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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六章 重會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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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回到跋鋒寒身旁坐下,訝道:「你好像沒起過身的樣子,是否對這道石階情有獨鍾?」
  跋鋒寒目注廣場,微笑道:「我很享受這種懶得不想做任何事,腦袋因不堪負荷而致空空白白的感覺。那妮子有什麼壞消息,李淵是否今晚下手殺我們?」
  寇仲搖頭道:「李淵殺我們是早晚間的事,不過該非今夜,而會是塞外聯軍退走後任何一天,任何一個機會。」
  跋鋒寒冷然道:「我今天雖是初見李淵,已肯定他這人並不簡單,說到底他怎都是舊朝大將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低估他會令我們一敗塗地。」
  寇仲點頭道:「老哥放心,小弟不會輕敵的。」
  跋鋒寒道:「適才胡小仙來找子陵,據玄恕說,她知道子陵不在,顯得非常失望,不知她因何事找子陵呢?」
  寇仲笑道:「子陵這小子很惹娘兒的喜愛,她怕是愛上子陵吧!哈!」
  跋鋒寒訝道:「你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轉?」
  寇仲聳肩道:「不是心情有變,而是必須在苦中尋樂兒,讓日子好過點。」
  手下此時來報,秦王李世民到。
  石青璇寄居的精舍,深藏於玉鶴庵後院放生池南的園林內,徐子陵腳踏仿如引領他通往幸福的捷徑,激動的心情被綿綿無盡的溫馨感覺替代,步伐不慌不忙。他和石青璇間的愛是如斯地實在,沒有任何疑慮。
  拐過一個彎,石青璇動人的倩影倏地映入眼簾,徐子陵止步。
  石青璇似有所覺,停下修剪精舍前花叢的工作,站直嬌軀,仍沒別轉過來。
  徐子陵剛壓下去的激烈情緒洪水缺堤般衝破一切障礙,愛火轉瞬變為僚原烈焰,喚道:「青璇!」
  石青璇嬌軀輕顫,緩緩轉過身來,雙目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柔聲道:「徐子陵!」
  徐子陵被一種前所末有的情緒徹底支配,搶前三步,直抵離石青璇只兩步的近處,他們的目光像磁石般互相牢牢緊吸,無法挪移分毫。
  石青璇一對美暉的燈光逐漸被如海深情替代,不眨眼的凝望著他,回報他熾熱的目光,盡把心底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下,更勝過千言萬語、綿綿情話。
  徐子陵心頭一陣顫蕩,真怕眼前只是剎那間的幻象,更會因某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今這一切會忽然間消失。
  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下一刻他感到把眼前的幸福擁入懷裡,尋上她香唇,使勁地吻她,撫摸她柔若無骨的香肩,用盡他的熱情、力氣。
  石青璇嬌軀不堪刺激地強烈抖顫,不片晌嘴唇變得灼熱柔軟,採出玉手樓上他脖子,沉醉在他的熱吻裡。
  天旋地轉,徐子陵徹底迷失在這愛的甜夢至深之處,什麼玉鶴庵、長安城至乎籠罩中土塞外的戰雲,全被拋往九霄雲外,體驗著緊擁懷內實在而真確、充滿血肉的感覺,踏實的幸福,將密藏壓抑多年對懷內玉人的愛戀,肆意釋放,心內因師妃暄訣別而產生的傷疤,逐漸癒合縫補,鼻子盈滿石青璇秀髮和嬌軀散發的芳香氣息。
  唇分。
  石青璇貼上他臉頰,輕喘著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一句話把徐子陵的魂魄從無限遠處召回來,幸好這夢般的美麗現實仍末消散,仍是那麼實在,今人難以相信卻又具鐵一般的現實。
  聽石青璇仍只肯以「他」來稱呼石之軒,可知直至此刻,她仍不肯原諒石之軒。不過她肯主動提起他,對石青璇來說怎都是一種進展。
  徐子陵用力緊擁她,立誓口絕不讓任何事物再傷害她,柔聲道:「他是一個因犯下彌天大錯致下半生活在悔疚交集中的可憐人,但同時他亦是有能力破壞中土一切希望的可怕魔君,這樣說青璇明白嗎?」
  花萼樓外靠湖的木構平台上,李世民、寇仲倚欄朝龍池眺望,等候徐子陵回來。
  寇仲道:「秦王似乎來早了些兒,晚宴在何時舉行?」
  李世民欣然道:「世民望可於國宴前,請你們到蝸居打個轉,讓少帥、子陵和鋒寒與賤內和劣兒見個面。」
  寇仲不解道:「現在整座長安城內的人都在懷疑我和你私下勾結,瓜田李下,這樣往還不怕更添別人疑心嗎?」
  李世民微笑道:「這是如晦想出來的妙策,正因我還要不避嫌疑的籠絡少帥,反表示我們間清清白白。對嗎?」
  寇仲恍然道:「明白哩!這招叫負負得正。」
  李世民道:「你們到凌煙閣見傅采林時,父皇召我們到議政廳開緊急會議,與會者除太子、齊王外,尚有淮安王、裴寂、封德舞、蕭頤和宇文傷,本意是要從我口中問出與你們協議達成的經過和宋缺的取態,最後卻演變為太子和齊王對我的責難和質詢。幸好父皇對你們確有倚仗之心,所以裴寂和宇文傷都不敢插話。」
  寇仲皺眉道:「尹祖文是否在場?」
  李世民搖頭道:「他尚未有參與的資格。」
  寇仲微笑道:「你有否揭建成的瘡疤,看他如何解釋東宮的火器大爆炸?」
  李世民歎道:「我想得要命,卻知時地均不適合,父皇亦知我和太子、齊王間勢如水火,下令若任何人蓄意挑釁,惹是生非,他必嚴懲不貸。」
  寇仲欣然道:「這是好消息,至少我們今晚不用殺出太極宮去。」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父皇確有與你們聯手退敵的心意,會議後還囑我在晚宴前,提早領少帥到御書房談話,然後共赴晚宴。」
  寇仲吃一驚道:「不會是個陷阱吧?」
  李世民道:「要對付少帥、子陵和鋒寒,不是單憑一批高手可以辦得到的,必須調動兵馬,重重佈防,即使如此,仍沒有人可有十足把握。上趟圍剿石之軒是最佳前例,父皇豈敢再輕易犯險。且一旦失手下讓少帥突圍而去,父皇將招天下唾罵鄙視,一失再失,如何團結一致應付頡利的入侵?少帥不用多慮。」
  寇仲點頭道:「秦王之言有理,不過據我所得的各方消息,令尊確有殺我的決心,只不過會耐心待至聯軍撤退。」
  李世民臉上現出凝重神色,道:「父皇因少帥和我的關係,目下確站往太子的一方,所以我們要應付的不但是太子和齊王,還有父皇,否則將功虧一簣。」
  寇仲心中暗歎,要在長安城內對付勢力龐大、兼有突厥人至或高麗人撐腰的建成、元古已非易事,即使成功,如李淵發動反擊,他們龍活離長安的機會仍是渺茫。
  沉聲問道:「聯繫重臣大將方面的進展如何?」
  李世民苦笑道:「淮安王不敢輕舉妄動,故可說是尚無寸進。」
  寇仲道:「不冒點險怎行?」
  李世民道:「我同意淮安王的謹慎,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須營造一種形勢,令所有人明白中土未來的福祉全繫於我們和少帥的同心協力上,而太子則與突厥人一鼻孔出氣,一心置少帥和世民於死地。直到在二者間只能選擇其一的形勢下,我們的遊說始會生得奇效。」
  寇仲道:「你確比我思慮縝密,這想法非常正確。好吧!先讓我們來個招搖過市,增加建成、元吉對我們的疑心,若他們忍不住先來犯我,我們便成功哩!」
  跋鋒寒和徐子陵現身平台,朝他們走過來。
  寇仲笑道:「為何不見我的嫂夫人呢?」
  徐子陵欣然向李世民打招呼,與跋鋒寒來到兩人跟前,道:「她留在玉鶴庵較適合,秦王來早哩!」
  李世民道:「時間無多,我們慢行邊說。」
  李淵將寇仲迎入御書房的外廳堂,分賓主坐好後,內侍奉上香茗。
  寇仲裝出初到貴境的樣兒,隨口讚歎廳堂的佈置和陳列的珍玩,事實上他是舊地重遊,還在內進李淵的辦公室坐過他的龍椅,把玩過龍璽。
  夕陽從西窗透入,今廳堂充盈著日夜替換韶光流逝的氣氛。
  李淵向垂手恭立一旁的韋公公道:「所有人給朕退下。」
  韋公公大惑愕然,當然不敢違令,只好率領眾太監退往御書房外。
  寇仲現出江湖氣,豎起拇指往面門而坐的李淵讚道:「閥主仍是寶刀未老,膽氣過人,令小子更有信心,可聯手驅趕入侵的外敵。」
  李淵從容笑道:「少帥總令我生出重返江湖的感覺,不滿少帥,這感覺使我既感新鮮又是無比刺激。沒有旁人騷擾,我們可暢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顧忌。」
  寇仲點頭道:「那我就不客氣,關主信寇仲嗎?」
  李淵道:「觀其行,聽其言,知其人,一直以來,我都在留意少帥你這個人,若不信任你,少帥今天怎會坐在這裡?不過人歸人,事歸事,在天下一統的大前題下,影響形勢發展的因素錯綜複雜,牽連廣泛,往往令人身不由己。李淵想先問一個問題,以宋缺我行我素的一貫作風,怎會容少帥有此西來之舉?」
  寇仲微笑道:「關主對宋缺高傲的評語,指的當是他老人家堅持南人正統的信念。關主既肯直言,我也不用瞞騙閥主。唉!我下此決定前,曾經過心內一番掙扎,最後決定接受妃暄的提議,一半是因子陵,另一半卻是為自己。」
  李淵饒有興趣的道:「願聞其詳。」
  寇仲曉得這席對話關係到他和李淵間的盟議,即使李淵一心殺他,若對答得宜,也可穩住李淵,令他待至擊退或嚇退塞外聯軍後始動手,最關鍵是自己能否使李淵相信他的誠意。
  微一沉吟,道:「子陵那一半原因,閥主理該明白,子陵一向悲天憫人,從不把個人得失放在眼內,當他明白中土大禍當頭,而聯手共拒外敵是唯一選擇,自是義不容辭。至於我那另一半原因,說出來肯定關主不會相信,為的只是博一位美人的歡心,正如侯小子希白說的,做一件可令她忘記我以往所有過失的驕人壯舉,讓她曉得我寇仲非是權欲薰心,失去良知之徒。」
  李淵大感愕然,皺眉道:「竟有這樣一個原因,確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更希望少帥告知詳情。」
  寇仲心中暗歎,自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他明白李淵的為人。若聽這番話的人是建成或元吉,肯定不起任何作用,更不會貿然相信。偏是李淵這多情種子,會比任何人對此產生共鳴。事實上他並沒有說謊,只不過瞞去要捧李世民登位這最重要的一著。
  寇仲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實在一言難盡。關主今早說的話命中我的要害,為了男兒霸業,我雖與宋家二小姐訂有婚約,卻從沒關心她心內的想法和對我的期望,致誤會叢生,愛恨難解。而惟有這與閥主共抗外敵,消弭中土大禍的壯舉,始可令她回心轉意,明白我寇仲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淵聽得糊塗起來,不解道:「我仍是不明白,此事怎可令她回心轉意。」
  寇仲壓低聲音道:「因為她一直反對我未來岳父出兵嶺南,更熱切期待中土能回復統一和平,息止一切紛爭。」
  李淵呆望他片晌,沉聲道:「那她有否因少帥長安之行回心轉意?」
  寇仲欣然把「采薇采薇」之事眉飛色舞的和盤托上,由於此為寇仲縈繞心頭的得意事,故說來情詞並茂,聽得李淵不住點頭,逐漸露出信而不疑的神色。
  最後寇仲發自真心的道:「自決定創立男兒不朽之業以來,沒有一刻我比現在更輕鬆快樂。這是我的秘密,希望關主肯為我守秘。」
  李淵緩緩道:「可是宋缺怎會點頭答應?換過我是他,會趁外族入侵關中之際,大舉進攻洛陽,在戰略上這是最明智的做法。」
  寇仲從容道:「若北方元氣大傷,邊塞城池盡成廢瓦殘垣,縱使洛陽落入我少帥軍手上,日後如何收拾殘局?而在可見的將來,我們將活在突厥人不住破壞的可怕局面中。頡利今趟是有備而來,他們最擅長是以戰養戰的消耗戰,他愈強我愈弱,關主一方固是受盡摧殘,我少帥和宋家聯軍南人北戰,長期離鄉別井亦呈不利,此消彼長下,加上像梁師都之徒助約為虐,一旦蕭銑、林士弘之輩死灰復燃,天下將重陷當年五胡亂華的惡劣情況。在天下萬民福祉的大前題下,你我合則有利,分則必損無益,我和宋閥主均是別無選擇。」
  李淵動容道:「少帥是如此向宋缺痛陳利害嗎?」
  寇仲沉聲道:「宋缺比任何人更清楚把握到現今形勢,若非實情如斯,任我舌粲蓮花,仍是無法說動他分毫。」
  李淵皺眉苦思片晌,道:「對於以頡利金狼軍為首的塞外聯軍,少帥有何應付之法?」
  寇仲心中苦笑,暗忖一天你老人家坐在唐主的寶座上,少帥和唐軍絕無衷誠合作的可能,皆因互相顧忌,唯一的辦法是李淵換上李世民,兩方聯手,交由自己全權指揮,此仗始有把握。
  這想法當然不能宣諸於口,道:「這方面要看閥主的意思,最理想莫如你我組成聯軍,若頡利真如所料長驅直進,深入我境來犯長安,我們可以大河天險,借水師艦隊的優勢,硬阻他於黃河之北。」
  李淵沉聲道:「此事仍須從長計議。若我們結成聯盟,我在沒有他顧之憂下,說不定頡利會知難而退。」
  寇仲心中暗歎,李淵在魔門和建成、元吉影響下,始終對他顧忌極深,沒法在應付外敵上作出最有效的部署。這亦是為何必須把李世民扶上帝座的原因。
  因道:「這當然最理想,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為應付頡利大舉來犯,我會於梁都集結大軍,只須關主點頭,可以關主同意的方式馬上來攘,閥主勿要因我方兵員調動致生出誤會。」
  李淵吁出一口氣道:「少帥是怎樣的一個人,李淵清楚明白。便讓我們先御外侮,然後再解決你我間的問題。」
  寇仲知目的已達,至少令李淵暫緩殺他之心,壓低聲音道:「不瞞閥主,我在子陵影響下,對戰事深感厭倦,更不願因一己之私,令中土和平統一無望。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應付我未來岳丈對我的期望?不過此非無法克服的死結,一切可以商量。」
  李淵動容道:「少帥這番話可是當真的?」
  寇仲道:「若有一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
第七章 優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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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掖庭宮南園的石亭內,徐子陵和跋鋒寒立在一道小橋上,倚欄默觀在橋底穿流的人工溪水,靜待赴晚宴的時刻。
  跋鋒寒瞧徐子陵兩眼後,奇道:「子陵為何心事重重的樣子?是否因師妃暄的離開?」
  徐子陵歎一口氣道:「知道妃暄返回靜齋,又見過青璇,於返回興慶宮途上,我的腦筋似忽然回復清明,想到以前很多沒有想過或沒作過深思的事,心中很不舒服。」
  跋鋒寒苦笑道:「給你說得我心寒起來,說清楚些吧!」
  徐子陵道:「上趟我們到長安來,我因追蹤安隆碰上石之軒,他誤以為我們的來意是要刺殺李世民,還提出要我們助他對付趙德言,當時我的直覺清楚掌握到他確有此誤會。可是當我們與他鬧翻後,他在下手欲殺我前,卻有另一番說話,表示早看破我們的圖謀,以亂我心神,其時我並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確感大不妥當。」
  跋鋒寒不解道:「你因何忽然想起此事?」
  徐子陵道:「全因妃暄能安然離開,照道理婠婠天魔大法已成,沒任何理由肯錯過挫敗妃暄的機會,她們不用分出生死,分出勝敗婠婠已可達到目標。」
  跋鋒寒色變道:「此點確很有問題。」
  徐子陵道:「婠婠瞞著我們暗訪石之軒,更令我心中生疑。石之軒出言戳破我們上趟到長安來的目的,不是猜出來的,而是婠婠告訴他的,石之軒只是事後扮作聰明而已!」
  跋鋒寒聽得眉頭大皺,瞭解到事態的嚴重。
  徐子陵道:「我還記起一事,婠婠得聞祝後辭世,曾到我的房間內哭哭啼啼,牽動我對她的憐意後,玩手段令我助成她的天魔大法,此事在我腦海中記憶猶新。」
