的〈無間地獄〉雕塑,會是一種甚
麼樣的情形。

    想來,必然是表現作惡多端的靈魂,在無窮無盡痛苦之中,掙扎呻吟的情形,或許
很有點警世的作用。

    而令得原振俠留意的是,那個雕塑家的名字:柳絮。

    柳絮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名字,又說明是女性,這就令得原振俠有一定的聯想。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名字是海棠。姓海,名棠,海棠,又是一種花的名稱。

    原振俠再想到的另一個美女,他未曾見過,只是聽說過,她的名字是鳳仙。

    鳳仙是很常見的花,花朵可以用來染指甲。特點是它的種籽在成熟時,莢會十分有
力地彈開,把種籽射出老遠,看來是很壯烈。

    海棠和鳳仙,都屬於一個組織嚴密之極,勢力龐大無比的特務系統。她們都是自出
世起就接受嚴格訓練的特務精英。據說,上萬個女嬰之中,被訓練成材的,只有十二個
人,都以同一方式命名──別以為「玫瑰」這樣的名字也會是十二人之一,不是,因為
沒有人姓「玫」。

    而柳絮,這個名字,正合乎這樣的命名方式!

    是不是這個柳絮,會是海棠她們的同類?

    原振俠想到這裡,不禁失笑,因為他想到自己太過幻想了。這樣的可能性,真是少
之又少,當然幻想很浪漫,可是事實是怎樣的無趣!

    原振俠用力搖著頭,想拋下剛才起的念頭,可是他卻一面喝著酒,視線離不開這個
廣告。而且,想求證一下,那個名叫柳絮的女藝術家,是不是海棠同類的念頭,卻越來
越強烈。

    終於,他放下酒杯,拿起外套,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登上了車子,直駛展覽館。

    佔地極大的展覽館,建造在離市區相當遠的一片平地上。在至少還有五公里的路程
之外,已經可以看到主體館之一,高達三十七層的大廈,拔地而起。頂樓有閃爍不定的
燈光──那也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

    這時,時間是晚上九時,車子駛進展覽館的大門,停在極大的停車場上。

    原振俠下了車,看到至少可停上千輛車子的停車場上,只有大約十輛車。

    離他的車子最近的,是一輛嫩白色的跑車,連原振俠看了,也自然而然,發出了一
下口哨聲。因為他知道,這樣的車子,是人類在汽車工藝上的巔峰之作。

    他在經過那輛車子的時候,順手在車身上輕拍了一下,表示他對這輛車子由衷的讚
賞。

    在停車場並不強烈的燈光下,他看到車子的顏色很怪。

    車子是白色的,很嫩的一種白色,可是並不統一,有些較深的白色夾雜其中。所以
若是向之注視久了,在視覺上,會起一種如夢如幻的效果。

    原振俠側著頭看了一會,作了幾種猜測,可是卻未能猜得出車子主人是何等樣人。

    他對這個大型展覽館的存在,早已有所聞,可是他絕想不到,竟然冷清到了這一地
步!

    離開了停車場之後,在一幅大指示牌前,原振俠逗留了幾分鐘。指示牌是由電腦控
制的,有英文字和數字的鍵盤,只要在鍵盤上打出想要參觀的是哪一個展覽,就會有一
輛電動車駛過來。

    駛過來的電動車,已經由電腦設定了行車的路線,參觀者只消坐上去,就會到達目
的地。對於這種先進的設備,連原振俠都有新奇之感。當原振俠上了車,車行過處,他
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彷彿進入了一個死城。

    這種情形相當古怪詭異,一幢一幢的建築物,各有各的風格,有的高聳入雲,有的
如怪獸盤踞。照明顯然都經過精心設計安排,一切都那麼現代化,可是卻一個人也沒有
。而且,又靜到了極點──電動車子行駛的時候,並沒有噪音。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了童話,像是自己進入了沉睡之城!

    車子停在一個圓形的建築物之前,那幢建築物,是整個展館之中,最低的一幢,只
有十公尺左右高,可是佔地卻極廣。原振俠探了探頭,仍無法看到建築物的另一邊。

    在建築物的門口處,有一幅相當大的螢光屏,正打出字來:「歡迎參觀,本館正展
出活動雕塑〈無間地獄〉,作者柳絮。」

    原振俠走進門去,仍然看不到人──他知道,那麼龐大的展覽館,並不需要多少工
作人員,因為一切都交給電腦去管理了!他來到了一扇門前,在門旁,就有一個看來樣
子笨頭笨腦的機械人。可是這個機械人發出的聲音,卻十分清楚,絕不像一般的機械人
那樣怪裡怪氣。

    那機械人所發出的是悅耳的女聲:「請付入場費,歡迎使用信用卡!」

    接著,機械人胸前的螢光屏,就出現了指示放入信用卡的所在。原振俠取出信用卡
,在一個隙縫中,把信用卡塞了進去。

    不到三十秒鐘,機械人就道:「請收回你的信用卡,原振俠先生!」

    原振俠取回了信用卡,不禁揚了揚眉。機械人知道他的名字,自然是電腦讀出了信
用卡上的名字之故。原振俠認識三晶星機械人康維,那是已經有了生命(宇宙之中第二
種生命形式)的機械人,相形之下,眼前這個機械人,和原始人的石斧,也沒有多少分
別,他自然不會大驚小怪。只是猝然之間,被叫出了名字,多少有點異樣的感覺而已。

    機械人又道:「你可以選擇聽到聲音,還是不要聽到聲音。要提醒閣下的是,藝術
品本身,已具有極度的震撼力,如果再加上聲音,參觀者必須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有正
確的估計!」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伸手在機械人的身上,拍打了一下,喝道:「哪
有那麼多囉唆,快打開門,讓我進去!」

    可是機械人仍然在說著:「如果選擇有聲音,請按紅色掣鈕,會有一副耳筒出現。
先進的無線傳音耳筒,會提供完整無缺的音響。」

    原振俠嘆了一聲,伸手在機械人身上一個紅色掣鈕上按了一下,一副精巧的耳筒,
伸了出來。原振俠順手取過,並不戴上。

    這時,他面前的門,才打了開來。原振俠走進門去,他那時在想:整個展覽館中,
可能只有他一個參觀者。但是,藝術家應該在吧,這是展覽慣例。然而,二十四小時的
開放,藝術家有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在嗎?

    他自然也以為一進門,就可以看到那題為〈無間地獄〉的藝術品了!

    可是,進來之後,門在他的身後,自動關上,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靜!

    靜到了他自己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而且,場館之內的情形,也怪到了極點


    場館極大,整個圓形的空間,比一個足球場更大。

    但是可以看到的,並沒有甚麼藝術品。只看到場館的中間,有一個立方形的物體,
黑色,高約五公尺(亦即兩層樓那麼高),幾乎已碰到場館的頂部。

    這方形物體的每一邊,都有近二十公尺,一時之間,看不出是甚麼材料造成的──
不管是甚麼材料,又有甚麼關係,反正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個東西。那算是甚麼藝術品
,原振俠自然無法理解!

    這樣的一個黑色方形體,大是夠大的了,但如果說那就是題名為〈無間地獄〉的雕
塑藝術,原振俠不怒反笑,因為實在太荒謬了!

    他真的笑了出來,轉過身,已準備離去,同時也準備把自己這可笑的經歷,講給別
人聽。好多讓一些人知道,世上的事,荒謬起來,可以達到甚麼樣的程度!

    可是,他才跨出了一步,那機械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若不是他先笑出聲來,
打破了極度的沉寂,機械人的聲音,會令他嚇上一跳。

    機械人的聲音,仍然是那個十分悅耳,輕柔的女聲:「由於追求特別的藝術效果,
本展品的作者,要求參觀者合作。欣賞本展品,要採取特殊的角度,請接近展品,在展
品的底部,近距離觀賞。參觀者必須身子伏地,自然,倒豎以頭點地也可以!」

    原振俠耐著性子,聽完了機械人的話,視線自然而然,投向那黑色方形物體的底部


    他發現,在黑色方形物體的底部,貼地有大約十五公分的一道,看來是環繞著整個
方形體底部的,黑得發光,看來像是一種晶體。

    事後,原振俠向人形容,他說:「當時,看到了這種情形,很難形容──文字對於
形容一些不常見的,或是在知識範圍之外的情形,不如形象那麼直接。後來,我才想起
,那一道黑色的晶體,很像是煉鋼爐的觀察窗,可以透過它,看到爐中熔化了的銅水翻
騰的情形!」

    原振俠看到了底部有異樣,他居然認真考慮了一下,是伏下身去看,還是用倒豎蔥
的姿勢來看。結果,他走近那黑色立方物體,伏了下來,緊貼著那一道黑色晶體帶──
他立即發現,那是黑色的玻璃,相當厚。通常,要過濾極強的光線,就會用到這種黑色
的厚玻璃,例如直接觀察太陽。而這時,原振俠貼近了黑色玻璃,睜大了眼看去。他所
看到的異像,令他一時之間,難以全面接受,只是就看到的先後次序,先有一個一個凌
亂的印象。

    然後,他腦細胞的活動,才能把那些凌亂的印象匯集起來,變成完整的印象。可是
那並不代表,這時他已經明白自己看到的是甚麼。

    他的腦細胞,還要經過進一步的活動,才能使他逐漸明白看到的是甚麼。

    確然是漸漸明白的──就像浸在顯影液中的照片一樣,逐漸地,他腦細胞的活動,
終於完成了任務,使他知道看到了甚麼!

    原振俠一湊近那道黑色的玻璃,看到的,只是一片翻騰的暗紅,眼前全是暗紅色,
在翻滾。接著,他看出,那是一片不安的海面,可是海並不是由水形成,看起來,那是
熔化了的鐵汁。因為隔了一層厚厚的黑玻璃,所以看起來是暗紅色,如果直接觀察,那
一定是白熾的灼熱,或是耀目的鮮紅!

    確然有藝術的震撼,原振俠甚至立刻感到了不可忍受的灼熱。

    再接著,他才看到了浸在鋼鐵熔汁之上的那些人的身體──只能這樣說,因為他看
不到整個的人,只看到人的部分肢體,浮在暗紅的、翻滾的鋼鐵熔汁之上。那些肢體,
佔相當多比例的是伸向上的手和手臂,從手指伸張的情形去看,可以看得出手的主人,
正在忍受相當劇烈的痛苦。也有的是露在紅色熔汁外的頭臉,幾乎毫無例外,都在張口
大叫,神情痛楚。

    這種情景,自然是藝術家企圖表達無間地獄中,靈魂受無間痛苦的情形。

    原振俠看了大約兩分鐘左右,自然而然,搖了搖頭。這時,他所想到的是:這一種
形式的藝術,只怕有點走火入魔了。看起來像是很偉大,或許也能起到嘩眾的作用,但
是實在相當膚淺──無間地獄中的痛苦,究竟是甚麼樣的,原振俠自然說不上來。可是
,單是人體在熔汁中沉浮,這不是太公式化了嗎?

    原振俠這樣想著,便直起身子來。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那個女聲,從身後不遠
處的一個圓柱中,通過揚聲器傳出來:「這組藝術品有音響配合,閣下如果想聽一聽來
自地獄的呼叫聲,可以使用耳筒。」

    原振俠在聽了這樣的提議之後,自然而然地回答:「不必了!」

    他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可是當他走出了兩步之後,那女聲忽然又響起:「為甚
麼拒絕接受我的提議,是這件藝術品完全引不起你的共鳴?」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一直以為那女聲是個固定的錄音,想不到竟然可以和他對話


    如果可以和他對話,那麼,必然有一個人在。而且這個人正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可
以看到他,而他卻見不到這個人!

    這種情形,令原振俠有點不愉快,所以他冷冷地道:「如果你不躲著不見人,我倒
可以和你討論一下我對這件藝術品的感想!」

    他說完之後,昂首而立,等待答覆。

    同時,原振俠四下打量著,在他視線可及之處,卻看不到有人。

    這個女人可以看到他和聽到他的聲音,原振俠估計是通過了閉路電視的作用,這更
令他心中不快。來參觀藝術品,竟要接受閉路電視的監視,這是一件荒謬而不合理的事


    同時,原振俠也想到,這個女人,極有可能是這組活動雕塑〈無間地獄〉的作者,
柳絮。因為剛才,在原振俠表示不想聽「地獄的呼喚」之後,她的聲音之中,有著明顯
的失望,如果不是作者本人,不會有這樣的情緒。

    原振俠等了大約半分鐘,就得到了回答。他聽到的,還是那個女聲,可是聲音和以
前不同,一聽就聽出,有著相當程度的傷感:「為甚麼一定要見面呢?現在我們之間,
不是可以作交談嗎?」

    原振俠冷笑了一聲,那女人的聲音,相當動聽,加上了傷感的音調,更是楚楚動人
。可是原振俠真的不喜歡這種情形,所以他並不心軟。他道:「我不習慣和一個隱形人
,或是看不見的人交談!」

    說著,他已向外走去,並不很快,也不特別慢。到他來到門口的時候,大約是二十
秒左右吧,他就又聽得身後響起了那女人的聲音:「我的作品,竟然只有兩分鐘的無聲
欣賞價值?」

    雖然是同樣的聲音,可是一入耳,原振俠就可以聽出,聲音並不是通過機械裝置傳
出來的!也就是說,那女人已現身出來了!

    原振俠在轉過身去之前的一剎間,心中所想到的是:這女人的動作好輕巧,竟然連
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不知道從甚麼地方冒出來了!

    展覽館中十分靜,原振俠又是一個感覺十分靈敏的人,輕微的腳步聲,也會引起他
的注意,而剛才他的確未曾聽到任何聲響。這令得原振俠心中一凜──他的生活之中,
充滿了冒險,凡是冒險生活者,都不會喜歡有這種情形。因為這代表了如果有人要在背
後襲擊的話,事先毫無預防!所以,原振俠是疾轉過身來的,這是出自一個冒險生活者
自然而然的警覺。他一轉過身,就看到了那個白衣女人。

    那白衣女人的身形相當高,披著一件白色的寬長袍,所以看不出她是胖是瘦。長袍
長到了曳地,所以也看不到她的雙腳。

    原振俠一轉過身去,就看到了那個女人──當然是一下子就看到那個女人的整體。
但是要形容那女人的模樣,自然得一樣一樣來說。

    原振俠確然一下子就去注意她的腳,因為他對於那女人能了無聲息就出現在他的身
後,仍是耿耿於懷。

    由於白色的長袍十分長,原振俠自然未能明白何以她行動無聲,他只好在心中悶哼
了一聲。

    那女人的頭上,包著一幅頭巾。那頭巾也是白色的,包得相當技巧,看來有一股飄
忽之感。在頭巾之下,是一張蒼白得異樣的臉。

    臉色是如此之蒼白,以致幾乎和頭巾以及長袍的白色,溶為一體。若不是她戴著一
副相當大的黑眼鏡,乍一看,幾乎像是她的臉上也蒙著白紗一樣!原振俠要定了定神,
才能看清她的鼻樑挺直,嘴形也很動人──只是嘴唇也蒼白得異樣,原振俠可以肯定,
那是天然的蒼白,而不是一種白色唇膏的作用!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而突然眼前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自然相當怪異。

    原振俠也不禁呆了一呆,那女人已又向前,走出了兩步,確然一點聲音也沒有,原
振俠心中又打了一個突。

    因為這女人在走動的時候,姿態十分異樣,她的身子,仍然十分挺直,整個人不像
是走向前,而更像是滑向前來的!

    原振俠自然知道,如果用「碎步」──舞蹈中一種十分細小的腳步,在看不到雙腳
移動的情形下,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可是,這女人何必用這種碎步來走動呢?

    那就只有另一個可能!她身負中國武術中的「輕功」,而且造詣十分高,所以行動
才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一般!

    一時之間,原振俠對這個女人的好奇心大起。

    那副大得異樣的黑眼鏡,遮了她一大半臉,可以看到的是她的雙頰和口鼻,第一印
象是蒼白,白得和她身上的絲質白袍一樣。仔細看來,才知道有這樣的第一印象,是由
於她的皮膚,和絲一樣的滑潤,也幾乎有著同樣的光澤,以致她的臉,像是極薄極細的
極品白瓷。

    這時,她正略為揚起手來。她的手也同樣像是上佳的白瓷一樣,細長的手指,看來
十分誘人,在指甲上,沒有任何裝飾,一直到手腕,都是那種天然的蒼白。

    她先開口,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我是柳絮!」

    原振俠的回答是:「我姓原!」

    柳絮已適當地伸出手來,原振俠就和她禮貌地握手。他和柳絮的握手,其實只是手
指的接觸,可是原振俠的感覺已十分特殊。

    首先是冷──柳絮的手是冰冷的。其次是滑──視覺果然不曾欺騙他,她的皮膚,
滑得就如細瓷的表面!

    原振俠到這裡來,有一大半原因,是被「柳絮」這個名字吸引來的。現在,見到了
這個名叫柳絮的女人,他自然對她亦一無所知,可是他已經直覺到,自己一定會不虛此
行!

    柳絮用十分優美的姿態站著──美中不足的是,她仍然戴著那副黑眼鏡,而且一點
也沒有要除下來的意思。她道:「原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可以給點意見?」

    原振俠揮了一下手:「我對於藝術作品,只是愛好,並不在行。我想,是烈焰也好
,是鋼鐵的熔汁也好,把人的身體或靈魂投進去,這是一種十分表面化和公式化的表現
方法。無間地獄既然是地獄中最苦的,就不應該用如此膚淺的手法來表現!」

    原振俠的批評,當然不屬於溫和的範圍,那是相當苛刻的批評。

    他曾想到,對方在聽了這樣的批評之後,會有激動的情緒。

    但是柳絮卻沒有,她十分平靜地聽著,只是略為垂下頭,等原振俠說完,她才抬起
頭來,吸了一口氣:「謝謝你的意見,太好了!可是,如果你肯聽一聽來自地獄的呼叫
,那……或許會好一些!」

    原振俠笑了起來:「所謂『來自地獄的呼喚』,當然不是真正的來自地獄?」

    柳絮的聲音有著抑制的平淡:「當然,我絕不能帶一具錄音機到地獄去!」

    原振俠攤了攤手:「那就聽和不聽,都沒有甚麼分別,無非只是人的號叫聲。而且
,甚至不是人在真正受苦時所發出來的,只不過是通過想像摹擬罷了!」

    柳絮緩緩搖了搖頭:「原先生,所有的藝術作品,都是這樣的啊,你總不能期望我
的作品中那些靈魂是真的!」

    原振俠答道:「如果不是一定要站著,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十分奇特的故事!」

    柳絮沒有立即回答,原振俠又道:「我看,在這個時間,也不會有別的參觀者了!


    原振俠在這樣補充的時候,心中已經相當尷尬。因為剛才,他向對方作出了一個強
烈的可以長談的暗示,可是對方卻沒有立刻反應,這是很令人發窘的一種情形。尤其對
原振俠這樣風度翩翩又俊俏的男性來說,是絕少在異性面前碰釘子的!

    他正準備,若是在作了這樣的補充之後,對方仍然猶豫的話,那麼他唯有立刻打一
個哈哈,奪門落荒而逃,以免再受窘了!

    幸好,他這句話一出口,柳絮就立刻有了反應:「啊,真是,請跟我來!」

    她翩然轉身,向前走去,走動的時候,仍然像是在水面滑行一般。

    原振俠跟在她的後面,看到頭巾和白袍之間,她的一截雪白的後頸,十分動人。

    她走到牆前,一伸手,就推開了一道門,半轉過身來:「請進!」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感到自己的提議,實在太唐突了一些,難怪她不是立刻有反應


    柳絮根本不知道他是甚麼人,這裡,只怕一公里之內不會有別人。要是他忽然有不
軌的行動,吃虧的自然是她!

    而在這樣的情形下,柳絮還是立刻答應了,可見她有著過人的膽識和自信!

    這令得原振俠對她,又大增好感。他跟著柳絮走進去,那是一間佈置得十分舒服的
休息室。不出原振俠所料,有閉路電視可以看到展覽館中的情形。

    原振俠不禁奇訝:「柳小姐,你二十四小時……都在等候參觀者?」

    柳絮的聲音相當無奈:「反正我沒有別的事,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參觀者。」

    原振俠指著閉路電視的螢光屏:「你從閉路電視之中,看到有參觀者進來,就和他
們對話?」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而且,原振俠問得也十分清楚。可是,原振俠卻
並沒有得到回答。

    柳絮只是略轉過臉去,對著螢光屏,呆了片刻,才突然道:「你不是要坐下來,提
供我一個有趣的故事嗎?為甚麼還站著?」

    休息室中,有相當舒適的安樂椅。雖然原振俠的那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但那是
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所以他並不在意。

    他隨便找了一張安樂椅,坐了下來,望著柳絮。柳絮還站著,從低角度來看,柳絮
的身形,也格外頎長。柳絮走向一個櫃子,不經意地問:「原先生愛喝一點酒?這裡有
展覽館提供的酒,聽說酒還不錯!」

    她一面說,一面已打開了那櫃子的門。原振俠也看到櫃子中的酒,豈止不錯而已,
簡直極好──由此可知展覽館對藝術家的尊重。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興致更高,因為眼前這個頎長白皙的美麗女郎,看來有著一股說
不出的神祕。原振俠憑直覺,可以肯定,在她的身上,一定可以發掘出許多意料不到的
故事來!

    而且,如今他的行動,使他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認識了這樣的一個女郎,這不正好
像傳奇神祕小說的開端嗎?

    他點著頭:「好酒,我自己來!」

    他一躍而起,一下子就來到了柳絮的身邊。由於他的行動快,使得柳絮身上的白袍
,飄揚了一下。

    柳絮的身子,也急促地略避了一避。

    就在這時候,原振俠聽到,在柳絮的袍袖之中,傳出了清脆之極的「叮」的一下聲
響。

    那一下聲響,其實並不是太大聲,可是入耳清脆無比。尤其在十分寂靜的環境之中
,聽來更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效果。

    那分明是一下金屬和金屬撞擊所發出來的聲響,來自柳絮的袍袖之中。柳絮的白袍
,有著十分寬大的袖子,也無法知道她袍中藏著些甚麼。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行動,太魯莽了一些。柳絮既然急促避了開
去,自然是最好當作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所以,他拿起一瓶酒來,不經意地道:「多好聽的聲音──嗯,你不喝一點?」

    柳絮的聲音也很平靜:「一點點!」

    原振俠斟了兩杯酒,取起酒杯,半轉過身,將一杯酒遞給柳絮。柳絮伸手來接,她
的袍袖略褪,使原振俠可以看到她的一小截小臂。

    小臂的肌膚,一樣地其白如瓷。原振俠不敢想像它的柔滑,因為想多了,只怕會忍
不住伸手去輕輕地撫摸──絕不是有輕薄之意,只是面對如此美麗動人的肌膚,一種自
然而然的行動。而就在這時,原振俠看到了在柳絮的小臂上,套著一隻十分奇特的臂環


    原振俠一看到了這隻臂環,也立刻可以知道,那是柳絮在動作之中,故意略褪下了
衣袖,讓他看到的!

    臂環套在她臂彎和手腕的中間,略比較接近手腕,套得相當緊,所以不會滑上滑下


    臂環只有普通筷子粗細,黑黝黝的,看不出是甚麼金屬所鑄。臂環之上,還有著附
件,那是兩塊如指甲大小的,同樣黑色的三角形薄片,看來像是臂環上的一種裝飾。

    但是,在柳絮伸手過來接酒時,她的手臂略動,那兩片金屬片,就互相碰在一起,
發出了清脆無比的「叮」的一下聲響──就是原振俠剛才聽到的!

    柳絮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她的一切看來不經意的動作,都是在回應原振俠的那一句
話:多好聽的聲音──這令得原振俠感到心曠神怡,因為女性的善解人意,可以使人感
到無比的舒適愉快!

    原振俠輕呷著酒,又坐了下來,柳絮也坐了下來,把酒杯湊近她顏色淺薄得分不出
有唇在的口邊,也淺淺地抿了一口酒。

    原振俠心中十分想請她把黑眼鏡取下來,但是又怕太唐突,他再喝了一口酒,才道
:「事實上,我要說的故事,不是我自己的經歷,是我一個朋友的事。」

    柳絮並沒有甚麼特別的表示,只是發出了十分輕的一下「嗯」地一聲。

    原振俠又道:「那位先生的名字──」

    他說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那位先生自然是十分出名的人,他的傳奇故事,也傳誦
一時,可是他再也想不到,柳絮一聽到了那位先生的名字之後,反應竟然會如此強烈!

    她先是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看來她沒有甚麼動作,可是她身上寬大的袍子,卻
在不斷地抖動。可知在寬袍之內,她的身體,正在不斷顫抖!

    她的臉色,看來也更加蒼白,這種情形,使原振俠感到,自己有必要把她緊摟在懷
中,助她恢復鎮定!不過,他當然沒有這樣做,只是道:「喝一口酒,會有幫助!」

    柳絮果然喝了一口酒,過了一會,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忽然道:「我知道你要說
的是甚麼故事,那個故事,從一間奇特之極的蠟像館開始!」

    原振俠揚了揚眉:「是,你也知道這個故事?這個故事中出現的一些『蠟像』,和
你的作品,略有一些相似之處。」

    柳絮好一會不出聲:「當然不類似,我的作品,根據我的想像創作;而那蠟像館中
,一切可怕的情形,全是真實的,是撮取了當時的真實情景,呈現在人的眼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柳絮知道這個故事,並不令他感到奇怪,因為那位先生曾把這
個故事命名為《極刑》,詳細地記述了下來。

    原振俠道:「那位先生,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也曾聽過真正來自地獄的慘叫聲。


    柳絮的聲音很沉重:「我提議你聽的,當然只是人間的聲音。」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有了真正解釋的機會:「所以我不想聽──要是有機會的話,
我倒想像那位先生一樣,聽聽真正來自地獄的聲音。雖然據他說,那經歷極不愉快,可
怕之極。」

    柳絮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來自地獄的聲音,當然決不會好聽。對了,真抱歉,
原先生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原振俠醫生?」

    柳絮的這句話,令原振俠感到了意外,他道:「我以為你早知道我是誰──機械人
曾從信用卡上,讀出了我的名字來!」

    柳絮吸了一口氣:「那是機械人!」

    原振俠向閉路電視的螢光屏指了一指:「我也以為在那一剎間,電視上會出現我一
切的資料來!」

    柳絮又吸了口氣──她這一次動作的幅度相當大,可以看到她的身體,在寬大的白
袍之中,有適度的挺聳。她的聲音,聽來是經過克制的平靜:「或許是,可是我看不見
!」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半轉過身來,完全面對著原振俠,讓原振俠可以看清她的臉


    原振俠一聽得她這樣說,已經陡地呆了一呆。因為柳絮不是說「沒看見」,而是說
「看不見」──雖然聽起來好像一樣,但當然其間大有差別!

