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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非人協會系列-大鷹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非人協會系列-大鷹 作者:倪匡(已完成)

大  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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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人協會」的會員,又聚集在會所的大廳之中,自然而然,所有會員的眼光,都
集中在那個身材結實,留著平頂頭的會員身上,因為自范先生起,每人都講述過了他們
近兩年的經歷和他們所要推薦入會的新會員,現在,只有他一個人未曾說什麼了。

    那位會員在各人的注視下,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短髮,他的頭髮,又短又硬,是接近
黑色的深棕色,他的身形很結實,個子並不高。膚色相當黑,單憑外型看來,實在無法
揣測他是什麼地方的人。

    這時,看他臉上的神情,像是他心中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各人等了一會,他仍然沒有開口,范先生以大哥的姿態,揚了揚眉,說道:「金維
先生,要是你不準備提出什麼人加入非人協會,我們──。」

    那位會員忙道:「不,不,我準備推薦新會員──」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又道:「只是,我不善於說話,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金維先生看來不但不善於說話,而且他的法語,還來得十分生硬。

    非人協會的會員,每一個都有著非凡的才能,人類錯綜複雜的言語,對他們來說,
是完全不算什麼一回事的,幾乎每個會員,都能操二十種以上的不同言語,其中還必定
包括一些極其冷僻的語言在內。

    當他們在瑞士的總部,舉行年會之際,習慣上,是用法語的,但是金維先生的法語
,顯然稱不上流利,僅僅做到詞可達意而已。

    不過,金維先生的態度很認真,他看見各人聽得很吃力,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抱歉
地笑著,道:「事實上,我只能這樣講述,法語是我唯一能夠說得比較好的外語,這還
是海烈根先生教我的。」

    提到海烈根先生,各人的臉上,又現出了尊敬的神采來。端納先生點了一下頭,說
道:「那麼,你原來是說什麼話的,我們或許能懂。」

    金維還沒有開口,范先生已先站了起來,道:「你一定不懂,這裏沒有人懂,世上
會說他那種話的人,不會超過一千人。」

    各人雖然未曾出聲,但卻現出了疑問:他是那裏人?

    范先生緩緩地道:「他是中國西康的彝族人。」

    各人聽了范先生的話,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哦」地一聲。儘管各人對中國並不
是沒有認識,可是西康是中國最神秘,特殊的一個省份,由於交通不便,西康省即使是
在最詳細的中國地圖上,也有很多地方是空白的,沒有人知道住在那裏的是一些什麼人
,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地方是怎樣的。

    金維先生入會的年數已經不少,但是直到范先生說了出來,其餘的人,才知道金維
先生原來是來自中國的西康,那個充滿了神秘的地區的。

    金維先生隨即道:「詳細地說,我是彝族中的一個分支,屬於黑彝中的格倫彝族。
我們這一族的人並不多,據說,祖先是大涼山上的黑彝,因為受不住白彝的壓迫,三家
人家,相約逃亡,離開了大涼山,一直向西走,越過了雅瀧江,再一直向西流浪,『格
倫』在我們的語言中,就是尋找的意思,我的祖先,要尋找一個新的可以安居的天堂,
才這樣命名的,而他們在逃亡之前,曾經經過周詳的計劃,在商討的時候,為了怕被白
彝發現,又自創了一套暗語,這套暗語,後來就成了我們的語言,所以這是除了我們族
人外,無人會說的語言。」

    金維先生的話,引起了其他會員的興趣,他們都用心地聽著。

    金維先生繼續說:「當年他們是怎樣開始長途跋涉,和其間的經過,究竟怎樣,已
經沒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時間經過相當長,至少有幾十年,三家人的子女互相婚配,人
越來越多,最後,他們找到了理想的定居樂園,就住了下來,不再流浪,不過,那地方
離開大涼山,已經有一千兩百多公里了,我們定居在西康西部的葉格狼湖湖畔。」

    他略停了一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對自己的家鄉,有一點偏愛,所以
說得詳細一點,葉格狼湖,的確是世外桃源,湖的西北面,是終年積雪的念青唐古拉山
,山勢險惡高聳,南面是安日里山,一樣高得上接雲霄,葉格狼湖是在群山環抱之中,
它的四周卻又全是肥沃之極的草原,完全沒有其他人來侵擾,我小時候,喜歡怔怔地看
著那些高山,同時懷疑我們的祖先,是如何越群山,找到了這樣的人間天堂的。」金維
先生極其神往的聲調,講到這裏時,吁了一口氣,才道:「我在離開家鄉之後,海烈根
先生教了我很多事,而我很懷念家鄉,戰爭一起,我就想到了寧謐的家鄉,所以立時啟
程回去,那時候,希特勒才佔領了波蘭,我實在討厭戰爭,才想到回家鄉去逃避的。」

           □                         □                         □

    金維先生是取道印度北上的,當他到達印度的時候,曾和當時在印度的范先生見了
一次面,然後,他穿過了喜馬拉雅山隘,一直北上,經過了多尚山口,渡過了浪花湍急
,任何人渡過,都不免全身透濕的雅魯藏布江,在雅魯藏布江北岸,規模宏大的喇嘛寺
,鐵馬寺中,住了一個短時期,再啟程北上。

    當他離開鐵馬寺之際,已經是十一月份了,擺在他面前的是海拔四千公尺的安日里
山,金維並不怕翻山越嶺,那可以說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可以徒步在崇山峻嶺之上
,追到疾馳著的黃羊,他在山嶺裏,就像是魚在水裏一樣地自在,不過,當他開始攀山
之後的第二天,天氣開始變壞了。

    那天晚上,金維是睡在一間相當狹窄的山洞內,半夜,他就被一種極其洪厲的尖嘯
聲吵醒,那種聽來淒厲,尖銳得像是千軍萬馬在搏殺的聲音,實在令人心悸,金維知道
,那是狂風和山崖在作殊死戰,狂風呼嘯而來,吹刮著聳立的岩石,想將巖石摧毀,而
巖石則挺立著,絕沒有絲毫一點屈服的意思。千萬年來,猛烈的狂風和巖石鬥爭的結果
,是使巖石變得更尖削挺立,迎風的一面,銳利得像刀鋒一樣。

    金維翻了一個身,當他在準備過夜之際,他就看到天氣會起變化了,所以他才選擇
了一個特別狹窄的山洞來過夜,在這樣的狂風吹襲之下,如果選擇寬敞的山洞,可能忽
然之間,有一股狂風捲進山洞來的話,在山洞中過夜的人,可能會整個人被狂風捲了過
去,從此之後,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金維翻了一個身子之後,將身上的羊皮,裹得更緊了一些,風在吹過洞口之際,聲
音更加淒厲,像是有成千上萬的魔鬼,都想擠進山洞來一樣。

    金維嘆了一口氣,他也不怕惡劣的天氣,但是他卻為山上其他的行人擔心,山上總
會有些人趕路的,看來那些人一定兇多吉少了。

    醒過來沒有多久,金維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當他醒過來時,風聲已完全消失了
,非但沒有風聲,而且靜到了極點,簡直一點聲音也沒有,而在狹窄的山洞口,耀目的
光芒,映得人連眼都睜不開來。

    金維略怔了一怔,他並不需要走出山洞去,就可以知道外成正在下著大雪。他呆了
片刻,才將羊皮裹在身上,慢慢來到洞口。

    不是在高山上見過下雪的人,絕難想像天上會有那麼多的東西倒向人間的。

    才一走出山洞口,大團大團的雪,自天上飛了下來,根本著不見天,也看不見山,
什麼都不見了,能看見的,只有飄舞著的雪團,而雪團也不像是在飄舞,根本是一大堆
一大堆壓下來的,其間的空隙極小,人一到了雪下,就像是進入了一大堆略為撕鬆了的
棉花中一樣。

    金維嘆了一聲,伸出手來,他的手掌上很快就是滿滿一捧雪,他將雪送進口中,等
雪在口中溶化了之後,才吞嚥了下去。

    這樣的大雪,使得任何人都不能在山中趕路,連金維也不能,而在雪止了之後,世
界上也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趕路,金維幸而是這少數的幾個人之一,不然他一定會被困
在山裏,而他所備的乾糧,是絕不夠維持到來年春天的。金維在洞口站了一會,輕輕拍
下了身上的積雪,回到了那個山洞之中。

    他留在洞口,望著連綿壓下來的雪片,那些雪,有的到來年春天會溶化,變成晶瑩
的山泉,而降落在山頂上的那些,就永遠留在那裏,不會溶化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雪才疏了一點,山間又有了點風,金維在洞裏生起了一堆火,烤
熟了一塊肉,他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等著雪停。

    大雪一直下了兩天,是在傍晚時分停止的,天氣也恢復了清朗,金維整理了一下行
裝,他決定在夜間趕路,這兩天來,他已經休息夠了。

    夜間趕路本來不是十分適合的,不過月色很好,滿山積雪,明亮得和白天沒有什麼
分別,對有經驗的人來說,這和白天趕路也是一樣的。

    金維離開了山洞之後,走了沒有多遠,就將攀折到的樹枝,連接起來,接成了一根
大約六七尺長的竿子,每當他感到有可疑的地方,他就先用竿子向積雪中插下去,試試
積雪的深淺。

    在大積雪之後的山中走路,積雪的陷阱是最致命的,若是一腳踏進了一個積雪比人
還深的雪坑中,整個人就會陷上去,完全被積雪所包沒,別看雪花這樣輕柔,這樣美麗
,當人陷進了積雪的包圍之中,是絕無生路的。

    即使像金維這樣有經驗的人,他也絕不敢大意,所以行進的速度相當慢,他的身影
,在月光下,緩緩移動著,在一片銀白之中,留下了唯一的黑影。

    到了午夜時分,金維正準備坐下來歇上一歇,突然間,他看到雪地上,在他的黑影
之旁,別外有一個黑影,正在迅速地擴大。

    金維在乍一看到那個黑影之際,心頭陡地一怔,他實在無法明白那黑影究竟是什麼
造成的,因為在他的周圍,絕沒有任何東西。而且,那黑影在迅速地擴大,就像黑影的
本身,就是生命一樣。

    金維呆立著,但是,他呆立的時間極短,至多不過一秒鐘,當他看到那黑影已大到
了足有一丈長短,而且在他的頭頂,也生出一股旋風,那股旋風,令得他身子四周圍的
積雪,陡地捲了起來之際,他已經知道是什麼造成那個黑影的了。

    金維一明白了那黑影的由來,身子立時倒向雪地,而且極其迅速地向旁,滾了開去


    金維料得不錯,當他的身子,迅速向旁滾了開去之際,他看到了那頭大鷹。

    大鷹只是普通人的叫法,正確的名稱應該是羊鷹,普通的鷹叨的是野兔或母雞,但
是羊鷹叨的是黃牛,四五十斤重的黃牛,在山間跳躍如飛,可是,和羊鷹的凌空一擊的
那種迅速和準確相比較,黃牛就注定了是失敗者,成為羊鷹裹腹的食品。

    金維這時所看到的那隻羊鷹,雙翅打橫伸展開來,足有一丈五六尺長,牠銳利的雙
爪,縮在腹際,隨時可以發出閃電般的一擊,牠炯炯的雙眼,在雪光的反映之下,猶如
漆黑的寶石,這樣的眼睛,可以在幾千尺的高空,看到地面上一個拳頭大小的物體。

    大鷹是自半空中直衝下來的,當金維的身子疾滾開去之際,大鷹雙翅扇動所發出的
風力,將積雪成團地搧了起來,又打在金維的頭臉上。

    金維忍著雪團打在臉上的疼痛,他知道,他必需比大鷹的動作更快,才能夠逃避大
鷹再來的一擊,而這種迅疾,根本是絕不容再作考慮的了。

    他的身子再向外翻出去,在那一剎間,那頭大鷹貼著雪地,疾掠了過去,在雪地上
,留下了極深的一道痕,然後,幾乎是立即地,又升向上,在空中一個翻騰,捲起更大
的旋風,再度向金維撲了過來。

    就在大鷹那一個回旋之間,金維也完全準備妥當了,他已經甩下了他身上的羊皮外
套,將羊皮向著大鷹,抖起羊皮大衣來,向大鷹迎了上去。

    這一切,全是在同時間,間不容髮的時間發生的,金維才一將羊皮大衣向上迎了上
去,手中就陡地一緊,他已經是立即鬆手的了,可是一抓住了羊皮外套,就立時騰空而
起的大鷹,還是將他帶了起來。

    大鷹將金維帶起了五六尺高下,所以,當金維的手鬆開之際,他是自五六尺高下,
直跌下來的,下跌的力量,使他的身子,跌在半是柔軟的積雪之中。而當他拂開了臉上
的積雪,再去看那頭大鷹之際,那頭大鷹,抓著他的羊皮大衣,看來已經只是黑色的一
小塊,接著,就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之下了。

    也一直到這時候,金維才有機會,吁出了一口氣,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思緒,在那一剎間,可以說是完全麻木了的,不過那也只不過是短時間內的事
,接著,他就開始為剛才的事而奇訝了。

    在山裏,有大鷹出現,那絕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羊鷹居然會在夜間出現,那
就奇怪得很了,羊鷹是絕不在夜間出現的,鷹就是鷹,一切的行動,都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進行,在白天出獵,而絕不在夜間偷襲,可是那頭羊鷹,為什麼會在夜間出現呢?

    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金維解開了背襄,取出了一條毛毯,裹在身上,他並不急著趕路,那頭羊鷹的行動
是如此反常,使金維覺得,自己雖然用敏捷的手法,用獵人抵禦羊鷹攻擊下的唯一方法
,使得那頭羊鷹飛走,但是事情只怕絕不如此就可以結束。

    他四面察看著,然後,急急向前走出了十幾步,在一塊大石之後,用積雪堆成了一
個圓拱,一面以大石為屏障,他就躲在那個積雪堆成的圓拱之中,這樣,也可以防止大
鷹的再度來襲。

    他人躲在圓拱之中,而留下了一個小圓孔,他抓了一把雪撒在臉上,然後,抬頭望
著天空。

    天上明月皎潔,繁星點點,看來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金維還是耐心等著。

    果然,不出所料,過了沒有多久,他就看到,月光之下,有一個黑點,正在迅速是
移動著,這一次,金維不必等到雪地上出現大鷹的影子就知道鷹飛來了,大鷹在天空上
才一出現,他已經看到了。

    那頭大鷹的來勢,是如此之迅疾,才一入眼,一眨眼間,就有尺許長短,再一眨眼
,已經有五六尺長短了,緊接著,離地已不過一百尺高下了。

    金維的雙眼睜得極大,他看得很清楚,那頭大鷹的一隻爪上,仍然抓著那件羊皮大
衣,而且在越來越低之際,鬆爪將羊皮大衣放了下來。

    羊皮大衣在四五十尺高空上,飄了下來,落在雪地上,大鷹雙翅略束,也落了下來
,就停在大氅之旁,離開金維藏匿的地點,不過二十尺。

    那頭羊鷹停了下來之後,足有一個人高,月色之下,翎毛如鐵,看來神駿之極,那
種站立的姿勢,看來是如此高傲,尊貴,凜然不可侵犯和唯我獨尊,使人不由自主要屏
住氣息。

    大鷹的頭略側,像是在傾聽四周圍有什麼聲息,金維連眼都不敢眨,以免發出聲響
來。

    他雖然料到事情不會就這樣完結,但是大鷹回來得那麼快,而且還將羊皮大衣先拋
了下來,表示牠已經知道自己受了欺騙,這卻是金維預料之外的事。

    他感到,如今和那頭在二十尺開外站著的大鷹在對峙,並不是在鬥力,而是在鬥智
,那頭大鷹好像有著極高的智慧。

    金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鷹,如果這時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頭鷹,而是另一種猛獸,
譬如說是山狼的話,他一定會從隱身之處走出去,尋求進一步的辦法了。

    可是,偏偏那是一頭羊鷹。

    面對一頭山狼,有經驗的獵人,可以自衛,也有取勝的機會,就算是情形再壞,也
還可以逃走,但是面對一頭羊鷹,人的力量卻實在太薄弱了,一被羊鷹帶到了空中,就
算還能夠掙脫牠的利爪,誰又能從超過一千公尺的高空跌下來而生存?