  跋鋒寒劇震道:「子陵是指她對你們現在的示好,只是一種手段,其實是不懷好意,那怎辦好?她清楚曉得我們所有秘密,包括楊公寶庫在內。」
  徐子陵頹然道:「我和寇仲都有一個毛病,是想法天真,很容易相信別人的好說話。」
  跋鋒寒搖頭道:「你們不是想法天真,而是常以已度人,這可以說是優點,也可以是缺點,要看對方的人品和動機。」
  徐子陵道:「我剛才俯視橋下流水,想到物有物性,人的性格亦如是。婠婠從少受祝玉妍熏陶,魔門的使命是無以上之的神聖任務,怎會忽然改變過來。祝玉妍便曾詐作與我們合作,事實她卻是想我們陪她一起與石之軒同歸於盡。」
  跋鋒寒道:「若子陵所料不差,那比李淵要在今晚殺我們更今人頭痛。而我們唯一的憑藉,再不復存。」
  徐子陵道:「希望我是過慮,不過婠婠口口聲聲說另有光大魔門的計劃,使我疑惑叢生。不論她那一套計劃是什麼,只要我和寇仲一天健在,絕不會坐視她破壞天下的和平統一,她亦心知如此。」
  跋鋒寒點頭道:「子陵的推論合情合理,換作我是她,現在有這麼好借刀殺人的機會,必不肯放過。正因如此,她不惜放棄挑戰師妃暄的良機。」
  徐子陵道:「石之軒知道她的計劃,所以狠下決心要殺我,怕的是夜長夢多。不過石之軒終因心障無法對我下殺手,只好讓婠婠去辦。最近數趟婠婠來找我們,總是設法避開我,對此我和寇仲均感不解,現在終於明白,她是怕我會令她心軟,甚或回心轉意。」
  跋鋒寒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你猜她有否洩漏楊公寶庫的秘密?」
  徐子陵道:「以她一貫的行事作風,加上她和石之軒現時都陷於孤立的狀況,此事目前即使洩漏仍應限於她和石之軒之間。」
  跋鋒寒道:「若是如此,我們把石之軒和婠婠幹掉,豈非便可天下太平?」
  徐子陵道:「此事須待寇仲在時大家仔細商議,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曉得他們目下藏身之處。」
  李靖現身林道間,晚宴的時刻到。
  國宴在太極宮內舉行,像那趟年宴般主席設在殿北,客席分置大殿左右兩旁。
  殿外廣場聚滿文武百官,等待入殿赴宴的鐘聲,車馬絡繹不絕地從皇城注入橫貫廣場,在承天門外下馬落草,氣氛熱鬧。
  跋鋒寒、徐子陵在李靖夫婦、尉遲敬德、龐玉、史萬寶、劉德威、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殷志玄等一眾天策府武將文臣簇擁下,從掖庭宮步出橫貫廣場,朝承天門走去。
  李靖向徐子陵和跋鋒寒道:「畢玄與傳采林兩方均拒絕出席今晚國宴,擺明不滿意皇上與少帥的結盟。」
  跋鋒寒歎道:「如此今夜將大為失色。」
  另一邊的長孫無忌笑道:「幸好有蓋蘇文湊熱鬧,據報蓋蘇文曾在多個場合表示,要和少帥一較高下,看誰的刀法高明。」
  後隨的尉遲敬德道:「少帥軍的威名,至少有一半是建立於少帥的蓋世刀法上,若有人能勝過少帥一招半式,將對少帥軍的士氣聲威,造成不堪想像的破壞和損害,所以敵人絕不肯錯過此機會。」
  跋鋒寒哂道:「想檢便宜並不容易,在挑戰少帥的井中月前,先要闖過我跋鋒寒的偷天劍。」
  徐子陵微笑道:「若老跋你令寇仲失去所有能止手癢的機會,特別是他在公平分贓下所配得的,肯定他會抗議。」
  眾人聞之,無不啞然失笑。
  聚在承天門前的參宴者,見來者中有徐子陵和跋鋒寒,爭相望來,形成小小的騷亂。
  忽然一群十多人往他們迎至,為首者赫然是李元吉,後隨者認識的有隴西派派主金大樁,元吉的心腹大將薛萬徹、秦武通、丘天覺、宇文寶等人,魏征亦為其中一員,卻不見楊虛彥。
  跋鋒寒和徐子陵的注意力先後落在李元吉右後側一位虎背熊腰的武士身上,一來因他面目陌生,且作契丹人的打扮,更因此君一派高手風範,今他們生出戒心。
  此人說不上英俊,但身型偉岸筆挺,膚色黝黑閃亮,最惹人注意的是雙目似開似閉,開時精芒電閃,閉時莫測高深,賦予他一種看不起任何人,自命不凡的感覺。他額寬而眉骨高聳,盡顯其堅強固執的個性,微向側彎的唇色像永遠掛著一絲對人不屑和自信的笑意,使人一見難忘。
  跋鋒寒趁尚有一段距離,沉聲問道:「那契丹小子是何方神聖?」
  紅拂女答道:「此人叫呼延鐵真,是契丹大酋王阿保甲的著名武士,被譽為契丹新一代最傑出的高手,隨畢玄的使節團來長安,不知他為何與齊王混在一起。」
  龐玉狠狠道:「當然是不懷好意,另有居心。」
  徐子陵淡淡道:「此人不可小覷。」
  李元吉隔還以江湖禮節抱拳招呼道:「徐兄、跋兄你們好,兩位大駕光臨長安,元吉早想拜望,卻因兩位貴人事忙,使元吉苦未有親聆教益的機會,這遺憾該可於今晚補償。」
  雙方逐漸接近。
  跋鋒寒聽他語帶雙關,話中含刺,啞然笑道:「好的該是齊王,我們有什麼好?」
  李元吉與隨眾在離徐、跋等人前方三步許立定,聞言散件驚訝道:「跋兄語帶忿怒,怕是未能盡釋前嫌,令人惆悵。不過腦袋是長在跋兄頭上,元吉雖有抹掉過去一切恩怨的心,可是對跋兄頂上之物卻是毫無辦法。」
  這番話說得極不客氣,充滿挑釁羞辱的意味,薛萬徹等人均露出嘲笑神色,看跋鋒寒如何反應,雖然兩方人馬知沒可能如此反臉動手,仍充滿劍拔弩張的對抗意味。
  徐子陵卻心中叫好,曉得寇仲透過楊虛彥傳遞予建成、元吉的信息生效,令對方生出反擊之心。
  出乎所有人料外,跋鋒寒並沒有動氣,微笑以報的道:「齊王的辭鋒要比手中寶矛的尖鋒更銳利,今跋某人忽發奇想,齊王可否作出安排,取得皇上首肯,你我來個點到即上的切磋較量,當不失為長安武壇盛事。」
  李元吉露出沒有絲毫畏懼的笑意,正要答話,一聲冷停在他後方人堆中響起,震人耳鼓,人人側目。
  跋鋒寒雙目光芒大盛,冷喝道:「齊王話未說完,誰敢打岔,給我跋鋒寒報上名來?」
  契丹高手呼延鐵真踏前一步,移到李元吉右方,唇角逸出一絲陰險狠辣的笑意,道:「本人呼延鐵真,乃我王阿保甲旗下御衛長,難得跋兄如此有興致,不若我們就在這裡先玩一場,如何?」
  李元吉搶在跋鋒寒前頭長笑道:「呼延兄何須急在一時?來日方長,那怕沒有機會領教跋兄的劍法?我們先行一步,請啦!」
  再發出一陣得意長笑,就那麼領著呼延鐵真等人往承天門趾高氣揚的去了。
  李淵與寇仲並肩離開御書房,韋公公迎上來在一側跪下道:「稟告皇上,德言國師求見少帥。」
  李淵微一錯愕,往寇仲瞧去道:「請少帥自行定奪。」
  寇仲暗讚李淵說話得體,更驚慄趙德言在唐宮內的威勢,微笑道:「閥主可否稍候片刻,事實上我和德言國師該沒幾句話好說的。」
  徐子凌人雖進入承天門,其鼓轟鳴著門衛同聲致敬的響音,心神卻仍繫在師妃暄身上。直到此刻,他始體驗到她在龍泉的「離別預習」所具的玄機禪意,若非有此預習,即使常善尼佛力無邊的木魚禪音恐尚難喚醒他這迷失情海的迷夢人。
  在龍泉的精神愛戀,疑幻似真,充盈著說不出的妙趣;到師妃暄二度下山,說服他以天下為重,轉而支持李世民,師妃暄與他的愛情進入全新的境界,毫無保留地把對他的深愛向他展示,然後在他意想不到下,悄然離去,讓他把愛完全獻予石青璇,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
  正顛倒迷醉間,前面忽然一人閃出攔著去路,徐子陵連忙止步,定神瞧去,竟又是烈瑕這討厭的傢伙。
  只見他滿臉笑容的打躬作揖道:「兩位大哥請幫個忙,傅大師和秀芳大家今晚均缺席國宴,連累愚蒙也沒資格出席,兩位可否帶摯小弟,例如於貴席多設一椅,俾愚蒙有機會得叼光彩。」
  跋鋒寒雙目殺機劇盛,冷喝道:「滾開!」
  徐子陵也感到對他的無趾難以忍受,皺眉道:「烈兄在說笑吧?」
  李靖等均弄不清楚三人間的關係,只好作壁上觀。
  承天門至太極門這段路的來往交通,因大群人停在道上,稍呈混亂,累得後來者要繞過他們繼續前進。
  烈瑕哈哈笑道:「子陵真厲害,瞧出愚蒙在開玩笑,事實上我已勉強求得一席容身,只不過是以此試探兩位對愚蒙是否不計舊怨。哈!愚蒙尚有一事忘記告訴子陵,愚蒙現在與突厥人化敵為友,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和氣收場總比你要我生我要你死的好。」
  又轉向跋鋒寒道:「跋兄以為然否?」
  跋鋒寒手握偷天劍柄,不怒反笑道:「我說滾開,你聽到嗎?」
  徐子陵曉得跋鋒寒隨時拔劍殺人,歎道:「烈兄請讓路!」
  烈瑕嘴角洩出曖昧的笑意道:「子陵難道對愚蒙與突厥人的事沒半點興趣嗎?這還要多謝子陵,若非因子陵的關係,愚蒙那有機會取得宋金剛的首級作大禮巴結突厥人呢?」
  徐子陵雙目寒芒驟盛,罩定烈瑕,心中湧起沖天怒火,以他的性格修養,仍無法控制心內對烈瑕生出的殺機,為宋金剛被奸人所害而難過痛心。
  烈瑕此子確是卑鄙殘忍至極點,宋金剛心灰意冷,一心收山歸隱,而烈瑕這無恥的人不但捨棄許開山,還趁機趕上宋金剛一行人,下毒手殺害宋金剛好向韻利邀功。
  烈瑕倏地退走,長笑道:「兩位大哥待會見,哈……」
  徐子陵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他現在是我的!」
  韋公公領寇仲來到御書房東南的園林,恭敬道:「德言國師在園內小亭恭候少帥,請少帥沿此路走,小人在此候命。」
  寇仲皺眉道:「公公有否想過,這說不定是個陷阱?」
  韋公公忙道:「少帥放心,德言國師是獨自一人,沒有隨從。」
  寇仲笑道:「公公認為他沒有資格獨力殺我嗎?哈!公公勿要把我看得太高。」
  韋公公明知寇仲在戲耍他,卻拿他沒法,若無其事的道:「小人怎敢胡亂猜想,少帥明鑒。」
  寇仲哈哈一笑,舉步沿路深進,把韋公公拋在後方,心忖若亭內不見趙德言,而是李淵佈置的殺局,那就糟糕至極。
  拐過一個彎角,抵達園林開闊的中心。一座小亭,安靜地靠在一個人工小湖之旁,林木疏落有致下,小橋流水、假山疊石,景致怡人。
  趙德言負手立在亭外的平台,似在俯視欣賞池內情況,忽然轉過身來,長笑道:「少帥別來無恙,風采依然,德言謹代大可汗向少帥問好。」
  寇仲加快腳步,過橋登階,來到趙德言前方,微笑道:「國師要見我寇仲,絕不是向我問好這麼客氣有禮吧?」
  趙德言斂去笑容,雙目精芒倏閃,凝視他道:「少帥所料不差,我今趟來是最後一趟好言相向。」
  寇仲與他絲毫不讓的目光交擊,從容道:「國師不是想勸我離開吧?那也讓我勸國師把廢話省回去。」
  趙德言殺氣大盛,冷哼道:「少帥這叫不識好人心,大汗今趟聯結大草原諸族,為的是助少帥聲威,否則古納台兄弟、菩薩和突利可汗怎會義不容辭地全力支持大汗。豈知少帥不但不領情,且到長安來與李淵同一鼻孔出氣,擺明不顧過往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少帥此舉非常不智,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幸好事情尚有轉圜餘地,少帥若肯懸崖勒馬,末為晚也。
  雖明知趙德言的惡毒用心,寇仲仍不得不承認他言之成理。自己際此時刻與李淵結盟,對突利等一眾兄弟戰友,當然是示惡而非示好。他寇仲相助李淵,大條道理,可惜對大草原上慣於以本族為主位的突利等人,仍屬不可接受的行徑。此正為塞內塞外觀念的差異,因為他們會認為李唐軍和少帥軍只等若兩個正處於戰爭狀態的不同種族。
  寇仲沉聲道:「國師該比找更清楚這是什麼一回事,我也不想多說廢話!」
  趙德言露出陰險的笑意,悠然道:「有少帥這答案我趙德言可回去交差,定必如實轉告有關人等,失陪哩!」
  瞧著趙德言逐漸遠去的背影,寇仲曉得自己與突利等塞外兄弟已實際上如同決裂,再難有挽回的餘地,一切只能憑戰場上的勝負解決。
第八章 矛盾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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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回到李淵身旁,後者打出手勢,韋公公和一眾視衛立即退往遠處,然後沉聲道:「趙德言有什麼話說?」只聽他直呼趙德言之名,可知他龍心不悅,只是拿趙德言沒法。
  寇仲迎上李淵的目光,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自己和李淵分別代表著南北兩股最強大的軍事勁旅,他們看似閒聊的說話,事實上可在三言兩話間決定中土的未來。而在中土的歷史長河裡,像他目下與李淵微妙的關係和處境,是肯定從沒有出現過的。
  宋缺之言不差,歷史確是由人創造出來的,他寇仲正在創造歷史。
  李淵又皺眉道:「少帥若有難言之隱,是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
  寇仲苦笑道:「閥主勿要誤會,我只因趙德言的話觸及我與突利等人的舊情,所以心中有點不舒服。趙德言這傢伙一心要離間我與他們間的兄弟情,而在這方面他肯定會非常成功,最後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使我和塞外的兄弟反目成仇。」
  李淵微震道:「趙德言是以聯軍入侵威脅少帥,對嗎?」
  寇仲歎道:「趙德言在這方面語氣愈是肯定,愈表示聯軍尚未有入侵的行動,否則他反會一字不提,以減低我們的警覺性。從而推之,他是另有對付我寇仲的計劃。早前子陵到玉鶴庵途上,於東市被人行刺,該是趙德言一手策劃,至乎親自參與。」
  李淵雙日殺機大盛,沉聲道:「他竟敢在我李淵的地方放肆?」
  寇仲道:「閥主不用將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老趙可由我一手包辦,閥主在旁照拂便成。失去趙德言,對頡利肯定是沉重的打擊。」
  李淵默然片晌,緩緩道:「少帥對塞外的情況比我熟悉,照少帥估計,若我們結成聯盟,頡利會否放棄南侵?」
  寇仲心中暗歎,李淵已與長安以外的天地脫節,且受小人唆使蒙蔽。像李世民便不會問如此一個問題。道:「首先頡利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破壞我們的結盟,沒辦法成功便會傾盡全力來犯,此勢已成,再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包括頡利、閥主和我寇仲在內。」
  李淵雙目露出思索的神色。
  寇仲續道:「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談妥結盟合作的細節,再正式公告天下我們並肩作戰的誓約,然後恭候頡利的大駕,此為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
  李淵道:「宋缺會否親來參與?」
  寇仲搖頭道:「宋缺明言一切由我全權處理,杜伏威心意相同。宋家軍、江淮軍和少帥軍的主事者只有一個人,便是我寇仲。」
  李淵皺眉苦思道:「如待會我們在廷宴上公佈結成聯盟,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寇仲知他終於意動,道:「最直接的反應,是畢玄和趙德言的使節團會立即拂袖離開,因為誰都知道我們的結盟是針對頡利而發。接著塞外聯軍大舉南下,趁我們的結盟仍處於脆弱未經驗的時刻,先發制人。」
  李淵龍顏現出震盪的神色,容色數變。
  正如李世民所形容的,深宮假紅倚翠的糜爛活,早消磨李淵的志氣膽色。尤其當頡利把矛頭直指長安,更令李淵猶豫矛盾,一方面想借助寇仲的力量使頡知難而退,另一方面又不想過度觸怒頡利,對畢玄的使節團更有不切時勢的希望和僥倖,因此三心兩意,搖擺不定。
  寇仲沉聲續道:「眼前你我兩方的首要之務,是須就聯合作戰的全盤計劃迅速達成協議,令我們中土聯軍能在最佳狀態下,迎擊蓄勢而來、準備充足的敵人。」
  李淵再思索片刻,道:「少帥請給我一點時間,容我仔細思量。」
  寇仲明白他須垂詢建成、元吉和諸心腹大臣等人的意見,幸好他對李淵沒什麼幻想奢望,只求他忍耐至解決塞外聯軍後,才掉轉槍頭對付他和李世民,那他們將有充足的時間部署反擊行動。
  他有點衝動,很想明言畢玄之所以肯應邀前來,是為助建成、元吉收拾李世民。然而此舉後果難測,說不定反會更堅定他們對自己暗中聯絡世民以顛覆大唐的懷疑。
