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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非人協會系列-主宰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非人協會系列-主宰 作者:倪匡(已完成)

主  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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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時間又回到寶德教授才死去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阿尼密離開了那群穴居人的三十年
之前。地點,仍然是在「非人協會」在瑞士的那座古堡的大廳之中。再準確的時間,是
在阿尼密講完了寶德教授的事情之後,那個瘦長的會員說:「我也要推薦一個人入會—
—」

    他講完了這一句話之後。站了起來,搓著手,神情很有點緊張,然後,又坐了下去
,看他的神情,像是不知應該如何開始說才好。

    其餘幾個會員都望著他,他們自然都知道,這個瘦長個子,是一個極其特出的人物
,他的專長是他對植物的知識,他們也記得,當瘦長個子入會的時候,還是一個瘦削,
黧黑,看來很害羞的小子,當海烈根先生帶著他,走進這個大廳來的時候,他看來有點
手足無措。當時,海烈根先生輕輕拍著他的肩頭,像是在給他一種鼓勵,然後。海烈根
先生對大家,將這個羞怯的,看來有點神經質的瘦長小伙子,作了簡單的介紹:「各位
,這是史保。他有足夠的資格,成為非人協會的會員,他的資格,是在於他對植物的了
解,我其實並不知道他對植物的了解究竟有多麼深,但是我可以斷言,全世界所有的植
物學家加起來的所有知識,還不及他對植物了解的十分之一。」

    海烈根先生的介紹詞是如此簡短有力,再加上當時幾個會員,對海烈根先生,有一
種長輩的崇敬,是以儘管他們有多少懷疑,也是毫無疑議地同意了史保的加入。

    而史保當時的神情,他們也記得很清楚,他們起先以為,這個看來很羞怯的小伙子
,在聽了海烈根先生對他推崇備至的介紹之後,一定會謙虛幾句的。誰知道當時,史保
只是咧著嘴,看來有點靦腆地笑了一笑,完全沒有半點客氣的意思。

    後來,在阿尼密加入之前,史保一直是最沉靜的一個會員。當然,他並不像後來的
阿尼密那樣,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可是他的確是相當沉靜的一個人,只除了有一次,他
在一次年會之中.大發脾氣將總管訓斥了一頓,那是他在大廳中,看到了一大瓶自花園
中剪下來的玫瑰花之後,突然發作的,他的額上佈滿了青筋,嚴厲禁止總管以後再有同
樣的行為。那時,海烈根先生還在,事後他談起,只是道:「史保太喜歡植物了,在他
的心目中,植物的觀念,和我們不相同,我們看來,只不過插了一瓶玫瑰花,在他看來
。和將一些嬰兒的頭,放在一起一樣。」

    海烈根先生當時的這番解釋,其餘幾個會員,都很難明白,但當時的史保是真正的
在發怒,倒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所以從那次以後,「非人協會」的那個古堡之
中,所有的花瓶,全是空置的,絕沒有鮮花插在其中。

    這時候,史保說了他要推薦一個新會員,站起來,搓著手,又坐了下來,完全像是
不知如何開口之際,幾個老會員,都想起了他初入會時的情形來,范先生微笑著,道:
「史保,只管說,我們已接受了一個還未出世的人,還可什麼不可接受的?不論你推薦
的人多麼怪,說出來吧。」

    史保先生的神態,看來更加忸怩了,他再次站了起來,雙手比著人家全看不懂的手
勢,然後又坐了下去,這才道:「我……我要推薦的,……不是一個人。」每個會員都
呆了一呆,范先生以老大哥對小弟弟的態度,首先道:「那也不要緊,我推薦的都連加
農,實際上,只是一條魚,不能算是一個人。」

    范先生這樣說,自然是想大廳中的氣氛,變得輕鬆一點,但是他卻並沒有達到目的


    史保的神情,看來仍然很尷尬,而其餘的人,也沒有人出聲。

    史保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我知道我這樣做,太過分了一些,都
連加農當然是人,未出世的人同樣是人,可是我……我……」史保又抬起頭來,望向各
人。這時,儘管各人的心中很疑惑,但是每一個人的神情,卻都是鼓勵的,鼓勵史保將
他的推薦說出來。

    史保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他鎮定了很多,然後,又是一段短暫的沉默,他才道:
「事情是在今年年初,我接受一項委託,重新整理巴西的橡樹園。因為戰爭,西方國家
無法再利用馬來西亞的樹膠,所以,他們想起了巴西的橡樹園來,設法再度利用,我就
接受了這項委託。」

    史保已經開始了他的敘述,各會員都鬆了一口氣,剛才他們真恐怕史保因為感到他
自己的提議「太過分」了而不再說什麼。

    史保略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到了巴西,和巴西的內政部取得了聯絡,原來的橡
膠樹,都已經荒廢了,我必須從野生的樹膠叢著手調查,最好能找到一大片能夠立時採
用的樹膠,我們沿著亞馬遜河,向上游走著,我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我熟知世界上所有
植物的特性,和我同行的,是巴西內政部的一個官員,叫拉維茲。」

           □                         □                         □

    史保和拉維茲從一開始會面起,就不愉快,那不愉快,或許是由於史保看來一點也
不特出的外表所造成,也或許是由於拉維茲那種官僚作風,當史保首次進入拉維茲的辦
公室之際,拉維茲穿著筆挺的名貴料子製成的服裝,留著整齊的小鬍子。

    他打量著史保,用一種很客氣的聲調,道:「史保先生,對於巴西的原始森林,你
知道多少?」

    史保的回答很老實:「一無所知,拉維茲先生,事實上人類對於人類最好的伴侶植
物,所知實在太少了,簡直可以說一無所知。」

    在聽了史保的回答之後,拉維茲只是翻著白眼,事實上,拉維茲除了徵歌逐色的生
活之外,對於其他的任何知識,都是一片空白,他當然無法了解史保這種高度專門性的
話。

    拉維茲用手指撫摸著整齊的小鬍子,道:「他們要找橡膠樹,你想有希望麼?」

    史保的回答幾乎是冰冷的,他道:「我們一定要找到它,戰爭用橡膠。」

    拉維茲有點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們什麼時間出發?」

    史保上下望了望拉維茲幾眼,他的眼光,一定令得拉維茲十分不舒服,史保道:「
照我說,最好是今天,但我看你今天不能動身,那就只好明天了。」

    史保的話,照拉維茲的情形來看,是想立即提出抗議的,但是史保卻不讓拉維茲有
講話的機會,他立時揮著手,道:「我的任務是盡快地找到橡膠,而你,拉維茲先生應
該已接到了你上司的命令,你是撥給我指揮的人員之一,而我的命令是,明天早上七點
集合出發。」

    拉維茲給史保的那一番說話說得直翻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過了半晌總算蹩出了
一個字來,道:「是。」

    他們,史保和拉維茲,以及另外兩個的森林學家,和一些工作上的助手和嚮導,的
確如期出發,可是在他們到達亞馬遜河流域,沿河向上游走著,在第六天,史保早上起
來,卻發現所有的人,全不見了。

    史保是睡在樹上的,正如海烈根先生在推薦他入會時的介紹,史保對於植物,有極
其特殊的感情,他曾經發表過好幾篇有關「植物感情」的論文,但是卻並沒有引起生物
學界太大的重視。每當夜晚,別人全睡在帳幕裏,他就獨自一個人,爬上樹去,睡在樹
上,好像枝葉濃密的大樹,是他的愛人,而他就像睡在愛人懷中那樣甜蜜。

    史保發現他的同行者全部失蹤的那個早晨,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由於史保睡在
樹上,陽光總是先照射到他,他也比常人早睡一些,通常,總是由他來叫醒其他人的,
這一天早上,也和以往六天一樣,他從樹枝上坐起身來,迎著朝陽,深深地吸著氣,只
有和大樹一起睡覺的人,才能體會到大樹在清早時所發出的氣息,是何等之清新可愛,
然後,他向下叫道:「每一個人都起身。」

    他叫了兩三聲,開始攀下樹來,當他攀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呆住了,他幾乎是從
七八呎高處直跌下來,跌在一大叢灌木之上,然後,他又立即掙扎著站了起來。

    昨天,當夕陽西斜之際,他們是在這裏紮營的,當他在樹上,朦朧快睡去之際,他
還會聽到拉維茲在唱著情歌,而篝火的火光,也在閃動著。

    但是這時,他跌在灌木叢中,又掙扎站起身來之際,卻一個人也見不到。不但是一
個人也見不到,而且什麼也沒有了,營帳,行李,一切全不見了,就像是昨天晚上,根
本只有他一個人到過這裏一樣。

    史保呆呆地站著,事實上,他只是僵立著,他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而不能動彈。

    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裝備,全到什麼地方去了?

