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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媛妃賦 作者:玖拾陸 (已完成)

姜嵐坐到了上位之後,我們才陸續坐了下來。蕭吟坐在了她的右邊,雲臻反拉著我坐到了姜嵐的左邊,自己坐在了下位。應該說雲臻只是無意,但這個位置卻是最難受的。左面是姜嵐有意無意的打量,對面是蕭吟的淺笑臉龐。

    她們讓我有種在荒漠黑暗中,一雙雙暗紅色的眼楮盯著人的感覺。就好像饑餓的野狼守到了等待已久的獵物,正尋著一個好機會撲上來咬斷獵物的喉頸,濺上一地的血,然後填飽它們的肚子。

    當然,這也可能是我敏感過度。但生活在這宮里,讓我不得不敏感起來。說白了也就是因為這里是君王專制,不像現代生活,要是和人有了矛盾口角起了爭執,也就吵了散了以後各不相干;嚴重些就是看到兩個潑婦在街上對罵互相扯頭發。但是這里不一樣,稍不留神你就可能被人暗算,不是整你個遍體鱗傷,就是讓你一死一了百了。

    “怎麼?武美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姜嵐忽然出聲,放下了手里的銀色筷子。她見我回神後就有笑道,“莫不是心還落在皇上那里吧,這樣子可要好好被我取笑一番了。”姜嵐的語氣溫和,笑意也很柔,眼前的人讓我很難想象到她和蕭吟鬧脾氣的畫面。

    “不,我只是在想姐姐們和雲妹妹怎麼會有興致包起了粽子來吃?”我笑了笑,故意裝作不解地問道。在我穿越來的地方有關于十二月份做什麼事的童謠,小時候奶奶常常念起,我就背下來了。那里面唱的是“五月白糖溫粽子,六月吃飯扇扇子,七月西瓜吃芯子,八月月餅嵌餡子”。而眼前,八月吃粽子唱得又是哪一出?

    听我這麼一問,姜嵐輕輕嗯了一聲,把目光落在了蕭吟臉上。蕭吟一笑,故意裝出一副生氣樣子,看著雲臻說道︰“還不是因為這個饞嘴妹妹!”

    雲臻一愣,急道︰“蕭姐姐莫要生雲臻的氣啊,雲臻不過向來是喜歡吃的。”

    “蕭姐姐在逗你玩呢。”我拍了拍雲臻的手背,說道,她這才放心地吁出一口氣,繼續吃起了粽子,還不忘贊嘆著好吃。

    雲臻是把筷子插在粽子中間,整個兒的咬。姜嵐和蕭吟看雲臻這副吃相,忍不住笑了笑,也繼續吃起了粽子,都是小心翼翼地拿筷子弄下一小塊再蘸點糖吃的。我一邊依樣畫葫蘆,小口地吃著,心里已經大約明白了今天的情況。也就是雲臻嘴饞,想到了吃粽子,姜嵐和蕭吟得到了皇上與我單獨在浮星閣的消息恐怕是坐立難安了,然後有了雲臻這一念頭就剛好順水推舟得來了理由。

    雲臻是獨自吃的開心,我和姜嵐、蕭吟三人卻是各自懷著心思。

    沉默了一小會兒,姜嵐放下了筷子,像是吃飽了。她一擱筷子,蕭吟與我也就停了下來。

    姜嵐看向我問道︰“武美人可吃飽了?”

    我點了點頭,應道︰“姐姐們和雲妹妹的手藝真好。不過這粽子是好吃,但天氣熱還是少吃點的好,免得吃撐著了胃。”

    “是啊。”姜嵐往後靠著椅背,從身後丫鬟手里接過了一把扇子,輕輕搖了起來,姜嵐本來就生得貌美如仙,舉手投足間也都是韻味十足,一不小心就會叫人移不開眼楮。只是這樣的人皇上竟沒有在意?這究竟又是為何?

    “武美人?”姜嵐嘴角微微上揚,向我道,“在看什麼?”

    “姐姐莫要笑話我,”我回了個笑,“槿媛正看著一個大美人。”

    “呵。”姜嵐被我這麼一夸,笑了出來,說道,“果然是太後喜歡的人,武美人的口才真是了得!”頓了頓,她又說,“生得美麗又如何?說來還是羨慕妹妹你啊,才入宮幾日便與能皇上獨處,這是何等好的待遇啊。”

    “姐姐莫要多想,槿媛不過與皇上下了副棋,才一會兒便有公公來報說太後鳳體欠安,皇上就走了,也沒有什麼。”我嘴上笑著,心想道,雖然拖延了一會兒但還是把她們想知道的給問了。這才是今天粽子宴的主題吧。

    “是麼?”姜嵐閉了閉眼楮,又看著我道,那目光雖溫和,但總感覺要把我看穿般的,“皇上的棋藝精湛,我也曾有幸與他下過一回。倒是皇上這個人穩重,下棋的時候都不會說話,武美人可注意了?”

    我心里一驚,這才叫深藏不露。這樣的話術這樣的笑,讓我後來每每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栗。

    “是啊,”我笑著點點頭,“皇上只問了我會不會下棋,我說會一點,他便與我下了。一直到公公來叫的時候,都沒有再說什麼。”

    “倒是與我那時候的情景一模一樣呢。呵呵。”姜嵐收起了扇子,道,“好像吃了粽子有點撐了,我去散步一會兒,武美人也早些回宮吧,明兒個是第一次初十見皇後娘娘,可不要忘了啊。”說罷,領著丫鬟出去了。

    姜嵐走後,我抬眼看了看蕭吟,她的臉上已擺出了困倦之色。果然,姜嵐前腳剛走沒多久她也就說自己累了先走了。那時在承和宮談笑的情景似乎已經神速地淡去了。

    我坐著與雲臻小聊了一會兒,也就是隨便扯了扯這幾天的閑事。再算了算時間,約摸碧兒和喜兒也聊得差不多了,也就回延清宮了。

    第二天一大早碧兒就進來了,我迷迷糊糊爬起來,像只木偶一樣由著碧兒她們將我打扮好,沒有吃早飯,跟著素娥姑姑出了宮。

    呼吸了幾口清晨的空氣,我才稍稍緩過些精神來。一路走到寧鳳宮門口,遠遠就見已經立著不少人了。我走到跟前,一個個行禮問了安。雲臻和蕭吟都還沒來,陳霖韻站得跟大伙站得有些距離,掃了我一眼,並不理睬。我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打算和素娥姑姑一塊一旁站會。

    “武美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呀,難道是這些天累著了?”曹寶珍邊說邊走到我邊上,一塊過來的還有溫依雪。

    “這幾日也沒什麼事啊,莫不是昨天見了皇上,把魂給飛了吧。”溫依雪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

    我頗有些尷尬,這兩個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話里都帶著刺。素娥姑姑此時是插不上話的,我只能靠著自己來。正想著要說些什麼,祥安公公出來說皇後讓我們進去候著。溫依雪和曹寶珍听了也不再管我,帶頭走進了寧鳳宮。

    坐下沒多久,雲臻她們也來了。雲臻似乎對上次在寧鳳宮長跪的事情還有些驚恐,向嬪妃問安之後就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多話。

    又過了一會,皇後才出來。我跟著眾人欠身行禮,皇後由祥安公公扶著,在鳳椅上坐舒服了之後才揮手讓我們起來。

   “這幾日妹妹們過得可還好?新晉的四位美人,宮里的日子還習慣嗎?身邊的奴才要是有哪個不听話的,等下記得告訴祥安,讓他給換個利索的。”

    皇後這些話雖都是問句,卻沒有一個人回答。這些都是形式化的問題,皇後問過,我們听過,也就算是完了,並不會有人去回答。

    “武美人看起來氣色不太好,不會是病了吧?”皇後突然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怕是剛入宮有些水土不服了,記得要讓太醫看看,好好調養調養。”

    我在眾人的目光中站起身來,拜了一拜︰“臣妾謝娘娘關心。”

    “妹妹們都不要忘記了,我們的身子不僅僅是自己,更加是皇上的。都是要伺候皇上,生育龍子的身體,不養好了怎麼行?陪皇上聊天就累著了,那侍寢之後是不是就要起不了身了?”

    皇後的話擺明了是講給我听的,可她的意思決不是什麼讓我養好身子,這話里句句都加帶著嘲諷。坐下皇後下手的曹寶珍干脆冷笑著給了我一個眼刀子。

    “說起來柳貴人好好一個美人胚子,天天都是病怏怏的,之前還摔傷了腿,真是讓本宮替她難過。”皇後頓了一頓,“大家都要記得調理好自己的身子,莫再讓太後和本宮擔心了。”

    所有人齊齊應了一聲,皇後滿意地點點頭,笑了︰“眼看著就要中秋了,團圓的好日子,宮里人也該熱鬧熱鬧了。就按照舊制來,擺一席,請了皇上和太後,大伙吃頓團圓飯。”

    皇後說完,又扯了一些零碎的事情後,就讓我們散了。

    出了寧鳳宮就見素娥姑姑站在牆下等我,她走過來輕聲對我說︰“小主,回去了。”

    等回到瓊薈樓,素娥姑姑才對我道︰“小主,素娥在皇後身邊伺候過,皇後會說些什麼,還是大抵能想的到的。畢竟,昨天皇上來了延清宮,又讓小主陪著在浮星閣坐了會,在她們眼里是一件大事了。以後的日子,還是要步步小心才好啊。”

    “我明白,這些我都明白。”我抬頭看著素娥姑姑,“只是有一點,我一直沒有搞清楚。蕭吟她們難道沒有被皇上問那樣的問題?”

    素娥姑姑微微一怔,皺著眉頭道︰“皇上問了什麼?”

    “姑姑猜不到嗎?”

    “哎……”素娥姑姑長長嘆了一口氣,“若是素娥猜的那個,皇上恐怕真的是只問了小主一個人。皇上也是為了確定一些事情啊。”

    確定些什麼事情?