    原振俠自然而然,脫口問:「你──」

    他才說了一個字,柳絮已經有了動作。她揚起手來,拈住了黑眼鏡,把黑眼鏡取了
下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像是遭到了電擊一樣,他想到了會有極可怕的事發生,所以
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這時,他還沒有看到真正的情形,只是想到
了會有這樣的情形!

    在他的驚呼聲中,柳絮已經除下了黑眼鏡,面對著他。

    她的神情,看來十分平靜,但也一望而知,是努力克制的結果,她白瓷一般的臉頰
,就給人以肌肉僵硬的感覺。她的那副黑眼鏡很大,把她的臉遮去了一大半,所以直到
這時,原振俠才看清她的整個臉容,竟是那樣地清雅秀麗!常有形容女人的美態,有「
像是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的句子。

    這種形容詞,本來抽象之至,絕沒有甚麼具體的形象。可是這時,原振俠的視線,
一接觸到了柳絮的臉龐,他就自然而然,想起這樣的句子來,只覺得天造地設地適合,
就是應該這樣子!

    柳絮的姿態很動人,不但正對著原振俠,而且微仰著頭,好讓原振俠把她看得更清
楚。

    在黑眼鏡才一脫下來的時候,她微閉著眼,然後才慢慢睜開來。原振俠的一顆心,
像是懸在半空一樣,害怕他想到的事是事實!

    柳絮終於睜大了她的雙眼,原振俠也在那一剎那,屏住了氣息。

    柳絮有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是眸子卻十分呆滯,而且,也沒有神采。像這樣
的一雙眼睛,本來應該美目流盼,眼波橫溢,中人欲醉,電光四射的。

    可是柳絮的眼睛不是。

    雖然她的眼睛,不致像有些盲者那樣,有可怕的畸型,可是也可以一眼就看出,她
是一個盲者,她看不到東西!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只是無助地揮著手,喉間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說不出話來


    柳絮現出了十分淡然的一笑,口唇掀動了一下,可是也沒有發出聲音來,就又戴上
了黑眼鏡。

    房間之中是出奇的沉默,原振俠這時,自然明白了他和她一起走進來時,問了她一
個那麼普通的問題,而她竟然沒有回答的原因了!

    她根本看不見──無法在螢光屏上,看到有參觀者走進來的情形!

    然而,閉路電視對她來說,也不完全形同虛設,她可以聽到有人進來的開門聲、腳
步聲。盲人的其他感覺,十分靈敏,這自然也是她行動了無聲息的原因。還是柳絮先打
破沉默,她道:「想不到吧?」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當然想不到──我是醫生,你知道自己致盲的原因?」人體
的視覺喪失的原因很多,有的無可藥救,有的,通過一定的手術,可以挽救。原振俠這
樣問,自然是存著萬一的希望。

    柳絮並沒有用語言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原振俠不知再說甚麼才
好,他只是喃喃地道:「太不幸了!」

    柳絮吁了一口氣:「比較起來,我算是幸運的,因為我到十五歲那年,才……看不
見東西的。在十五歲之前,我視力良好之至,可以看到一公里之外的蝴蝶,並正確地辨
認出牠的色彩!」

    原振俠陡然站了起來。和柳絮的對話,給他意外太多了,簡直是一波接一波而來的
,令他不斷受到了震撼。他站了起來之後,走過去,倒了大半杯酒,喝了兩大口,才道
:「我雖然不是眼科專家,可是──」

    柳絮不等他說完,就接了下去:「可是你知道醫學上,沒有這種突變的例子,是不
是?」

    原振俠又吞了一口酒:「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極少這種自然病變的例子!」

    柳絮道:「是──」

    在說了這個「是」字之後,她停了好一會沒出聲。在那段時間之中,她的情緒,一
定十分激動,因為即使她穿著白袍,也可以看出她的胸脯在迅速起伏。

    好一會,她才道:「那不是自然病變,而是人為的傷害……是人為的傷害!」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低沉的怒吼聲:「誰那麼卑鄙無恥,會忍心傷害你?」

    他可以想像,柳絮在十五歲那年,是如何地亭亭玉立的一個可愛的小仙女!有誰會
那麼狠心,對這樣的一個少女下那麼殘暴的毒手!

    柳絮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她的回答,使原振俠的手陡然震動,以致把杯中的酒,全
都灑了出來!

    柳絮的回答極簡單,可是也絕對無法想像!她的回答竟然是:「我自己!」


    她自己!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就算這
個少女的神經極度不正常,也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何況眼前的柳絮,看起來絕不像是
不正常!

    原振俠思緒紊亂之極,他想到:是不是藝術家都有一種狂熱的情緒,而在某種情形
之下,這種狂熱的情緒,就會化成殘害自己的行動?

    畫家梵谷曾割下自己的耳朵,作家海明威自殺;難道柳絮如此之早熟,在十五歲那
年,就有這樣的行為!

    他牢牢盯著柳絮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絮本身,倒相當平靜,她道:「令你震驚了?我甚至可以聽到你的心跳聲!」

    原振俠已經把「為甚麼」在腹中叫了幾十遍。可是他這時,張開口,卻沒有把這三
個字問出來,只是發出了一陣沒有意義的聲音。

    柳絮卻道:「別問我『為甚麼』,我不會說的──嗯,很感謝你來看我的藝術展,
也很高興,能和你談話!」

    原振俠聽得她忽然講出這樣的話來,又驚又怒,大聲道:「甚麼意思?我們的談話
到此為止了?」

    柳絮老實不客氣:「是,因為我怕再談下去,你會問起我太多的隱私,而我又不懂
得如何掩飾──那情形就十分無趣了!」

    原振俠連聲道:「不行!不行!」

    連他自己也感到,人家不願意和你繼續談話了,你再多說幾次「不行」也沒有用。
可是他還是不斷地說著,因為對他來說,和柳絮的談話,實在沒有可能就此結束!

    柳絮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可解的大謎團,他總要再作進一步的了解!

    他一面說著「不行」,一面團團亂轉,又過去倒了一大杯酒,大口吞嚥著。

    柳絮柔聲道:「人和人相處,是一種機緣,而機緣是不能勉強的!」

    原振俠有點失態,他一下衝到了柳絮的面前,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可是柳絮在這
時,揚起了手臂來,臂環又發出了十分清脆的「叮」的一聲響。

    那一下聲響,多少令得原振俠清醒了一下,使他感到剛才的情緒太狂烈了。

    他退後了一步,吁了一口氣,聲調十分委婉:「不談你的私事如何?」

    柳絮低下頭去一會,才道:「好,你是為甚麼來參觀〈無間地獄〉的?我可以肯定
,你並不是活動雕塑藝術的愛好者!」

    原振俠十分直接地道:「因為你的名字!」

    柳絮揚了揚眉──她有十分細長,又彎得恰到好處的柳眉,被黑眼鏡遮著。要在她
有特殊的動作,譬如揚眉時,才看得見,所以也格外動人。

    她道:「我的名字?那很普通,姓柳,自然而然就有了這樣的名字。」

    原振俠盯著柳絮,他的思緒仍然十分亂。

    他來的時候,曾設想柳絮的身分,可能是海棠的同類。現在,他不能確定自己的設
想是不是對,可是卻可以肯定,柳絮是一個神祕之極的謎團!

    他要了解柳絮的「私隱」,所以他十分留意柳絮對他的話的反應。好在柳絮看不見
東西,對他這種無理的盯視,自然不會有甚麼特別的感覺,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把
視線停在柳絮的俏臉上。

    卻不料柳絮忽然說了一句話,倒令得原振俠的臉上,好一陣發熱!

    柳絮說的是:「你信不信,我雖然看不見甚麼,可是給人不眨眼地盯著看,還是知
道的!」

    原振俠有點不講理了,他道:「我不道歉!」

    柳絮又揚了揚眉:「你想找出甚麼來?」

    原振俠的回答來得快絕:「一切!」

    柳絮輕笑了一下:「聽過一個有關想知道一切祕密的人的童話沒有?」

    原振俠沉聲道:「沒有,請說。」

    柳絮的聲音,仍然十分動聽:「每一個人都想知道祕密,有一個人,他最貪心,想
要知道一切祕密。他日夜求天神,賜他有知道一切祕密的能力。」

    原振俠接下去:「天神說了可以答應他的要求,可是有一個條件,必須遵守!」

    柳絮笑了起來:「你知道是甚麼條件?」

    原振俠也笑:「有許多種說法,你的版本是甚麼?」

    柳絮嘆了一聲──她的嘆息聲,有著真正的憂愁,這種憂愁,甚至表面上是看不出
來的!她道:「天神的條件是,他在知道一切祕密之後,整個人,就會變成一塊石頭,
一塊知道一切祕密的石頭!」

    原振俠也嘆了一聲:「太可怕了,天神為甚麼要提出那麼可怕的條件來?」

    柳絮的回答是:「因為石頭不會傳播祕密,祕密要是傳播開去,就不再是祕密了。
試想想,世界上若是沒有了祕密,還成甚麼世界?」

    原振俠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世界要是沒有了
祕密,那還成甚麼世界」這種怪異的說法。這種說法,乍一聽到,甚至不容易理解。祕
密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可是人人都有他自己的祕密!絕沒有可能世上再也沒有
祕密,所以也無從想像沒有了祕密的世界,會是甚麼樣子!

    原振俠呆了一會,又喝了一口酒,才道:「你的說法很有趣,我不想變成石頭,但
是有一個問題,我非問不可!」

    柳絮作了一個手勢:「請問!」

    原振俠向門外指了一指:「你創作了這樣的大型藝術品,目的是甚麼?」

    柳絮聽了之後,並沒有立即回答,身子又微側,一手撐著頭,一頭長髮,傾向一邊
,看起來姿態十分動人。過了一會,她才道:「藝術創作和目的之間,似乎沒有直接的
聯繫!」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或許我不懂藝術,但是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譬如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被你的名字所吸引,想弄明白你這個特別的名字,是不是
代表了一種特別的身分!」

    原振俠的話,已經說得十分直接了。柳絮沉聲道:「我不是十分明白!」

    原振俠的身子向前傾了傾,這一來,他和柳絮已相當接近了,柳絮仍然維持著原來
的姿勢不動。原振俠一字一頓地問:「你對海棠這個名字,有甚麼印象?」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注視著柳絮的目光,更加銳利。柳絮要是有甚麼特別的反應,
自然逃不過他的眼光!

    柳絮卻並沒有特別的反應,她的回答,也大大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她道:「我
知道一個軍閥、戲子和美女之間的故事,那個戲子的名字是秋海棠!」

    原振俠用力一揮手:「當然不是說這個故事,假設姓海,名棠,海棠,是一個美女
的名字!」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一個和你一樣的美女!」

    原振俠的這句話,語帶雙關,可是柳絮仍然十分平靜:「謝謝你的違心之言,天下
哪有瞎子美女?」

    原振俠又看了她一會,由衷地道:「你毫無疑問是美女,比海棠更美!」

    柳絮道:「哦,原來真有一個叫海棠的女人!」

    想起了海棠,原振俠又不勝唏噓,長嘆了一聲,思潮起伏,好一會不出聲。

    就在這時候,柳絮忽然道:「真怪,居然一個晚上,有兩個參觀者!」

    原振俠正在出神,他並沒有留意閉路電視的螢光屏,更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顯然柳
絮的感覺,靈敏得有異於常人,或許就是憑細微的腳步聲,知道有人進來了!

    原振俠忙向電視看去,看到有一個人,推門進來。

    同時,也響起了介紹如何欣賞〈無間地獄〉的聲音──那是柳絮的聲音。

    自然是早已錄音,在一有人推門進來時,就會自動播放出來。原振俠進來的時候,
情形也是一樣。

    原振俠的心目中也十分好奇,心想在這種時刻,肯花一千美元的代價,走那麼遠路
來,看一件題名為〈無間地獄〉的藝術品的,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
這樣的人,他是為「柳絮」這個名字而來的!

    而在這時候,柳絮也現出了異常的緊張,她竟然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腕。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原振俠嚇了一跳,他隨即感到,柳絮的手冰涼,可知她的
緊張,發自內心。原振俠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著,表示安慰。

    柳絮的聲音壓得極低,低得幾乎聽不見:「進來的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進來的是一個甚麼樣的人?照說,這個人既然已出現在螢光屏之上,原振俠是可以
一下子,就回答柳絮的這個問題的。可是,他還是猶豫了一會,大約是幾秒鐘,只發出
了「嗯」的一聲,充滿了懷疑。

    在這幾秒鐘的時間中,柳絮的手握得更緊,手心已似乎更涼。原振俠在遲疑了幾秒
鐘之後,仍然無法說出進來的人是一個甚麼樣的人,因為他無法分辨,也難以下判斷!

    他甚至無法說出進來的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進來的那個人,穿著一件大得異常的
雨衣──原振俠知道外面沒有下雨,所以可以肯定,這件長得拖地的雨衣,目的是穿來
掩飾的。雨衣的袖子也很長,所以進來的人,是連雙手都掩飾了起來的。

    而那人的頭上,又戴著一頂寬邊的雨帽,帽邊垂了下來,和翻了起來的雨衣衣領連
結。這個人的整個臉面,自然也全被遮擋住了!

    這時,柳絮已經問到第五遍了!

    原振俠這才有了回答:「這個人很怪,用一件大雨衣和大帽子,把他自己全掩蓋了
起來!」

    柳絮在聽了這樣的回答之後,略怔了一怔,像是到了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行動有
些失態。所以趕緊縮回手來,雪白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抹紅暈。

    她低聲道:「或許,來看我作品的人,都是怪人?」

    原振俠心中的疑問更甚,他想問柳絮:你害怕來的是甚麼人?或者:你是不是在等
甚麼人?

    可是原振俠卻並沒有問出來,他被外面那個包藏在雨衣中的人吸引住了。

    這樣子把自己包藏起來,自然有一定的用意,用意是甚麼呢?

    這時,他看到那人來到了立方體之前,先是呆了一呆,顯然和原振俠才進來的時候
一樣,莫名其妙。

    但接著,就有柳絮的聲音,告訴他如何觀賞。那人聽從指示,伏到了地上,從那條
厚厚的黑玻璃中,向內觀看。

    他伏了下去之後,好久都不移動,顯然正在用心欣賞。原振俠一面看,一面把這種
情形,低聲告訴柳絮,柳絮十分用心地聽著。

    柳絮問:「他沒有利用耳筒?」

    原振俠早已留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立刻道:「沒有!」

    柳絮的聲音十分鎮定:「那就由我來提醒他!」剛才,原振俠在外面的時候,也曾
聽到過這樣的提醒。看來,這是一定的步驟,不管參觀者是正常的,還是一個怪人,都
可以有同樣的待遇。

    柳絮的身子移動了一下,伸手摸到了擴音器。她按下了一個掣鈕,就用十分響亮的
聲音,提醒那個參觀者,可以試一下聽聽「來自地獄的聲音」。

    剛才,原振俠聽到了這樣的提議時,是立刻就拒絕了的。可是這個把自己全部包裹
起來的參觀者,反應卻和原振俠不同。

    他先是一動不動,但等到柳絮的話一住口,他伏著的身子,就直了一直,伸手自那
件寬大的雨衣一個口袋中,取出一副耳筒來──那和原振俠在外面,得自機械人的那一
副一樣。

    看來,他準備接受提議了。原振俠心想,這人在戴上耳筒之時,至少會把帽子除下
來吧──那人確然有想除下帽子的一個動作,可是始終沒有除下帽子,就把耳筒,戴了
上去。

    柳絮雖然看不見螢光屏上的情形,可是她顯然具有極強的推斷能力,所以在這時候
,她問:「這個人……甚至沒有除下帽子來?」

    原振俠「嗯」了一聲。他看到,那人在戴上了耳筒之後,又伏了下來,和剛才一樣
。看起來,他像是一個真正對藝術品有癡迷程度的愛好者!

    原振俠又把看到的情形,告訴了柳絮。他留意到,柳絮瑩白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十
分惘然的神情。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這樣的聲調,聽來相當的沉實。

    原振俠沉聲問的是:「你展出這樣的一個藝術品,真正的目的是甚麼?」

    柳絮陡然震動了一下,一伸手,臂環上的金屬牌相扣,又發出了「叮」的一響。她
再一次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腕。

    在那一剎間,同時發生了許多情況,必須分開來敘述。先說那「叮」的一聲響,由
於柳絮並沒有關上剛才開啟了的擴音器上的掣鈕,所以顯然,通過了擴音裝置,傳到了
外面。

    (原振俠之所以要把聲音壓低來說話,就是由於他不想外面那個怪人聽到他的話!


    就在那「叮」的一聲發出之際,柳絮的手,已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腕,她的手仍然冰
冷。而且,這一次,柳絮用的力道十分大,以致原振俠感到像是忽然在手腕之上,加了
一道冰箍一樣!

    原振俠是一個對武術有相當高造詣的人,不論是東方武術或西方武術,他都有精深
的認識。

    而手腕部分,在東方武術,尤其是中國武術之中,稱為「脈門」,是人體的一個要
害。一旦被人制住了脈門,就會處於極度的下風,難以反抗。

    所以,作為一個武術家,原振俠的第一個反應,必然是用最快的時間,把柳絮的手
摔開去。

    可是,由於在同時,他所看到的,出現在螢光屏上的情景,實在太奇特了,他竟然
忘記了自己的手腕,正被柳絮緊緊抓著。

    外面那個人,顯然是聽到了那「叮」的一下聲響之後,才出現那麼怪異的行為。本
來,他伏著一動不動,可是突然之間,他整個人疾跳了起來,動作快絕,一下子連翻了
三個空心翻,人已倒翻了出去至少有十公尺以上!

    當他在這樣倒翻的時候,他看來簡直不像是人,只是一團翻滾的物體。

    當他一停下來的時候,他是面向著門口的。看來,他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離去,因為
他只停了極短的時間,就向著門口,直撲了過去。

    看到這裡,原振俠已經驚訝莫名,渾忘了自己的手腕被柳絮抓住。可是再接下去,
他更是驚訝,因為那人的動作,更是不可思議!

    只見那人旋風也似,撲到了門口,他卻又並不打開門衝出去。在門口略停了一停,
一個轉身,又轉了回來,忽然又疾衝而出!

    那人再度疾衝而出,直衝向那個立方體,勢子之急,叫人感到,他如果收不住勢子
而撞了上去的話,會撞得粉身碎骨!

    那人直衝到了立方體之前,動作更是出人意表。只見他身子一橫,竟然雙腳踏上了
垂直的立方體的一邊,藉著強勁的衝力,雙腳在直上直下的平面上,迅速地移動,身子
打橫地「奔」了上去。

    原振俠看到這裡,不禁嘆為觀止!

    他看出那人的身子矯健,遠在他自己之上!

    用這種方式,在直上直下的平面上,令身子向上升,是很困難的事。首先,要有極
強的衝力,還要有十分迅捷的動作。

    自然,如果鞋子是特製的,或者平面不是那麼光滑,都會有幫助。

    原振俠知道,自己如果和那人一樣,絕上不了立方體的頂部。

    可是那人,卻已飛快地踏上了七、八步,接著身子一閃,竟然翻上了那個大立方體
的頂部去!

    那個大立方體,是為了〈無間地獄〉這件藝術品而建造的,頂部離展覽館的天花板
,只有不到一公尺──立方體的高度,大約是五公尺。

    那人一翻滾了上去,原振俠就無法看到他了,因為他現在置身的空間,並不在閉路
電視所能達到的範圍之內!

    原振俠只能估計,那人上去了之後,當然不能站立。他甚至不能蹲著,他只好伏在
那個立方體的頂上!

    敘述起來,要花不少文字,事實上,從那「叮」的一下聲響開始,到那人在大立方
體的頂上,消失不見,至多只是十來秒鐘的事。那人的行動快絕,來去如風。原振俠看
得目瞪口呆之餘,也在迅速運用他敏捷之極的思想,在設想著自己所看到的奇異情景,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所想到的是:一定有一件事,忽然令得那個人,受到了極度的驚恐,所以那
人才會在突然之間,倒翻出去,想奪門而逃!

    可是,那人一定又在剎那之間,覺得奪門而逃,並不安全,所以他又改變了主意,
變成了衝上大立方體的頂部,躲了起來!這人的行動,只好用這個理由來解釋。那麼,
又是甚麼事,令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驚恐?

    是他看到了〈無間地獄〉中有突變的可怕情形,還是別的原因?

    原振俠立即想到的,是發自柳絮臂環上的那「叮」的一下聲響。

    因為是在那一下聲響傳出之後,十分之一秒內,那人就有了行動!

    可是,那十分令人疑惑。那種「叮」的聲響,原振俠已聽到過好幾次,雖然十分奇
特,但也不致於會令人害怕驚惶,一至於此!

    而且,那人戴著耳筒,他應該正在聆聽「地獄之聲」,是不是能聽到那「叮」的一
聲,都有疑問!

    這時,那人上了大立方體的頂上,沒有再現身。

    原振俠也定過神來,自然也感到手腕上的那一道「冰箍」,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而且,這時,柳絮又以十分異樣的聲音在問:「怎麼了?那些雜亂的聲音是有人要
離去?他離去了?為甚麼沒有開門的聲音?」

    一個盲人的感覺再靈敏,也無法單憑聽覺,明白在外面發生的那怪異突然的情形,
原振俠很可以理解這一點。

    但是,原振俠對於自己這時的情形,卻相當反感!

    柳絮仍緊抓著他的手腕,在向他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那情形,像是在經過了較量之後,柳絮佔了上風,制住了原振俠的脈門,然後再在
向他追問一樣!

    原振俠沉聲道:「如果你鬆開手,我會把外面的情形告訴你!」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未被柳絮抓住的右手,已經完成了兩個動作──先是把擴音器
的掣鈕關上,然後,手縮了回來,擺了一個要彈指的姿勢,目標是柳絮的手背。

    因為,如果他在有了這樣的表示,而柳絮仍然不肯鬆手的話,那就只好假定她有敵
意了。原振俠就會有力地一指彈出,彈向柳絮手背的中心。

    那部位,是手部神經的匯聚點,陡然遇襲,柳絮的手指,必然會鬆開來!

    不過,原振俠並沒有彈出這一指。

    因為他的話才一出口,柳絮立刻鬆手,並且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道:「對不起,
我只想抓住一樣東西……盲人在受驚的時候,總想抓住些甚麼……我無意的!」

    她這樣的解釋,聽了很令人心酸,原振俠的幾分不愉快,這時煙消雲散。

    柳絮又道:「外面那個人怎麼了?」

    原振俠用最簡潔的描述,把剛才看到的,說了一遍。

    原振俠在說的時候,仍然盯著螢光屏在看,那人躲上了頂之後,再也沒有下來。

    等到原振俠講完,他看到柳絮的臉色更白,白到了似乎完全和她身上的白袍,溶為
一體了。

    而且,她的身子在發抖,原振俠可以清楚地感到這一點!

    原振俠一字一頓地問:「你害怕之極,為甚麼?」

    柳絮雙手在揮動著,原振俠想起她剛才的話,主動地去握住她冰冷的雙手。

    柳絮喘著氣:「謝謝你……我……展出這個……藝術品的目的,是要引……我想他
出現的人……出現……原醫生,幫助我!」

    她顯然是心意亂極,所以說的話,也無法連貫。好在原振俠可以明白,她發顫的聲
音所要表達的是甚麼!

    原振俠曾一再問她,展出這樣的一件大型藝術品的目的是甚麼,這時,總算有了答
案。柳絮在極度的慌亂之中,承認了目的是要引一個人出現!

    而如今,這個人已經出現了!

    從柳絮的話中,可以知道,柳絮要他出現,而如今已出現了的那個人,正是這個套
在雨衣之中,行動怪異之極的怪人!

    這不免又令得原振俠大惑不解──因為這個人是甚麼人,連他這個明眼人都無法判
斷,柳絮何以肯定就是她要引來的人?

    再且,既然那個人,是柳絮設下這樣的一個「陷阱」,希望他出現的,何以柳絮會
如此害怕?而更妙的是,那個人,看來比柳絮還要害怕,躲上了那個大立方體之後,一
直沒有再出現過!

    種種疑問,充滿了心頭。然而,看柳絮人發著抖,聲音發著顫,語無倫次,原振俠
知道,也不是追問的時候,先要令得她鎮定下來再說。所以,他一面緊握著柳絮的雙手
,一面道:「好,我幫你!我會盡我一切力量幫你!你先別害怕!」

    原振俠的這兩句話,顯然起了作用。柳絮連吸了幾口氣,才鎮定了下來,聲音聽來
十分自然得多,她問:「那人……現在……在幹甚麼?」

    原振俠覺得好笑:「我不知道,他以絕頂佳妙的身手,竄上了立方體的頂上之後,
沒有下來過。我猜他只好伏在那上面──他好像比你還要害怕!」

    柳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雙眉深鎖,眉心打結。原振俠忍不住伸手,在她的眉
心上按了一按。

    柳絮微仰起臉,現出感激的神色。原振俠又問:「是甚麼聲音把他嚇成那樣?是地
獄之聲太可怖了?」

    柳絮緩緩搖著頭,又十分緩慢地揚起手臂,令白袍的衣袖褪下來,現出雪白的手臂
。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那隻臂環。

    原振俠追問:「就是那『叮』的一下響!這個人的膽子也未免太小了!」

    柳絮口唇掀動,欲語又止,原振俠見她不肯直言,發了一下不滿的悶哼聲來。柳絮
忙道:「這一下聲響,嗯……聲波的頻率,和耳筒中發出的聲響相配合,會形成一種特
別的效果──」

    看來她一方面在努力解釋,一方面又竭力想掩飾甚麼。原振俠揚聲道:「我明白,
這種特別的音響效果,普通人是不明白的,一定要特別的人才明白!」

    柳絮又震動了一下,像是被原振俠說穿了心事。接著,她輕咬了一下唇,竟然在她
蒼白的唇上,有極短的時間,留下了淺淺的齒印,看來十分動人。

    原振俠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也就不能再狠下心來追問下去,他嘆了一聲:「好吧,
不論你想不想說,我答應過幫你,總不能食言,你想我做甚麼?」

    柳絮向原振俠靠近了些,抬起頭來,對著原振俠。她和原振俠的距離,變得十分近
,所以她一開口,原振俠就聞到了一陣幽香──美女總是甚麼地方都惹人愛的,吐氣如
蘭,是至少的條件。

    柳絮用十分懇切的語調道:「我一定會把一切全告訴你,現在,急著要做的,是絕
不能讓這個人離去,要和他見面!」

    原振俠伸指在擴音器上扣了一下:「你可以邀請他進來和你相聚!」

    柳絮忙道:「不!不!他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定會盡可能離去。剛才,你已
見過他的身手,他存心要逃,要阻止他,絕不是易事!」

    看到那怪人剛才的身手,原振俠倒十分同意柳絮這個分析。

    柳絮又急急道:「他這時沒有採取行動,是由於他誤以為已經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
,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趁他還未弄清楚他自己的處境之前,你可以對付他!」

    原振俠大奇:「我怎麼對付他?」

    柳絮說得十分堅決:「把他制服,然後,帶他到這休息室來!」

    原振俠聽得柳絮這樣說,不禁苦笑!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由於一時無聊,由一個名字,引起了聯想,來參觀一個藝術展
覽,結果竟會發展出這種事情來!