    史保知道,拉維茲對他很不滿,而其他的工作人員,由於他太心急要早點完成任務
,在情緒上,也完全傾向於拉維茲這一邊。而以巴西人的性格而論,所有的人,棄他而
去,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些人又用什麼方法,將一切做得如此乾淨呢?就算他們在行動時,不發出
任何聲響,一切也不可能這樣乾淨的!

    在大樹的草地上沒有篝火的餘燼。沒有人踐踏過的痕跡,沒有搭營帳時打下木樁的
洞,什麼痕跡都沒有,有的只是一片綠油油的草,沾著在陽光下閃耀,眩目晶瑩如珍珠
的露珠。

    史保慢慢地跨出了灌木叢,小心不踏斷樹枝,然後,來到了草地上,伏了下來,將
臉貼在柔嫩的草上,低聲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他可以感到,他身下的青草,正在歡迎他,但是青草卻不會出聲,也無法告訴他究
竟發生了什麼事。史保又仰起頭來,那株大樹,他昨晚的「睡床」,就聳立在他身邊的
不遠處,那是一株七葉樹,至少有四十呎高,透過濃密的樹葉,陽光看來像是無數的小
亮圓點。

    史保望著這株七葉樹,喃喃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站起身來,有點腳步踉蹌地走向前,來到了樹幹旁,雙手抱住了樹幹,七葉樹的
樹皮起著很藝術化的皺紋,史保將耳朵緊貼在幹上。

    以往,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可以聽到大樹的「心跳聲」,那是樹幹內無數輸送
細胞在活動,輸送著水份和養料,到達每一個樹梢末端時所發出的奇妙的聲音,往常,
這種植物的聲音,已令他很滿足了,但這時他顯然覺得不夠,他要那棵大七葉樹回答他
,究竟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用力搖撼著樹幹,自然,那麼高大的一株大樹,史保根本不可能搖動它,可是當
他用力搖撼的時候,樹枝卻發出沙沙的聲響,微黃而帶有淡紅色的四萼花瓣,卻紛紛落
了下來。

    史保仰頭向上看,輕柔潤濕的花瓣,沾了他一臉,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回答,但是昨
晚究竟有什麼變化,這株七葉樹一定是知道的。

    史保慢慢拂去沾在臉上的花瓣,又大聲叫著拉維茲和他認識的人的名字,在那一剎
間,七葉樹的樹枝上,不但落下花瓣,而且,還灑下了對生的,掌狀的複葉,所有飄落
下來的樹葉並不是枯萎了的,而是綠油油的。

    史保感到一陣難過,他又搖撼著樹幹,有點情不自禁地嚷叫著,道:「好了!我知
道你同情我的處境,既然你不能告訴我什麼,我就只好自己去找答案了。」

    他向前走出了兩步,又轉過身來,攤開手,道:「其實,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
人可以生活得很好,而且,我快可以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昨天,我就發現了一大片井
邊口草,這不就是快找到大片橡膠樹的證明麼?我對他們講過,他們不相信,他們根本
不相信植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組織,或許他們棄我而去,我的工作更容易進行一
點。」

    史保在對大七葉樹講了那番話之後,心情輕鬆了許多,的確,他一個人或者更好一
些,雖然沒有糧食,但那是難不倒史保的,他知道何種植物可以吃,也知道它們是什麼
味道。

    他沒有走出多遠,就選擇了一大叢結了實的人面子的果實,作為早餐,直到滿口都
是人面子那種略帶苦澀的香味為止,然後,他繼續照原定的途徑前進,幾乎肯定了拉維
茲那一伙人,是棄他而去的逃兵了。

    史保的中餐,是一頓豐富的「植物大餐」,包括了一束裙帶豆,十顆三葉通草的果
實——厚皮已經裂開了,現出潔白的果瓢,香甜可口,和一些山胡桃。

    這一天,到天色又黑下來之際,他又發現了一大叢井邊口草,雞足狀的長葉的兩邊
,已經結滿了胞子,這種低級植物,是橡膠樹,尤其是巴西護謨樹的好朋友,史保相信
至遲明天他就可以發現大片巴西護謨樹林了。

    那天晚上,他又爬上了一株大樹,這次,他選擇了一株枝幹散發著異樣清香的金松
作為他的睡床。

    睡在樹上,史保往往是酣睡到天明的,可是當天晚上,當他醒過來時,天卻還沒有
亮,史保第一個念頭,是想看一看錶,弄清楚是什麼時間,可是一轉念間,他卻一動也
沒有動。因為四周圍的一切,是如此之靜,如此之黑,在黑暗中向前看去,什麼也分辨
不清,也正由於四周出是如此之靜,所以史保可以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許多發自樹木內部
的奇妙的聲響。

    那種平常人根本覺察不到的聲音,在史保聽來,就像是最美妙的交響樂一樣,他實
在不想有任何動作,來破壞他對這些美妙音響的欣賞。

    他又閉上了眼睛,可是幾乎是立即地,他覺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所有的聲響,是如此之強烈,那是不應該的,植物也需要休息,這種強烈的音響,
證明在四周圍所有的植物,全在盡它們的一切可能在生長,運動,在這種夜晚,那是不
應該有的事情,這種情形,只有在大早之後,忽然有了水份之後,才應該出現,有過種
花經驗的人,或者都知道,當花葉乾癟,蜷縮之後,淋下水去,不消半小時,花葉就會
挺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植物的內部,在這半小時之間,是經過了幾許劇烈的運動,
才能使軟垂的葉子又恢復挺立的?

    這時候,史保聽到的聲響,就像是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在作超過它們所能負擔的力
量在運動,史保陡地張開眼來,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的叫聲,打破了寂寞,使得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從樹枝上直滾了下來,他忙用
雙手抓住了一根樹枝,有些樹葉,拂在他的臉上,史保在樹葉拂上了臉之際,張大了口
,卻發不出聲來。

    他記得再清楚也沒有,他是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可是這時,拂在他臉上,卻不
是線狀的金松葉,而是橢圓形,即使在黑暗中也有光澤反映的另一種樹葉。

    即使是在濃黑之中,史保也可以立即辨認出,他抓住的樹枝,不是金松樹,而是一
株相當高大的奎寧樹。

    史保不由自主,急促地喘起氣來,他向下望去,望到的是另一些大樹的樹頂。那株
奎寧樹,看來至少有七八丈高,而通常,他是絕不會爬得如此高去睡的,何況他記得清
清楚楚,他昨晚選擇的,是一株金松,不是奎寧樹。

    史保呆了片刻,他仍然雙手抓住樹枝,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移動一隻手,摸到
了幾片樹葉。他其實根本不必再作什麼求證,單憑那種特殊的,略帶辛苦的氣味,就可
以肯定那是一株奎寧樹,但是他心理上卻有點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還要作進一步的證
實。

    他摸到了樹葉,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那種卵圓形的樹葉,已經不容再有任何懷
疑,那是一株奎寧樹。

    現在,問題只在於他明明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何以半夜夢迴,會變成睡在一株
奎寧樹上呢?