    所以金維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僵持著。

    那隻羊鷹看來很優閒,用牠的尖喙,剔理著翎毛,而且不再東張西望,只是直視著
金維藏身之處。

    金維更覺得不妙了,他用極緩慢的動作,握住了獵刀的刀柄,而也就在這時,大鷹
陡地又騰空而起,離地約有七八尺,疾飛過來,在金維的頭上掠過。

    大鷹的雙翼,搧出的巨風,令得金維用積雪堆起來的那個用來隱藏身子的圓拱,完
全摧毀,金維立時轉過身來,大鷹也已經又落地,站著,側著頭,看著金維,大有「看
你再怎樣掩藏」之勢。

    金維吸了一口氣,將腰際的獵刀,慢慢抽了出來。

    獵刀是彎月形的,一個熟練的刀手,可以在一揮之間,將一頭犁牛的頭,整個砍下
來,金維握刀在手,刀尖向著大鷹的頸。

    大鷹如果再向他撲來,他就準備揮刀,砍向大鷹的頭,成功的機會自然極微,但不
能不試一下。

    大鷹卻沒有再向前撲來,仍然只是站在離金維二十公尺處,側著頭,金維緊張得全
身都在冒汗,大鷹的樣子看來更優閒了,牠先將左翅緩緩伸直,伸到最直,翼上的翎毛
忽然全豎了起來,發出了一陣簌簌的聲響,在後,一根一根,烏光油亮,看來像是鋼鐵
打成一樣的翎毛,又緩緩偃伏了下來,強勁有力的翼,也慢慢收了回來,然後,牠又慢
慢地伸開了右翼。

    當牠做那些動用之際,牠的晶亮的雙眼,始終注視著金維,鷹的臉上,應該是不會
有什麼表情的,可是,實實在在,金維感到那頭大鷹正在嘲笑他:看,我是多麼輕鬆,
你是多麼緊張,你的手中有刀來幫助你,你可能還有別的武器,而我身上的一切,全是
和我與生俱來的,你有什麼法子對付我?你是萬物之靈,可是看來,你現在多麼可憐。

    金維非但有這樣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是強烈,那種感覺令得他幾乎無法忍
受。

    他是族中最好的獵人,不但是彝族中的英雄,而且,幾乎整個西康,甚至到西藏,
都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他的名字金維,在彝語來說,本來就是「大鷹」的意思,可
是如今,他在一頭真正的大鷹之前,卻顯得如此狼狽。

    金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仍然盯著那頭大鷹,他熟悉一切深山中猛獸禽鳥,這是他
最大的長處,所以,他也可以看出,那頭大鷹,絕沒有離去的意思。

    夜間飛翔的大鷹,這一點已經足夠奇怪的了,而居然對著獵物,會作耐心的守待,
而不發出牠最擅長的閃電一擊,這一點,更有點不可思議。莫非那頭大鷹,也知道自己
不是普通的獵物,所以要小心從事。

    一想到這裏,金維不禁有一點自豪,能令得一頭這樣的羊鷹,有反常行動的,可能
只有自己了,在任何活的,能移動的東西之中,只有自己一個。

    不過,這樣對峙下去,對他來說,一定是十分吃虧的事情,大鷹看來優閒得很,他
卻全身神經,沒有一根不是在緊張狀態之中,他究竟能夠支持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果雙方之間的搏鬥無法避免的話,那麼,他先發動一刻,就
有利一分。

    金維握住利刃的柄,略鬆了一鬆,然後,再度將刀柄握緊,向前跨出了一步。他那
一步,跨得十分小心,作用是在試探。在離他約二十公尺外的大鷹立時有了反應,本來
牠是懶洋洋站著的,這時,陡地挺立起來。

    換了第二個獵人──事實上,根本沒有第二個獵人有勇氣面對一頭羊鷹那麼久,這
只不過是個假設而已。換了第二個獵人,一看到了那頭大鷹有了這樣警覺的神情,一定
會慢上一慢,可思對策的,但是金維卻不,他剛才跨出那一步的動作十分慢,但是緊接
著,他的動作,卻快到了極點。

    他的身子,陡地向前竄了出去,才一竄出去,身子著地,已經打了好幾個滾,那二
十尺的距離,他簡直是「飛」過去的,然後,他手中的利刀,粹然揮出,揮向大鷹的利
爪。他自然知道。大鷹雙爪的那一節,不但皮鱗若鐵,而且骨骼組織,極其堅硬,是最
不容易攻擊的一環,但是他還是那麼做了。

    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動物,包括人在內,都有著自然而然,保護身上最弱的一部分
受傷害的本能,這時,他最理想的攻擊部位,當然是那頭大鷹的胸口柔軟部份,可是他
也知道,他出刀雖然快,一定快不過大鷹的自然保護動作,所以他才去砍大鷹的雙爪。

    他的獵刀極其鋒銳,是他從小就佩帶的,淬著泉水精鍛出來的,一刀砍去,就算不
能將大鷹的雙爪,一起砍下來,至少也可以砍斷牠的一隻爪。

    當大鷹受了這樣的創傷之後,再要對付牠,自然就容易得多了。

    金維的一刀,如風一樣,貼著積雪,揮砍了過去,刀風帶起的積雪,濺在他的手臂
上,他已沒有時間去想自己這一刀砍出的後果,就在這一刀砍出之際,他已經蓄定了全
身的勁力,準備向外滾去,因為這一擊不論擊中與否,大鷹的反擊,一定是極其強烈的


    金維的手臂揮盡,身子已經準備彈了起來,可是他就在那一剎間,他的手上,突然
一緊,他手中的刀,完全不能再動了。

    金維在揮出那一刀之前經過極其精密的計算,已經將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估計
在內了,可是他卻絕未曾估計到他手中的刀,忽然會停留不動,那令得他完全不知如何
反應。

    他一抬眼,看到大鷹的一隻爪已揚起,抓住了他的那柄刀,刀口是如此之鋒利,可
是大鷹的爪,抓住了他的刀,就像是鐵鉗一樣。

    金維立即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他立時鬆開了手,繼續他原來的動作,整個人
向外,彈了出去,可是他的身子才一懸空,一股勁風,就直撲了下來。

    金維不但覺出一股勁風壓了下來,連氣也難喘,而且,眼前也陡地一黑,那是大鷹
當他的身子打橫彈出去之際,陡地伸長了左翼,向下拍了下來。

    金維無法和那股大力相抗,他的身子,陡地向下墜來,「撲」地一聲,幾乎整個人
都陷進積雪之中,再接著,背上突然一緊,他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緊緊地抓
住了他的背心,再接著,他整個人離開了雪坑,離開了積雪,雪團成百上千地打向他的
臉上,令得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當他什麼也看不清楚之際,有一點他倒是可以感到的,那就是他的身子已經懸空了


    他被大鷹抓了起來。

    等到金維勉力定下了神,身子四圍的旋轉的勁風,也不再令得他無法呼吸之際,他
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的確被那頭大鷹抓了起來,而且,在那麼短的時間中,大鷹已
經飛得很高,他剛才和大鷹搏鬥的那個山頭,已經完全在眼底之下了,向前望去,一個
接一個山頭,銀白色的山峰,連綿不絕。

    金維抬頭向上看去,可以看到大鷹橫展的雙翅,和大鷹的腹際,大鷹的一隻爪,抓
在他的皮背心上,另一隻爪,還抓住了他的那柄獵刀。

    金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先將那柄獵刀奪了過來,他立時伸出手去,抓住了刀柄。

    他才一握住了刀柄,大鷹的爪就鬆了一鬆,使得他能夠輕而易舉,就將那柄鋒利的
獵刀,抓到了手中。

    當獵刀到了他手中之際,金維不禁苦笑了起來。

    自然,他可以在這時,輕而易舉,一刀戮進大鷹的胸口,而大鷹受了這一刺之後,
也一定非死不可,可是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呢?這時候,離下面的山頭,至少有一千
尺,唯一的結果就是,他在一千尺的高空,直摔下去。

    高空的風很勁很冷,金維的臉上就像有小刀在刮著一樣,他沒有再想什麼,只是緩
緩地將獵刀插進了腰際的皮鞘之中。

    同時,他又用小心的動作,將繫住皮背心的帶子,扭得緊了一些。

    大鷹抓住了他的皮背心,要是帶子鬆了,那麼他就會摔下去。就在這時候,大鷹像
是知道他在不放心一樣,另一隻爪伸了過來,抓住了他的皮褲。

    如果不是風那麼勁,使得他根本無法笑出來的話,他一定會大笑起來了。

    他,金維,誰都知道的他身手,最矯捷,為最勇敢的獵人,這時卻像是一隻小雞一
樣,被大鷹抓著,在高空飛行,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大鷹在繼續向前飛著,金維的心中,也漸漸鎮定了下來,他第一次想到了一點:這
頭惡鷹對他,可能並不存在什麼惡意。

    當他一想到這一點之後,他更是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照理說,羊鷹和一切在地下行走的動物,不論是四隻腳行走的,或是兩隻腳行走的
,都是世仇,地上的動物或者和大鷹沒有什麼仇恨,但是大鷹卻非要將之擒殺不可,因
為那是大鷹維持生命的食物的唯一來源,可是,這頭大鷹的大不尋常,不止牠在夜間飛
翔,更奇在牠自第一擊開始,就一直放棄了很多早就可以將他抓死的機會,好像牠的目
的,只是帶著他飛,而不傷害他。

    當然,金維也想到,可能這頭大鷹的鷹巢之中,有著饑餓的,嗜吃活的小食物的小
鷹在,但是這種推測,無論如何是匪夷所思的,鷹就是鷹,沒有鷹會揀飲擇食的,然而
,金維也不敢再輕視鷹了,眼前這頭鷹,不就是如此之特殊麼?

    金維覺得,自己應該試探一下那頭大鷹的意向了。

    首先,他覺得自己這樣被大鷹抓著來飛,十分不是味道,至少應該變成他抓住大鷹
,那樣,雙方之間的地位,才會平等一點。

    他打定了主意,慢慢轉著身子,反伸過於去,抓住了大鷹爪上的一節腿,腿粗糙得
很,而他的手指,又凍得很僵硬,簡直沒有法子可以將之握得緊。可是金維還是咬緊牙
關,盡自己的一切力量,緊緊拉住了鷹腳。

    他感到,他必需表現一點自己的力量,尤其是那頭鷹真的沒有惡意的話,他更需要
表現自己的力量和勇氣,鷹是那樣高傲的動物,牠絕不會看得起一個由得牠抓了來飛行
的人。

    金維的右手,終於緊緊抓住了鷹腳,他的身子,已經半轉過來,可是他的左手,卻
無法再碰到鷹腳了,而要憑一隻手,支持自己的體重,那是沒有可能的。

    金維躊躇了一下,大鷹抓住他背心的爪,忽然鬆了開來,金維連忙轉過身,左手也
抓住了鷹腳,手指漸漸收緊,同時急速地喘著氣。

    當他的雙手一起抓住鷹腳之際,大鷹另一隻抓住他衣褲的爪,也鬆了開來,金維的
雙手,順著大鷹的腳桿,猛地向下一滑。

    那向下一滑,只不過滑了半尺左右,可是金維的心,卻向下陡地沉了不知多少,他
覺得手心一陣劇痛,大鷹粗糙的腿腳皮膚,一定將他的手心割破了很多,可是金維還是
咬緊了牙關,他的手指,凍得幾乎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他要用最大的毅力,才能將鷹腳
抓緊,使他自己的身子,吊在空中。

    他也感到,自己這樣做,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在一頭大鷹面前,不顧粉身碎骨
的危險,來表現自己的毅力和勇敢,是不是蠢了一點。

    但是金維卻仍然不改變自己的主意,他忍受著最大的困苦,只求證明一個事實,他
不是被大鷹抓了來,而是大鷹帶著他來的。

    這看來仍然是很愚蠢的事,不過對於一個勇敢的,有人格的人來說,這種在聰明人
眼中極其愚蠢的事,卻又極其重要。

    掌心的刺痛,痛入心腑,手背的關節在格格作響,手背像是在不斷伸長,伸到了和
全身完全脫離關係的地步。

    但是金維自己可以看得到,他的身子能懸在空中,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手臂。

    大鷹好像越飛越高,金維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忽然之間,在月色之下,他看到了一
座高崖。

    那座高崖聳立在群山之下,迎著大鷹飛去的那一面,崖下的積雪並不多,露出著黑
褐色的,巉峨的山石,每一塊石頭,看來全像是鐵塊一樣。

    山崖下的積雪並不多的原因,不外乎兩個,一個是它太高,太聳立,太孤獨了,當
狂風掃過來之際,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東西替它擋住一點風,所以崖下的積雪,就
被狂風掃了下去,另一個可能就是,金維看到的,是山崖背風的一面,而且太陡峭了,
連雪片都沾不上去。

    金維對那個山峰,並不陌生,事實上,任何曾在山中行走過的人,對這個山峰,都
是不陌生的,那座山峰,太特別,太孤傲了,遠在幾里之外的山頭上,就可看到這一座
孤峰。

    這座孤峰,山中的人對它,各有各的名稱,金維知道,彝族人稱它為「特斯奧里卡
峰」。「特斯奧里卡峰」就是「孤傲的勇士」之意,而這座孤峰,在遠處看來,也真像
是一個挺立的,勇敢而高傲的戰士一樣,絕不許有什麼東西接近它,或許它的本意不是
如此,但是它的外表卻的確如此。

    從來也沒有人接近過那座孤峰,連金維也沒有。金維記得很清楚,他曾經想過,要
攀上這座孤峰,他也已經成功地,越過了三道小冰川,到達了和這座孤峰相當接近的一
座山峰之上。

    他也是在那座山峰下,認識了海烈根先生的,海烈根先生和他懷著同樣的目的而來
,也一樣成功地越過了三道小冰川,來到了那個山峰上。

    可是,就在他們和那座孤峰之間,橫亙著一道更大的冰川,冰塊和霜雪在緩緩移動
著,這種冰川的移動,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下,是幾乎看不出來的,可是這種移動,卻是
任何物體的墳墓。

    海烈根先生和金維,將一件皮襖拋向大冰川,皮襖在緩慢的移動之中向下沉,不到
十分鐘就消失在冰雪之下,永遠不能再為人們所見了。

    金維和海烈根先生在那個大冰川之旁,耽擱了一年之久,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
使自己可以踏上那大冰川半步,才廢然而返的。

    在海烈根先生的一生之中,這件事,可以說是唯一的失敗,但是,在這件事中,他
也有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將金維介紹進了非人協會。

    這時,金維在高空之中,看到那座孤峰,迎面而來,使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往事,
他低頭向下看去,大冰川橫在他的下面,看來像是一條發光的帶子,當他再抬起頭來時
,看到高崖離他已越來越近了。

    金維陡地想起,目的可能就是在這座孤峰。

    也只有這樣的大鷹,才能有資格,居住在這樣孤僻的高峰之上。

    大鷹飛得更快,冷風和那座高崖,看來一起向他疾撲了過來。很快地,金維看到,
孤峰的懸崖上,有一方石坪,石坪上的積雪相當厚,而大鷹就是在這石坪的上面,盤旋
著下降,終於到了離石坪只有十幾尺的高空。