    看來,整件事,是一個複雜無比的圈套。在進行的,不知是一個甚麼樣的陰謀,柳
絮和那怪人,又不知是甚麼身分,不知發展下去會怎麼樣。總之事情奇之又奇,而自己
莫名其妙地捲了進去!

    原振俠在那時候所想到的是:自己有沒有必要再深一層捲進這些怪事之中呢?

    如果要退出,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只要走出這個房間,走出去,再走出展覽館,
然後離開就可以了。相信沒有甚麼人可以阻止他!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也正有這種打算的時候,柳絮忽然又輕拉住了原振俠的手,聲
音之柔軟,迴腸盪氣:「幫助我……我……隨便你要我怎樣報答你,都可以!」

    原振俠不禁震動了一下,他用十分嚴肅的聲音道:「剛才我答應幫你,可沒有要求
甚麼報答!」

    柳絮像是知道自己太急切了,而且她的許諾,也超過了尋常報答的承諾,再加上又
遭到了原振俠的薄責,所以她垂下頭,雙頰之上,竟然迅速地現出了紅暈來!

    正由於她的膚色,如此蒼白,所以給人有一個錯覺:她的血液,也可能是白色的。
但這時,在她雙頰上泛起的紅暈,卻又是奪目之至的艷紅,紅白對比,嬌艷莫名!

    原振俠呆了一呆,不由自主,伸手出去,手心在她的臉頰上,輕貼了一下。發覺這
個冰冷的女人,這時,臉頰是滾燙的!

    原振俠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而且立刻縮回手來。在那一剎間,他也不免心跳加劇
,他急急向門口走去,一面沉聲道:「好,我把他制服,帶來見你!」一句話說完,他
已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展覽場中仍然是出奇地靜,原振俠才一走出去,就抬頭向上,沉聲道:「朋友,下
來吧,你不能在上面躲一輩子的!」

    原振俠已經盡量壓低了聲音,可是在極度寂靜的環境中,他的聲音,仍然十分驚人
。他也立時,聽到那立方體的頂部,傳來了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聲音──由此可知,那
人仍在上面!

    原振俠冷笑一聲,迅速地奔到了場館的門前,守住了門口。

    那人如果要離去,就非經過這個門口不可。如果他進了另一個門口,那是通向休息
室的,他就會見到柳絮,而看情形,他是十分害怕見到柳絮的!

    原振俠堵住了門口之後,又道:「你再不自己現身,叫人給逼出來,那就不怎麼好
了。你把自己全掩飾起來,當然是不想被人知道你是誰?可是,你是誰,已經被人知道
了!」

    原振俠這幾句話一出口,就聽得在立方體的轉角處,傳來了一個十分尖銳刺耳的聲
音在反問:「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剛才那下呻吟聲自頂上傳下來,這時的聲音,卻自轉角處發出。可知這人已悄沒聲
地落了下來,這又令原振俠十分佩服。

    原振俠立時提高了聲音:「柳絮,這人是誰?」

    原振俠這時,這樣的一問,是一舉兩得。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知道柳絮一定知道
,因為那人是柳絮希望他出現的人。

    這一叫,如果能使柳絮說出這人是誰,自然很好,就算柳絮不肯說,也可以看看那
人聽了「柳絮」這個名字之後的反應!

    原振俠自以為得計,一叫之後,自然而然,向擴音裝置望了一眼,想得到柳絮的反
應。

    而也就在他一望之際,只見眼前人影一閃,那人已從立方體後,閃身出來。

    原振俠看到那人現身,心中也高興了一下。可是那人才一現身,只聽得「錚」地一
下響,眼前精光閃耀,「哧哧」連聲。在一開始的時候,原振俠真的不明白發生了甚麼
事!

    事後,原振俠回憶,說自己能夠死裡逃生,完全是靠運氣。當時意外一發生,他完
全不知道是甚麼事。

    因為發生的事,離現實生活,實在太遙遠了,使他一下子想不起來。可是,他終於
還是以第一時間,想起了是怎麼一回事。這是由於剛才他和柳絮的相會,柳絮給他的印
象,十分神祕,也十分古代。就是從這兩點上,使原振俠的腦部活動,迅速明白到了發
生的是甚麼──那正和古代、神祕有關。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明白了那是一蓬向自己激射而出的飛針!而且,還是通過了一
種機械裝置而發出來的!那是在武俠小說之中,看到過很多次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之中
,確然不容易一下子就想得起來!

    當原振俠在大約二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明白了那是一蓬向自己激射而來的飛針之
後,他已經絕無時間去想一想針上是不是有毒。他的大腦活動,把全部力量放在下達一
個命令之上,那命令是:躲開!躲開去!

    這個來自腦部的命令,使得原振俠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股肌肉,都立刻行動起
來。

    他整個人,在剎那之間,向一側跌倒,然後,疾滾了開去。當他用這個行動,在千
鈞一髮之間,避開了那蓬飛針的時候,他可以聽到飛針在他身子近處掠過的「哧哧」聲
響,比毒蛇的蛇信吞吐時,所發出的嘶嘶聲更可怕。

    同時,他也看到了那人以極快的身法,在他的身邊掠過,撲向門口!

    那人的用意顯而易見──藉一蓬飛針開路,他要奪門而出!

    原振俠身子一躬,手在地上一按,一借力,在那人撲到門前時,他已經彈跳了起來
。而且,已經蓄定了極強的勢子,準備向前撲去。

    他估計,自己這一撲之勢,不但可以撲中那人,使那人重重撞向門口;他還可以在
那人的身後,一下子把那人緊緊地拖住!

    原振俠的武術造詣很高,當他一有行動的時候,他都會估計下一步的情形。

    可是,對方會有甚麼樣的行動,他畢竟不能完全估測得到!這時,他一蓄勢待撲,
只見那人手背向後一揮,「颼颼」兩聲響,又是兩道精光,向他疾射而來──這一次,
原振俠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兩柄飛刀!

    飛刀的來勢快絕,原振俠如果再向前撲過去,那等於是把自己的身體送上去餵刀。
所以原振俠身形凝止,看準了兩柄飛刀的來勢,一翻手腕,手指運勁,已經捏住了其中
一柄的刀尖。

    這自然非得眼明手快,而且手指上還要有強大的勁力,才能做得到。原振俠非但做
到,而且接下來的兩個動作,也漂亮俐落之極!

    他一捏住了刀尖,一揮手,「噹」地一聲,就用刀柄,砸開了另一柄飛刀。然後,
他再一揚手,手中的飛刀,已向那人反射而出!

    可是,他動作快,那人的動作也快。

    在原振俠接刀、砸刀、發刀的那一剎之間,他已打開了門,一閃而出,並且順手把
門用力關上。所以原振俠射出的刀,「啪」地一聲,釘在門上!

    在電光火石之間,事情有了這樣的變化,令得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怪叫聲
來!

    他知道,那人的身手如此之矯捷,不能在這個展覽館中把他制住,一給他逃了出去
,整個展覽館如此之大,再上哪裡找他去?

    可是雖然明知事情大大不妙,他還是立即衝向前,打開門,追了出去。

    外面十分寂靜,一出去,原振俠就看到在十來步之外,地上有著一副耳筒,那人早
已蹤影不見。原振俠聽得身邊有一陣聲響傳來,他一個轉身,聲響卻是由正在向前移來
的機械人發出來的!

    原振俠心情十分沮喪,柳絮要他幫忙,他一口答應,可是結果,卻被那人走脫了!

    就算柳絮不致於責怪他,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一時之間,原振俠不知如何才好──那人的動作如此之迅疾,原振俠想到的人之中
,只有那一對雙生女,良辰美景,才能和他比較。這是中國武術之中的特殊功夫:輕功
。而那人先是放飛針,後來又放飛刀,也都和傳統的中國武術有關。

    可以肯定這個人,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武術大師!

    這樣的一個人,和柳絮又有甚麼瓜葛呢?柳絮本身,又是甚麼人呢?

    如此一來,事情顯然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神祕了!

    原振俠思緒起伏,轉過身來,心中還在想著,該如何向柳絮說那人已逃脫了?可是
他一轉身,就看到了柳絮!

    他又一次不知道──未曾感覺到柳絮是甚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後!

    柳絮站在門口,手按在插在門上的那柄飛刀的刀柄,正在緩緩摸著,神情黯然。看
她的樣子,像是深知這柄飛刀的來歷。

    原振俠在這時候,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已經捲入了一件十分神祕的事件之中,可
是這事件是甚麼性質,他非但一無所知,而且完全無從揣測!他是為了參觀一件極現代
化,最前衛的藝術品而來的,可是在這裡,他卻見到了一個輕功絕頂,暗器驚人的武林
高手!

    他吸了一口氣,聲音聽來有點不自然:「怎麼一回事,時光倒流了?我要對付的,
究竟是現代藝術家,還是古代的武林高手?」

    他一開口,柳絮現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神情來。她先是一伸手,把插在門上的那一
柄飛刀,拔了下來,並沒有回答原振俠的話,轉過身,又像是在水面漂動一樣,向內走
了進去。

    原振俠忙跟在她的後面進去。只見她走到那柄被原振俠擋開的,另一柄飛刀之前站
定,以十分優美的姿勢俯下身,正確無疑地,把那柄刀也拾了起來,真叫人不相信她是
一個盲人。

    原振俠也直到這時,才看清楚那些飛針,每一枚都有五公分長,十分尖利。若是被
射中要害,就算針上沒有毒,也可以致人於死,而且數量極多,散落在地上的,至少有
五、六十枚之多!可知剛才,他當真是生死懸於一線!

    本來,原振俠對於自己並未能達到柳絮的要求,把那人制住,多少有點內疚。但這
時他想到了剛才死裡逃生,還能給對方以反擊,就覺得十分自豪。而且,他也感到,那
人如果是柳絮「想他出現的人」,那麼,她對那人,絕不會陌生。

    也就是說,柳絮不但知道那人身手敏捷,而且也應該知道那人擅於暗器。可是她竟
然沒有在事先提醒自己,以致自己幾遭不測!

    一想到這裡,原振俠心中,不免十分不滿。這時,柳絮就在他的前面,雖然白袍寬
大,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的身形窈窕,十分動人。原振俠又想到她曾經作出過的許諾,因
而對她不滿的情緒,也不是如何強烈。

    可是,柳絮接下來的行為,卻使得原振俠忍無可忍!

    柳絮在休息室的門口停步,並不轉過身來,語音也十分冷漠:「那人走了,他不會
再來,也再找不到他了。原醫生,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一時之間,幾乎會不過意來!

    因為柳絮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剛才還在懇切地要他幫助,並且作了「要甚麼樣的
報答都可以」的許諾,可是這時,卻下了逐客令!

    原振俠怒意之中,聲音自然也冰冷鐵硬:「要我離去?若是我剛才中了飛針飛刀,
不知道怎麼離去?」

    柳絮乾笑了一聲:「以閣下的身手,如果不能自保,如何還能助人?」

    原振俠冷笑:「助人不成,所以就被棄如敝屣了?」

    柳絮嘆了一聲,向前跨出一步,進了休息室。原振俠已經知道她會有更豈有此理的
行動,但他還是遲了一步。

    柳絮才一進去,休息室的門就關上,竟把原振俠關到了門外!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真想衝上去把門撞開來!

    他確然一下子就衝到了門前,可是沒有撞門,就聽到了柳絮通過擴音設備傳出來的
聲音:「是我不好,原醫生,我不該向你求助的!」

    原振俠失笑──他無法不笑:「真有趣,承諾的人沒有反悔;提出要求的,反倒後
悔了!」

    柳絮的身子震動了一下:「你可以收回你的承諾,我不會見怪。」

    原振俠陡然提高了聲音,以表示他心中的極度不滿,他道:「如果我收回承諾,我
不會原諒自己!」

    他說著,用力在門上踢了一腳,發出驚人的聲響來。同時,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竟
然會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和如此可怕的威脅:「你不開門的話,我有一千個方法可以
打開門來!」

    柳絮的聲音靜了一會,才又傳出來。她的聲音之中,有著極度的無奈:「這算是甚
麼?像是傳說中的某些神靈,易請難送?」

    原振俠狠狠地說:「也像傳說中的冤魂,一旦纏上了,就再難擺脫!」

    原振俠說著,再度舉腳,又在門上,重重踢了一腳,發出的聲響,更加驚人。

    他踢門發出的聲響,還在展覽館中悠悠不絕,門就打了開來。柳絮站在門口,神情
十分難以捉摸,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恍惚。

    她的聲音,聽來也飄忽不定:「原醫生,實際上,你已經無法實現你的承諾。我請
你制住的那個人已經走了,你找不到他,他再也不會在你的眼前出現!」

    原振俠一揚眉:「如果我有這個人的詳細資料,這個人就算躲到月球的背面去,我
也可以找到他!」

    一般來說,像原振俠所說的這種話,都是說「就算躲到了天涯海角,也可以把他找
出來」。但是才從「觀察地帶」回來的原振俠,眼光胸襟見識,都大大增加,「天涯海
角」都在地球上,而除了地球之外,還不知有多麼廣闊的天地,可供馳騁。所以,他自
然而然說了「月球背面」,替代了「天涯海角」!

    柳絮微側著頭,一時之間,沒有說甚麼。她的臉色,依然十分蒼白。

    過了一會,原振俠又道:「如果這個人對你十分重要,你可以不必後悔對我提出過
要求。」

    柳絮低下頭,緩緩除下了黑眼鏡。好一會,只見她胸脯起伏,氣息急促,顯然她的
內心,正在進行十分激烈的內心爭鬥。

    原振俠在耐心等待她有所決定。過了好一會,柳絮才長嘆一聲,幽幽地道:「這…
…這是一個太長的故事。」

    原振俠忙道:「不要緊,我有的是時間──如果你不喜歡在這裡,可以到另外更適
合的環境去!」

    柳絮又嘆了一聲,微昂起頭來,對著原振俠。她的俏臉之上,出現了十分楚楚動人
,有難言之隱的神情來。這種神情,看了叫人心軟,不忍心再去逼她說出甚麼來。

    可是原振俠知道,自己在這時刻,絕不能心軟──這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柳絮是
不是肯把心中的祕密吐露出來,就決定在這一時刻。

    所以原振俠硬著心腸,言語堅定:「你的問題,看來絕不是你個人的力量所能解決
。而如你需要他人的幫助,你就不能把祕密藏在心裡!」

    柳絮的神情更為難,她急促地擺著頭,不斷搖著,口唇發顫。原振俠沉聲喝:「別
搖頭,點頭!」

    他說著,逼進了一步,雙手突然伸出,捧住了柳絮的雙頰,不讓她再搖頭。

    柳絮沒有掙扎,只是雙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臂,她的口唇顫動得更甚。

    原振俠的雙手,捧住了她其潤如玉的俏臉,心中已經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時,
他忽然起了一個衝動,就在柳絮顫動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世界彷彿有千分之一秒的停頓。原振俠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容易控制自己感情的人
,可是剛才那一吻,實在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在內。

    他只是看到柳絮的唇,不斷在抖動,想說甚麼,而又始終提不起勇氣說。

    所以,他才想藉一個輕吻,鼓勵她一下,使她有勇氣,把深藏在心底深處的祕密說
出來!

    可是他絕沒有料到,這一吻,竟然會有那麼奇妙的、如同電擊一樣的震動!

    柳絮的唇柔軟,由於內心的焦慮,還略顯乾燥,而且,她連唇都是涼的!

    可是為甚麼呢?原振俠後來怎麼想都想不通,何以那輕輕的一吻,會有那麼奇妙的
、難以形容的感覺!

    原振俠可以肯定,柳絮在那一吻間,所受的震撼,一定遠在他之上!這一點,可以
從她的反應之中,清楚地感覺出來。

    柳絮先是一震,接著,她整個人是一陣急促的顫抖。然後,就像是忽然變成一塊石
頭一樣,除了她的雙手,把原振俠的手臂抓得更緊之外,她的生命都似乎不再存在!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扶著柳絮,進了休息室,把門關上,柳絮這才陡然轉過了
身去。原振俠把一杯酒遞向她,她接了過來,手又發了一陣抖,才一口把酒喝完。在她
蒼白的俏臉上,又迅速地升起了兩團紅暈來。

    原振俠再過去,扶著她坐了下來。原振俠坐在她的對面,也不再出聲催她說。

    約莫在十分鐘之後,柳絮臉上的紅暈,才漸漸褪去。她吁了一口氣,一開口,聲音
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你要知道,現在,你還可以置身事外。而當你聽了你想知
道的祕密之後,你也等於是無間地獄的一份子,再也難以擺脫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沒有想到,柳絮一開口,話就說得如此直接!

    而且,柳絮的話中,也有他不明白的地方,甚麼叫作他會成為「無間地獄的一份子
」呢?

    原振俠還沒有提出疑問,只是由於柳絮的話太怪,所以在他的喉間,自然而然,發
出了一下輕微的聲響,柳絮已然覺察了!

    她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是的,我來自無間地獄。」

    原振俠仍然無法理解。他對無間地獄的認識,來自佛經所載,可是,柳絮說她是來
自無間地獄,卻完全無法從實際上去理解!

    所以,過了一會,他才道:「你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無間地獄?」

    柳絮的語音黯然:「我不知道無間地獄還有真的假的之分?」

    原振俠見她說得這樣認真,也感到了十分疑惑。對方又看不見他的神情,所以他仍
然追問:「我還是不明白──你堅稱自己來自無間地獄?」

    柳絮道:「原醫生,一個只有無窮無盡苦楚的所在,稱之為無間地獄,你說對不對
?」

    原振俠鬆了一口氣:「象徵式的,唉,小姐,有一點不同。真正的無間地獄,是收
拾曾作惡的靈魂。你所舉的例子,自然不同,更多無辜的人,會被投入無邊苦楚的環境
之中!」

    柳絮垂下頭:「無論怎麼說,我就是來自這樣的一個環境。」

    原振俠進一步問:「是不是可以具體一些?」

    柳絮卻不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人……他也是……來自無間地獄!」

    原振俠不由自主,嘆了一聲,因為柳絮的話,他更加不明白了!

    原振俠知道,柳絮所謂的「無間地獄」,是象徵式的,意思是一個苦難無邊的環境
。她就是來自那個環境之中,而那個怪客,也來自同一環境。

    可是,他們相互之間的情形,為甚麼又那麼奇特呢?首先,是柳絮利用了展出一個
題為〈無間地獄〉藝術品作為「陷阱」,引那個怪客出現。

    那怪客果然出現,可是卻十分小心戒備,可能他也明知那是一個陷阱──兩個來自
同一環境的人,為甚麼相互之間,竟然如此爾虞我詐?而且,互相對對方如此害怕?

    這算是甚麼樣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甚至於不知道如何發問才好!

    他望著柳絮,看出柳絮的神情,十分激動,她取下了黑眼鏡,緊閉著眼。可是原振
俠卻看到她眼縫之中,似有淚水滲出來。

    柳絮在這時,也伸手抹了抹眼,她的聲音相當乾澀:「我不會流淚,無淚可流,別
忘了我是從無間地獄來的,豈會流淚?」

    原振俠對她那種說話的方式,有點不滿,所以他道:「少說抽象的話,多說具體的
事!」

    柳絮一昂頭:「好!剛才的那個怪客,他是一個阿傍羅剎!」

    原振俠一下子沒有聽懂柳絮所說的最後四個字──那是一個專門名詞,平時,不是
很常聽得到。所以儘管柳絮說得十分清楚,可是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也就自然聽不
懂。

    原振俠怔了一怔:「甚麼?」

    柳絮又說了一遍,這次,還有了補充:「阿傍羅剎,地獄中的阿傍羅剎!」

    這一次,原振俠自然聽懂了!可是在聽懂了的同時,他的思緒卻更加混亂了!

    柳絮把那人稱為「阿傍羅剎」,那人自然不會是真正的阿傍羅剎。因為真正的阿傍
羅剎,只存在於佛教神話的地獄之中,是地獄的獄卒。他們的外形,在佛經故事之中,
也有相當具體的記載,牛首,人臂,手持鋼叉,十分兇惡。在《鐵城泥犁經》和《五苦
章句經》中,都有同樣的描述。

    阿傍羅剎的記述,在佛教傳入了中國之後,逐漸演變的佛經故事之中,也有十分具
體的記述。他們的身分仍然是地獄的獄卒,名字則變成了牛頭、馬面。說「阿傍羅剎」
,不容易明白那是甚麼,但是說牛頭馬面,小孩子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心念電轉,他立即想到,柳絮說那怪客是阿傍羅剎,自然也是象徵性的。用
這樣的身分來象徵,自然表示這怪客,是某種權力的掌握者。原振俠腦海之中,首先浮
起的景象是,古代的奴隸社會,大批奴隸沒有自由,只能得到最低程度和最粗糙的食物
供應,地位和畜牲一樣。可是卻要做繁重的苦工,甚至被挑選出來和猛獸決鬥,以娛樂
奴隸主。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一個兵卒,一個軍官,或是一個手持皮鞭,可以隨意鞭打奴隸
的管工,自然也可以用地獄中的阿傍羅剎來作譬喻!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覺得自己
明白了許多,他也不管柳絮根本看不見,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他是來自地獄的
阿傍羅剎,而你,是從地獄之中逃出來的!」

    柳絮像是想不到原振俠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隱喻,她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垂下頭去
。她把頭垂得十分低,所以原振俠可以看到她腴白的頸項。

    原振俠把一句話考慮了很久──因為這句話,說出來,會十分殘忍。可是他考慮的
結果,還是非說不可,他道:「所以,那阿傍羅剎要找到你,把你拘回地獄去!」

    果然,原振俠這句話一出口,柳絮的身子,就劇烈地發起抖來。原振俠看得十分不
忍,走近她,雙手放在她的肩頭之上。這樣做,當然無法按停柳絮的身子,使她不再發
抖,但至少也可以起相當的鎮定作用。當原振俠的雙手用力按住了柳絮的身子時,他感
到柳絮的身子相當涼,很有點真實的「冰肌玉骨」的味道。雖然隔著衣服,可是感覺也
十分異特。

    原振俠感到自己對種種奇怪的現象,已經摸到了頭緒。所以他又道:「你知道他正
在行動,所以先發制人,想把他引到你的面前來,然後再設法對付他!」

    柳絮深深地吸一口氣,伸手把原振俠的手,自肩頭上移了下來,放在自己的頰邊─
─她的臉頰也十分清涼。然後她緩緩點了點頭!

    原振俠心中一凜:「是不是我突然出現,破壞了你原來的安排!」

    柳絮對原振俠的這句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原振俠放慢了語調,再追問了一遍!

    柳絮幽幽地嘆了一聲,她的神情恍惚,說的話也飄忽!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腦部活動,十分迅速,他已經作了種種的設想。

    首先,他想到的是,柳絮口中的所謂「無間地獄」,就算是象徵式,也很值得研究
──這些地方,是在地球上,還是根本不在地球上──像他曾經經歷過的「幽靈星座」
一樣,是另一種形式的空間?

    如果是在地球上,那麼,又在甚麼地方?

    柳絮的回答,來得如此飄忽,又是甚麼意思?他不由自主,又喝了一大口酒。因為
眼前這個玉雕一樣的美女,簡直每一個細胞都是一個謎團!

    原振俠在等著柳絮作進一步的解釋,柳絮吁了一口氣:「本來,我有對付他的計畫
,可是十分冒險,一點把握也沒有。所以,我一知道了你的身分,就立刻決定放棄原來
的計畫,請求你的幫助!」

    原振俠心中悶哼一聲,他想到的是:改變了原來的計畫,決定利用我!

    直到那時為止,原振俠對柳絮,雖然同情而且願意給她幫助,可是他總覺得柳絮的
行事方式,十分詭詐,不是光明正大,而是鬼頭鬼腦。例如,一上來甚麼也不肯說;又
例如,那怪客的暗器出神入化,她事先也不說;而那怪客一離去,她就下逐客令。即使
是現在,她的話,也不盡不實!

    原振俠雖然沒有出聲,可是異樣的沉默,也就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滿。而柳絮的感覺
十分靈敏,又一次得到了證明,她壓低了聲音:「你對我不滿意?」原振俠既不承認,
也不否認,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柳絮長嘆一聲:「在我來的地方,人和人之間,習慣了互相殘殺,不是你殺我,就
是我殺你。

    「為了可以殺人,為了不被別人所殺,就必須有一種適者生存的方式。你可想而知
,那種生存方式的內容是甚麼樣的!」

    柳絮用十分平淡的語調,說出這番話來。可是原振俠聽了,卻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
意!

    他自然可以想像在這種情形下,適者生存的內容是怎麼樣的!

    為了不被人殺害和為了殺害別人,人和人之間,就只有欺騙兇殘詭詐虛假,種種人
性最醜惡的一面,都會被發揮到淋漓盡致!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情,沒有愛,沒有親,沒有真,沒有善,沒有美。人和人
之間只有猜疑、嫉妒、殘害和鬥爭!

    這樣的生存方式,這樣的環境,用無間地獄來作象徵,倒也十分恰當!

    柳絮又道:「所以,我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我已經盡量使自己的生存方式正常化。
但如果還不能達到正常生活方式的話,請你原諒我吧!」

    柳絮這一番話,更是說得委婉之至,她的神情,也十分淒楚動人。原振俠也不禁長
嘆了一聲。

    柳絮又道:「或許你覺得我利用了你,可是我一知道了你是誰,就立刻把你當作了
我心目中的阿竭多!」

    原振俠又要想上一想,才明白「阿竭多」代表了甚麼。那也是來自佛教神話,是一
個神,是東方的光明之王,自然是一個普救眾生,給眾生以光明的神!

    看來,這是柳絮的習慣──引用佛經神話,來豐富她的語言。

    原振俠苦笑:「我哪有這麼偉大!而且,我非但沒有幫助你,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那……阿傍羅剎走了之後,自然不肯就此干休,他會怎麼對付你?」

    柳絮苦笑:「我怎麼猜測得到?歷史上累積下來,人害人的方法和花樣有千萬種,
我實在無法一一提防……我早就知道是逃不脫的,要是可以脫身,那也不叫無間地獄了
,是不是?」

    她說到最後,微抬起頭來,面對著原振俠。她俏臉蒼白,秀麗絕倫,又流露出一種
難以形容,深入骨髓的悲愴,叫人怦然心動。

    原振俠又自然而然,捧住了她的雙頰。她則緊緊按住了原振俠的手背,像是生怕原
振俠鬆手脫開。

    在這時候,原振俠的思緒,又紊亂之極──他又想起了海棠!

    他到這裡來,本來就是因為「柳絮」這個名字,使他有所聯想,但是多方試探卻不
得要領,他已經放棄了。可是這時,從種種跡象看來,柳絮的情形,卻又和海棠十分相
似!