    這個問題我沒有問,我知道素娥姑姑不會給我答案。我忽然又想到了素芳姑姑,她曾說過我是皇上喜歡的那一類型的人。想到這里我不禁又是毛骨悚然,皇上若對我真有好感,他想確定的大概就是我會在他與單家之間處于一個怎麼樣的位子。他有心接近我,是會讓我到他的身邊,還是會使我去向單家?

    皇上想知道的,大概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吧。那我表明的不偏不倚的出事方針,不曉得能不能讓他放棄接近我,要是能,就是我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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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小九來更新的。平時都是十六在忙,忙校對,忙後台,貌似懶人九除了寫稿什麼都沒干?

    謝謝十六哦~大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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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秋之前的幾天,跟前幾日相反,突然就平靜下來了。仿佛原先的明濤暗涌都消失了一般,每天都過得非常平靜。我卻放不下心來,總覺得這樣的平靜里隱隱透著不安定,暴風雨前的平靜,大概就是這樣一回事吧。

    也許是素娥姑姑有過交代,碧兒她們並沒有對我與皇上的獨處表現得特別關心和喜氣,本分地做著自己的事。

    十四日夜里,詠鳳宮傳來了話,說是明日夜里有的熱鬧了,早上就各自好好休息,不用去給太後請安了。十五的整個下午都花在了沐浴梳妝上,剛準備妥當卻突然下起了暴雨,宴會不得已推到了第二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在我的家鄉,中秋都是過十六日的,宮里這樣的安排,讓我的思鄉之情更加的難以壓抑了。

    碧兒一邊替我梳頭一邊道︰“小姐,碧兒知道你想老爺、夫人和少爺少奶奶了,但等下宴會上可不能有這樣的表情,真要難過,等回來了再難過。”

    我努力對碧兒笑了笑,強迫自己安下心來。中秋之宴,會有些怎樣的事情都是我現在猜想不到的,只能讓自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面對了。

    我問過素娥姑姑是否需要做些什麼準備,她只是說,按照慣例就是讓四位新人各自表演一段。我苦惱了很久都不曉得要表演什麼,最後干脆破罐子破摔,唱段越劇,管他們听不听得懂。

    宴會擺在了月暢園,雖離延清宮很近,我也不敢去得晚了。估摸著時間過去,已經到了不少人了。

    雲臻坐在溫依雪邊上,正在逗一個小嬰兒,見我來了就沖我招手。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卻見溫依雪也沖我招了招手,無奈只好走上前去。

    “臣妾給溫貴嬪請安。”

    溫依雪露出了少見的和善笑容︰“武美人來了?是第一次見我們溫玉吧,這丫頭見人就樂,今天開心得不得了。”

    我低頭去看她懷中的溫玉帝姬,奶生生的一掐就能滴出水來。我也不禁喜歡起來︰“帝姬長得可真俊俏。”

    “是啊,長大了還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王孫公子呢。”溫依雪握了握帝姬的小手,“溫玉可是皇上的心頭肉,咳嗽一聲都是大事。”

    我當下明白了溫依雪叫我過來的原因了。都說母憑子貴,在皇上只有一個子嗣的情況下,作為帝姬生母的溫依雪又怎麼能夠不平步青雲?進宮兩年,從小儀連升五級到了貴嬪,可見這個孩子有多重要了。

    “帝姬這麼可愛,不僅僅是皇上和溫貴嬪,我們這些人也是打心底里喜歡,看看雲妹妹,都樂成什麼樣了。”我笑著對溫依雪道,“听說前幾日的雷雨把帝姬給嚇著了,現在可還好?”

    “太醫說,已經無礙了。”

    此時我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溫依雪炫耀的意思太明顯,讓人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在一個太監來通報說太後和皇後快到了,我才和雲臻一塊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坐下。

    等皇上也來了之後,這中秋家宴才算正式開場了。各色菜品不少,有點壓抑的氣氛導致吃起來沒有什麼味道。除了鄰座的人偶爾低聲說上幾句外,可以說是靜悄悄的。大家都收著心思,也沒人去欣賞歌舞。直到溫玉帝姬的一聲哭聲才打破了這份安靜。

    帝姬這一哭,溫貴嬪就急了,忙從奶娘那里抱過來親自哄了一會。

    “夜里涼,溫玉的病剛好,小心別又再凍著了。”皇上偏過頭去看了看,又說,“等下讓奶娘抱回去休息。”

    皇後揮手讓舞姬們下去,道︰“這些歌舞看多了沒意思,還是讓我們的四位新美人給大家來點有新意的才好啊。”

    我心下一沉,不愧是慣例,不曉得蕭吟她們會表演些什麼。

    等奶娘將溫玉帝姬抱走後,蕭吟第一個上場,架起古琴,一曲《梅花三弄》。不懂古琴的我也不禁如痴如醉。奏完後她起身盈盈一拜,臉上也難掩得意之色。

    “琴是好琴,曲也是好曲,蕭美人的琴技更是出色。”太後第一個開了口,頓了一頓又道,“只是眼下才是中秋,詠梅還早了點。蕭美人等過年的時候再彈一次給哀家听听。”

    蕭吟臉上的笑容僵了下,才應下了。

    第二個是陳霖韻,兩個宮女各執了卷軸的一段,陳霖韻握筆立于場中。一首水調歌頭她寫得極為大氣,一筆一劃之間轉身揮手都如在舞動一般,與其說是寫了一副字,不如說是跳了一段舞。

    我心里暗暗嘆息,有這兩人在前面,我還是不要唱什麼,直接自罰三杯,不曉得可不可以。正在我猶豫之間,突然听見曹寶珍的聲音,她的一句話,讓在座的幾個人的表情都瞬間變了。

    她說︰“這書法表演看起來真是眼熟啊,今天中秋,還是少了人呢。”

    皇上皺了皺眉頭,放下了酒杯。皇後和太後更是瞬間冷了臉,掃了曹寶珍一眼,非常得不悅。曹寶珍似乎也明白說了不該說的話,低下頭不做聲了。

    溫依雪卻在此時笑了起來︰“可不是嘛,我們也是忘了,柳貴人傷著腳,一定是悶死她了。”

    皇後听了這話才稍稍柔和了些表情︰“都是我們疏忽了,倒是忘了她還傷著。”

    我卻明白,曹寶珍指的人絕對不會是柳碩彥。柳碩彥的字我見過,與陳霖韻的大氣完全不是一路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素娥姑姑提過的那個秀女?

    太後依舊沒有什麼好臉色,道︰“時間也不早了,哀家身體也沒有全好,先回去休息了。素芳啊,把給四位新美人的禮物分了。”說罷,也不肯讓皇上送上幾步,由宜嬤嬤扶著回詠鳳宮了。

    素芳姑姑留了下來,照太後的意思,分了我們一人一只玉如意和一對金葉子耳飾。我許久不見素芳姑姑,一時不知露出什麼表情。

    “太後原先還想賞小主一個翠玉鐲子的,怕傷了另外三位美人的心,才做了罷。”素芳姑姑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驚了驚,強作鎮靜道︰“槿媛謝太後恩典。”

    太後走了,也就沒人再記得讓我和雲臻表演,我才稍稍舒了口氣,卻突然听見了皇上的話。

    似乎是剛才素芳姑姑分禮物的時候,皇後和皇上說了些什麼,卻讓皇上略有些不悅。他說︰“今天差不多就到這里吧,各自散了。我去看看柳貴人。”

    皇上剛說完底下就有些聲音,溫依雪更是皺起了鼻尖。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敢有異議,起身行禮準備離開。我也跟著欠了身,心想這個中秋可終于是過完了。

    “既然同路,武美人隨我一塊走吧。”

    我一听,腳被釘在了原地,冷汗直冒。前頭先走的嬪妃也都回過頭來看我,目光刺得好像要生吞活剝了我。

    在這樣的目光中,我暗暗深呼吸,然後慢慢轉身一拜︰“臣妾遵旨。”
月暢園內原先為了中秋而布置的燈籠已經熄了一半,離宴會場地越遠也就越暗。

    我抬頭去看走在我前邊的皇帝,說真的,我沒有想到他會出聲叫我同行。看到外頭黃色的御輦時我心里幾乎一冷,想著總不至于讓我在這麼多嬪妃面前同皇上一塊坐進去吧。

    幸好在我猶豫之時,走到輦邊的皇上突然掉轉了頭,從一個太監手里拿過一個燈籠,道︰“路不多,走過去就行了。”

    我暗自舒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跟上,走在皇上身後二三步的位子,而隨侍的宮女太監們離我們更遠,大約隔了五六十步。

    我多少覺得不自在,明明知道有人在身後卻听不到任何腳步聲,那種怪異的感覺讓我覺得不安,免不得不停地悄悄回頭去看。

    “怎麼了?這麼心不在焉。”

    我驚了一下,急忙停下步子,看著突然停下來問我話的皇上。皇上淺淺笑著,面容在昏黃的燈籠光背後顯得有些朦朧,卻也變得異常的柔和。這樣的表情讓我不由得心中一動,回想起初見時的他,恍然想起,我們已經走到了那時見面的回廊。

    “回皇上,臣妾是想起了上次在這里遇見皇上的事。”

    皇上听了也笑了,然後又朝前走去,卻一直控制著步子,不讓我離他太遠。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太在意皇上和後面的宮女太太監們,只好抬起眼去看月亮。很圓,很亮,卻讓人傷心。

    “想家嗎?”皇上微微低下頭,輕聲問我,“不許說那些套話。”

   我原先想答的那些“皇宮就是我的家”之類的話,被他的後半句一壓,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了,只好道︰“想,真的很想。”

    “往年的現在都在做什麼?”

    我低頭想了想,說︰“和家里人一道吃了晚飯,正吃月餅呢。我們中秋不過十五過十六,所以往年的現在都是全家人在一塊的。”

    我說完才察覺到我說錯了話,慶遠中秋過哪一日我根本不清楚,過十六的是我穿越前的家鄉。我偷偷去看皇上的臉,好在他沒有在意,只是“哦”了一聲,半響後又問︰“家里人怎麼樣?”