    金維知道那是自己離開大鷹的時候了,可是他的雙手,緊握著大鷹腳的手指,竟然
無法鬆得開來,那是他在剛才大約半小時之中,用的力道實在太大了。

    他的手指,根本已經麻木,大鷹在再作了一個盤旋之後,離石坪更低了,石坪上的
積雪,幾下飛濺,金維用盡了力量,才將左手手指,鬆了開來,再用左手,將右手的手
指,一隻一隻拉了開來,他的身子,向下跌了下去,落在積雪之上。

    金維落在積雪上,幾乎一動也不能動。

    金維的臉貼在冰涼的雪上,雖然在感覺上,他的臉幾乎凍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但實
際上,他的雙頰是火辣辣的,貼近他臉上的雪迅速溶化,變成了水,流進了他焦渴的口
中。

    那使得金維的精神振了一振,但是他仍然無法挪動他早已用脫了力的雙臂。他只是
扭動著身子,慢慢掙扎著,坐了起來。

    當他坐起來之際,他看到,那頭大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仍然是那個姿勢,側著
頭,看著他。

    儘管大鷹的姿勢一點也沒有改變,不過金維卻可以極其強烈地感覺到,大鷹在看著
他的時候,是一種尊敬的神態,而並不是剛才那種嘲笑輕視的神態,也就是說,他剛才
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那比什麼都令得金維興奮,一挺身,他站了起來,大鷹仍側頭望著他,金維舐了舐
唇,說了一句很傻氣的話,道:「好了,你想怎麼樣?」

    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立時笑了起來,大鷹抖著身子,全身的羽毛,都在抖動之間
,聳立了起來,然後,又迅速偃伏,金維一面用力揮動著自己的雙臂,向那頭大鷹,慢
慢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大鷹的面前,和大鷹面對面之際,他的雙臂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了,他伸手
在大鷹的翼上,輕輕拍了一拍,大鷹的反應像是很愉快,陡地昂起了頭來。

    也就在這時候,金維看到了在石坪的一頭,近峭壁處,另有一塊大石,而在那塊大
石之下,有著一座用許多樹幹搭成的建築物。

    金維只能用「建築物」來表示他第一眼看到那用樹幹搭成的東西的印象。事實上,
他的第一個印象,應該是那是一座最原始的房子。

    可是,金維的知識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座孤峰之上,不會有什麼房子,有
的應該是鷹巢,但是那些樹木搭成的,卻又絕不是鷹巢。

    金維望了大鷹一眼,看到大鷹也向那「建築物」望去,金維吸了一口氣,向那座建
築物,走了過去。

    在那一小時之中,金維遭遇到的事,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根本無法靜下來好
好想一想。

    他心頭跳得很激烈,當他來到了那建築物前之際,他已經可以肯定,那是一座房子
。因為它的正面,不但有門,而且有窗子。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而且,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

    金維一直來到了房子的門前,回頭看了一下,大鷹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

    金維看到門關著,他清了清喉嚨,道:「有人麼?」

    那屋子之中,傳來了一下聲響,金維的確是聽到了一下聲響,而且可以肯定,那一
下聲響,一定是什麼人所發出來的,可是他卻無法明白這一下聲響是什麼意思。那一下
聲音,聽來像是呻吟聲,又像是答應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意味。

    金維皺了皺眉,一時打不定主意該怎麼做,他又回頭向那頭大鷹望了一眼。

    那頭大鷹雙翅略伸,身子向前,騰了一騰。在大鷹而言,那只不過是略為挪移了一
下身子而已,但是金維卻已覺得一陣勁風,撲面而來,他連忙轉過臉去,而且用力站穩
了身子。

    這時候,他正站在孤懸聳立的山峰之上的一個石坪上,而石坪上又有著積雪,如果
他一不小心,跌倒在石坪上,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話,極有可能一個收不住勢子,就此跌
出了石坪,墜進萬丈深淵之中。

    他定了定神,看到大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就站在那間奇特的建築物的門口,緩
緩地伸開右翼,用翼尖將那個建築物的門,推了開來。

    門一推開,金維忙向屋子內看去,他看到屋中很亂,堆滿了各種的獸皮,以黃羊皮
為最多,那些羊皮,顯然未曾經過熟練的硝製手續,所以發出一種極濃的腥羶之味,門
一被大鷹的翼尖推開,那股腥羶的味道,就直衝了過來,教人十分難聞。

    金維略側著頭,避開了正面衝過來的難聞的氣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向屋子中
看去,這次,他看到在獸皮堆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緩緩地動著。

    那東西的全身,全被厚厚的黃羊皮裹著,只有頭露在外面,看得也不很清楚,不過
可以肯定的是,金維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那東西所發出來的,因為這時,又有一下同
樣的聲響,傳了過來。而大鷹的右翼,在推開了門之後,繼續向內伸去,一直伸到了那
東西的頭部,然後,以翼尖的翎毛,在那東西的頭部,輕輕拂著。

    金維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呆了,他絕想不到,這麼威猛剛烈的大鷹,會有這樣輕柔
甜蜜的動作,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麼東西?是一頭生了病的小鷹?那頭羊鷹是找他來
醫治生病的小鷹?

    金維的心頭,充滿了疑問,這時候,大鷹的右翼,已緩緩縮了回來,大鷹的動作十
分小心,像是怕驚嚇了屋中的那東西一樣。

    等到牠將翼完全收回來之後,牠跨出了一步,將門口讓了開來,那顯然是讓金維進
屋子去的意思,金維略為猶豫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屋子走去,當他一走進門
之後,那種腥羶的臭味,更是令人難忍,可是由於金維看清了屋中的那東西,他心中的
驚訝,使他忘記了那種難忍的臭味。

    他在未進屋子之前,曾經想到過,裹在黃羊皮中的,可能是一頭生了病的小羊鷹,
但這時,當他看清楚了那東西之後,他實在太驚訝了。

    那絕不是一頭小鷹,很明顯地,那是一個人。

    那人的頭相當大,比普通人的頭要大得多,他的身子雖然裹在黃羊皮之中,看不真
切,但是也可以看出,那人的頭雖然大,但是身子卻相當矮小。

    當金維向那人注視之際,那人也睜大著眼,向金維望著,眼睛很大,一眨也不眨。

    在這樣的孤峰之上,竟然會有一個人在。

    金維揉了揉眼,心緒很亂,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想到,這個人的身形既然
如此地矮小,他有可能是黑彝中的一族,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身形矮,頭大,手足
都短,可是卻兇悍絕倫,不但是最好的獵人,而且是戰場上勇往直前的戰士。

    金維又向前走了二步,用矮黑彝的話問道:「你,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那人一聽金維開口,陡地震動了一下,開了開口,自他的口中,發出了一下極其難
聽的聲響來,當他的身子震動一下之際,覆在他頭上的一幅黃羊皮,被震落了下來,現
出他的頭頂。

    那人的頭頂是光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額頭十分高,看來樣子十分奇特。

    金維一看到這種情形,立時知道自己弄錯了,那人不會是矮黑彝族人。矮黑彝族人
,每一個都有著又濃又厚的頭髮,而且膚色很黑,不像那個人這樣的灰白色。

    金維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那人又張大口,發出了幾下難聽的聲響,
而且不斷地動著,看他的樣子,像是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是卻又沒有力量做到一樣。

    那種情形,使金維很快就看出,他是一個病人,而且還病得很重。

    金維在認識了海烈根先生,加入了非人協會之後,跟隨著海烈根先生。到了文明世
界,居住了相當久,這次他再回故鄉,也隨身帶了不少文明世界的東西,他的背襄,在
大鷹將他抓住,飛向這個孤峰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可是他身上,還帶著一些藥品。

    當他發現那個形狀奇特的怪人是一個病人之際,他點了點頭,又走近了幾步。

    當他向前走去之際,那怪人勉力掙扎著,叫著,身子一直向屋角縮去,而在這同時
,在屋子外的那頭大羊鷹,也變得極其不耐煩,不斷撲著翅,將強勁的風,捲進屋子裏
來。

    金維一面做著手勢,一面不斷以黑彝話道:「別怕,如果你有病,我可以幫助你。


    事實上,那人根本不懂得金維所作的手勢,也聽不懂金維的話,他一直在向屋角拖
動著他的身子,到最後,他不再移動身子,並不是他覺出金維沒有惡意,而是他的身子
,已緊緊靠在屋角上,不能再動了。

    金維來到了那人的身前,俯下身來,他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那人卻將手縮在羊皮
內,不肯伸出來,金維沒有辦法,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額頭。

    當金維的掌心,一碰到那人的額角之間,金維陡地嚇了一大跳,忍不住發出了一下
呼叫聲,而且,立即縮回手,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

    那人的確是在生病,因為他的額角,燙得就像是一壺剛沸騰的水一樣,金維不但覺
得燙手,而且,他的手,真正被燙痛了,他的掌心,在他努力抓住鷹爪之際,已經受了
割傷,這時又陡然被燙一下,更是痛不可忍。

    金維在迅速地縮回了手來之後,真正怔住了。

    那人仍然睜大著眼睛望著金維,眼中好像充滿了恐懼的意味,可是他卻沒有再發出
那種難聽的怪聲來。

    金維喃喃地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人?」

    這也正是金維心中的疑問,這個頭大身小,一根頭髮也沒有的怪人,究竟是甚麼人
呢?他的額頭如此燙手,看來好像是他在發高燒,可是事實上,世界上又有甚麼人,能
夠燒至這種程度,仍然生存的?

    金維呆立了一會兒,又吞了一口口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他回頭向屋子門
口看了一眼,只見那頭大鷹,正將頭伸了進來,鷹眼炯炯,向內望著。

    金維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和那頭大鷹,是絕對無法通話的,看來,還是只有對那個
人說話,才能弄明白一切。不過金維也已經從剛才的情形這中體察到,那個人可能也不
懂他的話。

    這時候,金維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新的設想:在彝人部落之中,不但牛、羊會被
巨大的羊鷹叨了去,連小孩被羊鷹叨走的事情,也時有所聞。而今這個人,就有可能,
是被羊鷹叨了來又養大的人。

    然而,金維在設想這一點的時候,又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如果是一個從小被羊鷹
叨了來的孩子,當然他不會有能力攀下這座孤峰了,也不會任何人類的語言,可是,他
也沒有道理,會替自己建造一座這樣的房子。

    金維苦笑了一下,這時,由於大鷹剛才在門口的那一陣撲騰,令得大量新鮮和寒冷
的空氣,捲了進來,所以屋中的腥羶,已不如剛才之甚,可以令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了


    他又做著手勢,指著自己的口發出聲音,他的意思是,要那人說話,不論他說什麼
,只要是西康境內生活的部落中所通的,他就有辦法聽得懂。

    那人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金維,看來,他也明白金維的意思了,他不斷地張口
合口,那情形,和普通人在說話時,完全一樣。

    可是,自那人口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全然是毫無意義,極其難聽的聲音。

    金維極其用心地聽著,想聽清楚那人究竟在說些什麼,可是他全然無法聽得懂那人
所說的「話」──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發出來的毫無意義而又刺耳的聲音,可以算是「
話」的話。

    金維嘆了一聲,攤開手,搖著頭,表示他完全無法明白那人的話,那人靜了片刻,
身子擺動著,將他的右手,自緊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伸了出來。

    當那人伸出手之後,金維又呆了一呆,那人的手臂很細,看來一點力道也沒有,皮
膚很皺,肉也很鬆,整個手背很短,手指卻相當長,他伸出了手之後,在一塊羊皮之上
,用手指畫著。

    由於羊皮之上,並不能畫出任何痕跡來,那人又畫得十分快,所以金維完全看不出
,他在畫些什麼,金維忙向那人作了了個等一等的手勢,轉身向外走去,來到了屋外,
用衣服兜了一大兜積雪進來,仍來到那人的的身前,將積雪抖了下來,拂平,再向那怪
人望了一眼。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金維有意思,他細長的,看來很柔軟的手指,在雪上畫了起來。

    金維用心地看著那人在積雪上劃出來的痕跡,那人顯然並不是在亂畫的,他手指劃
出來的痕跡,有一定的規律,一連串的圓圈和半圈,看來和拉丁系文字的結構,很有一
點相近。

    那人過了一會,抬頭向金維望來,雙眼之中,充滿了期望的神色。

    金維的心中感到很難過,毫無疑問,那人是在雪上,寫下了一些什麼文字,而且是
想藉這些文字,來和金維作思想上的交通。

    但是,和剛才那人口中發出的那種難聽的聲音一樣,金維完全無法知道,在雪上那
人畫出來的半圓和全圓組成的一連串記號,是什麼意思?

    金維當然也無法說出他不懂那一連串的記號,不過他的神情,也可以叫那人知道是
怎麼一回事了。

    那人頹然地停手,又將手縮了回去,過了好一會,他才又將手伸了出來,再次在雪
上劃著。

    金維的視線,跟著那人的手指移動,不一會,金維就感到極度的興奮。這一次,他
看懂了那人在雪上劃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那人在雪上,用簡單的線條,畫了兩個人,那兩個人,和他是一樣的,頭很大,身
子很小,他畫這兩個人,倒在地上,一旁是山峰,山峰挺立,顯然就是他們身處的那座
孤峰。

    那人所畫的線條雖然簡單,但是用意也並不算難明,他是在說,在這座山峰上,還
有兩個人,那兩個人是和他一樣的,他畫出來的兩個人,倒在地上,可能是說那兩個人
已經死了。

    金維望著那人,點頭表示明白,而那人卻像是已經十分疲倦,縮回了手去,不住喘
息,發出一陣陣的呻吟聲,金維趁機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發覺那人的脈搏,快得驚
人,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

    金維明知那人有病,他身上帶了點藥物,可是他卻不知那人是生了什麼病,也不敢
亂給他吃藥,他呆立了一會,慢慢地來到了門外。

    一到了門外,那頭大鷹,就向他望過來,金維道:「你帶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要我看
這個人嗎?」

    大鷹的反應很奇特,牠又伸翼進屋子,翼尖在那個人的頭上,輕柔地撫摸著。然後
,張開翼來,陡然騰空而起,伸爪一把抓住了金維,這一下變故,來得如此之快,金維
連抗拒的念頭都不容起。

    這一次,大鷹抓著金維,不容金維有任何反抗的念頭,就已經飛高了幾十丈,在另
一塊更大的石坪上停了下來,放開了金維。

    金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他立即明白大鷹是為什麼要帶他來到這裏的,因為他才
坐起來,就看到了在石坪的一塊大石旁,有著兩副白骨。

    這實在是觸目驚心的,在那塊大石的四周,積雪相當厚,可是金維還是清清楚楚地
看到了那兩副白骨,而且,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人的骨骼。

    金維吸進一口令他冷得全身發顫的空氣,高山上的空氣非常稀薄,當他的心情開始
緊張之際,他的身體需要更多的空氣,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氣。

    他呆了片刻,去看那頭羊鷹,那鷹將他帶上來之後,又盤旋著飛了下去。

    這時,全維根本來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如果那頭羊鷹不再飛上來的話,因為眼前
的景像實在太奇特了,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連串的疑問。

    這兩個人是怎麼樣上這座孤峰來的?他們何以會死在這裏?在下面那石坪上,屋子
中的那個正在生病的人,和這兩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金維一面想著,一面向前走去,來到了那塊大石的近前,仔細端詳著那副白骨。

    那兩個人,和下面石坪中木屋內的病人,一定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金維一眼就可
以肯定這一點了,因為那兩具白骨的頭骨十分巨大,而四肢的骨骼,看來則相當細小,
手指骨特別長,這些特徵,和那個病人,是一樣的。

    凝結在那兩具的白骨上的雪,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層堅冰,所以將那兩具白骨,保持
得十分完整,從骨骼的形態上,金維還可以分辨得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當金維分辨出其中一具骨骼是屬於女人的之際,他心中更是詫異不止,他實在無法
想像,一個女人竟能夠攀登上這樣不可能攀上的孤峰來。

    金維在白骨之前,呆立了很久,才用他僵硬了的手指,慢慢地解開了皮帽的帽耳,
脫下帽子來,表示他對這兩個已死的人的敬意。

    金維根本不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人,但不論這兩個人是什麼人,能夠到達這座山峰
之上,都是值得金維由衷地尊敬他們。

    默立了片刻,金維就開始在兩副白骨的附近,仔細地尋找起來。

    那兩個人已經死了,只剩下了骨骼,他們的身體,在這樣寒冷而空氣稍薄的高峰之
上,本來應該不會腐爛的,如果他們屍體還完整地保持的話,那麼對金維而言,要推測
他們是什麼人,可能容易得多。可是事實上,他們只剩下了骨骼。

    金維知道,這兩個人的身體,一定已經成了雪峰上特有的雪鼠的食糧。雪鼠能在積
雪之下攢行,根本沒有人能找到牠住的洞穴。不過那也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
希望能找到這兩個人的遺物,他們總不會是空手攀上這樣的高聳山峰來的,總該有點什
麼東西留下才是。

    繞著那塊大石轉了一轉,金維看不到什麼,他開始蹲下來,用手撥著積雪,希望能
發現一點什麼。

    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放明了,不多久,東方出現了一道金光,在高峰之上,可以
清楚地看到,巨大的,光芒萬丈的日輪,冉冉浮了上來,將觸目可以見到的所有的一切
,全都染成了不能逼視的金黃色,整個人像是置身在火爐之中,可是那些火,卻又是冷
的。即使對金維來說,那也是極其奇異的經歷。

    金維背對著旭日,在那兩副白骨之旁,他未曾找到任何東西。這實在是不可恩議的


    那兩個人的衣服,可能也被雪鼠咬成了碎片,而飄落下山峰去了,但是他們身上,
總還有點雪鼠不感興趣,而且破壞不了的東西,譬如說,他們要攀上這樣的高峰,鑿子
是不可少的工具,為什麼在他們的身邊,會沒有鑿子呢?