    海棠何嘗不是千方百計,想脫離控制她的組織?那強大的組織,何嘗不是可怖之極
的一種環境?將之形容為無間地獄,也不算是過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柳絮又喃喃地道:「無間地獄是逃不脫的,逃得脫的,就
不是無間地獄!」

    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他脫口道:「不!我知道有人逃脫過!」

    柳絮的身子陡然震動,剎那之間,兩人都不出聲,靜到了極點。原振俠可以肯定,
這時如果把柳絮的嬌軀拉過來,摟在懷中,一定可以感到她劇烈的心跳!

    過了好一會,柳絮才開口,聲音極低:「不,你不可能知道無間地獄的……真相!


    原振俠又回到了曾經問過她的問題:「你對海棠這個名字,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柳絮把「海棠」兩字,喃喃地唸了好幾遍,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她抬起頭來,面
對原振俠片刻,又低下頭去,低聲道:「奇怪!」

    原振俠握住了她的手:「怪在何處?」

    柳絮的回答,若是換了別人,一定聽不明白,可是原振俠卻一聽就明白了。而且,
他聽明白了之後,心頭狂跳,連呼吸都為之急促!

    柳絮的回答是:「奇怪在……為甚麼沒有海棠……這個名字!」

    就這樣聽來像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令得原振俠在心中狂叫:我的猜想是事實!柳
絮正是海棠的一伙!

    以海棠的那個組織,對海棠那伙人的命名方式來說,海棠是一個十分現成的名字,
沒有理由不採用,所以柳絮奇怪為甚麼沒有人叫海棠。

    事情有點複雜,因為事實上是有人叫海棠的,只不過那個叫海棠的美女,為了不甘
心再做人形工具,為了要脫離組織,為了要離開無間地獄,得到了外星朋友的幫助,不
但把她的一切資料,在電腦記錄中完全消除,而且也在若干人腦的記憶中徹底消滅!

    所以,她們對海棠這個人,不會再有任何印象。只是奇怪何以在她們的一伙人之中
,竟然會沒有一個人叫海棠的!

    原振俠想到這一點,心中大是感慨──海棠以無比的毅力,做到了這一點,而且再
加上她外形的徹底改變,甚至換了一個身體!

    然而,即使做到了這一切,海棠在心理上,還是不認為她自己已經完全逃脫了!地
獄的陰影,一直籠罩著她,以致她寧願捨棄地球人美麗的軀體,而轉化成為看來像章魚
一樣的外星人!

    只有在經過了這樣的改變之後,海棠才算徹底自無間地獄中逃了出來!海棠的逃亡
過程,驚險萬分,曲折離奇。還不知有多少人,包括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力量的幫助,才
算是達到了目的──這一切經歷,原振俠都曾參與其事,所以這時想起來,格外驚心動
魄!

    原振俠在那一段短暫的時間中,沒有出聲。柳絮還在自言自語:「沒有人可以逃出
無間地獄!」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有!」

    柳絮又震動了一下,身子向前,靠了一靠。她並沒有出聲,可是她的神情,表示了
她心中的極度疑惑,而急切想知道經過。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海棠的事,要說的話,絕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得完的!

    (海棠的事,在原振俠傳奇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她自從在《精怪》故事中出現
之後,一直在原振俠醫生的傳奇經歷之中,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而她終於歷盡艱難,
逃脫了組織的經過,則在《迷失樂園》這個故事中有詳盡的記述。)

    所以,原振俠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有許多事要告訴我,我也有許多事要告訴
你,我不認為這裡是詳談的好地方!」

    柳絮對原振俠的話,似乎沒有甚麼反應。

    原振俠又道:「阿傍羅剎已經發現了你,不會放過你的。這裡不安全!」

    柳絮抿著嘴,一動也不動,可以看出她正在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她才用十分惘
然的聲音問:「哪裡才是安全的地方呢?」

    這個問題,聽來十分簡單,可是也不容易回答。哪裡才安全呢?原振俠首先想到的
,是巫師島,那個在加勒比海中的小島,簡直是世外桃源!可是女巫之王瑪仙不在,她
不知道在多少光年之外,浩淼宇宙的深處航行。不通巫術的原振俠,自然也不敢踏上巫
師島半步!還有甚麼地方呢?觀察地帶自然也好,可是太遠了,不是普通力量所能達到
的,要去,又要借助康維十七世的力量。而且,到了觀察地帶之後,落腳何處呢?是帶
柳絮去見海棠嗎?

    原振俠想到了這裡,陡然想起了康維十七世這個奇特無比的三晶星機械人──或許
不應該再稱他為機械人,因為他有思想,是一種新生命形式的人,應該承認他是真正的
人!

    康維的巨宅,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同時,原振俠雜亂的思緒之中,也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一點。當日,海棠利用一卷錄
音帶,向認不出她來的原振俠,解釋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時,曾這樣說過:「……愛神
不但把有關我的電腦資料都消除掉,而且,還進一步消除了幾個主要人物的腦部記憶。
在電腦和可以控制我的人的記憶之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存在過!」

    這時,海棠的這幾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又清楚地在原振俠的耳際響起!

    重要的是,幫助過海棠的愛神星人,並不是消除了所有人對海棠的記憶,而是「幾
個主要人物」、「可以控制」她的那些人的記憶。

    海棠的不再存在,只是發生在「主要人物」和「有控制權」的人身上。

    而柳絮對海棠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說明了甚麼呢?

    在那一剎那,原振俠不禁心頭狂跳──他感到自己有了十分重要的發現,他知道事
情絕不只是自己知道的、想像的那麼簡單!

    關鍵是在:柳絮是甚麼身分?

    如果無間地獄的假設成立,那麼,柳絮在這個地獄中,擔當的是甚麼角色?

    一句話,原振俠已經要衝口而出,可是他在緊要關頭,還是將那句話,忍了下來。
他感到,自己被柳絮美麗的外貌,神祕的身分所迷惑了,尤其她是一個盲人,更能得人
同情。在至今為止,還是撲朔迷離的情形下,要是給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只怕會對自己
造成極大的不利!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原振俠才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那句話是:「剛才那個怪客,你把他比喻為
無間地獄中的阿傍羅剎,請問,你自己又是甚麼角色呢?」

    原振俠如果問出了這句話來,就表示他對柳絮的身分,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如果
柳絮不懷好意,就會加速對付他!

    原振俠感到在這時候,自己還是扮得笨一些才好。

    所以,他不出聲。柳絮忽然問:「你想到了甚麼?你感到了震動!」

    柳絮的感覺,竟然敏銳到了這種地步,原振俠也不免暗中吃驚,但他應變敏捷:「
我想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是我的一個朋友的住所。我這位朋友,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
物,很肯助人。」

    柳絮「啊」地一聲,說出了一個名字來,問:「他?」

    原振俠搖頭:「不是那位先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人物。我可以要求他派飛機來接
我們,他的飛機,很多國家都給他特權!他在希臘。」

    柳絮緩緩搖著頭,有調侃的神情:「這不是開玩笑嗎?希臘到這裡,至少要十多小
時,有這段時間,我們甚麼話都說完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但是為了短期的安全,也為了長期的安全!」

    柳絮現出感激的神情,片刻之間,又凝如玉雕,這才道:「好,請你安排。」

    原振俠道:「第一步,自然要先離開這裡!」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十分慎重。因為他知道,柳絮口中的來自無間地獄的
阿傍羅剎,陡然已發現了柳絮的蹤跡,那麼,接踵而來的,必然是不絕的追捕或追殺。
其間的經過,可能極驚心動魄,而自己,已經無可避免地捲入了這一漩渦之中了!

    柳絮所想到的,可能和原振俠一樣,所以她的神情,也十分凝重,她遲疑了幾下:
「這裡,比較起來,還算是相當安全的!」

    原振俠搖頭:「第一、這裡沒有舒適生活的條件;第二、你總不能直接由這裡到希
臘去──從這裡到希臘的途中,危險必然存在,我們也必須共同去冒這個險!」

    柳絮垂下頭來,她的雙肩聳動著,可以看出她的心情相當激動。至少有半分鐘之久
,她才抬起頭來,在她的雙眼中,淚光瑩然。那雖然不能替代明亮的眼光,但是也使她
生色不少。

    她喃喃地道:「我們……共同……去冒這個險……」

    她重複著原振俠的話,可見,原振俠的話,正是令得她心情激動的原因。她雖然沒
有甚麼感激的話,可是她的行為,卻已表明了她的感激。她的口唇在微微發著抖,令得
原振俠幾乎忍不住又想去吻她一下。

    原振俠的安排是,通過了他的朋友蘇耀西,安排訂下屬於蘇氏集團管轄的,一家豪
華酒店的頂層。

    那酒店的頂層,專供重要人物使用。所以,不但有極其嚴密的保安系統,而且,還
直通屋頂的直昇機停機坪,可以由酒店直赴機場──原振俠準備請康維十七世派他的私
人飛機來接。

    那樣,遭受襲擊的可能性,也可以減到最少了。

    原振俠在休息室中,和蘇耀西通了電話。蘇耀西自然一口答應,他還開原振俠的玩
笑:「怎麼一回事,聽說你那美麗絕倫的女巫,做了奔月的嫦娥,到外太空去了?」

    原振俠悶哼一聲:「並不幽默!」

    蘇耀西又笑:「需要總統套房來安置一位女士?當然是美女了!她是甚麼身分?一
位女王?是你的新歡?」

    原振俠沒好氣:「是來自地獄的冤魂!少廢話,快吩咐下去!」

    蘇耀西「哈哈」大笑:「遵命!」

    原振俠和蘇耀西極其熟稔,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開玩笑。原振俠估計在一旁的柳絮
,必然也聽到了蘇耀西的話(她的聽覺如此靈敏),所以放下電話之後,向她看去,卻
見她正在沉思,沒有甚麼特別的表示。原振俠不禁苦笑,蘇耀西所說的「新歡」,自然
是開玩笑,可是捲入了這個漩渦之後,漩渦會把自己拋到甚麼地方去,卻全然不可估測


    原振俠沉聲道:「我們該離開這裡了,你如果有特殊的方法保護自己的話,應該戒
備!」

    柳絮輕咬了一下下唇,點了點頭。她向原振俠伸出手來,原振俠握住了她柔軟而又
冰涼的手,和她一起離開了休息室。

    在展覽館之中,柳絮像是對自己的作品,十分依依不捨。她雙手撫摸著那大立方體
,繞著那個大立方體,緩緩走了一轉。

    原振俠趁機,在地上拾起了十來枚,剛才那怪客射出來的利針,插在手腕邊的衣袖
之上。他雖然沒有發射利針的機簧,但這些利針,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作為保護自己
的工具──這正是他剛才提醒柳絮戒備的意思。因為他估計,柳絮的身邊,也可能有相
當厲害的殺人武器在!

    出了展覽館,由於夜更深,整個建築群之中,也更加寂靜。乘坐著電動車到停車場
去的那一段過程,他們像是通過了一個死域──有光,有建築物,可是靜得一點聲音也
沒有!然而,那又絕不代表平靜,他倆都知道,不知有甚麼樣的危機,會突然發生!那
「阿傍羅剎」可能會從暗中突然撲出來,把柳絮拘回無間地獄去!

    所以,柳絮的手,越來越冷,也和原振俠的手,越握越緊。

    那一段只不過是三分鐘的路程,竟然像是漫漫長途一般,逼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好不容易,到了原振俠的車子之旁。

    一路上,原振俠心情緊張,但還是在小心觀察,所以能夠肯定沒有人在跟蹤。

    一到了車旁,他先從電動車中一躍而下,打開了車門,再輕輕一拉柳絮。柳絮的身
子十分輕盈,被他一拉之下,嬌軀先是向他軟軟地靠來,令得原振俠陡然吸了一口氣,
動作停止了半秒鐘,這才低聲道:「請上車!」


    他牽引著,柳絮很容易就上了車。

    原振俠身子一聳,一面把柳絮這一邊的車門關上,一面身子已翻過了車頂,到了另
一邊,又拉開了車門。

    在這時,他注意到,偌大的停車場上,除了他的車子之外,只有一輛曾在他來的時
候,引起過他注意的那輛象牙白的名貴跑車還在!

    當他才看到柳絮的時候,曾一度把柳絮和這一輛車子聯繫起來,但知道柳絮是盲人
之後,自然放棄了這個念頭──雖然他感到,人和車之間是如此配合,可是一個盲人,
神通再廣大,感覺再靈敏,也決計無法駕駛汽車的!

    原振俠動作極快,一下子發動了引擎,而且立刻把車速提高,車子像箭一樣射出去


    像原振俠這樣性格的人,自然也嗜好追求速度。在他認識了戈壁沙漠這一對機械活
寶之後,兩人自告奮勇,替他裝配了這輛外表看來,其貌不揚,但性能之佳,卻難以想
像的車子。這時超絕的性能一發揮,真是名副其實,像風馳電掣一樣!

    柳絮吁了一口氣,低聲道:「速度好高!」

    原振俠點頭:「若有跟蹤,可以擺脫!」

    柳絮沒有再說甚麼,一直到車子駛進了市區,原振俠才減慢了速度。

    在這十分鐘的行程之中,原振俠和柳絮之間,交談絕少,但原振俠思緒起伏,想了
很多。他想到的是,那怪客,如果真的來自可以和無間地獄相比擬的可怕環境,又負有
對付柳絮的任務,而且,他又發現了柳絮的蹤跡,除非他只會用飛刀飛針這一類古代的
武器,要不然,在那段車程之中,至少有超過一百種方法,可以令柳絮連人帶車,一起
毀滅!

    剛才原振俠一直處在極緊張的狀態之中,也與這一點有關,因為剛才經過的公路,
靜到了極點!

    進入了市區之後,原振俠略為鬆弛了一些。因為要下手,沒有不在郊外下手,而等
到了市區再下手的道理!

    當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的時候,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性問
題!

    他肯定的是:那怪客,是要把柳絮捉回去,並不是要把她殺死!

    雖然柳絮如果被捉回「無間地獄」去,遭遇可能比死還要悲慘,但是那對他們如今
的處境來說,十分有利。因為至少,暫時沒有生命的危險,而且對對方來說,行動也困
難得多。

    因為如果要把他們置於死地,一枚小型火箭,就可以達到人車俱毀的目的。而且,
還可以在遠距離發射,十分難以防禦。

    如果要把柳絮捉回去,那麼,必須有面對面的行動,原振俠自度可以應付,他也相
信柳絮也有應付的能力!

    原振俠在肯定了這一點之後,就問:「那個阿傍羅剎,目的只是想把你拘回去?」

    柳絮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嘆了一聲,過了一會,才道:「我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對付
我!」

    原振俠追問:「通常的慣例呢?」

    柳絮又呆了片刻,才道:「我不明白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這回原振俠說得直接了很多:「通常,有成員逃脫,組織是怎麼對付?」

    原振俠在這時,不再使用「無間地獄」這個代替的稱號,而直接使用了「組織」這
個名詞。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正式的名稱──當他和海棠在一起的時候,海棠曾不止一
次地告訴過他,「組織」的控制是如何嚴密,「組織」對付叛逃者的搜捕,是如何不容
情,以及「組織」處理叛逃者的手段,是如何毒辣!

    他這時用了「組織」這個稱呼,也想看看柳絮會有甚麼異樣的反應。

    柳絮震動了一下,口唇掀動,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從唇形看來,她正是在重複
著「組織」這兩個字。然後,她才道:「沒有通常的慣例,因為根本未曾有人,有過像
我這樣的情形!」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正想再一次告訴柳絮,有人逃出來過,逃出來的人叫海棠,徹
底地逃走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柳絮就又道:「雖然你一再說過,曾有人逃出來,可
是我不相信!」

    原振俠笑了一下:「我們曾有交換故事的約定,到時你就可以知道了!」

    柳絮又嘆了一聲:「有些人,編製故事的本領很大!」

    原振俠忍不住道:「你說你自己?」

    柳絮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甚麼。而這時,車子已經駛到了酒店的大門。

    蘇耀西不知是怎麼吩咐的,酒店方面的安排,隆重得驚人。一幅紅地氈已鋪在酒店
門口,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銅樂隊!

    這實在令原振俠啼笑皆非!

    他和柳絮選擇了這個地方來「避難」,可是蘇耀西一定誤會了他的意思,把他和柳
絮,當作國賓級的貴賓來歡迎了!

    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想要解釋也不可能。所以原振俠扶著柳絮,在悠揚的銅
樂演奏之下,在紅地氈上向前走。他心急著進酒店去,可是卻又不能走得太快!

    幸而他看到,有不少保安人員在,大抵不會出事,這才放心了些。在他身邊的柳絮
,卻無論如何,無法想像發生了甚麼事,她現出了惶惑的神情:「怎麼了?發生了甚麼
事?」

    原振俠苦笑:「他們在舉行盛大的歡迎!」

    柳絮有點駭然:「有這麼必要嗎?唉,到現在為止,好像……並沒有……意料之中
要發生的事發生?」

    原振俠嘆了一聲,已扶著柳絮進入了大堂,接受酒店經理的歡迎。

    經理陪著他們,到了通向頂樓的專用電梯之前,問道:「請問有甚麼特別的需要?


    原振俠立時道:「有,需要特別加強的保安,不接受任何打擾,準備直昇機坪,以
備隨時應用!」

    經理連聲答應著,一面不免好奇地偷看了柳絮幾眼。柳絮這時,仍然戴著那副黑眼
鏡,看來高傲而且冷漠,可是絕無法猜測她真正的身分。

    經理揮了揮手,就有三個人趨前,和經理一起,隨著原振俠和柳絮,一起進了電梯
。經理在電梯之中,向原振俠介紹了保安主任──一個看來十分精悍的青年人。原振俠
的吩咐是:「在我們逗留期間,可能會有人圖謀不軌,所以要加強保安!」

    保安主任十分有信心:「請放心,頂樓的安全設計,是最先進的!」

    原振俠儘管心急知道柳絮的「故事」,也心急和康維十七世聯絡,可是對酒店方面
盛意的歡迎,也無法拒絕。尤其,有點手續,必須進行。例如到了頂樓之後,第一步,
就是先認識頂樓所有的工作人員,以免被人矇混了進來生事!

    等到豪華絕頂的總統套房之中,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四周變得十分靜。柳
絮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出,原振俠已經察看了整個套房的結構,一共有五間臥室之多。
他這時,推開了其中的一間,走了進去,隨口道:「很快我們就可以開始互相講故事了
!」

    原振俠進了那間臥室之後,又推開了浴室的門,要使用浴室。

    這是很普通的事,原振俠也沒有預料會有甚麼意外發生。剛才在電梯中,保安主任
告訴過他,所有的窗子,全是強力的鋼化玻璃,子彈是射不穿的!原振俠走向臉盆,手
才碰到了十八K金的水龍頭,他就聽到,一邊的窗子上,有輕微的「啪啪」聲傳出來。

    本來就十分警覺的原振俠立時循聲看去,而且立即肯定了,聲音是來自窗外──聽
起來,像是有人在窗外,用手輕叩著窗上的玻璃!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盯著窗子片刻──窗前垂著窗簾,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而那
種「啪啪」聲,則仍然在持續著。

    原振俠自然非去看個究竟不可,他大踏步向窗子走去,一下子,就掀起了窗簾──
在這之前,他心念電轉,作了許多設想,甚至在窗外,出現的是一張惡鬼羅剎的臉,他
也不會感到意外。

    可是,他看到的情形,還是令得他呆了一呆。他看到有一隻紙質的鷹,十分簡陋,
那是一種十分原始粗糙的一種兒童玩具,利用橡皮圈作「動力」,可以使鷹的雙翼,有
拍打的動作。這隻紙鷹,看來被膠水簡單地固定在窗上,等原振俠看到它的時候,雙翼
的撲打動作,已經十分緩慢,快要停下來了!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這是甚麼人在開玩笑?

    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在保安如此嚴密的情形下,要把一隻紙鷹,固定
在外面,這一點,已絕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事!而且,那是一隻鷹,並不是一隻燕子
或是一隻蜻蜓。那使他聯想起他的好朋友,有亞洲之鷹稱號的羅開!

    那是不是羅開的作為呢?如果是羅開,他自然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於是,原振俠就
湊近去看,他也立即發現,在鷹翼之下,有一行小字:「原醫生,只給你一人的訊息:
十萬火急,請電──」

    那是一個電話號碼,再接下來的署名是「鷹的朋友」。

    在這四個字之後,還有用更小的字體,寫著一組數學公式:

    A=B,  B=C,  ∴A=C。

    這是十分簡單的數學公式,原振俠也在一看之下,就明白了它的意思。因為那個人
自稱是「鷹的朋友」,原振俠也是鷹的朋友,根據那個公式,這個人和原振俠,自然也
是朋友!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在玻璃上按了一按,記住了那個電話號碼。然後放下
了窗簾,轉身走了出去。他知道,那不知是甚麼人,既然有方法放下了這紙鷹,自然也
有方法把它弄走的!

    他回到了客廳,看到柳絮自另一間房間走了出來,神情有點驚異。她踏在房門口,
道:「剛才我在浴室,聽到窗外有聲音發出來,像是有人……在用手指叩窗子!」

    原振俠心中一動,想起了鷹翼上的那一行小字:「只給你一人的訊息」,他盡量使
自己的聲音平淡:「不會吧,我去看看!」

    他走了進去,在浴室的窗前,掀開窗簾,看到了同樣的紙鷹,同樣的字句!

    剎那之間,原振俠的思緒,紊亂之極!

    因為事情實在有不可思議的神祕!

    看來,那個留字人,在每一間浴室的窗外,都作了同樣的佈置──這是十分聰明的
行動,原振俠總要使用浴室的,一使用浴室,他就有機會得到訊息。

    令得原振俠感到神祕的是,留字人必須知道柳絮是一個盲人,那才能令訊息只傳給
原振俠,而柳絮只能聽到「啪啪」聲。

    原振俠可以肯定,柳絮在聽到了「啪啪」聲之後,曾掀開窗簾研究過。但是一個盲
人,無論如何,無法知道玻璃外面有著甚麼!

    這時,柳絮的聲音,在浴室的門口響起:「那……是甚麼聲響?」

    給原振俠的訊息,如果不是通過有「鷹」的標誌來傳遞,原振俠一定會據實以告。
可是,鷹的標誌,卻使原振俠有信心,留字人至少不是敵人!

    而且,他接到的訊息之中,有強烈的令他提防柳絮的意思在內,再加上他自己對柳
絮的身分,也不是毫無懷疑,所以他隨口道:「一隻甲蟲!」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在玻璃上拍打了兩下。剛巧在這時,紙鷹的翼,也停止了搖
動。

    原振俠突轉過身來,看到了柳絮現出一個古怪的神情。

    柳絮的那種神情,是明顯地在告訴人,她並不相信原振俠的話,可是又無可奈何!

    但是,就在一瞥之間,她就回復了正常,還發出了恍然大悟似地「哦──」的一聲
。可知剛才,原振俠轉身太快,她並未察覺──盲人的感覺再靈敏,總不及正常人!

    原振俠看到了這情形,心中不禁嘆了一聲,自己對自己道:請你不要和我敵對,因
為我就算勝過了你,也勝之不武,心裡會難過!

    原振俠是應柳絮的求助,才會處在這樣的境地之中的。可是這時,他越來越感到,
自己竟有可能處於和柳絮敵對的位置上!反倒是那個神祕的留字人,才是朋友!

    柳絮揚了揚眉,伸手摸索著──盲人在陌生環境中的習慣動作。當她在雙手摸索的
時候,同時來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她的手碰到了原振俠的身子,就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
。原振俠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引領到一張沙發前,讓她坐了下來。

    原振俠這時,心念電轉的是:那留字人要他十萬火急,打那個電話,必然是有十分
重要的事通知他。

    那人打著亞洲之鷹的招牌,又用了這樣古怪與巧妙的方法和他聯繫,使原振俠意識
到,「十萬火急」,必非虛言,而是真正有十分重大的事!

    那人為甚麼不打電話給他呢?只有一個可能:怕被柳絮聽到他們交談的內容!而且
,原振俠吩咐過,不受任何打擾,電話也打不進頂樓的總統套房來!

    也就是說,原振俠需要在不被柳絮知道的情形下,和留言人通話!

    別以為在這個過程之中,會有甚麼勾心鬥角的鬥智場面出現。原振俠只是簡單地道
:「對不起,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我會爭取分秒,立刻和希臘的朋友聯絡!」

    他說著,就走了開去。在經過一張桃木几的時候,就把一隻無線電話,自充電器上
,取了下來。

    他知道,柳絮雖然看不見,但是完全可以憑聽覺知道他在做甚麼──他要上廁所,
而且同時打電話,這正是剛才他聲言要做的事。

    當然,在一知道了他需要打電話的時候,他已經留意到,整個套房中,有不下十具
無線電話,都是獨立的,不能互相偷聽。

    而且,也正如他所料,柳絮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雅。對於一個異性的「肚子有點
不舒服」,非但不會過問,連表示注意一下,都是十分失態的。

    所以,當原振俠走向一間房間的時候,柳絮只是十分平靜地坐著,略有焦急的神色


    原振俠推開了房門,而且,在進入了房間之後,把門關上,並按下了鎖鈕──這樣
,柳絮就算再很快走進來,也必然會發出聲響。

    他進了浴室,並不關上浴室的門,立刻就按下了那個電話號碼。電話立時有人接聽
,是一個焦灼之極的女聲(當然可能經過了變音):「原醫生!」

    原振俠沉聲答應了一聲,那女聲急促地道:「和你在一起的柳絮,是一個極其危險
的人物,你絕不能把她要知道的事告訴她!」

    原振俠眉心打結:「一、你是甚麼人?為甚麼我要聽你的話?二、她沒有要我告訴
她甚麼事,是我主動要把一件事告訴她的!」

    那女聲發出了一下嘆息聲:「那就是她的厲害手段,一切都引你入彀,你上了當還
不知道,還以為自己在義助俏佳人!」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還未曾回答我第一個問題──你是甚麼人?」

    那女聲立刻有了回答,可是這個回答,是原振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女聲的回答是:「我們曾交過手,我是展覽館中的那個雨衣怪客,柳絮口中的阿
傍羅剎!」

    這當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手中的電話,幾乎跌到了地上


    那女聲又急急地道:「你的身手雖然好,可是如果不是故意佈的局,那一蓬飛針,
也至少能叫你躺在醫院好幾天。別再多問了,柳絮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物,你是聰明人
,該知道如何應付她!」

    原振俠的心中,疑惑之極,他想問甚麼,可是不等他發問,那女聲又急急地道:「
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警告你的,你最好照著做吧!」

    原振俠可以聽出,那女聲之中的惶急情狀──

    當然,那也是可以裝的。如果柳絮可以偽裝得那麼好,還有甚麼是不能偽裝的呢?

    原振俠只想問一個問題,他想問的是:柳絮這樣做的目的是甚麼呢?可是他還沒有
問出這個問題來,對方顯然已經把電話掛上了!

    原振俠沉聲「喂」了幾次,但沒有回音。

    這時,房門上傳來了幾下拍門聲。原振俠應了一聲,就聽到柳絮在高聲問:「你沒
有甚麼吧?」

    原振俠一面應著,一面按下了電話上的掣鈕。他想到,柳絮有可能是覺得他離去太
久了,所以來拍門。也有可能,早已在門外,想知道原振俠在房內幹甚麼!

