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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異種人生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異種人生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這個故事想像的成份極高,甚至於可以提出一個疑問:這算不算是一個故事?
  然而這當然是一個故事,一個可以提供無窮想像的故事。
  希望這故事可以成為實實在在的事實──不論是在多少年之後都好。
倪匡
一九九九、十、三十一  三藩市
西洋鬼節,滿街上都是把外表扮成鬼的人,不知道內裏也是鬼的人有多少。
【一、似曾相識】
  人和人交往久了,互相熟悉,很多時候不必通過語言,就可以知道對方的心意,就算不
能知道百分之百,也可以知道大概。
  這種情形當然不屬於「心靈交通」,而只是通過對方的身體語言和表情,而揣測到的結果。
當然是雙方越是熟悉就越是見效,陌生人之間就很難有這種現象。
  所以當我看到溫寶裕從進門開始就顯露出那種古古怪怪的神情時,我就知道他這次來必
然又是有甚麼事情來求我了。而且這事情一定是我不願意做的,所以感到難以開口。
  在開談了一會之後,他雖然甚麼也沒有說,可是我已經可以進一步肯定事情必然和他的
令堂大人有關,九成是他的令堂大人又有了甚麼異想天開的要求,要他來找我去做,溫寶裕
明知道必然會在我這裏大碰釘子,可是卻又慈命難違,所以就算尷尬,結果還是會硬著頭皮
說出來,在這段將說未說的過程中,他的身體語言清清楚楚在告訴我他心中的無奈和矛盾。
  他的這種情形,從最早溫媽媽要他來找我去替一家少年芭蕾舞學校開幕剪綵算起,至少
有三次以上。
  看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尷尬情形,實在十分有趣──此人平時完全不受任何規範限
製,口沒遮攔,說話老氣橫秋,沒有上下大小,上海人打話,叫做「老茄茄」,廣東人說法,
叫做「牙擦擦」,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才會使他感到為難,而他又竭力在掩飾,所以格外好
看。
  我看了一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溫寶裕苦笑:「幸災樂禍是很壞的行為。」
  我笑道:「不能一概而論,也要看這災禍發生在甚麼人的身上!」
  溫寶裕悻然:「如果我面對的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根本沒有任何困擾!」
  他顯然知道我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意,而居然還敢口出惡言,其居心當然是在使用「激將
法」──古語有云:「請將不如激將」,只要我上當,他就得其所哉了。
  我伸了一個懶腰:「說得很對,你應該報到你真正的朋友那裏去,而不應該來我這裏。」
  我這一記「悶棍」打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不斷眨眼,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
來,表情之生動,使我再度大笑。
  溫寶裕連聲音都變了,他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叫了出來:「我以為你是我真正的好朋友!」
  我笑道:「真正的好朋友是雙向的,我是你真正的好朋友,你也一定是我的真好朋友,明
知道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就不應該勉強我去做。」
  溫寶裕神情苦澀,攤了攤手:「不但你不願意,不但我知道你不願意,連我也不願意,可
是吩咐下來不能不聽不能不答應不能不做不能不來試一試啊!」
  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句話之中有那麼多「不」字的,而溫寶裕居然一口氣說下來,流利之
極,真不容易。
  我知道他故意這樣說,有擾亂視聽的作用,我只要接上口,說他確然應該試一試,讓他
有機會把他的要求說出來,我再要拒絕就變得困難了。
  所以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我很誠懇地道:「小寶,為人兒女,應該孝順,可是令堂花樣實在太多,而且全部既無聊
又無趣,你應該在她吩咐你的時候就告訴她,而不是盲目順從她的意思。」
  溫寶裕一面聽一面很快的眨眼睛,神情古怪之極──我立刻知道我一定說錯了甚麼,可
是一時之間又實在想不出我的話有甚麼說錯了的地方,所以說完之後,我的神情也不免古怪。
  我們各以古怪的神情相對,溫寶裕忽然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叫道:「事情和我母親無關!」
  我一聽,知道自己料錯了,可是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只要事情和溫媽媽無關,總好
辦。
  我笑道:「事情和令堂無關,不妨說來聽聽。」
  溫寶裕大喜,不過立刻他又裝出小心翼翼的樣子,道:「不過事情和我父親有關──」
  他像是怕我聽了和他父親有關之後也立刻拒絕,所以不等我有反應,就接著道:「──他
要見你,說是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溫寶裕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時之間卻會不過意來──實在是由於溫寶裕父親這
個人在我的印象之中太模糊了,模糊到了接近不存在的程度,所以我自然而然衝口而出,道:
「他會有甚麼重要的話要說?」
  這句話出口,我不禁很不好意思,我自問毫無看不起溫爸牧的意思,可是這樣說,當然
十分欠缺尊敬的成份,當著溫寶裕這樣對待他的父親,很是無禮──朋友之間儘管熟悉,可
以開玩笑,可是不能無禮,所以我立刻表示歉意:「請令尊來,我隨時恭候。」
  我答應得如此爽快,溫寶裕應該大大高興才是,可是他聽了之後卻更加愁眉苦臉,欲言
又止。
  我這時候真是無法知道他在想些甚麼了。
  過了一會他才嘆了一聲:「就算是我媽媽,我帶她來看你,你也不至於閉門不納吧!」
  我剛想說「千萬別試,真有可能」,話還沒有出口,陡然想起:溫寶裕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難道──
  我想到這裏,疾聲道:「難道令尊是要我去見他?」
  溫寶裕的神情尷尬之極,可是尷尬還尷尬,他還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又好氣又好笑,普天下都說我衛斯理架子大,可是比起那位溫先生來,顯然差之遠矣。
他有事情要見我,還要我去找他,真是悖於常情。對於溫寶裕有這樣的父母,我不禁寄以十
二萬分的同情。
  溫寶裕雙手掩臉,像是沒有臉面和我說話。
  我趁這時候,迅速地在想:溫寶裕的父親,究竟是甚麼樣的一個人?
  結果很令人吃驚──我和溫寶裕這樣熟,可是對他父親的印象卻模糊得像一個淡淡的影
子。
  我當然應該見過他,可是記不起是一次還是兩次。溫寶裕當然介紹過他的名字,可是我
忘記了。他的樣貌如何,除了可以肯定有五官之外,其他完全說不上來。
  我也只知道他有一家祖傳的中藥店,可是看起來他完全不理業務──管理店務的理所當
然是八面玲瓏到了無所不能地步的溫媽媽。
  當一個本來就很平凡的男人有了一個出色精明能幹的妻子之後,他自然而然就會漸漸在
他人心目中變得模糊,甚至於自然而然不覺得他的存在。
  這就是我一聽到溫寶裕說他父親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我自然有那種反應的原因──重
要的事情都落在溫媽媽身上了,他還會有甚麼重要的事情。
  他甚至於甚麼事情都不必做,而事實上溫寶裕對我說過,他父親確然是甚麼事情也不做。
  想來想去,印象最深的一點,是溫寶裕曾經告訴過我,他父親自己取了一個號,叫做「伯
如」,很是自得。溫寶裕來問我有甚麼特別的意義,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有一次和白老大閒談,
說了起來,白老大道:「好!有意思,伯如,溫伯如,倒過來讀就是如伯溫。那意思就是他如
同劉伯溫,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知,此君很是自負。」
  當時我覺得很難將這位溫伯如先生和「自負」這樣的形容詞聯繫起來,所以一笑置之,
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這時候,他要召我去見他,又豈止是自負而已,可見白老大很有知人之明。
  在我想那些的時候,溫寶裕慢慢地把雙手放下來,緩緩地道:「我和我父親不算很親近─
─父親和兒子之間的感情,大多放在心裏,我只知道他從來也沒有不順過我的意思,也從來
沒有向我提出過甚麼要求……所以這次他要這樣……我冒死也要替他做到。」
  溫寶裕說話之誇張,真是無以復加,我又好氣又好笑:「何致於要冒死!」
  溫寶裕長嘆一聲,看起來真有些死到臨頭的樣子。
  我道:「令尊一直在做甚麼?」
  雖然這樣問也很不禮貌,可是我必須知道這位溫伯如先生究竟在幹甚麼,才能決定是不
是去看他。
  溫寶裕也知道這個問題很重要,所以他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他這些年來,一直隱居
在郊區別墅之中,在研究學問。」
  溫寶裕回答得很認真,所以我也不便取笑,不過「研究學問」這樣的說法,可大可小,
愛因斯坦研究出「相對論」是研究,小孩子研究如何使蟋蟀善於戰鬥也是研究,我當然要進
一步弄清楚。
  於是我問:「他在研究甚麼?」
  溫寶裕想了一想:「他在研讀大量的中醫、中藥的書籍,所看的書,範圍極廣,難以想像
──」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乾脆一些,他究竟在研究甚麼?別對我說你不知道!」
  溫寶裕見打不過馬虎眼,只好長嘆一聲,回答了我一個字:「夢。」
  我怔了一怔,望著他,等他做進一步的解釋。因為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是很明白。
  當然我明白研究夢是怎麼一回事。
  從實用科學的觀點來看,夢是一種生理現象,可是實用科學對夢這種現象的研究膚淺之
極,完全無法解釋夢從何而來,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做夢,更不明白夢和人之間的關係如何,
可以說是一片空白,所以有很多科學家正在從事夢的研究,至今還沒有聽說有甚麼結果。
  而從玄學的角度來看,夢這種現象變得神秘之極,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來闡設。有的說是
前生的殘餘記憶,有的說是預感的一種方式,有的說是和靈界溝涌的一種方法 (託夢) ,有
的說是人生的另一種境界 (夢蝶) ………
  許多說法之中,文學的、浪漫的、想像的成份居多,紛紛擾擾,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出
所以然來。
  當然也有很多人從玄學的角度在研究夢,可是想來想去,溫寶裕的爸爸都不像會是一個
研究夢的人,所以我很不明白。
  溫寶裕在我的注視之下苦笑:「我也不知究竟,只是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在研究夢而已。」
  我搖頭:「聽到了他這樣說而你不進一步發問,這太不像你了。」
  溫寶裕道:「我是問了,可是他說我程度不夠,說了我也不懂,不必對我多費唇舌………
或許他認為你的程度夠,所以他才有話要對你說。」
  這小子趁機拍馬屁,我笑了一下:「這樣說來,是完全不關你的事情的了?」
  溫寶裕舉起手作罰誓狀:「我只是奉父命行事而已。」
  我笑道:「看在你這個二十五孝的孝順兒子份上,我就走一遭又有何妨。」
  溫寶裕大叫一聲,直跳了起來,他還未曾落地,紅綾一陣風似捲了進來,一把把他凌空
抓住。
  溫寶裕個子雖然不矮,可是經綾比他更高,又是高舉著手,所以溫寶裕雙腳離地,手腳
一起揮動,樣子滑稽之極。
  我正想喝紅綾放溫寶裕下來,忽然看到了紅綾的神情相當古怪,剛才她還是一副興高采
烈的樣子,而在突然之間,笑容消失,皺著眉頭,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事情,也不等溫寶裕
再叫,就將溫寶裕放了下來。
  溫寶裕向她怒目而視,她卻一面側頭想著,一面很正經地問:「小寶,我以前有沒有這樣
抓過你?」
  溫寶裕苦笑:「當然沒有──要是有的話,我肯定記得!」
  紅綾仍然神情疑惑,我和溫寶裕齊聲問:「為甚麼要這樣問?」
  紅綾抓頭:「很奇怪,剛才我一伸手抓住了小寶之後,就突然有一種感覺,感到對這種情
景非常熟悉,像是以前曾經經歷過一樣,可是感覺卻又很模糊,不能肯定是在甚麼時候有過
這樣的情形。」
  我和溫寶裕本來看到紅綾神情有異,還以為事情很嚴重,聽得她這樣說,都感到好笑。
  像紅綾剛才所說的那種情形,其實並不特別,很是普通,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同樣的
經歷:會忽然之間感到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好像曾經發生過,可是卻又完全說不出所以然,
這種恍惚的感覺,很是古怪,可是卻又經常發生。
  我也當然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經驗,究竟為甚麼會這樣,也從來沒有深究過。
  這時候紅綾還在疑惑,我就告訴她這種情形很普遍,她立刻問:「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情
形?」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因為這種現象雖然普通,在人人身上都會發生,可是
何以會如此,卻從來沒有人說得上來。
  當然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現象和腦部活動有關,或許人類腦部有一定程度、很微弱的預知
能力,在芋種情形下,感到過日後會發生的事情,所以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就會有很熟
悉的感覺。
  而由於這種預知能力十分薄弱,而且只是偶然發生,並不能掌握,所以甚麼時候發生、
發生了甚麼事情也完全無法知道,只不過是一種恍惚的感覺而已。
  我把想到的這些說了出來,紅綾雖然一面聽一面點頭,可是神情顯然不是很滿意。
  溫寶裕補充道:「我個人的經驗是:有時候發生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情形,大都是以前不知
道甚麼時候做夢做到過的。而對當時的夢境記憶模糊,所以也不能肯定。」
  紅綾神情更是疑惑:「這種情形人人都有?」
  我知道紅綾追根究柢的態度一向十分認真,所以我也回答得很小心,我道:「不能說人人
都有,而是很多人有過這種情形。有的人經常有,有的人有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再發生過,
不一而定。」
  ( 我的這一番話,絕對成立,並非小說家言,讀到這一段話的朋友,不妨問一問自己是
不是有過這種情形,如果自己沒有,再不妨問一問身邊的人是不是有過這樣的情形,相信必
然可以得到肯定的答覆。)
  紅綾驚訝之極,大聲道:「這種現象,不論是如何發生的,都證明人有一定的預知能力!」
  我道:「如果提高到原則上來說,可以這樣說。」
  紅綾怪叫:「這樣重要的事情,難道從來沒有人做過深入的研究?就一直只當那是一種模
糊的感覺?」
  就我所知,好像真的沒有人對這種現象做過正式的研究,因為這種現象始終只是一種非
常模糊的感覺,即使是當事人本身也完全無法捉摸,何從深入研究?