    雪鼠的鼠牙再鋒銳,也絕無法咬碎一隻鑿子的。

    金維呆立著,心中充滿了疑問,他注視著自己的影子,漸漸縮短,太陽漸漸向上移
,也就在這時,金維陡地看到,自己所站的那個石坪,有一個巨大的缺口。

    石坪本來是半圓形的,突出在峭壁之上,所以那個巨大的缺口,看起來也格外顯眼
,金維略呆了一會,移動著腳步,來到那缺口之前。他不敢離得那缺口太近,因為山上
的風勢是根本無法預料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捲來一股強風,他要是站得離那缺口太近
,就有可能被強風直捲下山峰去。

    而且,事實上,他不必離得太近,就可以看得出來,那個缺口,並不是天生的,而
是被什麼東西,以極其巨大的力量,硬撞出來的,缺口附近的石塊,還有很多裂紋,可
以想像那次撞擊力量的巨大。

    金維呆了片刻,抬頭向上看了一看,山峰上面,如果有巨大的石塊滾落下來過,就
可以造成這樣的撞擊,但是他卻無法看得到,或許鬆落的大石是來自他目力所不能及的
峰頂的,他所在的這個石坪,距離峰頂,至少還有兩千尺,以千噸計巨石如果是從峰頂
滾落下來──

    金維想到了這裏,陡地打了一個寒顫,聳立的山峰,也令他感到目眩,他連忙低下
頭來,從那個缺口處,去看峰腳下的情形。

    在陽光下,環繞著那座孤峰的大冰川,閃閃生光,看來像是一條巨大無朋的鑽石環
。在大冰川之上,當然什麼也看不到,不論是什麼東西,在落進大冰川之後,就會被冰
川吞役,再也不會被人發現了。

    金維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才離開極度繁華的世界,現在又置身在這樣荒涼的境地
之中。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球,和整個宇宙相比較,更不過是一粒微塵而已,然而
,就在這粒微塵之上,就有著如此不可思議的事。

    觸眼可及的山峰,在地球上已經聳立了多少年?不論是多少年,它的計算法,一定
是以「萬年」為單位的,而且,必然還將再聳立苦干萬年,而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時期,
不過是一萬年的百分之一,在那麼短促的光陰之中,還要勞勞碌碌,還要互相殘殺,還
要弄出各種各樣的花樣來,大抵世界上沒有比人更愚蠢的動物了吧?

    金維又轉回身來,他看到石坪上,映出羊鷹的影子,影子迅速變大,石坪上的積雪
,飛舞起來,那頭羊鷹,又停了下來。

    羊鷹停在離金維的不遠處,側著頭,用牠銳利的眼睛,望著金維。

    在那一剎間,金維的心中,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那頭羊鷹像是在問他:你發現了什
麼?

    金維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道:「什麼也沒有發現,事情太奇怪了。」

    他一面開口,一面就自己告訴自己,和羊鷹交談,實在是多餘的,就算那頭羊鷹可
以聽得懂他的話,他也無法聽得懂大鷹的回答,那個病人分明是一個人,他也無法明白
對方發出來的聲音和畫出來的符號,何況是一頭羊鷹?

    可是,金維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他一面向那頭羊鷹走去,一面仍然不斷在道:「你
一定是知道整件事發生經過,是不是?你一定知道他們的來歷?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麼死
的?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羊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了一隻腳來。

    金維嘆了一聲,明白了大鷹的意思,大鷹是要帶他離開這個石坪了,他點了點頭,
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大鷹向上騰起來,金維立時竄向前,雙手抓住了大鷹粗糙的腳
,緊緊地抓著。

    大鷹盤旋著,向下降落,不一會,就降到了原來的那個石坪之上,金維鬆開手,雙
手用力搓著,又走進了那間屋子。

    那病人的情形,看來更嚴重了,他看到了金維,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又坐不起來
,他的口中,不斷發出急促難聽的聲響來。

    金維也做著手勢,不斷道:「我看到了上面石坪上,有兩個早已死去的人,這兩個
人是你的什麼人?你們是怎麼會來到這座山峰上的?你們──」

    金維本來是不斷地在說著話的,可是他說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

    因為他感到,自己說下去,實在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他既然聽不懂對方所發出的
那種急促而尖銳的聲音是代表什麼,那麼,在對方聽來,他所說的話,也不過是一連串
毫無意義,低沉而音節不同的聲音而已。

    他停了下來,伸手去扶了扶那個人,那人的身上,依然是燙得駭人,令得金維忙不
迭縮回手來。

    金維作了個手勢,令那人躺了下來,然後,又不斷作手勢,表示他要帶那人下山去
,去找醫生,而且要借助羊鷹的力量。

    那人瞪大眼睛,望定了金維,金維全然無法知道他是不是懂自己的意思。

    但是有一點,金維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人和那頭羊鷹之間,必然有著某種
聯繫。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裏,見到了那人,也是由於那頭羊鷹的緣故,而且,建造這所
房子的,自然是那個人,但是那些圓木,必然是羊鷹從很遠的地方帶來的,在這座山峰
上,根本沒有樹木,有的只是供雪鼠咀嚼的苔蘚。

    金維也感到,要和那人互相溝通,比和那頭羊鷹講話,還要來得困難,所以,他轉
身出了屋外,羊鷹就停在屋外,金維向著牠,大聲道:「我要將這人帶下山去,要靠你
的幫忙。」

    那頭羊鷹側著頭,左爪有點不安地,在雪地上畫著,金維也不再去理會牠,自己去
作準備。

    他先在屋子周圍找尋可以供他利用的東西,結果發現了他除了利用那些獸皮之外,
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利用。

    金維用自己的獵刀,將一幅堅韌的狼皮,割成了一條條,然後,利用那些皮條,將
其餘的幾幅獸皮,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兜。

    他將那個兜,帶進了屋子裏,站在那人的旁邊,將兜放在地上,自己先躺進了皮兜
之中,然後,再站起身子,示意要那人躺進兜去。

    金維的動作,十分形像化,那人顯然明白了金維的意思,他用一種充滿了疑懼的眼
神,望定了金維,金維則神色堅決地望著他。

    那人呆了半晌,才掙扎著,向金維製成的那個皮兜,爬了過來,金維看他的行動這
樣吃力,俯身用羊皮將他的身子裹好,抱著他,放在那個皮兜之上。

    當金維抱起他來之際,只覺得他的身子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七十磅。

    將那人放在皮兜上之後,金維將皮兜拖出了屋子,一直來到了大鷹的腳下,將皮兜
的四角,紮了起來,緊緊繫在大鷹的腳上。

    羊鷹一動也不動,由得金維去安排,金維紮好了皮兜,那人的身子已經全在羊皮之
中,金維才在自己的手腕上,纏上獸皮條,紮在大鷹的另一隻腳上,然後,雙手緊抓住
了大鷹的腳。

    等到他雙手緊握了鷹腳之後,大鷹雙翅展開,一陣勁風撲面,已經騰空而起。

    這一次,那頭羊鷹飛得十分穩,滑翔著下去,和上次牠帶著金維飛上來的時候,大
不相同。

    金維早就看出,大鷹和那個人之間的關係,是羊鷹在照顧著那個人,現在看來,更
加可以證明他的推斷不錯了。

    大鷹越飛越低,在下了山峰之後,來到了離山峰下的大冰川只不過幾十呎高處,大
冰川上冰塊的反光,閃耀得令金維睜不開眼來。然後,羊鷹就維持著這個高度,一直向
前飛去。

    金維心中,本來想定的主意,是要將那人帶到鐵馬寺去的,因為附近,只有鐵馬寺
中,有最好的喇嘛醫生,而且,鐵馬寺中,有許多有學問的喇嘛,其中或者可以有一個
人,懂得那人的語言和他所寫的文字,那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是,金維卻無法通知那頭大鷹飛行的方向,他抓住了大鷹的腳,整個人懸在空中
,完全無法對大鷹發號施令,漸漸地,金維已發現,大鷹正在飛向他昨天躲避大雪的那
個山頭之上。

    大鷹的確是飛向那個山頭,不多久,金維就看到了自己的那件羊皮大衣,也看到了
自己的大半埋在雪地裏的背囊,而大鷹也在那時候,降落了下來。

    金維解開了皮條,奔過去,將羊皮大衣穿上,再背上了背囊。他本來是離開了鐵馬
寺之後入山的,如果只是他一個人的話,雖然在大雪之後,他要趕回鐵馬寺去,至多也
不過兩天的路程,可是帶著那個人,他卻全然沒有把握趕到鐵馬寺去,因為那人是一個
病人,根本無法行動。

    金維在撿回了自己的東西之後,來到了羊鷹的身邊,他發現羊鷹只用一隻腳站著,
另一隻繫著皮兜的腳,縮了起來,以避免踏在皮兜之上。

    金維將皮兜拔開了一些,看到那人緊閉著眼睛,呼吸十分急促。情形看來像是十分
嚴重。金維直起身子,拉著大鷹的翼,向著鐵馬寺的方向,指了一指,道:「往西飛去
,一直到我叫你下降。」

    大鷹側著頭,金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直向他要去的方向指著。然後,他又將自
己手腕上的皮條,繫在大鷹的腳上,再用力在大鷹的腹際,踢了一腳。

    大鷹立時又飛了起來,等到大鷹一飛上天空,金維就吁了一口氣。

    那頭羊鷹真是獨一無二的羊鷹,牠完全明白了金維的意思,牠正向金維所指的西南
方向飛出去,不但飛得穩,而且飛得十分快。

    一個一個山頭,在下面掠了過去,金維估計,照這樣速度向前飛,只要四五個小時
,就可以飛到鐵馬寺的上空了。

    雖然空中的風強勁而寒冷,但是金維還是盡可能睜大眼,望著下面,因為附在鷹腳
之上,在高空飛行,這種經歷,畢竟不是經常發生,金維想到,自己可能是有這種經歷
的第一個人。

    金維又抬頭向上看,根據太陽移動的位置,來判斷時間,等到中午時分,金維已經
可以看到下面的山拗中,有著牛隊,在空中看來,一隊隊的犁牛,就像是螞蟻一樣,再
向前飛去,他看到了在山澗行走的商隊。

    在上空看來,商隊是完全靜止不動的,商隊行進的方向,正是鐵馬寺,金維忍受著
冷風的吹襲,向前看去,他已經可以看到鐵馬寺了。

    金維並不是第一次到鐵馬寺,可是在空中看鐵馬寺,卻還是第一遭。寺院巍峨的建
築,自空中看下去,只不過是一堆灰褐色的小石塊而已。

    在鐵馬寺附近的房子,看起來,更連石塊也不是,就像是山石上的一點一點的斑跡


    鐵馬寺越來越近,終於,到了鐵馬地的上空,金維鬆開了一隻手,用力扯動著聯繫
著他的手腕和大鷹腳之間的皮條,在開始的時候,大鷹看來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
沒有多久,牠就開始下降,盤旋著,越來越低,鐵馬寺的屋頂,看來逐漸接近,終於,
大鷹落在鐵馬寺之後的一個山坡上。

    那一場大雪的範圍十分廣,鐵馬寺後的那個山坡上,全是新積的雪,大鷹一落下來
。金維就解開了後腕上的皮條,再解下皮兜,然後,雙手向上擺著,對著大鷹嗆喝著,
道:「走。走。」

    大鷹向旁,撲出了幾步,又轉過頭來,望著那個皮兜,看牠的情形,好像很不放心


    金維仍揚著手,呼喝著,再奔過去,趕著大鷹,大鷹騰著翅膀,低飛了一會,終於
,一直騰空,飛了起來,金維抬頭望著牠,只見牠盤旋著,越飛越高,漸漸地看不見了
。也就在這時候,金維聽到了人聲,他轉過頭去,看到有兩個喇嘛,向他走了過來。

    那兩個喇嘛,來到了近前,向金維合十為禮,金維還了禮,不等那兩個喇嘛發問,
就道:「我是康力克喇嘛的朋友,有要緊的事要找他。」

    鐵馬寺中的喇嘛,人數並不一定,但經常在寺中常駐的,至少有兩千個以上,喇嘛
雖是宗教的信徒,但是大喇嘛寺中,喇嘛和喇嘛之間,等級的分別,都十分嚴格,在鐵
馬寺中,有七個最高級的喇嘛,金維所說的康力克喇嘛,就是這七個為首的喇嘛中的一
個。

    那兩個喇嘛一聽得金維提起了康力克的名字,立時換上了一副極其尊敬的神色,可
是他們那種疑惑的神情,卻依然未曾消退,一個喇嘛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他一面間,一面四面看看,在四面山坡上,積雪上一點有人走過的痕跡也沒有。

    金維笑了笑,道:「我告訴你,我是從天上來的,你們是不是相信?」

    那兩個喇嘛互望了一眼,不說什麼,金維來到了皮兜前,這時,他才發現,當他和
那兩個喇嘛在說話之際,那個人已經將皮兜拉開了少許,睜大眼,望著他們。

    金維用力提起了皮兜,將那人負在背上,和那兩個喇嘛,一起向前走去,走進了鐵
馬寺的石圍牆,在一扇小門之中,走進了鐵馬寺。

    鐵馬寺的建築,十分宏偉,深邃和神秘,在鐵馬寺中,究竟有多少佛像,究竟有多
少經書,究竟寺中有多少房間,究竟有多少財產,是完全沒有人知道的,以前沒有人知
道,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