    原振俠估計,柳絮的聽覺再靈敏,也無法偷聽到他壓低了聲音的談話!原振俠在浴
室之中,又停留了半分鐘,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這才按動水箱,發出水聲,洗了手─
─他相信在房門外的柳絮,都可以聽到這些聲響。然後,他才走出去,打開房門。

    他看到柳絮站在離房門不遠處,神情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是相當焦急。這種複雜的
神情,如果竟然是裝出來的話,那簡直是超絕的演技!

    原振俠這時的演技也不壞。他畢竟佔了便宜,對方是盲人,他可以不必在面部肌肉
上下功夫,只是用抱歉的聲音說:「我離開太久了!」

    柳絮忙道:「不!不!我……只是感到十分空洞……只有我一個人……」

    她在解釋著為甚麼要來拍門的理由,但說到一半,就不再說下去。

    原振俠在這時,又按動了電話,同時道:「我想和希臘的朋友直接通話,但一直只
聽到他的錄音。那位朋友的名字是康維十七世,他是一個身分奇特無比的人!」

    電話通了,原振俠嘆了一聲,因為電話中傳出來的,確然是錄音:「請留下訊息,
我,康維十七世,會在最方便的時間,和你聯絡!」原振俠於是報了自己的姓名,要求
康維派飛機來,然後,放下了電話。

    柳絮一直不出聲,直到這時,才道:「好了,該交換故事了,誰先說呢?」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先說如何?看看你的故事,和我所知的一些事,是不是吻
合?」

    柳絮一點異議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又抬起頭來,吸了一口氣。原振俠走向酒吧
,調了一杯酒精成分不高,相當可口的飲料,放到了柳絮的身邊。柳絮拿起來,呷一口
,輕嘆一聲說:「我來的地方,自從我十五歲那年,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之後,我就一直
在心中,稱那個地方為無間地獄!」

    她的聲調有點發顫,使得聽的人對她,產生同情。

    原振俠心想:柳絮是說故事的高手,一上來就提到了最使人產生疑問的事。十五歲
那年,她為甚麼要把自己弄成瞎子呢?

    柳絮又低嘆了一聲:「那一年,我和所有少女一樣,都已有了成熟的身體。所以,
在我們所要接受的訓練之中,有一門,是專門訓練我們如何以自己的身體,去取悅異性
的課程!」

    原振俠聽到這裡,就不由自主,發出了一個呻吟聲來。柳絮的話,若是在一個不明
情由的人聽來,自然有點無頭無腦,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俠早知道柳絮和海棠的身分相
同,因為海棠在把她自己當作「人形工具」對付原振俠的時候,曾把她自己的經歷,詳
細告訴過原振俠的。

    所以,這時,柳絮這樣說,原振俠不但一聽就明白,而且更可以肯定,柳絮也是由
那個組織自幼訓練,嚴密控制的許多女性「人形工具」之一!

    柳絮略停了一停:「本來,我接受了十五年的訓練,應該早已麻木了,可是我偏偏
不麻木,所以這才是我的悲劇。我忍受不了那種訓練,想要退出,可是我又知道我絕對
沒有法子退出──無間地獄是逃不脫的,所以我使用慢性毒藥,使自己變盲──組織不
會訓練一個盲女去從事情報工作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也喝了一口酒,伸手在柳絮的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柳絮道:「我掩飾得十分好,組織一直以為我是自然失明的,果然停止了對我的訓
練。但是我仍然不能離開,過著與世隔絕,只有黑暗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能把這種
日子,叫作生活!」

    雖然有過神祕人的警告,可是原振俠聽到這裡,仍然忍不住,雙手緊握著柳絮的手
,因為柳絮的敘述,實在太悽婉動人了!

    柳絮沉默了片刻:「我很有藝術天分,雖然盲了,仍然可以憑手的感覺,作十分精
美的塑像,我就一直在做塑像打發日子──替周圍的人作塑像。我用雙手仔細撫摸對象
的頭臉,再把這種感覺帶到泥土上,做出來的塑像,可以幾乎和真人一樣!」

    原振俠稱讚:「了不起的藝術!」

    柳絮又嘆了一聲:「或許因為我有這個本事,倒也有點利用價值,組織對我很優待
。我也有被接出去,替領袖人物作塑像的時刻。也就是一次這樣的機會,我認識了一個
異性,他是一個領袖人物的警衛連長!」

    原振俠悶哼一聲,警衛而成「連」,這個領袖人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了!他
閒閒地道:「我以為你這樣身分的人,是不能和外人接觸的!」

    柳絮苦笑:「本來是,但因為我雙目已盲,所以組織對我的控制,也不是那麼嚴。


    原振俠「嗯」了一聲。柳絮繼續道:「那個連長……那個連長……」

    她說了兩遍,神情也是異特。原振俠鑑貌辨色,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心想,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一個有著特殊藝術才能的盲女,和一個必然是極忠
於領袖的軍人,雙方之間,如果有了戀情,那是十分動人的情景。

    柳絮在沉默了好一會之後,才道:「我兩人之間的感情,漸漸增進。我故意拖延替
領袖塑像的時間,聲稱要為領袖塑造出一座本世紀最偉大的塑像來,把領袖偉大的人格
,偉大的專業成就,充分表現出來!」

    原振俠感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領袖自然是十分高興了!」

    柳絮道:「是,領袖曾輕拍我的頭,說我是『組織』的好『女兒』……他卻不知道
,我對組織的厭惡,自從毒盲了自己的眼睛之後,與日倍增,已到了全然無可忍受的地
步了。可是這種怨恨的情緒,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表露,不然,就成了叛徒!」

    她在說到「叛徒」這個詞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急急喝了一口酒。

    原振俠也陡然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全世界對「叛徒」都不會原諒,但論到對付叛
徒手段之殘酷,柳絮所屬的這個組織,自然可說是世界之最了!

    柳絮續道:「領袖很忙,往往我一早去了,做好了準備功夫,領袖要到晚上才出現
一會。所以,我和連長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我相信連長……愛上了我,他有一天竟
然問:如果我向組織申請,要和你結婚,你想組織會不會批准?」

    (接下來的一段,是柳絮向原振俠說的,連長和她討論婚事的對話──對原振俠來
說,或是對所有的自由人來說,結婚而需要「組織批准」,那是十分難以想像的事。但
是在那個環境之中,任何行動,都要「批准」!)

    (而這一段對話,對後來柳絮的行動,又有決定性的作用,所以有必要聽一聽。)

    連長當然是鼓足了勇氣才提出來的。當時,他握住了柳絮的手,只有他和她在一起
──身旁有人的話,他怎敢碰她的手?

    他說出了那句話,身子在發抖。他是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壯健如牛的青年人
,可是這時,他的身子在發抖,可見心情之緊張。

    經過若干日子的相處,經過由指尖的輕觸到互相握手,經過四片灼熱嘴唇的輕吻,
聽到過他寬闊的胸膛之中,一顆熾熱的心的狂跳,柳絮知道,連長遲早會提出這樣的一
句話來的。

    而為了應付連長的這句話,柳絮也早就想好了對策。她的聲音十分低:「組織絕不
會批准!」

    連長大口喘著氣:「為甚麼?你能替領袖塑像,一定是組織信任的人;我能擔當警
衛連長,也是組織絕對信任的,為甚麼我們不能結婚?」

    柳絮用她輕柔的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撫摸著,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你的臉型,
輪廓分明,我會替你塑像,那一定是人像的典範!」

    連長用力握住了柳絮的手,氣喘得更急:「我不要你為我塑像,要你為我……生兒
子!」

    柳絮看不到連長的臉,為了說出這句話來而憋得通紅,可是她卻可以感到,他的臉
燙得驚人。柳絮道:「組織不會批准的,你不知道我的身分!」

    連長陡然提高了聲音:「我知道!我聽領袖說過,你是那批自一出娘胎,就受特殊
訓練的女孩子中的一個。如果不是你盲了,你會是所有人之中,最出色的一個,比其餘
的都出色!」

    柳絮呆了片刻:「既然你知道了,你想,組織會批准嗎?唉!」

    她長嘆一聲,連長自然也知道柳絮的話是對的,他難過得不知怎麼才好。而這時,
柳絮又柔聲道:「其實,我是多麼希望成為你的妻子,受你的保護,和你一起生活。我
不要組織給我的少將軍銜,不要有種種特權,只想做一個好男人的妻子,過平平淡淡的
生活,為他生兒育女,全心全意愛他……」

    (當原振俠聽柳絮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悶哼了一聲:「你在煽動這個軍人的情緒!
為甚麼?是不是你想要利用他?」)

    (柳絮的回答直接之極:「當然是,不然,你以為我怎麼能和你在這裡相聚?」)

    (原振俠長嘆一聲,第一個念頭是:這確然是一個可怕之極的女人!)

    (然而,原振俠第二個念頭卻是:這可怕的女人,為甚麼向我坦白這一切呢?)

    (原振俠當然沒有忘記那神祕人的警告,可是他的思緒,也一片惘然。)

    連長在聽柳絮訴說這一番心中哀情的時候,咬緊了牙關,他緊握的手,幾乎沒把柳
絮的手握碎。等她說完,連長的情緒,已被煽動到了狂熱的地步。他陡然一用力,把柳
絮拉進了自己的懷中,緊緊擁著,重複地說著:「組織要是不准,我就復員!組織要是
不准,我就復員!」

    警衛連長自然知道自己這份軍職,是何等前途無量──近衛部隊的兵,是從別的部
隊中挑出來的連長或副連長;他這個連長,現在的軍銜也是少將,這是組織和領袖對他
的信任。可是他居然說出了要復員,回鄉去當農民。誰都知道當農民的生活,是如何艱
苦,全世界一百七十多個國家之中,生活水準之低,排名在一百三十名之後!

    柳絮把自己柔軟的身體盡量貼緊他,那更令得這個為組織領袖所信任的警衛連長,
熱血沸騰。

    柳絮道:「你可以復員……雖然困難,你還有可能復員。我卻是絕無復員的可能!
組織早就說明,我的身體,屬於組織,絕不能自己作主!除非……除非……」

    連長把柳絮的身體抱得更緊,急急地問:「除非怎樣?說,除非怎樣?」

    柳絮一上來就把話說死了,忽然又來了一個轉折。這等於是叫連長在一片漆黑之中
,看到了一線光明,怎能不心急地詢問?

    到這時候,警衛連長的情緒,已經完全被柳絮所控制了!

    自然,一來,這是由於兩者之間,論智慧,柳絮高過對方不知多少。

    二來,對領袖和組織的忠誠,全是後天培養出來的,不是人的本性。而對異性的愛
意,卻是人的天性。

    後天灌輸的概念,不論看來多麼堅強,不論看來被灌輸得多麼成功,但是一旦到了
和人的天性起正面衝突之際,必然敵不過人的天性,而潰不成軍!

    這時警衛連長的情形,就正是如此!

    柳絮咬著下唇,暫不出聲。

    連長搖著她的身子:「說呀!除非怎樣,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

    柳絮雙臂輕揚,繞住了連長的脖子,在連長的耳邊,輕輕吐出了兩個字。而那兩個
字,如同在連長的耳際,響起了兩個焦雷,令得連長一時之間,被擊得如同泥塑木雕一
樣!

    柳絮所說的兩個字,其實簡單之極:「逃走!」

    警衛連長能擔當那麼重要的職位,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他及不上柳絮而已。他
一聽到「逃走」這兩個字,自然知道事情沒有他的幫助,柳絮就絕不可能逃走,因為柳
絮每次來回,都是由他親自接送的。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他會帶上一兩個人。而
自從他和柳絮間的感情增加,就幾乎每次都是他獨自出動的了。柳絮如果要逃走,卻並
不難,把柳絮接出來之後,早上到晚上,有十多小時可以利用,問題是,如何善後?也
如何向組織交代?

    當兩人的討論,涉及了這一個具體問題時,柳絮偎依在他寬闊的胸膛前,好一會不
出聲。兩人都互相聽著對方的心跳聲,都覺得他們各自的心跳,越來越是劇烈。他們都
極其熱切地希望可以結合,生活在一起,但是也知道「組織」絕對不會允許。

    他們都是一直在那種,由組織控制了一切思想,和生活的環境之中長大的(把這種
環境稱為「無間地獄」,也庶幾近焉)。他們只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想,已經是觸犯了組
織訂下來的規條,可是他們都無法遏止自己心中的願望。因為不論怎樣,他們始終是人
,人有人的天性,這時他們的願望,就是順乎人性發展起來的!

    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只要不是在「地獄」中,而是在人間的話,那麼,不論在這個
人間的生活是多麼困苦,他們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因為那是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人
的基本權利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並不是掌握在甚麼「組織」的手裡的。

    只是這一切,對這一雙身分特殊的青年人來說,都是太遙遠了。他們在這個特殊的
環境之中,雖然有著十分尊榮的地位,但這時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基本的做人的權利


    好一會,他們的心跳一樣劇烈。連長在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因為他心中已
經有了極大膽的決定。他咬牙切齒,所以聲音像是自他的口中,一個字一個字爆炸出來
的。他道:「不冒險,不能達到目的!」

    柳絮也跟著道:「排除萬難,我們會勝利……可是我們要排除的困難,又何止一萬
種!」

    連長把牙咬得更緊:「不管多少種,都要向前衝!」

    柳絮仰高了頭。她看不見,可是在連長的心跳聲,和升得相當高的體溫上,她可以
知道連長的心情何等激動。

    盲人敏銳的感覺,使她的行動,恰到好處──她伸出手來,在連長的額上,輕輕一
抹,果然就抹了一手的汗。

    連長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急促:「我有一個同鄉,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把
你送到他那裡去,你先躲起來,他會照顧你。他開著一家飯店,在他那裡出入的人雖然
多,可是……很安全!」

    由於知道所說的話實在太大膽,那已是對組織的背叛,所以他一開口,話就不是說
得很有條理。而且,他要一直不停地說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忽然之間住了口,
是不是還會有勇氣把話說完!

    柳絮聽著,又用自己柔軟的手,在連長滾燙的臉上抹著汗。

    她不出聲,他焦急搖著她的身子,追問:「你說怎麼樣?你是不是願意?」

    柳絮苦笑:「你怎麼樣?」

    連長不出聲,柳絮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發抖,也可以聽到他緊咬著牙時所發出的「
格格」聲。過了一會,他才道:「圖個短相敘,我可以和你一起躲在那家飯店,哪怕躲
上一天,也是好的。若是從長計議,那麼你先躲著,看看組織會如何對付我,再說!」

    當柳絮在酒店的頂樓,總統套房之中,向原振俠敘述這些經過時,她的語氣,竟然
十分平靜,像是說的全然是他人的事情一樣。

    可是原振俠卻一樣感到了極度的驚心動魄。一男一女,只是簡單地為了要求結合,
就得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他不由自主,緊握著拳頭──雖然有了神祕留字人的警告,他已經十分警惕,但他
還是十分同情柳絮的遭遇。所以他聽得柳絮講到這裡時,忍不住長嘆一聲:「只能相敘
一兩天,當然是十分悲哀的事,可是如果從長計議,只怕一分手……一分手……就……


    由於說出事實來,會十分悲慘,所以他並沒有全部說出來。柳絮的臉向著他,神情
有幾絲十分深刻的悲哀──人的臉上,悲哀的神情若是太深切了,有時反而不是容易被
人看得出來的。

    她低嘆了一聲:「原醫生,你也在無間地獄之中……經歷過?」

    原振俠不知道她何以忽然之間,會有此一問,略怔了一怔,道:「沒有……所幸未
曾有過這種可怕的經歷!」

    柳絮又低嘆了一聲:「可是你對地獄中的情形,比他還了解!」

    原振俠仍然不是很明白柳絮的話是甚麼意思,所以他仍然不出聲。柳絮發出了第三
下低嘆聲:「你比他了解,他還以為,他自己對組織忠心耿耿,這次雖然有點不對,可
是組織會放他一馬。他竟然對無間地獄起了幻想,他竟然天真到了……」

    柳絮說到這裡,氣促臉紅,顯然在她的體內,正有一陣十分劇烈的抽搐。她忙舉起
杯,喝了一口酒,可是卻又劇烈地嗆咳起來!

    原振俠伸手,在她的背上輕拍著,好一會,她才平復了下來。

    原振俠有點不想問也不敢問,但還是非問不可:「那位連長……後來怎麼樣了?」

    柳絮這次,順利地喝了一大口酒,抿了抿嘴,才繼續了她的敘述。

    柳絮對組織的了解,顯然在連長之上,所以她一聽到連長那樣說,就感到了一陣刺
心的悲哀。可是她也立即有了反應,她急促喘著氣,把連長抱得更緊:「就圖個短快活
好了,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活兩天是兩天!」

    連長深深吸著氣,他自然知道「圖個短快活」之後的結果,是真正的極短暫的快樂


    他不甘心只有一天兩天的快樂,他要爭取更多,而他又天真地認為他可以爭取得到


    所以,他的決定是:「不!我先送你到那裡。然後,我設法……向領袖求情……我
們會永遠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當一對男女,身體緊緊偎依,而又有永遠快樂地在一起的憧憬的時候,應該是光明
燦爛,美麗動人的。可是柳絮在那一剎,就知道那是跌入痛苦深淵的開始!

    那一天,柳絮該回營去的時候,連長並沒有載她回營,而是把她送到了他的那個同
鄉的飯店中──摩托車停在後院的牆外,連長扶著柳絮,從後牆翻了進去。

    柳絮在告訴原振俠當時的情形時,說得十分詳細。

    她說她一翻進了圍牆,就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響。最嘈雜的是人聲,各省的方言鄉
談都有,甚麼樣的粗言俗語皆齊全。

    連長要她在一個角落處站著別動,他去找那個朋友來,那個朋友的名字是曹金福。

    柳絮敘述曹金福來到她身前的情形時,也十分詳細。她道:「我看不見,可是在感
覺上,這人好大的個子。腳步聲重,氣息濃,大口呼氣,大口吸氣,他伸出手來,握我
的手,手大得像是蒲扇。」

    曹金福是一個大個子,這一點殆無疑問。他體高兩點一二公尺,是國家級籃球員標
準,而且他矯健如虎,靈活如豹。不過他不喜歡接受訓練,也不喜歡受到約束,所以才
在一個小小的「夾縫」之中,開了一家飯店。招待的自然不會是甚麼達官貴人,多是販
夫走卒,流氓混蛋,各地來的想碰運氣的盲流,賣了自己身體以求溫飽的女性。形形式
式,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被名正言順,當作了滓渣的一群!

    也只有曹金福這樣的人,才能在這樣的地方,幹這樣的買賣──他可以在兩幫流氓
要浴血相拚的時候,一手一個,把雙方的首領,像抓小雞一樣地抓起來,令他們殺豬一
般地叫饒命!

    當原振俠第一次在柳絮的口中,聽到「曹金福」這個名字之際,他並沒有甚麼特別
的聯想。後來,才知道曹金福和他相熟的一個朋友,大有淵源,自然不免興「世界真小
」之嘆。

    柳絮說曹金福來到她身前的情形,用她盲人特有的感覺,相當生動:「是一大口熱
氣和一陣臭味,一起來到我面前的:汗臭、酒臭、體臭……總之,甚麼樣的臭味,都混
在一起了。我感到他向我伸出手來,因為他一舉一動,都有……熱量發出來!」

    曹金福當時的第一句話就是盯著柳絮,對連長說的:「哎呀!你從哪裡弄了一個豆
腐花一樣的嫩女娃來?這……樣的人……能碰嗎?」在曹金福這種鐵塔一樣的大漢眼中
看來,柳絮的精緻瘦弱,自然是幾乎連碰都不能碰的。

    連長嘆了一聲:「把她存在你這兒,絕不能給任何人知道,絕不能!」

    曹金福抓了一下頭,又望了望柳絮,神情猶豫。連長發急,在他心口,重重打了一
拳:「是性命交關的事──我要是沒事,明天準來,要是明天不來──」

    連長說到這裡,也沒有法子再說下去了。

    因為「明天若是不來」,那一定是出事了。出事的結果如何,不能想像,也不敢想
像!

    曹金福大口吞嚥了一口口水,他倒豪爽:「要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打聽出你的情形
來,說給這位小妹子聽!」

    連長頻頻點頭,在曹金福的帶領之下,來到了一間房間中。一股霉臭味,像是膠水
一樣,環繞在人體的周圍。可是柳絮和連長,還是在那個空間之中,溫存了好一會,連
長才依依不捨的離去。

    柳絮在說到這裡的時候,把語調說得極慢,幾乎是每說一個字,就頓上一頓。然後
她道:「從此之後,我……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原振俠雖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結果,但是也不免一陣傷感,無法出言安慰。

    沉默維持了相當久,原振俠才說了一句:「那個曹金福,他不是答應過,不論出了
甚麼事,都要把消息打聽出來,告訴你的嗎?」

    柳絮苦笑:「那是他這種市井之徒想當然的承諾。連長是領袖警衛隊的連長,出了
事,當然由中央一級保密的機構負責處理。他一個老百姓,如何可以探聽出這種機關的
消息來?」

    原振俠直視著柳絮──他強烈地感到,柳絮是可以知道自己被注視的。原振俠心中
有疑問,也把這個疑問提了出來:「你所屬的機關,也是一級保密機關?」

    柳絮搖頭:「豈止一級,是特級的!」

    原振俠道:「那你應該可以通過你原來的機關,探聽出連長的消息來!」

    柳絮低下頭去:「本來應該是,但是事情有了一點變化。第二天,連長他沒有來,
一直等到天黑,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事,是由於我而出了事。所以我想回去,只要我一現
身,他所擔的罪名,無論如何,會輕一點。我和曹金福商量,他先是劇烈反對,但忽然
之間,又表示同意。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了一輛破舊的小汽車來,載著我就走。一小時
之後,他才告訴我,已出了城,過了河,再也回不到城裡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他開始帶著你逃亡?」

    柳絮咬著下唇,緩緩點了點頭:「我一直在懷疑,他是知道連長的下落的,可是他
不肯告訴我,所以才帶著我逃亡。他的法道比我想像的大,在海外有關係,而且經濟充
裕。我漸漸把我的身分和情形告訴他,他也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說,我們逃得一天
是一天,逃得了一天,也是一項大勝利!」

    原振俠總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可是又說不出不對在甚麼地方,他聲音有點冷淡:
「原來你身後有這樣的一個大靠山,那又何必要求我的幫助?」

    柳絮欲言又止,過了一會,才道:「不久之前,我感覺到組織已派人出來,而且,
知道了我的下落,所以我十分害怕。一個心中極度害怕的人,是需要各方各面的幫助,
不會嫌多的!」

    柳絮這時,那種楚楚動人的樣子,又一次令得原振俠有點心軟,他搖了搖頭:「你
用展覽藝術品的方法,引組織派來的人現身,這不是一個好辦法。而且,你明知那來人
身手了得,為甚麼不安排曹金福也在,這才能和他合力將來人捉拿!」

    柳絮深吸了一口氣:「三天之前,曹金福忽然對我說有要事,要離開三天。在這三
天之中,他一點訊息也沒有,我只好獨自行事。而當我一知道你出現時,當然想到要你
的幫助!」

    柳絮說到這裡,攤了攤手:「我的故事完了!」

    她的意思十分明白,她和原振俠曾有「相互交換故事」的約定。她的故事完了,自
然輪到原振俠的故事開始了。可是,原振俠又覺得她的故事沒有完,但又說不出還應該
補充點甚麼。

    這是一種十分尷尬的情形。原振俠不能指出柳絮的故事還有甚麼差錯之處,自然就
只好承認她的故事完了,那就該他說有關海棠徹底離開了組織的事了。

    但是,卻又有那個神祕人的警告──他不能不聽那神祕人的警告。因為神祕人自稱
是鷹的朋友,亞洲之鷹羅開的朋友。

    而亞洲之鷹羅開,是一個可以絕對信任的好朋友!

    所以,原振俠略有遲疑。柳絮已覺察到了這一點,可是她卻並不追問,只是略昂著
臉,向著原振俠,等原振俠開口。

    就在這時候,原來用十分優雅姿態坐著的柳絮,忽然站了起來,神情喜悅:「曹金
福有消息了!」

    原振俠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如何接收到曹金福的消息的,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奇怪。
因為柳絮既然是屬於那個組織的,她必然有許多精密之極的工具和儀器。甚至,她的腦
部,有微晶訊息接收儀器的移植,也不會是令人意外的事。

    柳絮在說了一句之後,側了頭一會,吸了一口氣:「他有點消息帶來,可以請他上
來?」

    原振俠立刻道:「好,我很想見見這個草莽奇俠,可是如何通知他呢?」

    柳絮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舉起了手來。她的手指上,戴著一隻十分普通的戒指
,她伸指在戒指上按了一按:「不是很先進,也不能傳達太複雜的訊號,可是已足夠使
他到一處地方去,等候我的更進一步的訊息!」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算是地獄對科技的一種異常的貢獻!」

    柳絮在苦笑:「目的是為了地獄更不容突破!對了,你一直提及一個叫海棠的女孩
子,她是成功的逃脫者,經過的情形是──」

    直到那一刻之前,原振俠還未曾想出應付的辦法來。而且,十分害怕柳絮會有突如
其來的一問。

    可是,等到柳絮的話一問出了口,原振俠腦中,靈光一閃,立即有了應付的方法!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面用力揮著手──他知道柳絮看不到,但是卻可以在空
氣的流動中,知道他在做甚麼樣的動作。

    他一面笑,一面道:「遇見你之後,我才知道一直以來,自己上了一個大當。說起
來真丟人,我竟然把這樣無稽的事,信以為真!」

    這時,柳絮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你是說──」

    原振俠不等她問進一步的問題,就道:「有一個女孩子,美麗異常,身手不凡,我
猜她多半不知在甚麼地方,知道了一些你那組織的情形,所以她自稱是組織的屬下,名
字叫海棠!」

    柳絮的呼吸有點急促:「那有甚麼不對?」

    原振俠攤開了雙手:「當然不對。你想,你對這個名字根本沒有印象,她如果是你
們之間的一員,怎麼你會沒有印象?可知在你們的組織之中,根本沒有這個人,她捏造
了自己的身分,我卻上當了!」

    原振俠一路說,柳絮的俏臉之上,神情就一直在變幻不定。最後,變得疑惑之極,
她說了一句聽來十分不合理的話:「不應該沒有海棠的!」

    原振俠道:「這個女孩子可能對組織知道一些皮毛──嗯,她至少知道你們對女孩
子取名字的原則!」

    柳絮又說了一句:「是啊,所以不應該沒有海棠的!」原振俠用十分尖銳的目光盯
著她,剎那之間,心中思潮起伏,努力思索著柳絮的真正身分。

    他用十分隨便的聲音應了一句:「可供選用的名字很多,所以忽略了海棠這個名字
,也不足為奇。」

    柳絮又呆了一會,才道:「請給我一具電話!」

    原振俠把一具電話交到了她的手中,柳絮按下了號碼,立刻有人接聽,那是一個宏
亮之極的男聲。連在一旁的原振俠也可以聽得見那男人在問,聲音焦急:「柳絮,你在
哪裡?」

    柳絮的聲音卻十分平靜,講了自己的所在之處,並且請他立刻就來。

    柳絮在放下電話之前,說了一句:「我和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在一起!」

    電話中聽到那男人宏亮的聲音──自然是曹金福,他道:「啊,我知道他,想找他
很久了!」

    原振俠對曹金福這句話並不在意。他想起柳絮曾形容過的曹金福的外形巨大,一定
驚世駭俗,所以,他和保安人員聯絡,吩咐道:「等一會,有人會要求上頂樓。來人可
能外形十分古怪,可是請不要阻攔,讓他自己通行!」

    保安主任答應,柳絮走過來走過去一會:「曹金福說他有可能得到連長的消息,所
以特地去打聽,看來又失望了。不然,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的!」

    原振俠心想,那個愛上了柳絮的連長,多半已不在人世了。悲慘的消息,又有甚麼
值得傳播的?