  紅綾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真是沒有人專門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並不重神這種普遍存
在的現象,她連連嘆氣:「怎麼會這樣!這種感覺證明人有預知能力,怎麼可以不深入研究─
─這項研究如果有了成就,人類就能夠確切掌握未來的發展,人類的生活將起天翻地覆的變
化,實在太重要了!」
  紅綾的話不能說是沒有道理,可是這種模糊的感覺到底能不能算是「預知能力」,還值得
商榷。
  我道:「這種只是很模糊的一剎那間的感覺,其實還不能算是預知能力──」
  我還沒有說完,溫寶裕已經站到了紅綾這一邊──他一向能夠毫無保留地接受所有新的
想法,越是匪夷所思的想法越好,如果他不同意紅綾的說法才是怪事。他提高了聲音道:「這
種現象雖然微弱之極,完全無從捉摸,可是有這種現象,就是有這種能力。想當年居禮夫婦
為了發現鐳這種新元素,化解了超過二十噸的煤,結果只在陶皿的底部有了一些痕跡,他們
以為失敗了,甚麼也沒有得到,卻原來那些痕跡就是極微少的新元素!」
  溫寶裕侃侃而談,又舉出了這樣的例子,紅綾立刻鼓掌,我笑道:「好,算是全人類都忽
略了這個重要的現象,深入研究現在就應該開始──就由你們來開始如何?」
  溫寶裕望向紅綾,紅綾很認真的在思索,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一個人無法進行,不過
我會去聯絡有興趣、有能力研究的人,去進行研究。」
  溫寶裕興高采烈:「好極,我參加──雖然我沒有能力,可是很有興趣!」
  看兩個小傢伙如此興致勃勃,我當然沒有必要去潑他們的冷水,所以並沒有再說甚麼。
  這件事雖然我記述得相當詳細,可是事實上和整個故事並沒有關係,只屬於題外話而已。
如果硬要說有關的話,那就只有一點:這種感覺有時來自做夢。
  而整個故事,和做夢有關,如此而已。
  在這裏我要趁機說明一下,這說明倒十分重要。這個故事十分奇特──這樣的說法以前
或許說過許多次,可是這次是真正的持別,我的意思是,這個故事和以往記述過的上百個故
事絕不相同,並不是故事的情節不同 (那是應該的) ,而是根本上不同,我現在只能這樣說,
因為這個故事是不是可以算是故事,我都不能十分肯定,更無法用三言兩語來說清楚。各位
看下去自然會明白──不過我也不保證一定明白。
  是不是有越說越糊塗的感覺?
  確然如此──這也正是這個故事與眾不同的奇特之處。
  卻說當下看溫寶裕的情形,像是立刻就要去成立研究所一樣,反而要我提醒他:「還去不
去看令尊?」
  溫寶裕伸手打自己的頭:「當然去,立刻去!」
  紅綾聽說我們要去看溫寶裕的父親,她當然不會有興趣,就一面搖頭,一面上樓,看來
還在思索那個問題。
  我和溫寶裕上路,由他駕車。
  就快和那位溫伯如先生見面,而且他顯然有事情要和我商量,我想對他有多一點了解,
於是在途中向溫寶裕問起有關他父親的事情。
  卻不料溫寶裕對他的父親,所知道少之又少,大約一小時的路程,甚麼也問不出來。
  溫寶裕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嘆道:「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我會儘量抽時間
去陪伴他。
  我道:「如果他像你所說那樣喜歡一個人獨處,必然天性十分好靜,有你這樣鮮蹦活跳、
不斷發出各種聲音的人在旁邊,是極大的痛苦,還是少去打擾他的好。」
  溫寶裕現出很為難的神情,而說話之間,車子轉進了一條小路,開始還不覺得怎樣,行
駛了一陣,小路兩旁,全是蒼翠的竹子,竹子很高,到了上面,向路中心彎曲,使小路成了
一條由竹子組成的長廊,看起來非常幽深,像是與世隔絕一樣。
  本來我聽說溫寶裕父親「在郊外別墅隱居」,以為那別墅一定是那種千遍一律、俗不可耐
的房子,說不定還佈置得金碧輝煌,門口有兩隻石獅子再加上一面大八卦鏡子之類──這正
是溫媽媽的口味!
  而現在,單是這些竹子,就已經令我大大改觀。
  不一會,到了小路盡頭,我先看到了一排用天然荊棘編組而成的圍牆,高約三公尺。
  荊棘這種植物,在亞熱帶並不多見。這種植物不但枝幹上長滿了尖銳又堅硬的刺,連它
形狀奇特的葉子上,也有許多尖刺,這些尖刺,刺中了人,極其疼痛,所以形容極度困難、
無法前進,有「荊棘滿途」這樣的話。
  在中國北方用這種植物來做籬笆是很普通的事情,只要種上一排,讓它生長,在生長的
過程之中它自然會糾纏在一起,形成圍牆,起到保護作用。
  不過像眼前那樣如此高如此厚的情形卻也不多見──這種值物生命力極強、生長速度極
慢,估計要長成這樣的圍牆,至少要一百年以上。
  我問道:「這別墅有多久歷史了?」
  溫寶裕道:「確切的時間不知道,我父親是大約十年前買的,為了買這裏,和我母親大吵
一場──這是我所知道他們唯一的一次吵架,當時我站在父親這一邊。」
  我由衷地道:「你做得好!」
  車子停 在看來很舊的木門前,我們下車,溫寶裕取出一柄很大的古老鑰匙,打開了門,
就看到了一個相當大的院子,要通過一道月洞門,才能進入另外一個院子,然後才是房子,
院子之中,花木扶疏,還有好幾棵大樹,緣蔭蔽日,幽靜無比。
  一切全是如此古色古香,彷彿時間倒流,回到了古代。
  我真的沒有想到過離城市不遠,會有這樣的好地方,溫寶裕的父親真懂得享清福。
  在經過那月洞門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下,門上有「大夢草廬」四個字的橫匾,不知道
是原來就有的,還是溫伯如先生成了這裏主人之後加上去的。
  這自然是取諸葛孔明先生的典故:當年劉備三顧草廬,孔明先生就曾長吟「大夢誰先覺,
窗外日遲遲。」
  在月洞門兩旁,還有一副對聯,用狂草所書,寫的是:壺中日月長,醉裏乾坤大。
  這樣的對聯,加上大夢,主人又專門研究夢,真有意思,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溫寶裕父
親會是這樣的人。
  我指了指對聯:「不知道令尊喜歡喝酒,不然帶紅綾一起來,他一定高興。」
  溫寶裕大搖其頭:「他不喝酒,這樣的對聯,屬於典型的無病呻吟,或許是他覺得醉後的
感覺和做夢差不多吧。」
  說話之間,跨進了月洞門,只見裏面的院子更大,大樹也多,在其中一棵枝葉婆娑的大
樹下,有一張竹榻,榻上躺著一個人,那人躺著一個人,那人躺在樹下可能有很久了,細小
的樹葉灑滿了他一身。
  這種情景,更不像是現代人的生活,看來這位溫伯如先生還真的有些門道。
  溫寶裕搶步走向大樹下,去搖他的父親──那位在樹下睡覺的當然就是他的父親了。
【二、著了道兒】
  溫寶裕一面搖,一面大聲道:「爸,衛先生來了!衛先生來了,你醒醒。」
  照這種情形看來,這位溫伯如先生像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地處於睡眠狀態之中一樣─
─本來也是:他要研究夢,不睡覺哪裏來的夢,而沒有夢,又如何研究夢。
  我在這樣想的時候,多少帶著調侃的意味,因為我實在想不出「研究夢」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著,向前走去,只見溫寶裕越搖越大力,也叫得更大聲,可是他父親卻並沒有醒過
來。
  這種情形,看起來很是詭異──人再睡得沉,在這樣的搖動和叫喊之下,也沒有不醒過
來的道理。
  這時候我來得近了,看到溫寶裕父親顯然沒有醒,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在起劇烈地變化。
  當溫寶裕還沒有開始搖動和叫喊他的時候,我注意到在沉睡中的溫伯如神情非恬靜平
和,帶著很難發覺可是確然又存在的微笑,人只有在心境極度舒暢愉快輕鬆的情形下,臉部
肌肉才會自然而然出現這樣的表情。
  不但如此,而且他的臉色看起來十分紅潤。而在溫寶裕開始要喚醒他的時候,他的神情
開始起變化,先是緊皺著眉頭,臉上肌肉開始抽搐,轉眼之間,和剛才那種恬靜愉快的神情
完全相反,現出很痛苦的樣子來。
  而當溫寶裕繼續搖動和叫喚的時候,他的神情不但痛苦,而且恐懼之極,甚至於在整個
臉上,都有汗珠在沁出來。
  這時候溫寶裕也看出情形不對頭了,可是他卻並不停手,反而更著急地想要弄醒他父親,
而他父親也就變得更加痛苦和恐懼,簡直令人看了心驚肉跳。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可是卻直覺地感到這種情形不能再繼續下去,所以我以
極快的動作,一下子把溫寶裕和他父親分開。
  溫寶裕神情駭然,我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必著急。這時候我想到的是:他父親
原來在沉睡中正在做一個好夢,所以神情才會如此愉快。而溫寶裕去搖他叫他,分明驚動了
他的好夢,他沒有醒來,卻由好夢變成了噩夢,所以模樣才變得如此可怕。
  我不知道如果繼續下去會有甚麼樣的結果──如果溫伯如這時候是在練甚麼內家氣功的
話,那麼這種情形就會形成極度危險的「走火入魔」,所以最好的辦法是立刻阻止溫寶裕的行
動。
  溫寶裕被我推開之後,不由自主大口喘氣,而溫伯如還是沒有醒,只是神情已經迅速地
恢復平靜,並且吁了一口氣,我們也跟著一起鬆了一口氣,彷彿和他一起經歷了極度的兇險,
而現在一切危機都已經過去了一樣。
  我和溫寶裕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一個人竟然可以沉睡到了這種
程度,雖然睡覺是人類最最普通的行為,可是這種情形,也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詭譎。
  看著溫伯如神情恢復平靜,臉上的汗珠在向下流,由此可知他剛才雖然在睡覺,可是所
感到的死懼和痛苦是如何之甚!