  點頭道:「這個當然,不過時間無多,閥主要早作定奪。」
  李淵閃過不悅之色,旋又消斂,顯是不滿寇仲在此事上催迫。在深宮要盡訶諛奉承,當慣皇帝如李淵者,始終不慣聽逆耳直言。
  寇仲暗歎一口氣,不是怨李淵而是怪自己圓滑老練方面未夠道行,難免失言。
  李淵若無其事的道:「他們該久等了!我們冀再稽延,請!」
  「徐子陵先生、跋鋒寒先生駕到。」
  殿旁兩隊樂手奏起歡迎樂曲,殿內諸人肅靜下來,無不從席上翹首爭看兩人風采。由於他們在少帥軍中沒有任何官銜,唱喏的門官以先生尊稱兩人。
  在殿前代表李淵迎他們入殿的是李建成,表面自是客氣有禮,可是雙方心知肚明一切只是門面工夫,實際的情況是都懷有要盡早拚個你死我活和勢不兩立的心態。
  李靖等把兩人交由李建成接待後,逕自先行入殿,到李世民的配席坐下。
  酒席平均分佈於大殿兩旁,左右各兩排,每排八席,遠比不上年夜廷宴的擠擁熱鬧,出席者人數減半,介乎四百人間。
  主席設於殿北高階上,頗有唯我獨尊的意味,已有數人據席安坐,包括剛與他們唇槍舌劍的李元吉在內。
  徐於陵踏過封蔽得不露絲毫痕迦的秘道出入口,湧起一股古怪的滋味,仿似在那一刻,被連接到另兩端出口外的世界。
  一對明亮的美麗眼睛吸引它的注意力,其主人正是曾到慶興宮訪他不遇的胡小仙,向他大拋媚眼兒,同一席的尚有乃父胡佛、池生春,任俊的福榮爺、尹祖文、宋師道和雷九指。只看雷九指以管家的低微身份,仍被邀出席,可知尹祖文是給足司徒福榮面子。
  李建成湊在他耳旁道:「徐兄的老朋友已入席,正恭候徐兄大駕。」
  徐子陵暗吃一驚,難道被李建成拆穿任俊的偽裝?但聽李建成的語調該是另有所指,再不敢朝胡小仙那席張望,皺眉道:「老朋友?」
  跋鋒寒像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般,雙目閃亮,投往前方居高臨下的主席。
  李建成露出嘲弄得意的神色,油然邊走邊說道:「蓋大師蓋蘇文不是徐兄在龍泉的舊識相好嗎?」
  徐子陵知他忍不住耍弄自己,洒然微笑,並不放在心上,亦沒有受到牽引往主席瞧去。目光繼續巡逡,從右方最接近主席位置坐滿李淵的重臣包括裴寂、封德舞等人那一席移往左方諸席,忽然一座內山聳現眼前,原來是久違的馬吉從席上起立,舉杯向他遙敬致意,臉上肥肉顫震,雙目卻射出怨毒的目光,與延展至肥臉上每一方寸的笑意成強烈對比。
  坐於他旁的黨項年青高手拓跋滅夫沒有隨他起立,只冷冷的凝視他,眼神利比刀刃。
  徐子陵抱拳作禮貌上的回應,心想這該算作先禮後兵吧!口上則似在答李建成道:「蓋蘇文啊蓋蘇文,他是寇仲的,不干我的事。」
  李建成為之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答他,因徐子陵說話的語調內容,一派江湖混混的潑皮口吻,與眼前情況格格不入,出人意表。
  跋鋒寒微笑道:「希望寇仲肯割愛相讓,蓋蘇文很對我的脾胃。」李建成終於色變,眼現火焰,跋鋒寒和徐子陵那家常閒話式的對答,擺明不把他堂堂大唐國太子放在眼內,終令他怒形於色,控制不住心內嫌隙極深的情緒。
  三人此時來至台階下,主席上一人長身而起,離席移至台階邊沿,朝下瞧來,長笑道:「當日在小龍泉緣慳一面,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讓我蓋蘇文遂此心願,謹在此向徐兄、跋兄請安問好。」他坐在席內時,早予人霸氣十足,雄偉如山的感覺,此刻挺直虎軀,更似久經風雨霜雪的松柏般挺拔軒昂,而更今人印象深刻的是在粗獷中透出說不盡的文秀之氣。
  他的高度與徐、跋相若,身材健碩紮實,偏是指掌修長靈活,一身絳紅武士便服,外罩素白捆藍花披風,腳踏白皮靴,頭結英雄髻,黑髮在耀燦華燈的映照下閃閃生輝,非常觸目。
  文秀的氣質主要源自他獨特的臉相,白淨無須,窄長的臉孔似有點錯擺在特別寬闊的肩膀上,大小並不合乎比例。偏在這窄長的臉上生著一雙修長入鬢的鳳目,瞇起來像兩把鋒銳的刀子。身上雖不見任何兵器,可是舉止行動間能使人感到他體內醞藏著爆炸性的龐大力量,本身可比任何兵器更具殺傷力和危險性,形成一股獨特懾人至乎詭異的魅力,不愧傅采林下高麗朵兒最響噹噹的超卓人物,難怪跋鋒寒入殿後一直被他吸引著注意力。
  跋鋒寒哈哈笑道:「蓋兄不是經常五刀隨身,形影不離嗎?累得跋某人誤以為認錯主兒,思忖著從何方忽然冒出個像蓋兄般的人物。」
  蓋蘇文現出啞然失笑的神色,欣然道:「跋兄竟是愛說笑的人,蘇文大感意外。今晚如非是赴宴而是上戰場,跋兄定可見到我週身掛滿廢銅爛鐵,不會有任何誤會。」
  跋鋒寒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感此人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非是有勇無謀的易與角色。
  就在此時,一股無形有實的寒氣漫台階而下,直追兩人,使他們生出奇寒侵體的可怕感覺,旋又消去。
  跋鋒寒知他在施下馬威,而此著在表面不露絲毫痕跡,高明至極,正要暗裡反擊,李建成道:「我們坐下再說如何?」
  寇仲和李淵登上御輦,在親騎簇擁下,往太極殿馳去。迎寇仲來的李世民策馬在前方開路。
  寇仲透牢觀看車窗外沿途美景,心底卻湧起疲倦的感覺,原因在於李淵矛盾的性格。這是從李淵的行為得出的結論,非是胡亂揣測。李淵在女人至乎馬球遊戲上,均表現出狂熱之情,充滿對生命的熱愛,可是另一方面又可不念絲毫舊情冷酷地處死劉文靜,對虎落平陽者如李密、竇建德更無情殺害。他對李建成、李元吉,又成心腹寵臣裴寂呵護惟恐不周,原諒他們一切過失,但對李世民這為他立下無數汗馬軍功的兒子,則嫌怨極深,即使沒有確鑿證據下,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逐步把李世民推入絕地,偏見固執得使人難以相信。
  李淵既對以前闖蕩江湖的生涯回味無窮,卻又耽於深宮糜爛的生活,被風花雪月和虛假的逸樂完全消磨壯志,加上圍剿石之軒不果的嚴重打擊,再不敢以身涉險,致令他在塞外聯軍直接指向長安的壓力和威脅下,進退失據,使他和自己的聯盟不能落實,眼看要坐失良機。
  他看似堅強,事實上仍是莫名其妙地脆弱,表現出來變成看似豪氣,實是猶豫不決,暗存僥倖之心。
  要命的是他們現在的成敗繫於李淵一念之間,而他卻是如此難以測度,令他寇仲感到有點筋疲力盡,對未來再沒有先前的把握。
  李淵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突利與頡利不是勢成水火嗎?因何忽然變得同一鼻孔出氣?」
  寇仲生出不願別頭去看他的情緒,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關鍵在於畢玄,在突厥人中他有著天神般的超然地位,是突厥人的凝聚力。突厥是個由大小部落組成的民族,頡利或突利分別為不同部落的領袖,任何牽涉到各部落利益的事,均須看各酋頭的意向,在這情況下,個人私怨並不重要,而畢玄的作用更大。所以當畢玄出馬拉攏突利和頡利,突利很難另有異議,否則將地位不保。」
  李淵沉默下去。
  寇仲別頭望向他,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要被突厥人的聯盟,打擊他們的士氣,最佳途徑莫如擊倒畢玄,戳破他無敵的神話。」
  李淵嚇得一跳,忙道:「此事非同小可,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少帥勿要輕舉妄動。」
  寇仲心中暗歎,他與可達志的一戰在李淵這種態度下將是勢在必行,惟有這樣方可迫畢玄與跋鋒寒進行決戰,而這更要冒上絕大風險,因為無論跋鋒寒近年如何精進,但對手是無敵塞外的「武尊」畢玄,誰敢斷言勝負。如跋鋒寒落敗身亡,後果實不堪想像。
  但他們入長安的一刻早騎上虎背,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李淵在龍台上唯我獨尊的主席比階下諸席大上一半,坐位置於靠北的一邊,令坐入主席者大致上均面向大殿,方便欣賞歌舞表演。
  李淵的龍位設於正北,蓋蘇文居左,寇仲居右。
  蓋蘇文依次而下是李世民、韓朝安、李南天、金正宗和李神通。
  寇仲以下是李建成、徐子陵、李元吉、跋鋒寒、獨孤峰。
  看人數對稱的安排,當知下過一番心思,盡量令寇、蓋兩位同感被看重,沒有大小輕重之分。
  獨孤峰是代表主人家方唯一非主族人馬,可見其與李淵深厚的淵源和同為舊隋大臣的交情。宇文傷沒有出席,顯是因仇恕不肯出席,而非因李淵厚此薄彼。
  蓋蘇文首先發言,以他充滿磁性和陽剛有力的聲音鏗鏘動人的道:「徐兄和跋兄與少帥在龍泉玩的那一手確非常漂亮,坦白說,我自懂人事以來,從未吃過這樣的啞巴虧,末動手即敗興而回,不過事後回想,又大有新鮮有趣的感覺,佩服佩服!」
  徐子陵目光接著移往生入尹祖文那席的烈瑕身上,見此子正以奸笑回敬,遂收回目光,迎上蓋蘇文,淡淡道:「我們和蓋師道雖不同,目標卻差異不大,都是為龍泉軍民著想,否則若失去龍泉這緩衝,對貴國有害無利。」
  韓朝安冷哼道:「徐兄此言差矣,拜紫亭的立國大計籌備經年,準備充足,大有成功希望,如非給你們橫加破壞,拜紫亭豈會含恨而終,敝國上下對此永誌不忘。」
  他的話充滿火藥味,李建成等只有聽的份兒,難以插口,因兩方都是貴賓,作主人家的必須保持禮貌上的中立。當然在深心內,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暗裡稱快。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拜紫亭之所以斗膽公然立國,皆因看準突利、頡利不和,豈料此舉反促成兩人聯手對付他,強弱勝敗之勢早不言可知,韓兄該像龍泉人般感激我們才對。」蓋蘇文含笑不語,一副令人莫測高深的神態。
  徐子陵隱隱感到他的目標是寇仲,所以不想費神附和韓朝安與跋鋒寒作無謂的口舌之爭。由此推之,此人不但有勇有謀,且城府極深,有大將之風。
  李神通為緩和席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打岔道:「我雖未能親歷其事,仍可想像當時危城授命,迫退突厥金狼軍的驚險情況,令人神往。哈!皇上與少帥必是談得非常投契,耽擱了赴宴時間。」
  話猶未已,鼓樂喧天而起,佈於殿門兩旁的鼓樂手起勁奏演,殿內眾人全體起立,高呼萬歲。
  李淵與寇仲並肩進場,李世民隨後。
第九章 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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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淵率領群臣,分別向寇仲和蓋蘇文祝酒,把宴會推上高潮,接著是歌舞表演,鑼鼓與樂器交織成強勁的節奏下,過百名身穿彩服的歌舞姬,隨看節拍旋轉歌唱,無限春光裡充盈著青春健康、美不勝收,使人目不暇給的嬌姿妙態。「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一曲甫罷,眾姬彩蝶般退往殿外,惹來如雷掌聲。
  李淵舉盅道:「朕敬眾卿一盅!」
  全殿人轟然應偌,學盅飲盡。
  蓋蘇文笑道:「適才表演,是否源自龜茲的胡旋舞?」
  李淵欣然道:「大師法眼無差,正是龜茲的胡旋舞曲,只是經過高手稍加編修,龜茲曲詞亦譯作漢語。」
  轉向寇仲道:「少帥塞外之行,不知有否到龜茲去呢?」
  寇仲因龜茲而想起玲瓏嬌,正心有所感,聞言微一錯愕,搖頭道:「我是錯過良機哩!」
  蓋蘇文淡淡道:「少帥似是心有所思,不知是否如蘇文般,在揣測陛下所指的高人是誰,竟能編改出如此精彩的歌舞?」
  寇仲心道來了,自李淵介紹他與蓋蘇文認識,對方一直客客氣氣,當然只是門面工夫,如今終於來惹他寇仲。忙收攝心神,答道:「給大師這麼一說,惹得小弟也生出興趣,想曉得此君是何方神聖?」
  事實上他猜到是出自尚秀方之手,只是並不說破。
  跋鋒寒訝道:「關主似是故意賣個關子,對嗎?」
  李淵微笑道:「跋先生所料不差,確是如此。可惜她今晚缺席,否則可央她現身說教。」
  蓋蘇文雙目露出崇慕神色,歎道:「那定是秀芳大家無疑。」
  寇仲隔著李建成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想到寇仲多出個「情敵」。
  蓋蘇文目光又往寇仲投來,一對長目腿成兩線,射出比刀刃箭矢更要凌厲的光芒,從容道:「今趟我蓋蘇文不遠千里的到中土來,是要還心頭一個大願,希望能有機會領教『天刀』宋缺的高明,看天刀如何出神入化?不知少帥可否玉成蘇文此心頭大願?」
  主席自李淵而下,人人收斂笑容,鴉雀無聲。
  此時韋公公到來請示,只要李淵點頭,便會由裴寂、封德舞等大臣領群臣敬酒,卻給李淵打出手勢,著他退下去。
  寇仲目光轉銳,回敬蓋蘇文,似笑非笑的,一副沒好氣的神態。
  跋鋒寒不悅地曬道:「大師何用繞個彎兒來向少帥挑戰?」
  徐子陵最明白跋鋒寒這句話背後的含意,蓋蘇文確是謀略過人,若他直接向寇仲挑戰,寇仲可以拒絕,又可由跋鋒寒或徐子陵代他出戰。只有搦攔戰宋缺,由於寇仲是宋缺的未來快婿,只他有資格代宋缺接著,別人的插入變成強管他們的閒事。跋鋒寒因錯失與蓋蘇文交手的機會,故表示不滿。
  李世民先望向李淵,見他眉頭大皺,便轉向身旁的蓋蘇文平和的道:「世民有一事不明白,想請教大師。」
  以李世民的身份聲望,蓋蘇文不論如何不情願,亦不能忽略,微笑道:「怎敢當!秦王請指教。」
  李世民此一打岔,大大沖淡緊張的氣氛。
  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露出注意神色,想從這些地方把握清楚李世民與寇仲的關係。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道:「據世民所知,突厥狼軍對貴國的威脅,尤過於對我中土華夏的凌迫,際此塞內外大戰一觸即發的當兒,若大師與少帥交手,不論勝負,總有一方受損,對大師有何好處?」
  蓋蘇文尚未回應,李建成怫然不悅的皺眉道:「秦王此言差矣,畢玄大師肯親來長安,正顯示我大唐與突厥過去縱有誤解,現已冰釋前嫌,大地回春。秦王這番話若給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轉向李淵道:「請父皇賜示!」
  這番話說得不留絲毫餘地,一副要把李世民趕盡殺絕的態度,且是間接攻擊寇仲,指他的到長安來,是破壞他李唐和突厥人的修好。
  李淵立陷左石為難之局,支持李建成,會開罪寇仲,不支持的話開罪突厥人,且因他是帝皇的身份,沒有人可為他打圓場,只餘靜候他開腔說話的份兒。
  寇仲等開始明白在宮廷鬥爭中李世民長居下風的原因,因為李建成的確有他的一套,比李世民更懂揣摩龍意。
  李淵終是見慣大場面的人,肅容道:「二皇兒說的是眼前形勢,大皇兒指的是形勢的發展,均有一定理據,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此事更不宜在此討論,就此揭過。」
  韓朝安正狠盯著寇仲,聞言陰側測的道:「少帥不是怯戰吧?」
  蓋蘇文雙目精芒一閃,不滿地向韓朝安喝道:「朝安豈可胡言亂語?」
  韓朝安垂下頭去,襟若寒蟬。
  蓋蘇文換上笑容,同李淵解釋道:「蘇文非是好勇鬥狠的人,只因像傅大師般視刀法為一種藝術,美的極致。等如有些人對珍玩書畫的追求,故不願入寶山空手而回。」
  李淵歎道:「任何一方有損傷,均是我李淵最不想見到的事。」
  蓋蘇文洒然道:「蘇文確是一意欲領教奇技,絕沒有分出生死之心。」
  徐於陵淡淡一笑,道:「大師尚未答秦王的問題。」
  李元吉忍不住插入道:「父皇指示不宜在席上討論這個問題,徐先生可否換過另一場合請教大師?」
  他與李建成一唱一和,此番話似是因徐子陵而發,暗裡矛頭直指李世民,提醒李淵誰是禍首。
  徐子陵油然道:「齊王是著我事後問嗎?」
  李元吉登時語塞,因為待寇仲與蓋蘇文動手後才問,那時米已成炊,還有何意義可言?