    柳絮又嘆了一聲:「原醫生,你的海棠故事,既然不成立,那麼──」

    原振俠笑得無可奈何:「算我欠你一個故事。但我至少可以提供你到一個地球上最
安全,最不怕組織派人來拘你回去的所在!」

    柳絮默然不語,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原振俠過去接聽,是保安主任的聲音:
「訪問者來了!」

    原振俠有點不耐煩:「請他立刻上來!」

    保安主任的聲音有些猶豫:「原先生,訪問者──」

    原振俠只覺得保安主任太囉唆了,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頭:「請訪問者立刻
上來!」

    保安主任雖然立刻答應著,可是聽他的聲音,仍然十分不情不願。

    原振俠當時,並沒有想到別的。他的先入之見是,曹金福的身形如此粗壯高大,當
然會引起保安方面特別的提防,所以才會有這種過度小心的情形出現。

    柳絮坐在一張寬大的沙發的一角,用手撐著頭,面向著門口。看來,她正急於等待
曹金福進來。原振俠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就走到門口,打開了門來。

    他站在門口,可以看到川堂中有兩個保安員,來回走動。電梯上的燈在閃耀,表示
電梯正在上升。那兩個保安員見到了原振俠,都各自揚手,向原振俠打了一個招呼,原
振俠也向他們揮手示意。

    一切都顯得十分正常,可是,電梯的門一打開,原振俠就呆了一呆。

    先是意料之中的──門一打開,一個鐵塔也似的彪形大漢,大踏步跨了出來。那大
漢一下子也看到了原振俠,雙臂向上一舉,同時發出了一下虎吼也似的歡呼聲,逕自向
原振俠走來。

    原振俠自己身型也高,而且也當然是體育家的身型,可是他和真正的彪形大漢比較
起來,自然有所不如。在這以前,他見過的真正大漢,是如同兇神惡煞一樣的山虎上校
,他且曾和山虎上校作過生死的決鬥!

    如今,向他大踏步走過來的大漢,自然就是曹金福了。原振俠覺得他甚至比山虎上
校更加雄偉,人還有幾步遠,就像是連空氣都被他壓縮了一樣,有著一股力道,撲面而
來!

    當然,在長相上,曹金福和山虎上校大不相同,一點兇相也沒有,只使人覺得強有
力。他有一張長方形的臉,濃眉,膚色黝黑。他三步兩跨,就已經來到了原振俠的面前
,一下子就伸出手來。

    一點也不誇張,他在伸出手來的時候,確然帶起了一股風。他張開的手,每根手指
,都有兒臂粗,可以想像這樣的大手,若是發勁一撥,力道大到甚麼程度!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自然應該立即伸出手去,和曹金福熱烈地握手方是!

    可是,曹金福伸出了手,原振俠竟沒有立刻伸手出去!

    這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儘管曹金福看來是不拘小節,而且確然也是不在乎的人,
也不禁為之一怔。

    原振俠為甚麼會這樣呢?因為曹金福一跨出電梯時,他就看到了電梯之中,另外有
一個人,一閃而出,和曹金福相隔得很近,不會超過一公尺,就跟在曹金福的身後。在
曹金福大踏步向前走來的時候,這個人始終和曹金福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這個人,若不是在身形上,和曹金福相去太遠的話,他這樣行動,很容易叫人誤會
他是曹金福的影子!可是這人的身形太矮小了,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公分。

    這人十分瘦削,穿的衣服,不倫不類,無以名之,卻又戴了一頂極大的鴨舌帽。那
頂帽子,把他的頭臉遮去了一半,只看到他的嘴,和尖削的下頷。

    這個人和曹金福對比,相差極大。曹金福若是天神,那麼這個人就是小精靈。

    雖然這個人看來十分怪異,但是他既然和曹金福一起,自電梯中走出來,原振俠自
然而然,把他當作是和曹金福一起來的。

    原振俠也想到,何以保安主任會有過分的小心,原來曹金福不是一個人來的!

    那人一直跟著曹金福,他的身子,本來都是被高大厚闊的曹金福遮得一點也看不見
的。直到曹金福來到了原振俠的面前,向原振俠伸出了手來,要和原振俠握手時,他就
在那時候,身子斜了一斜,使原振俠可以看到他的上半身!

    單是露了這一手,原振俠的心中,已然喝了一聲采。原振俠是武術的大行家,自然
一看就看出,那是中國武術,各種「樁法」中的「斜樁」──雙足釘在原地不動,身體
可以作前後左右,任何一個方向的傾斜,自然是傾斜度越高,功夫越深。這人身子一斜
,已經使原振俠完全可以看到他,自然不是很簡單了!

    不過,單是這一點,自然不足以令原振俠竟然失去禮儀,不伸出手來!而是那人接
下來的動作,令原振俠感到了驚詫!

    那人身子一斜之後,雙手一起揚了起來,他的左手,提著一隻紙鷹,就是原振俠曾
在浴室窗外看到過的那種。而他的右手,則飛快地做著手勢──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向
曹金福的背後指了一指!

    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都難免會忘記要伸手出來,和曹金福握手的!

    原振俠當然有很高的理解力,他一看,就明白這人雖然一聲未出,可是已經向他傳
遞了許多訊息。

    首先,他表明了他自己的身分:就是那個神祕的留言人,也就是亞洲之鷹的朋友。

    而他右手所作的手勢,也再明白不過,他是在叫原振俠別出聲,因為曹金福並不知
道他躲在身後!這真是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了!雖然說,大個子的反應,都比較遲鈍一
些,但是曹金福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行動矯健無比。實在難以想像,他被人跟在背後
,跟得如此之近,跟得一起進了電梯,出了電梯,他都不知道!

    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人的輕身功夫之佳,簡直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了


    由於一切來得實在太突然,而且,也實在太出人意表了,所以原振俠才會失態到了
沒有伸出手來!

    其實,那不過也只是一兩秒鐘的事。曹金福身後的那人,身子已縮了回去,已經到
了曹金福的後面,看不見他了。

    而曹金福不見原振俠伸手,呆了一呆,自己縮回手來,望著自己的手,想看清楚自
己的手,是不是有甚麼不對頭的地方?

    而原振俠在這時候,雖然滿腹狐疑,可是他也立時定過神來,雙手齊出,一起挽住
了曹金福的大手,用力搖著,一面道:「真對不起!真對不起!你一出現,把我看呆了
。好一條大漢,真正罕見!」

    他這時表現的態度,相當熱切,恰好把剛才的失態,掩飾了過去。

    柳絮在這時也叫:「曹大哥!」

    曹金福應了一聲,也回抱著原振俠。原振俠這時,又看到那人在曹金福的身後,伸
出一隻手來,向原振俠豎了豎大拇指,顯然是在稱讚原振俠應付得宜!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心想我就是不出聲,看你能在曹金福的身後躲多久。只怕一
被曹金福發現,就把你當小雞一樣捉也未定,看你能不能作精作怪!

    這時,柳絮向前走來,曹金福忙迎了上去。那人仍然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甚至在
原振俠的身邊經過!

    原振俠的心中,實是疑惑至極。他已經知道這個人,是柳絮口中的「阿傍羅剎」,
那也就是說,他也是那個組織中的人,而且可能地位很高。

    可是,何以他的行動,如此怪異?

    從他的行動來推斷,至少可以肯定,他知道柳絮是盲人,看不到東西,那更證明他
和柳絮是同一組織中的人。而他又警告,不可將柳絮想知道的事說出來,原振俠發現自
己,竟然聽從了他的話,並沒有把海棠如何徹底脫離組織的事說出來!原振俠也可以肯
定,他跟在曹金福的身後,並不是想對曹金福不利,只是藉此混進來。可是,他混進來
的目的,又是甚麼呢?

    原振俠只覺得事情混亂之極,複雜之極!他反關上了門,就聽得柳絮在急切地問:
「他怎麼樣了?有沒有他的消息?」

    曹金福長嘆一聲:「柳姑娘,我看你還是別再找他了吧!這個人,像是根本在空氣
中消失了!」

    他說著,向原振俠望來,指著柳絮:「你知道她的事情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曹金福苦笑:「柳姑娘,原醫生神通廣大。你求他幫助你,找一
個安身之所,你東躲西逃,不是辦法!」

    柳絮沉聲道:「我不要東躲西逃,今晚就有一個……同伴被我引了出來……我知道
逃是逃不過去的!」

    曹金福雙手緊握著拳,雙拳互擊,發出「砰」的一下聲響來,聲響十分驚人。他道
:「你想拚,那也只有死路一條!」

    曹金福說著,又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忙道:「我已替她找了一處所在,在那裡,
可以說是最安全的了!」

    曹金福大是高興,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冷不防冒出了一句話來:「我姐姐就說你
是個好人!」

    然後,他又一個轉身,來到了放酒的几上,倒了兩大杯酒。自取一杯,把一杯遞給
了原振俠,大聲道:「來,我曹金福,敬你一杯!」

    在曹金福有行動的時候,他身後的那個人就跟著動,甚至是曹金福忽然轉了身,他
仍然一樣緊貼在曹金福的後面。行動之際,一點聲音也沒有,若不是燈光明亮,簡直會
把他當作鬼魅!

    而曹金福,他當真一無所知,一仰頭,就喝乾了杯中的酒。

    原振俠也喝了一口:「令姐是──」

    曹金福「啊啊」笑,在自己的胸口拍了兩下:「你看了我這一板高大的身形,難道
還想不起我姐姐是甚麼人嗎?真該打!」

    原振俠「啊」地一聲,伸手拍著曹金福,張大了口。他已經想起曹金福的姐姐是誰
了,可是驚訝於世界之小,所以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而已!

    曹金福,當然是曹銀雪的弟弟!曹銀雪是那樣出色壯健的一個女性,而且武功絕頂
,下海能和鯊魚搏鬥,上山能與猛虎角力,曹金福自然是她的弟弟!

    原振俠拍了曹金福好一會,才算是說出了一句話來。他仍然未說出曹金福的姐姐是
甚麼人,只是問了一句:「令姐好嗎?」

    曹金福知道原振俠猜到了,他笑了起來。這樣凜凜的一條大漢,居然有那麼燦爛的
笑容,可以把他心中的快樂,融化感染給身邊的人。

    柳絮在這時,現出了十分訝異的神情:「曹大哥,原醫生怎會認識令姐的?」

    原振俠也笑:「在兩宗怪事之中認識的──前一陣子,我情緒低落,竟然有自殺的
念頭,盤旋不去。若沒有曹女士的開導,只怕已成事實!而我又是她三個孩子的教父。


    曹金福最近一次和他姐姐相遇,他姐姐和他說起認識了原振俠醫生,並沒有說及認
識的經過。而原振俠大名鼎鼎,人所皆知,曹金福人在江湖,自然也有所聞。他絕想不
到連原振俠這樣的人物,竟然也會想到過自殺,所以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柳絮輕輕「嗯」了一聲,原振俠在這時候,咳嗽了兩三下。這種雖然已裝得盡量自
然,可是細心人還是可以聽得出是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原振俠的原意,是咳給曹金福
背後的人聽的。

    用意十分明白,曹金福是曹銀雪的弟弟,曹銀雪和他原振俠的關係匪淺,當然不會
容許有人躲在曹金福的身後搗鬼!那也是一種警告:若不離開,那就要揭穿了!

    原振俠這裡才一咳嗽,在曹金福身後的那人,並不現身,卻打橫伸出了手來,手上
持著那隻鷹──他顯然明白了原振俠的警告,但卻表示他是鷹的朋友,所以要求可以通
融。

    可是原振俠卻又咳嗽了一聲,表示不行。

    原振俠已經盡量裝得自然,他也將爽直的曹金福瞞了過去。而在一旁的柳絮,卻揚
了揚眉,也輕輕地咳嗽了一下。

    在這時候,原振俠看到,在曹金福身後的那人,使出了一式「斜樁」,露出了上半
身,並且摘下了頭上的氈帽,現出臉容來。

    原振俠一看之下,心中就打了一個突。他一直以為那個在展覽館中,曾和他交手的
雨衣怪客是一個男人。而此時,雖然穿著男裝,這人分明是一個女子!而且,年紀也輕
得意外!

    原振俠看到的,是一張精緻、俏麗的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有著嬰兒一般的純
真。可是當她眨眼之時,卻又有精靈一般的狡猾!

    那女孩子現出臉容之後,先向原振俠做了一個鬼臉。她那個鬼臉做得精采之至,內
容豐富,而且叫人一看就明白她想表達甚麼!她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楚楚可憐,表示自
己無辜,要求原振俠原諒的神情,而且,一下子就達到了效果。原振俠在一看到了之後
,自然而然地,揮了一下手──一般,人在表示「算了」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身體
語言」發生。

    接著,那女郎就向曹金福努了努嘴,搖了搖頭,再向柳絮努嘴──這意思也容易明
白:她如今鬼頭鬼腦的行為,不是針對曹金福,而是為了針對柳絮的!

    曹金福和原振俠拉得上關係,原振俠自然要維護他;而柳絮又不是原振俠的甚麼人
,大可不必多事──她的表情之中,非但內容豐富,而且還隱隱諷刺了原振俠一下!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正想稍為懲戒她一下,那女郎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當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作了一個剛才曹金福所作的神情──剛才,曹金福指責原振
俠沒有認出他姐姐是甚麼人而該打,那女郎顯然也在同樣指責原振俠,沒有認出她是誰
來。

    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心中首先想到的是:我應該知道她是甚麼人嗎?

    才一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又在心中大叫一聲,同時,不由自主,忘記了自己是處在
甚麼樣的環境之中,竟然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他當然早就應該知道那女郎
是甚麼人,至少在一看到她是一個年輕女郎時,就知道她是誰!

    原振俠和那女郎互相以表情來溝通,當然都是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事。可是在那兩
三秒時間之中,原振俠又是揮手,又拍打自己的頭部,視線又一直望著曹金福的身後,
這種不正常的情形,還是被曹金福察覺了。他現出疑惑的神情,陡然轉過頭去,向身後
看了一下。

    他的動作相當快,原振俠心中吃了一驚。可是在他身後的女郎,反應快絕,曹金福
轉頭,她閃身,曹金福還是沒有看到她。

    而就在這時,柳絮忽然有非常的動作。她忽然身形一閃,閃近了曹金福的身側,陡
然伸手,抓了一抓!

    原振俠看得十分明白,柳絮那一抓,是抓向曹金福身後的,也就是說,是抓向那女
郎的。柳絮這一出手,當真可以說快如閃電,快得難以想像。

    原振俠早已料到柳絮必然身懷絕技,會有極好的身手,可是未曾料到她身手竟高到
了這等程度!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真擔心那女郎會給她一下子抓中!也就在那一剎間,
原振俠又對那女郎佩服之極!因為她一動也不動,柳絮的手指,就在她面前不到一公分
處掠過。千鈞一髮,驚險百出,可是那女郎居然一動也不動,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
變!

    她當然不能動!柳絮之所以會突然出手,自然是由於她剛才避開曹金福回頭一看時
,太急了一些,使感覺敏銳的柳絮,起了懷疑。

    如果她沉不住氣,在柳絮的一抓時,又閃避開去,那必然使柳絮肯定她的存在了!

    那女郎居然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一動不動!柳絮疾縮手回來,神情閃過一絲疑惑
,但立時回復了原狀。

    這一切,看在原振俠的眼中,連聲喝采。但是曹金福卻渾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他十
分訝異柳絮有剛才的動作,訝問道:「柳姑娘,怎麼啦?」

    柳絮的聲音十分平靜:「沒甚麼,你身子後面,好像有一隻蟲在飛來飛去,我替你
趕趕!」

    曹金福咧著大嘴笑:「哪有這種事,你──」

    他說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神精尷尬。顯然他本來想說「你根本看不見」之類的
話,又省覺不能這樣說,所以才突然住了口的。

    柳絮又低聲說了一句:「沒有最好!」

    原振俠走向曹金福的身側,順手拿起一杯水來,晃了晃杯子,又向一個紅色裝飾處
,指了一指。那女郎抿嘴一笑,向原振俠伸出了大拇指。

    那女郎是亞洲之鷹的小妹妹水葒!原振俠先晃水,再指指紅色,那是表示已猜到了
她是誰!

    水葒當然是柳絮、海棠的「同類」,是那個嚴密組織的一員。可是她的情形,十分
特殊,她和亞洲之鷹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水葒在這一批高級特務之中,十分突出。可能是由於她天生的開朗性格,也可能是
由於她和一個長期掌握實權的領袖,十分接近,所以,組織的桎梏,在她的身上,似乎
並不嚴酷。至少,不像柳絮那樣,要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也不像海棠那樣,在深思之中
,為自己是「人形工具」而感到深切的悲哀。

    水葒和亞洲之鷹羅開之間,更有著兄妹一樣的感情,她曾和羅開在一起,經歷了許
多驚險。羅開曾宣稱過,水葒是他的小妹妹──這一來,水葒的身分就更特殊了。由於
羅開的朋友之多,使得水葒在冒險生涯之中,平添了許多助力!像如今的情形,如果不
是水葒一上來,就亮出了她和鷹的關係,原振俠決不會聽她的警告,也根本不會接受她
所說的一切!

    這時,原振俠雖然認出了那個「阿傍羅剎」是水葒,可是他的心中,卻更加迷惑了


    水葒毫無疑問,是柳絮的一伙。可是她和柳絮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一種甚麼關係呢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對柳絮所說,有關自身的經歷,多少已有點懷疑了!

    雖然柳絮的故事十分動人,也找不出甚麼破綻來,可是水葒的出現,卻使她的故事
的真實性,大大打了折扣──這是由於原振俠相信,水葒的一切行為,都不會是壞行為


    這種判斷,看起來十分不合理。因為水葒是那個組織中的一員,但由於水葒同時也
是亞洲之鷹的小妹妹,所以原振俠才作了這樣的判斷!

    在有了這樣的判斷之後,情形就比較簡單了。他的行為,自然要盡量和水葒配合,
例如不被曹金福和柳絮發現她的存在──這一點,水葒自己做得很好,原振俠只要出很
少的力就可以了。

    原振俠感到,自己和水葒之間,雖然可以在不被曹金福覺察的情形之下,打打手勢
,交換一下意見,但如果要詳細交談,還是非有另一個環境不可。

    他正在想,用甚麼法子,自己可以支開曹金福和柳絮,單獨和水葒相處?卻見曹金
福忽然向他擠眉弄眼,亂打手勢。

    原振俠看了一會,才明白了曹金福的意思是有話要和他說,可是又不想給柳絮知道


    這一來,正中原振俠的下懷。原振俠趁來回踱步之機,一面說著話,一面打開了一
間房間的門,向房間指了一指,示意曹金福進去。

    曹金福點頭,表示同意。在最近七、八分鐘內,一直側著頭,不時現出一些疑惑神
情來的柳絮,忽然沉聲道:「希臘方面還沒有回音?我想……休息了!」

    曹金福的性子憨直,他正要避開柳絮,所以一聽柳絮要休息,立時道:「好啊!好
啊,這裡房間不少,柳姑娘你睡哪一間?」

    柳絮笑:「哪一間都一樣。曹大哥,倒是你呀,要小心一些,你人太忠厚了,容易
叫人騙!」

    當柳絮這樣說的時候,她的俏臉,正向著原振俠。原振俠絕對可以肯定她看不見東
西,可是在那一剎間,卻又有被她看穿了心事的狼狽,甚至不由自主,紅了紅臉──曹
金福身後有水葒,雖然水葒表示了不會對曹金福怎麼樣,可是原振俠知道了而不出聲,
總有點不夠朋友。

    看來,柳絮也是不能肯定,只是疑惑,所以才有這樣的言語,作為試探。若是她可
以肯定有古怪的話,當然會直接叫穿了!


    曹金福咧著大嘴笑:「有原醫生和我在,誰敢在我們面前搗鬼?一伸手,把他的蛋
黃都捏了出來!」

    他說著,真的揚起了大手來,作了一下抓捏的手勢。

    而恰好在這同時,躲在他背後的水葒,還要不安分,又斜出身子來,向原振俠扮了
一個鬼臉。

    原振俠忍住了笑,快步走過去,打開了另一扇房門,曹金福也忙跟了過來。原振俠
看到水葒身形一閃,離開了曹金福的背後,悄沒聲地閃進了剛才原振俠所指的那間房間
之中!

    水葒的動作又靈巧又沒有聲音,可是柳絮又停了一下,再一次現出相當疑惑的神情
。她在房門口,握住了曹金福的手:「曹大哥,不論有甚麼事,你可得對我實話實說!


    曹金福的神情十分尷尬,柳絮如果是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曹金福必然有事瞞
著她。可是她心思雖然縝密之極,但總吃虧在看不見。曹金福雖然面露尷尬之色,可是
卻連聲道:「當然,我怎會有事瞞著你不說?」

    柳絮也就只好心中疑惑,她長嘆了一聲,轉身走進房間。在還沒有關上房門之前,
又長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兩句話。

    她那兩句話雖然說得很低,但是原振俠和曹金福,還是清楚地可以聽得到。顯然,
柳絮那兩句話,正是說給他們兩個人聽的!

    她說的是:「唉!有時,也真後悔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人瞎了眼,就明擺著叫人欺
了!」

    曹金福和原振俠兩人雖然聽到了,互望了一眼,都面有愧色,但只好假裝聽不見。
因為他們兩個大男人,確然都利用了柳絮的這個弱點!

    柳絮進了房間,在她關門前,她又轉過身來:「一有消息,請立刻叫我──我受過
訓練,雖在睡覺的時候,但極輕微的聲響,就可以令我醒來!」

    原振俠答應了一聲,伸手握住了門柄,準備替她把門關上。柳絮在這時候,忽然一
伸手,出手極快,但是落手卻輕柔之極,把她的手,按在原振俠的手背之上。

    原振俠向她望去,只見她一副想說甚麼,但是又不知如何說的神情。誘人的口唇,
在微微發著抖,神情楚楚動人。若不是曹金福就在面前,再加上水葒又在另一間房間之
中,原振俠一定會再次在她的櫻唇上吻下去。

    過了一會,柳絮終於沒有說出甚麼。她低嘆一聲,縮回手去,低聲道:「晚安!」

    曹金福倒老實,大聲道:「我們只怕不會睡,還得喝酒聊天!」

    柳絮沒有甚麼反應。原振俠把門拉上,門才一關上,曹金福便現出放下了千斤重擔
的神情。他在現出這個神情的同時,張大了口,看來還想大大地吁一口氣。原振俠連忙
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伸手向房門指了一指。

    曹金福自然明白原振俠的意思,是說柳絮的感覺十分靈敏,別叫她有所發現!

    曹金福一口氣沒吁出來,幾乎打了一個嗝。原振俠已和他說起閒話來,說的是他姐
姐曹銀雪的事。兩人一面說一面喝酒,曹金福幾次示意有話要說,都被原振俠作手勢止
住。

    又過了十來分鐘,原振俠才伸手,先向水葒躲進去的房間,指了一指,然後沾著酒
,在几面上寫:「進房後,見有人,別出聲!」

    曹金福一看,張大了口,現出了驚訝之極的神情來,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用力點
了點頭,表示堅決,曹金福這才又跟著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向房門走去,由原振俠打開了房門。他準備進了房間,關上了門之後,再
叫水葒現身出來的,可是房門才一打開,水葒卻笑嘻嘻地站在房間中央,並沒有躲藏起
來。曹金福一看到水葒,兩隻眼睛,瞪得比水葒的嘴還大,伸手指著水葒,張大了口。
想來若不是原振俠事先有了警告,他發出的那下驚呼聲,只怕整座酒店,上下都可以聽
得到!

    原振俠一見水葒並沒有躲起來,也相當佩服她的膽識,更可以肯定她只是要瞞柳絮
一個人!

    在原振俠反手要關上門時,水葒身形一閃,把一片手掌大小的薄片,貼在門口,這
才讓原振俠把門關上。原振俠知道那薄片是對溫度變化極敏感的感應器──若然柳絮來
到門口,想偷聽房中的動靜,她的身體接近房門時,所引起的溫度變化,就會使水葒通
過另一個儀器,覺察得到。

    而如果柳絮離開的距離相當遠,她的聽覺再靈敏,要聽到房中人的交談,還是十分
困難的事!

    門一關上,曹金福就有了反應。他雖然愍直,可是並不笨,他壓低了聲音:「要是
對柳姑娘不利,我可不依!」

    原振俠倒很欣賞他直爽的態度,他也壓低了聲音:「現在事情究竟怎樣,還不知道
,別急!」

    曹金福指著水葒,原振俠一抬手,水葒就乖乖走了過來,靠在原振俠的身邊。原振
俠摟住了她的肩:「她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的小妹妹,也就等於是我的小妹妹。就像你是
我的朋友的小兄弟,也就等於是我的小兄弟一樣,明白了嗎?」

    原振俠這樣的介紹,自然可以說十分懇切,水葒也向曹金福伸出了手去。曹金福先
抓了抓頭,他一時之間,有點弄不清根據原振俠的介紹,自己和水葒之間,不知該是甚
麼關係。

    但他還是伸出了大手,把水葒的小手,完全包在他的大手之中。兩人都用力搖了搖
,水葒調皮地眨著眼:「那就是說,你也是我的小兄弟!」

    曹金福立時指著水葒,張口想叫,可是又想起不能出聲,神情狼狽之極。水葒卻雙
手拉住了他的大手,又親親熱熱地搖了搖。曹金福感到有一股異樣的溫暖,深吸了一口
氣,神情快慰。

    原振俠望著水葒,水葒指著曹金福,原振俠會意,就問曹金福:「你有甚麼話要說
的?先說吧!」

    曹金福嘆了一聲:「有人見過柳姑娘的心上人,在沙漠中的一個軍事基地。雖然還
沒有死,可是也只剩下一口氣,必死無疑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她……說的……事,全是……真的?」

    曹金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水葒已道:「得看她告訴了你一些甚麼!」

    原振俠用最簡潔的方法,把柳絮告訴他的「故事」,說了一遍。

    他期待水葒告訴他:這故事全是假的!