  溫寶裕取出紙巾,過去替他父親輕輕抹汗,情景看來相當溫馨動人。
  溫寶裕轉頭向我望來:「發生了甚麼事?」
  我也正在想這個問題,而且有了答案,所以立刻就有回答:「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溫寶裕道:「那……那我父親怎麼會這樣?」
  我道:「他沒有怎麼樣,他只是在睡覺、做夢,給你一把擾,從做好夢變成了做噩夢,現
在又回到了好夢而已。」
  我這時候說來輕鬆,可是想起剛才的情景,還是不免心中有很古怪的感覺。
  溫寶裕雖然不能否定我的話,可是他顯然心中還充滿了疑惑,所以他不斷搖頭。
  這時候溫伯如反而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又顯露出心情極度愉快的神情。
  溫寶裕卻又擔心:「他怎麼睡得如此沉──人怎麼可以這樣睡覺,要是叫不醒他,那怎麼
辦?」
  我也感到情形很怪異,不過我還是覺得溫寶裕緊張過分,笑道:「等他睡夠了,自然會醒
來──他經常這樣子沉睡嗎?」
  溫寶裕很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會,才苦笑道:「我一直……對他……不是很
親近,所以對他的了解……少之又少……真是……真是愧為人子!」
  我認識溫寶裕許多年了,從來也沒有聽到過他說這樣感性的話,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
甚麼才好,只好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幾下,道:「看來令尊暫時還不想醒來,我們別打擾他,由
得他睡個夠。」
  溫寶裕嘆了一口氣:「我是怕你來了,他卻睡覺,你一生氣走了,再要你來可就難了!」
  我苦笑:「哪有那麼容易生氣。」
  溫寶裕居然瞪了我一眼,我念在他是為了父親的事情,所以不和他計較,只當看不見。
  我向屋子指了一指:「先進去看看。」
  一走進月洞門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一列屋子,屋子完全是古代的建築方式,我也不
必細表,總之是在中國古裝電影中可以看到的那種屋子。
  溫寶裕點了點頭,和我一起走進去,他一步一回頭,看還在沉睡中的父親。
  我自行推開門,還沒有走進去,一股藥香撲鼻而來,看自然而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煎中藥的香味,十分特別,沒有另一種氣味能夠有這樣豐富的內容,一口氣將香味吸進去,
腦部立刻可以分析出中國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所包含的一切,其中更混合著甜酸苦辣喜
怒哀樂生老病死眾生苦愛。
  受中藥香味影響,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中間的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中炭火融融,爐上
是一個比火爐還要大的藥罐,罐嘴熱氣氤氳,香味正是從此而來。
  在火爐旁邊,是一張因為年代久遠而得發紅的竹椅,椅上有一柄鵝毛扇,看來是煸爐火
之用。
  那是一個相當寬敝的廳堂,而當我的視線從火爐移開之後,看到的就是書架和書──有
的書在書架上,而更多的書不在書架上,而在各處:地上、茶几上、椅子上、桌子上……
  其中不但有一半以上是線裝書,而且也有大部頭的洋裝書。
  可以看出這些書絕非用來裝飾,而是真正經常在翻閱的。
  除了書架之外,有一邊牆壁全是藥櫃,放置中藥的櫃子另具一格,由許多小抽屜組成,
上面都寫著藥材的名稱。
  很難形容這是甚麼樣的環境,說它是書房,說它是藥室,都可以。溫寶裕卻道:「這是我
父親的研究室。」
  當然要稱它為研究室,也並無不可。
  本來在這樣環境和氣氛中,我無論如何沒有發笑的道理,可是我一抬頭,看到了懸著一
塊匾,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匾上題的是三個字:「五香齋」。
  溫寶裕顯然不知道我為甚麼會發笑,可是他也知道我不該這樣大笑,所以他瞪著我,等
我解釋。
  我一面笑,一面指著那塊匾,道:「我只知道你們家開中藥舖,不知道還開滷味店!」
  溫寶裕看了一眼,也覺得好笑,可是他卻哼了一聲:「你知道甚麼!」
  我開玩笑道:「這五香不就是花椒──」
  我話還沒有說完,溫寶裕就大喝一聲:「當然不是,這五香父親告訴過我,是:藥香、書
香、花香、茶香和夢香!很有雅致的文化氣息!」
  我笑道:「確然如此,不過就算是滷味店,五香茶葉蛋,也不見得沒有文化。」
  溫寶裕沒有再和我爭下去,只是用力吸氣,我笑道:「這五香之中,除了夢香只可以意會
之外,其餘的都是淡香而不是濃香,哪裏有像你這樣聞法的!」
  溫寶裕伸了一個懶腰,在一張榻上躺了下來,聲音懶洋洋地:「這樣的環境,最好是美美
地睡上一覺。」
  我正想取笑他莫非好睡覺也有遺傳,卻突然自己也感到了一股倦傭,那種懶怠之感,從
身體之中,五臟六腑之內直湧出來,如萬馬奔騰一般,一發不可收拾,迅速傳遍全身,五我
不由自主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恰好我身邊也有一張榻,我就順勢坐了下來,心想先坐一坐
再說,卻不料才坐下,睡意更濃,我心想要回答剛才溫寶裕所說的話,同意這樣的環境最好
是睡上一覺,可是轉眼之間卻連開口的氣力都沒有,只是向溫寶裕看了一眼,看到他已經合
上了眼睛,而我自己眼皮也變得沉重無比,身子一歪,自然而然進入半睡眠狀態。
  從這樣的半睡狀態,到完全沉睡,最多只有一秒鐘的時間,就在這一秒鐘之中,我想到
這種情形大大不對勁──我絕對沒有如此渴睡的理由,如今的情形,倒像是中了甚麼蒙汗藥
被迷昏了過去一樣。
  我也只能這樣想了一想,隨即就全身都舒服無比,就此沉沉睡了過去。
  我睡覺一向多夢,從小如此,有的夢醒來之後記得很清楚,有的夢醒來之後,了無蹤影,
其間完全沒有規律。
  這時候我睡了過去,就立刻做起夢來,雜七雜八,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個夢,後來沒有一
個記得,只記得最後一個夢,是躺在一隻小船上,在一條沿岸風光極好的小河上順流而下,
正在感到心曠神怡之際,忽然之間小河的河水起了波浪,同時河水得其臭無比,臭味攻進了
鼻孔,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就此醒了過來。
  那時候我意識之中知道自己已經醒了,可是由於還是可以清清楚毽感到那股強烈的氣
味,所以一時之間又陷入了很迷惑的境界,不知道自己是醒了還是仍然在夢裏。
  我下意識地揮動手,努力睜開眼,看到就在我眼前有一張臉,正是溫伯如。
  溫伯如手裏拿著一隻噴壺,強烈的氣味正是從那裏發出,他看到我睜開了眼,就向後退,
道:「衛先生醒了,請去洗一把臉。」
  我一生之中經歷過許多怪事,可是像這次那樣,去拜訪人家,主人在睡覺,忽然自己也
睡著了,還要主人叫醒,卻還是頭一遭。
  雖然事情沒有甚麼大不了,可是卻有莫名的怪異。
  我吸了一口氣,那股氣味還是很強烈,我看到溫伯如走開去,走向溫寶裕,溫寶裕還倒
在榻上,睡得很香甜。
  溫伯如走到近前,將噴壺向著溫寶裕臉上噴了一下,溫寶裕立刻現出很古怪的神情,接
著就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再接著就揮手,睜開眼來。
  我知道剛才我醒過來的情形也是一樣。
  我立刻想到的是:既然要藥物才能令我們醒過來,那我們之所以突然沉睡,當然也是藥
物的作用。
  可是我們是在甚麼時候著弓道兒的呢?
  我心中很是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只見溫寶裕坐了下來,和我互望了一眼,
也是神情茫然。
  我這時候當然已經可以說話,可是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溫寶裕情形顯然和我一樣,
看起來像個傻瓜。
  溫伯如卻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向溫寶裕道:「小寶,你是甚麼時候來的,先
去洗一把臉。」
  在我們來說,是經過了一場怪異的經歷,可是溫伯如卻在這種候把洗臉當大事情。
  而由於他問溫寶裕是甚麼時候來的,我自然而然向窗外看了一看,一看之下又吃了一驚:
我們到的時候是中午,可是現在已經是夕陽西下,漫天晚霞了!
  這一覺竟然睡了超過五小時,而且如果不是被那股臭味薰醒的話,更不知道會睡到甚麼
時候!