    尋常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在四周圍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的情形之下,一定會先落
下地來再查個明白的,可是史保卻不同,他人還抓住樹枝,便用腳大力踢了奎寧樹一腳
,大聲道:「你在搗什麼鬼?」

    他彷彿聽到奎寧樹的樹身之內,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響,當植物主幹中的水份
,迅速下降之際,就會發出這種聲響,而植物在感到有什麼需要保護自己之際,才會有
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

    這更使史保肯定,這株奎寧樹,的確曾「搗過鬼」,而且,一定還不止是這一株奎
寧樹。所有森林中的樹全曾搗過鬼。

    他又大聲地叫了起來,道:「你們搗些什麼鬼?」

    他這一次的大叫聲,令得森林之中,響起了一陣飛鳥撲翅聲,和小動物的躲藏聲。

    史保嘆了一聲,他知道森林中的樹木,曾對他做了一些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肯定,
那究竟是什麼?

    他小心地沿著橫枝,攀到了主幹上,然後,在黑暗之中,沿著主幹向下落來,當他
的身子在貼著主幹向下落之際,他更可以明顯地聽到那株大奎寧樹的樹幹之中,輸送細
胞活動的「沙沙」聲,那就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兒童,給大人一把抓住,所以心在劇烈
地跳著,發出「怦怦怦」的聲響。史保自言自語地道:「好,不論你們玩些什麼把戲,
我都不會怕你們的。」那株奎寧樹比他想像的還要高,他費了很久時間才落到地上。

    落到地上之後,史保首先聞到一陣清香,那應該是一株成年的黃棟樹發出來的,他
順著那股清香,向前走出了幾步,當他摸到了黃棟樹粗糙的樹皮之際,他蹲下身來,在
地下摸索著。

    他的雙手,碰到了樹葉,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不消多久,他就拾到了幾顆相當地肥
大的黃棟子,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就放進口內咀嚼著。黃棟子略帶苦澀味的漿汁,
充滿了他的口腔,史保是很喜歡嚼吃黃棟子的,他喜歡那股比橄欖更澀,但是回味更甘
的味道。

    這時候,史保更可以肯定一點,不但他睡的樹,換了一株,而且,一定已經換了一
個地方。

    昨晚他並沒有發現黃棟樹,如果附近有黃棟樹,他一定能聞到那種由黃棟樹發出的
清香,也一定會拾點黃棟子來嚐嚐的。

    那也就是說,在他熟睡之中,他被移了地方。

    史保還無法知道自己在樹上熟睡之中,被移出了多遠,這一點,在濃黑之中,他無
法猜測,但是曾被移動過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他抬頭向上望,在黑暗之中,四周圍高聳的大樹,枝葉交叉,幾乎每一株樹,都和
另一株樹的樹的樹枝,有所碰接,當史保抬頭向上看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那些樹枝,在
黑暗之中,搖動著,彈跳著。

    史保用力抹了抹眼,又用力搖了搖頭,他雖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而且,
他也堅信植物有感覺,而且,他也能夠懂得各種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它們的愛好、習
慣等等,但是,要說所有的樹木,聯合起來,做一件事,來對付一個人,這樣的情形,
他還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他對植物的理解,也是逐步累積而來的,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新的經驗?

    他沒有再爬上樹,只是倚著那株黃棟樹,坐了下來,一面思索著,一面細心傾聽身
旁各種樹木所發出來的各種聲響,那些聲響,彷彿是樹和樹之間,在互相商議著些什麼
。這時,史保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靜,他已經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他不能猜測的
事,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遇到什麼損害的。

    因為,世界上的植物,要說有什麼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話,唯一的朋友就是他。植
物也需要朋友的,植物不會去損害一個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在沉思中,曙光慢慢出現,終於,朝陽升起,森林中出現了一道一道的光柱。

    史保慢慢地站了起來,在他來說,朝陽下的叢林,是世界最美麗的地方,也是最動
人的環境,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樣歡喜的心情來迎接朝陽,這種歡喜的心情,史保完全可
以體驗,有時,他甚至自己以為是植物的一份子,同樣享受著這份喜悅。

    他半轉了個身,再次走近那株奎寧樹,仔細打量著,那是一株極其高大的奎寧樹,
至少超過五百年,試想想,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能夠活到今天的,只有植物,它不
但已活了五百年,至少還可以活五百年。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長,誰能說在這樣悠長的生命之中,竟會沒有感情,史保對
於世人對付植物的態度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他走近奎寧樹,在樹幹上寄生的美人籐,千百條觸鬚一樣的籐梢,在陽光下顫動著
,那些帶有細小倒刺的細籐,沾上了史保的衣服,像是熱情的主人,想留住客人一樣,
不想他離去。

    史保輕輕地將沾在他衣服上的細籐拉開去,有一股細籐,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而
且將他的手指,輕輕繞住,史保搖著頭,他強烈地感到,寄生的美人籐,真的不希望他
離去。

    他輕撫著纏住他手指的籐絲,輕柔地道:「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不論你如何想,
我一定要走。」

    美人籐的籐絲顫動著,好像是由於森林中的微風,又好像是完全自動的,在那一剎
之間,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細柔的,呈蜿曲狀的籐芽,都伸出了它們的尖端,而且毫無
例外地指著西面。

    史保呆了一呆,那些細柔的籐絲,不知要憑多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夠做到這一點。
它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要他向西走?

    向西走,和他預定的路途是不合的,恰恰相反,他應該向東走,才能找到橡樹林。

    史保拉開了纏住他手指的美人籐,轉過身,向東走去,美人籐的向西指,使他想到
,如果他在熟睡之中,曾經被移動過的話,那麼,一定是被向西移動過,如果是那樣的
話,那麼,他向東走,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樹那裏。

    他一面向東走著,一面摘拾著山果充饑,他涉過了一條小溪,約莫走出了半哩,就
看到了那棵聳立的金松樹,就在眼前。

    在旁人看來,同一種類的樹,每一株都是一樣的,但是史保卻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
樹來,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幾步,一點不錯,這一株金松樹,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為「睡
床」的那一株。而他在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在一株距離半哩之外的奎寧樹上。

    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轉,而是一覺睡到天亮才醒,像前天晚上那樣,那麼,他可
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

    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明白了,前天晚上,他是一覺睡到天亮的。如果神秘的移
動,在前晚就開始,那麼,前天晚上,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並不是拉維茲和其他的
人離開了他,而是他離開了他們。只不過因為他醒過來時,仍然是在一株七葉樹上,所
以他才沒有深察,這一株七葉樹,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

    史保又想到,如果不是他半夜醒過來的話,他可能在早上醒來,仍然是在一株金松
樹上,那麼,他仍然不會覺察自己曾被移動過。

    史保呆呆地站著,抬著頭,望著正盡一切所能吸收陽光的樹葉,陽光是一切能量的
來源,大樹在吸收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陽光之後,樹的本身,是不是能利用這種能
量呢?