    可是水葒卻長嘆一聲:「她的遭遇……的確很悲慘,這些,全是事實!」

    原振俠呆了一呆,又向曹金福望去。曹金福也長嘆一聲:「她和情人的戀情……如
果說下去,也和古今中外那些悲劇收場的戀情,沒有甚麼分別!」

    原振俠不禁大惑不解,不但望向水葒,而且,伸出手指直指著水葒。因為水葒曾警
告道:柳絮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當然,一個悲劇人物,也可以同時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但是那總不是太調和。原振
俠這時,顯然是要水葒作進一步的解釋。

    水葒蹙著眉,欲語又止,又望了望曹金福。原振俠立時道:「不要緊,有甚麼話,
可以對我說的,也可以對他說!」

    原振俠說得十分誠懇,一面說,一面用力在曹金福的肩頭上,拍了兩下。曹金福對
於原振俠的這種信任,十分感激。

    水葒雙眉蹙得更深:「很難說……我也不是很明白。她這次能夠暫時脫離組織,看
來是由於她的戀情,是由於曹大哥的安排,可是我卻知道,實際上,也是由於組織的暗
中安排!」

    水葒這句話一出口,曹金福老大的個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水葒,一臉不服氣的神
情,張大了口。看來若不是他知道不能出聲,必然大呼小叫,不知會罵出甚麼話來!

    水葒卻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一副不屑的神情。她再向原振俠道:「你以為你和
她見面是偶然的嗎?」

    原振俠呆了一呆:「自然是……偶然的!」

    水葒低嘆了一聲:「最精心的安排,就是讓當事人,被誘入彀中之後,還不知道自
己被人牽著鼻子走!以為那是偶然發生的!」

    原振俠這時的神情,也和剛才曹金福差不多。而曹金福也在連連揮手,表示不願聽
水葒的「胡說八道」!

    水葒再嘆了一聲,向她自己的鼻尖,指了一指:「我是計畫的安排者和執行者之一
,我難道會不知道?」

    原振俠不和水葒爭辯,只是道:「好,請問如何安排我上當?」

    水葒一揚眉:「很容易,不斷刊登那個廣告,突出那個名字,引起你的聯想。可以
肯定,必然能引起你的注意,吸引你到展覽館去!」

    原振俠喝了一口酒,沒有說甚麼。

    水葒又道:「等你在展覽館出現之後,事情就更簡單了。柳絮有足夠的經驗應付,
雖然原醫生聰明絕頂,但是英雄救美之心,人皆有之。於是,原醫生的行動,皆在計畫
之中矣!」

    水葒說的時候,搖頭晃腦,神情大是調侃。原振俠自然不免狼狽,所以只好乾咳了
幾下,以掩飾他的窘態。

    水葒又道:「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就出場,柳絮便求助。我和原醫生就有一場激戰
,以證明美人的處境危殆,更激發英雄的俠義之心!」

    原振俠對於水葒太過分的「伶牙利齒」,不是十分欣賞,所以他自然而然,皺了皺
眉。水葒也立時知道,所以不再多說,雙手一攤:「事情就是這樣──曹大哥,你想想
,柳大姐是甚麼身分,失蹤之後,組織若是要把她找出來,會有甚麼困難?哪能這麼容
易,就由你帶著,萬里迢迢逃走?」

    曹金福伸手搔頭,苦笑。他感到水葒的話十分有理,所以連連點頭。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目的是甚麼?」

    水葒先凝神,向房門看了一下,然後才道:「我們要完成一件任務。在執行這個任
務之中,她是領導,我是她的助手。」

    原振俠和曹金福一起望向她,但是並沒有發問──他們都知道水葒的身分,水葒既
然說了她有任務在身,那麼,如果不是她自願說出來,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方
法可以令她說出來。那是她自己所受的嚴格訓練的結果,訓練的過程,是十分殘忍的,
超過普通人所能負擔的程度。這就是為甚麼上千人接受訓練,被訓練成功的,只有十幾
個人的緣故。

    所以,原振俠和曹金福,絕不會問:「你們的任務是甚麼?」而會等她自己講出來


    水葒的神情十分嚴肅:「任務的目的,是找尋一個人。這個人,應該是組織中的一
員,可是卻下落不明。任務是要把她找出來,帶回去──柳絮和我,都是無間地獄中的
阿傍羅剎!」

    水葒的這一番話,原振俠一聽就聽懂了。可是曹金福卻雖然字字入耳,但是他卻一
點也聽不懂那是甚麼意思。那也難怪他,因為水葒的話,雖然簡單,但是內容卻複雜之
極,不是對來龍去脈了解的,根本無法明白。

    原振俠知道,水葒所說的那個人,一定是海棠!

    果然,水葒又補充:「我們要找的這個人,她的名字應該是海棠。也據多方面了解
,原醫生曾經和一個叫海棠的女子有過若干經歷。所以,我們執行的任務,就由原振俠
醫生著手!」

    原振俠神情苦澀,他把手放在胸口,剎時之間,感到心口有些隱隱作痛──直到這
時,他才算真正明白,柳絮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他!

    他嘆了一聲:「柳絮她……自己,渴望脫離……無間地獄……卻又扮演阿傍羅剎的
角色,要把別人……拘回地獄去,這不是很矛盾嗎?」

    水葒應聲道:「這正是地獄悲情之一,也是地獄之所以為地獄,地獄之所以稱無間
!」

    曹金福實在忍不住了:「你們究竟在說甚麼啊?我怎麼一點也不懂?」

    原振俠和水葒,都同時向他作了一個「稍安毋躁」的手勢,水葒道:「原醫生,因
為鷹的緣故,我覺得一定要告訴你這些,使你不致於成為計畫中的犧牲品。就算因此不
能完成任務,我也在所不惜!」

    原振俠苦笑:「柳絮要是知道你破壞了她的任務,她會怎樣對付你?」

    水葒抬起頭,好一會不出聲,才道:「不知道,她……希望……藉完成了任務,得
到組織的嘉獎,可以將功抵罪,可以使她和情郎有相聚的機會──」

    曹金福震動了一下:「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水葒長嘆一聲:「當然不會有,她想錯了。用鐵鎚把釘子釘進木頭之後,使用鐵鎚
的人,怎會感謝鐵鎚?沒有人會感謝工具的!」

    同樣的話,原振俠也聽海棠說過,所以他不覺地有點傷感,他道:「那個叫海棠的
人……組織是怎麼發現她應該存在過的?」

    水葒並沒有立即回答,在一旁的曹金福,已急得不住唉聲嘆氣,又揮手又頓足。因
為原振俠和水葒所講的話,他雖然句句入耳,可是卻又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些甚麼!

    水葒又一次向他作了一個「稍安毋躁」的手勢。曹金福看來忍無可忍,一下子就捉
住了水葒的小手。水葒笑:「你急也沒有用,要詳細說給你聽,得花很多時間!」

    曹金福又向原振俠望去,求助於他,可是原振俠也嘆了一聲。事情如此複雜,要說
給全然不知情的曹金福聽,確然要大費周章。

    所以,他一面嘆氣,一面搖著頭。

    就在這時候,水葒突然現出十分警覺的神色,向房門指了一指。同時,她身形極快
,到了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向外聽著。

    她才有了這個動作,就聽到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水葒顯然是驚覺到門外有動靜,所
以才去聽個仔細的,卻想不到門外的人竟然不是偷聽,而是明刀明槍地敲起門來!

    水葒立時退了一步,指著門外,雙手齊搖。原振俠來到門前,打開了門,在門外的
,當然是柳絮。

    柳絮的身形頎長,這時挺立著,神情很冷,看起來相當異樣。

    門一打開,她就道:「水葒,到我身邊來!」

    水葒就在離她不到三公尺處,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柳絮又厲聲喝:「水葒!」

    原振俠和曹金福兩個大男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不知該如何才好。他們自然可以
假裝水葒根本不在,可是以他們這樣性格的男人,用說謊去對付一個目不能視的女人,
他們自然不肯這樣做!

    曹金福的神情,更是尷尬了。柳絮冷笑一聲:「曹大哥,你原來一直在瞞騙我!」

    曹金福畢竟憨直,一聽得柳絮這樣責備他,他連想也沒有想,就為自己分辯:「我
也是進了房,才看到多了一個人的!」

    他這句話在只說到一半時,水葒身形閃動,已向房間的一角,飄了開去。她的反應
可以說極快,可是她這裡才一動,柳絮也自發動,竟然認準了水葒,疾撲而出,去勢更
是快絕。當她疾撲而出之際,五指如鉤,看來是準備攻擊水葒。

    水葒撲向一張床,一到了床前,就翻身上床,而柳絮也已抓到。水葒在千鈞一髮之
際,拿起一隻枕頭來,擋了上去。柳絮一抓,抓在枕頭上,水葒已一個骨碌,自床上翻
了下去,貼牆而立,再也不動。

    柳絮又發出了一下冷笑聲,身子疾轉過來,面罩寒霜,看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

    原振俠在這時候,不急不躁,鼓起掌來。他鼓了六、七下,才道:「真精采,柳姑
娘。看來你盲了之後,組織並沒有停止對你的訓練。你的本領,絕不在明眼人之下,還
可能更高!」

    柳絮並不和原振俠對答,只是微抬著頭,聲音冰冷:「水葒,你這樣和我作對,已
等於背叛了組織,後果如何,你是知道的了!」

    水葒仍然不出聲,只是緊抿著嘴,雙拳緊握著。從她的眼神和神情之中,可以看得
出,柳絮的話,使她感到了震動!

    原振俠在這時,卻打了一個哈哈,向柳絮走了過去──這時,水葒又向原振俠大打
手勢,要他當心。原振俠當然記得水葒的警告:柳絮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所以他雖
然是笑著接近柳絮,但是全神戒備。柳絮剛才,撲向水葒的行動,如此之快疾,證明她
的身手極高,原振俠自然也相信,她身邊必然有十分厲害的武器!

    原振俠在全神戒備,看柳絮的神情,也絕不輕鬆。她一動也不動,相信原振俠的任
何動作,她都可以覺察──當然,原振俠是不會先向她發動攻擊的,這一點,她自然也
知道。

    原振俠來到了一張相當大的單人沙發後面,站定了身子,和柳絮相隔大約兩公尺。
這張大沙發,如果柳絮突然發動攻擊,可以起到相當好的防禦作用。

    原振俠才一站定,就聽得柳絮冷笑了一聲:「三個對我一個,原醫生還要躲在沙發
後面,膽子未免太小了一點了吧!」

    原振俠一聽,一時之間,也無法明白柳絮何以連這一點都會知道!曹金福更是失聲
叫了起來:「你看得見!」

    柳絮搖頭,俏臉轉向曹金福:「我看不見,曹大哥,你盡可以忘了他的付託!」

    曹金福叫起冤枉來:「天地良心,我可是一上來就說過,要是有任何事對柳姑娘不
利,我可不依!」

    原振俠朗聲道:「是,曹兄弟這樣說過。那時,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能帶著你離開
,到這裡來,完全是由於組織巧妙的安排!正如你說過的,無間地獄逃不出來,憑他,
有甚麼能力帶你來到這個城市?」

    曹金福的神情,十分委屈:「柳姑娘,你一直瞞著我,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柳絮神色陰晴不定,複雜之極,也看不穿她心中,究竟在想些甚麼。

    過了足有一分鐘之久,在這一分鐘之中,誰也不曾出聲。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眼
前這個組合,也真可以說是奇特之極了。

    自己雖然是醫生,可是卻也屬於一個無法分類的人。曹金福這個彪形大漢,可以說
是草莽奇俠,也同樣無法加以分類。

    而柳絮和水葒,身分再分明不過,而這時,她們又處於敵對地位。柳絮指責水葒反
叛,這指責自然嚴重之至,看水葒的小臉漲得通紅的情形,就可以知道──這時候,她
看來真的像是一朵小紅花!

    這四個人,會聚集在這裡,又和一宗極為怪異的,地球人轉變成外星人的奇事有關
,豈不是奇上加奇!

    柳絮最先打破沉默:「我是想,在完成了這次任務之後,組織會……會……」

    曹金福衝口而出:「不會的,就算會,也沒有用!」

    剎那之間,又有幾秒鐘的沉寂──比剛才的情形更可怕。自然像是所有的一切,都
在那一剎之間,變得停頓了一樣。

    接著,是柳絮發出了一下急促之極的聲響,也分不出是驚呼還是哀號。她身子一聳
,一下子已到了曹金福的身前,雙手抓住了曹金福的衣服,抓得極用力,手指骨節,甚
至發出了「格格」的聲響來。

    她還沒有出聲,雙眼之中,淚水已然泉湧而出。而她臉上的肌肉,在不住顫動,顯
然由於心中的極度激動,竟不知該現出甚麼神情來才恰當!

    曹金福也慌了手腳,連聲叫:「柳姑娘,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柳絮竭力掙扎著,才算是從口中迸出了兩個字來。聽起來,聲音又乾又澀,可怕之
極:「你說!」

    曹金福吞了一口口水:「有人在沙漠的核武基地見過他!」

    柳絮的聲音,一下子又變得尖利之極:「他在哪一個單位?」

    曹金福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先鋒部隊!」

    柳絮的身子,陡然如同篩糠一樣,劇烈地發起抖來,雙手鬆開了曹金福的衣服,連
退了幾步,撞中了一張几,才算是站定。

    這一下,令得原振俠莫名其妙了。他不明白何以柳絮聽到了「先鋒部隊」,會如此
震驚。

    柳絮一字一頓:「他現在怎樣了?」

    曹金福嘆了一聲:「嚴重輻射感染,這上下……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柳絮陡然低下頭去,她低頭的動作十分可怕,看來竟像是頸骨一下子斷折了一樣。

    一低下頭,她的衣襟,就濕了一大片。那是真正的淚如雨下,不然,衣襟怎會濕得
那麼快?

    原振俠也感到黯然──一直到以後,水葒向他解釋,他才知道何以柳絮一聽得曹金
福說到「先鋒部隊」就震驚的原因。

    原來所謂「先鋒部隊」的任務,是在核彈爆炸之後,首先衝進爆炸區的部隊。雖然
說有一定的防輻射措施,但是也無法百分之百保護。所以,「先鋒部隊」毫無例外,會
遭到嚴重的輻射感染,那是一個「敢死部隊」。

    那位連長,自然是被組織認為他犯了嚴重的錯誤,才被作了這樣的處理!

    原振俠看柳絮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咳了一聲:「好了,你已經沒有必要去完成任
務了!」

    柳絮抬起頭來,滿臉淚水縱橫,聲音哽咽:「不必完成任務了?我……想知道,為
甚麼應該有的一個人,大家都不再知道她的存在!」

    原振俠道:「因為有超特的力量,不但消除了電腦的記錄,而且,把人腦中的記憶
,也消除了!」

    柳絮「啊」地一聲:「那麼說……無間地獄……可以逃得出的?」

    原振俠道:「當然還需要別的配合,不然,還是會給阿傍羅剎追回去的。我不明白
,電腦人腦都沒有了這個人的資料,你……組織又怎麼還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

    柳絮用手在臉上胡亂抹著,她畢竟受過十分嚴格的感情控制訓練,所以很快就把那
麼深刻的痛苦,埋藏了起來。她道:「我擅長雕塑,替所有人都作過塑像,個個栩栩如
生──」

    她才說到這裡,原振俠就「啊」了一聲。

    他明白了!

    事情可說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本來,經過了外星朋友的安排,消除了電腦的記錄
和人腦的記憶之後,海棠這個人,已經徹底在組織中消失了!

    可是,由於柳絮曾替許多人塑像,當然也曾替海棠塑像。所以,一個栩栩如生的海
棠塑像,留了下來。

    這個塑像,引起了懷疑:這個人是甚麼人呢?一個不存在的人,為甚麼會有一尊塑
像留下來呢?

    這件看來是全然無所謂的小事,在這個嚴密之極的組織之中,引起了極度的震動。
一個莫名其妙不應該存在的塑像,是不是代表本來有這個人,而這個人神祕消失了?

    組織的核心人物,作了種種的假設,而且這件事,也令他們感到極度的憤怒和恐懼
──有一些他們不明白的事發生了,這些不明白的事,會演變到甚麼程度,任何人都不
能預料!

    這簡直令組織的核心人物,寢食不安。

    於是,廣泛的調查,開始進行。

    基於柳絮製作塑像的過程,組織先假定是真有這個人的。於是,就把塑像拍了照,
印發了許多份,給所有有關人員去看。

    很快就有了結果──外星人的努力,只是消除了一些主要人物的記憶,例如組織中
的首腦,柳絮和水葒她們,而並不是所有人的記憶。

    於是,就出現了一種令得組織更加震怒,更加驚懼的現象:一些無關緊要的人物,
或者只是外圍的小角色,以前曾見過海棠的,一看到了相片,就說:「這不是海棠嗎?


    在記憶中還記得海棠的人相當多。雖然這些人對海棠都不是很了解,有的甚至只見
過一面,可是一點一滴的資料,匯集起來,也可以知道海棠是怎麼樣身分的一個人:她
是組織中,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組織在得知這一點之後,震驚程度,可想而知──電腦資料的消失,還可以解釋;
所有主要的人物,記憶中都沒有這個人,這又怎麼說呢?發生了甚麼事,才會有這種現
象?是不是有甚麼人做了些甚麼事,竟然可以破壞人腦的記憶?

    這是嚴重之極的事故。尤其,組織的核心人物,自己心中有數,他們一直在研究如
何控制人腦的活動。控制了人腦的活動,就等於控制了這個人!

    在控制人腦的活動中,組織也自信有了相當的成績。可是忽然發現了包括自己在內
,許多人的記憶都消失,這就像是一個人手中握著一柄利刃,正在沾沾自喜,以為可以
為所欲為,忽然間發現另有一種武器叫機鎗一樣!

    組織的核心,在經過了會商之後,決定盡一切力量,追究這件事。會商的經過,絕
對祕密,真正只有不超過三個核心的人物知道。

    在這一段過程,核心人物究竟作了甚麼樣的決定,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
,連柳絮也不知道。

    柳絮和水葒,以及另外幾個主要人物,參與的時候,是核心人物召見他們之後的事


    事情已經有了初步的結論:有一個叫海棠的女子,本來應該是組織中相當重要的一
員,可是忽然消失了。若不是有那個塑像留了下來,根本不會再有人知道組織中曾有這
樣的一個人!

    這種情形可怕之極,必須徹底追究:塑像是柳絮製作的,就責成柳絮負責追查,最
終目的是把海棠找出來!

    柳絮在聽到組織給了她這樣的一個任務時,震驚得身子不住發抖。那時,她正和連
長在熱戀之中,連長負責警衛的首領,也是三個核心人物之一。他向柳絮暗示,他已經
知道了有這件事,而以一句「先把工作做好」作為鼓勵。

    這一句話,自然曾給柳絮以相當程度的幻想。

    從開口說「我擅長雕塑」開始,柳絮詳細地敘述著事情的經過。她所說的一切,自
然都是極度的機密。她說得十分平靜,像是在說一個故事,和她自己無關。

    當她暫停下來的時候,房間中就是一片沉寂,沒有人催促她。

    每當這時候,原振俠都會向水葒看去。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水葒的神情,一直十分
緊張,仍然背貼著牆站著,一動不動。

    不但她自己緊張,而且,每當原振俠向她望去,兩人的視線一接觸,她就向原振俠
作手勢,要他小心!

    原振俠的想法,略有不同。

    他感到,柳絮在知道了心上人的死訊之後,自然悲痛莫名。這種悲憤和打擊,應該
會導致她對組織的離心,甚至會使她背棄組織!

    這時,她已經把為何組織會追究海棠消失這件事的經過,詳細說出來,這就已經是
證明了!

    可是,水葒卻還是那麼緊張!

    這一次,柳絮停頓的時間比較長。曹金福雙手緊握,神情沉鬱,因為柳絮所說的一
切,情形是如何可怕,那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恐怖!

    柳絮繼續用她平靜的聲音敘述著:「我明知這任務極難完成,可是組織交付的任務
,不論怎麼困難,都應該努力去做。我努力搜索記憶,奇怪的是,我的記憶之中,一點
也沒有海棠這個名字的印象。可是卻不斷有另一個名字,出現在我的記憶之中出現──
原振俠醫生!」

    當柳絮苦苦思索,想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搜出有關海棠的資料時,竟然得到的,是
她從來也未曾聽過的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這種現象,柳絮自然莫名其妙,但是她知道一定有特別的原因。所以她就開始調查
原振俠醫生,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振俠是一個如此著名的傅奇人物!

    那時,柳絮仍然不知道何以自己的記憶之中,不斷會出現原振俠的名字。其實,很
簡單,海棠和原振俠的關係,曾經是如此密切,海棠有時,忍不住會向別人,說起自己
和原振俠的關係,而柳絮就曾經是海棠傾訴心事的對象。

    海棠在柳絮的記憶之中消失了,可是海棠曾提及過的原振俠,卻保留了下來。

    柳絮推測,原振俠和海棠有聯繫,所以,就安排了一連串的「計畫」。憑這個計畫
,使原振俠出現在那個展覽館之中!

    柳絮講到這裡,又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如果沒有人從中作梗,原醫生一定
已把海棠的故事,詳細告訴我了!」

    原振俠應聲道:「可以這樣說。」

    柳絮微昂起頭來:「水葒,你為甚麼甘冒大不韙,要阻止我完成任務?」

    水葒的聲音很低:「我……不想原醫生受到傷害!」

    柳絮一揚眉:「會嗎?我們的任務,會使原醫生受到傷害嗎?」

    水葒道:「至少是在利用他。我想,原醫生不會喜歡被人利用!」

    曹金福在這時,啞著聲音叫:「沒有人會喜歡被人利用的!」

    柳絮一直在利用他,曹金福自然有權表示不快!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海棠的事,我還是可以詳細地告訴你。她逃走了,徹底地逃
出了無間地獄!」

    柳絮有一剎間的鎮定,但立時變得激動無比,雙手向空中抓著。曹金福便向她伸過
手去,柳絮立刻緊握住了曹金福的大手,她的聲音急促:「真的有人逃走了?我……是
不是也可以循她的……路逃出去?」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身子站了起來,伸手指向原振俠。額角和鼻尖,都有細小的汗
珠滲出來。

    原振俠看到柳絮有這樣熱切脫離「地獄」的願望,他也可以理解,柳絮之所以有這
樣的願望,多半是由於她愛人的慘死,令她對組織徹底失望!

    所以,他「當然可以」四個字,已經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可是也就在這時,水葒卻
悄沒聲地來到了他的身邊,輕輕地拉了他的衣袖一下。當原振俠向她看去時,水葒又向
他搖了搖手。

    自從水葒露面之後,原振俠一直在照她的暗示行事。可是這時,原振俠卻覺得水葒
有點過分了!

    柳絮表示了要脫離組織的願望!她有這個願望,原振俠覺得自己就應該幫助她!

    所以,原振俠也向水葒搖了搖手。水葒的神情十分焦急,又向原振俠作了幾個手勢
,示意他有話,不妨等一等再說。而她自己,已經開了口,她稱柳絮為「柳姐」,她道
:「柳姐,你也想脫離組織?」

    水葒陡然出聲,對別人來說,一點也不足為奇。但是對於不能視物的柳絮來說,卻
仍然是一項震撼──雖然她早已料到水葒在這房間中,而且曾厲聲呼喝,要逼水葒出聲
,可是她畢竟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

    她知道水葒在房間中,那是水葒的弄巧成拙──水葒曾把一個精巧之極的熱量感應
儀貼在門上。雖然如此,她可以立刻知道柳絮到了門外,可是柳絮在門上,一摸到了那
薄片,也就知道組織中有人在。因為這種儀器,是組織所獨有的,而組織中若是另有人
在的話,當然就是和她一起執行任務的水葒了!

    這時,水葒一出聲,柳絮震動了一下,半轉過身,向著水葒,先是呼吸十分急促,
胸脯起伏不已,接著,漸漸平靜下來,她道:「是,我要脫離組織,你不會想阻止我的
行動吧!」

    水葒的聲音聽來很冷,那和她精巧俏皮的樣子,十分不配合。想來是她認為如今和
柳絮的對話,十分嚴重之故。她道:「不到半小時之前,你還在指責我的行為,是對組
織的背叛!」

    柳絮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有了回答:「那時,我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也不知道
真有人可以逃得出去!」

    原振俠想要說話,可是卻給水葒狠狠地瞪了一眼──原振俠再也想不到,水葒那一
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會發出這麼嚴厲的眼神來!

    柳絮和水葒,本來是一人一句,針鋒相對。兩個人講話之前,根本連想都不必想,
思緒敏捷無比。這時,水葒才向原振俠瞪了一眼,就失去了一個說話的機會,柳絮已接
著道:「你想阻止,也沒有用,原醫生和曹大哥,一定會幫助我達到願望!」

    原振俠和曹金福一聽,兩人都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這種情形,看得水葒一頓足:
「你還是要不顧一切,完成組織的任務!」

    這一次,柳絮一開口,還沒有說話,曹金福已忍不住喳呀大叫了起來,指著水葒道
:「你這小女娃,怎麼一直在胡說八道?你沒聽柳姑娘說嗎?她要脫離組織!」

    柳絮冷笑一聲:「她不會相信的,她要你們也別相信。她會告訴你們,這也是我的
伎倆,藉此可以得到海棠逃走的資料。」

    雖然給柳絮先說了出來,可是水葒並不氣餒,她大聲道:「正是如此,全是你的陰
謀!你的陰謀一直可以得逞,就是因為人們太容易同情你!」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又向原振俠和曹金福,投過了一個鄙夷的眼色,令得兩個大男
人都啼笑皆非。

    原振俠高舉雙手:「別爭了,讓我來作決定!」

    柳絮沒有出聲,水葒則低嘆了一聲,像是預料到原振俠必然會上當一樣!

    原振俠來回踱了幾個圈,又喝了半杯酒。他沒有說甚麼,卻按下了電話的通話掣鈕
,又撥了到希臘的電話。房間中所有人,在電話撥通之後,都聽到了一個十分宏亮的聲
音:「原!你要的飛機已經在一小時前起飛,一到你所在地的機場,就會和你聯絡!」

    原振俠沉聲道:「謝謝你!康維,我會算好時間,到機場去!」

    他轉過身來:「我們有十八小時的時間,我不認為講述海棠逃出的經過,需要那麼
久!」

    水葒一聽,急叫了一聲:「原醫生!」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小水葒,你放心,我不認為說出經過來,會對任何人有傷害
,或是對任何人有益處。因為海棠早已不再是地球人,也不在地球上!組織再龐大,勢
力再雄厚,也絕無奈她何了!」

    水葒睜大了眼,曹金福張大了口,他們都絕想不到,情形會是這樣子!