  這更可以肯定我們之所以會沉睡,一定是受了一知道甚麼藥物影響的結果。
  在肯定了這一點之後,我雖然沒月立刻發作,可是臉色卻也難看之極。
  溫寶裕顯然和我的想法一樣,然而他的感覺和我不同──如果我們受了藥物影響而昏
睡,那麼做手腳的當然是他的父親,父親和兒子的關係親密,做甚麼都不要緊。而對我來說,
溫伯如幾乎是陌生人,被陌生人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弄得昏睡過去,無論如何都不是
值得高興的事情。
  溫寶裕當然明白我的心情,他急急忙戌向我做了一個手勢,一面向他父親道:「我們是中
午時分到的,那時候你止在大樹下睡覺,睡得很沉。」
  他在回答了問題之後,立刻就追問:「我們──我和衛先生,我們好端端地,為甚麼突然
之間會昏睡過去,而且一睡睡了那麼久?」
  這正是我們想問的問題,溫寶裕既然問了,我當然不必再重複,只是哼了一聲,表示我
心中對被人做了手腳的不滿。
  溫寶裕唯恐我發作,和他父親起衝突,所以又向我連連做手勢。而在這時候,溫伯釦卻
並沒有回答他兒子的問題──事實上從他的情形來看,他是不是有將溫寶裕的問題聽入耳,
都成疑問。因為在溫寶裕說了我們來到時的情形之後,溫伯如就眉心打結,像是自顧自在想
些甚麼。
  溫寶裕也看出了他父親並沒有在意他的問題,正想再問,可是他沒有開口,溫伯如的神
情突然變得十分緊張,一伸手,抓住了溫寶裕的肩頭,疾聲問:「你看到我在睡覺,有沒有想
弄醒我?」
  他心中的緊張,旁人完全可以從他的行動之中看出來──他一面問,一面竟然用力搖溫
寶裕,倒像是溫寶裕做了甚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正在拷問一樣。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立刻感到溫伯如的精神狀態很有問題,至少不能說正常。
  事實上,一個人活在現代社會,卻採取了這樣離群獨居的生活方式,就已經證明他很有
問題了。
  這時候他追問溫寶裕是不是曾經企圖弄醒他,更是緊張得沒有道理──有客人來了,主
人在睡覺,好不容易把我請來的溫寶裕,當然要喚醒他。
  溫寶裕被他父親搖晃著,點頭道:「是──」
  他才說了一個字,溫伯如更是緊張,連聲音都變了,進一步追問:「你做了些甚麼來弄醒
我?」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這個問題重複問了三遍,溫寶裕根本連回答的機會都沒有。溫寶
裕這時候也看出情形有些不對頭,他關切地問道:「爸,你怎麼了?」
  溫伯如大叫一聲:「回答我的問題!」
  溫寶裕嚇了一跳,連忙道:「我……搖你……叫你……」
  可憐的溫寶裕,平時何等伶牙俐齒口若懸河,可是這時候被他父親嚇得連講一句話都斷
斷續續,幾乎難以為繼!
  溫伯如居然也還知道自己嚇倒了人,他道:「你別怕,來﹛﹛﹛你做給我看,當時你是怎
樣想弄醒我的。」
  他說著,就走過一邊,在一張榻上躺了下來──這個廳堂之中還有一個特色,就是至少
有七八張榻,看來是為了不論在何處,想到躺下,就立刻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就找到有躺下之
處。這種情形當然也不能說是正常。
  溫寶裕向我望﹛﹛我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我現在沒有問題,正在靜候事態的發展。
  溫伯如躺了下來之後,還閉上了眼睛,裝成在睡覺。溫寶裕走了過去,搖他、叫他。
  這時候我要努力剋制自己,才能不出聲,而主要剋制的力量,來自對溫寶裕的同情。溫
寶裕的母親,是如此特別,熟悉我記述的故事者一定不會陌生,而他的父親,行為又如此這
般,難以形容!
  溫寶裕有這樣的父母,他居然十分正常,真是難得之極。由此可知人還是要靠自己,遺
傳固然有一定的影響,可是決定做怎樣的人,主動權還是在自己的身上。若是遺傳決定了一
切,人類如何還能夠有進步。
  溫寶裕做了一會就停手,溫伯如睜開眼:「就那麼一陣子?」
  溫寶裕苦笑:「或許那時不只這一陣子……不過究竟多久,我不記得了。」
  溫伯如瞪了他一眼,像是對他的回答不很滿意,揮了揮手,坐起來﹛雙眼翻向上,自顧
自在思索,很是用心。
  我和溫寶裕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溫寶裕來到了我的身邊,向我鞠躬行禮,我
拍了拍他的肩頭,溫寶裕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候,溫伯如突然大叫一聲,滿臉喜容,站了起來﹛疾步走到書桌之前。
  那是一張極大的書桌,比乒乓球桌子還要大,桌上凌亂之極,要詳細形容,至少要好幾
百字,所以只好籠統說有關中醫中藥的東西,桌上幾乎全有。
  溫伯如來到桌子前,很是忙碌,又是翻書,又拿一些藥聞、嚐,忙個不停。
  溫寶裕在這個時候居然不忘幽默,向我低聲道:「你看我老爸像不像那種怪博士?」
  我忍住了笑:「簡直就是──不過是純中國式,而並非洋式。」
  溫寶裕苦笑﹛我道:再問他我們為甚麼會突然昏睡──問他究竟做了甚麼手腳。」
  溫寶裕非常維護他的父親,立刻道:「公平一些﹛我們入睡的時候,他正在熟睡,不能對
我們做任何手腳。」
  我沒好氣:「難道你認為我們是自己睡著的?」
  溫寶裕也知道這說不過去,他遲疑道:「或許是環境實在太適宜睡覺了,受到了這種適合
睡覺的環境的強烈暗示,就等於受到了催眠一樣,會不知不覺進入睡眠狀態。」
  對於他能夠在急切之間想到了這樣的解釋,我雖然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對他的急智也相
當佩服。
  我搖頭:「還是等令尊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溫寶裕走向書桌,叫他父親,可是溫伯如根本不理會他,溫寶裕提高了聲音:「是你要我
去請衛先生的﹛我好不容易請了﹛﹛你怎麼這樣子待客!」
  作為兒子對老子說話,說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到頂了,總不能罵老子混蛋吧。
  可是事實上不論溫寶裕這時候說些甚麼,都不是問題,因為他父親根本沒有聽進去。
  溫伯如全神貫注在他自己的工作上,很顯然他的工作有了成績,因為他不但神情高興,
忍不住笑﹛而且越笑越是大聲,以至於手舞足蹈,踫拍桌。
  我示意溫寶裕不理他,等他自行發作完畢,再作打算。
  因為這時候我發現這位溫伯如先生,醒的時候和他熟睡的時候差不多──他睡的時候叫
不醒,醒的時候同樣叫不聽。
  只見溫伯如高興了好一陣子,才心滿意足地吁了一口氣,坐了下來。
  真到這時候,他總算向我們望了過來,也像是到這時,才又想起了我們的存在。
  那時他的行為又很正常,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忽然有了新的發現,解決了我
許久以來的疑惑,所以怠慢了貴客,真不好意思!」
  我有點啼笑皆非,只好道:「我們來了之後,忽然睡著了,一睡就睡了一個下午,卻不知
道是甚麼緣故?」
  我必須抓緊時間發問,要不然他忽然又有了甚麼新的發現,又去忙他自己,不知道甚麼
時候才輪到和我們說話了。
  雖然這個問題,我們已經問過他許多次了,可是顯然只有這次他才聽進去。他一聽之下,
呵呵笑道:「你們不知不覺之間,著了我的道兒也!」
  聽他的語氣,倒像是開黑店的用蒙汗藥昏了客人一般,真正豈有此理。
  我立刻向溫寶裕瞪了一眼,溫寶裕苦笑:「當時你在外面睡覺,如何下手?」
  溫伯如笑得更歡:「何勞山人親自下手!」
  我又好氣又好笑,索性忍住了氣:「願聞其詳。」
  溫伯如笑嘻嘻地向那個小火爐上的藥罐指了一指,我怔了一怔,道:「你是說,我們聞到
了藥香,就會昏睡過去?」
  溫伯如點了點頭:「不但是聞到了藥香,而且藥在沸滾,藥氣攻心,就令人立時三刻想要
睡覺。」
   (在這裏我需要作一些聲明,聲明可能相當長,請大家給一些耐心,因為這些聲明屬於
必須。)
   (在這個故事中,雖然不屬於主題,可是牽涉到許多有關中醫和中藥的問題。這些問題
如果要認真討論,十分複雜煩冗,而且很枯燥乏味,只好約略說一說。)
   (我主要想說明的是中醫自有一套完整的理論,而根據這套自成系統的理論來解釋人
體、醫治疾病。這套理論和西醫的理論完全不搭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最原則的分別是中醫
理論根本不認為疾病是由病菌引起,中醫理論中沒有細菌這回事,病因只和身體內的陰陽五
行金木水火土有關。)
   (所以中醫並不屬於實用科學的範疇,而屬於玄學的範疇──這樣說絕不是貶低中醫,
只是指出事實。)
   (由於中醫自有理論,所以也有它自己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像溫伯如剛才所說「藥氣攻
心」,實際上就是說我們吸進了藥在沸滾時冒出的蒸氣。)
   (而在下面的敘述中,無可避免地會涉及很多中藥的名字,更和故事無關,所以也儘可
能略去。)
  當時我聽溫伯如如此說,並不相信,大搖其頭。溫伯如道:「聞香入睡,睡得香恬,對心
神大有好處。」
  我只好道:「尊駕這是甚麼藥,能有這樣的安眠作用。」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很「不好意」,意存諷刺。因為世界上很多人苦於失眠,各種
各樣的安眠藥是一門生意額十分巨大的事業,而大多數都效果並不良好,有副作用,而在服
藥之後睡過來之後,會感到不舒服。
  像我們剛才那樣,只是吸入了一些蒸氣就睡了一個下午,硬被弄醒也毫無不舒服之感,
只怕如果喝上一些藥,可以睡得更好,豈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藥了?他家現成開藥店,為
甚麼不生產製造,可以有極大的利益。
  我這樣說了之後,溫伯如反應很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三、胡說八道】
  溫伯如他先是完全沒有聽出我在諷刺他,神情得意洋洋,像是受到了誇獎的小孩子,搖
頭晃腦的道:「我這一劑藥,叫做──」
  可是他說到這裏,立刻停了下來,回頭向門口望了一眼,神情緊張,不再往下說,卻去
問溫寶裕:「你媽有沒有來?」
  溫寶裕搖了搖頭,溫伯如再問:「她會不會來?」
  溫寶裕再搖頭,溫伯如很煩躁:「你別只是搖頭,開口說話啊!」
  溫寶裕樣子很無可奈何,只好道:「媽她不會來。」
  溫伯如還是不滿意,一面搖頭,一面道:「我在這裏做的事情,等一會我要和衛先生說的
話,萬萬不能讓你母親知道……小寶,你到大門口去守著,要是你母親萬一出現,你立刻大
聲叫嚷。」
  這位溫伯如先生防範自己的妻子到了這種地步,真是匪夷所思至於極點。
  溫寶裕當然不願意去當守門大將軍,他道:「不用了吧,媽無緣無故怎麼會來這裏。」
  溫伯如大是惱怒:「叫你做些事情,你就推三阻四!」
  我忍不住笑道:「請放心,我肯定尊夫人蓮駕不會光臨。」
  溫伯如瞪了我一眼,我道:「尊夫人最怕我,見我如見鬼,有我在的地方,她絕不會出現。」
  我這樣說,實在白癡也可以知道我是在「胡調」,目的只不過想替溫寶裕解圍而已。可是
溫伯如卻立刻望向我,神情羨慕佩服之極,像是能夠使溫夫人感到害怕,是世界上最偉大最
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他望了我一會,才道:「她不會來就好!」
  一連說了兩遍,問我:「剛才我們說到哪裏去了?」
  這次不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連溫寶裕也笑了不停。這位溫伯如先生怕老婆的程度,遠
在歷史上著名怕老婆的陳季常先生之上。有詩嘲笑季常怕老婆,詩云:「忽聞河東獅子吼,柱
杖落地心惘然。」
  現在溫伯如根本沒有聽到溫媽媽的任何聲音,只是想到了她可能出現,就惘然到了連我
們剛才的話題都忘記了!