    “爹爹很嚴厲,娘很慈愛,每天不跟我們說說話她就不舒服。”我小心翼翼地,以免再說錯話。

    “記得你還有一個哥哥吧?”

    “是,臣妾的哥哥比臣妾年長四歲,已經成了親,嫂嫂人很好。”

    皇上在此時停了下來,我往邊上一看,才發現已經到了延清宮。身後的宮女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猜想皇上已經不會再說什麼,不想他卻道︰“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去想的。”

    皇上的聲音低低地,仿佛被什麼壓制著,我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最是無情帝王家,眼前的這位少年君王,在這樣的思鄉懷人的佳節里,他說,他不知道有什麼可以想。

    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但卻只是他的國,而不是他的家……

    想到這里,心里難以抑制地發酸,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這一落淚,就怎麼也止不住了。到了後來,也弄不清楚是為自己而出,還是為他而哭。

    皇上見我哭了也頗有些意外,伸手攬過我的肩,道︰“我也就隨便問問,怎麼就哭起來了?第一年想家也是難免,先把淚擦了,回屋里再哭,現在這樣白白讓那些奴才看笑話。”

    我取出手帕拭眼淚,拼命讓自己把淚水收回去,又做了幾個深呼吸,抬頭看著皇上說︰“臣妾御前失儀了,還請皇上見諒。”

    我感覺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氣,略微有點吃痛,然後慢慢卸去了力,松開了。

    “早些回去休息吧。”皇上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又對站在我們不遠處的太監道,“德和,你在這里候著,德順跟我去瓊萃樓。”

    我跪安,恭送皇上順著廊橋往柳貴人住的瓊萃樓去。等看不見皇上的背影了,一個身影才從暗處出來,跪在我面前,我一看,是小沈子。

    “小主,我們回去吧。”

    我沒心思去想小沈子在這里等了我多久,剛才的對話他又听去了多少,只是傻傻地跟著他回了瓊薈樓。

    因為今天是中秋,我提前放了幾個宮女太監的假,這個時候,芷杏、懷夢和小福子已經都睡下了,小沈子送我到了正廳門口,也回去休息了。屋里頭只有素娥姑姑和碧兒在等著我。

    許是我紅紅的眼圈嚇著她們了,一時誰都沒說話,還是素娥姑姑先回過神,招呼碧兒幫我換衣服。厚重的衣服脫下,盤起來的頭發也放下,無形間使我輕松了不少。

    “小姐,剛才在宴上肯定吃不好,我去廚房給你熱碗湯,喝了就睡了吧。”碧兒說罷,就出去了。

    素娥姑姑拉了把椅子坐下,拉起我的手︰“小主是想家了吧,怎麼能不想呢。小主可以跟素娥說,哭出來也就好了。”

    我點點頭,腦海里努力壓抑的景象又浮現出來,幼年時玩耍的巷門,和慶遠的武家宅子重疊在一起,很清楚,卻也模糊。我喉頭一緊,又要哭起來。

    穿越到現在已經二個月,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比不過不安和緊張,但從頭到尾也沒有時間讓我去體會那些情緒。進宮之後一切都是未知,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有什麼在等著我,處理好眼前的事情已經讓我筋疲力盡,哪里還有情緒去慌張別的。

    也許是中秋的月亮,也許是皇上的那些話,把我壓在心底的對家人的思念全部引了出來,還有那些彷徨,如潮水一樣向我涌來。

    曾經覺得自己很淡定,接受穿越並沒有花上多少的時間,現在才明白,那一切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只是,我更清楚,能讓我這樣哭泣的只有這個晚上。明天,會有更多的問題,更多探尋的目光,會馬不停蹄地一個一個擺到我面前來。

    我抱著素娥姑姑說了很多,說小時候的時候,說家里的事情。我說得很輕,我只想對自己說這些話,說這些已經一去不復返的美好往事。

    “誰在哪里?!”

    碧兒的聲音從屋外傳來,驚得我和素娥姑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隨後是“ 當”一聲碗勺的碎裂聲,以及碧兒發顫的聲音。

    “皇上!”

    皇上在屋外?我與素娥姑姑面面相覷,一時都傻在了原地。素娥姑姑很快就恢復過來,走出去開正廳的門,我趕忙擦了眼淚,跟了出去。

    果真,皇上站在門口,略微有些尷尬。

    被碧兒這一叫,已經睡下的幾個人也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又慌著跪下行禮。

    “都起來回去睡吧,不用伺候。”

    皇上說完,小沈子他們也就各自回屋子去了。我正疑惑他怎麼沒有在柳貴人那里,皇上又吩咐素娥姑姑說︰“這里有酒嗎?去溫一些來,我和武美人要喝酒。”說罷,便自個走向了臥室。

    我佇在原地,心想大半夜的誰要和你喝酒,但又不能把皇上往外趕。想起太後和後宮別的後妃的臉,心又涼了大半截,果真是一刻也太平不得啊。

    素娥姑姑溫酒去了,臨走之前沖我努了努嘴,意思是讓我早點進去伺候著。我又看向碧兒,她顯然是驚魂未定,小聲對我說︰“我這樣算不算驚了皇上的駕?”

    “皇上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那就好。”碧兒拍拍自己的胸口,又說,“小姐,我先回房間去了,有事你叫我。”

    碧兒也走了,我想在正廳磨蹭一會,卻也曉得這不是辦法,只好進了臥室。

    皇上坐在椅子上閉著眼楮休息,等我進來了才睜開,直直看著我。

    我現在披散著頭發,身上也是批了一件小外套,被他看得起毛,無話找話︰“皇上怎麼過來了?柳貴人的傷不要緊吧?”

    “傷筋本就不是什麼大傷,就是養得時間久一點。”皇上嘆了口氣,“我也就是來看看你睡了沒有,沒想到嚇到那個小丫頭了。是家生丫頭?”

    “是,叫碧兒,從小就跟著臣妾。”

    我原先還想問他在門口站了多久,轉念一想他站的位子應該听不到我那些模糊不清的話語,也就作罷了。

    素娥姑姑拿了溫好的酒進來,給皇上與我各自倒了一杯。

    皇上一口喝完後,說︰“素娥,你回去休息吧。”

    素娥姑姑听了這話明顯一震,扭頭看著我,我也是一驚,幾乎喘不上氣來。素娥姑姑對我使了個眼色後,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素娥姑姑明白,我也明白,皇上今夜是打算在瓊薈樓過夜了。
素娥姑姑出去後,整個房間里只剩下我與皇上兩個人。

    桌上燭光搖曳,不時發出“噗噗”的火星子的聲音。光影里,皇上的表情並不清晰。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著酒,我心底警鈴大作,只能命令自己好好坐著一動不動。

    我突然想起來,之前的宴會上皇上就一直在喝酒,回來的路上與我說話的時候嘴里還有些酒氣。不曉得這些酒後勁大不大,皇上的酒品若是不好,可就有的我頭痛了。

    我正想著怎麼能勸他不要再喝了,才發現一壺酒他已經喝了一滴不剩。

    皇上對著酒杯皺了皺眉頭,側過臉來對我說︰“會唱歌嗎?唱首給我听吧。”

    “皇上想听什麼?”

    皇上怔了一會,許久才說︰“水調歌頭。”

    “陳美人剛才在宴會上寫的那首?”

    “是嗎?”皇上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很累,“我沒注意看,不記得了。”

    我心底忍不住嘆息,陳霖韻算是白白辛苦準備了。不過皇上今晚的心情似乎真的很不好,雖然並沒有暴躁的感覺,卻是非常的壓抑和傷感,讓身邊的人也跟著難受起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水調歌頭要怎麼唱,猶豫了一會,還是唱起了我最熟悉的那個調子。歌輕輕的,只唱給這一個人听,唱得很低很慢,心里有一種苦苦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皇上靜靜地听著,頭枕在置于桌面的手臂上,側著身子看著我。

    等我唱完,皇上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這個調子我沒有听過,你家鄉的調子嗎?”

    “是。”

    “很好听,再唱一遍。”

    我沒有辦法拒絕,或者說不想去拒絕。皇上眼中的那份落寞中隱隱透著懷念,那樣的眼楮太美太美。我不知道他想起了誰,但能猜到,那是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他說,在這樣的中秋月夜,他不知道去想誰。我卻知道,他還是想起了誰,是他曾經高高在上的父親?還是那位紅顏薄命的母親?

    我閉眼呼氣,不再去看皇上的表情,然後張口唱了起來。這一次,我唱得更慢了。詞中的思念溢了出來,像蠶絲一樣纏裹住我,直到變成一只蛹。

    是破繭而出還是窒息而亡,腦海里一遍一遍閃過父母親友,閃過童年的青石板大木門,這份感情讓我的聲音止不住地發顫。

    我強迫著自己繼續往下唱,副歌的部分唱了一遍又一遍。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等唱完了,我才睜開了眼楮。

    趴在桌上的皇上似乎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微微垂著,投下弧形的陰影,細長的眼角染著幾分薄紅色彩,不清楚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感傷。

    我坐在位子上許久沒有動,之前擔心不已的侍寢問題現在是不是就解決了?

    我找了條毯子給皇上蓋上,輕輕走出了臥室,去敲素娥姑姑的門。

    素娥姑姑開門後見到是我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我不要吵醒瓊薈樓的其他人。

    我點點頭,拉著姑姑回到了正廳,指著臥室說︰“皇上喝多了,現在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怎麼辦才好?”