    史保緩緩地搖著頭,是不是樹有一種力量,可以使得他移動,由一株樹頂到另一株
樹頂,而不令他覺察?樹的動作是極慢的,如果樹有這種力量,要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他
,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史保用拳頭輕輕打著樹幹,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我向西走?」

    史保得不到回答,植物表達他們的感情,有它們的方法,不是發出聲音來,表達的
方法可能很慢,你愛護一株植物,它可能要經過一年之久,才表達出它對你愛護的答謝
——樹葉長得更茂盛,花朵開得更美麗,果實結得更甜蜜,來報答你對它的悉心照顧。

    史保在金松樹下,停留了好一會才繼續向東走,當天色慢慢黑下來之際,史保停在
一株高大的柯樹之下,抬頭向上看看,他在想,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樹,全串謀著在作
同一行動呢?這株柯樹,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史保沒有選擇,金松樹,七葉樹,奎寧樹既然全對他有所行動,柯樹當然也可能是
一份子。他攀了上去,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橫枝,小心地分開濃密的,厚而有粗鋸齒的樹
葉,當他分開樹葉之際,柯樹葉背面的灰褐色看來十分奪目。

    在分開樹葉之後,他摘下了四個橢圓形的,有著堅硬外殼的果實,在樹幹上,將硬
殼敲了開來,嚼吃著果實,柯樹的樹椏之中,還有著寄生的,一層一層,黑褐色的胡菌
,史保將它們當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然後,天色黑得更甚了,史保躺了下來。

    這一晚上,史保想支持著不睡覺,以觀察一下,究竟有什麼事故發生,可是,日間
的跋涉,實在使他覺得疲倦,在躺下去之後不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但睡得快,而且睡得十分沉,當他在將醒未醒之際,他有一種昏迷的感覺,他
要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下掙扎很久,才能睜開眼來,而當他睜開眼來時,又已經是陽光普
照的白天了。

    史保嘆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頭痛,雖然他這一覺,睡得超過了十二小時,但是他
卻有睡不醒的感覺,又好像昨晚曾喝過過量的酒,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
而像是在空氣極其污濁的小室之中,侷處了一夜一樣,使他在醒過來之後,要深深吸著
氣。

    史保睜開眼之後,又過了好一會,才扶住樹枝,坐了下來。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樹枝和樹葉,他也陡地震動了一下。

    在他四周圍,並不是厚而一半是灰褐色的柯樹葉,而是一種細小的,長卵形,葉尖
很尖的樹葉,史保以手加額,叫了起來。道:「不。不是婆羅樹。我昨晚是在一株柯樹
上的。」

    是的,他昨晚是在一株柯樹上的,但不管他昨晚是在什麼樹上的,這時候,他是在
一株婆羅樹上,而且極高,離地有六丈上下,在四周圍的另外幾株赤松,都不過這樣的
高度,史保可以伸手碰到它們的樹尖。如果他是被移過來的話,他一定是從那些赤松的
樹尖上被移過來。

    史保又大口吸了幾口氣,頭痛才減輕了些,他開始爬下那株婆羅樹,當他爬到一半
的時候,他陡地想起一件事來,剎那之間,他發怒得漲紅了臉,用力拍打著婆羅樹的樹
幹,罵道:「太卑鄙了,你們太卑鄙了。你們竟然催眠我,令我得不到正常的氧氣供應
。」

    在森林中過夜而第二天早上醒來,會感到如此不舒服,史保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起先,他不明白是為了什麼,而這時候,他想到了。

    植物的呼吸,和動物的一樣,同是氧和二氧化碳的循環,不過動物是單循環,而植
物是複循環。

    動物的呼吸,永遠只是吸進氧,放出二氧化碳,但是植物則吸收氧氣,放出二氧化
碳,也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當他在樹上的時候,他是處在濃密的森林之中,如果所
有的樹都聯結了起來,努力放出二氧化碳的話,氧氣不足,人就會陷入半昏迷狀態之中
,不由自主,沉沉昏睡,無法抵抗。

    史保可以肯定,他昨天晚上遇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不然,絕沒有理由,在森林
中露宿,一覺醒來,會像是在斗室之中,侷了一夜一樣。

    不論整個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正在進行什麼圖謀,用這樣的法子實在太卑鄙了一點
,無法不令史保發怒。史保大聲叱喝著,用力踢打著,突然之間,他看到,被他踢打的
那一枝樹枝上,所有的樹葉,都迅速地蜷了起來,呈現出極度的水份缺乏的現象。

    一般來說,植物有這種現象,只出現在一些十分敏感的植物上,像含羞草,當外來
的物體觸及它的葉子之際,水份迅速下降,葉子也就收縮——你種過含羞草沒有?如果
種過,就可以觀察到,你是含羞草的主人,而你又是真正愛護它的時候,它的葉子,懶
洋洋地愛閉不閉,但是一個陌生人觸及它之際,它的葉子閉垂得特別快,那是因為它知
道你不會傷害它之故,就像是你畜養的小鳥,會停在你的手指上一樣。

    而婆羅樹絕不是像含羞草一樣敏感的植物,可是這時候,卻出現了如同含羞草被碰
觸之後同樣的情形,由此可知,那是因為史保的踢打,使得它的感情,受到了嚴重傷害
之故。

    史保怔怔地望著那一枝枯萎了的樹葉,心中覺得很不忍,他嘆了一口氣,迅速向下
落去,當他腳踏到地面之際,一陣沙沙的聲響,上面落了許多樹葉來,落了他一頭一身
,完全是細小的樹葉。

    史保苦笑了一下,道:「好,你們贏了,你們要我向西走,我就向西走。」

    當史保決定向西走之際,他才剛一舉步,在他面前的一大簇黑漿果樹上,發出劈劈
拍拍的聲響,成熟的黑漿果,發出誘人的香味,綻了開來,好像它感到高興,迫不及待
地向史保作出奉獻一樣。

    史保摘下了一大捧黑漿果當早餐,他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向西走。

    當他決定改變行程的一剎間,他完全忘記了他的任務,而當他走出不多遠時,他想
起來了。

    他到這裏來的任務,是要找尋橡樹。他雖然陶醉在森林之中,和森林中的植物,有
著感情上的融會貫通,但是他畢竟是一個人,是屬於動物世界,人的世界的。他知道自
己所肩負的任務是多麼重要,他是絕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任務的。

    想到了這一點,史保停了下來,猶豫了一會。

    但是他立即又繼續向前走去,那是因為他想到,或許他走錯了路,整個森林中所有
的植物,都在幫助他走向正確的路上去。他向西走,或許能發現前所未有的,最大片橡
膠樹林。

    由於對森林中的植物,付出了由衷的信任,所以史保心安理得地向前走,一直向前
走。

    原始森林,像是無窮無盡一樣,一連十天,史保都向前走著,他沒有發現橡膠樹林


    而在這十天中,在夜間被轉動的事,也未曾再出現過,那使他知道,森林中的植物
,感到他的行動方向是正確,它們正希望他這樣走。

    但是,史保對森林中植物的目的,卻表示懷疑了,它們一定不是在暗示他到達橡膠
樹林的正確途徑,而是另有目的地。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史保在原始森林中,一面向西走,一面在思索著,這時候,史保在森林中失蹤的消
息,早已由回到內政部的拉維茲報告了上去,而報告也傳到了盟軍最高當局的手中。高
級情報人員在接到了報告之後,認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史保會在森林中失蹤?那簡直
像是魚會在水中淹死一樣不可思議。

    由於史保所擔負的任務是如此之重要,所以盟軍方面,立即組織了三個搜索隊,全
由對樹林最熟悉的專家組成,去找尋史保。

    另一方面,一個由高級情報人員組成的調查小組,也到了巴西,調查小組由一個上
校,兩個少校組成。他們開始的第一項調查,就是會見拉維茲,向他詢問史保那晚失蹤
的情形。

    拉維茲仍然修飾得很好,他對著調查小組,敘述那天晚上的經過,他道:「那天晚
上,我們全睡在營帳中,只有史保一個人是睡在樹上的。」

    上校立刻問道:「什麼樹?」

    拉維茲並不認得七葉樹,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對玫瑰花的品種,或許還有一些
的研究,那是由於他需要它們來致送情人之故。

    對上校的問題,拉維茲只好翻著眼睛,道:「什麼樹?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樹,什麼
樹全是一樣的,不是麼?」

    上校沒有什麼反應,跟著又問道:「然後呢?」

    拉維茲道:「我們全睡了——」

    一個少校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題,道:「等等,你們在森林中過夜,難道沒有人值夜
?」