  雖然我承認溫媽媽確然相當可怕,可是卻也不至於到了這種程度,真是太過分了。
  我不想節外生枝,所以不和溫伯如詩論這個問題,只是道:「剛才我們說到了這湯藥能使
人入眠。」
  一提到湯藥,和提到他妻子的時候,溫伯如判若兩人,立刻生動活潑,說話加上手勢:「當
然,所以我把它命名為『黑甜湯』,這劑湯藥用四十九味藥材,取大衍之數,再用百年老桑樹
所結的黑桑椹以及處頭蜂所採的老槐花蜜為引,取其陰陽調和之意,引人入眠,效果如神。」
  需要補充的是,溫伯如在說了四十九味藥材之後,一口氣將四十九種藥材的名字,全部
背了出來,其純熟流利的程度,使人目瞪口呆。
  我吸了一口氣,這時候已經不敢再有半分輕視之意,我問道:「我們只不過被……藥氣攻
心,就睡了一個下午──」
  溫伯如大笑:「要不是我用『醒神散』把你們弄醒,只要黑甜湯一直在沸滾,有藥氣上升,
你們就會一直在黑甜之鄉,不會回來。就算取走了黑甜湯,你們也至少睡上三個對時!」
  我雖然毫無輕視之意,可是在聽了之後還是不由自主搖了搖頭,不能相信。
  溫伯如說話的時候用詞很古怪,睡覺他不說睡覺,而說「在黑甜之鄉」,這是古代的說法,
而更古怪的醒來他不叫醒來,而叫「回來」,聽來相當詭異。我笑了一下,道:「蘇東坡有詩:
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看來尊駕這湯藥不必三杯,就可以使人長住黑甜鄉了。」
  我學著他的說話方式,果然大大對了他的胃口,他笑得很開心,道:「三杯還得了,只要
一滴,開水一升,再加一滴,就能令人熟睡一個對時。」
  所謂「一個對時」,就是二十四小時,我向溫寶裕望了一眼,做了一個鬼臉,意思是他父
親說話的誇張程度,遠遠在他之上。
  溫伯如一點不笨,看出我不相信他的話,補充道:「古人常有一睡經年的,我就是由研究
古人長睡的紀錄著手,發明了這黑甜湯的。」
  我無意和他再討論下去,一來我對中醫毫無認識,二來萬一他要我試上一試,更不好玩。
所以我想就此結束,就順口說了一句:「這湯藥效驗如此可觀,若能裝瓶出售,必能風行全球。」
  這句話並沒有任何不對之處,可是溫伯如一聽,卻如見鬼魅,直跳了起來!
  他神情緊張之極,叫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對於他這種白癡一樣的問題,我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溫寶裕在一旁,也
看不過眼,道:「人人都可以想到這一點,何必有甚麼人告訴他。」
  溫伯如望了望溫寶裕,又望了望我,仍然滿臉疑惑,問溫寶裕:「你沒有將這裏的事情告
訴你母親吧?」
  溫寶裕嘆了一口氣:「你千叮萬囑叫我萬萬不能對母親說,我怎敢提起半個字!」
  溫伯如聽了之後,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尷尷尬尬地向我道:「我就是怕讓她知道了之後,
一定會逼我將方子交出來去做生意,所以萬萬不能讓她知道。」
  這話更聽得人莫名其妙──他家是祖傳開藥店的,有了這樣的好藥,為甚麼不能拿出去
賣?
  我本來只感到溫伯如的為人很怪,這時候我可以肯定,這人是精神狀態出了問題。我已
經打算在離開這裏之後,把我的結論告訴溫寶裕,叫溫寶裕替他父親去找醫生。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溫寶裕也皺著眉,可是溫伯如的表現,接下來卻又很正常,他顯然
想逃避我進一步的發問,所以採用了「亂以他語」的方法,忽然岔開了話題,道:「你們是誰
開車子來的?」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的做法簡直幼稚之極,我心中雖然很奇怪為甚麼他不願意在這
個問題上繼續討論下去,但我也沒有追問,因為我並不想在這裏多逼留,而且溫伯如然不是
可以長談的對象。和他除了中醫中藥之外,好像再也沒有別的話題了,我也想速戰速決,弄
清楚他有甚麼話要對我說之後就離去。
  我和溫寶裕都沒有回答他這個幼稚的問題,我道:「尊駕想見我,有何指教?」
  溫伯如忙道:「不敢當,閣下最近有一個叫做《天打雷劈》的故事,我拜讀了,想告訴你
一些事。」
  他這幾句話,聽得我和溫寶裕目瞪口呆,因為隨便我們兩人怎麼想,都絕對想不到溫伯
如要見我,是為了要和我討論我記述的故事。
  甚至於這時候明明聽到溫伯如這樣說了,我還是不能相信。我覺得如果要我列舉三件世
界上最風馬牛不相于的事情,我記述的故事和溫伯如,必然在其中。
  而他竟然就是為了要討論《天打雷劈》這個故事,而特地要溫寶裕把我找來說話。
  這事情雖然一點驚險程度都沒有,可是卻不可思議至於極點。
  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溫伯如神經不正常,所以才會有這種情
況出現。
  於是我的反應是向溫寶裕望了過去。溫寶裕也顯然想不到他父親要見我的目的是為了這
個,所以向我搖了搖頭,同時他解釋他父親居然會知道我的故事的原因,他道:「上次我來的
時候帶了幾本書來,走的時候忘了帶走,其中有你的故事,爸一定是這次看到的?」
  他最後一句話是問他父親的,溫伯如點了點頭:「正是,其中有三本是衛先生的故事,我
閒來無事,隨便取了一本來翻,正好是《天打雷劈》。如果是另外兩本,我看了那種胡說八道,
就不會看別的,也就看不到《天打雷劈》了。」
  這一番話,令得溫寶裕雙手抱住了頭,怕我生氣之後不會去打他父親而去對付他。而我
也當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正合了「又好氣又好笑」的形容,更感到溫伯如此人真是有
問題,所以沒有必要和他計較,反倒很欣賞他的率直──他雖然說我別的故事都是胡說八道,
但至少還有《天打雷劈》可以使他和我討論。
  所以我定了定神,這樣回答:「能夠使溫先生在藥書之外看其他的書,已經很不容易了。
請問對這個故事,有甚麼高見?」
  溫伯如的樣子,看來一點都不像開玩笑,他道:「你在這個故事中所說的情形,真是有的。」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難以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溫寶裕比我先有反應,主要是由於他對《天打雷劈》這個故事十分有興趣,他曾經說過
這個故事中的情形「連想想都過癮」,所以一聽得他父親這樣說,大感興趣,忙道:「爸怎麼
可以肯定真的有這種情形?」
  溫伯如立刻回答:「我見過。」
  由於他回答的語氣是如此肯定,我不禁聳然動容!因為在《天打雷劈》中記述的故事十
分奇特。
  接觸過這個故事的朋友,明白故事的內容,相信在聽了溫伯如的話之後會和我有同樣的
反應。
  在《天打雷劈》這個故事之中,最主要的是記述了一種「思想逆轉」的現象。這種現象
由某一種外星人的力量形成,主要是針對地球人的罪惡思想。也就是說當地球人產生罪惡思
想,由罪惡思想指導要發生罪惡行為,主要是侵犯、傷害他人的時候,思想會逆轉。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舉一個例子就很容易明白:當一個強盜用刀刺向被害人的時候,強
盜的行為由他的思想指導,當他的思想逆轉之後,就和原來的意圖恰好相反,原來強盜要去
殺傷他人的意圖,變成了他要殺傷自己,所以結果就是他用刀砍向自己。
  這是一個小例子,而思想逆轉的情形,也可以有大例子:當殘暴的統治者要真壓人民,
悍然下令用坦克車機開槍去屠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時,發生了思想逆轉,結果機關槍的子彈,
反而射向統治者,坦克車的履帶,反而將統治者壓扁!
  這就是溫寶裕所說「想想都過癮」的情形。
  確然是想想都過癮──在有力量可以令罪惡思想逆轉的情形下,所有侵犯傷害他人的行
為,都立刻成為罪犯傷害了自己。
  這種立刻就降臨的報應,比起等匪徒做了壞事之後,再等上天不知道在甚麼時候給他報
應要好得多。
  在這種令罪惡思想逆轉的情形下,就不會再有任何侵犯傷害他人的罪惡行為,也只有在
這種情形下,地球上才會有真正的和平,地球人才能夠晉身於高級生物的行列。
  雖然白素曾經對我的這個結論略有異議,她說:如果地球人靠外來力量控制思想,才能
避免罪惡行為,那還是不能算是高級生物。
  而我的意思是,思想逆轉能夠使罪犯毫無例外的自食其果,窮兇極惡的殺人犯都殺死了
自己,傷害他人的也都傷害了自己,久而久之,地球人自然會知道不能做任何侵犯傷害他人
的事情,雖然開始是受外來力量控制,可是在經過了一個進化過程之後,地球人還是可以有
希望成為高級生物。
  白素對此倒沒有意見,只是感嘆:「那種外來力量,曾經出現過,不知道是不是終於對地
球人感到失望,所以又離開了。」
  我道:「沒有完全離開,我們還可以努力去尋找,把這種力量找回來。」
  我這樣說,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在《天打雷劈》中,發生在巴拿馬,就有三個強盜在
搶銀行的過程中企圖濫殺無辜,結果打死了自己。
  又有一幫強盜,想攔路搶劫一個探險隊,結果在亂槍掃射中,也變得他們自相殘殺,全
部遭到了報應。
  經過追究,發現強盜的這種不可思議的行為,就是有外來力量使他們思想逆轉的結果,
又發現這種力量來自一艘神秘的天空飛行物體,我們的推測是:現在還偶然在發生這種力量
的飛船,已經失去了控制,可能是被原來的主人放棄了,可是發生力量的能力還在,在某種
天象 (雷電交加) 的配合之下,會忽然起作用,使犯罪者思想逆轉,自食其果。
  我感到在我所有離奇古怪的經歷之中,最有意義的就是這一件了。別說人類可以由此進
化成為高等生物,能夠和宇宙間其他的高級生物相往來,就單是憑此就使人和人之間,再也
沒有侵犯傷害他人的罪行,就可以想像人類的生活會變得多麼美好。
  真是想想都過癮!