    鐵馬寺是一個極著名的地方,也是一個極其神秘的地方,常駐在寺中的喇嘛之中,
有的終生不出寺門一步,有的連自己的年齡也忘記了。有的窮一生的力,鑽研堆積如山
的經書,有的只是靜坐冥思。

    喇嘛之中,也有著各種各樣的人才,有的是妙手回春的醫生,有的能讀得通最古老
的,世上已沒有什麼人認識文字寫下的經書,有的還有著如同神話傳說中的武技,有的
甚至可以經年累月,只吃些令人難人相信的食物。

    在寺中,那一重又一重,一進又一進,一條又一條陰暗的走廊兩旁,陰暗而氣氛神
秘的房間之中,幾乎每一個角落裏,都可以遇到外間難以想像的奇事,而那一級一級被
踏得光滑了的石級上,也不知留下過多少奇異的喇嘛的腳印。

    金維是鐵馬寺的常客,從第一次起,他每一次來到鐵馬寺,一見到古老,灰黯,但
像是永恆聳立在那裏的建築,一聞到佛殿中焚燒的香,所發出的那種奇異的氣味,他總
會由心底深處,升起一股異樣的虔誠之感。

    事實上,每一個初入鐵馬寺的人,幾乎全是一樣的,這座神秘的喇嘛寺,有一股奇
異的感染力量,使得每一個人的行動,都變得緩慢而不急躁,講話的聲音,也盡量壓得
很低。

    所以,鐵馬寺中的人雖多,可是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只有悠悠的鐘聲和磐聲,清脆
的鈴聲,和幾乎不可辨認的誦經聲蕩漾在空氣中。

    金維背負那人,走了進來,經過了幾個院落,再登上幾十級石級,從一個圓拱開的
門中,走了進去,眼前就陡地黑了下來。

    金維略停了一停,那是一個殿,佛像前香煙繚繞,佛像古老而莊嚴,身上的金箔,
有的已經剝落,鑲嵌的寶石,也因為年代的久遠而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有廿個喇嘛坐
著,在低聲誦經。

    金維並沒有打擾他們,在殿旁穿了過去,又經過一條長而黝黑的長廊,在那條走廊
的兩旁,有很多間房間,全是上了鎖的,有的鎖已經生了銅青,這些房間,全是坐關的
喇嘛所住的,他們將自己禁閉在一個小空間裏,長年累月地思索,探求真理和自我。

    金維終於來到了這條走廊的盡頭,那是兩扇半閉的木門,木門重厚黝黑,金維先在
門口合十致敬,然後,慢慢推開了門,門內更黑黝,也更靜。金維才進來時,幾乎什麼
也看不見,但是這裏他也是來過的,進門之後,他反手將門掩上,貼著牆向前走了幾步
,腳尖碰到了一個蒲團,他就停了下來,他先將肩上的那人,小心地放了下來,放在那
個蒲團之上,他本來想扶起那人的身子,令他坐在蒲團上的。

    可是,當他那樣做的時候,那人卻發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聲來。

    自從進了鐵馬寺之後,那人還是第一次出聲,那一下呻吟聲,使得金維改變了主意
,任由那人躺著,然後,他自己踏前一步,在旁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這時候,
他的眼睛比較能夠適應黑暗了,他看到四壁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屋中唯一發光的
光源,是一尊較大佛像前面,發著黝紅色水光的那一簇香頭。

    就憑著那點光,金維看到了趺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喇嘛,那位喇嘛坐著,一動也不動
,就像是他就是眾多神像當中的一尊,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沒有生命的,還是生命已進到
了更高的,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

    當金維看清楚了那喇嘛之後,他不覺呆了一呆,那不是他要求來找的那位,而是一
個他以前未曾見過的。但不論那位喇嘛是誰,他能夠在鐵馬寺幾個重要的地方之一靜坐
,那定也是鐵馬寺中,品級十分高,有著特殊才能的一位。

    金維緩緩吸了一口氣,道:「有人病了,我需要幫助。」

    那喇嘛微微睜開了一下眼來,隨即又合上,用十分平淡的聲音道:「是人都會病的
。」

    金維忙又道:「這個人有點特殊,我是在那座孤峰上找到他的,他和一頭大羊鷹在
一起,他病得很厲害,希望能夠將他治好,再探討他的來歷。」

    那喇嘛又睜開眼來,金維看到他並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那個人。

    金維轉頭看去,只見那個人的上部,也露在外面,同樣勉力睜著雙眼,在望那喇嘛


    那喇嘛慢慢站了起來,道:「我是貢加喇嘛。」

    金維立時伏下身子,向貢加喇嘛行了一個至高的敬禮。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貢加喇
嘛,但是他卻也知道,鐵馬寺的貢加喇嘛,是人們心目中的活佛,他慶幸一進來就見到
了這位高僧。

    貢加喇嘛向前走來,來到了那個人的面前,在他瘦削的面上,每走前一步,他臉上
驚訝的神情,就增加一分,當他來到那人的身前之際,他緩緩伸出手來,同時俯下了身
子,在那個人的臉上,碰了一下。

    當他碰到那人的臉,即使是一個靜修了數十年的喇嘛,也無法掩飾他心中的驚駭,
他突然縮回手來,望著金維,一時之間,顯然說不出話來。

    但是這種驚惶的神態,卻是一閃即逝,他立時又轉過身來,在他剛才所坐的那只蒲
團之旁,取起一隻銅鈴,緩緩搖了幾下。

    銅鈴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門隨即推開,一個較年輕的喇嘛,走了進來。貢加喇嘛低
聲道:「去請木里喇嘛來,快。」

    那年輕的喇嘛,也陡地震動了一下,他從來也想不到,會在貢加喇嘛那樣有修養的
人口中,聽到一個「快」字的。

    他也知道事情一定極之不尋常,所以立時轉身,急急走了開去。

    貢加喇嘛在蒲團上坐了下來,又對那人看了一回,才道:「我對於醫治病人,並不
是十分在行,但是木里喇嘛一一」

    他頓了一頓,金維忙道:「是的,我知道,木里喇嘛最精醫道。」

    貢國喇嘛點了點頭,然後道:「是的,他不但能醫人的病,而且能醫各種各樣生物
的病,只要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中又有了痛苦的話,他都能解除他們的痛苦。」

    金維呆了一呆,貢加活佛的話,聽來是全然沒有意義的,但是仔細一想,金維想到
了他話中的深意,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然後道:「你……你是說,他不是
人?」

    貢加喇嘛的聲音,已完全平靜下來,他道:「我沒有這樣說,可是,你見過這樣的
人麼?」

    金維回答不上來,他並不單是一個在山區活動的獵人,他到過很多地方,見到過很
多很多種人,可是,他的確未曾見過這樣的人。

    屋中靜了下來,不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門推開,木里喇嘛走了進來
,貢加喇嘛立時站起來,兩人一起到了那人身前,交談著。

    他們談的聲音很低,講得又很急促,用的又是一種特殊的,自梵文演變出來的語言
,所以金維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麼。

    然後,金維就看到貢加喇嘛,抱著了那個人,而木里喇嘛則伸手進去,用雙手撫摸
著那人的身子。

    金維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木里喇嘛的雙手,碰到那個人的身子之際,他臉上的那種
驚訝的神色。

    木里喇嘛的神色,接著變得十分嚴肅,他雙手不斷在那人身上撫摸著,又和貢加喇
嘛低聲交談著,貢加喇嘛不住點著頭。

    木里喇嘛的雙手,縮了回來,向金維望了一眼,道:「這——人是你帶來的?」

    他好像是想了一想,才稱那個人是「人」的。

    金維道:「是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木里喇嘛沒有直接回答金維的話,道:「我想你將他完全交給我,他是你的朋友?


    金維道:「不是朋友,事實上,我是完全不認識他,只不過是頭羊鷹帶著我去見他
的。」

    木里喇嘛呆了一呆,才道:「那麼你是不是放心將他完全交給我?」

    金維道﹔「當然放心,不然,我也不會將他帶到鐵馬寺來了。」

    木里喇嘛點了點頭,伸出雙手,在貢加喇嘛手中,將那人接了過來。

    在經過了木里喇嘛的全身按撫之後,好人的神色,像是平靜了許多,閉著眼,看來
已經睡著了。

    木里喇嘛抱著那人,來到門口,又轉過頭來,道:「你說的那頭鷹在什麼地方?」

    金維道:「不知道,說起來你們或者不相信,是那頭鷹將我由孤峰帶來的,在天上
飛著,來到這裏的。」

    貢加喇嘛笑了起來,道:「我們相信一切事。」

    木里喇嘛沒有說什麼,走了出去,金維當然不會不放心,他知道,木里喇嘛的經房
之中,有著最古老神奇的醫書,也有著最難搜集得到的藥材,一定能夠治好那人的病的


    貢加喇嘛又一動不動地坐了下來,金維也靜坐了片刻,才悄悄地離開,當他又走出
了那條走廊之後,他又轉了幾個折,來到了另一座閣上。

    那座閣是鐵馬寺中,一個十分奇特的地方,住在這裏的主要人物,並不是喇嘛,而
是一種被人尊稱為「智者」的特殊人物。

    「智者」,自然是具有大智慧的聰明人。

    這些智者,自然都是有著高深學問的人,他們在鐵馬寺中。一面幫助已有高深學問
的喇嘛研究學問,另一方面也訓練對學問有強烈要求的年輕喇嘛,這地方,有點像大學
中的研究院。

    「智者」大多數來自印度和西藏,但也有的來自世界各地,金維知道,海烈根先生
至少也在鐵馬寺中,當了三年的「智者」。

    登上了石級,進了智者集中的大堂之中,又是另外一種氣氛。

    智者通常都在這個大堂中,各自研究各自的學問,大堂的四周圍全是各種各樣的書
,每個智者面前的桌上,地上,也全是書,除了翻書的聲音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音。有
的古老的經書,不知已有多少年代了,小心揭開封面的木板之際,抄寫經書的羊皮紙,
又黃又脆,要是不小心,就會完全碎散開來。

    金維進來之後,略停了一停,走向一個滿腮花白鬍子的智者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道
:「我想知道,人是不是能和鷹互通心靈?」

    那智者抬頭,望了金維一眼,他的回答,聲音也十分之低,他道:「什麼鷹?」

    金維道:「羊鷹,一頭獨來獨往,鷹巢在孤峰上的大羊鷹。」

    那智者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問題了,過十天你再來,我希望能給你答案。


    金維點了點頭,又走向另一個智者,在他身後站了片刻,直到那智者抄寫的工作,
略停了一停,他才道:「我想知道,世上是不是還有像人但不是人的生物?」

    那智者十分瘦削,頭髮全禿光了,他聽了金維那個奇異的問題,連眼皮也沒有抬一
下,就反問道:「你問的是那一個世上。」

    金維怔了一怔,他無法回答這個反問,只好也問道:「有很多『世上』?」

    那智者直了直身子,道:「是的,很多,每一個的心中都有,心外有,再外面還有
,除了自己之外,我們無法知道其他,而我們簡直連自己也不知道。」

    金維躬身而退,他不認為那智者的話不著邊際,只認自己找錯了對象。那智者研究
的學問,並不是他極想知道的那一種。

    金維抬起頭來,正當他在猶豫應該再向哪一個智者發問之際,看到一位智者正在向
他招手。

    那智者雖然也和其他智者一樣,穿著寬大的,灰白色的長袍,但是金髮碧眼,一看
就知道是一個西方人,而且金維還覺得他很面善。

    金維忙向他走了過去,那智者也離座而起,兩人都不說什麼,一直來到了一間小房
間中,那智者才道:「還記得我麼?我們曾在漢堡的一個集會中見過,那時,你和我們
的名譽院長,海烈根先生在一起。」

    金維陡地想了起來,握著對方的手,道:「你好,尼達教授。你的傳心術研究——


    尼達教授搖了搖頭,道:「自從來到這裏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所作的研究,只是小
學生的遊戲,這裏有著對傳心術極其高深的學問的記載,唉,我想我的時間,是無論如
何不夠用的了。」

    金維明白尼達教授的意思,面對著浩瀚如海的學問,一個人的生命,實在是太短促
了。

    尼達教授望著金維,道:「你心中有一個奇怪的問題,是不是?」

    金維也並不奇怪對方猜中了他的心事,事實上,尼達教授早就是西方研究傳心術學
者中的權威人物,他來到了這裏之後,自然更有進展。

    當金維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心中陡地一動。

    他還未講出他想到的事來,尼達教授又笑著道:「你是在想,我能不能給你幫助,
解決這個奇怪的問題,是不是?」

    金維高興地道:「你真了不起,教授,告訴我,我和你之間,可以發展傳心術,那
是基於什麼?」

    尼達教授道:「是基於我們有共同的思想。我可以用感覺來明白你的思想,而並不
是通過言語,自然,語言本身也是一種感覺,但是那種感覺太強烈了,我研究的是一種
極微弱的感覺。」

    金維有點興奮,道:「有一個人,他說的話,我完全不懂,我相信你也不懂,他寫
的字,你也不懂,但是他能用簡單的圖畫,表示他心中所想的事,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傳心術有用麼?」

    尼達教授想了一會,道:「當然是有用的,我可以通過傳心術,明白他的心意。」

    金維由衷地道:「那太好了。」

    尼達教授道:「這人是誰?」

    金維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他現在病得很重,木里喇嘛在照顧他。」

    金維略頓一頓,接著,便將他遇到那個人的經過,向尼達教授詳細說了一遍。

    尼達教授用心聽著,極其高興,道:「你做的手勢,他是不是明白?」

    金維皺著眉,道:「他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

    尼達教授說:「那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一個這樣的人,來試驗我的傳心術,我這就
去見木里喇嘛,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間裏。」

    金維也感到很高興,因為尼達教授的傳心術如果有用的話,那就等於可以和那人作
簡單的交談,通過簡單的交談,他就可以知道那人如何會在那座孤峰之上,和一頭羊鷹
在一起。

    金維和尼達教授一起離開那間房間,繞過了很多建築物,走過了很多石級和走廊。

    在來到木里喇嘛的經房前時,卻被一個喇嘛阻住了去路。

    那喇嘛道:「木里喇嘛吩咐過,他有極重要的事,任何人不准打擾他。」

    金維忙道:「我知道他在忙什麼,他在替一個人治病,這位智者,對木里喇嘛的工
作,很有幫助,請你去通知他一聲。」

    那喇嘛仍然搖著頭,道:「你們來遲了,木里喇嘛帶著他的病人,進了經房,經房
已經鎖了起來,不是他自己將門打開,誰也不能進去。」

    金維和尼達互望一眼,寺中的情形,他們當然是知道的,在這樣的情形下,的確是
完全沒有辦法可想的了。金維顯得很失望,反倒是尼達安慰他道:「不論那人病得多重
,木里喇嘛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到那時候再說,也不算晚。」

    尼達和金維離開,在一個叉路口分了手,金維先來尼達的住處,在蓆墊躺了下來。

    金維在鐵馬寺住了下來,每天好幾次,到木里喇嘛的經房去打聽消息,可是一連七
天,木里喇嘛的經房,始終鎖著。

    一直到了第七天的黃昏,金維正在寺中那院子中踱著步,突然聽到一下又一下的鐘
聲,傳了出來,鐘聲是從木里喇嘛經房那邊傳過來的,這種沉重的鐘聲,是表示寺中有
一個重要的人物死亡了。

    鐘聲才響至第三下,金維已經急步向木里喇嘛的經房走去,一路上,見到很多拿著
法器的喇嘛,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金維越過了那些喇嘛,一直來到了木里喇嘛經房前的院子中,有幾個人已早他而在
,智者中的尼達教授也在,貢加喇嘛則才從經房中走出來,沉緩地宣布,木里喇嘛歸西
了。

    圍在經房門口的所有喇嘛,都不約而同,響起了「啊」的一聲。那「啊」的一聲,
只不過是表示他們心中的詫異,因為木里喇嘛看來是不應該去得那麼早的。

    然而,常年累月浸沉在佛法中的人,對於死亡,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哀傷的,有的只
是那麼一絲淡淡的哀思:人是總要死亡的,今天木里喇嘛去了,明天可能輪到了別人,
後天可能輪到自己的,生命是那麼虛幻,短促而不可留,那還是為生命以外的事,多化
點功夫吧。

    於是,在那一個低低的驚嘆聲之後,就傳出了一個誦經聲和敲打著手中法器的聲響
,在誦經聲中,死亡登時變得完全沒有悲哀的氣氛了,人人都覺得那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在誦經的人,人人想著的,都是超越了死亡的那種異樣的寧靜。

    聚集在木里喇嘛經房前的喇嘛越來越多,後來的喇嘛根本連問都不問發生過什麼事
,只是立即參加了誦經的行列,而貢加喇嘛也盤腿坐了下來,單手合十,一手緩緩地數
著念珠。

    在一片誦經聲中,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只有金維的心中,絕不平靜,他想大聲地
問貢加喇嘛,木里喇嘛是怎麼死的,可是他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貢加喇嘛是不會
回答他任何問題的。

    為了追憶木里喇嘛,金維雖然沒有誦經,他也低下了頭,默思了一會。

    然後,他站了起來,緩緩走向木里喇嘛的經房。

    木里喇嘛的遺體,一定還在他的經房內,這種誦經的儀式,可能會連續好幾天,然
後,木里喇嘛的遺體才會被焚化,而鐵馬寺中,又會多了一座舍利塔,白色的,有著古
怪的圓頂的塔,用來儲放木里喇嘛的舍利子。

    金維那時,走向經房的目的,倒不是為了想瞻仰一下木里喇嘛的遺體,而是他的心
中,充滿了疑問。

    木里喇嘛何以會猝然死亡的?是不是和自己帶來的那個怪人有關?如果是有關的話
,那麼,這個怪人,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木里喇嘛死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可以醫治
他的病了呢?