    素娥姑姑嘆了口氣︰“皇上身邊的公公們也都已經回去休息了,要天亮了才會過來。我們先把皇上扶到床上去。”

    我和素娥姑姑一人架著皇上的一邊,小心翼翼地將他從椅子上扶起來。皇上看起來身子淡薄,但實際上一點也不輕,我必須使出大力氣才能扶穩他。好不容易將他搬上了床,又要輕手輕腳地幫他脫了鞋子和外衣。

    被我們這麼一折騰,皇上似乎也睡不安穩了,嘴里不知在嘀咕什麼。我見他如此,怕他等下會撒酒瘋鬧起來,趕忙輕聲唱起了《水調歌頭》。

    素娥姑姑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見皇上似乎鬧得沒有那麼厲害了,也笑了。過了一會拿了一條干淨帕子給我,讓我幫皇上擦下臉。

    我一邊唱著一邊擦,涼涼的帕子踫到皮膚讓皇上偏了偏頭,但並沒有躲開。等我以為一切都完成了之後,皇上突然呢喃著開了口。皇上說得很輕,卻讓我和素娥姑姑听得清清楚楚。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嬋娟嬋娟,哪里來的嬋媛……那個媛,朕要親自,親自對付她!”

    我如遭雷擊,從床沿摔坐到了地上。目瞪口呆盯著夢中吐真言的君王,心幾乎是要跳出胸腔來。

    朕,這是我第一次听到這位皇上自稱朕。媛,他想對付的那個媛,是我,還是另有其人?

    我腦子一片空白,慌張、不安、無措包圍了我,感覺四周都是黑色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朝我劈頭蓋腦而來,這樣的壓力讓我幾乎快要放聲大叫起來。

    直到一只手拉住我,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才讓我從那片黑暗里逃脫出來。

    “小主,不要怕小主。”素娥姑姑輕輕拍打著我的背,細聲細語地安慰我。

    我轉頭看著素娥姑姑,幾次試著開口卻沒法說出話來。這一個晚上有過彷徨,有過不安,有過懷念,有過悲傷,那些感情在這一刻的驚恐面前顯得是那麼蒼白。我拽著素娥姑姑的衣袖,很久很久才發出了聲︰“皇上說的是什麼意思?那個媛,究竟是誰?!”

    素娥姑姑的面色很不好看,在我的不停追問之下,才給了我答案。

    嬋娟是先王慶和帝在登基之前的兩位側妃,娟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母、慶和帝的茗貴妃,而嬋是茗貴妃的親姐姐、慶和帝最心愛的女人——\0\0貴妃。

    \0\0貴妃在還是太子側妃的時候就因小產失血過多而殞命,慶和帝非常傷心,在繼位後追封她為\0\0貴妃。茗貴妃就算生下了唯一的皇子也沒有得到過慶和帝的心,生前只是茗昭儀,直到香消玉損之後,慶和帝在重病之中為了立她所生的皇子為嗣皇帝,才追為茗貴妃。

    而剛才皇上口中提到的媛,是慶和帝的皇後、如今的皇太後單秀英,乳名媛媛。

    所有人都只記得先帝的皇後和寵妃,記得嬋媛,而忘記了當今皇上的生母,忘記了姐妹嬋娟。

    送走了素娥姑姑,我坐在床邊看著皇上,他已經沉沉入睡,呼吸平穩。我卻沒有了絲毫睡意,注視著皇上的睡顏,心情復雜。

    在福秀殿上,在月暢園里,皇上听到我說“嬋媛”的時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對于他的養母單太後,他又是抱著一種怎樣的情緒?皇上語氣里的少見的那份狠決,讓我明白,這前朝後宮,平靜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那麼太後呢,我那日解釋的“嬋媛”在她看來,是不是一個大笑話?她無子無女,卻能從太子妃一路走到太後的位子,除了背後的單家,手段的強硬也是可以想像的。

    我不禁又嘆了一口氣,今天皇上住在了瓊薈樓,除非明天他自己說出我們只是喝了酒,不然我說什麼也沒人信我,況且這種事又有什麼好解釋的。

    明天,太後皇後那里會有什麼動靜,別的嬪妃又有什麼表示,我在宮中今後的日子到底應該怎麼走?

    想知道的總是太多,而答案永遠都太少……
恍恍惚惚間,突然感覺到身邊有人在走動,再然後整個身子都騰空了。隱約間知道是有人打橫抱起了我,可整個人乏得要命,半夢半醒很不清晰。

    直到背脊著了床,我才睜開了眼楮。這一看,反倒是把自己嚇了一大跳,腦子也清楚了,張口結舌喚道︰“皇、皇上……”

    面前是皇上的臉部大特寫,他顯然也沒想到我醒來,微微有點窘態,但很快就恢復過來。我醒得突然,他橫抱著我的手還沒有從我身下抽出去。此時他干脆在床沿坐了下來,騰出一只手用胳臂撐著床,上半身俯了下來,另一手幫我整理額發。

    此時是輪到我大窘了,幾乎能听到兩人衣服摩擦的聲音,皇上的呼吸近在咫尺,暖暖的氣息噴到了我的鼻尖。這樣的認知讓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

    皇上倒是笑了,就著曖昧的姿勢,輕聲道︰“昨晚委屈你了,現在好好睡一覺。”

    我這才想起來,昨夜皇上睡著後,我坐在椅子上想心事,不知不覺間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皇上是要上早朝了?”我不敢繼續盯著皇上的臉,只好垂下眼簾。

    “恩。德順也應該在門口候著了。”皇上此時站起了身,準備走了。

    我想起初十時皇後訓導的話,知道不好就這麼躺著,忙起身說︰“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皇上輕咳了一聲,並沒有拒絕。見我有些擔憂地看著他,他笑道︰“昨天多喝了幾杯,嗓子有些不舒服,等下喝點水就好了,不礙的。”說完,就走出去開了門。

    進來的只有德順公公和碧兒,碧兒把端來的清水放下後就出去了,留下德順公公一人。這是我在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德順公公,他看起來三十出頭,略略有些發胖,長的慈眉善目。

    德順公公把懷里抱著的龍袍放在桌上,跪下行禮道︰“德順給皇上請安,給武美人請安。”

    皇上沒有叫起,又是咳了一聲。

    德順的身體震了一下,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笑道︰“皇上恕罪,是奴才沒睡醒犯了糊涂,說錯了話。很快就不是美人了,奴才先給小主道喜了。”

    我知道德順公公會錯了意,皇上剛才不過是嗓子難受。轉念一想我趴在桌子上將就了一夜,現在的臉色不會比因為侍寢而沒有睡飽的妃子好上多少,被人誤會了也是正常的。

    “起來替我更衣吧。”皇上出聲打破了我的尷尬。

    我走到木架子上絞了一塊干淨帕子,手落了涼水讓我整個人都有了精神,深吸了幾口氣,才走回皇上身邊把帕子替給他,然後再幫著德順公公整理好龍袍。都收拾妥當後,德順公公附在皇上耳邊說了幾句,皇上的眉頭緊了起來,揮手讓德順先出去。

    我原本打算跪安恭送,現在愣在原地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

    皇上拉我到他的身邊,說︰“你等下再多睡會,我會吩咐他們不要來吵你。我這幾天比較忙,不會過來了,你自己多多休息。”

    “臣妾謹遵皇上教誨。”

    皇上淡淡一笑,出去了。

    我脫了外套躺回床上去,床被之間有一股淡淡的木蘭香,沁人心扉,那是皇上身上的味道。

    我不禁又嘆了一口氣,皇上剛才說的那番話,顯然是告訴我,就算所有在都以為他臨幸了我,我也不能拿此事擺姿態,去各宮各院炫耀,沒事就待在寢宮里不要亂跑。

    我還真沒有那份心思,宮里的那些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我巴不得避而遠之,哪里會去她們面前擺樣子,何況皇上又沒有真的臨幸我。

    翻了個身,這屋子暫時還不會有人進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會。

    一覺幾乎睡到了午時,我揉了揉有些發僵的肩膀,打了個哈欠。抬頭就見素娥姑姑在門外張望我。

    “姑姑?”

    “醒了?”素娥姑姑走了進來,“我就估摸著該醒了。”

    “叫碧兒她們進來幫我梳頭吧。”

    素娥姑姑沖我搖了搖頭︰“還不行,現在就來可不就穿幫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素娥姑姑說的是什麼,只見她從床尾的小抽屜里取出一把小剪子,對著手指割了一下。

    我頓時明白了,紅著臉擺手︰“這怎麼行?被皇上知道了可是欺君啊!”

    “小主難道不明白?這就是皇上的意思。”素娥姑姑示意我坐開些,把被單露出來。

    我雖然不明白皇上交代了什麼,但還是掀了毯子,看著素娥姑姑把血涂上去。

    素娥姑姑弄完之後,低聲說︰“第一次侍寢後,敬事房的人就在門口候著等著查驗。早上皇上走的時候把他們攔住了,說是不許他們進來吵著小主休息,讓他們就這麼記檔了。他們是不進來查了,但也不能落了人口實,這血是一定要涂上的。”

    我心里煩亂,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皇上一年都沒有臨幸過誰,我是第一個記檔的,這後面幾天的日子,怕是有的亂的了。

    素娥姑姑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道︰“小主,日子總是要過的。”

    下午的時候,賢公公來了,帶著皇上的一大堆賞賜。賢公公笑得很曖昧,可我卻覺得毛骨悚然。

    “武美人,皇上這幾日前朝事忙,怕冷落了您,特讓雜家送些精巧玩意過來,好給您解解悶。武美人您查點。”

    賢公公在美人兩字上著了重音,我听了也明白皇上沒有打算晉我的位。他這幾日不來瓊薈樓,反倒可以讓我喘上一口氣。後宮里那些巴不得生吞活剝了我的人,一沒見我晉位,二也沒見皇上流連在我這里,大約能減少些我在她們心里的威脅感。若能把這一晚當作皇上的心血來潮,我就能好過很多了。

    送走了賢公公,我從賞賜的東西里挑出了一個白玉的鐲子,剩下的讓芷杏和懷夢把它們清點干淨存放到小庫房里。

    翠兒對皇上的態度有些不滿,悄悄問我道︰“不是說侍寢後都會晉一位嗎?怎麼就不晉小姐的?”