  所以在《天打雷劈》之後,我一直沒有放棄繼續追究,希望能夠有進一步的發展,也因
此做了不少事情,可惜一點成績都沒有。
  而這時候聽得溫伯如這樣說,雖然我並不感到溫伯如能夠提供甚麼真正的幫助,可是我
還是十分有興趣聽他怎麼說。因為這件事情如果能夠成功,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實在太大,有
萬萬分之一的希望,都不應該放過。
  所以當我和溫寶裕,在被溫伯如突如其來的話震撼,恢復了鎮定之後,就急不及待地問:
「你見過?」
  在我們這樣問的時候,還以為事情和在巴拿馬發生的相類似,他曾經看到過有壞人在作
惡的時候當場自食其果。
  可是接下來溫伯如所說的一切,簡直令我們如同騰雲駕霧一樣,不知道身在何處。
  溫伯如先又肯定了他的說法,道:「是的,我見過。」
  接著他又道:「那地方本來充滿了罪惡…﹛」
  他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感嘆了一句:「地球上實在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罪惡!」
  說了之後,他總算沒有繼續發揮,就接著說下去:「我到那地方的時候,情形剛開始轉變
──」
  請各位注意,以下是溫伯如大段大段的述,我在經過了一定程度的精簡之後,記述下
來。
  在他的說話過程之中,我和溫寶裕都問了很多問題,我也選擇主要的記述在下面。
  這些問題和溫伯如的反應,我都加上括號,以免紊亂。
  而溫伯如當時在說的時候,他說的情形又怪異,他說得沒有甚麼系統,經過我整理精簡
之後,也還可能相當亂。不過好在他所說的一切都沒有脫離「思想逆轉」這種現象的範圍,
所以應該不難明白。
  溫伯如在說了「情形剛開始改變」之後,頓了一頓,忽然又道:「我先說說那地方原來的
情形。」
  我想請他長話短說,可是溫寶裕顯然明白他父親說話的習慣,所以推了我一下,向我搖
了搖頭,示意我不要打擾。
  我就沒有再出聲,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溫寶裕著亮了燈,又泡了茶,溫伯如雙手
捧住了溫寶裕遞給他的茶杯,神情很滿足,開始他的敘述。
  他道:「那地方本來充滿了罪惡,各種各樣的犯罪行為都有,社會治安差到極點,每天都
有人死於各種形式的謀殺、暴力搶劫、傷害等等,更是家常便飯。弱小者和普通的女性,安
全更沒有保障,從六歲到八十歲的女性,都會受到變態者和獸性勃發的強姦犯的侵犯,有的
被殺害,有的下落不明,成為失蹤人口。警察的數字不斷增加,監獄裏關滿了各類罪犯,法
律雖然完善,而且也很嚴厲,可是並不能壓制惡人的犯罪行為。而更可怕的是由於罪犯在犯
罪之前毫無跡象可循,所以無法防範,普育人就只好成為罪犯惡行下的犧牲品。所謂經過了
幾千年進化而來的『文明社會』,其實和原始森林沒有分別,一樣是弱肉強食。當好端端在路
上走,忽然遇上了搶劫,要是反抗就會送命!」
  溫伯如越說越是激動,他的話聽起來確然相當可怕,不過我並不感到甚麼特別。因為他
說的情形,就是目前地球上人類社會的普遍情況──地球上上萬個由人類社會組成的城市,
每個都是如此,並無例外,地球人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狀態之中,所以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而且如果從「弱肉強食」這一點來看,強盜搶劫、強姦婦女、各種謀殺……等等罪行,
只不過是小蔫哉的小罪。還有更大規模的弱肉強食行為,在公然進行。例如組成大商業集團
的奸商,對弱小者的侵犯掠奪傷害,就遠在一般強盜之上。而到了登峰造極地步的,當然就
是打起各種旗號可是原則不變都是用軍隊警察來維持的強權統治。在強權統治之下,種種惡
行甚至於都以法律的名義來實行,黑白顛倒,至於極點。
  比較起來,溫伯如所說的那個地方的情形,還不是人類社會中最可怕的情況。
  所以他雖然說得很激動,我卻聽得有些不耐煩,故意大聲喝茶,又站了起來。
  溫伯如瞪了我一眼,繼續道:「我去到那地方的時候,所有人、所有的傳媒都在討論一件
怪事,怪事發生在三天之前的午夜,真可惜我沒有親歷其境,不過既然所有人都這樣說,也
可以相信這本來是無法使人相信的怪事,確然曾經在三天之前發生過。」
   (聽到這裏,我忍無可忍,大聲問道:「究竟是甚麼怪事,請你這就說出來。」)
  溫伯如向我揮了揮手,示意不要打岔。
  他道:「那怪事是,三天前的午夜,那地方每一個人都聽到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聲音所說的
一番話。」
   (  才聽他說了這兩句,我就忍不住搖頭。這兩句話聽來很簡單,絕不高深。可是就在
這兩句簡單的話中,卻處陶都違背情理不合邏輯,根本不能成立。聽了之後,使人疑自己
是在精神病醫院之中。  )
   (  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每個人都聽到」這種說法,就已經大有問題,因為既
然在「午夜」,就必然有很多人已經睡覺,不可能聽到有人說話。而且說是聽到了有人說話,
卻又「不知道聲音從哪裏來」,更是不知所云至於極點!  )
   (  我向溫寶裕望了一眼,溫寶裕恰好也向我望來,而且低聲問道:「你知道他在說些甚
麼嗎?」  )
   (  我回答:「我能把他說的話倒背出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  )
   (  溫寶裕苦笑。  )
  溫伯如在繼續,而且越說越不像話:「沒有人知道他們聽到的話是誰說的,只知道那聲音
又權威、又莊嚴,所以雖然他們完全不相信他們聽到的話,卻還是相信了──」
  聽到這裏,我已經忍無可忍,溫寶裕顯然是怕我發作起來他父親會更難堪,所以搶著道:
「爸,你在胡說八道些甚麼啊!」
  溫伯如本來一本正經神情嚴肅地在說著不像話的話,一下子給溫寶裕打斷了他的話頭,
怔了一怔,像是一時之間腦筋轉不過來,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溫寶裕神情很難過,顯然他也看出他父親的精神狀態不是很正常,他走向他父親,道:
「爸,我看……別再說甚麼了,衛先生很忙,不要耽擱他的時間──」
  溫寶裕已經說得很委婉,我也趁機老實不客氣大點其頭,很明顯地表示同意溫寶裕的話,
以為溫伯如會明白,就此放過我們──實在不知道他再說下去,會說出甚麼樣的話來。
  連「不相信聽到的話,卻還是相信了」這種話都說得出來,還要我們繼續聽下去,實在
太過分了!
  卻不料他根本不看我,瞪著了溫寶裕,大有怒意,斥道:「你少胡說八道!衛先生正在追
究而沒有結果的事情,我可以用我親身的經歷提供他寶貴的資料,我說的每一句話,對他來
說都重要之極,他忙的是甚麼,還不是對不明白的事情去尋根究柢,怎麼會沒有時間聽我的
話!」
  我在一旁,感到啼笑皆非、尷尬之極。他們兒子說老子胡說八道,老子又說兒子胡說八
道,究竟是誰在胡說八道,本來都不關我的事,可是我卻偏偏要聽下去,真是無辜受難。
  溫寶裕回頭向我苦笑,我也只好向他苦笑。
  溫伯如連喝了幾口茶,才算消了氣,向我道歉:「小孩子胡說八道,衛先生別見怪。」
  我只好道:「小寶也不是小孩子了。」
  溫伯如向兒子瞪了一眼,雖然神情還頗有「小孩子真不懂事」的意思,可是眼色之中,
卻充滿了關切之意,這種父子之情,倒也絕對不是假裝出來的。
  我感到無可奈何,向溫寶裕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既來之、則安之,且讓他繼續說下去。
  溫寶裕神情極度感激,幾乎沒有當場向我叩頭。
  溫伯如喝完茶,繼續開口,才聽他說了兩句,我和溫寶裕就大驚失色又徬徨,不知道該
如何才好。
  溫伯如繼續說的,其實也絕對不是甚麼驚天動地,他說的是:「早一個晚上,我在趕夜路,
忽然路上有三個人,攔在路中心,我只好停車──」
  他竟然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話題,說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來,我和溫寶裕都想阻止他,可
是有剛才的經驗,只怕越阻止事情越糟糕,所以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繼續苦笑。
  溫伯如卻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甚麼不對,在說了有三個人攔在路中心之後,又說了一大
堆他心中害怕、不知道如何才好的心情,然後才道:「等到車子駛近,我看到這三個人不像是
壞人,就停了車,讓他們上車。」
  照溫伯如所說,正在深夜,路上並無其他車輛人等,而他讓三個陌生人上車,這種行為
的危險程度,高到了甚麼程度,實在難以評估。
  溫寶裕有點緊張,不由自主吞了一口中水。
  溫伯如續道:「這三個人上了車,一個坐在我身邊,兩個坐在我後面,他們上車的時候,
我和他們打了照面,就立刻放心,因為雖然壞人不會在臉上刻字,可是人是好是壞,總多少
可以在長相上看出來。」
   (  我心中暗想,溫伯如用外表來判斷人心的這種方法,真是死了還不知道怎麼死的典
型,像他這種糊塗的人,居然還可以活著,也算是奇蹟。  )
   (  這時候我也豁出去了,不管溫伯如再說些甚麼,我聽著就算,根本不打算深究。  )
   (  卻不料溫伯如再說下去,「三個人上車」的事情,卻又居然和半夜在那地方人人聽到
有人說話的怪事,接上了榫,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
   (  世事真是難料!  )
【四、殺人者死】
  溫伯如說的是:「三人上車之後,就不斷地在討論一個問題,我起先聽不懂他們在說些甚
麼,一直等他們下了車也還是不明白。直到後來到了那地方,才算是知道了。這三個人的說
話情形,大致是這樣──」
   (  他說「大致是這樣」,事實上卻說得詳細之極,我經過精簡,對三人說話的內容,並
無影響。  )
  「那三人一個先問:我們前兩天向他們宣佈的事情,他們好像並不相信。另一個道:雖
然不相信,可是還是相信的,因為他們都在等待,等待我們所說的情形出現。第三個道:「等
到我們所說的情形出現了,自然人人都會相信。我不知道他們所說的是甚麼事情,又覺得不
便問,所以心中很納悶。他們說著,在我身邊的那人忽然問我:你信不信我們的宣佈?我當
然只有反問:你們宣佈了甚麼?那人怔了一怔,才恍然:你是從外面外的,還沒有到那地方,
所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搭腔,那人又問:你信不信神?他這樣問,我想這三人原來
是傳教士!我沒好氣,回答:我只相信神農菩薩!」
   (  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大段關於這個傳說中曾經嚐日草在其中找出藥物的神農氏的事
情,聽得我叫苦不迭。  )
  「三人好像不知道誰是神農菩薩,討論了一會,對我說:只要你到那地方去,你就會相
信神。你可以告訴那地方的人,你曾經和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胡說些甚麼,等到可
以看到前面有城市的燈光時,三人就要我停車,他們下車離去。」
   (  儘管知道發出問題,後果可能很嚴重,溫伯如被打斷話頭之後再開始說,不知道又
會扯到甚麼地方去,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提出了問題。  )
   (  我問道:「你老是說『那地方』、『那地方』,那地方究竟是甚麼地方?」  )
   (  溫伯如怔了一怔,像是他竟然根本未曾想到過這個如此重要的問題。而這時候我問
了,他也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
   (  我想催他,溫寶裕壓低了聲音:「別難為他了──天一亮,我就帶他去找醫生。」  )
   (  我很同情溫寶裕,所以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甚麼。  )
   (  溫伯如在呆了半之後,像是根本忘記了我的問題,又自顧自往下說,一開口就居
然和最早說的那些接上了榫。  )
  他道:「三人下車之後,我繼續前進,到了那地方,就聽到人人都在談論他們在午夜聽到
的那番話。聽到那番話的情形,特別之極,時當午夜,忽然之間,不管人在做甚麼事情,都
聽到了有人很鄭重、很莊嚴地在宣怖:所有人注意,神現在向你們宣佈,你們之間充滿罪惡,
使你們的生活充滿了恐懼和痛苦,神決定運用力量徹底改變這種現象。首先,殺人者死──
是怎樣致他人死的,就怎樣死。殺人者死的執行,於三天後的午夜在最大監獄外的空地進行。
到時候,所有曾經殺人者,不論已經被捕,或者還逍遙法外,神都有力量使他們出現,而他
們也會在同一時間,以他們的殺人方式而死亡。這類大規模的死亡場面,只要了解到這些兇
手完全是罪有應得,看了會感到十分痛快。當然也會有人不習慣看到死亡的場面,那就不必
到現場來觀看。神會利用你們原有的傳播工具,使你們看到現場情形而減少震撼。至於你們
之中有些人糊塗到了認為殺人者不必死的人,神會根據他們的糊塗等級使他們感受到被殺的
痛苦,使他們明白被人殺害的痛苦到甚麼程度,他們就會明白殺人者應該加倍死亡!在執行
了殺人者死之後,神會有另外宣示。你們現在聽到的是神的聲音,你們確確實實聽到了,而
不是幻覺,你們要相信,神的力量會帶來沒有人傷害人的生活──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溫伯如一口氣說下來,毫無間斷,由此可知他對於這番「神的宣示」記得滾瓜爛熟。
  而我聽到了一半的時候,已經聳然動容!