    而柳絮則震動了一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這樣的情形?」

    原振俠揚聲笑:「如果情形不是這樣,怎麼叫徹底逃出了無間地獄!」

    各人靜了一會,於是原振俠就詳詳細細地,敘述海棠如何如何成了外星人的經過,
說得詳細之極。

    這些經過,在這裡自然不必重複了。熟悉原振俠醫生傳奇經歷的人,早已知道了。

    原振俠沒有隱瞞任何細節,他在敘述的時候,也沒有人打斷他的話。

    等到他講完之後,又是相當長時間的沉默。倒是曹金福先開口:「這位海棠姑娘,
真是奇女子!」

    柳絮則問:「你一再提到的康維十七世,就是我們到希臘去要見的人?」

    原振俠道:「是,他那裡,我想是地球上最安全的所在了!」

    柳絮吸了一口氣:「不,我不要躲在他那裡,我要到『觀察地帶』去,去找那種…
…紫薑色的,像章魚一樣的外星人。我要和海棠一樣,變成外星人!」

    水葒發出了一下長嘆:「原振俠醫生可能一錯再錯,但那位康維先生,既然有如此
廣大的神通,想來不會糊塗到連忠奸都不分!」

    原振俠皺了皺眉,走到水葒的身前,直視著她;水葒也毫不退讓地回視著原振俠。
原振俠一字一頓地問:「就算她是奸的,我把這一切講出來,她得到了甚麼?」

    水葒陡然提高了聲音,那顯示她內心的激動。她叫道:「她得到了甚麼?她得到太
多了!那麼豐富的情報,她一定連作夢也未曾想到過!她不但知道了海棠的下落,也知
道了一切經過,更知道了『觀察地帶』,也有了外星人在地球上活動的確切資料。對一
個情報人員來說,她一輩子的活動,所得的也不如剛才的兩小時!」

    水葒越說越激動,俏臉漲得通紅。原振俠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來。

    水葒用力一頓足:「而你,還問我她得到了些甚麼!」她接下來的一句話,令得原
振俠也漲紅了臉,她說的是:「真不明白,鷹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原振俠甚麼時候給人這樣奚落過?他自然極不高興,可是他自然也不會,和一個看
來如同小女孩一樣的水葒吵架,只是悶哼了一聲:「你堅持的是她還想完成任務,可是
我的敘述,已經明白地告訴她,根本不能完成任務!」

    水葒冷笑:「錯了,原醫生。對我們來說,沒有不能完成的任務,你太小看她的本
領了。事實上,她已經把那麼困難的任務,完成了一半了──全靠你的幫助,原醫生!
她不但完成了一半任務,而且還成功地逼我不得不現形。現在,輪到我要不知怎樣逃避
組織的追捕才是了。這,也是由於你的幫助,原醫生!」

    原振俠被水葒的一番話,說得氣惱之極,可是又不知怎樣反駁才好,只是連連發出
悶哼聲。曹金福在一旁看不過眼,嘆了一聲:「水葒姑娘,柳姑娘寧願不當地球人了,
還怎麼會理會任務?」

    對曹金福,水葒更不客氣,一伸手,手指直指在他的額頭上:「要說多少次你才明
白?她要到『觀察地帶』去,要變成外星人,目的還是要完成任務!」

    曹金福發怒,一下子拍開了水葒的手:「人都有人性。她遭遇不幸,一心想脫離,
你卻用這種偏激的眼光去看她,你才是組織的工具!」

    水葒揮動著被拍開的手,大叫:「不錯,人都有人性,可是她不是人!」

    柳絮霍然站了起來,現出十分厭惡的神情:「別爭論下去了,水葒,我不想再聽到
你的聲音!」

    原振俠也同時厲聲道:「你怎麼能這樣說?」

    水葒指著柳絮,激動得發抖,可是她又有委屈的神情:「我聽過首領說過,柳絮…
…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只有她不會,因為她曾經接受過──」

    水葒才說到這裡,柳絮陡然帶起一股勁風,向水葒疾撲而出!

    她的去勢,快絕無倫,不知道水葒如果想躲,是不是躲得過去。而事實上,水葒並
沒有躲,她一動也沒有動過,所以撲到她身前的柳絮,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臂。原振
俠在一旁,看得分明,柳絮的動作快絕,再一搭手,就抓住了水葒的脈門。

    只是一眨眼的事,柳絮就制住了水葒!

    水葒卻笑了起來:「好身手,我知道,你現在至少有十七、八種方法,可以置我於
死地。出手吧,你殺了我,或許可以叫糊塗蟲明白!不會再令得已徹底逃出的海棠,發
生危險!」

    柳絮倒也十分平靜:「我為甚麼要殺你,只是你說的話,太氣人了!」

    原振俠看到柳絮陡然出手,心中也有一絲猶豫,他問:「柳姑娘曾接受過甚麼?」

    水葒昂著頭:「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和所有人不同,和我不同,和海棠不同,和鳳
仙不同──我想,幸好我不知道,不然,她一定會不計一切後果,殺我滅口的!」

    柳絮苦笑,放開了水葒後退:「聽聽,這是甚麼話,真正的欲加之罪!」

    原振俠和曹金福都皺起了眉,看他們的神情,顯然是覺得柳絮的話有理。

    曹金福道:「反正我們誰也沒有力量到那觀察地帶去,讓那位康維先生去決定吧!


    原振俠揚了揚眉:「而且我也不相信一個地球人,到了觀察地帶的外星人基地之後
,能發揮甚麼破壞力量──我去過,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水葒賭氣不出聲一會,才道:「你們不知道她的身上,配有多少武器?」

    水葒忽然有此一問,曹金福和原振俠都呆了一呆──柳絮身形苗條,曲線玲瓏,看
來在衣服之下,就是她優美的胴體,甚麼地方又藏得下武器了?

    柳絮低嘆了一聲:「水葒,你出賣我,出賣得真徹底。我可以告訴他們,我身上所
藏的武器,嗯,不如你身上藏的多!」

    水葒應聲道:「是,可是我的武器,不會只死心塌地用來替組織服務!」

    柳絮揚眉:「我比你更徹底。我決心到觀察地帶去,決心永遠離開地球,離開組織
,再也不回頭,和海棠一樣。所以我也不再要那些武器!」

    她說著,緩緩站起身,摸索著向前走。曹金福忙過去扶她,到了一張桌子之前。

    接下來發生的事,別說曹金福了,連見多識廣的原振俠,也看得目瞪口呆──一切
自然都在水葒的意料之中,但是她也很驚訝,因為她也料不到柳絮會有這樣的行動──
難道她真的有脫離組織的決心?

    水葒雖然有這樣的懷疑,但是那次,她偷聽到的核心人物之間的談話,她卻也不會
忘記。

    那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她還很小。她長得嬌小,嬌小的體型,使人有一個誤解,
以為她比實際年齡小。譬如說,在那種環境長大的女孩子,本身又是聰明絕頂的,八、
九歲,已經極其懂事,甚至已經有心機的了。可是,看起來,她還像是五、六歲一樣。

    這種外型,使水葒佔了不少便宜,使她可以在一些情形下,令人不提防她的存在。

    組織核心人物的那一番話,水葒就是在核心人物把她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不作提
防的情形下聽到的。那一番話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十多年之後,她還可以
清楚地記得。

    三個核心人物,說話的只是兩個,甲和乙。這三個人,都是世界上擁有大權的人,
一句話,可以改變世界局勢,可以判決千萬人生或死,可以改變千萬人命運的人。

    水葒記得他們的對話。

    甲先開口:「好像失敗了。」

    乙悶哼一聲:「是,失敗了……其實並不是失敗,只是有了意外。」

    甲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再找一個試試。柳絮的結果不好,或者別人會好!」

    水葒本來並不想偷聽核心人物的談話,可是一聽到了柳絮的名字,她就留意上了。
因為柳絮的年紀比她大很多,在她們的一伙之中,柳絮是大姐,享有一些特權,是如她
一樣年少的女孩子奉承的對象。

    水葒當時,心中所想的,還只是想去討好一下柳絮,才聽下去。她也知道有一些她
不明白的事在內,所以她一直把聽到的話,隱藏在心中,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乙的回答是:「不必了吧……還是研究到了萬無一失的好,不然,損失太大了。不
過,至少證明這種特殊的……方法是可行的,柳絮從此與眾不同了,她再也不會對組織
有任何異念,絕不會有!她會是我們理想中的人員,對她的忠誠,可以絕不用懷疑!」

    甲同意:「那毫無疑問,只是可惜──」

    乙大聲道:「只要繼續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有完滿的成績──現在也不是不成功,
至少我們有了柳絮!」

    水葒當年聽到的話,就是這樣。一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了解這一番話的真正內容
,可是她知道,其中一定隱藏著一個極重要的祕密:柳絮和所有人不同,她絕對效忠組
織,組織可以絕對信任她!

    為甚麼會這樣,水葒不知道。但至少也可以憑這一點,推斷出柳絮不會背叛組織─
─這便是水葒斷定柳絮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完成任務的原因!

    可是這時,柳絮的行動,卻又令水葒感到迷惑。

    只見柳絮站在桌前,如同變魔術一樣,雙手在她自己身上、頭上,不斷地取摸出一
樣又一樣的東西來。那些東西,最大的也不過半包香煙大;小的,是她自口中取出來的
兩顆「牙齒」。

    在柳絮取出了七、八樣這類的東西,還繼續在摸取的時候,曹金福在她的身邊,看
得又是吃驚,又是好奇,大聲道:「這麼多小玩意,都是些甚麼啊?」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拾一枚看來像是兩寸長的鐵釘。他的手才一伸出去,水葒就
大喝一聲:「別碰!別碰她取出來的任何東西!」

    單是水葒的一喝,曹金福可能還不會縮手,可是柳絮在這時,也陡然有了動作,「
啪」地一聲,打在曹金福的手背之上!

    這一下拍打,還相當用力,令得曹金福不得不縮回手去。他神情駭然,叫:「那究
竟是甚麼東西?」

    水葒的聲音,在那一剎間,也變得十分低沉:「武器,殺人的利器!」

    曹金福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原振俠深知柳絮的身分,倒不敢小覷。可是水葒繼續
所說的話,連他不禁也嚇了一大跳。

    水葒道:「這裡面的細菌,散發開來,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可以使一個師的兵力,
喪失戰鬥能力。如果經過適當的培養,可以毀滅一個城市,理論上來說,如果無限制培
養,可以消滅全人類!」

    水葒和柳絮一直處在針鋒相對的地位,可是這時,對水葒的話,柳絮點頭,表示同
意。

    曹金福盯著桌上的那些東西,神情苦澀,半晌,才冒出了一句話來:「老天!柳姑
娘,我還一直以為我在保護你!」

    水葒又指著那半包香煙大小的長立方體金屬筒:「你保護她?這筒裡發出來的小型
火箭,可以摧毀一幢兩層高的建築物!」

    柳絮對水葒的話,仍然表示同意,還繼續在把那些東西取出來。在她終於停止之後
,她後退了一步,臉轉向水葒:「你看一看,標準配備二十二件,全在這裡了!」

    水葒吸了一口氣,沒有出聲。

    曹金福指著水葒,一時之間,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剛才,柳絮說過,水葒身邊的各類武器,比柳絮更多,那實在不可思議之至了!連
原振俠也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向水葒。

    水葒點頭:「是,標準配備是二十二件武器,每一件都有極大的威力。我們每一個
人的進攻力和殺傷力,等於一個師!」

    原振俠苦笑:「難道……以前海棠也是這樣?」

    他想起以前和海棠在一起的纏綿旖旎的風光,若是海棠也一樣等於一個師,那真是
不可想像之極了!

    還好,柳絮和水葒的回答,令他鬆了一口氣:「不,這是最近一年的裝備!」

    水葒更立即補充:「別瞪著我,我多了兩件古代武器,原醫生領教過了!」

    飛刀和飛針!原振俠不禁苦笑!

    柳絮指著桌上的那些東西:「這一些,在觀察地帶上,也可以製造一些小麻煩了吧
?」

    原振俠不禁啞口無言。這些武器,在觀察地帶上,能造成甚麼樣的破壞,真是未知
之數!他就知道有一件事:地球上一隻帶細菌的老鼠,消滅了外星上一大半的外星人,
這是那位先生的經歷之一!

    那一小管細菌,會起甚麼樣破壞作用,誰也無法估計!

    現在柳絮把武器全取了出來,那是足以證明她有脫離組織的決心!

    原振俠和曹金福,本來就對柳絮只有好感,沒有惡感。這時,自然更相信了柳絮有
脫離組織的誠意,不會再繼續執行任務了。

    於是,他們一起向水葒看去。水葒一字一頓:「十多年前,柳大姐,我曾聽到兩個
人的對話,他們是核心甲和核心乙。」

    柳絮一聽,就震動了一下。因為水葒說出來的兩個人的名字,都是可以控制人生死
的,是無間地獄中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徵。

    她的臉色,也因之變得更加蒼白,她道:「不!你不可能有機會聽到他們的對話,
何況,那時你還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

    水葒道:「正由於我是小孩子。三個核心人物從宿舍中的通道經過,忽然站了下來
交談,我恰好在旁邊。核心甲在說話的時候,並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柳絮不再說甚麼,顯然表示她也認為大有可能,有這種情形出現。

    曹金福和原振俠齊聲問:「他們說些甚麼?」

    水葒道:「我把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牢記在心,現在複述出來。我一直不知道
他們的話是甚麼意思,希望你能告訴我,希望兩位能破解!」

    水葒可能由於緊張──那是在她心中隱藏了十多年的祕密!所以,她先喝了一大口
酒,才把那段對話,小心地敘述了出來。

    曹金福、原振俠和柳絮,都十分用心地聽著。水葒特別留意柳絮的反應,只見她的
神情,充滿了疑惑,顯而易見,那段話,她也不明白!

    等到水葒講完,柳絮的神情更是迷惘,她緩緩地搖著頭:「我不是很明白,聽來,
像是組織對我的一種考核,我們每個人都要經過種種考核的!」

    水葒揚聲道:「但何以組織如此肯定你的忠誠?」

    柳絮推開手來:「或許是我的表現特別好?組織對每一個成員,基本上都是信任─
─」

    水葒打斷了她的話頭:「但不是絕對的信任。我們每個人,都接受另外兩個到三個
人的監視,可是我絕不知道,你也有人監視!」

    柳絮淡然笑:「我是一個盲人,還有甚麼好監視的──如果不是他慘死了,我又恰
好遇上了原醫生這樣神通廣大的人物,我確然只好死心塌地留在組織之中!倒是你,水
葒,你為甚麼從來不起意離開組織?你完全有條件,而且,組織已開始對你不滿!」

    水葒在一提到這個問題之際,出奇地嚴肅:「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柳絮的聲音極其柔軟:「請你,至少別阻礙我逃出組織的控制!」

    水葒說得斬釘截鐵:「我只會防礙你對付海棠!」

    原振俠好奇:「你記憶之中還有她這個人?」

    水葒大聲道:「沒有!但是她既然用盡心機,逃了出去,就不應該再被拘回來!」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說話。曹金福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思,覺
得不是很了解水葒──她的行為,和組織已完全背道而馳,可是她卻又並不表示要脫離
組織!究竟她的想法怎樣?

    柳絮緩緩走向房門:「我還有時間可以休息?身上沒有了這些東西,輕鬆得很,真
想好好睡一覺──水葒懂得如何處理它們的!」

    她說著,掩著口,打了一個呵欠,懶腰半伸──嬌慵無限。

    她又道:「可以動程的時候,請叫我!」

    然後她逕自走了出去,進入了一間房間,關上了房門。

    原振俠和曹金福向水葒望去,水葒有點賭氣的神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連你們也不能解釋我聽到的那番對話!」

    原振俠說了一句:「那只好解釋為組織對她特別地信任,她已經提到過了!」

    水葒冷笑:「這個組織不會相信任何人,連三個核心人物之中,也有兩個因不被最
高當局信任,而死得極慘!」

    原振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意思是這個問題,無法討論下去。水葒走向一張
沙發,縮起了身子,像是一頭貓一樣縮在沙發上。

    曹金福道:「原醫生,我也想去見那位奇人!」

    原振俠陡地吸了一口氣:「那才是真正的奇人!」他忽然又大生感嘆:「組織也真
怪,就讓柳絮和那連長結合多好,兩人一定對組織忠心耿耿!」

    水葒在一旁,發出了連聲冷笑:「結合?到時,男的愛女的,女的愛男的,誰來愛
組織?」

    原振俠十分難過地搖頭,換了一個話題,和曹金福說起他姐姐和姐夫的事來。

    到了時間,曹金福叫醒了柳絮──也不知她有沒有睡過,只見她雙眼紅腫,顯然狠
狠地哭了一場。原振俠在她的秀髮上輕撫了一下,水葒噘了噘嘴,表示不屑。

    上了康維派來的飛機之後,水葒索性到了駕駛艙,和正副駕駛有說有笑,把康維派
來的兩個小伙子樂得真的飛上了天。而柳絮卻十分沉靜,只是不時抬起頭來,像是在尋
求他人的幫助。每當這時,曹金福仍然不免會把他的大手,去輕拍柳絮。

    等到快到目的地時,才聽到康維的聲音。他一面笑,一面道:「可知道飛機能直接
降落在我的屋子之前?」

    原振俠笑罵:「你快成為地球上的霸王了!」

    康維笑:「才不是,垂直升降的原理,是向英國的鷂式機學──用一項小技術,向
他們交換來的,總得掩人耳目,是不是?」

    原振俠咳嗽了一聲,康維又道:「鷹的那個小女孩,十分有趣,是不是?」

    水葒在駕駛艙中探出頭來,大叫:「給人欺負死了!」

    康維也大聲:「聽說你不去欺負人,人家就額手稱慶,是不是?」

    通訊在哈哈大笑聲中結束。

    柳絮過了一會,才問:「外星人?」

    原振俠極肯定地回答:「不是!」

    原振俠並不打算把康維的真正身分說出來。康維是宇宙中一種新形式的生命,這種
新生命,比原來的,不論是哪一個星球上,由生物演變而成的生命,進步了不知多少,
簡直無法比較!

    飛機果然在巨宅之前,垂直降落。立刻就看到一個滿面虯髯,身形高大的英偉男人
,站在一輛平台車上,向飛機駛來。他到了飛機近前,一躍而下,這時,恰好原振俠也
下了機,兩人照例熱烈擁抱,互相拍著背。

    原振俠笑:「想不到才分手,又見面了!」

    康維熱情洋溢:「這才好!是誰需要我保護的?放心,在我這裡,美蘇聯軍,都攻
不進來!」

    柳絮已經款款向前走來,康維一看到柳絮,就陡然呆了一呆,連連眨眼。在他眨眼
的時候,他的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芒閃耀。但由於這時,正當夕陽西斜,陽光燦爛,
所以並不惹人注意,只當他的目光特別神炯而已。

    柳絮在康維身前站定:「是我,康維先生,我叫柳絮,是一個特別組織的一員。你
是如此突出,一定知道,這個組織在國際情報網中的代號是『東方太陽』!」

    康維的神情更是驚訝,他一面點頭,一面伸手,向柳絮的眼前,搖晃了一下。柳絮
的聲音變得很低沉:「我看不見!」

    柳絮又道:「我來見你的目的,是我想徹底脫離組織,徹底脫離,像現在處身於觀
察地帶的海棠一樣!」

    柳絮一見面,還在飛機的旁邊,就把她的目的,說了出來。這一點,頗出乎眾人的
意料之外。而康維的反應,在別人看來,還不怎樣,在原振俠看來,卻是怪異之極。

    康維一面呵呵笑著:「想變成可怕的章魚。唔,好商量,好商量……」

    他說話帶著敷衍的成分,已經令原振俠感到奇怪,而他更回過頭來,向原振俠作了
個十分古怪的鬼臉,表示他不相信柳絮的話!

    這一點,真令原振俠驚訝不止!他想開口問,康維又道:「這一位是鷹的小妹妹?


    水葒十分堅決:「如果她到觀察地帶去,我也去!」

    康維笑著,忽然大呼小叫起來:「哈,你身上帶的東西真不少!小心點,別摔一跤
,有幾樣東西爆炸起來,你會連一小片都不剩下!」

    水葒賭氣:「這才是徹底脫離組織!」

    康維吐了吐舌頭:「好大的脾氣!」

    然後,他和曹金福握手,帶著各人,走進他的巨宅。

    在向前走去的時候,他向原振俠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和他走在一起。所以,是康
維和原振俠走在前面,曹金福扶著柳絮隨後,水葒走在最後面。

    康維和原振俠,在自空地進入巨宅的一段過程中,康維先是向原振俠揚了揚眉,現
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又向身後的柳絮指了指。原振俠笑,低聲道:「慢慢和你詳細說
,太長的故事!」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柳絮應聲道:「是在說我的故事?」

    康維忽然揚起拳來,作勢要打原振俠。原振俠不禁莫名其妙,睜大了眼,不知自己
做了甚麼錯事,惹惱了康維。在更後面的水葒,一看到了這種情形,身形一閃,到了康
維的身邊,先向柳絮指了一下,又作了幾個手勢,一副詢問的神情,康維居然連連點頭


    原振俠也不知他們在鬧甚麼鬼!

    一進了巨宅,單是那個大廳堂,已令得水葒和曹金福,大呼小叫,讚聲不絕。康維
帶著各人,向前走,進入了電梯,又經過了一條相當長的走廊,才進入了一間陳設十分
古典的房間之中。

    原振俠心中奇怪,不明白何以康維要大費周章,特別在這個房間,招待客人。進入
了房間之後,康維請各人坐好。水葒坐不定,四面走動。

    康維斟了幾杯酒,遞給每人一杯。在他遞酒給柳絮的時候,沉聲道:「要到觀察地
帶去,必須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體魄──來,大家乾杯!」

    他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要大家乾杯,當然每一個人,都十分自然地舉起杯來──那
是一種只有指尖大小的小杯子,杯中的酒又香甜可口。人人都一口把酒喝光,真正做到
了「乾杯」

    柳絮喝了酒之後,仰頭問康維:「我曾經受過──」。

    她的一句話才講了這幾個字,突然之間,身子一軟,就歪倒在沙發上,昏了過去。

    康維的動作快絕,一步跨過,伸手在柳絮所坐的沙發上按了一按。沙發背向後倒下
,柳絮便變得仰躺在沙發上。康維再把她雙腳也搬上沙發,只聽得「卡」、「卡」連聲
,那沙發上彈出許多環來,把柳絮的手腕、足踝、頸部,全都扣住!

    這一切變化,當真是突然之極,而且,快速無比,看得各人,目瞪口呆!

    直到康維已成功地把柳絮扣在沙發之上,曹金福才在水葒和原振俠的驚呼聲中,大
叫一聲,一躍而起,掄起老大的拳頭,向康維一拳打來!

    他那一拳,雖然虎虎生風,可是康維伸手一推,就把他推得直跌向一張沙發。同時
,康維向原振俠道:「原,怎麼帶了一個炸彈來?」

    康維的這一句話,不但令得原振俠,而且令水葒也莫名其妙。康維指著柳絮,又向
再度彈起來的曹金福喝:「乖乖坐著,聽我逐步說!」

    當時的情形,十分混亂,曹金福在大聲呼喝,原振俠和水葒又在追問。康維來回踱
了幾步,想是問題十分複雜,連他也不知自何說起。

    但是,當他伸手一指,牆上的一幅畫移開,現出了一幅螢光屏之後,各人都靜了下
來。

    康維的聲音十分權威:「先看她的頭部!」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視線,盯著柳絮的頭部。原振俠知道,康維的雙眼在起「
X光」的作用,螢光屏上,也現出了柳絮頭部的透視圖。

    康維吸了一口氣,指著螢光屏:「看到大腦和小腦之間的那一片陰影沒有?」

    各人都點頭,原振俠駭然:「那是甚麼,看來是植入的……甚麼東西?」

    康維點頭:「這是一種生物電腦的組件。這個組件會不斷地發出一種訊號,影響人
腦的活動,使人腦依照組件的想法,或者說,依照組件的命令行事。所以,這個人的思
想行為,都受這個生物電腦組件的控制!」

    一番話說得各人都遍體生寒,康維又道:「植入的手術不算成功,隔斷了她的視覺
神經──」

    曹金福叫了起來:「所以她變盲了!」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憤怒的呻吟聲──柳絮竟告訴他是自己弄盲自己的!

    康維又道:「我可以知道那組件給她的訊號是甚麼!」

    這時,螢光屏上情形一變,是許多靜止的綠色線條,和一條十分有規律跳動的線條


    康維吸了一口氣:「我剛才混入她酒中的麻醉藥,強烈無比。她的腦部,都幾乎停
止活動,只有組件的訊號,還在不斷發出來!嗯……試試還原這訊號,看究竟在下達一
些甚麼命令?」

    在他說話期間,螢光屏上線條大亂,又閃耀著許多文字。約過了半分鐘,才陡然現
出了由七、八種文字組成的句子。

    在螢光屏上現出來的句子是:「忠於組織,只要是組織交下來的任務,不論採取甚
麼方法,都要完成。忠於組織,完成任務,忠於組織,完成任務,忠於組織……」

    水葒在這時候,大叫一聲:「原醫生!曹大哥!」

    那正是她堅持的:柳絮一定會完成任務,不會背叛組織,這是核心人物肯定的事。
到這時,她自然對那一番對話的內容,再明白不過了!

    柳絮確然與眾不同,她經過生物電腦植入的手術,絕對效忠組織,不管怎樣都會完
成任務。像現在,她會用盡最後半分力量,把海棠找出來,拘回去。她自己才是無間地
獄之中,最忠心不貳,永不背叛的阿傍羅剎!

    在生物電腦組件所發出的命令下,她會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用各種手段──在使
用這種手段的過程之中,毫無道德標準可言。因為那不是她自己的意志,只是組織的意
志!

    海棠常說的「人形工具」是象徵式的,而柳絮卻是真正的人形工具!

    這種可怕的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慄,怕也只能在地獄中才產生!

    康維的宏亮聲音又響起:「再來看看她整個人的危險性,看她的臂骨和腿骨!」

    這時,螢光屏上又現出了X光透視圖來,看到的是雙臂、雙腿。原振俠是醫生,自
然立時看出了毛病來,失聲道:「腿骨經過截斷和駁接……取去了一段,換上去的……
是甚麼?」

    康維沉聲道:「我相信是超微型的核武器!原,這個人爆炸起來,可以毀滅一座小
型城市了!」

    原振俠雙手抱住了頭,坐了下來,曹金福目瞪口呆,水葒團團亂轉。實在太驚人了
,隨便怎麼設想柳絮極度危險,也想不到她是一顆活的核彈!

    康維的觀感卻和各人不一樣,他看來極興奮:「在地球上,除了我之外,她大概是
最奇特的一個人了。把她交給我來處理,怎麼樣?」

    原振俠道:「自然再好不過,可是你知道她的背景,她是──」

    康維道:「我知道──我會先改變她腦中的生物電腦組件發出的訊號!」

    原振俠、曹金福和水葒三人都大驚:「改變成甚麼?」

    康維仰起了頭,「呵呵」大笑:「這就是我的祕密了,你們慢慢去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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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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