    我瞪了碧兒一眼︰“這些話不許講了,別人問你昨夜的事你也別提。多說多錯,等下也要跟小沈子他們說說,不管有幸沒幸,都給我規規矩矩做事做人。”

    碧兒嘟著嘴站在一旁不說話,過了許久又蹭過來︰“小姐,我知道了嘛。”

    我看著碧兒點了點頭,其實心里還是怕著她們一個不小心與其他宮的宮女太監們說起這事兒來。也許只是無意,但要是經由奴才的嘴傳到他們主子的耳朵里,就成了我在耀武揚威了。

    想到此,我又不得不認真地對碧兒說道︰“碧兒,此事真的不可大意。我可是認真與你說的,知道麼?”

    碧兒見我這副模樣,不禁愣了愣,然後急急點頭道︰“小姐,碧兒真知道了!”

    我喝了一口茶,準備讓碧兒把素娥姑姑叫來,縱然我與她說什麼,但只要見著素娥姑姑的面,我就能稍稍安心些。孰料,小沈子卻進來了。

    他跪下,對我道︰“武美人,寧鳳宮小明子奉皇後娘娘的命來看您了。”

    “嗯?”我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順了順自己的思緒,應道,“我到主廳去,你讓他在那等我。”

    小沈子應了聲退下,我領著碧兒走出了臥室。小明子見了我,嘿嘿一笑,然後跪下,高聲喊道︰“武美人吉祥!”

    我嘴角動動,笑道︰“起來吧。”剛才小明子沖我笑的時候眼光卻是朝著我身後的臥房使勁地看。

    “謝武美人。”小明子站起後,繼續說道,“皇後娘娘知道小主昨晚勞累,所以特意囑咐了御膳房今晚給小主添了兩個菜。另外,皇後娘娘希望小主明早兒有空去寧鳳宮坐坐,能說會兒話。若是武美人身子骨還是不適,也便作罷。”

    “皇後娘娘這麼惦記著我,槿媛真是不慎感激啊。”我笑了笑,示意碧兒打賞了小明子一點銀子,道,“你回去告訴皇後娘娘,槿媛明早一定去陪她說話。”
第二天早上我起的格外早,碧兒進來之前,我已經坐在窗子邊發呆一會兒了。

    “小姐哼的是什麼曲兒,這麼好听?”碧兒過來幫我換衣服,順便問道,“碧兒以前都不曾听小姐哼過呢。”

    碧兒這一說,我才驚覺,我竟然在不知覺中又哼起了水調歌頭。想起皇上那時候睡著了的側臉,我的心底竟然有一股不可言喻的感覺,然後再想起他走前說的這幾日忙,我雖知道他不出現我的日子能過的舒坦點,可還是有一種失落感。

    糾結于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受,我忍不住苦笑一記,搖了搖頭。

    “小姐,你怎麼了?”碧兒看我這樣,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我看了看她,不知道她這個年紀是不是懂這樣的感受,“只是想著等下去寧鳳宮又不知會如何,有點無奈……”

    碧兒看著我長長“哦”了一聲,然後利索了地幫我穿好了衣服梳好了頭。在出門前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跟我說,“小姐,碧兒還以為你愛上皇上了呢……”

    我心里咯一下,愛?如此沉重的字眼,在這明爭暗斗的後宮里,怎麼還會有愛這個字……而我,對于這個皇帝究竟抱有了什麼情緒,我也不知道……

    “皇上是萬聖之尊,只能是敬。”我本還想跟碧兒說“對于皇上是不能有愛”的這樣的話,卻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了。沉默片刻,也只能揮揮手,道,“快去準備下,叫上素娥姑姑,我們也該去寧鳳宮了。”

    出了瓊薈樓路過浮星閣的時候,竟然先遇見了柳碩彥。她本還傷著腳,此時卻在浮星閣前擺\了書案寫著字。看見我來,只是冷瞟一眼,又繼續寫字。

    既然她在,我也就只能上去給她請安。走近些的時候,我不禁大驚,柳碩彥密密地寫著,這紙都已經長到落到了地上,上面重復的是那首《水調歌頭》。我心下一動,她應該不知道我那夜唱了這首詞,恐怕是因為陳霖韻書法,

    “柳貴人吉祥。”我上前請了安。柳碩彥揮了揮手,似怨非怨地說道︰“武美人怎麼還不去皇後娘娘那里?可別叫皇後娘娘等著了。”

    我看了看她的臉色,並不太好,便問道︰“柳貴人的臉色不太好,是否要請方太醫過來給瞧上一瞧?”

    “臉色?”難得柳碩彥也發了脾氣,狠擱了筆,說道,“中秋皇上來瓊萃樓關心我的傷勢,卻去了你瓊薈樓過夜。你說我該給你好臉色麼?”我听了她的話,忍不住挑了挑眉角,自己留不住皇上也怪到我頭上?

    我稍稍撇過臉,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听柳碩彥又說道,“算了算了,你離我遠些吧,皇後可還在寧鳳宮等著你呢。”

    她這話也給了我離開的理由,我客氣地行了禮,帶著碧兒出了延清宮。

    去寧鳳宮的路上要經過延翎宮的門口,我怕再遇見姜嵐和蕭吟她們,便繞到月暢園那里走了遠路。雖然路遠趕得急了點,但總算沒有再遇見人。

    寧鳳宮外小明子已經候著了,他一見我到,便向里喊道︰“武美人到——”

    “武美人,皇後娘娘在寧鳳宮里的珍珠亭等您。”小明子哈腰引著我去了珍珠亭。

    我到了珍珠亭,遠遠看見皇後娘娘領著溫依雪和曹寶珍在認著花的品種。我也不吃驚,心里早就做好了皇後娘娘和嬪妃來“問候”我的準備。但我想不出的是溫依雪和曹寶珍這兩人與皇後娘娘的關系。

    如果今天叫我來是為了看這一畫面,也就是為了要我明白她們三個是一起圈子的。後宮之中,除了皇後娘娘,排位最高的就是溫依雪,其次是曹寶珍。這樣三人在一起壓著,這後宮自然成了一面倒的局勢。

    “溫貴嬪可知禮儀,是天天來給皇後娘娘請安的。”小明子突然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那曹芳儀與咱們的皇後娘娘是表親,自然親一些。”

    我心里震驚,小明子竟然這麼快看出我在想什麼。這宮里,還真處處是高手。只是這幫人嘴都應該緊得狠,怎麼就對我說了?

    我看了小明子一眼,發現他也笑眯眯地看著我,心下明了。他是在給我警告呢,讓我這個皇上的“新寵”不要失了禮數,記住自己的品級位置,別沖撞了這三位。小明子這樣的行為自然也是皇後的默許了。

    “皇後娘娘金安!溫貴嬪吉祥!曹芳儀吉祥!”我一一給她們請了安。

    皇後轉過身來笑笑,抬了手,道︰“武美人可來了。”

    “槿媛來晚了,還請皇後娘娘不要怪罪。”

    “怎麼怪罪?”皇後笑道,“看你面色紅潤,看來昨晚是睡得好了,也正好補了前一晚的勞累。”

    我低頭,听著皇後言語里的妒意,卻也只能當作關心來接受。這面色紅哪里是紅潤,分明是剛才著急趕路的熱,我倒是不相信她們看不出來︰“槿媛還要謝謝皇後娘娘昨晚的加菜。”


   “太陽也要出來了,我們去亭子里坐一會兒吧。”皇後伸手,我不禁愣了一愣,扶她的竟是溫依雪。皇後回頭道,“武美人還發什麼呆?若是等下曬壞了身子,皇上可是會心疼的。”

    珍珠亭里擺了糕點小吃,等她們三人坐下之後,我才坐下。

    曹寶珍將一盤綠豆糕推到我面前,道︰“皇後這里啊就屬這個最好吃,武美人可千萬別客氣。”說完後也不管我了,自己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嗑起了瓜子。

    皇後看了曹寶珍一眼,似乎是稍有些不滿,而後對我說︰“其實吧,按照規矩,第一次侍寢的第二天,天一亮就該來我這里請安的。不過既然是皇上讓你多睡會,本宮也不忍心把你從床上叫起來。”

    “槿媛惶恐。”我欠身行禮,“是槿媛不懂規矩,請皇後娘娘降罪。”

    我暗自懊惱,昨天我心神不寧,又根本沒有已經“侍寢”的自覺,忘記了宮里的規矩,給了皇後一個把柄。

    “武美人何罪之有?本宮若怪罪了你,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嗎?”皇後頓了頓,清清嗓子道,“侍寢之後身子的確是乏得要命,本宮是過來人,也是知道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家姐妹就不計較這些了。武美人說是吧。”

    我微微低頭不吭聲,皇後說這些是為了提醒我別因著皇上的縱容拿嬌,也別因為承了一次寵就暈了頭。

    “素娥啊,”皇後沒有再看我,反倒是叫了素娥姑姑,“你可要多注意武美人的身子啊,敬事房那里雖有葵水的檔案,但難免疏忽了。你貼身伺候武美人,有什麼情況一定要上報。查得早,注意得也早,養得也能好一些。”

    “素娥明白。”

    我起先沒有听懂,到了後頭也領會過來,明明知道不可能有孕,但還是不由紅了臉。

    許是我臉上的紅暈惹得她們不快了,皇後冷冷哼了一聲,溫依雪斜了我一眼,曹寶珍的瓜子殼吐出了二三米。再說了些話,皇後也不高興我繼續在她面前晃,揮手說散了散了。

    回延清宮的時候我依舊繞走了月暢園,浮星閣前的書案已經撤了,柳碩彥應該是回房休息去了。瓊薈樓里安安靜靜地,這樣的安靜讓我安心。

    後面幾天的日子平靜得出乎了我和素娥姑姑的想象,許是皇上對我不晉位不連寵的態度,熄了不少怨氣,除了在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她老人家說了些“希望早日抱上孫子之類的”話之外,並沒有人再提起中秋的事。遇見的其他嬪妃也沒有刻意的試探或者是給我看臉色。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中秋之前。