    拉維茲道:「有……有的……有人值夜,分上半夜和下半夜。」

    那個少校道:「當晚值夜是哪兩個人?」

    拉維茲抓著頭,他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因此而變得凌亂,想了好一會,才道:「是
賴圖,上半夜是賴圖,下半夜,是山安。」

    少校望了拉維茲一眼,在大戰吃緊的時候,像拉維茲那樣的人物,看在正在堅苦作
戰的軍人眼中,總會有點不順眼的,但是拉維茲是巴西政府的官員,和奉派來調查的軍
官,並沒有統屬的關係,所以少校不得不盡量維持著客氣,他道:「可以叫這兩個人來
談談麼?」

    拉維茲像是盡快想卸脫自己的關係,他忙道:「當然可以,我可以替你們安排,在
另一個辦公室。」

    上校點著頭,拉維茲叫了秘書進來,吩咐了一陣,三個調查小組的官員,離開了拉
維茲的辦公室,第二天才見到了賴圖和山安,那兩個人本來是跟隨史保探險團的低級人
員。賴圖是一個十分精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而出安卻是一個頭髮已經半禿的中年人。

    當他們兩個人,走進調查小組三個軍官在等著他們的辦公室之際,是一路爭吵著走
進來的。

    他們兩個人的話說得十分快,而且十分急,不過奉命來巴西的三個軍官,都精通葡
萄牙文,所以全可以聽到他們在爭論什麼,一個在大聲道:「應該你負責。」另一個道
:「你為什麼不來叫我?」

    兩個人吵吵鬧鬧,走進了辦公室,才住了口,可是兩人的臉上,都仍然有悻然之色


    上校打量了兩個人一眼,才道:「史保先生失蹤的那一天晚上,是你們兩個人分別
守夜的,是不是?」

    賴圖沒有出聲,山安立即道:「先生,不關我的事,是他一個人守夜的。」

    上校揚了揚言,說道:「可是拉維茲先生說——」

    山安又搶著說:「是的,本來是賴圖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可是賴圖卻並沒有午
夜十二時交更給我,他沒有叫醒我。」

    三位軍官都向賴圖望去,賴圖漲紅了臉,道:「我,我……」他轉頭望向山安,道
:「你應該自己醒來,如果你曾醒來——」

    山安急忙地道:「這是什麼話,你是守夜的人,都睡著了,我本來就是在睡的人,
怎麼會醒得過來?」

    兩個人又面紅耳赤吵了起來,上校忙擺著手,大聲道:「別爭吵,賴圖先生,事情
已經清楚了,是不是當你值更時候,你睡著了?」

    賴圖不出聲,僵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上校皺著眉,道:「太疲倦了?」

    賴圖道:「我……我以前未曾有過那麼疲倦,那一天晚上,我拿著長槍,靠著一株
樹站著,忽然之間,有了窒息的感覺,我想叫,已經叫不出來了——」

    一個少校忙道:「等一等,什麼意思?你有窒息的感覺?有人襲擊你?」

    賴圖忙道:「不,不,我只是有呼吸不暢順的感覺,好像……好像是處在一間空氣
不流通的屋子之中,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三個軍官互望了一眼,另一個少校道:「在原野森林中,你會有這樣的感覺?」

    賴圖苦笑著,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我也知道這樣說,很難令人相信,
但事實上的確是這樣,我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知道負責守夜的人,不能隨便睡著
,我曾經竭力掙扎過,不想睡過去,可是我卻敵不過那種感覺,終於睡著了。」

    上校問:「當你醒過來的時候,是什麼時間?」

    賴圖苦笑了一下,道:「早上,和大家是一起醒來的,那時,史保先生已不見了。


    上校又問道:「當你昏昏欲睡之際,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我的意思是,你是不
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噴射催眠氣體?」

    賴圖忙道:「不會,絕不會,事實上,我當時也以為可能有人來襲擊,但是事實上
,當時絕對沒有人在我的周圍,絕對沒有。」

    三個軍官嘆了一聲,賴圖的話,使得史保的失蹤更充滿了神秘性,而這種神秘性,
在搜索小組回來之後,更形加濃。

    回來的搜索小組帶了世界上最好的獵犬一起的,在史保教授失蹤的地點,獵狗向著
樹頂狂吠著,一直要竄上樹梢去。

    當搜索小組的人員,協助獵狗,一直上到樹梢之後,獵狗就向鄰近的樹梢撲過去。
獵狗的動作雖然靈活,可是也無法在樹梢上縱躍如飛的,獵狗的訓練人用力拉住了狗,
可是獵狗還是向前直竄了出去,以致被樹枝夾住了身子,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弄了下來


    而當獵狗下地之後,仍然一直向著樹梢吠叫著,對這種現象,搜索人員作不出任何
的結論,看來好像是要尋找的目標,是自樹上離去的,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猿人」,
這樣的結論是無法打入報告書之中的。

    調查小組的成員,在巴西又停留了幾天,盡他們的所能,搜集了一切資料,就回去
了,盟軍總部高級將領所接到的調查報告,結論是史保先生在任務的執行中,可能遭到
了意外,是什麼樣的意外,原因不明,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敵人的襲擊。雖然史保先生是
一個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但是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之下,為了他的失蹤,已經可以說得
上是極其勞師動眾的了,其勢不能再繼續下去,是以只好不了了之。

    而盟國方面準備在巴西補充橡膠缺乏的這個計劃,並沒有放棄,後來雖然沒有了史
保先生的參加,但一樣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不過那和史保的故事,已經沒有什麼大關係
了。

    史保在什麼地方呢?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向西走,一直向西走。

    十天之後,他已經離開了亞馬遜河很遠了,進入了一個在他之前,只怕從來也沒有
人進入過的植物世界。史保稱之為植物世界,自然並不是表示他所經過的地方,完全沒
有動物。事實上恰恰相反,有著各種各樣的動物,但是史保仍然稱之為植物世界,因為
毫無疑問,植物是他所經過的世界主宰。

    各種各樣高大的喬木,看來不是從土地上直接生出來,而是從濃密的,幾乎插腳不
下的灌木叢,或是極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來的,高大的喬木,在半空中將它們
的枝幹,盡量向上生,向橫伸,濃密的樹葉,幾乎將陽光完全遮住,別說是那些粗大的
樹幹,在世界上不知已經經歷了多少百年,單是說纏在樹上的那些寄生籐和寄生的植物
,也和大樹相依為命,不知有多少年了。

    這不折不扣是一個植物世界,植物是主宰,森林中的動物,只不過是個附屬品,依
附植物為生,離開了那些植物,沒有一種動物,還可以生存一個星期以上,事實上,連
史保也是如此。

    在這十天之中,毫無疑問,是植物維持了史保的生命,多汁的漿果,美味的樹果,
生著了篝火,烤熬了之後,發出誘人的香味,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樹的果實,
溪水加上花模樹的葉,可以成為美味的湯,就是這一切,維持著史保的生命。

    那一天黃昏時分,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他只是靠估計,在森林中向
西走,每一天大約行進十五哩,那麼這時,他應該是在離亞馬遜河以西,一百五十哩左
右的地區之中,根據他的知識,那是一片地圖上的空白,從來也沒有人在這個植物世界
之中,跋涉如此之深的,甚至印第安人也沒有過。

    史保在開始的幾天中,也曾希望過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但是從四周圍的情形來
看,他是無法達到這個願望的了,這裏根本沒有人來過,只有他。而他,卻是被植物引
進來的,而且,並不是出於他的自願,至少是半強迫性質的。

    史保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來,他扶著的一株老樹,是一株極大的
檀樹,粗大的樹幹上,生滿了寄生的籐根,草耳和釵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釵
子股,正片放著清香,美麗,淺紫色的花朵,那麼一大蓬釵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
意它們,嬌嫩的花瓣,全是微微地顫動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顆一顆在夕陽的照映
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綴在樹幹上的大珍珠。

    史保嘆了一口氣,輕拂著花瓣,這麼一大片釵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蘭花展覽中,
毫無疑問的,可以得到首獎,尤其是在黃昏時分開放的釵子股花。釵子股只在清晨時開
花,而現在竟然違反了這種植物幾萬年來的生活規律,這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鼓勵他繼
續向西走?還是對他服從指示的一種鼓勵?