  寇仲啞然失笑道:「坦白說:有機會與蘇大師交手過招,實人生快事。但絕不是點到即止,敗的一方肯定威勢大削,說不定非死即傷,所以秦王這番話很有道理,先弄清楚大師心意後,勃起手來會爽朗些兒,大師以為然否?」
  蓋蘇文目光變得更凌厲銳利,語調卻出奇地輕鬆,微笑道:「對我蓋蘇文來說,刀法上的追求,不但超越個人的恩怨榮辱,更超越國與國間鬥爭強弱的問題。少帥若沒有這種懷抱,如何配稱中土繼『天刀』宋缺後最出色的刀法大家?」
  寇仲伸個懶腰,笑道:「大師太過獎我這小帥哩!我的刀法只是用來騙不懂刀的人,小弟的懷抱更遠比不上你老兄的偉大。」
  接著微俯往前,迎著蓋蘇文鋒利的目光道:「勿要說我唬你,若你我下場動刀子,來個廷比,他娘的,肯定沒有點到即止這回事,生死勝敗決於數刀之內。」
  又挨回椅背處,微笑道:「所以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老哥的漢語比我還精,該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這幾番話盡展寇仲一貫的風格和遇強愈強的英雄本色,充滿江湖風味。
  徐子陵心頭忽然湧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可肯定的非是因與蓋蘇文勢難避免的廷比而來,卻又說不上原因,不由心頭納悶。
  蓋蘇文上成眾矢之的,人人看他如何回應,只見他唇角逸出笑意,逐漸擴大,化為燦爛笑容,欣然道:「只要少帥賞面賜教,我蓋蘇文那還有閒情計較生死勝敗?」
  寇仲雙目轉亮,正要說話。
  「轟隆!轟隆!轟隆!」
  眾人同時愕然色變,本能地往殿西望夫,因連串爆炸聲正從太極殿外西面傳來,頗為接近。
  整座太極殿倏地靜至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沒有人曉得發生何事。
  「轟!」
  再一聲爆炸激響,接著殿外人聲鼎沸。
  李淵倏地立起,厲喝道:「發生什麼事?」
  只見程莫氣急敗壞地撲入殿內,直抵階前,跪伏顫聲道:「啟稟皇上,掖庭宮西北清涼齋忽然爆炸起火!」
  徐子陵、寇仲、李世民、李神通和跋鋒寒五人聽得面面相覷,心叫不妙,雖仍弄不清楚發生的是什麼事,已知著了敵人道兒。
  徐子陵目光往李建成和李元吉兩人掃去,他們正交換一個有會於心的得意表情。
  當眾人策騎趕到現場,掖庭宮的清涼齋已變成一片敗瓦殘垣,只餘有毒的黑煙仍陰魂不敬的冒起,在宮內侍衛潑水灌救下逐漸稀薄消散。
  李淵下馬後鐵青著臉,呆瞪著劫難後的災場,令人曉得另一場風暴正在他心內醞釀,隨時爆發。
  他身後立著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韋公公、程莫、獨孤峰等人,更遠處是陸續趕來災場的天策府諸將。
  國宴因此突發的災難被腰斬,在寇仲的堅持下,李淵勉強同意的許他們三人同來,其他人如蓋蘇文等則自行離開。
  今趟的災劫明顯是由火器爆炸造成,規模及不上李建成東宮的大爆炸,仍足以把整座清涼齋摧毀,並燒掉附近十多株大樹。
  七具屍體被發掘出來,排在地上,仿如焦炭,難以辨認。
  李世民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的神色,臉如死灰,呆瞪著在自己地盤發生的大慘劇。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則你眼望我恨,隱隱猜到是建成、元吉等以牙還牙的毒計,利用一批他們不曉得的剩餘火器,釀造眼前慘劇,陷害李世民,更肯定在齋內的侍僕於爆炸發生前,早被下了手腳。
  他們很想安慰李世民,偏是作不得聲。
  李淵凝視災場,沉聲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李世民踏前一步,來到他身後,慘然道:「孩兒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淵喃喃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接著旋風般轉過龍軀,雙目火焰燒天,勃然大怒道:「這是誰的地方,你竟一聲不知道就推個一乾二淨?此處分明藏有大批火器還對我說不知道,快給我從實招來。」
  李世民撲跪地上,悲呼道:「孩兒確不知情,請父皇明察。」
  寇仲心中湧起怒火,李淵這麼當著他們三個外人面前重責李世民,不留絲毫餘地。
  李淵臉寒如水,一字一字從牙縫稟迸發出來的沉聲道:「事實俱在,豈容狡辯,朕今天才千叮萬囑,教你們兄弟相親相愛,唉!」
  稍頓後續道:「是否要我家法侍候,始肯吐實。唉!李家不幸,竟出逆兒?朕對你過往的所作所為,已極力容忍,看在你屢立軍功份上,不與你計較,豈知你竟變本加厲,私藏火器,圖謀不軌,是否連朕也不肯放過?」
  李世民以額叩地,淒然叫道:「孩兒若有此心,教孩兒天誅地滅而死。孩兒對這批火器全不知情,皇天后土可作明證。」
  徐子陵往建成、元吉瞧去,兩人雖默然不語,但均是眼現得意神色。
  以他如此淡泊的人,也感悲憤莫名,更不用說首當其衝的李世民,李淵為何厚彼薄此如斯?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私藏火器,卻如此重責李世民,且毫不聽李世民的解釋,一意認定李世民意圖不軌,實在過份。只恨由於他們是以外人的身份,在這情況下沒有說話置喙的資格。
  李淵俯頭看著跪伏地上的李世民,臉色陣紅陣白,胸口因激怒起伏不定,忽然戰指厲聲道:「你給朕滾到宏義宮去,沒朕准許,不准踏出宮門半步,等候發落。」
  寇仲等暗鬆一口氣,只要李淵不是當場立即處決李世民,他們仍有平反敗局的機會。
  建成、元吉此晝確是厲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返回慶興宮途上,馬車廂內三人心情沉重,且因唐軍前後護送,不方便說話,心事只好暫悶心內。
  抵長安第一天,已是波折重重,最後更以李世民慘遭陷害作結,何況待會子時往見傅采林仍是吉凶難料。
  直到此刻,他們始醒覺對手的難與,早在他們到長安前,建成一方已擬好對付他們的全盤計劃,李世民現成待罪之身,更便他們束手無策,有力難施,寸步難行。
  時間在重壓中逝去,返回慶興宮後,三人到雙輝樓的最高層說話。
  寇仲苦笑道:「怎辦好呢?李淵若以此借口把李世民發配西塞,手下天策府諸將則由建成、元吉瓜分,我們唯一應付之法只有立即開溜,徐圖後計。」
  跋鋒寒沉聲道:「這肯定是建成、元吉心中的想法,且會發動妃嬪黨遊說李淵,最要命是在李淵約立場來看,此為最佳解決兄弟鬧牆的辦法,一了百了。」
  寇仲皺眉道:「可否由我出面,指出若沒有李世民在軍事上的協助,我們會取消聯盟之議。」
  跋鋒寒歎道:「那麼常出現在你腦內的左右各撲出五百名刀斧手的胡思亂想,將會變成現實。」
  寇仲頹然道:「你說得對!唉!他奶奶的熊,怎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跋鋒寒道:「李建成非常本事,竟想出這麼一條毒計。」
  徐子陵道:「我們最好查清楚此點,看是否仍有第三批火器。唉!過眼前當務之急,是要阻止李淵借此發落世民兄。」
  跋鋒寒道:「除這難題外,尚有一個壞無可壞的可能性,還是由子陵告訴你吧!他想出來的。」
  寇仲色變道:「請考慮我可承受的能力,他娘的,說罷!」
  徐子陵遂把對婠婠的懷疑一五一十道出,聽後寇仲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
  沉吟良久,寇仲一掌拍在身旁的心几上,慘叫道:「李世民中招,我們也中招,子陵的分析十有九成是對的,所謂江山易政,本性難移,婠婠根本從來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手段。有什麼方法可把她在宮內的臥底挖出來呢?」
  跋鋒寒回復平靜,道:「這絕非是自怨自艾的時刻,我們先要定下應變之計,否則長安將是我們埋骨之所,沒有別的可能性。」
  徐子陵點頭道:「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分,首先要想法減輕李淵對世民兄的懲罰,其他的從長計議。」
  寇仲搖頭道:「以李淵矛盾的性格對李世民的懲罰該不會在一、兩天內倉猝決定,因為那對軍心有難以想像的影響。我認為最迫切的事是對付石之軒,斷去婠婠最大的支持力。石之軒是我們背上的芒刺,一天有他在暗裡虎視眈眈,我們休想能夠安寢。掖庭宮的爆炸大火,高明得教人心寒,不似是建成等人的腦袋可構想出來,較似石之軒或婠婠的手段。」
  跋鋒寒長身而起道:「現在最好拋開一切,靜坐他奶奶的個把時辰,以最佳的狀態去拜會你們師公,否則今晚更睡不著。」
  王玄恕登樓而來道:「侯爺到!」
第十章 最後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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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希白現身王玄恕後方登階處,哈哈笑道:「兄弟!又碰頭哩!咦!因何你們的面色都這麼難看?希望我沒有錯過見傅采林這千載一時之機。」
  寇仲頹然道:「我們現正處於絕對的劣勢中,弄得焦頭爛額,茶飯不思。」
  侯希白與告退的王玄恕擦身而過,到跋鋒寒旁坐下,道:「窮則變!變則通,我真不信天下會有能難倒我們的人,寇仲永遠是無敵的最佳統帥。哈!說來聽聽。」
  跋鋒寒道:「沒時間啦!一個時辰後,我們將在唐宮內的凌煙閣見識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傅采林,看他如何以劍奕敵?」
  侯希白大喜道:「終可得償這個心願,坦白說,三大宗師中,我最想見的人是他。」
  寇仲歎道:「我已失去所有心情,最好今晚大被蓋過頭,睡他娘的一個不省人事。」
  侯希白皺眉道:「什麼事這麼嚴重?」
  寇仲苦笑道:「第一天到長安,已可能同時失去我們的寶庫和李世民這兩大憑恃,你說我們除睡覺外,尚可做什麼呢?」
  侯希白聳眉道:「我會去請教師仙子。」轉向徐子陵道:「子陵!對嗎?」
  寇仲虎軀一震。
  跋鋒寒訝道:「聞言心動的該是子陵而非你呀?」
  寇仲苦惱道:「師妃暄三字似令我靈機一觸,偏又說不出具體的實況。」
  徐子陵平靜的道:「妃暄回靜齋哩!」
  侯希白失聲道:「什麼?」
  「啪!」
  三人愕然往寇仲瞧去,見他一掌拍在腿上,雙目放光道:「有救哩!」
  不待眾人開口問他,彈起來道:「不過也只是兩三成機會有救,我出去打個轉,半個時辰後回來,然後拉大隊去見師公。」
  侯希白道:「我在成都見到你的致致,她著我告訴你,會親到長安來會你。」
  寇仲剛掠至樓階處,聞言劇震止步,失聲道:「什麼?長安現在兵凶戰危,怎可讓她涉險。」
  跋鋒寒油然道:「這叫愛夫情切嘛!」
  侯希白顯是在非常興奮的情緒中,向跋鋒寒豎起拇指讚道:「老跋一語中的。致致早知少帥必有如此反應,故著我明告少帥,她今趟來長安,是要獎賞少帥。」
  寇仲一呆道:「獎賞?希望不會變成懲罰便謝天謝地。」
  說罷沒入樓階下。
  徐子陵向侯希白道:「希白是以什麼身份進城。」
  跋鋒寒笑語道:「子陵的意思是你究竟是爬牆還是經城門入城,因現在城門早關上了。」
  侯希白道:「這叫有風駛盡?,我是亮出少帥的朵兒叫門入城的,驚動到他們的頭兒劉弘基。幸好他與我有些兒交情,肯先放我入城再上報李淵,還親自送我到這裡來。」
  接著忍不住問道:「妃暄返回靜齋是什麼意思?在此時刻她怎可以離我們而去?」
  徐子陵道:「仙心難測,我們不用費神去想。青璇刻下在城內玉鶴庵,要去和她打個招呼嗎?」
  侯希白道:「當然要去見她,卻非今晚,明天我們一起去拜會她。子陵去吧!記緊及時回來。」
  東大寺,靜室。
  寇仲在蒲團坐下,面向了空,歎道:「我們很慘!」
  了空微笑道:「很少見少帥這麼缺乏信心的,少帥是否為秦王被逐往宏義宮煩惱傷神?」
  寇伸大訝道:「大師不出憚室半步,竟可知道剛在不久前發生於深宮內的事,真教人想不到。」
  了空淡然自若道:「貧僧與秦王方一直保持密切聯繫,這麼大的事他們當然須知會我。」
  寇仲是因侯希白提起師妃暄,故而想到了空這條線上。了空現在該是以慈航靜齋和以寧道奇為首的佛道兩門在長安的代表,其影響力難以估計,可做到他們做不來的事。苦笑道:「若李世民被禠奪兵權,又或貶往遠方,我們等若被斷去一臂,勢難成事,所以不得不來請大師指點迷津。」
  了空雙目閃耀著深邃動人的智慧芒光,旋又閉上雙目,好半晌後重睜開來,道:「今晚發生的不幸事件,行兇者手段毒辣,思慮縝密,且一舉命中我們的弱點,令我們反擊乏力。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少帥不能出面為秦王向李淵說項,因會弄巧反拙令李淵更肯定太子方面對少帥和秦王串謀的嚴重指責。少帥有否想過,能擬出此計者必是智力超群,且對你們有深刻認識的人。」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點頭道:「幸得大師提點,在大師說這番話時,我心中忽然浮現香玉山那小子的醜惡臉容,再從他出發思索,想到今晚把清涼齋夷為平地的火器,極大可能是來自趙德言一方。因為梁師都得到大批火器後,留下部份自用是合情合理的事。而這毒計必是香小子想出來的,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和小陵的性格,更瞧破我和子陵是為撐秦王的腰而到長安來的。」
  了空欣然道:「既弄清楚幕後的策劃者,我們可擬定反擊的策略,李淵方面貧僧可透過王通去痛陳利害,指出在目前形勢下若重罰秦王,不但內部軍心不穩,還會破壞與少帥的結盟,有百利而無一害,這該可說服李淵。」
  寇仲喜道:「沒有比王通更適合的人選,李淵絕不會懷疑他是為李世民說好話,因為我們的一切煩惱全由他的揭發告密而起。」
  旋又皺眉道:「大師與他稔熟嗎?」
  了空道:「是數十年的老相識。貧僧修啞禪前,他不時找我談憚論佛,不過每趟均不歡而散,對佛教他一直有排斥之心,連帶對我們支持秦王不以為然,幸好妃暄把他說服。」
  寇仲沉吟片刻,道:「我非是懷疑王通的辭鋒和對李淵的影響力,只是李淵自認定李世民毒害張婕妤以來,一直欲加罪李世民。說得好聽點是借打倒一方以消解三子之間一觸即發的流血火並。而既然眼前有此良機,豈會因王通一個外人的進言輕易放過,對李淵來說,他是不會認為貶責或驅逐李世民會令軍心瓦解的,因為唐室行的是府兵制,且建成挾新勝凱旋而回,加上妃嬪黨在旁搖旗吶喊,李淵會生出建成可在軍事上完全取代李世民的信心。」
  頓頓續道:「至於與我的盟約,除了我與李世民暗裡的關係,否則該屬我和李淵問的事,故李世民的去留在李淵的角度看理應不會做成任何影響。」
  了空淡淡道:「少帥的分析精微深到,令我對王通能起的作用生出懷疑。幸好太子府曹發生同樣的火器事件,李淵若厚建成而薄世民,如何令臣民心服?而我們更可從因爆炸遇害的人入手,倘能證實遇害者在爆炸前先被人處死,可反證是有人蓄意嫁禍秦王。」
  寇仲點頭道:「大師之言有理,不過遇害者全變成肢離破碎、面目全非的焦炭,如何斷定他們於事發前曾遭毒手呢?」
  了空道:「那要看行兇者用的是那種手法,如用的是內家手法,當有蛛絲馬迦可尋。王通精通醫理,說不定能指出今李淵信服的證據。」
  寇仲苦笑道:「我對香小子認識之深,不在他對我認識之下,若在背後籌劃的人是他,肯定不含在這方面稍有疏忽,他只須先把人弄昏使成。唉!