    這一切雖然有些意外,但不得不說,對我是一件好事,日子也一下過得飛快起來,轉眼之間,一個月就過了。
進入九月後,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夜里睡覺單靠一條薄被是不夠了。白天的涼爽天氣讓整個人一掃夏日的困乏,變得精神起來。我也就不天天窩在書房里,經常在瓊薈樓的花園里坐坐逛逛,偶爾也會和雲臻一起去月暢園走走。

    這日我剛從月暢園回來,反常地在院子里見到了小福子。我多少有些吃驚,平時這會兒他都在廚房那邊忙活,很少到前頭來。小福子傻傻站著似乎是在想事情,根本沒發現我回來了。等我走到跟前了才被嚇得回過神,急急問安。

    我看著小福子的表情,不見了以往的沉穩,反倒是心事重重,也就留了個心眼。回房找了素娥姑姑來,她听完也是緊緊眉頭,低聲說等打探清楚了就來回我。

    第二日中午素娥姑姑笑著來回話了,說是都解決好了。

    原來是小福子的家里有了些變故。小福子是京城人,家里還有一個備受父母喜愛的哥哥。小時候家里窮,哥哥又生了重病,為了醫藥費父母把小福子送進了宮里。前幾天父母在一場事故里雙雙過世,沒有錢下葬,哥哥在宮門口托人給小福子傳了口信說能不能籌些銀子出來。小福子之前一直在承和宮默默無聞做個小太監,沒有多少賞錢,這些年的月錢也都送回了家,我之前分的那些賞錢也早就在當月就送出了宮,一點積蓄都沒有,又不知道問誰借所以才犯愁。

    這些都是素娥姑姑從傳話的太監那里打听來的,她知道我對宮里人客氣,因此做了主,出了銀子讓那太監給送出宮去。小福子還不清楚。

    我點了點頭,這樣的處理正合適。我不想看到自己身邊的人苦著一張臉,這點小忙還是幫得上的。

    三天之後,小福子來給我磕了頭,說是一領了月錢就找傳話的太監帶出去,不想听說素娥姑姑已經送了錢了。我讓小福子起來,又問了幾句他家里的事情,小福子低著頭仔仔細細答了,我也就讓他出去了。

    轉頭看到素娥姑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也笑了,問道︰“姑姑怎麼了?”

    “小福子這人悶聲不響的,小主當初怎麼會挑上他?”

    被素娥姑姑一問,我也愣了一下,回憶道︰“我那時就想挑個穩妥的人。小福子雖然不像別人那樣活絡,看起來卻是很沉穩。他的眼楮很亮,一看就是聰明人,當時還特地站在第二個,那個位子一般是最不會被注意到的。我猜想他原本應該是不想跟著哪個宮妃,就像在承和宮待一輩子的,卻被我點名要來了。姑姑覺得呢?”

    “這幾個月我就在觀察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做事踏實不浮躁。聰明是聰明,就是還不夠老練,好好培養是個能用的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忠心,這個小福子,不會是個三心二意的人。”

    挑的人能得到素娥姑姑的認同,我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正說著,小沈子來報,說德和公公來了。

    我心里一動,德和公公是皇上身邊的公公,怎麼會突然來了?

    德和公公進門就向我行一禮,道︰“皇上請武美人過去賞心閣,武美人趕緊準備準備,可別讓皇上等久了。”

    我驚了一下,請德順公公在廳中等會,我回房換身衣服。

    碧兒也進來給我幫忙,素娥姑姑站在一邊,跟我一樣有些吃驚。皇上一個多月沒露面,突然就召我過去,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還是僅僅的心血來潮?

    “姑姑,賞心閣在什麼地方?”我琢磨不透皇上的打算,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素娥姑姑的表情很復雜,想了會才說︰“是在月暢園里。”

    我听了也極為不解,月暢園我逛了很多次,怎麼都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個地方。素娥姑姑又接著跟我說了那個賞心閣,听完之後我不禁瞪大了眼楮。

    賞心閣在月暢園的東南角,接近了福秀殿,而從福秀殿往南再走幾百米,就是晴嵐門,那里正是我穿越而來的地方,也是後宮與前朝的交接處。賞心閣雖在後宮之中,卻更靠近前朝。皇上登基之後,極少留宿後妃處,除了住在前朝的日子,別的時候都是夜宿賞心閣的。把賞心閣說成是皇上的另一處寢宮也不為過。

    皇上不到瓊薈樓來,或者是招我去別的什麼地方,反而是招我去賞心閣這麼一個特殊的地點,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我心情極為復雜,已經沒有心思估計別的嬪妃們得到消息後會有什麼反應,光是考慮皇上的算盤就讓我腦子轉不過來了。素娥姑姑見我如此,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

    我嘆了一口氣,努力打起精神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一個小小的美人,要清蒸要紅燒還不是他們的一句話,躲有什麼用,走一遭就走一遭唄。

    碧兒特別不解地看著我,趁著素娥姑姑走開些,小聲對我道︰“小姐你在怕什麼呀,都是皇上的人了有什麼好怕的。”

    我刷地一下紅了臉,我和素娥姑姑決定誰都不說,就怕他們漏了嘴,碧兒並不知道我們作假的事,以為皇上已經臨幸了我。瞪了碧兒一眼,我小聲喝道︰“越來越沒規矩了,小丫頭說這樣的話也不害臊。”

    碧兒嘻嘻笑了︰“就知道小姐臉皮薄。”

    我心里虛,不想跟她貧,讓她看好宮里的人,便帶著素娥姑姑去了賞心閣。德順公公在前面帶路,我在後頭跟著,月暢園我還算熟悉,但走著走著就發現我們越走越偏了。這一帶只有小道,我從沒有來過這里,許是這種陌生感讓我緊張起來。往南邊望,還能看見福秀殿的琉璃瓦,我不由多望了幾眼,就是從那里開始,我一步一步走進了這個陌生的皇宮。

    再走上一會,賞心閣到了。賞心閣同浮星閣一樣,主樓都是建在水上的,只是賞心閣的湖水小一些。進了門,院子里滿是樹木花草,在樹蔭里,有幾間小房,往水邊走,則是兩層高的主樓。整個布局面積不大卻很漂亮。

    我順著樓梯拾級而上,木質的樓梯踩起來吱嘎吱嘎地響,就如同我的心情一樣。

    德和公公在最里面的一間屋子門口停下,朝里面道︰“皇上,武美人來了。”

    過了一會,里頭才有了回答,說︰“讓她進來。”

    德和公公替我開了門,我看了一眼站在樓下的素娥姑姑,抬腳邁進門去。皇上正坐在軟榻上,手邊還有一份書卷,正抬著頭,笑著看著我。

    明明一個多月沒有見了,那如清水一般安定人心的淡淡笑容卻讓我覺得無比熟悉。

    盈盈一拜,我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我彎膝下拜,以為皇上會直接讓我起來,可沒听到他出聲。疑惑地抬頭,才發現他已經從榻上下來。

    皇上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扶了起來,又順勢將手環到了我的腰上︰“沒有別人的時候就不用這麼多禮了。”

    我身子僵了僵,如此曖昧的姿態多少有些不習慣,腦海中突然想起了那日清晨皇上近在咫尺的面容,臉又一下子燒了起來。

    皇上拉我在榻上一起坐下,我這才注意到,矮幾上已經準備了棋盤和棋盒。

    “皇上可是想下棋?”我一邊試著稍稍拉開我們之前的距離,一邊問道。

   皇上對我的逃離並沒有太在意,答道︰“是啊,接著上次的繼續下完。”

    此時德順公公在外頭敲了門,皇上才放開我,坐到榻子的另一邊去。德順公公端著茶壺和吃食進來,放下後就按著吩咐,到樓下候著沒事不要進來。

    我早已不記得上次的棋局是怎麼擺的,皇上倒是記得,他擺好了棋子繼續。

    意料之外的是,棋局之中,皇上一直在同我說話,問了很多家里的事情,在宮里的生活以及喜好和習慣。我小心翼翼地答著,就擔心會說錯話,尤其是家里的情況,我答得很慢,努力回憶慶遠生活的一點一滴。又要兼顧棋局,多少是有些狼狽。

    讓我不解的是,姜嵐上次說,皇上下棋的時候並不說話,今天為何反常地說了這麼多?

    我本就棋力有限,心思又不在棋上,只好中盤投子認輸。

    皇上笑眯眯地看著我,道︰“棋藝真的不好呢。”

    雖然是實話,可被這麼調笑一般地說出來,還是紅了臉︰“臣妾上次回過皇上,對棋只是略懂規則。”

    “我上次也說了,只是玩玩而已。跟你講了不用這麼多禮數,還一直說客套話。”皇上剛說完,就伸手隔著矮幾在我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

    我完全沒有預想到他會來這麼一下,幾乎從榻上跳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之人,如此親昵的小動作他做得那麼理所當然。

    是了,我是他的妃子,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我真的被驚嚇倒了,愣愣地看著他。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反常的,今天的皇上非常反常,隱隱約約覺得,他在計劃著什麼,而我正是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我凝視著皇上的眼楮,想從里面挖掘點什麼出來。他也不躲,深情地回望過來。我微微眯起眼楮,表面看起來這是眼神的痴痴糾纏,但其實我們都明白,不過是一場較勁。

    “噗嗤”一下,皇上笑出了聲,“之前都是誠惶誠恐的,怎麼突然大膽露骨起來了?”

    我暗道不好,竟被他引出了好勝之心,笑容僵了下,繼而笑得更深了︰“皇上說不用太多禮數,臣妾不過是遵旨罷了。”

    這個時候再躲已經無用,就好像是要把烏龜從殼中引出來一般,只要出來過一次,再縮回去也于事無補了,因為對手知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絕對不會放棄了。更何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要拿我當棋子,我再逃也逃不出皇帝的棋盤。

    皇上似乎是對戰局很滿意,獨自整起了棋盤上的棋。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好像一開始我就猜錯了他的性格。月暢園里的一遇,我以為他是溫柔多情無害之人,現在看來,真真是被他的治愈系皮相給欺騙了。

    這個人,能在外戚侵權單家獨大的情況下努力周旋,就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從那夜的酒後真言看來,他有他的野心和謀劃。他若多情,就不會對宮里的後妃冷冷淡淡,他若無害,就決不會小心布局,意圖對付單家,他若溫柔,也就不會對受傷的柳碩彥都不肯扶上一把了。

    他此刻對我的親昵動作,假意溫柔,必然是有所圖。只是,我這樣一個娘家背景普通的美人能有什麼利用價值?