  因為這番宣示,和「思想逆轉」確然有類似之處──殺人者死,死法和被他所殺的人一
樣,這豈非正是思想逆轉之後出現的情形?
  所不同的是我知道的思想逆轉造成的報應就在當場發生,而這宣示的報應卻是在罪行發
生之後苦干時日才發生。
  而如果宣示所說的變成事實,那麼所有殺人者都得到報應,確然大快人心之極。
  溫伯如在說的時候,神情非常亢奮,他在略頓了一頓之後,繼續道:「宣示還說,到時候
會有非常猛烈的雷和電,死刑就由雷電來執行。沒有犯過殺人罪的完全不必害怕,犯過殺人
罪的再怎麼躲也難逃一死!」
  聽到這裏,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和溫寶裕互望一眼,心中想到的是:天打雷劈!
  而且我也明白溫伯如先前所說「不相信又相信」這種矛盾的話並非全然胡說八道──聽
到了這番話,對話中所說的會發生的一切確然不容易相信,可是又的確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又不能不相信那是神的宣示。
  情形很詭異,溫伯如並非說來不清不楚,而是他實在苶法說得清楚!
  我心中疑惑之極,有許多問題想問,可是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溫伯如接下來所說的,倒
已經回答了我想問的一些問題。
  他道:「我先是聽到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我覺得很怪誕,不可思議,不相信,這時候離
午夜還有四小時左右,許多許多人湧向監獄外的空地,有很多人從很遠的地方來,我想那地
方的人一定精神都有問題,所以才會這樣。可是不多久,我就聽到電台、電視播出了那夜人
人聽到的那一番話,原來當時,不論在何處,所有能夠發出聲音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音都是
這一番話,就算人在睡覺,在夢裏也聽到這一番話。電台有錄音,將話錄了下來,不斷播出,
我到了那地方之後不久,就聽到了。」
  溫伯如越說越是怪異,不過我倒反而可以接受。
  在《天打雷劈》中,令思想逆轉的力量,來自神秘的飛行體,飛行體當然來自外星,也
只有外星人才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如果要宣示甚麼,徵用了所有會發出聲音的東西
來傳達他們的信息,應該輕而易舉。
  事情只要一和外星人有了關係,就沒有甚麼不可以發生的了。
  所以這時候我對溫伯如的述,態度完全改變,希望他一直說下去,越詳細越好。
  明知道最好不要發問,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後來真的有殺人者死的執行?」
  溫伯如彷若未聞,剛才我說他很亢奮,這時候他臉上發紅,看來完全進入了一種對周圍
一切都感到不存在的狀態之中,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述經歷方面。
  他沒有理會,我也敢再問。
  溫伯如吸了一口氣,神情又是驚駭,又是興奮,提高了聲音:「我一聽到電台播放神的宣
示,整個人都傻掉了,你們猜是為了甚麼?」
  他雖然向我們發問,可是完全沒有等我們回答的意思,他自己立刻說出了答案:「我一聽,
就認出那神的聲音──就是在車上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人!」
  「那個人曾對我說的那些話,當時我完全不明白,可是現在卻完全明白了,那三個人是
神!」
  「這時候那地方的人,有很多在聽到了宣示之後,都粉粉拜各種各樣的神,每個不同的
神都有人崇拜,他們都不知道其實神不是神,而是人,只不過人要是說自己是人,就不會有
那麼多人相信,非要說自己是神,才能得到眾多人的崇拜,這一點我心中最明白了。」
   (  溫伯如說他心中明白的這一番話,很是贅口,要仔細想一想,聽的人才能明白,道
理倒也很簡單。溫伯如算是把事情看得很透徹,不過他卻沒有想到,那三人雖然是人,卻不
是地球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樣的能力。  )
   (  這時候我急切地想知道對「殺人者死」的執行究竟會不會實現,而實現時候的情形
又是如何──由於這種情形從來沒有在地球上出現過,所以也無法想像,只有等曾經身歷其
境的溫伯如來告訴我們。  )
  溫伯如繼續道:「我知道會有大事發生,就跟著許多人一起走,到神所指定的,監獄外面
的空地去,一路上人山人海,不知道有多少人,人人都和我一樣,想去看神如何藉雷電的力
量,來執行殺人者死。人群像潮水一樣向前湧,人叢中還有不少人在叫嚷,要人信奉他所推
薦的神,我只感到好笑。」
 ﹛「等到到了那空地,這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天上果然開始行雷閃電,聚集在空地上的人,
至少有好幾十萬,可是除了雷電交加的聲音之外,沒有別的聲音。監獄之前的空地很大,所
有人圍成了圈子,而有兩條通道,都很寬,圈子中心,空出了大約一畝地大小的空地──」
 ﹛ (  溫伯如把「監獄前的空地」上的情形,說得很詳細,我力圖把他所說的情形,在腦
中組成畫面。我發現畫面雖然可以組成,可是卻問題極多,所組成的畫面,因為這些問題而
很雜亂、零碎,甚至於無法成立。  )
 ﹛ (  例如好幾十萬人的聚集,必須經過嚴密、周詳的組織,很難想像自發的行動能夠有
秩序地完成聚集,不但形成圈子,而且還有通道。  )
 ﹛ (  溫伯如顯然也無法解釋這一點,當時我想他只是根據他所看到的情形述出來,其
中的原因他並不知道,我只好憑想像來假設,當時我的假設是:主其事的外星人,發揮力量,
用直接影響每個人腦部活動的方式,在指揮人群聚集,所以才會出現溫伯如看到的情形。  )
 ﹛ (  溫伯如正說得很起勁,所以我和溫寶裕雖然越聽越多疑問,卻並沒有發問──事實
上要問也不知道如何問起,溫伯如的述不但亂,而且支離破碎,說到哪裏是哪裏,而且太
多不合理和不能成立的現象,除了聽他繼續說下去之外,要是發問,只怕他會說得更亂了。  )
 ﹛ (  本來事態發展到了這時候,我應該多少有些警覺,應該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不會
讓事態繼續發展下去。  )
 ﹛ (  可是由於溫伯如所說的,和《天打雷劈》中的情節顯然很有關連,而那正是我努力
在追究,希望有進一步發展的機會,所以有任何可能,我都會抓緊。  )
 ﹛ (  因為可以實現《天打雷劈》中思想逆轉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我極度嚮往這種傷害
他人的行為可以毫無例外地得到制裁。我一直認為傷害他人這種行為是人類最惡劣的行為,
人類只要有這種惡劣行為,就只能是低級生物!所以儘管溫伯如的述亂七八糟,處陶都有
不合理之處,我還是急切地希望聽下去。  )
 ﹛ (  我只是輕輕向溫寶裕問:「令尊是甚麼時候有這樣奇怪的旅行的?」
 ﹛ (  溫寶裕也是滿臉疑惑,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對他的了解實在太少!」  )
 ﹛溫伯如在述中,居然還加上形容,他繼續道:「時間越來越接近午夜,所有人也越來越
緊張,有人豎起了一隻大鐘,顯示還有十秒鐘,雖然沒有人出聲,可是人人都在心中倒數,
等到時間一到,監獄的大門忽然打開,一群人跌跌撞撞,發出嚎叫聲,從監獄裏面衝了出來。
他們衝出來的情景十分奇怪,像是他們本來根本不願意行動,可是不知道有甚麼力量硬將他
們趕出來一樣,他們看來身不由主,雙手揮動,神情恐懼,這些殺人兇手,在報應來到的時
候,居然也會害怕,就沒有想到他們在動手殺人的時候,被害者的痛苦!」
 ﹛溫伯如說得激動:「在這些殺人犯的嚎叫聲中,雷聲大作,彷彿大地都在震動,閃電從天
而降,強烈之極,在空中開電分岔,化成許多股,一下子全都射進了那些殺人犯群中。在剎
那之間,閃電發出的光芒強烈,人人都可以看到,每一個殺人犯都被一股閃電擊中,他們都
顯露出千奇百怪的姿態,而毫無例外的是神情又恐懼又痛苦。」
 ﹛溫伯如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我正不明白甚麼叫做「千奇百怪的姿態」,他居然立刻有了
解釋,他吸了一口氣,道:「當時沒有人明白何以這些殺人犯,在遭到報應之際,形態會這樣
古怪,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殺人的時候,用的是甚麼樣的殘忍手法,這時候完全在他們自己
身上重現──曾經用刀殺人的,這時候就被刀砍;曾經令人窒息死亡的,這時候他也不能呼
吸;曾經把人毒打致死的,這時候就嚐到了皮破肉綻、骨頭斷裂的痛楚……被他們殺死的人
當時是怎樣,他們現在就怎樣,那麼多人,忽然之間,呈現各種各樣可怕殘忍的死法,老實
說,看在眼裏,難免心驚肉跳,可是卻又真正大快人心,他們若不是以前曾使他人痛苦,現
在當然不會受報應,這是他們應有的下場!所以在他們陸續倒地死亡之後,歡呼聲響起,簡
直地動山搖,我也忍不住歡呼!」
 ﹛ (  聽到這裏,我不禁皺了皺眉。一大群殺人犯,這樣死去,我絕對贊成,這是他們罪
有應得,可是我如果在當場,這歡呼恐怕也呼不出來,因為那場面畢竟不是很賞心悅目的!  )