  我也明白李淵這個人,他一心想保存眼前擁有的一切,李世民早淪為宮內的外人,親屬中的疏離者,令他去之而後快。我愈想愈覺不妥當,在妃嬪太子黨的攔風點火下,明天一旦任李淵速戰速決的處理李世民,我們的心血將盡付東流。」
  了空閒上雙目。
  寇仲忽想起一事,問道:「大師寄身東大寺之事,李淵是否知情?」
  了空閉目答道:「貧僧是以普通僧侶身份入城,沒有人曉得了空在東大寺。」
  睜開眼續道:「王通若對李淵難起作用,岳山又如何?」
  寇仲苦笑道:「岳山總不能每於關鍵時刻便現身,李淵不為此起疑才怪?何況談的更是李世民的問題,除非岳山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了空微笑道:「岳山要對付的人可以是石之軒。他也可不用現身,只須托人送上書信,指出以石之軒為首的魔門兩派六道,正密謀扳倒李世民,故向李淵作出警告,當可教李淵三思。」
  寇仲搖頭道:「仍是不妥當!首先李淵認識品山筆跡,難以假冒!其次岳山一向獨來獨往,怎會忽然找個人迭來如此重要的信函;最後是若岳山真的是岳山,好該先去找宋缺晦氣,那還有空閒理別人的閒事?」
  了空道:「貧僧終是方外人,在這類事情上遠比不上少帥的腦筋,那就只好用最後一著。」
  寇仲一呆道.「還有什麼招數可祭出來應付?」
  了空平靜的臉容有如不見半絲波紋的無邊際大海,道:「只好由貧僧親自求見李淵。」
  寇仲訝道:「大師與李淵有交情嗎?」
  了空道:「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任何交情。」
  寇仲不解道:「那他怎肯聽你的話?」
  了空微笑道:「我並不是要他聽我的話,而是代表梵齋主和寧道兄向他作出最嚴厲的警告,若他一意孤行懲罰秦王,我們將撤回對李唐的支持,改而全力支持你少帥寇仲。我會於明早城門開做時入城,直赴皇宮見李淵,事後不論成敗,立即返回淨念禪院,長安的一切,將由少帥自行決定。若少帥選擇立即撤走,我們絕沒有異議。」
  寇仲劇震道:「大師的話是否認真的。」
  了空從容道:「佛門豈容誑語?了空所言,字字出於肺俯。未來如何,將決定於李淵一念之間,更要看他對與你們的結盟有多重視。少帥今趟肯到長安來,皆因妃暄從中斡旋,此為不爭的事實。從貧僧口中說出來的警告,對李淵該有一定的影響,希望能有回天之力。」
  寇仲點頭道:「這確是最後和最辣的一著,失去你們的支持,首先巴獨會投向我少帥軍,李世民手下將領更含在憤恨交集下向我投誠,不過我卻須殺出長安城去。」
  了空道:「那是最壞的情況,假若李淵想仍擁有眼前一切,該曉得如何取捨。」
  徐子陵逾牆而出,以真氣轉換的秘法,橫過大街,借林立路旁參天巨樹的掩護,落在附近宅院一座建築物簷頂,然後逢屋過屋,全力展開夜行之術,往玉鶴庵方向掠去。
  跋鋒寒和侯希白均以為他是去見石青璇,事實上他要找的主要目標是石之軒。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一代邪王,定因石青璇而忍不住到玉鶴庵留連擲躅。
  他將對石之軒作出最後一次的好言相勸,如若仍是忠言逆耳,只好大家作一個了斷。
  他心靈提升至前所未有澄澈空靈的井中明月境界,四周的事沒有一件能瞞過他,他聽到屋中婢僕的私語,小孩在床上的翻側,園內柏樹橫桿處的一頭夜鴉的蜷縮,拂體微風的波動,那感覺動人至極。
  本不完滿的世界立時變得完美無瑕。
  即使跟蹤者高明如石之軒,仍難瞞過他此時的靈覺,對此他有十足的把握,而這種無法解釋的信心,正是整個通明境界不可分割的部份,無喜無憂、圓滿自在。
  他生出在屋宇土翻翔的美妙感覺,體內真氣隨心意而變化運動,一切出乎天然,全無斧鑿痕跡。
  就在此刻,他感到石之軒在前方玉鶴庵的園林內。
  寇仲使出渾身解數,多種惑敵試敵的手段,到肯定沒有人能跟在他背後而不被察覺,始往司徒府方向奔去。
  時間無多,他必須準時赴師公之約。幸好東大寺和司徒府距離不遠,在他來說只是十數起落的工夫,半刻鐘後,他已和宋師道、雷九指、任俊、查傑、彤彤五人坐在內堂說話。
  寇仲以最扼要的方式闡明眼前局面,道:「麻常方面情況如何?」
  雷九指道:「我們的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部經由陶幫主的心腹親信安排,分別藏身於長安大河上游的數條漁村,短期內該沒有問題。」
  寇仲道:「立即通知麻常,著他把庫內部份兵器弓矢移走,末得我指示,不可重返寶庫。」
  雷九指點頭答應,道:「此事可在兩天內辦妥。」
  寇仲問起籌辦錢莊的事,任俊答道:「池生春勉強籌足金子,昨天我們才把十萬兩黃金送入國庫。約需十天時間,黃金將溶鑄為有貞觀字樣的金元寶。」
  宋師道道:「長安的富商巨賈紛紛爭著入伙,我們福榮爺的股本被攤薄至三成半。」
  寇仲道.「既曉得香貴的行蹤,錢莊的事再非關鍵,你們可否找個借口暫離長安避避風頭,讓我們少去一個破綻。」
  查傑立時色變,垂下頭去。
  寇仲哈哈笑道:「只看小傑反應,便知他和喜兒已到難捨難離的地步。嘻!這根本不是問題,喜兒是自由身,只要她心甘情願,你愛帶她到那裡士都行。唔!不過還是把她安頓到梁都安全些兒。」
  當他目光掃過彤彤,後者亦俏臉微紅,避過他的目光,往任俊偷看一眼,始垂下螓首,寇仲會意,心懷大慰,卻不說破,只向任俊笑笑。
  任俊神情尷尬,道:「錢莊成立在即,我們分到各地打點,是順理成章的事。」
  雷九指請纓道:「喜兒的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向清夫人解釋,不過若我們全體撤離長安,將會教人生疑,讓我留下好啦!這樣對清夫人也有個好交待。」
  寇仲微笑瞧著雷九指,直至雷九指不自在起來,瞇眼道:「你在看什麼?」
  彤彤掩嘴偷笑,宋師道則和任俊交換會心微笑,只查傑對這恩公不敢有絲毫異樣之色。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忍不住瞧你,是因為你很好看,整個人像年輕了十年似的,似乎不止是賭場得意那麼簡單。」
  轉向查傑道:「小傑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雷大哥是否每晚陪你去和喜兒下棋。」
  查傑囁嚅道:「我不知道!」
  寇仲、宋師道、任俊、彤彤再忍不住,爆起哄堂大笑。
  雷九指老臉一紅,罵道:「好小子,竟斗膽管我的私事。」
  寇仲賠笑道:「不是管,而是關心。雷大哥你留在這裡暫時該沒有問題,婠婠不會在事情末成熟前發動什麼殺著,至於撤離的細節方面,你們仔細商量,不可露出任何痕跡。」
  接著向宋師道道:「致致要到長安來。」
  宋師道駭然道:「什麼?」
  寇仲沉聲道:「到致致抵達長安後再說吧!那時或者事情已急轉直下。我寇仲是絕不容李世民任人宰割的。他奶奶的熊!麻常取得兵器後,準備隨時混進城內,以應付突變。正如畢玄所說的,沒有選擇時,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
第十一章 硬撼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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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翻牆入庵,直抵中園,前方碎石小徑穿竹林而去,往左走最終可抵石青璇寄身的精舍,他卻止步竹林前,沉聲道:「邪王請現身相見。」
  一聲歎息在後方響起。
  徐子陵緩緩轉身,「邪王」石之軒立在一株老松樹月照下的暗影裡,仰首觀天,滿臉陰霾不散。
  四周蟲鳴唧唧,令人想像到花叢茂葉丙生氣盎然的天地。
  半闋明月正往中天攀升,色光滿園。
  石之軒長叮出一口氣,平靜的道:「是否你教青璇到長安來的。」
  徐子陵道:「可以這麼說。」
  石之軒目光往他投來,內中充滿矛盾複雜的神情,徐徐道:「走吧!帶著青璇有那麼遠走那麼遠,你和寇仲是沒有半絲機會的。」
  徐予陵直覺感到石之軒果如所料的清楚他們所有秘密,故語氣這麼肯定。淡淡答道:「邪王該曉得我的答案,這是我們唯一化解中土大禍的機會,不論如何艱難,我們只好全力以赴。」
  石之軒雙目殺機大盛,不眨眼的盯著他道:「你可以愚蠢,可以不自量力,可以冥頑不靈,可以自尋死路,卻不可把我女兒捲入此事裡,更不可以對她不負責任。」
  若可從新選擇一趟,他徐子陵肯定不會讓青璇到長安來。長安形勢在第一天立即急轉直下,令他們陷於捱揍的劣局,是事前無法想像的。
  徐子陵回敬他凌厲的目光好半晌,輕輕道:「邪王有盡過父親的責任嗎?」
  石之軒全身衣衫拂動,頭髮根根直豎,在頂上搖擺,就像化身為人的魔王,忽然顯露真身,詭異非常,一聲「你找死」,下一刻他出現徐子陵前方半丈處,一拳轟至。
  徐子陵感到對方此拳充天塞地,即使協生雙翼,還是避無可避。更曉得石之軒動了真怒,全力出手,此拳實威不可擋,卻是不能不擋。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石之軒驚天動地,仿如破開九重天又或十八層地獄攻來的一拳吸個一滴不剩,使徐子陵覺得整個人虛虛蕩蕩,無處著力似的,難過至極點。
  剎那間,他的心神晉入通明境界,無有遺漏的體內真氣自然而生,一指點出。
  寶瓶印氣像一根最鋒銳的針般筆直激射對方拳頭核心處,生出刺耳的破空聲。
  「蓬」!徐子陵全身劇震,斷線風箏的往後飄退,到離石之軒近兩丈,倏然立定,舉袖拭去唇角逸出的鮮血,沉聲道:「邪王為何不乘勢追擊?」
  石之軒凝立不動,呆看著自己的拳頭,好半晌始垂下右手,往他瞧來,發衣回復原狀,訝道:「這究竟是什麼功夫?竟能震散我的拳勁?」
  徐子陵壓下翻騰的血氣,道:「最強的一點,正是最弱的一點,最強可變成最弱,不過邪王若非心中動氣,無跡變為有跡,我實無從掌握。」
  石之軒的怒火竟似雲散煙消,雙目射出迷惘神色,仰望天上明月,點頭歎道:「是的!我根本沒有怪責你的資格,子陵對青璇的愛是無可置疑的。
  唉!子陵!可否聽幾句逆耳的忠言呢?徐子陵道:「邪王請指點。」
  石之軒背負雙手,腳步緩慢卻肯定的來到他石側,低聲道:「子陵走吧!且要立即走,回梁都後,集結所有力量,當頡利大軍南下,便進軍洛陽,然後分兵進攻關中和太原,那時頡利只餘退返塞外一個選擇,長安將是你們的囊中之物,只要你們行動迅捷有效,頡利能造成的破壞仍是有限,關鍵在你們何時重奪洛陽。此是唯一明智之舉,在長安你們是死路一條,你們以為最可憑恃那最強一點,恰是你們的至弱之處,根本不堪一擊,李世民完了,你們堅持留下只是陪他一起上路。石某人的話到此已盡,子陵好好想清楚。唉!」
  說罷橫閃開去,沒入林木暗黑處。
  寇仲甫離司徒府,香風吹來,婠婠鬼魅般來到他身後,銀鈴般的悅耳聲音送入他耳內道:「隨我來!」
  寇仲迫在她身後,逢屋過屋,往興慶宮方向掠去,心忖若能下手把她殺死,那就剩下石之軒曉得寶庫的秘密,事情會簡單得多。但他更曉得的是自己根本沒有置婠婠於死地的把握,且對地出賣自己一事仍只在揣測階段。如此下殺手實理不真氣難壯,過於魯莽。
  不由暗歎一口氣。
  婠婠似乎比他對興慶宮更駕輕就熟,領他途北牆入宮,直奔沉香亭。
  興慶宮的防衛遠及不上大唐宮城,只七道宮門有人把守,避開建築物和巡衛,高明者可如入無人之境。
  最後兩人在沉香亭坐下。
  寇仲訝道:「你怎曉得我會到司徒府去?」
  神采飛揚的婠婠笑道:「人家到花萼樓找你,卻人去樓空,當然是另有去處,於是到司徒府碰碰運氣,看來我運道不差哩!」
  瞧著她如花笑臉,親切的神情和語氣,寇仲感到很難相信她會害自己和徐子陵,不過徐子陵的感覺該不會錯到那裡去,心中矛盾,通:「你竟沒有驚動老跋和侯小子?」
  婠婠微聳香肩道:「有什麼稀奇,人家聽慣你和子陵的呼吸運氣聲音,不用入樓可知你們是否在裡面。」
  寇仲一呆道:「其叫人難以置信,你的天魔功愈來愈高明哩!」
  婠婠道:「心中沒有煩惱,不用像你和子陵般天天奔波勞碌,當然容易進步些兒。唉!你們日下這一著,似乎錯得很厲害,現在有什麼打算?」
  寇仲道:「眼前當務之急,是要化解奸人對李世民的陷害,你有什麼好提議?」
  婠婠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半晌後歎道:「建成此招謀走後勤,配合妃嬪的煽風點火,加上李淵對世民誤會太深,我還可以有什麼提議?」
  寇仲心忖若婠婠真的在騙他,她確非常成功,不露絲毫破綻。
  婠婠道:「你有什麼辦法?」
  寇仲苦笑道:「我請了空出動去警告李淵。」
  婠婠失聲道:「什麼?你不是說笑吧?」
  寇仲直到此刻仍沒有向她說半句謊言,為的是不願惹她生疑,那才能在更重要的事上騙她信任。頹然道:「你可予我更佳的選擇嗎?」
  婠婠微搖螓首,接著雙目精芒大盛,沉聲道:「你們可否提早發動?」
  寇仲暗想若婠婠真如徐子陵所猜估的,這句話不但可試探他們的情況,更將引他們入絕路。苦笑道:「我們已改變計劃,決意先與李淵聯手,擊退外敵,再論其他。」
  婠婠微顫一下,蹙起秀眉,額際現出幾道可愛的波紋,不瞬眼的凝視著。
  寇仲解釋道:「這是秦王的主意,他怕長安會因兵變元氣大傷,政局不穩,無力抗拒頡利聞風速至的大軍。」
  婠婠問道:「你的人到齊了嗎?」
  寇仲道:「我著他們返漢中候命,以免惹起不必要的誤會。」
  婠婠不悅道:「你太魯莽哩!怎可以低估李建成,他有尹祖文和趙德言在後面為他籌劃,弄得現在你想反擊亦有心無力。」
  寇仲沉聲道:「若明天了空對李淵的警告不生效力,我們只好從宏義宮帶走李世民,冉設法安排他的家人手下從寶庫離開,這是最壤的打算,希望不用發展到如此地步。」
  婠婠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你絕辦不到。」
  寇仲道.「我已想得頭痛發脹,所以再不願費神動腦筋,一切看老天爺的意旨。」
  稍頓後向她道:「有什麼辦法聯絡你婠大小姐。」
  婠婠道:「人家自會找你。唉!:寇仲,你和子陵走吧!長安的局面已不到你來操縱,你們離開,說不定反可救李世民一命,因為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
  寇仲搖頭道:「知子莫若父,李淵該明白自己厚彼薄此的拙劣處理手法,傷透兒子的心。即使李世民以前沒有在外據地為王之心,現在亦該改變主意。我和子陵均是講江湖義氣的人,死而無悔,我們會留在這裡,待至最後一刻。若李世民遇害,我們會殺出長安,當我重臨關中之日,將是李家滅亡的一天。」