    等皇上收拾完了,已經快到晚膳時間了。他有意留我一塊吃,讓御膳房的多加了幾道菜,卻揮退了所有人,不要人在邊上伺候布菜。

    “有他們在,連我吃飯都要規規矩矩的,我們自個吃自在些。”

    這話雖是假的,但我也明白了皇上讓我來賞心閣的原由。這里是雙層建築,只要屋里沒人,又有心腹守在樓下,想要知道屋里的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是很困難的。

    因此我也不想再作沉穩姿態,搞明白皇上的目的才是真的。

    一頓飯食不知味,真是暴殄天物。皇上吃得極其隨意,仿佛是為了印證他之前說的想自在些。等他放下了碗筷,也不叫人來撤,又將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我之前送你的那些東西都沒見你戴上,怎麼,不喜歡?”

    “很好看很金貴,但不是臣妾這個品級該戴的,怎麼好戴出來。”

    “你倒是小心。”皇上又將目光移到了我的手腕,“白玉鐲子呢,那個你能帶的。”

    “鐲子放在盒子里,怕不小心摔了。”我暗暗咬牙,繼續說,“皇上讓臣妾多休息,休息的時候帶著鐲子不舒服,別人看著也不舒服。”

    那白玉鐲子雖然對了我的品級,卻是極好的用料和做工,眼尖的一看就明白是皇上賜的。我若帶著那鐲子四處走,不單單是礙了其他嬪妃的眼,更是“辜負”了皇上讓我休息的“心意”。

    皇上細長的眼楮眯了起來,盯了我一會,又道︰“說你聰明伶俐倒是一點也不假,又有素娥在身邊指點,不夸你都不行。”

    我被皇上這一席話說得心里發毛,不想他突然挨近了身子︰“如果我說,我改主意了呢?”

    腦海中警報大作,來不及等我反應,皇上握住我的手腕。

    就是這緊緊一握,讓我腦海中的一根弦繃斷了。不能思考,不能反應,本能一般地用另一只手推了出去。皇上似乎也沒預料到,險些被我推翻在地。我顧不得他,我只知道我渾身不停地顫抖,停不下來!

    蜷縮起身子死死抱住腦袋,我想哭想大叫。曾經以為我已經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但等到相似的一幕出現之時,我發現,陰影依舊在。

    眼前又出現了血,出現了翠綠色的碎片,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午夜。被父母的吵架聲吵醒,偷偷打開房門,窺看客廳里的情形,這是童年里經常經歷的事情,可依舊覺得害怕和討厭。父母吵得極凶,最後幾乎打起來。父親用手扣住母親的手腕,卻被母親用力撞開,她好像是氣瘋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就往自己的頭上砸去……

    那一幕,是之後很多很多年的噩夢,以至于到了看見血就害怕的地步。幼年時家里常常為了錢吵架,那時候就明白,沒有錢,再好的感情也會一點點敗給柴鹽米醋。那時候下了什麼決心?那些決心在後來幾年慢慢好起來的日子里給磨去了大半,穿越後的錦衣玉食竟然把剩下的也都給磨滅了。

    我恍恍惚惚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明黃色身影,一陣刺痛。

    我從小想要的,就是衣食無憂,全家平安,幸福美滿。可現在是在後宮,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今天好吃好穿,明天也許就是冷宮生涯。宮里的女人想要幸福,想要美滿,都是面前的這個人給的。

    我曾經想過不爭不搶,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可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人從棋盒里撈了出來扔上了棋盤,運命的一半早就不在我的手里的。逆來順受到最後成為一顆棄子,還是干脆咬牙站起來,握住另一半的命運?

    皇上伸手抱住了我,如同安慰一個孩童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漸漸平復了我的情緒。

    皇上並沒有問我究竟是怎麼了,只是說︰“原本想留你的,可好像是太急進,嚇到你了。我讓德和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已經是必須明白該去做什麼的時候了。人往往是被拋到了浪尖上才死命去想解決的辦法。皇上改變了主意,不肯放我在瓊薈樓過“隱居”日子,要推我到浪尖去,我若再不想清楚,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回到延清宮,素娥姑姑一見到我就愣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

   我拉她密談,問她為何如此。

    素娥姑姑只說︰“小主的眼神,和原先不一樣了。”

    我苦苦笑了︰“姑姑,不是我願意這樣。皇上想用我布局,我若不能做一顆活子,就只能被他所棄。成了他的棄子,我自己,我宮里的人,我的家人,也就都完蛋了。他利用我對付想對付的人,我利用他活下去,雖是活得困難,但好歹是一條活路。”

    “唉……”素娥姑姑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小主終于還是想明白了。在這宮里,平安不是躲出來的,是爭出來的。”
那一晚我和素娥姑姑一直聊到了深夜。我知道必須有抉擇。皇上和單家,我該靠著誰該做誰的棋子,其實一目了然。

    我已經被扔在了砧板上,不可能選擇兩不相幫甚至是在中間搖擺不定,那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皇上大約是想在後宮樹立一個靶心,在前朝培植出自己的勢力,就算最後過河拆橋,在他過河之前我總能挺過去。單家想拉攏後宮的嬪妃進而控制她們背後的家族,可對她們而言,從頭到尾我都是可有可無的一粒子,隨時可以放棄犧牲。

    素娥姑姑提醒說,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絕對不可以冒進,就算下了決心,還是要做長遠打算。

    我頷首應了,我是皇上新布下的子,也沒弄明白他後面的考量,在沒有成為活棋之前我不會貿然和單家叫板。眼下來看,無論是在對弈皇上的棋盤上還是在對弈單家的棋盤上,拼成雙活是條出路的,誰都動不了誰,不然就會被反咬一口,只能互相制衡著。

    許是因為聊得有些累了,第二天一早沒有起得來,醒的時候早就過了早飯時間。干脆又躺了一會,到快用午膳了才起來。

    被皇上召見的事其他嬪妃都應該知道了,但皇後不召我,她們也不好先動,平時也不熟悉,裝作到我這里串門的行為更加是拉不下那個臉皮子。

    掌燈時分,賢公公笑眯眯地來了,道︰“武美人,皇上翻了您的牌子,您準備準備。”

    事情臨頭,也就不緊張了,我道︰“辛苦賢公公跑一趟了。”

    “武美人客氣了,這是雜家分內的事。”賢公公說到這里眼楮一轉,又接著說,“還有一件事要稟小主,上個月小主侍寢後那兩個小丫頭並沒有查房,這是違了規矩的。雜家身為敬事房的總管,必須按著祖宗規矩來,怕是要冒犯小主了。”

    我看了看素娥姑姑,好在那時就早有準備,不然真要被賢公公給將上一軍。

    素娥姑姑上前一步,對賢公公行禮道︰“素娥去將床單取來,請公公稍後。”說完,就走回屋子拿來一套折好的床單,讓碧兒幾個做幫手,打開給賢公公過目。

    賢公公看了看,堆笑道︰“雜家也就是走個流程,以免以後有人拿這事為難小主,小主見諒。”

    又客套了幾句,賢公公就帶著人走了。素娥姑姑看著他的背影,道,他倒是極為做人。

    我起先不解,素娥姑姑解釋說,賢公公怕是早知道了作假的事情,也曉得是皇上的默許,不能對著干,否則送皇上的賞賜來的那天,他就該問我們查看了。

    我恍然大悟,那時候若查看,定能看出血跡是白天才染上,並不是已經隔夜的。過了一個月就看不出區別了。就像他說的,走了流程省的有人拿這事做文章。

    我又往屋外看了看,這些在宮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人,果真是個個都成了精。

    在等皇上移駕到瓊薈樓的時間里,我重新打扮了一下自己,然後取出了白玉鐲子戴上。路既然選好了,就要一步步走下去。

    皇上顯然是對我戴了鐲子非常滿意,極好心情地同我一塊用了小福子準備的甜湯,扯了些家常後,便揮退了所有人,攬著我回了臥室。

    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燻香,雖然不曉得品種,也明白它一定有催情的功\效。

    皇上抱我坐在他懷里,低下頭輕啄我的鼻尖,微微發癢的感覺讓我笑出了聲。

    皇上也笑了︰“可想清楚了?”

    曉得他是明知故問,我還是抬手讓他看白玉鐲子,故意嗔道︰“臣妾的意思,皇上難道不明白?”