    在一片誦經聲中,金維緩緩向前走著,而在經過貢加喇嘛的身邊之際,他停了停。

    金維之所以停了停,是想貢加喇嘛或者會有所表示,會阻止他進入經房,但是貢加
喇嘛卻完全沒有這樣的表示,只是專心在誦經。

    金維繼續向前走,經房的門虛掩著,金維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和所有喇嘛的經房一樣,房中的光線十分黑暗,大約黑暗的環境之中,特別可以體
驗到生命的秘奧之故。木里喇嘛的經房,所不同的是,除了藏香燃燒之際,所發出的種
種特殊的氣味之外,還有濃烈的藥味,那是各種各樣的藥,混合起來的一種氣味。

    金維進門之後,略停了片刻,他的眼睛,比較可以適應黑暗之際,他看到了木里喇
嘛。

    木里喇嘛盤腿坐著,閉著眼,雙手放在膝上,看來和外面的那些喇嘛,並沒有什麼
不同,但是,他的生命已在他身體內消失了,或許他的生命,已進入了另一個更高的境
界,但他已經是一個死人,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木里喇嘛的身上,披著一件紅,黃兩色的袈裟,那種袈裟,只是最高的喇嘛才有資
格穿,而且只有在最隆重的儀式中才穿,當金維看到木里喇嘛穿這種袈裟之際,他又不
禁呆了一呆。

    那是木里喇嘛死後,貢加喇嘛替他穿上去的嗎?看來不像,因為袈裟在木里喇嘛的
身上,一點沒有勉強的味道,那顯然是木里喇嘛自己穿上去的。

    木里喇嘛為什麼要穿上只有在隆重儀式中才穿的袈裟呢?難道他自己預知自己的死
亡?

    金維一面想著,一面來到了他的身前,忍不住伸手在木里喇嘛的鼻端探了一探,木
里喇嘛不但沒有了鼻息,連鼻尖也是冰涼的。

    金維吸了一口氣,再向經房其餘的地方看去,經房的四壁和地上,全是各種各樣的
經書和醫書,另外有許許多多,或放在竹筒中,或放在木箱中,或放在錫罐,瓷罐中的
種種藥材。

    在一角,有一隻小炭藥爐,爐中還有著暗紅色,快將燃盡的木炭,火爐旁,是一張
小几,小几上有著藥罐和一隻瓷碗。

    金維來到了几前,向那隻碗看了一眼,碗中還有一小碗熬好了的藥,金維並沒有特
意去嗅那種藥,可是一股極其辛辣的氣味,已經衝鼻而來。

    然後,金維看到了那幾張羊皮,羊皮顯得很凌亂,那怪人,卻不在羊皮上。

    金維怔了一怔,那怪人不在,他到哪裏去了?

    金維四面看看,這時候,他的眼睛已經完全可以適應經房中的黑暗了。

    他可以看到經房中每一個角落的情形,可是,他看不到那人。

    那怪人不見了。

    這實在是出乎金維意外之極的事。木里喇嘛關起了經房的門,是為了替那怪人醫病
,可是,現在木里喇嘛死了,那怪人卻不見了。

    金維的心中,極之疑惑,他提起了那兩塊羊皮來,羊皮上除了腥羶的味道之外,還
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就是碗中那種藥液的味道。

    那可能是木里喇嘛在餵那人吃藥時,那怪人掙扎反抗,濺瀉了藥汁所造成的,那麼
,會不會是那怪人的行動,導致木里喇嘛死亡呢?

    金維想到這裏,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金維知道自己不能再在經房中得到什麼了,他退出去,經過木里喇嘛身邊的時候,
他向已死的木里喇嘛看了一眼,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歉疚之意。

    他不知道木里喇嘛是為什麼而死的,但是木里喇嘛之死,必然和他帶來的那個怪人
有關,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他在木里喇嘛的遺體前,呆立了片刻。

    經房內更黑了,而當他拉開門,來到外面時,天色也已經黑下來了。

    大約有近百個喇嘛,圍坐在經房之前,還在誦著經,十個小喇嘛,在各個誦經的喇
嘛之前,插上香,一眼看去,暮色濃黑,一點一點的香頭,映著嚴肅的,看不到任何表
情變化的臉。

    金維來到了貢加喇嘛的身邊,也盤腿坐了下來,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問道:「木
里喇嘛是怎麼死的?」

    貢加喇嘛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自顧自低聲誦著經。

    而就在金維以為他得不到回答之際,才聽得貢加喇嘛道:「死亡是最神秘的事,沒
有人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金維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所需要的是切切實實的答案,而不是死亡哲學上的答案,
可是貢加喇嘛的答案,卻來得如此之玄。

    金維等了片刻,又問道:「我帶來的那個人呢?」

    貢加喇嘛搖著頭,道:「別再問他了,相信我,這個人,比死亡更神秘。」

    金維陡地呆了一呆,他不知道貢加喇嘛這樣說,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接著又問了幾
個問題,貢加喇嘛卻沒有再回答他。

    金維的心中,充滿了納罕,他站起來,看到一行穿著寬大白袍的智者,緩緩走了過
來。那幾個智者,在誦經的喇嘛後面,停了下來,卻低下了頭,表示他們對離開人世的
木里喇嘛的追悼。

    金維苦笑了一下,他想到,在鐵馬寺中的智者,或許可以回答一切問題,但是有一
個問題,他們是一定沒有法子回答,那就是:什麼是死亡呢?木里喇嘛的身體,仍然好
好地在經房中,可是他卻死了,他的身體少了什麼哩?什麼也沒有少,只是少了生命,
但生命是多麼抽象,看不見,摸不到。說去就去,永遠追不回來。

    金維看到尼達也在智者的行列之中,他慢慢地走了過去。來到了尼達的背後。

    尼達轉過頭來,道:「木里喇嘛死了,那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

    金維對這一點,也有同感,他只是苦笑著,沒說話。

    尼達向木里喇嘛的經房,指了一指,道:「你說的那個人,病好了沒有?」

    金維又苦笑了一下,這一下,他的笑容更加苦澀道:「我不知道,他不在,不見了
。」

    尼達震動了一下,望著金維,金維也望著他。

    在一剎那間,他們兩個人的心中,所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但是他們想到的事,實
在太可怕了,所以他們都沒有立即講出來。

    為了怕他們的談話,打擾了其他的人,所以他們都走了開去,走開了十幾步之後,
尼達才開口問道﹔「那個人,照你說,他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會不會是他害死了木里喇
嘛?照你看──」

    這正是剛才他們兩人同時想到的事,金維的聲音有點發啞,道:「我不知道,他不
見了。如果──是他幹的,那一定得把他找來,他可能再害別的人。」

    尼達向前去,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在黑暗中看來,一幢接著一幢的建築物,更顯
得幽邃而神秘,尼達搖了搖頭,道:「如果他躲起來了,根本沒有法子找到他。」

    金維像是沒有聽到尼達的話,只是自言自語地道:「不過,他為什麼要害死木里喇
嘛呢?我相信這七天來,木里喇嘛一定是在替他悉心治病。」

    尼達又搖頭,在他的心中,同樣沒有答案。

    金維和尼達來到了他們的房間內,兩個人的心頭都很沉重,其實誰都不想說話,不
過為了不想這種氣氛加重他們心頭的壓力,所以他們找著話來說,討論了好久尼達研究
的課題傳心術,然後,尼達嘆了一聲,道:「要是能找到那個人,對於我的研究,一定
會有很大的突破。」

    接著,又靜了下來,在幾乎完全的寂靜中,他們都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在
他們的房門前停止,過了片刻,尼達說道:「請進來。」

    隨著尼達的話,門緩緩地推了開來,本來幾乎靜止的燭火,閃動了一下,他們都看
到,進來的是貢加喇嘛。貢加喇嘛進來之後,反手關上了門。臉色很沉重,來到尼達和
金維的身前,坐了下來。

    貢加喇嘛的神情,看來很疲乏,好像很不想說話,但是他這時候來到,當然不是想
來和尼達和金維靜坐,所以兩人等著,等他開口。

    過了一會,貢加喇嘛才道:「今天,太陽西斜,已經快碰到山頂的時候──」

    貢加喇嘛一開始說話,金維就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知道貢加喇嘛所說的,一定和木
里喇嘛的死亡有關,也和那個怪人有關。

    尤其是貢加喇嘛一開始就說出時間,太陽碰到山頂,那是黃昏的開始,而木里喇嘛
的喪鐘,正是黃昏時分響起來的。

    貢加喇嘛繼續道:「兩個小喇嘛過來對我說,他們聽到,在木里喇嘛的經房中,有
一種奇怪的聲音,傳了出來,由於經房鎖著,而且木里喇嘛吩咐過,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所以他們不敢擅入,只是在經房門外,問了幾聲,得不到回答,而那種怪聲,則越來
越甚,所以他們才來請我作主。」

    金維趁貢加喇嘛頓了一頓之際,問道:「怪聲?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

    貢加喇嘛伸手,在臉上重重撫了一下,道:「那兩個小喇嘛說不上那是什麼聲音,
自然是因為他們從來也未曾聽過那種聲音的緣故。事實上,我也聽到了那種怪聲音,我
也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金維道:「至少,它像是什麼聲音?」

    貢加喇嘛道:「像是母牛在生育小牛時所發出的那種哞叫聲,不過高昂和急促得多
。」

    金維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他感到一股寒意,他是記得那種聲音的。

    那種聲音,貢加喇嘛可說是形容得十分貼切,的確像是犁牛在生育小牛時的那種哞
叫聲,痛苦而惶惑,完全無依無靠的一種呼喚,金維記得很清楚,那種聲音,就是孤峰
上那個和大鷹為伴的人,所發出的聲音,那是他「說話」的聲音。

    金維震動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貢加喇嘛繼續道:「我是在接了小喇嘛的報告之後,來木里喇嘛的經房之外,聽到
這種聲音的,那種聲音,不斷自經房中傳出來,奇怪的是,這種聲音,好像是由兩個人
發出來的,其中一個雖然聽來很怪,但很顯然是在刻意模仿著的,而且,我也立即聽出
,那是木里喇嘛,在模仿那種古怪的聲音,我想,木里喇嘛繼續能發出這種聲音,他當
然不會有什麼事,但是由於他關閉經房,已經有七天之久,我總是有點不放心,所以我
就敲打著經房的門──那是小喇嘛所不敢做的事。」

    貢加喇嘛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而且,現出了極難過的神色來。

    這時候,貢加喇嘛並沒開口,但是在一旁的尼達,卻明顯地已「感到」他說了些什
麼,所以他道:「貢加喇嘛,你不必難過,我相信整件事故中,你並沒有做錯了任何事
。」

    貢加喇嘛喃喃地道:「我不敢說我沒有做錯事,我敲了經房的門,我是準備隔著門
,問一問木里喇嘛,是不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普通的喇嘛不敢在這樣的情形之
下敲經房的門,如果他聽到了敲門聲,一定可以知道,是地位和他相等的喇嘛在門外,
他一定會回答的,可是,在我敲了門之後,經房中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正當我不知
發生了什麼事之際,我聽到了木里喇嘛的一下高叫聲,那是一種在極意外的情形之下,
才會發出來的叫聲,我立時用力拍著門,再大力撞著門,將門拉了開來。」

    貢加喇嘛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這種緊張的情形,是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有修養的喇嘛
身上的,由此可知,貢加喇嘛拉開了經房門之後,一定看到了極可怕的事。

    而就在貢加喇嘛喘著氣,暫停敘述之際,擅長傳心術的尼達教授又喃喃地道:「鎮
定一點,不論事情多麼可怕,都過去了。」

    貢加喇嘛苦笑了一下,道:「門才拉開,由於經房中相當黑,簡直什麼也看不到,
但是極短的時間,我就可以看到經房中的情形了,首先,我看到木里喇嘛披著紅黃相間
,只有隆重儀式中才使用的袈裟──」

    金維也進過經房,看過木里喇嘛的遺體,他也看到木里喇嘛是披著那種袈裟的,而
且斷定木里喇嘛是生前就披上了那種袈裟的。如今貢加喇嘛的話,證明他的推斷不錯,
可是貢加喇嘛接下來說的,和他看到的不同,貢加喇嘛略停了一停,又道:「他站著,
他的臉上,現出一股極古怪的神情來——」

    金維忙道:「站著?當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是趺坐著的。」

    貢加喇嘛道:「是的,他後來坐了下來,在我進去之後不久,他看了我一眼,神情
仍然是那麼古怪,而且,泛著一種難以解釋的笑容,那種笑容,好像表示他和我之間,
忽然有了很大的距離,他是高高在上,得到了一切的主宰,而我則是正在追求他所得到
的東西,但是絕無希望得到的可憐蟲。」

    貢加喇嘛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接著,他就趺坐下來,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放
在胸前,除了食指之外,其餘的手指都微微彎曲著,掌緣向著外,直伸的食指,指著上
面。」

    金維和尼達,都知道貢加喇嘛這樣詳細敘述木里喇嘛坐下來之後,手的姿勢的原因
,這實在是十分重要的一點,因為那種手勢,正是喇嘛教黃教的始祖宗喀巴坐化時的手
勢,根據宗喀巴的大弟子解釋,宗喀巴的這種手勢,是表示他在臨坐化之前,已參透了
天地間的造化和秘奧,明白了亙古以來,至高無上的道理。

    木里喇嘛的地位自然十分崇高,他的全銜,應該是「扎薩大喇嘛」,但不論他的地
位多麼尊貴,臨死之前,用了和宗喀巴同一手勢,那是一種僭越,是自擬和宗喀巴有了
同樣的地位。