  婠婠露出凝神思索的神色,半晌後語調平靜的道:「了空的警告能否生效,明天會有答案。」
  石青璇靜悄悄坐在精舍外的木梯階處,手支頷、肘枕膝地仰望天上明月,看得入神,似全不知徐子陵的來臨。
  倩影人目,徐子陵心底湧起不可遏止的幸福感覺,暖流般走遍全身,與這動人女子的愛再非鏡花水月,而是無比的實在可觸。
  她的神態表情自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味兒,今他不敢驚擾,只敢靜悄悄在她旁坐下,輕吁一口氣。
  石青璇仍沒朝他瞧來,櫻唇轉放的柔聲道:「徐子陵!是否你來哩?」
  徐子陵差點不懂回答,拙劣的道:「是的!是徐子陵來了!」
  石青璇仍保持原有的仙姿嬌態,道:「你今天遇上什麼不如意的事呢?為何足音這麼沉重?剛才曾和人動手嗎?青璇聽到聲音哩!」
  徐子陵忍不住偷看她的測臉,她看得那麼深情專注,若有所思,令徐子陵想到幽林小谷的深黑星空、小溪和水瀑,現在雖換過另一處境,但因她的存在,一切又變成夢幻般不真實、夢幻般醉人甜美,動人心弦。
  在這般情況下,他那還有閒心去想她以外的任何事,師妃暄的愛戀,像發生在上一轉輪迴的記憶。
  自今早踏足長安後,他被捲入城內波譎雲詭的鬥爭中,與堪稱當世最強大的諸般勢力較量,任何錯失,均將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地,使他整個人像一條棚緊的弓弦。但在這一刻,他完全放鬆下來,不知處身於何時何地何世。
  石青璇的聲音在他耳旁呢喃細語道:「徐子陵!青璇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陣陣夜風中,徐子陵心花怒放的點頭道:「徐子陵洗耳恭聽。」
  石青璇仍是仰視夜空,像喃喃自語的問道:「何謂幸福!」
  徐子陵被問得啞口無言。那就像在問什麼是愛情?恐怕沒人能有肯定的答案,那是恆古以來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事實上,他從未思索過幸福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幸福純是一種感覺。
  徐子陵呆看她半晌,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仍是那一句話,幸福便該像眼前這樣子,有青璇伴在我身旁。」
  石青璇尚未肯迎接他的目光,柔聲道:「青璇以前認為,當你每晚上床睡覺時,心中沒有任何煩惱,又不害怕醒來後的明天,就是幸福。不過現在對這幸福的想法已改變哩!我的幸福就是你這呆子。」
  徐子陵劇震道:「青璇!」
  石青璇終收回目光,往他瞧來,噗哧嬌笑道:「好玩嗎?」
  又垂首低聲道:「對青璇來說,你是個離奇的人,是一個沒有人能解開的謎,脾氣還大得很哩!可是當我感覺到你像一個謎後,青璇又二曉得難以自拔,因為愛情正是一個謎。即使最懂頌讚愛情的詩人,最具才慧的智者,仍沒法破悉愛情的秘密。」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石青璇會以這種思考方式來看待他,但卻清楚她正毫不隱瞞地開放自己,讓他分享她心內的奧秘。
  正是這種有別於常人的意境心態,令她可吹奏出動人如斯的仙曲妙韻。
  石青璇低喚道:「呆於又在想什麼呢?」
  徐子陵脫口而出道:「我在想你。」
  石青璇不依的撒嬌道:「又在不老實,你是在想著令你煩惱的事吧?」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有若被一盆冷水照頭淋下,從最深最甜的夢境醒過來,回到冷酷凶險的現實世界。
  蟲鳴聲從四方八面襲耳而至。
  徐子陵深深凝視著她,心中湧起萬丈豪情,和沒有人能改移的鬥志,因為若他稍有退縮,勢將護花無力。
  深吸一口氣,以堅定和一往無前的語氣道:「青璇願意嫁我徐子陵為妻嗎?」
  石青璇嬌體猛顫,「啊」的一聲垂下螓首,霞生玉頰,艷紅直透耳根,顯是芳心大亂,措手不及。
  徐子陵正要追問,石青璇采指接上他嘴唇,迎上他的目光,喜不自勝的含羞道:「不嫁你嫁誰呢?呆子!還要問人家。」
  寇仲回到花萼粵樓,沈落雁正和政鋒寒、侯希白兩人在樓下大堂靠湖一角圓桌說話。
  寇仲坐下道:「希望沒再有壞消息。」
  沈落雁橫他一眼道:「還不夠壞嗎?」
  寇仲歎道:「情況如何?」
  沈落雁道:「皇上處理此事的手法太不公平,激起天策府上下人等極大憤慨,以李靖為首的天策府摹將,陪秦王一道往宏義宮去,誓死保護秦王。」
  寇仲道:「李淵那老傢伙有什麼動靜?」
  沈落雁道:「皇上方面一切如常,太子則在長林門集結長林軍,顯是心懷不軌。」
  頓了頓沉聲道:「我今晚來,是要代李靖等天策府將士問你一句話,可否於今晚發動?」
  寇仲歎道:「我也想得要命,不過時機尚未成熟,且敵人正嚴陣以待,我們倉猝起兵,只會墮進敵人陷阱。你的李大將軍有什麼話說?」
  沈落雁點頭道:「我有相同看法,世績現正坐鎮洛陽,不在長安。」
  跋鋒寒沉聲道:「一天洛陽在李大將軍手上,李淵絕不敢以激烈手段對付秦王。」
  寇仲喜道:「那了空的警告,將可發揮更大的威力。」
  眾人愕然,寇仲逐解釋一遍,道:「我們兩手準備,文的不成來武的,頂多是殺離長安,讓秦王稱帝洛陽。」
  沈落雁道:「希望了空能生出作用。」
  侯希白道:「像了空這類與世無爭的方外人,忽然來個嚴詞警告,多少總可影響李淵的決定,教他不敢輕舉妄動。」
  寇仲不解的向沈落雁問道:「此事確離奇荒誕,以秦王的精明,玄甲衛的忠誠精銳,怎會教人把至少十多箱火器偷放在清涼齋而毫不知情?」
  沈落雁慘然道:「但願我們能知道,清涼齋有個藏酒的地庫,火器被偷放在那裡。這應是秦王回長安前完成的,其時掖庭宮內缺乏高手,防衛稀鬆,令建成有機可乘。我要回去報告秦王,到宏義宮後秦王獨處一室,沒說過半句話。」
  寇仲道:「告訴秦王,我寇仲永遠站在他的一方,請他放心。」
第十二章 愛之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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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沿龍池放開腳步,往花萼樓方向邁去,由於李淵把興慶宮南區的巡衛撤走,只留衛士把守大門,以示對他們的尊重,所以對他們或敵人來說,都出入方便,而花萼樓本身當然由王玄恕指揮的飛雲衛精銳輪番值衛。
  徐子陵倏地停下,事實上心中早現警兆,只因不知敵友,故裝作若無其事。
  一身夜行衣的玲瓏嬌掠到他身前,神色凝重的道:「你們怎可到長安來?」
  徐子陵微笑道:「讓我看你的右手掌。」
  玲瓏嬌愕然道:「手掌有什麼好看呢?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徐子陵心忖我的心情當然非常好,且是從末試過的好,柔聲道:「信任我好嗎?」
  玲瓏嬌略作猶豫,終舉掌攤開。
  徐子陵從懷內掏出五採石,放到她手心。
  玲瓏嬌露出不能相信、不敢相信的驚喜神色,另一手自然探出,兩掌相鞠珍而重之的捧著五採石,倘臉散發著神聖潔美的光輝,「啊」的一聲嬌呼,目光再不能從五採石移離。
  徐子陵心中湧起物歸原主的欣慰,輕輕道:「長安已成是非爭戰之地,任何事均可發生,嬌小姐不宜留此,更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既敢來此,自有活著離開的把握。馬吉刻下正在長安,美艷夫人更不會甘心五採石為我奪去,可慮者尚有奸狡多智的烈瑕,嬌小姐千萬要聽我的勸告。」
  玲瓏嬌雙手合攏,把五採石緊捧手內,台頭往他瞧來,感動至淚花滾動,顫聲道:「謝謝你,玲瓏嬌謹代表教內同人拜謝徐公子的大恩大德,波斯聖教終有望再次團結合一。」
  徐子陵道:「這是老天爺的意旨,讓我在機緣巧合下取回聖石。」
  玲瓏嬌小心翼翼的把五採石貼身收藏,道:「我今晚來找你們,沒想過可得回聖石。我正猶豫該否入樓,幸好見著你回來。」
  徐子陵明白她是怕見到寇仲傷情,放在樓外徘徊,只恨在這方面他是愛莫能助。寇仲已因尚秀芳痛苦至想自盡自毀,豈能加添他的精神困擾?
  玲瓏嬌續道:「董小姐仍是關心你們的,故為你們的處境非常擔心。秦王的事發生後,她召我去說話,著我向你們提出警告,指秦王命不久矣,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長安。」
  徐子陵立時眉頭大皺道:「竟是董淑妮著你來的嗎?」
  玲瓏嬌道:「皇宮寸步難行,若非得她安排,我實無法到這裡來。
  徐子陵更是眉頭深鎖道.「那你如何回宮去?」
  玲瓏嬌疑惑地道:「董小姐的侍衛長在宮外等候我,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
  徐子陵歎道:「希望我是多疑,但若沒有猜錯,這該是一個陷阱,目的是經由你把五採石從我手上奪回去。」
  玲瓏嬌劇震道:「董小姐該不是這種人,她雖是刁蠻任性,但從不害人。」
  徐子陵道:「我先要弄清楚兩件事情,首先是董小姐怎會知秦王的性命危在旦夕,在著你來之前她曾見過什麼人?」
  玲瓏嬌道:「秦王之事該是獨孤鳳告訴她的,董小姐與我說此事前,據我所知她們談了近半個時辰,接著董小姐使喚我去。第二件要弄清楚的是何事?」
  徐子陵道:「其次是董淑妮的侍衛長是否那叫顏歷的人?」
  玲瓏嬌一呆道:「你怎會曉得的?顏歷昨天才被李淵任命負責保護董小姐。」
  徐子陵歎道:「那我的猜測將有八、九成準繩,此事乃楊虛彥在幕後一手策劃,五採石最後會交到烈瑕手上。由此看來,獨孤家已站到建成、元吉一方去。」
  玲瓏嬌駭然道:「那我怎辦好?」
  徐子陵肯定的道:「嬌小姐必須立即離開長安,我們會為你作出最妥善的安排。」
  四人徒步離開興慶宮,轉入光明大街,朝朱雀大門油然走去。
  他們分作兩組,寇仲和徐子陵居前,跋鋒寒與侯希白墮後。
  玲瓏嬌則由飛雲衛暗地送往司徒府,再連夜由寶庫秘道讓她出城,遠走高飛。
  寇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兒,向身旁的徐予陵歎道:「今晚將是漫長難捱的一夜,我真害怕明天醒來,我會後悔作出來長安的決定。」
  徐子陵記起石青璇對幸福的定義,有感而發道:「幸福是要由人爭取的,千萬不可失去鬥志,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我們務要沉著應變,直至我們能煩惱盡去的倒頭大睡,並且期待充滿希望新一天的來臨。」
  寇仲聽得一知半解,訝道:「你似乎比我更有信心?」
  徐子陵道:「自離開揚州後,我們經歷過無數次的狂風暴雨,每一趟我們總能在跌倒後站起來,並比以前更堅強。今趟我們面對的雖是前所末有的危機,但只要我們像以往般奮鬥不休,終可把形勢扭轉過來,事實會證明我這番話。」
  寇仲明顯精神一振,湊往他耳旁道:「告訴我,你是否生出對未來的感應,所以有這番話。」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但願能說些違心之言,以增加你的信心,可惜不忍騙你。」
  寇仲笑道:「坦白承認吧!我敢肯定你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憑對未來的預感還是過度樂觀?所以至少有五成機會。唉!他奶奶的熊,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已心滿意足,何況是五五之數。哈!我的心情好多哩!」
  接著忽然停步,累得尾隨在後正聆聽他們對答的跋鋒寒和侯希白差點撞上來。
  侯希白咕噥道:「少點功夫也不要跟貼你這傢伙。」
  寇仲反手一把褸著侯希白肩頭,道:「我們先去找人出口鳥氣。」
  三人見他轉入橫街,都摸不著頭腦。
  跋鋒寒抗議道:「我們現在要見的是傅采林,你似乎走錯方向?」
  寇仲笑道:「費不了多少時間,一場兄弟,把你老哥的寶貴時間給我些許行嗎?」
  三人無奈下,加上侯希白又被他「挾持著」,只好隨他去了。
  在東市西北入口處,停有一輛馬車,以顏歷為首的十多名禁衛早等得不耐煩,見到寇仲四人忽然出現,無不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東市早在一個時辰前收市,家家門戶緊閉,這段白天熙來攘往的繁華大街靜如鬼域,倍添四人直追而來的氣勢。
  寇仲故意敞開楚楚為他縫製的外袍,露出內藏的井中月,哈哈笑道:「竟然這麼巧碰上顏侍衛長,相請怎及偶遇,看刀!」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終明白寇仲所謂出一口鳥氣是要找顏歷祭旗,心中叫妙,因為不論顏歷吃什麼虧,不是弄出人命,又或手腳傷殘,肯定他只好哽咽下這口氣,不敢張揚。否則如何向李淵解釋他不在宮內執勤,而到這裡吹風?
  人的名兒,樹的影於,寇仲一聲「看刀」,包括顏歷在內,無不大吃一驚,紛紛掣出隨身兵器。
  「鏘」!
  寇仲此時井中月出鞘,人隨刀走,三丈的距離,倏忽間完成,漫天刀光望顏歷等人撒去。
  奇怪地除顏歷一人仍柱立原地,其他禁衛紛紛後撤,狼狙非常。
  徐子陵三人暗讚,讚的非是寇仲而是顏歷,因寇仲此刀最厲害處是虛實難分,刀氣籠罩每一名敵人,令每一名敵人均以為自己是首當其衝,只顏歷一人能看破此招虛實,知道絕不可退。
  顏歷暴喝一聲,長矛在天上一個迴旋,忽然矛作棍使,往寇仲沒頭沒腦的疾打,招數出人意表。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是棍來的!」
  刀光忽斂,井中月斜削迎上,刀尖命中矛頭。
  「嗆」!
  顏歷全身劇震,矛往回收,跟著「蹭!蹭!」運退兩步。
  寇仲刀舉半空,閃電分中下劈,威勢十足,大有無可抗禦之勇。
  其他禁衛被刀氣所懾,竟無一人敢助顏歷一臂之力,可見此刀的凌厲迫人。
  顏歷也是了得,挫退半步,改為雙手握矛,斜衝而起,利用長矛長度上的優勢,要破寇仲必殺的一刀。
  寇仲欣然一笑,竟中途變招,直劈變為迴旋橫削,中間全無半絲斧鑿痕跡,一切合乎自然,天然變化,刀法至此確臻出神入化之境。
  顏歷立時大為狼狙,倉猝變招應付。
  「噹」!
  顏歷一聲悶哼,蹌踉橫跌,潰不成軍。
  若寇仲再來一刀,保證他鮮血飛濺。
  「鏘」!