    史保又輕嘆了一聲,經過了十天之後,他的情緒起伏,已經平靜下來,他已經下定
了決心,不管再向前去結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尋出整個原始森林中的植物,
聯合起來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史保坐了下來,在檀樹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闊大的野生芋葉,覆蓋了整個大
地,這裏肯定並沒有下過雨,但是野山芋葉卻展現出蒼翠欲滴的顏色,森林中充滿了如
此美麗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來,他在想:仙境也不過是這種樣子吧。

    森林中十分靜,靜得使他可以聽到小昆蟲在他頭旁飛過的嗡嗡聲。

    史保側著頭,順著那小蟲飛的方向看去,昆蟲飛行時振翅所發出的「嗡嗡」聲突然
停止,他撞上了一片豬籠草的葉子,那株豬籠草,離史保極其近,它肥大的葉子橫伸著
,最近的一寸離史保的鼻尖,只不過三寸。史保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肥大的豬籠草,那
株豬籠草足有三尺多高,傘形的葉子散開著,那隻小昆蟲撞了上去,立即黏在豬籠草葉
子那多汁而濃密的茸毛上,一邊的翅膀還在撲著,可是已經脫不了身了。

    史保對植物有極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於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動作的,
所以他特別對於會動的植物,有著極其深刻的研究,他對於捕蠅草,豬籠草,纏人籐,
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極其深刻的研究,寫過不少篇論
文,而對於豬籠草,尤其熟悉。在他還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之際,他就曾三個月未曾吃
早餐,而將早餐的錢,一天一天積起來,走進一家熱帶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錢,換回了
一株豬籠草,觀察豬籠草捕捉昆蟲的動作。

    那時候,他被同學叫作「小白痴」,因為當其他所有同齡的小孩子,纏著父母買冰
淇淋或是成群結隊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時候,而史保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株樹或是
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對於豬籠草捕食昆蟲的過程,他是再熟悉也沒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厭,這時
候,他躺著,側著頭,定眼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豬籠草,一動也不動地,甚至屏住了
呼吸,唯恐驚動了它。

    他看到豬籠草的葉子,開始捲起來,那些細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無數鱆魚
的足一樣黏住了昆蟲,而葉子上部的瓶狀葉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動著,昆蟲
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狀葉梢移動,瓶中的清水更滿,昆蟲終於被移進了「瓶」中,「瓶
」口的長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蟲在水中撲著,不一會,就靜了下來,被豬籠草瓶
狀葉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這片經過了辛苦搏鬥的豬籠草,也慢慢地舒展開來,就像是
一個壯士,在經過一場搏鬥,殺死了一頭猛獸之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一樣。史保慢
慢轉回頭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也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坐了起來,他明白了一件
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樹「搬」得向西移動的了,他睡在樹上,當他因為缺
乏氧氣而陷入半昏睡狀態中的時候,那些大樹,一定全部傾全力在運動他們的枝葉,而
他就像是落在豬籠草葉子上的昆蟲一樣。

    史保在越來越黑的環境中,又不禁長嘆了一聲,他自然明白,豬籠草將昆蟲在葉上
移動,送進了它葉梢的「瓶」中,那是一種本能,豬籠草是何以會有這種能力的,連史
保也答不出來。那些大樹,七葉樹,柯樹等等也要將它們的枝葉,做到豬籠草葉上茸毛
同樣的作用,那要經過多大的努力?這種努力,看來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但是誰又敢說
絕對沒有可能呢?

    大樹的樹枝是不會動的,人人都會那樣說,但事實上,每一種植物都是會動的,樹
枝向上伸展的速度,而且還算是相當快的,豬籠草為何有迅速動作的能力,誰也答不上
來,植物學家至多說那是為了生存,為了適應環境,所以使豬籠草有這樣的能力,既然
有這樣的說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時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動的能力的。

    史保輕拍著檀樹的樹幹,低聲道:「你們做得不錯,在你們看來,我實在是太渺小
了,渺小得比豬籠草捉昆蟲還不如。」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爬上那株檀樹,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起來,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為他可以強烈地感到,他並沒有走錯路,在他
的旅程之中,所經過之處,各種各樣的植物,都在表示對他的歡迎,在這些日子中,史
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價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
記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漸漸進入了山區,連綿的山崗開始出現
,清澈的溪澗漸漸增多,而終於他走進了一座叢嶺橫亙的高山。

    在這時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雖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簡直已經沒有道
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點——那些地衣甚至離開了巖石,在他面前顫動著,而
大片的羊齒葉,更時時拂著他的臉。

    史保已經無法放棄了,他只好繼續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來到了兩座高崖之前,
那兩座高崖之間,有一道十分狹窄的隙縫,只可以供一個人走過去,而那隙縫,史保估
計,在平時根本是看不見的,因為野山籐的藤枝和籐鬚,將隙縫完全遮沒了,可是當他
來到那隙縫的面前之際,卻看到本來遮住隙縫的野山籐,全向兩旁分拂了開來。史保在
隙縫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進去。

    他明白,他是在進行一項史無前例的探險,他絕不能退縮。

    隙縫之中,十分陰暗,山巖上的泉水流下來,使巖石變得潤濕。

    史保抬頭看著流下來的泉水,和泉水流過之處,巖石上生長著厚厚青苔,本來灰褐
的石壁,被那些青苔舖成了一片碧綠,那種碧綠在陰暗之中,又給人以一種極度的清涼
之感。

    那道隙縫並不是太長,史保只花了一小時,就已經完全走完了,在他經過了那道兩
座高崖間的夾道之後,眼前陡地一亮,而剎那之間,他又呆住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極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樹木,和山區中別的生命,
看來並沒有異樣,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樹。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樹,山谷中其他的樹,也都有三四十呎高,可是和那株大樹比較
越來,卻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從來也沒有見過,甚至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巨大
的樹。

    那株大樹的樹幹,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根碩大無朋的大柱,一直支撐著青天一樣,
樹幹一直向上伸,向上伸,至少在離地三十丈,才開始有橫枝,而橫枝披拂,繼續向上
伸得好高,究竟伸到多高,史保也無法估計。

    那株樹實在太大了,大到了使人一看到它,就有一股窒息之感。

    史保呆立了好一會,才陡地叫了一聲,向前狂奔了出去,當他奔到森林中之際,他
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在他附近的樹木,每一株都不止在地球上生存了幾百年,不過,
幾百年的樹,和那株真正的巨木比較起來,那又完全算不了什麼,而史保,他不過在世
上生存了四十年,而且,至多再生存六七十年而已。

    史保一直向前奔著,越奔越快,終於,他在近處看到那株大樹的樹幹了。

    事實上,他所看到的,絕不是一株大樹的樹幹,因為他根本無法看到樹幹的全部,
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睹「牆」,一睹弧形的,一直向兩旁舒展的「牆」。

    史保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地喘著氣,繼續向前奔,一直來到樹幹之前,張開雙手
,撲了上去,將自己的身子,緊緊貼在樹幹上。

    大樹的樹幹上,樹皮呈現著裂縫,最深的裂縫,甚至超過一尺,史保的手,插進了
樹皮的裂縫之中,以便使他自己可以更緊密地靠著樹幹,他抬頭向上看去,高聳的樹幹
,令他有一種目眩之感,而當他抬頭看去之際可以看到大樹葉子,像是在雲端灑下來的
綠色的雨。

    史保的心中,已經毫無疑問,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裏,看到了這樣的一株大樹,完全
是那株大樹召他來的,在離開這株大樹,至少有二百哩的亞馬遜河邊開始,這株大樹就
通過了森林中植物的傳遞消息,使得整個森林中的植物,通力合作,而將他引到了這株
大樹的眼前。