    貢加喇嘛停了片刻,向著金維,又道:「在你看到他遺體的時候,他雙手都放在膝
上,是不是?」

    金維點頭道:「是的,是你──」

    貢加喇嘛道:「是我將他的手放下來的,不過,那是我看到了那個人,和那個人走
了之後的事,因為我不知道何以木里喇嘛要這樣做,也不想有人看到他那樣子。」

    金維道:「那人,你那時還見到那人?」

    貢加喇嘛的面肉扭動了幾下,道:「是的,我見到了那人,那人就站在我的面前,
站著,身上披著一張羊皮,他站立著,我才發現他的形狀是這樣古怪,當他躺著的時候
,他的頭很大,但並不特出,他站著,就叫人不相信那麼小的身體,可以支持那樣大的
頭,他的雙眼中,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望定了我,我的心立時急速地跳起來──」

    金維失聲叫了起來,道:「催眠術。」

    貢加喇嘛忙道:「不過,我的神智,極度清醒,不但清醒,而且空靈,我感到我的
智能,在剎那之間,變得可以容納更多的東西,比以前,比我的過去的一生之中,多得
多,多很多。」

    尼達站了起來,不知道是由於驚駭還是激動興奮,他的聲音發著顫,說道:「這是
最奇妙的傳心術,將自己的思想,傳給對方。」

    金維和貢加喇嘛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尼達,尼達教授可能是由於太激動了,以致他
的雙眼之中,發射著一種奇妙的光采,而且不斷地揮著手,他又道:「那正是我畢生在
研究的課題,原來那真的是存在的,那人會這種高深的傳心術。」

    尼達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又道:「貢加喇嘛,求求你,請將當時的情形,詳
細講給我聽。」

    貢加喇嘛作了一個手勢,像是叫尼達鎮定下來,然後,他才道:「我本來就準備將
一切的經過,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的。」

    極度興奮狀態下的尼達,看來還不願意坐下來,金維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服,他
才坐了下來。

    貢加喇嘛停了片刻,才道:「那時候,我的思想十分奇怪,想到了很多我以前絕未
想到,而且根本不應該去想的事,我像是在我原來的記憶之外,有了新的記憶,我想到
我自己根本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這實在是很奇妙的,我根本沒有去過的地方,卻在
我的『記憶』之中出現,這真是極奇妙的事——」

    尼達喃喃地道:「那不是你的回憶,貢加喇嘛,那是他的記憶,他將他的回憶給了
你。天,他是用什麼方法做到這一點的呢?」

    貢加喇嘛苦笑了一下,道:「我倒不關心這一點,使我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將他
的回憶給我?」

    金維吸了一口氣,道:「當然,那是他要通過你來講給其他的人聽。因為我們不懂
他所發出的聲音的意義,是以他才必須這樣做。」

    尼達又道:「快說,快說,那些不屬於你的經歷的回憶,究竟是什麼?」

    貢加喇嘛皺了皺眉,說道:「很難說,當他在望著我的時候,他的雙眼之中,射出
一種奇異的光采,而在那時候,我也完全不想動,接著,我忽然感到,我曾經到過一個
陌生的地方──」

    尼達有點迫不及待地插口道:「那是什麼地方?」

    貢加喇嘛道:「我實在說不上來,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陌生得我決無法想像,也沒有在任何的經典書籍上看到過,那地方的太陽,又大,又
有稜角,發出高度的熱,當我才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以為我自己一定要熱死了,我全
身都在冒汗,那地方真怪,我除了感受到強烈的太陽光之外,簡直什麼也看不到,光芒
和熱力,占據了一切──」

    尼達和金維兩人,互望了一眼,貢加喇嘛說得很詳細,但是卻十分抽象,無法在他
的敘述之中,去猜度那究竟是什麼地方。

    接著,貢加喇嘛又道:「正當我無法忍受那種過量的光和熱之際,忽然情形又變了
,變得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無盡頭的黑暗,可是,那又不是絕對的黑暗,在黑暗之中
,我還可以看到一點很遙遠的東西。」

    金維道:「那些遙遠的東西是什麼?」

    貢加喇嘛的眉心打著結,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是一種奇形怪狀
的東西,有的很近,有的很遠,好像在移動,又好似是靜止的,總之,我是感到它們的
存在的,可是不知道是什麼。」

    金維和尼達兩人都不出聲,貢加喇嘛有點抱歉地笑著,道:「真對不起,我不能使
你們確切地明白我究竟感到了什麼。」

    尼達道:「已經很好了,接著呢?」

    貢加喇嘛道:「接著,更奇怪了,是一下極其激烈的震動和撞擊,我的感覺,但是
從極高的經壇上,忽然倒栽了下來一樣,當時,我真正感覺到了震動,我甚至要一連後
退好幾步,扶住了牆,才能站定我的身子,我以為那是對方,在施展什麼法術在害我,
當我退到牆邊時,我順手抓起了一隻銅香爐,就向那人拋了過去──」

    貢加喇嘛說到這裏,尼達陡地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極其灰白,看他的神態,好像是
什麼巨大的災禍,已經來臨了一樣。

    金維也吃了一驚,因為根據貢加喇嘛的敘述,那人好像正在使貢加喇嘛明白他的一
切,但是貢加喇嘛卻向他拋出了一隻銅香爐。

    貢加喇嘛自己在喘著氣,他喃喃地道:「我自己知道我做錯了,可是在當時的憎形
下,多半在沒有選擇,木里喇嘛死了,而我又受到了這種巨大的震盪,我──實在沒有
時間去想一想。」

    貢加喇嘛在那樣說的時候,臉上現出了十分難過的神色來,在剎那之間,他的臉上
,像是充滿了皺紋,他又用自己的手,在臉上重重地撫過。

    金維忙道:「你沒有做錯什麼,在那情形之下,你必須保護自己。」

    尼達教授卻搖著頭,道:「你錯了,貢加喇嘛其實根本不需要保護自己,那人絕沒
有害人的意思。」

    金維不同意,道:「木里喇嘛死了,而貢加喇嘛又忽然遭到了極度猛烈的震盪。」

    尼達道:「木里喇嘛為什麼會死我不知道,可是貢加喇嘛受到的震蕩。實際上只不
過是那人在告訴貢加喇嘛,說他的生命之中,有過一次這樣的震盪,那次大震盪,在那
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一件極其悲痛,難以忘記的可怕經歷,所以,他在使用傳心術告訴
對方之際,對方會感受到那種震蕩,事實上,貢加喇嘛感到震蕩,一定不及那人當時身
受的萬份之一。」

    貢加喇嘛苦笑著,道:「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金維道:「那依然不是你的錯。」

    尼達解釋道:「我並不是在責怪什麼人有了錯誤,我只是可惜,在貢加喇嘛拋出了
那隻銅香爐之後,世界上最精彩的傳心術,一定中止了。」

    貢加喇嘛嚥下了一口口水,道:「是的,我用力拋出了那隻銅香爐,那人發出了一
下極其難聽的吼叫聲,他似乎並沒有保護他自己的力量,他甚至未曾閃避,那銅香爐撞
在他的身上,他又發出了一下吼叫聲,轉身,就向窗口撲了過去,他的四肢雖然短小,
但是行動卻十分快,等我定過神來時,他已經翻過窗子,離開了經房,而我也來到窗口
時,也已經不見了。」

    尼達輕輕嘆了一聲,說道:「他到那裏去了呢?」

    貢加喇嘛搖了搖頭,道:「我想,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

    他講完了這句話,站了起來,向金維及尼達兩人望了一眼,又道:「我希望兩位別
將我講的話轉述出去,我也不會再對人講,在鐵馬寺中,這究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而
我也不想有人像木里喇嘛那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希望你們明白。」

    金維和尼達兩人點著頭,貢加喇嘛走了出去,在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之後,房中很
靜,只有快燃完了的蠟燭,燭蕊發出輕微的「拍拍」聲來。

    過了很久,尼達才喃喃地道:「他究竟到了那裏去了呢?金維,你可有什麼意見?


    金維攤了攤手,道:「如果他還能見到那頭大鷹,大鷹會將他帶回那座孤峰去。不
過,就算你能再見過他,又有什麼用處?」

    尼達提高了聲音,道:「太有用了,我相信,貢加喇嘛所『感』到的,是那個奇異
的人的自述。」

    金維呆了一呆,道:「自述?我不覺得那是什麼自述,貢加喇嘛所講的,奇怪得無
法將之串連起來。」

    尼達來回踱了幾步,道:「我可以將之串連起來。」

    金維用一種不相信的神色望了望尼達,然後搖了搖頭,道:「除非加進你自己的想
像,不然,是無法連結起來的,我和你一樣,我們一起聽到了貢加喇嘛的敘述,他所講
的,根本只是一些零星的感覺。」

    厄達教授的態度很固執,道:「我可以將之連結起來,你別打斷我的話頭。」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來加強他說話的語氣,金維攤了攤手,並沒有說什麼。

    尼達道:「首先,我們要明白,貢加喇嘛說他感到的那些『感覺』,事實上,是那
個人,通過一種奇妙的傳心術,在向貢加喇嘛述及他自己的一切。」

    金維點著頭,低聲說道:「這一點,我同意。」

    尼達道:「那就行了,首先,貢加喇嘛感到的,是個極其陌生的地方,那地方,貢
加喇嘛是感到真正的陌生,並不單止是他沒有到過,而那是他所說範圍以外的地方。你
明白了麼?」

    金維皺著眉,尼達忙又道:「譬如說,他沒有到過沙漠,可是你可以從書本,圖片
上,知道沙漠是怎麼一回事,那麼,沙漠對你來說,就不是真正陌生的地方了。」

    金維揚了揚手,表示他有話非說不可,尼達的神情,就像是一個權威的教授,面對
著一個學生一樣,點了點頭,金維道:「那樣,好像不怎麼可能吧?貢加喇嘛的學識,
你我都是知道的,他可以說是博覽群書,他的一生都是以書為伴的。」

    尼達道:「所以我說,那是一個真正陌生的地方,也就是那人所來的地方。」

    金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感到了一陣極度的神秘,那種神秘,甚至使他感到一股寒
意。

    尼達望著金維,金維皺著眉頭,尼達嘆息了一聲,又重覆著說道:「那是一個真正
陌生的地方。」

    金維想了片刻,道:「好,你算真有那麼一個地方,是那個人的故鄉,那又怎麼樣
?」

    尼達道:「那麼,接下來貢加喇嘛的感覺,就是那人到達那座孤峰的過程,那一定
是一個極其慢長的旅程,而且全在黑暗之中進行,我無法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旅程,
貢加喇嘛也不能。因為這種旅程,對我們來說,也是極其陌生的。」

    金維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語,道:「貢加喇嘛提到,有很多奇形怪狀的閃光
體,你以為那是──」

    尼達苦笑了一下,道:「如果我說,那是天空中無數的星,你一定會反對,是不是
?」

    金維立時苦笑了一下,不住伸手在面前拂著,像是想拂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噩夢一
樣。

    尼達接著道:「再接下來的,便是那一下震蕩了,那一下震蕩是如此之強烈,在那
人的生命之中,一定占據了極其重要的部份,不然,貢加喇嘛也不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了,只可惜貢加喇嘛向那人拋出了銅香爐,那人受到了襲擊,逃走了。」

    金維吞了一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貢加喇嘛沉得住氣,那麼,那個人會
繼續將他自己的一切,講給貢加喇嘛聽?」

    尼達大聲道:「當然是──」

    他頓了一頓,又道:「現在我要去繼續,我要去找那個人,和他互相以傳心術通話
。」

    金維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尼達用手直指著金維,道:「是你說的,他一定會回到那座孤峰上去。」

    金維苦笑著,道:「那座孤峰是無法攀登的,我試過,絕對沒有可能。」

    尼達斜眨著金維,道:「可是你上去過,是不是?」

    金維笑笑道:「我能夠上去,是因為那頭大鷹──」

    尼達立時打斷了金維的話,道:「你能遇到那頭大鷹,我也能遇到,我明天一早就
動身,我並不要求你和我一起去。」

    金維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我要回葉格狼湖畔的家鄉去,我們可以一起走。」

    尼達伸手在金維的肩上拍了拍,兩人一起躺了下來,雖然他們都閉上了眼,不再說
話,但是兩人其實誰也沒有睡著,鐵馬寺為了木里喇嘛的死,低沉的誦經聲,終夜地唱
個不停。

    第二天一早,尼達和金維裝束停當,就離開了鐵馬寺。鐵馬寺像是一個包容萬物所
在,任何人來了,它都歡迎,任何人走了,也不必經過任何的道別儀式。尼達和金維兩
人離開了鐵馬寺之後,開始向北走,這一條路,金維是走過很多次的,十分熟悉。

    一路上,他們不斷地抬頭望向天空,在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上,不斷可以看到盤旋
翱翔的羊鷹。

    雖然說,每一頭羊鷹,事實上全是一樣的,但是金維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他可以知道,那些羊鷹,都不是曾經帶他上高峰的那一個。

    大雪之後,在高山中走路,並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每踏出一步都必須極度地小心
,幾天之後,他們才到達了金維第一次遇到那羊鷹襲擊的那個山頭。

    那時候,夕陽已經被山巒遮蓋了,滿天紅霞,映著一望無際的積雪,使得皚皚的積
雪,都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紅黃色,金維向尼達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應該在這個山頭上過
夜,尼達解下了背囊,也下去生火,只是坐在背囊上,有點發怔地望著遠處的那座孤峰


    金維生著了火,弄熱了食物,尼達教授仍然注視著那座孤峰,那時,天色早已黑下
來,在微弱的星光下看來,高聳的孤峰,不過是一個恍恍綽綽,看來完全不可捉摸的影
子而已。

    看著尼達教授這種失魂落魄的情形,金維除了搖頭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到金維疲
倦得不能不鑽進睡囊之際,尼達還在等著。

    金維知道尼達在等什麼,尼達一定是在等待那頭羊鷹的出現,但是一般的羊鷹,是
不會在晚上出現的,天上除了星星之外,什麼也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之中,他們一直向前走著,尼達的神情,越來越焦切,他幾乎徹夜不
眠,等待那頭羊鷹的出現,但是一直沒有結果。

    金維有點不忍心離開尼達,他一直陪著尼達,來到人可能走到的離那座孤峰最近的
地方,到人無法再前進了,才停了下來。

    尼達教授的雙眼深陷了下去,可是他的精神,卻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之中,要
不是金維作了種種解釋和試驗,證明絕對不能度過那道大冰川的話,尼達真要不顧一切
地跨過去了。

    在大冰川旁,等了四五天,金維用盡了一切方法,都無法勸尼達打消再等下去的念
頭。

    尼達教授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已經暴躁得不近人情了,金維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他盡自己所能,打了好幾個黃牛,留下來給尼達,又將一切尼達用得到的東西,盡量留
下來,然後道:「尼達,你必須在食物用盡之前離開,你並不是一個好的獵人,你不能
永遠在這裏等下去,那會送命的。」

    尼達的反應,只是不耐煩地揮著手,示意金維快點離開,而當他那樣做的時候,他
還是抬頭向天上望著的,雖然,澄藍的天空上,有幾頭羊鷹在盤旋,但是看牠們的情形
,絕沒有下降的意思。

    金維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尼達教授。

           □                         □                         □

    「非人協會」總部的大堂之中很靜,靜得出奇。金維一直在敘述著他的故事,在他
的敘述之中,並沒有人打斷他的話頭,而當他突然停下來之後,也沒有人願意開口。

    那是因為,事實上,人人都知道,以後事情發展的一部份結果了。

    過了好一會,范先生才道:「尼達教授死了,他的屍體在大冰川附近。被一隊西藏
的僧侶經過發現,將他的遺體帶到尼泊爾,他的死訊,就是經由加德滿都傳出來的,全
世界都知道了。」