  井中月回鞘。
  寇仲好整以暇的整理外袍,氣定押閒,像沒動過手的樣於,瞧著勉強立穩的顏歷笑道:「得罪!得罪!不過能領教顏兄高明,仍是值得開罪顏兄。
  事實上小弟是一番好意,來告訴顏兄不用苦候嬌小姐,董貴妃若想要人,請她來找我寇仲吧!哈!我們走!」
  抵達朱雀大門,韋公公竟在恭候他們大駕,領他們到太極宮內的凌煙閣。
  寇仲一副不好意思的態度道:「怎敢事事勞煩韋公公,隨便派個小公公便成,我們都是隨便慣的!」
  韋公公正與老相識侯希白客氣寒暄,聞言恭敬答道:「這是皇上旨意,以示皇上對少帥的尊敬。我們這些作奴材的勞碌慣哩!多謝少帥關懷。」
  侯希白笑道:「公公肯定是宮內睡得最少時間的人。」
  韋公公道:「小人每晚從不睡過兩個時辰,曾試過連續五天沒合過。」
  寇仲道:「公公的功力要比我深厚,我兩天沒睡肯定撐不開眼皮子。」
  韋公公垂下頭去,雙目精光一閃而沒,顯是被寇仲觸怒,只是忍而不發,低聲道:「小人怎敢和少帥相比。」
  寇仲哈哈一笑,領先而行。
  深夜的宮禁寧靜莊嚴,只有更鼓的響音和巡衛的足聲,迥蕩著皇城廣闊的地域。
  前後各八名禁衛,提著燈籠照路,沿天街直抵橫貫廣場。
  徐子陵的心神卻繫在石青璇身上,這美女有足夠的力量使他忘掉一切,全情投入,還忘掉因師妃暄離開而留下的傷痛。
  石青璇對他的愛是沒有保留的,俏皮地和他遊戲,更不時作弄他,使他受窘,今他們的相處充滿生活的趣味。
  男女間的愛戀究竟是什麼一回事?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一起時總嫌光陰苦短,剎那間又到依依不捨的告別時刻。
  他可以觸摸她、親她、放縱地沉浸在甜蜜醉人的滋味裡,讓她撫慰自己寂寞的心靈,也讓她把心靈完全開放,兩個孤獨的人再不孤獨。在這充滿鬥爭、虛偽和仇恨的冷酷世界裡,他從她身上體味到純樸幸福的未來,他們會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對。
  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幸福已來到他掌心之內,而他的幸福亦與天下萬民的苦樂榮辱掛釣,所以不論如何艱困,他會堅持下去,為人為己,直至幸福和平的來臨。
  寇仲止步。
  徐子陵從沉醉中警醒過來,發覺抵達凌煙閣入口處。
  「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一股清新芳香的氣息從靜寂沉睡的凌煙閣透出,鑽進他們靈敏的鼻子內。
第十三章 奕劍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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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希白仰臉一索,道:「是沉香的香氣。」
  寇仲搖頭道:「我今天到過沉香亭,氣味不同。」
  跋鋒寒哂道:「興慶宮的沉香亭只能聞到牡丹花的香氣,何來沉香。」
  一把門的侍衛聽他們討論從凌煙閣泛出來的香氣,人人泛起茫然神色,因他們並沒有嗅到任何香氣。
  韋公公道:「有人來哩!」
  四人聞言朝閣內瞧去,卻不見任何動靜,忽然現出兩點燈火,兩名提燈的素衣女正裊裊婷婷,姿庇閑雅的現身林道深處。
  寇仲等心人凜然,知韋公公露了一手,雖說他們因香氣和說話分心,但韋公公顯然在內家功夫的聽覺一項上勝他們一籌,令他們更感到韋公公的功力密藏不露,深不可測,大有重新估計的必要。
  素衣女郎逐漸接近,在兩盞燈籠的映照下,被蒙在一片光暈裡,她們從頭飾到鞋子,一身潔白,配著秀美的花容,立把凌煙閣轉化為人間仙界。
  寇仲趁機向韋公公道:「我們今晚說不定要留個通宵達旦,公公不用在這裡等待我們。」
  韋公公本意顯然要陪他們一起去見傅采林,好向李淵報告。但寇仲這麼說只好點頭答應,寇仲支退毫無辦法。
  兩女來至門後,動作劃一的向眾人躬身致意,以她們嬌滴滴的動聽聲音說出一串他們並不明白的高麗語,他們慌忙還禮。
  寇仲道:「兩位姐姐懂漢語嗎?」
  兩女含笑搖首,表示不明白他的說話,只作出手勢,請他們內進,然後轉身引路。
  寇仲向韋公公揮手道別,領頭追在兩女身後,徐子陵等忙舉步隨行。
  月夜中的凌煙閣又是另一番情境,份外使人感到設計者工於引泉,巧於借景的高明手法。作為園林樓閣,使人生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醉人感受。從遠處瞧去,樓閣在林木間乍現乍隱,仿如海市蜃樓,掩映有致,長橋小溪,假山巧石,臘梅,芭蕉,紫籐,桂花於園圃精心佈置,雅俗得體,風韻迷人。
  在主建築群的另一邊,隱傳來歌樂之音,更使人心神嚮往,想加快腳步到該處看個究竟。
  只是兩女仍然不徐不疾的在前提燈領路,他們只好耐著性子,來到今早與烈瑕碰頭的橋子,乍見一身素白傅君瑜立在橋頭。
  傅君瑜向兩女吩咐兩句,兩女領命自行去了。
  傅君瑜神情冷淡的掃過跋鋒寒,最後目光落到寇仲身上,道:「秀寧公主來見過秀芳大家,請她向你轉述一句話。」
  寇仲一呆道:「她說什麼?」
  傅君瑜淡淡道:「秀寧公主請你設法救她二王兄一命。」
  寇仲愕然道:「秀芳她……。」
  傅君瑜歎道:「秀芳大家怕見今晚凌煙閣旁的夜會出現她不想見到的場面,所以故意避開。唉!看你們把事情弄得多糟。」
  寇仲惟有以苦笑回報,掩藏心如刀割的痛苦;不但因尚秀芳,更因李秀寧,李淵對待李世民的不仁,肯定傷透李秀寧的心,而自己直至此刻仍沒有十足把握可扭轉李世民的厄運。
  傅君瑜垂首低聲道:「師尊在等候你們,隨我來吧!」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追到她左旁並肩過橋,道:「烈瑕那小子會否出席?」
  傅君瑜道:「我還不夠煩嗎?怎容他來火上添油。」
  寇仲道:「情況不致那麼惡劣吧?我和小陵不但問心無愧,還有可使金石為開的誠意。」
  傅君瑜再歎一口氣,沉默不語。領他們繞往通閣北的走廊,朝前深進。
  後面的徐子陵輕推跋鋒寒一記,著他追前與傅君瑜說話。
  跋鋒寒先是堅決搖頭,到徐子陵再狠推他兩下,終於軟化,微一點頭,卻仍是腳步猶豫。
  徐子陵往前探手,生出一股扯勁,寇仲應勁會意,慌忙退後。
  徐子陵同時湊近跋鋒寒,束音成線傳入他耳內道:「約她明日時中到西市福聚樓吃早點。」
  跋鋒寒搖頭苦笑,搶前兩步,低聲下氣道:「我可以和君瑜你說句話嗎?」
  傅君瑜嬌軀微顫,語氣卻非常冷淡,道:「現在是適當時候嗎?」
  跋鋒寒正要打退堂鼓,徐子陵一縷指風輕戳在他腰間,只好厚著臉皮道:「那不若明早辰時中我在西市福聚樓恭候君瑜如何?」
  傅君瑜像聽不到他說話般,逕自領前緩行,長廊轉折,廣闊凌煙池映入眼薕,其情其景,看得四人為之一呆。
  飛閣流丹,蒼松滴翠。
  凌煙閣非只一閣,而是環繞凌煙池而建的建築群,每座建築以樓,殿,亭,閣簇擁,景中有景,凌煙池旁遍植老松。
  主閣坐落池南,雙層木構,朱戶丹窗,飛簷列瓦,畫楝雕樑,典雅高拙,仔勢非凡。
  寇仲等經由的長廊遊走於主閣西面園林,直抵凌煙池。接連池心亭台聯拱石橋,造型奇特,從南端至北端分置小拱,大拱,再相連大拱和小拱,兩頭的小拱與大拱成聯拱之局,充滿節奏和韻律感。橋面兩側各置望柱十五根,雕刻精細,全橋直探湖心,仿如通抵彼岸仙境的捷道。
  凌煙閣造園手法不落常規,池水支流繚繞園林樓閣之間成溪成泉。臨水復廊以漏窗溝通內外,不會阻礙景觀視野。
  主湖碧波倒映的樹影,花影,雲映,月映,接喋游魚擊起的漣,形成既直似幻的迷離畫面。樓閣煙池,互為供景,以廊橋接連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就在如斯景致裡,池心方亭四角各掛三盞綵燈,亭旁臨池平台處鋪滿厚軟的純白地氈數十張,合成一張大地氈,把冷硬的磚石平台化為舒適且可供坐臥的處所,地氈上擺於巨型蒲團,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臥下,會長睡下去不願起來。
  十多名素衣高麗美女,或坐或臥,或輕弄樂器,或低聲吟唱,把湖心的奇異天地,點綴得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測的氣氛。
  亭內圓石桌上放置一個大銅爐,沉香木煙由爐內騰升,徐徐飄散,為亭台蒙上輕紗薄霧,香氣四逸。
  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卻是正挨枕面坐,長髮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雖因背著他們而見不到他容顏,眾人仍可從他不動若磐石的姿態,感到他對夜空的深情專注。
  「奕劍大師」傅采林。
  傅君瑜腳不停,領他們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軟白地氈外,止步道:「師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求見。」
  傅采林像聽不到傅君瑜的說話,全無反應,傅君瑜亦沉默不語。
  四人交換個眼色,同感傅采林的架子比帝皇還要大。
  不過眾女以高麗話隨著樂鼓聲和唱的小調確是迷人,多等片刻絕不會氣悶。
  久違的傅君嬙倚枕橫臥在傅采林右側,為眾女中為接近傅采林者,可見極得傅采林溺愛。而諸女中亦以她顏容最是秀麗,只傅君瑜堪與比擬。令四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她連眼尾也不往他們瞧上一眼,擺出不瞅不睬的神態。
  傅采林即使背著他們半坐半臥,無法得睹他的體型,仍能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在他左右兩旁放著兩個花瓶,插滿不知名的紅花,使他整個人像瀰漫著山野早春的氣息。縱使半臥地氈上,仍可見他骨架極大,然而沒有絲毫臃腫的情態,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嚴氣度,使人不敢生出輕忽之心。
  由傅采林到眾女,人人赤足,一派閒適自在,自由寫意。
  歌樂終罷,餘韻仍縈繞平台上的星空不散。
  傅采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誰能答我?」他沉厚的聲音像長風般綿綿送入各人耳鼓內。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采林在問何人?應否由他們回答?更頭痛的是這應屬連大羅金仙下凡也難提供答案的問題。
  包括傅君嬙在內,十道明亮的眼神齊往他們投來,不用說傅采林正在等待他們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洒然一笑,排眾而出,來到擺滿白鞋子的地氈邊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什麼?恐怕要你老人家親自指點。對我來說,生命就像藏在泥土內的種子和根莖,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地下的生機卻永遠長存。」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心中叫絕,侯希白這小子肚內的文墨確遠勝他們,虧他想得出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采木淡淡道:「說話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個仰慕大師的窮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這一畫千金者算是窮酸,天下還有富貴的讀書人嗎?
  傅采林平靜的道:「坐!不用拘禮!」
  侯希白見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們打個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順利過關,到前面去看看傅采林究竟是何模樣。
  正要集體脫鞋,傅君瑜低叱道:「只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愕然以對,終明白過關的只是侯希白,而非他們。
  傅君瑜朝似被人點中穴道動彈不的侯希白微嗔道:「還不脫靴找座位?」
  侯希白無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動,顯出進退與共的義氣。
  傅采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兩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
  跋鋒寒卻是雙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偷柄。
第六十一卷

第一章 生命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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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和徐子陵見跋鋒寒的手握上劍柄,大吃一驚,兩雙眼睛同時射出請求他高抬貴手、暫忍一時之氣的神色。
  傅君瑜更是秀眉緊蹙,雙眸含煞。
  跋鋒寒苦笑搖頭,手離偷天劍,沉聲道:「我跋鋒寒認為不論任何人,包括傅大師在內,對生命根本沒法作出超然或終極的判斷。我們既不知生命從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結果是什麼?否則我們會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發出一聲歎息,平靜的道:「說得坦白,坐!」
  四人交換個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準確的答案,只是借此秤秤他們的斤兩,看有否入座的資格。
  寇仲輕推徐子陵一記,著他先說話,暗示自己仍需時間思索。
  除子陵收攝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輕輕道:「對我來說,生命雖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卻非是無跡可尋;線索隱藏於每一個人的自身,卻因生死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而終斷。此正為佛道兩門中人努力追尋的方向和目標,只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謎才有機會被解開。」
  傅采林道:「說話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現師妃暄的玉容,想像從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聞言恭敬道:「正是晚輩!」
  傅采林柔聲道:「答得不錯,難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為傅采林對他們並不如猜想中那麼差。
  寇仲心中暗叫他奶奶的熊,然後豁出去的道:「小子的答話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麼說才好?因為這是我不願費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問題。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長;如此不足,卻又可以非常完滿。我常希望生命只是一場大夢,夢醒後尚有其他,而非是絕對的黑暗和虛無!那是在我小腦袋內轉轉也教人不寒而慄的可怕念頭。」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後道:「若無所感,豈有這番說話,坐!」
  傅君瑜低聲吩咐道:「脫靴後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不用拘禮,舒適便成。」
  跋鋒寒苦笑搖頭,見三人乖乖聽話,無奈下只好遵從。
  寇仲第一個踏上白地氈,目光先往位於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臥、盡展嬌態的傅君嬙投去。傅君嬙立知不妙,杏目圓瞪,露出強烈的抗議神色時,寇仲笑嘻嘻來到她旁,竟就那麼只隔兩、三尺的躺下去,與她共享同一個大蒲團,還叫道:「嬙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嬙氣得半死的動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奕劍大師」傅采林投去,立時看呆眼。
  徐子陵來到他身旁盤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對面找到一組軟枕,跋鋒寒舉步移至離傅采林最遠的一端,最後一個入位,目光先後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偉完美的背影,聽他充滿奇異魅力並能使人甘心遵從的動聽聲音,配上眾高麗美女的花容嬌態,四人都是聯想到他有一張英偉至沒有任何瑕疵的臉孔,事實卻剛好相反,傅采林擁有一副絕稱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醜陋的長相。
  他有一張窄長得異乎常人的臉孔,上面的五官無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擁有的缺點,更像全擠往一堆似的,令他額頭顯得特別高,下頷修長外兜得有點兒浪贅,彎曲起折的鼻樑卻不合乎出例的高聳巨大,令他的雙目和嘴巴相形下更顯細小,幸好有一頭長披兩肩的烏黑頭髮,調和了寬肩和窄面的不協調,否則會更增彆扭怪異。
  此時他閉上雙目,似在聆聽只有他法耳能聞得天地間某種仙韻妙籟。
  池心平台上鴉雀無聲,凌煙池波紋蕩漾,微風拂過沿岸園林樓閣圍起的廣括空間,面對如此奇特的一個人和深具異國風情的各個高麗美人兒,四人早忘掉這不但是唐宮深處,更是主宰著現時天下形勢且是戰雲密佈,形勢凶險的長安城。
  傅采林仍沒有張開深凹下去、眼皮搭拉的細長雙目,悠然道:「你們喜歡沉香的香氣嗎?」
  侯希白回過神來,點頭道:「我一向喜歡這香料。」
  傅采林淺歎一口氣道:「沉香的香料來自沉香木中,木質沉重,顏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份,因飽含樹脂,故香氣馥郁。這種由病態形成的芳香木質可呈人形或獸形之狀,最罕貴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聽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著絕不完美近乎病態的長相,傭是這張臉孔的擁有者卻創出完美的奕劍術,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歌聲在夜空下迴旋纏蕩,繞月不去。
  不但眾女聽得神往,傅采林亦動容道:「唱得好!」
  終於張目往侯希白瞧來。
  四人又看呆了眼。
  原本因翕聚而顯得侷促和比例不當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變成昂藏漢子般,整張臉孔立時脫胎換骨般化成極具性格的形相,雖然鼻仍是那個鼻,嘴仍是那張嘴,眼仍是細而長,額過高頷較朝,可是此時湊合起來後再不難看,令人感到極美和極醜間的界線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內靈動如神的一雙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兒,嵌進恰如其份的長眼內,天衣無縫。
  傅采林像適於此時活過來般,目光落在與傅君嬙只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臉上,淡淡道:「我歡喜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氣,而是它令我聯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賜,少帥可願一猜嗎?線索就在沉香兩字上。」
  徐子陵心中湧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師尊,更因傅采林雙目內閃動著那永恆深邃對生命無限戀棧的神采。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個人物。
  寇仲卻心叫不妙,傅采林原來是這麼愛玩問答遊戲的,不過總好過動刀動槍,問題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錯的後果,會否是被逐離場,忙道:「大師千萬勿要叫我作少帥,若論關係……嘿!」見到對面坐在侯希白不遠處的傅君瑜狠狠往他盯來,及時改口道:「我只是後進小輩,叫我小仲便成。哈!沉香沉香,我聯想到什麼東西呢?」
  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嬙,靈機一觸哈哈笑道:「當然是像嬙姨般的美人兒哩!人說女兒香嘛!」
  傅君嬙鼓腮怒道:「你再敢喚一聲嬙姨,我就斬掉你的臭頭,看你以後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臉道:「嬙大姐息怒。」
  再往侯希白望去,見他露出嘉許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這答案對嗎?」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嬙和寇仲間的爭鬧,平靜地微笑道:「任何問題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帥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悅,美麗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對人的恩賜。」
  轉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從沉香聯想到何物?」
  徐子陵還以為問答告終,正思索三大宗師的分別,如寧道奇的恬淡無為,畢玄崇尚武力和戰爭,那傅采林肯定是對生命的追求、體會和好奇。
  聞言一愕後,沉默片刻,一個意念浮現腦際,答道:「若要沉香,須有水才成,大師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所料的雙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滿傷情的語調道:「你兩人均是天資卓越之輩,令我幾可重見當年君婥遇到你們時的情景。」
  傅君嬙嬌嗔道:「師尊!」一副撒嬌不依的女兒家動人神態。
  寇仲和徐子陵給傅采林勾起心事,頓感神傷魂斷,說不出話來,更無暇計較傅君嬙的不悅。
  傅采林亦像聽不到傅君嬙不滿的表示,緩緩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無保留讚美的神跡。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萊,在早春的山野,最先開花的是它,有如美麗的大自然裡朵朵紅雲,美女正是最燦忱的花朵。白日是屬於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過水的比重,置水則沉,故名沉香,若沒有水,何來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氣,心神皆醉的道:「不論香氣與名字,均是那末動人,素煙思暖降頁香,好名字!好名字!」
  連跋鋒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時隨來之幸,因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類人,而他自己則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雙目回復神秘莫測的靈焰,微一點頭,朝居於另一端地氈邊緣,背靠平台石欄,與他遙相面對,目不邪視的跋鋒寒道:「自知爾等來長安一事後,君嬙在我這一邊耳朵說一套,君瑜在我另一邊耳朵說另一套。兩姊妹還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見這世界因異而生爭,生而為人勢難避免,跋鋒寒對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為他們說盡好話,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卻是木無表情,垂首不語。
  侯希白則在飽餐秀色,眾高麗美女人人神態恬靜,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氣氛和對話,只不知她們中有多少人聽懂漢語?