    史保並沒有半絲埋怨這株大樹的心意,這時,他貼緊著那株大樹,懷著極其崇敬的
心意,慢慢抬頭向上看去,大樹宏偉巍峨的樹幹,一直向上升,簡直像是一座山的峭壁
一樣。

    等到史保的頭,抬到了他所能抬的極限,才看到了大樹的橫枝和樹葉。史保分辨不
出那是一株什麼樹,但是這是無關緊要的了,史保已經知道有那樣的一株大樹,這株大
樹,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了。

    史保緊貼著大樹的樹幹,盡他的可能貼得緊,就像是嬰兒緊貼在母體上一樣。

    嬰兒喜歡緊貼在母親的身體上,是因為嬰兒自從有感覺起,就熟悉了母體中所發出
的一切聲音之故,緊靠著母親,聽著母體中發出來的熟悉的聲音,使嬰兒獲得如同還在
母胞內一樣安全。

    這時候,史保的情形也是相類似的,他緊貼著樹幹,聽著自大樹內發出來的各種聲
響,他有一股莫名的喜悅和安全感。

    大樹樹幹內的聲響,是各種各樣的,像是整個原野中所發出來的聲音的縮本,有淙
淙的流水聲,有瑟瑟的和風聲,史保陡地悟到,他對植物有深厚的感情,植物對他,也
有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在植物微弱而緩慢的動作之中,得到啟示,互相交通,可是,他
卻不懂植物的語言。

    植物一定有語言的,史保固執地想著,不然它何以發出那麼多的聲音來?這些聽來
好像有節奏,又好像沒有規律的聲音,究竟代表了什麼?是不是就是植物的語言?而這
株大樹通過了這樣特殊的方法,召他來到跟前,目的又是什麼?是不是想要有一個了解
植物感情的人,能進一步通曉植物的語言?

    史保怔怔地想著,在他還未曾通曉植物的語言之前,他自然無法知道大樹召他前來
的真正目的,而那株樹,也實在太大了,大到了史保無法在近處看到它的全部,無法通
過植物的「行為語言」,來明白它的心意。

    史保呆立了許久,才貼著大樹的樹幹,慢慢向前,繞著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連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

           □                         □                         □

    「非人協會」的大廳中,一片沉寂。

    在史保敘述他在巴西原始森林中的遭遇,講到他在森林中,被森林中的樹木催眠,
在夜間移動,以及後來他領悟到植物的目的,要他向西走,終於在一個看來從來也未曾
有人到過的山谷之中,發現了一株極大的大樹之際,所有的人都不出聲,聚精會神地聽
著。

    史保自己,在敘述的過程之中,簡直是處在一種沉醉的狀態之中,他所講的話,在
其他的會員聽來,完全是一種新的經驗。

    非人協會的會員,有著各方面的才能,當范先生講及都連加農的事情之際,或者當
阿尼密先生闡釋「靈魂」之際,其餘的人,或多或少,對他人所講的事,有一定的認識
。可是對於史保先生的敘述,他們卻完全沒有認識。他們一面聽,一面心中不禁有點慚
愧,真的,植物在地球上生存了這麼多年,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毫無疑問是以植物的形
式,首先出現的。

    可是,為什麼從來也沒有人去想一想,植物也有感覺?從來也沒有人想到,植物是
生物的一種,而且長久以來,是生命的主宰,植物可以沒有動物而生活,而動物沒有植
物,就無法生活下去了,從來也沒有人顧及植物的感覺,別說去研究它們了。

    當人人都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大客廳中,變得格外沉寂,當史保的敘述,告一段落
之際,好久,都沒有人出聲,史保喝了一口酒,一個接一個,望著每一個人。

    范先生首先開口,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他對他所說的話,很難說得出口,他想了
一想,才道:「史保先生,你在一開始的時候,曾經說要推薦一個會員?」

    史保點頭道:「是的。」

    范先生又道:「你是想推薦那株大樹,加入非人協會?」

    史保欠了欠身子,和他開始敘述時一樣,他的神態,略現忸怩,可是他卻是很堅決
而且認真的,他道:「是的,這就是我的推薦,而且,我帶來了它的一片葉子——」史
保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片如手掌大小,邊緣有著鋸齒的樹葉來,放在几上,樹葉是蒼
翠的,看來如同才在樹上摘下來一樣。

    其餘五個會員互望著,其中一個咳嗽了一聲,道:「史保先生,問題不在於……我
該怎麼說才好呢?非人協會的會員……之中,要是有一株樹——」

    那會員的話還未曾說完,史保的臉色已變得極難看。

    范先生看到了史保的變色,他忙向那會員作了一個手勢,搶著道:「史保先生,你
的敘述,好像還沒有結束,你只是講到了你發現了這株大樹,以後的情形呢?」

    那會員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每個會員,要推薦一個新的會員加入,自然是經過深
思熟慮的,當然也很少有被拒絕的情形出現,甚至連懷疑被推薦者是否有資格入會,都
是一件很尷尬的事。

    而如今,除了史保之外,其餘的五個會員顯然對於一株大樹,是不是能夠成為「非
人協會」的會員,這一點,表示懷疑,只不過旁人沒有講出來,而那會員最先表示了他
心中所想的事而已。

    那會員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史保先生,我的意思,只不過是——」

    那會員還沒有講究,史保已經揮了揮手,他的神情,也恢復了正常,他道:「事實
上,你不用解釋什麼,連我自己,也表示懷疑,我一開始的時候就說過,我要推薦的,
甚至不是一個人。」

    各人都移動了一下身子,史保自己這樣說了,使得大客廳中的氣氛,又輕鬆了許多


    史保又道:「一株大樹,加入非人協會,這無論如何,實在是史無前例的事,我想
——算了吧。」

    當他揮著手說「算了吧」之際,他的神情,有一種異樣的沮喪,而且,從他望著各
人的眼神之中,人人可以感到他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你們不了解植物,不論我怎麼
說,你們根本不了解植物。

    大客廳中又沉默了片刻,那個身裁結實的會員說:「史保先生,話不是那麼說,要
是你說的那株大樹,真有特殊的地方,我們可以接納它入會的。」

    史保先生望著那位會員,道:「端納先生,它會從二百哩外,將我召到它的身邊,
那還不夠特殊麼?」

    端納先生咳嗽了一下,對於史保先生的話,他並沒有作進一步的回答,只是道:「
關於這一點——」

    端納先生的支吾,令得史保勃然大怒,他陡地漲紅了臉,大聲道:「端納先生,你
對我的敘述表示懷疑?你們都不相信我說的話?」

    阿尼密一直是不出聲的,這時,他說了一句話,道:「請你將以後的經過講了再說
。」

    阿尼密不怎麼開口,可是他一開口,他的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史保的臉色
漸漸由紅而變得異樣的青白,他終於道:「好。」

    史保在說了一個「好」字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
我見到了這株大樹,這一定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株古樹,我推測它存在於世,已經超
過了一萬年,試想一想,一萬年,人類有紀錄的歷史,只不過它的一半。」

    端納先生站了起來,道:「史保先生,如果你答應不生氣的話,我想說一句話,是
關於存在年代的。」

    史保望了端納半晌,才說道:「好,你說吧。」

    端納道:「任何一塊巖石,都存在了幾億年。」

    史保震動了一下,然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心平氣和地道:「是的,但是巖石沒有生
命,這株大樹,卻是有生命的。」

    端納道:「我們既無法了解這種生命的真實意義,有生命和沒有生命又有什麼分別
?」

    其餘各人雖然沒有出聲,但是有的點著頭,有的在神色上,也完全表示同意了端納
先生的意見。在這個時候,端納先生以為史保一定又要發脾氣了,可是他既然有這樣的
意見就算史保要發脾氣,他還是一樣要說出來的。