    金維沒有說什麼,只是現出了一種極其哀切的神情來。

    卓力克先生盡量將聲音壓低,像是為了避免傷害金維的感情,他道:「金維,你不
應該離開尼達的。」

    金維的口唇,掀動了幾下,看他神情,像是想為自己辯護,但是他並沒有說任何的
話。

    范先生搖著頭,道:「別責備金維,金維一定已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尼達是他的好
朋友,他不會讓他去死,那全是尼達的決定。」

    金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是因為終於有一個人了解他處境之難,而感到欣慰,他
道:「請相信我,我在得到了尼達死訊之際,比任何人都難過。事實上,我是最早知道
他死亡的人,比那群西藏僧侶更早。」

    各人互望了一眼,都現出十分奇怪的神情來。

    金維道:「在我離開尼達之後,我回到了家鄉,大約是在我到達之後第三天,那天
晚上,我聽到一陣喧鬧聲,在我們的家鄉一向是很平靜的。」

    「我感到十分不尋常立時走出了屋子,在我走出屋子之後,我所看到的。」

           □                         □                         □

    金維的動作十分快,和許多獵人,一起自屋子中衝出來,他們聚居的村落的空地中
,喧鬧聲就從那裏傳來,他們看到了從來也未曾看到的事情。

    一頭巨大的羊鷹,一隻爪上,已被粗大的牛筋繩套著,大約有五六個獵人,正用力
拉住了繩子,看樣子,是他們用套素,套住了那頭大鷹的一隻爪的,他們正企圖將那頭
大鷹拉下來。

    而那頭大鷹,則在撲騰著,待向上飛起來,將抓住了繩索的五六個獵人,拖得在地
上亂滾,那五六個獵人叫嚷著,有更多的獵人一起撲過去,抓住繩索。

    大鷹正在掙扎著,至少已經有十幾個人抓住了繩索。

    可是那十幾個人,全被掙扎的大鷹,拖得在地上打滾,更多的人拿著尖矛衝了過來
,可是大鷹的巨翅撲騰著,捲起一陣陣的旋風,持著武器的人。根本無法接近到大鷹,
有的人將矛拋了過去,矛落在大鷹的身上,也絲毫不能損傷大鷹,人和大鷹的爭持,驚
心動魄。

    金維衝了出來之後,一看到這情形,先是呆了一呆。

    接著,他陡地叫了起來,他發出呼叫聲,和其他一樣在呼叫的人不同,他立即認出
了,那頭大鷹,就是那一頭,就是曾帶著他上孤峰的那一頭。

    說起來好像不可能,因為所有的羊鷹,在外表上來說,都是完全一樣的,但是金維
卻可以肯定,這頭和獵人爭鬥著的羊鷹,就是那一頭。

    他又大叫了起來,可是他的叫聲,淹沒在其他所有人的呼叫聲中,並沒有人特別注
意他。而事情的變化十分快。

    轉眼之間,大鷹向前奔著,雙翅展開,雖然牠的一隻腳上,套著繩索,而且繩索還
拉著十來個人,可是牠還是離地向上飛了起來。

    金維一面叫,一面飛奔向前,當他趕到大鷹面前之際,大鷹離地已經有七八尺了。

    拉住繩索的人,有幾個,已經吊在半空之中,可是他們還不放手,看他們的樣子,
像是下定了決心,要將那頭大鷹,生擒活捉。

    金維趕到了近前,陡地跳了起來,大喝著,抽出了獵刀,一下子砍了過去,將繩索
齊著大鷹的爪砍斷,繩子一斷,六七個人一起跌了下來,壓成了一團,那頭大鷹,也陡
地騰空而起,雙翼捲起的巨風,令人眼也睜不開來,轉眼之間,已到了上空。

    更多的人奔了過來,壓成一團的獵人,也紛紛起身,各人都用責備的眼光,望著金
維,要不是金維在族中有極高的地位,他們可能要有所行動了。

    金維不由自主地喘著氣,高舉起雙手來,道:「大伙聽我說,這頭大鷹,不是普通
的大鷹──」

    他講了這一句,就陡地停了下來。

    一來,是由於要向族人解釋那頭大鷹不是一頭普通的大鷹,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
決的事。二來,就在這時,聚集在高地上所有的人,陡地又發出了驚呼聲。

    金維忙抬頭看去,只見那頭大鷹,束著雙翅,自半空之中,亙撲了下來,來勢快得
就像是流星劃空而過一樣,在所有人發出驚呼聲,叫聲還未曾到尾音之際,大鷹已經撲
了下來,直撲向金維,在牠離地約有十來尺之際,雙翼陡地打橫伸出,將在金維身邊的
十幾個人,一起掃得在地上打滾,然後,雙爪一伸,就已經抓住了金維的雙肩。

    而在他一把抓住了金維的雙肩之後,立時再度騰空而起。

    牠的動作是如此之快,金維覺得肩頭上一緊,想告訴他的族人,叫他們不必擔心,
大鷹不會害他。

    可是當他緩過一口氣來,向下看去時,空地上他的族人,看來已只有幾寸長短,他
已經到了高空之中,勁風撲面,不論他怎麼叫,地上的人,是已經無法聽到他的聲音的
了。

    金維苦笑了一下,好在他並不是第一次被那頭大鷹抓起來飛行,所以並不慌張,他
先伸手抓住了還套在大鷹爪上的那股繩子,將繩子在手背上纏了一纏,然後輕輕掙了一
下,大鷹鬆開了雙爪,金維的身子,在半空中懸了片刻,才又抓住了大鷹的腿。

    這一次,由於他和大鷹之間,有了繩索的聯繫,所以輕鬆得多,他向下看去,大鷹
是在向西南飛,飛得很高。

    自上面看下去,葉格狼湖就像是崇山峻嶺之中的一塊碧玉一般,在陽光之中閃閃發
著光,湖畔的人,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金維看明了大鷹飛出的方向,他可以毫無疑問地斷定,大鷹是又將他帶回那座孤峰
去,而帶回孤峰去,自然又可以見到那個人,所以金維的心中,一點也不慌張。

    金維並沒有料錯,幾小時之後孤峰已經漸漸接近了,可是大鷹卻並不是飛向峰上,
而是低飛著,繞著峰腳,在環繞孤峰的大冰川上飛著,大鷹飛得如此之低,金維甚至可
以感覺到大冰川的移動,就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看到了尼達教授。

    尼達教授在一塊岩石旁,那塊岩石緊靠著大冰川,尼達一動也不動,身子縮成一團
,金維大聲叫了起來,不過隨他怎麼叫,尼達總是一動也不動。金維只覺得心頭一陣發
涼,尼達死了。

    金維用力拉著繩索,想示意大鷹飛到尼達的身邊去。

    開始的時候,大鷹只在大冰川上空盤旋,似乎不願意飛近尼達,可是金維不斷地拉
著繩子,大鷹終於身子斜了一斜,越過了大冰川,那時離地並不是太高,金維連忙雙手
一鬆,人向下直落了下去,落在厚厚的積雪之上。

    他連忙掙扎著爬了起來,向尼達衝了過去。

    當他奔到了離尼達還有十來步之際,他陡地停了下來,神情充滿了疑惑,望著雪地


    金維是一個出色的獵人。

    凡是出色的獵人,都善於辨別雪地上留下的一切足跡,金維陡然地停了下來,就是
因為他看到,在尼達的身邊,雪地上,有著許多很小,但是腳印和腳印之間,距離卻又
相當遠的小腳印。

    那種腳印是如此之小,絕不可能是成年人留下來的,而事實上,金維一看到了那種
腳印,他立即想到,這是那怪人留下來的,那怪人到過這裏,如果怪人來的時候,尼達
還沒有死的話,那麼,尼達一定曾和那怪人見過面。

    金維只停了極短的時間,立時向前,奔了過去,一直來到了尼達的身前。

    毫無疑問,尼達死了。

    他的眉上,額上和人中,已全是冰花,在雪地上,很難斷定一個人是什麼時候死的
,因為寒冷和稀薄潔淨的空氣,會將一個人的屍體,長期地保持著新鮮的狀態。

    尼達的身子縮成一團,金維要看清他的臉面,必需蹲下身子來,當金維蹲下身來,
看清了他的臉面之後,金維又不禁怔了一怔。

    尼達的臉上,充滿了一處難以形容的喜悅。

    不錯,他的肌肉是早已僵硬了的,而且,整個臉上,還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花,可
是那層冰花,絕掩不住他臉上那種喜悅和滿足的神情,雖說只是一層薄薄的冰花,就算
他的臉上,有幾尺厚的堅冰,他那種喜悅,還是可以直透出來,使人強烈地感覺得到。

    金維不禁呆了一呆。

    他當然知道,凍死的人臉上的肌肉變形,看起來的確像是笑著死去,但是那種「笑
容」,卻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可怖和詭異的味道,和尼達那種明顯地充滿了強烈的喜悅
,感到萬事俱足,絕無遺憾的神情,是完全不同的。

    尼達是在極度歡欣的情形下死去的,他對死亡,非但不感到任何痛苦,而且還感到
無比的滿足,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了。

    金維立時又想起了木里喇嘛來。

    在陰暗的經房之中,金維曾經看到過木里喇嘛的遺體,木里喇嘛究竟是高僧,他遺
體上,並沒有流露出那種極度的喜悅。

    但是卻一樣的寧恬,安謐,完全是死而無憾的神氣。而且,貢加喇嘛還說過,木里
喇嘛在臨死之際,作了黃教始祖宗喀巴死前,那個表示他已參透了天地造化秘奧的手勢


    那是不是表示他「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心情呢?

    作為一個高僧來說,如果真是明白了天地間的一切奧秘,那麼,他生命的任務,也
就完了,那是一種結束生命最理想的方法,正是無數高僧追求的一種生命的結束法。

    尼達的神情也如此喜悅。

    那麼,是不是表示他在臨死之前,他弄懂了什麼?是不是他所弄懂的事,也是和生
命的秘奧有關,使他不再感到生命有什麼神密,或是使他知道,人的生命,在脫離了肉
體之後,會有更高的境界,所以他才懷著如此強烈的喜悅而死?

    金維無法解答這些疑問,但是有一點,卻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木里喇嘛和尼
達死亡之際,那個怪人,都和他們在一起。

    不論他們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死亡的,他們的死亡,一定和那怪人有關。

    金維想到了這裏,抬起頭來,向那座孤峰望去。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原來在尼達的屍體之旁,站了那麼久,天色已完全黑下來了,
那座高聳孤峰,在月色之下,看來莊嚴而神奇。

    金維吸了一口氣,順手抓起一把雪來,在臉上擦著,他想要找一些石塊,將尼達教
授的屍體掩遮起來,但是他還未曾搬動一塊石塊,那頭大鷹又已將他抓了起來,直向孤
峰上飛去。

    在大鷹飛向山峰的那一段時間中,金維的思緒,亂到了極點。

    他在想,到了峰上,一定可以見到那個怪人,那麼,是不是也和木里喇嘛和尼達一
樣,會因此而死呢?看他們兩人的情形,完全是死無遺憾,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呢?自己是不是也會在這樣的心情下死去呢?

    死亡對人來說,無論如何是可怕的,金維也無法想得出,何以曾有人在死亡之前感
到喜悅,他很想親身體驗一下。

    但是這種體驗,須要用死亡來做代價,是不是代價太大了一點?但如果死亡真是如
此值得欣喜,那麼,似乎死亡也就不算是什麼高代價了。

    金維的心中很亂,大鷹越飛越高,終於,金維又可以看到孤峰上的那個石坪,那間
用圓木搭成的屋子,而大鷹也降落了下來。

    金維雙腳踏到了石坪上,大鷹才鬆開了鷹爪,滑出了幾十尺,停了下來,大鷹停下
來之後,斜著頭,牠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異樣的光采,牠側著頭,望了那間屋子,金
維四面看了一下,高峰之上,靜得出奇,並看不到有什麼人,那個怪人,必然是在屋中


    金維吸了一口氣,他的心中,實在很難決斷,向前走到那屋子中去,有可能揭穿一
個他的能力絕對無法解決的疑問。

    但是,也有可能死在山峰上,要是不向前去呢?大鷹既然又將他帶了出來,目的自
然是要他和那位怪人見面,說不定,就是那怪人授意牠那麼做的,那麼,大鷹就不會帶
他離去。

    金維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味道,他慢慢地向屋
子走去,來到了屋前,推開了虛掩著的門。

    屋中的氣味仍然很難聞,在門推開了之後,月光斜映進來,金維一眼就看到了那怪
人。

    那人靠著一邊的牆坐著,他巨大的禿頭,略向旁惻,靠在牆上,雙眼睜得很大,可
是眼中,卻並沒有什麼神采,看來完全不像是一個有生命的人。

    金維陡地向前走出去,一直來到那人的身前,俯身下來,將手按向那人的額角,像
他第一次到這間屋子中,發現那怪人的時候一樣。

    那一次,他伸手去按那怪人的額,那怪人的額,燙得簡直如同沸水一樣。

    可是這一次,當他的手碰到那怪人的額頭之際,他也是陡地一震,觸手冰冷,就像
是這山頭上,到處可以見得到,不知已有多少年的玄冰一樣。

    金維嚥下了一口口水。

    又再次伸手按了按那人的鼻息,鼻息已經沒有了,那人的雙眼仍然睜著,這人已經
死了。

    那是完全出乎金維的意料之外的,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所
能做的,就是慢慢地將那人的眼瞼按了下來。

    當他按下那人的眼瞼之際,他看到那人的雙手,左手推開著,但是右手卻緊緊地握
著拳,而且,在拳中,好像還捏著一樣什麼東西。

    金維用力去扳開那人的手,他要花很大的氣力,才能將那人的手指,逐隻扳了開來
,然後,那人手中的東西,落到了羊皮之上。

           □                         □                         □

    「非人協會」的大堂中,金維站著,伸著手,向著其他五個會員。

    在他手的掌中,握著的是一件奇形怪狀的東西,看來像一個金屬製品。形狀奇特得
難以形容,有很多角,看來毫無規則。

    史保先生問道:「這是什麼?」

    金維道:「我不知道,這就是那人死後,握在手中的東西。」

    各會員輪流傳觀著那東西,可是沒有人說出那是什麼來,一向不說話的阿尼密先生
,忽然問了一句,道:「那怪人的遺體呢?」

    金維道:「在我退出了那屋子之後,大鷹就用雙翼拍倒了屋子,抓住那怪人的遺體
,將之拋進了大冰川之中,而當牠又帶我下山之際,尼達的遺體也不見了,雪地上有很
多足跡,我知道一定是有人經過,將尼達的屍體帶走了,我一直無法明白,那怪人是怎
麼死的。」

    范先生道:「可能他一直在生病,木里喇嘛並未能將他治好。」

    對於范先生的意見,各人並沒什麼。

    因為那根本是件無法猜測的事。靜了片刻,卓力克才道:「我不明白的是:你究竟
要推薦什麼人入會?尼達已經死了,那怪人也已死了。」

    金維道:「是的,我要推薦的,是那頭大鷹。」

    各人都欠了欠身子。

    金維道:「記得我曾問過鐵馬寺中的一位智者,問他是不是有可能和羊鷹通話,他
已有了答案,是可以的,不過要經過長時間的學習,我已決定長時間和那頭羊鷹在一起
,因為只有牠,曾長期和那怪人生活在一起,而必然知道那怪人的一切,我相信到了我
能和羊鷹通話之際,就可以明白一切玄妙的秘奧了。」

    各會員互望著,終於,一起點著頭,然後,沒有人說話。

    顯然每一個人都在沉思,金維的敘述太奇奧了,要好好地想一想,才能多少有頭緒
,這就是每一個人都不說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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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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