    抱著我的手臂慢慢加了力,細吻終是落在了唇上,牙關被輕輕翹開,溫潤的舌長驅直入攻城略地。來不及害怕和緊張,皇上身上的木蘭香已經充斥了我的腦海,身子也一下子癱軟了,靠在他的臂膀里嬌喘不已。

    皇上的動作很溫柔,並且小心翼翼地不扣到我的手腕,使我不至于像上次一樣失控,這讓我不由地心里一暖。

    幔帳被放下,衣服也在不知不覺間退去了大半,吻順著耳垂脖頸一路往下,輕重不一,我幾乎可以想象被吻所極的地方已經留下了嫣紅色的痕跡。

    我忍不住輕顫,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纏綿的氣息充斥了小小的空間,呻吟聲不停地從口中溢出,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整個過程並沒有我預想的那麼痛,反倒是有些飄飄然,到了後來根本沒有辦法思考,只能緊緊抱住皇上炙熱的身子,生澀地回應他的溫柔,听著他的輕嘆和低吼。

    十指相扣,掌心的熱力讓我有快要燒起來的錯覺。皇上一遍一遍在我耳邊輕聲叫著“槿兒、槿兒……”

    我並不曉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是醒來的時候皇上已經走了。幔帳還沒有掛回架子上,空氣里溢滿著曖昧的味道,連心都跟著變得柔軟。

    那一日,我就從美人晉為貴人,皇上更是連著在瓊薈樓宿了五天,宮里的氣氛一下子就凝重了。

    到了三十那日寧鳳宮的請安,除了雲臻之外,所有人都是陰沉著一張臉,雖然沒有在言語上故意挑刺,卻也不見好臉色。皇後並沒有在人前酸我,反倒是說了些套話。

    連著第二日初一就去了詠鳳宮,太後見了我格外開心,說是想早些抱上孫子雲雲。我規規矩矩地應對,她似乎很是喜悅,命人打了賞。如若不是我知道她和皇上貌合神離,恐怕真的會以為她是一位想享受天倫之樂的老人。

    從詠鳳宮一出來,我就在一片仇視的目光中,被德和請到了賞心閣。皇上在批折子,我百無聊賴,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閱讀。

    整整二十天,我每天下午都隨侍在賞心閣,晚上不是留在那里就是皇上陪我回瓊薈樓過夜,敬事房的記錄里滿滿都是我的名字。這樣的寵愛,不僅是後宮側目,連前朝都跟著緊張起來。

    十月底的下午稍稍有點涼,我蓋著毯子躺在榻上翻書,皇上卻突然出聲喚我過去他跟前。

    我起身走到書案邊,他就伸手拉我在他腿上坐下,指著面前的折子說︰“槿兒看看這份。”

   後宮不過問朝政之類的話,我對他說了也是白說,也就拿起折子看,這一看一下子紅了臉,竟是一群大臣上書抗議皇上不該流連美色夜夜笙歌。

    “那個王君實,越老越糊涂了。沒辦法叫板單政,倒是管到這事上來了。”

    我皺了皺眉,王君實這名字很熟悉,回憶了會才想起是素娥姑姑說的輔政大臣王太師。

    “我想著,也該給你再晉一位了。”

    皇上說的很是隨意,我卻有些吃驚,他轉話題的速度倒是很快。

    不等我說話,皇上又道︰“現在是正六品,從五品的那些個封號,喜歡哪個?”

    從五品的有小儀、小媛、良媛、良娣。從中秋時起,我就猜想皇上是不喜歡這個“媛”字的,平日叫我也只叫“槿兒”,不肯用“媛”,那麼小媛和良媛是選不得的。

    我靠在他懷中,輕聲說︰“小儀吧。”

    “好,就小儀。”

    翌日從賞心閣回到延清宮的我,已經成了武小儀。浮星閣中見到已經能夠行走的柳碩彥,她欠身行禮,眼里委屈地全是淚水。

    曾經我向她行禮,如今反了過來,不僅是她有心理落差,我也有。

    柳碩彥哭了,其他得到消息的人又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平靜了一年多的後宮,終是因為我的一月內連晉兩級而變得動蕩起來。
入了十二月以後,天氣也就愈來愈涼了。我本是個極其怕冷的人,暖壺基本是從早上睜開眼楮的時候一直抱到晚上睡覺的。皇上也曾假裝有些醋意,說是我抱著暖壺的時間比抱著他多了。

    知道這只是皇上的玩笑話,我還是笑著答他,皇上對著折子的時間比對著我多,我不敢跟折子爭,皇上也莫也來跟暖壺爭。

    也因為我怕冷,皇上不再讓我每天下午去賞心閣,而是他在晚膳之前過來延清宮。

    後宮獨寵的局面已經持續了三個月了,和不少嬪妃的蠢蠢欲動比起來,我反倒是奇怪太後和皇後的態度,她們似乎是過于平靜了。我隱隱覺得,太後任著皇上這樣做的背後肯定有她的謀劃。

   但是,現在是我在明她們在暗,我也就只有在表面上順著她們一點,別逼著她們與我撕破臉就好了。

    十二月初十、小寒這天,我竟一覺睡到了下午,起來後先是裹上了厚厚一層衣服抱著暖壺才敢踏出房門。

    四下走了一圈,小福子在廚房里熬湯,小沈子不知道又去哪個宮里轉悠了;芷杏和懷夢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在小花園里掃著雪。見了我,她們笑著擁了過來,請了安。我伸手摸了摸鼻子,又被凍得急忙收回了手,問道︰“碧兒人呢?”

    “回小主,碧兒姐姐去延翎宮找喜兒姐姐玩去了。”她倆一齊答道。

    “哦。”我點了點頭,說道,“你們也早點做完事回房,外面太冷了。”

    “是。”她倆嘻嘻笑了一陣,道,“那是小主你太怕冷了。”

    說到這,我也就笑了。沒辦法,誰叫這里的一年四季這麼分明,在現代的時候冬天都已經不叫冬天了,而且有羽絨服有空調,但這里十一月底的時候就開始下大雪,新奇了幾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勇氣出屋子看雪了。

    “就你們嘴貧。”我故意裝著瞪了她們一眼,現在我既然選擇了成為皇上的棋子,那麼自己宮里的人就更加要注意。除了小沈子,其他幾個我還是十分放心的。除非是有別人在,其余時間倒是處得隨和,仿若一家人一般。

    芷杏和懷夢互看了一眼,欠了身笑道︰“哎呀,好小主,別生氣。”

    我笑了笑,本想再與她們說上幾句,卻看見素娥姑姑往我房間去了,便急忙跟了上去。

   “小主?”素娥姑姑見我在外面有點吃驚,又皺眉道,“碧兒人呢?”

    “去延翎宮找雲臻家的丫頭玩去了。”我笑著走上前,問道,“素娥姑姑找我來有什麼事情?”

    “這個丫頭!”素娥姑姑道,“今日小寒,早上又下了雪。小主身子骨怕冷,就該好好在房間里歇著,怎麼能一個人跑出來呢。”

    我隱隱覺得素娥姑姑話里還有別的意思,便不解地看著她。她見我不解,便笑了一記,稍稍湊過了身,低聲說道,“皇上如此疼愛小主,小主是極其可能有喜的,也就該好好照顧著身子。”

    “莫胡說!”我一听這話就紅了臉,慌忙推門進去遮掩道,“這種大事可不能隨意說。”

    “是是是。”素娥姑姑跟了進來,“但照眼下的情況,是非常有可能的。”

    我沒有說話,想了想,也是,皇上連著寵了我三個月,我若是沒有什麼消息,怕是要笑翻了後宮的一些人了。但是這種事情也不是能由我說了算的。

    “既然姑姑都這樣說了,我自然會更加留心一點的。”我想了想,對素娥姑姑說道。算起來,這個月的日子也快到了,如果到時候沒有準時來,恐怕還是要請太醫來把脈了。

    素娥姑姑笑著應了,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方才來找小主遇見了德和,好像有事來見小主。他怕小主還在睡覺便叫我轉話。”

    “什麼話?”

    “皇上讓德和轉告小主,前朝王太師與德親王鬧了些矛盾,這幾日他有事要忙就不過來了。最後皇上說了,現在天冷小主要當心身子。”

    “嗯。”我應道,照理說皇上要忙什麼並不用與我說,但他卻告訴我王君實與單政鬧了矛盾,究竟是暗示什麼?

    “小主想到了什麼?”素娥姑姑笑著問,那笑意里透著信息,她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

    “我記得王太師與單家並不站在同一線上吧?”晚上睡覺前,偶爾也會听起皇上說前朝的誰誰誰今日又怎麼樣了,再加上素娥姑姑說一些,我也就大體上明白了現在前朝的關系。單家是有德親王單政在前、太後單秀英在後;王君實等幾個人是朝廷里的中立派。而皇上現在處于弱勢,他正在一點一點豐滿著自己的羽翼。

   “小主好記性。”

    “素娥姑姑可知,後宮干涉朝政是不可為之事?”

    “素娥只知,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

    我笑了,喝了口暖茶,濃濃的綠茶香充斥著我的味蕾,讓我腦中不由得回想起了皇上的木蘭香。就如同他的溫柔,我一直弄不懂,究竟是真的,還是一種保護自己的面具?

    “素娥姑姑可知道太後她們打得是什麼主意?”

    “古人雲,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但在我們這里,不是獨樂樂更好一些麼?”

    素娥姑姑說得含蓄,卻是一語道破。我愣了愣,腦子迅速轉了轉,的確,她們想要的是單家獨政,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所以眼下皇上只寵著我一個,她們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我不與她們叫板,她們是樂得看我成為其他嬪妃怨恨的對象。而若有一天我要是勢力長成,她們還可以聯合其他嬪妃一起來對付我。一群敵人和一個敵人,這樣的選擇實在不需要考慮什麼。

    “小主明白了?”素娥姑姑問。

    “素娥姑姑說呢?”我笑了笑,看著她,目光雪亮。

    素娥姑姑也跟著笑了,說道︰“小主聰明。看小主的目光,素娥便知道了。”

    我伸手撫上了懷里的暖壺,本該暖手心的東西此刻卻是無比的炙熱,讓我內心跟著一起滾燙起來。

    王太師幾次上書給皇上,提醒著後宮要雨露均佔,也不該夜夜笙歌;但他沒有看出來這只是一個假想,一個皇上用來蒙蔽大家的幌子。

    而單政,站在單家的角度考慮,不管是對于他女兒單苓——也就是皇後娘娘——還是前朝,他都是樂見其成的。皇上獨寵對于太後她們來說是好事,若是皇上對我流連忘情,也極有可能是會荒廢了前政的。這對單政來說也是大有好處的。

    于是,他與王君實的矛盾就產生了。

    而這矛盾,終究是與我脫不了干系的。

    因為皇上不過來,我也就早早躲進了被窩。半夜我睡得迷糊的時候,突然被碧兒吵了起來。

    “怎麼了?”我看她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也沒有了禮數,心里頓時警鈴大作,必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情。

    “小、小姐。出事了出事了,毓衾宮出事了!”碧兒急道,“薛貴人她、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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