  跋鋒寒雙目精光閃閃,迎上傅采林懾人之極的眼神,從容笑道:「正如大師所言,日是人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對立,正是天地萬物推移的動力。作為一個人,其個體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們的有限,才讓我們感受到無限;有對生的體會,才有對死亡的恐懼和認知。個人是有限,擴張卻可以是無限。此為跋鋒寒一偏之見,請大師指點。」
  不看僧面看佛面,由於寇仲和徐子陵與傅采林的關係,這番話在跋鋒寒來說算是客氣有橙,但仍充滿反駁的意味,最後那句「一偏之見」,似在謙遜,更見可圈可點。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驚膽跳,傅采林說話行事教人難以測度,其怕一言不合,跋鋒寒立要捱他的奕劍術。
  寇仲旁的傅君嬙低聲罵道:「夏蟲豈可語冰?哼!無知之徒。」
  這幾句話該只得兩人聽到,因是以束音成線的功夫向兩人傳遞,豈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聳張,向傅君嬙瞥上一眼,露出責怪神色,才往跋鋒寒瞧去,唇角逸出一絲漣漪般逐漸擴大的笑意。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厲害,如此「耳功」,他們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之,師公的感官何等靈銳。難怪可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傅采林深情專注的望往嵌掛著美月的動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耆道:「你能從人的局限看到無限,已非常人之見。若人能睜開心靈的眼睛、穿透一切貪嗔、迷惘、恐懼、私慾,他將可看到自身和環繞在四周的神跡。不論你如何卑微或偉大、愚頑或智慧,本身都是一個神跡。生命是整個存在的巔峰,眾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抉擇。生命同時包含著有限和無限,覺知自己就是通向認識存在的唯一途徑。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無休止的生長和衰敗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長河的片段零波。」
  四人不由自主隨他望往美麗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
  傅采林述說的是對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種超乎常人的宇宙觀,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雲流水,於其間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確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議的神跡和奧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並不曉得這一切從何而來?往何而去?大多數人的選擇是視而不見,埋首沉迷於人世的生榮死辱而不能自拔,只有像傅采林這種智者,才能從認知自己,睜開心靈內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後謎團。
  連跋鋒寒也因他的話現出深思的神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采林續道:「自出娘胎後,隨著生命的成長變化,我們從迷濛中逐漸甦醒過來,有如從一個夢醒過來般,踏進此一我們視之為『清醒』的另一個夢裡,隨著個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選擇,至乎忽略生命的神跡。可是在每一個人深心之中,我們均曉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慾,只是無可奈何的苦中作樂,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別無他法。這便是我們此時此刻的處境。」
  頓了頓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尋找某種不得而知的東西,因為它可以為生活帶來更深層次的意義。當我注視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萊,甚乎一位動人的女性,我會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尋的東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虛,對比出生命存在的無奈和希望、痛苦與快樂,是覺知存在的方法。我對宗教的興趣亦止於此,生命的意義只能在內在追尋,外在發生的事,只是內心的一種感受。」
  跋鋒寒目光轉柔,往傅采林望去,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多謝大師指點。」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後者聽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們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與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別在侯希白沉溺在美麗的本身和形相,透過藝術的手段去捕捉美麗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卻是美麗背後的真義,妍丑間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體會而不存在。
  寇仲長歎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轉述師公你所說的『每個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寶庫』是什麼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嬌出奇地沒有立即出言斥責他,只是冷哼一聲。
  傅采林目光落往寇仲身上,訝道:「你們仍把君婥視作娘嗎?」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至少傅采林沒有因寇仲稱他為師公而動氣,不過傅采林是否不計既往,則仍無任何把握。
  因為他更懷疑傅采林是永不會動氣的人,故不能以此作準。
  寇仲苦笑道:「娘對我們恩重如山,她永遠是我們心中最敬愛的至親。唉!希望師公你能明白,我們沒有殺宇文化及而讓他自行了斷,其中實另有苦衷,絕非我們忘本。」
  傅君嬙終按捺不住,怒道:「事實俱在,還要狡辯?」
  徐子陵忙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
  傅采林舉手打斷他的說話,神色恬靜的道:「你們可知我因何修煉劍術?」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立時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個對生命有如此采刻和超凡體會的人,自可本著他們無法揣測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內外絕世無雙的劍法,更無法預料他會怎樣處置他們。
  跋鋒寒雙目亮起來,淡淡道:「願聞其詳!」
第二章 把心一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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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絲毫不含任何情緒波動的平靜語調道:「這是一個充斥著瘋子和無知的世界,沒有足夠的力量,你將被剝奪享受生命神跡的權利。國與國間如是,人與人間如是。我們今夜的對話就止於此,我想靜靜地思索。」
  寇仲見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說幾句話呢?」
  傅采林沒有看他,像變成不動的石雕般道:「說吧!
  不過若是解釋君婥和你們間的事,可就不必!因為我已曉得你們是怎樣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該高興還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心內對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聲道:「我可以向師公你保證,只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絕不會讓人重演當年楊廣的惡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國,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道:「你們之後又如何呢?」
  寇仲差點語塞,苦笑道:「現在對高麗最大的威脅,非是我們而是以擴張和征服為最終目標的突厥人。惟有中土變成一個統一的強大國家,突厥人始能被抑制。楊廣給我們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且數百年戰亂早令我們大傷元氣,動極思靜,誰都希望在未來一段悠長歲月,可好好休養生息。未來的事沒有人能預知,共希望老天爺有點兒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統一,高麗何嘗不是如此。這番話我寇仲字字出自肺俯,請傅大師垂聽。」
  傅采林淡淡道:「這問題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這方面再費心力。明晚子時請少帥大駕再臨,讓我見識一下少帥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個神跡,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橋,寇仲忍不住問默默在前方領路的傅君瑜道:「這究竟算什麼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歡喜你們。」
  寇仲抓頭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這叫歡喜嗎?那我情願他討厭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後停下,其中侯希白搖頭苦笑道:「傅大師喜怒難測,大家談得好好的,卻忽然逐客。」
  傅君瑜緩緩別轉嬌軀,面向四人,溫柔的月色下,她臉龐迎上月光,閃閃生輝,卻有點心灰意冷的道:「我早著你們離開,只是你們忠言逆耳,至陷如此田地。師尊再不會和你與子陵計較大師姐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說的,是他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更明白大師姊為何肯為你們犧牲生命。」
  跋鋒寒皺眉道:「既然舊怨已釋,何解仍不肯罷休?」
  傅君瑜首次望著跋鋒寒,平靜答道:「你們不能設身處地,從師尊的立場去看整件事,我不會怪你們,因為你們並不明白師尊的情況。」
  侯希白顯然對傅采林大有好感,關切的問道:「大師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呢?」
  傅君瑜雙目透出悲痛神色,低聲道:「師尊壽元已過百歲,自知時日無多,大限即至,師尊若去,將沒有人能遏止蓋蘇文的野心,高麗現時新羅、百濟、高麗三足鼎立的局面立告冰消瓦解,戰火會蔓延至半島大陸每一寸的土地,此為師尊最不願見到的局面。不過他更看到這是無可改變的趨勢,大亂之後始有統一和乎,可是這情況須在沒有外族干預下始能出現。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點兒,所以你們最理想的情況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與我們來個兩敗俱傷,對嗎?」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搖頭道:「這並不公平!」
  傅君瑜俏臉泛起一片寒霜,沉聲道:「你們漢人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說公平,在高麗沒有人能忘掉楊廣賊兵的獸行。若非師尊出山號召,趁隋軍忙於姦淫擄掠之際全面反擊,遂走隋軍,情況還不知會發展至何種地步?在我們來說,你們遭受任何懲罰,都是活該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搶白而動氣,插入道:「瑜姨息怒。我們確曾犯下彌天大錯,但仇恨並不能帶來和平,我們雙方將來能和平相處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歎道:「你們見過師尊,該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題在師尊無法曉得未來統治中土的不是另一個楊廣。如最後勝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會繼承李淵之位。師尊對李建成絕無好感,在這個可能性下,師尊寧願讓突厥人和你們互相殘殺,互相牽制。」
  寇仲大惑不解道:「師公既有這樣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與我動刀動槍,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道:「少帥誤會哩!師尊怎忍心取認大師姐做娘的人的性命呢?從他今晚對你們的態度看,他是生出愛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帥你知難而退,放棄與李淵結盟,免致被李淵害死。將來中土若由你寇仲統一天下,將可牽制突厥人,為高麗的統一爭取得充裕時間。我原本很擔心他今晚會出手取你之命,現在再沒有這顧慮,因為他歡喜你們。」
  寇仲道:「我現在立即去找蓋蘇文算賬,取他狗命,讓師公安心。」
  傅君瑜不悅道:「若師尊要殺蓋蘇文,蓋蘇文焉能活到今天?在無可選擇下,蓋蘇文已成統一高麗的希望。這種事只有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又懂恩威並施的人方辦得到,蓋蘇文正是這樣一個人。師尊肯讓他隨行,對他的聲望大有幫助,正隱含支持他之意,你們不可碰他。」
  寇仲失聲道:「不可碰他?那他來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的道:「你自己去想吧!」
  說罷悄然離去,剩下四人呆立橋頭,說不出話來。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接二連三的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打擊和挫折,情緒意志均有點吃不消,生出縱有鋼鐵般的意志也招架不來的頹喪感覺。
  朝著凌煙閣外門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著覺,明天會比今天更難捱,過得李淵懲處李世民一關,也過不得師公的一關。」
  侯希白道:「傅大師既無殺你之心,你大可拒絕應戰,即使應戰,輸掉亦沒有大問題。」
  跋鋒寒搖頭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帥卻絕不可以,因為他輸不起。現在長安形勢微妙,少帥必須保持不敗強勢,始可鎮著李淵,同時令有心支持李世民者來投。而傅采林今趟不遠千里的到中土來,擺明是為高麗揚威,若寇仲變成不敢應戰的懦夫,又或是傅采林的手下敗將,如何有資格成為『天刀』宋缺的繼承人?」
  寇仲雖明知事實如此,聽跋鋒寒道來,仍禁不住愁上添愁,長歎一口氣。
  此時抵達外門,一員將弁迎上來施禮道:「得韋公公吩咐,末將預備好馬車,恭送少帥返興慶宮。」
  寇仲閉上眼睛,仍可認出他是常何,韋公公派出今晚於皇宮當值的將領中最高軍階的人來侍候他們離開,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常何見寇仲定睛瞧著他,竟避開寇仲的目光,垂首道:「請少帥登車起駕。」
  他的神態落在徐子陵等人眼中,不覺有何異樣。可是曾與他患難與共深悉他為人的寇仲,卻感到他是心中有愧。說到底,常何肯定是個有良知的人,若受建成壓迫來害他們自含受良心責備。
  心念暗動,趨前兩步,低聲以丑神醫的語調聲音道:「常大人,是莫一心,別來無恙。」
  常何聞言色變,往他望來。
  由於常何獨自進入門內相迎,與把守外門的禁衛相距數丈,負責守護馬車的常何親隨離他們更遠,所以不愁唐軍方面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說話。
  寇仲道:「常兄可通知劉政會大人,說莫一心回來啦!」
  常何面色再變,忽晴忽暗,倏又垂下頭去,卻不敢答他半句話。
  寇仲不忍心迫他,哈哈笑道:「韋公公其周到……」
  常何忘形地急道:「不要登車!」
  寇仲連忙改口,接下去道:「不過我們想漫步夜長安,不用勞煩常大人。」
  常何裝出錯愕神色,道:「這個嘛,這個嘛,悉隨少帥心意,不過請容末將引路,免致遇上巡軍時有不必要的誤會。」
  又低聲道:「不要回宮!天亮便沒事!」
  寇仲心中寬慰,常何確是義薄雲天之輩,不枉自己與他一場兄弟,亦可看出他內心不願被建成利用來暗算他們,因常何成為統領後,該只服從李淵的命令。由此可以推知,這只是建成、元吉的陰謀詭計,與李淵無關。
  徐子陵對兩人的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建成、元吉既膽大至敢暗布陷阱殺他們,當然不肯放過李世民,插入道:「我們想到宏義宮與秦王打個招呼,有勞常將軍安排。」
  常何現出震動神色,欲言又止,最後才裝作為難的道:「宏義宮在城外西面十里許處,少帥可否待至明天,讓小將有時間作妥當安排。」
  寇仲此時肯定護送馬車的隨行禁衛裡,有建成、元吉的人在。故常何裝模作樣,說話給那些人聽,好向建成等作間接交待。而常何之所以會露出震駭神色,是看穿他們與李世民的關係,更從他的提示推想到李世民正陷身危險中,因而提供保護。
  常何忽然現出堅定神色,先向他打個眼色,然後道:「少帥有命,末將豈敢不從,共不過牽涉到城門開放,小將必須上報韋公公。且由於路途遙遠,頗為不便,少帥請先行登車。」
  寇仲與他合作慣了,微笑道:「入鄉隨俗,當然一切都要依足規矩辦事。但坦白說,我很不慣坐馬車,總覺氣悶,怎比得上放騎騁馳痛快。不若讓我們在這裡等候常大人的消息。」
  常何領命而去後,跋鋒寒沉聲道:「你這樣會否害了常何?」
  寇仲道:「放心吧!可達志方面當不會在今時今日洩漏我乃莫一心的事,使李建成曉得突厥方面曾瞞騙他。既沒有這條線索,常何又是李建成扶持下坐上統領位置者,故今晚詭計不成,李建成只會怨老天爺不合作,不會降罪常何。」
  侯希白道:「子陵的腦筋轉得真快,如今的秦王,肯定是建成、元吉除我們外另一攻擊目標,真狠!」
  寇仲喜道:「如此看來,李淵該是對應如何處置李世民仍猶豫不決,否則李建成豈會冒著李淵重責鋌而走險?」
  跋鋒寒搖頭道:「只要佈局成殺我們者是突厥人,李淵便拿建成、元吉沒法。至於對付李世民,以楊虛彥的刺客經驗和融合《御盡萬法根源智經》與《不死印法》的身手,攻其不備下,非是沒有成功機會。」
  寇仲歎道:「這小子確是第一流的混蛋,唉!希望能及時趕到宏義宮,今晚果然沒覺好睡,他娘的!」
  眾人再苦候近一刻鐘,常何終於回來,使手下牽來四匹駿馬,欣然道:「稟上少帥,一切如少帥所示,請上馬!」
  馳出皇城後,在常何與十多名禁衛簇擁下,四人轉右朝金光門馳去,蹄聲打破黑夜的寧靜,更鼓聲從遠處傳來,提醒他們此刻正值三更時份。
  越過跨過河渠的長橋,抵達金光門外,金光門的吊橋早已放下,除守門的百名唐軍,尚有一支近八十人的騎兵隊,在門道內外列隊恭候,出乎他們料外的大陣仗。
  一名武將策馬過來施禮道:「城衛統軍劉弘基,參見少帥、徐先生、跋先生和希白公子。」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尚是首次與他碰頭,知他和殷開山乃城衛系統的兩大指揮將領,是李淵的親信,不由對他特別留神。
  劉弘基既高且瘦,蓄耆采黑的小鬍子,眼神冷冷的,典型職業軍人的冷靜表情,使人不會懷疑他在接到殺戮敵人的命令時,可毫不猶疑地立即執行,其信念更非可以輕易被動搖的。最特別是濃黑的長眉直伸至兩鬢,在鼻樑上印堂處眉頭連結起來,更添其悍狠之氣。
  侯希白笑道:「又要勞煩劉大將啦!」
  劉弘基淡淡道:「希白公子真客氣,職責所在,是弘基份內的事。」
  轉向常何道:「皇上有令,少帥交由弘基接待,常大人請立即回宮。」
  常何微一錯愕,不敢說話,向寇仲等請罪後掉轉馬頭與親隨回宮去也。
  四人早猜到此事會筋動李淵,如今只是由劉弘基證實無誤。由於寇仲要出城往見李世民,此事可大可小,誰敢擅拿主意。即使李淵已睡覺,韋公公也要冒犯天威之險把他吵醒,讓他決定。亦有很大可能李淵因心事重重,此刻尚未上龍床就寢。
  現在既得李淵放行出城,顯見李淵仍不願與他們鬧翻,因為嚴格來說,一天兩方沒正式結盟,少帥軍和大唐軍仍處於戰爭狀態。李淵如不讓寇仲出城,寇仲會疑心被軟禁城內,這後果將成災難性的演變。
  李淵當然會因此事不高興,卻拿寇仲沒法。即使他擺明干涉李淵家事,除非李淵放棄結盟,否則亦惟有任他放肆。
  劉弘基道:「少帥請起行!」同時打出手號,在城門候命的騎兵分出三十餘人,領先出城。
  寇仲策馬來到掉頭恭候的劉弘基旁邊,微笑道:「劉大將軍不用拘禮,我們並騎閒聊兩句如何?」
  劉弘基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垂首無奈道:「少帥有命,弘基怎敢不從!」
  在近七十名戰士前後簇擁下,四人馳出城門,進入城西原野朝西的官道,清麗的月色蓋地鋪天的籠罩大地,夜風拂體而至,別有一番滋味。
  寇仲策騎緩行,向劉弘基沉聲道:「劉大將軍可知我為何沒有待至天明的耐性而急於去見秦王?致勞煩劉大將軍?」
  前後護衛的騎兵與他們有一段距離,故不虞劉弘基的手下聽到他們的對話。
  劉弘基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垂首道:「弘基不敢揣測。」
  寇仲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怕長安驟生急變,關中生靈塗炭,我寇仲若坐視不理,勢成歷史罪人。」
  劉弘基長軀一震,往他瞧來。
  寇仲知道語出驚人收到預期的效果,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將軍定會以為我危言聳聽,語不驚人死不休,事實卻是每字每句的出於我肺腑。現今天下形勢分明,已成二分之局,而關中能令我寇仲顧忌者,惟只李世民一人而已。我寇仲若只圖私利,目下只須坐視不理,唐主明天必褫奪秦王兵權,至乎把他貶謫遠方,你我雙方結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我寇仲絕不會與勾結突厥人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合作。突厥人既如李世民已去,我們的盟約功虧一簣,定將大舉南下,直撲長安。在長安軍心動搖下,大將軍是知兵的人,當悉結果如何?還認為我寇仲是危言聳聽嗎?」
  劉弘基聽得面色忽晴忽暗,最後垂首道:「少帥這番話何不直接向皇上提出。」
  寇仲微笑道:「因為我不想命斃長安。」
  劉弘基駭然往他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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