    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史保先生竟然沒有發脾氣,只是微微地笑著,道:「我完全
同意你的話,問題就是,樹和巖石不同,我已經說及過,大樹會發出各種聲響,那就是
大樹的語言,我還沒有說完的是,在我發現了那株大樹之後,足足有十天。我未曾離開
那株大樹三呎的距離,若不是要趕來參加年會,我還會一直停留在那株大樹的身邊,而
且我已經決定,年會之後,我立即回去。」

    范先生道:「史保先生你的用意是——」

    史保道:「你們一定已經猜到了,我在那十天之中,已經在大樹發出的聲音之中,
尋到一定的規律,也就是說,我已經掌握到了大樹語言的初步規律,我有十足的信心,
至多三年,我就可以通曉它的語言了,你們想想看,那時候,我能獲得什麼?」

    史保越說越興奮,也不由自主地喘著氣。

    其餘各會員都不出聲,真的,如果史保能夠和那株大樹互相交談,他能獲得些什麼
?那株大樹,在地球上生存了超過一萬年,沒有任何生物,可以比它活得更久,它可以
告訴史保,在這一萬年之中,地球上,它所生活的環境的變遷,這是人類從來也未曾有
過的經歷。」

    端納吸了一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話,不過,三年很快就過去,我的意思是——
」端納先生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史保站了起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提
議,將大樹入會一事,暫時擱置,等到三年之後,我學會了大樹的語言,然後再作決定
?」

    端納道:「是的,你不需要生氣,因為一株樹——加入非人協會,無論如何,總是
極大的例外,就算是海烈根先生在世,也一定會作詳細考慮的。」

    史保忙道:「不,不,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感到有點突兀,你的提議很好,不過,
我還有一個提議,希望各位能夠接受。」

    每個人都點著頭,史保道:「到三年以後,或者,需要更長的時間,總之,到了我
和那株大樹,能夠互相交談的時候,我們的年會,可不可以破例一次,到那株大樹附近
去舉行?」

    范先生等五個會員互望著,端納首先道:「我同意。」其餘各人也紛紛道:「同意
。」

    史保吁了一口氣,神情十分滿足地坐了下來,搓動著手,道:「事實上,對於植物
感情的尊重,中國人是世界之最,只不過中國人喜歡將一切事情神化,蒙上神秘的色彩
而已。」

    史保的話,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應,這可能是由於每個人對於中國人和植物感情的
關係這件事,沒有太大的研究之故,但是每個人都是用心地聽著。

    史保繼續道:「中國人對於植物,尤其是對於年代久遠的植物,都有著一份尊重的
心理,他們認為,每一株古樹,都有一個『神』,樹神,就是樹的靈魂,樹神能以人的
形態,和人在夢中相會,與人交談,這種傳說和記載,在中國的筆記小說之中,十分之
多。」

    史保的這一段話,倒引起不少反應,范先生首先道:「是的,很多這樣的傳說,而
且,還有記載著一株大樹和一家人的榮枯關係。」

    史保道:「范先生的知識真廣,這種記載,的確很多,最具體的一則,是講述一個
女孩和一株橘樹之間感情的極其動人的故事。記載這則故事的是一位清朝的山東人,蒲
留仙先生記載在他的名著『聊齋誌異』之中。」

    范先生點著頭,顯然他是知道那則故事的,但是其餘各人,不免有疑惑的情色。

    史保道:「這則故事,我也可以背得出來,當然,我必須用中國話來背,請原諒,
我的中國話,帶有安徽口音。」

    各人都道:「不要緊,我們聽得懂。」

    史保先生背的,是聊齋中第九卷中的一則,「橘樹」:「陝西劉公,為興化令。有
道士來獻盆樹,視之,則小橘,細栽如指,擯弗受。劉有幼女,時六七歲,適值初度,
道士云:有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壽耳,乃受之。女一見不勝愛悅,置諸閨閣
,朝夕護之,唯恐傷。劉任將滿,橘盈把矣。是年初結實,簡裝將行以橘重贅,謀棄去
,女抱樹嬌啼,家人誆之曰:暫去,且將復來。女信之,涕始止。」

    史保先生背到這裏,停了一停,仍然用帶著濃重安徽口音的中國話說道:「請各位
都注意這一段,這位小姑娘和那株橘樹之間的感情,是何等真摯動人,任何人如果能對
植物付出這樣的感情,植物一定會知道的,再進一步,就可以使人和植物之間,有感情
的溝通。」

    端納先生道:「你快背下去。」

    端納先生也用中國話說,事實上,他說的是上海話,他顯然對這則記載感到極大興
趣。

    史保停了一停,才又道:「又恐為大力者負之而去,立視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歸受莊氏聘,莊丙戌登進士,釋褐為興化令,夫人大喜,竊意十餘年橘不復存,及至
,實則樹已十圍,實纍纍以千計,間之故役,皆云:劉公去後,橘甚茂而不實,此其初
結也。更奇之。莊任三年,繁實不改,第四年憔悴無少華。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
秋果解任。」

    史保背完了這段記載之後,大客廳中,沉靜了好一會,史保才道:「這則記載之中
,最值得人注意之處,是橘樹似乎有預知的能力,當他知道莊夫人又要與它分別,就它
開始之際,憔悴起來,這種預知的能力,是不是植物獨有的一種能力呢?我相信在若干
年之後,我一定可以有初步的答案了。」

    各人都吁了一口氣,范先生道:「真是極動人的記載,不過,蒲先生好像誇張了一
點,就算經過了十幾年,橘樹也不會長到『十圍』那樣粗的。」

    史保搖頭道:「范先生,你太武斷了。」

    范先生笑了起來。道:「怎麼?你不見得曾經看到過這樣一株橘樹吧?」

    史保笑而不答,笑得很神秘,自滿。

    范先生催促道:「快說,別賣關子了。」

    史保爽朗地笑了起來,道:「是的,各位請想想,我既然知道有這樣的記載,怎麼
肯放過這個機會?我到過興化縣,那是一個好地方,中國人有一句話:『到了揚州不想
家,到了興化心開放』來形容它,我找到了已闢改成了一條巷子的舊令署,不過那株橘
樹,早已經枯死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枯樹頭,的確相當粗大,是我見過的最大的
橘樹。」

    范先生道:「有十圍?」

    史保道:「中國人的記載,總是十分籠統的,所謂『圍』,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
一個人的雙臂合抱,叫一圈,又一種說法,是說雙手,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所得
的距離,是一圈,我比較同意後一個說法,因為不但是樹,中國傳記載中的英雄好漢也
往往有『腰粗十圍』的,那似乎更不可想像了,是不?」

    范先生,表示同意,端納先生道:「太有趣了,我要好好地看看中國的筆記小說。


    范先生忙道:「我還記得,也是清朝的一位袁先生,在他的『孔夫子不說』那一本
書中,也有一則記載,是提及一株大樹的。」

    史保笑了起來,道:「是的——」他改用中國語,道:「是『子不語』,袁枚所著
的,他所記載的那株大樹是楠樹,在貴州,有人要去砍伐它,它的『神』乞免,說另有
三株較小的,其中兩株性格比較柔順,可以受砍,另外一株,性格十分倔強——各位注
意,樹而有性格,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最早記載。結果,三株樹都被砍了下來,但是
在運輸途中,性格倔強的那一株沉下了江中,『萬夫絏之不起』,連被砍了下來後仍然
有寧死不屈的氣概。」

    端納先生站了起來,道:「那真是我以前從來也未曾想到過的事,從今以後,我也
要注意這些。」

    各人都感嘆了一會,總管走了進來,端納先生揚起了雙手,道:「各位,明天我要
推薦一位奇人入會,我想,他明天會到這裏了。」

    各人望著端納先生,並沒有人發出什麼問題,因為明天就可以知道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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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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