 ﹛溫伯如說到當時他忍不住歡呼,神情更興奮,語調也漸漸提高:「等到從監獄裏出來的殺
人犯全都死了之後,儘管所有人的呼叫聲震耳欲聾,可是人人都聽到了新的宣示,被認為是
來自神的宣示,宣示說:你們都看到了!這些殺人者,是已經被發現、逮捕了的,還有更多
殺了人沒有被發現的,神的力量立刻會使他們集中在這裏,接受殺人者死的結果!他們出現
之後,情景會更使人震憾,要有準備。」
 ﹛「在聽到宣示時,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宣示完畢,就聽到從遠處有可怕的嚎叫聲傳來,
來得很快,大家才轉頭循聲看去,就看到一大群人,和剛才的情形一樣,身不由主,極快地
衝過來,經過人圈留出的通道,衝進了空地。這群人真是甚麼樣的人都有,竟然還有不少是
七八十歲的老頭子──當然是以前不知道哪年哪月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卻一直逍遙法外,
到現在才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到這裏接受報應來了!」
 ﹛「這些人來到空地,閃電更強烈,一時之間,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來,雷聲更是震耳欲
聾,天威之猛烈,真是難以形容!」
 ﹛「沒有多久,衝進空地的那些人也個個遭到了報應,死得和當年被他們殺害的人一樣。
而這時候又有了宣示,聲音不知道從何而來,人人聽到,宣示說:殺害他人是最壞的事,所
以必須追究以往,沒有寬恕。而有其他傷害他人的行為者,限三天之內徹底懺悔,向被害人
作出被害人願意接受的補償,可以不再追究。不然神的力量就會發揮,曾做過甚麼傷害他人
行為的,當年傷害他人的一切,就會降臨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 (  聽到了溫伯如述這一番「神的宣示」,我不禁暗暗稱奇,感到這外星人真可以說是
極其痛恨罪惡,對於曾經傷害過他人者,絕不寬容,定下的寬恕條件非常嚴格──不但要惡
人徹底懺悔,而且還要被害人能夠原諒他,他不能沒有事,不然還是要遭報應──當時他曾
經給別人甚麼樣的痛苦,他現在就要承受甚麼樣的痛苦!這種對付犯罪者的方法,是典型的
以牙還牙,十分公平合理。  )
 ﹛ (  我也感到這雖然不是立刻在犯罪現場發生的思想逆轉,但是效果也大同小異,這種
追究罪行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
  溫伯如道:「當時聽到宣示,人叢之中就有很多人大聲呼叫,叫出自己曾經犯過的罪行,
有的捶胸痛哭,有的爬向空地,向天叫喊,表示認錯悔改,人數之多,令人吃驚,可知曾經
有過大中小小傷害他人罪行者,十分眾多。在這時候我也不由自主想自己一生之中有沒有做
過傷害他人之事。想下來,很慶幸完全沒有,就算在小時候,也沒有欺負過小朋友,只有給
一些身形高大,強兇霸道的同學毆打欺負,挨了打也不敢對人說,真希望那些從小就欺負人
者,現在也遭到報應!」
 ﹛ (  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氣,溫伯如的述忽然從如此大規模、大場面跳到了小孩子打架
這樣小兒科的事情上去,聽來很是突兀。可是想深一曾,所謂「長江大河始自濫觴」,小孩子
的時候仗著自己體大力壯或是家庭背景有財有勢而欺躪其他的小孩子,這種行為一樣是一種
罪行,很容易就演變成傷害他人的行為。溫伯如在檢查自己一生行為時,想到了這些,倒也
在情理之中。  )
  溫伯如握著拳,晃動著:「空地中跪著的人越來越多,到這時候這些人為自己犯下的罪行
感到害怕。真是其行可誅、其情可憫!而宣示又響起:現在不必急於後悔,再聽神的宣示。
從現在起,這裏不會再有任何害他人的行為發生──」
 ﹛溫伯如說到這裏,向我指了一指,示意他說到最重要的部份了,要我用心聽。
 ﹛他並沒有停口:「──從今以後,凡是傷害他人的行為,就會立刻變成傷害自己,持刀殺
人者,他手中的刀會殺死自己;打人者變成打自己;欺騙他人者自己會受到損失……如此類
推,毫無例外,這是神的法則,誰要是不相信,可以試試!」
 ﹛溫伯如停了下來,直望住了我。
 ﹛在他還沒有停口的時候,我已經連連吸氣,心中不斷地在叫:這就是思想逆轉!
 ﹛在巴拿馬發生的兩樁強盜想殺人結果變成殺死自己的事情,正是「神的法則」得到了執
行的結果。
 ﹛由此看來,掌握了思想逆轉力量的外星人,並沒有離去,或者離去之後又回來了,所以
才有溫伯如的經歷。
 ﹛那些外星人有這樣的力量,又在地球上施行,對地球人的影響之大無以復加。
 ﹛我一直對地球人許多醜惡行為極其反感,其中尤其是用暴力去傷害他人,小到幼稚園中
就有的小孩子欺負別的小孩子,大到組成了人類歷史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用武力去怔服控制
統治另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都屬於傷害他人的行為。我並且認為那是地球人的本性,沒有可
能依靠地球人自己的努力去徹底改變。而如果這種侵犯傷害他人的本性不改變,地球人只有
一步一步走向滅亡,毫無前途可言。
 ﹛雖然地球人之中,能夠克服了這種本性的人,可能佔了大多數,可是沒有用處,極少數
窮兇極惡侵犯傷害他人者,組織了一個政權,就可以幾乎無限制去侵犯傷害億萬人。
 ﹛神的法則,思想逆轉,更重要的不是可以一年在人類社會中消除幾萬宗謀殺案,而是可
以使那些窮兇極惡控制了億萬人生活者,不能再繼續作惡!
 ﹛這就是為甚麼「想想都過癮」的原因。
 ﹛溫寶裕所想到的顯然和我一樣,因為他已經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我也感到很興奮,可
是興奮的時間很短,因為我在聽溫伯如述的時候,已經產生了不知道多少疑問。這時候他
的述告一段落,我的疑問更多。
 ﹛而最大的疑問是:如果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以現在通訊之發達,一定早就全世界轟
動,怎麼會完全沒有人提起?
 ﹛而溫寶裕當然也有疑問,只是他對溫伯如多了些信任,所以他的興奮時間維持較長,在
還沒有從興奮中回過神來之前,他問道:「那神的法則,後來有沒有得到執行?」
 ﹛這時候,經過了長時間的述,向窗外看去,東方已經現出了魚肚白,天快亮了,我竟
然聽了整個晚上!
 ﹛只不過因為溫伯如一開始就說事情和《天打雷劈》有關,所以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聽
他胡說八道了一個晚上──是的,這時候天開始亮,我也完全醒悟,整個晚上,溫伯如完全
是在胡說八道!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大事發生而消憩不傳開來!就憑這一點,就可以肯定他
說的一切根本不存在,他不知道錯搭了哪兩根神經,才和我們開這種國際級的大玩笑,而我
卻居然到天亮才醒悟,真是苯蛋加三級,自取其辱,怨不得他人!
  而溫伯如一點都不覺得他自己胡說八道了整個晚上,聽得溫寶裕這樣問,興高采烈地回
答:「神說了法則要實行,當然就實行,那地方從此之後,就沒有了人害人的事情──因為所
有害人行為,都立刻當場變成了害自己,害人者反害己,就像衛先生所說的思想逆轉一樣!
所以那地方就成為人間樂園,變成了真正的人間天堂,人們在那裏可以完全免於被傷害的恐
懼,小寶,你想想,這是何等快樂的生活。」
  溫寶裕點頭:「真是想想都過癮!」
  我望向他,他也向我望來,卻是神情苦澀,顯然他也「醒悟」了,只不過為了不想他父
親傷心,所以才沒有拆穿。
  我沉聲道:「小寶,你記得剛才說過甚麼?」
  他曾經說過「天一亮就帶他父親去看精神科醫生」,我這時就是提醒他。
  溫寶裕儘量不顯露難過的神情,用力點了點頭。我趁機伸了一個懶腰,道:「原來天都亮
了,我也該告辭。」
  說著,我站了起來,向溫伯如拱了拱手,道:「尊駕父子難得相聚,多親近親近,我先走
了。」
  溫伯如怔了一怔,像是絕對想不到我這就要告辭離去,他道:「怎麼這就走了?我話還沒
有說完──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說,你不聽下去了?」
  我想到自己做了一個晚上的傻瓜,心中已經窩囊之極,溫伯如竟然還想我繼續聽下去,
剎那之間我氣往上衝,樣子已經難看之極,正想發作,卻一眼看到溫寶裕在他父親身後,對
我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打拱作揖,神情很是痛苦,在求我不要發作。
  我嘆了一口氣,把心中怒火壓了下去,勉強道:「我不必聽了,還有的事情,你告訴小寶
就好,小寶會轉告我。」
  溫伯如像是對我忽然不想聽下去感到大惑不解,他搖著頭:「我還沒有說到戲肉哩!」
  他說了一個晚上,其中包括了神的力量,執行了「殺人者死」,和神的宣示,這種偉大之
極,到了難以想像的大場面都說過了,他竟然說還沒有說到戲肉!
  難道還有比大群人集體死亡、幾十萬旁觀者齊聲歡呼更壯觀的場面?
  我又好氣又好笑,一面搖頭,一面向外走。溫寶裕忙道:「我送你回家,然後再來陪我父
親。」
  我也不回答,只是大踏步向外走,只知道後面有人跟著,到了那月洞門,才發現原來送
我出來的不單是溫寶裕,溫伯如也跟了出來。
  這時候旭日初升,漫天朝霞,我看到溫寶裕臉色蒼白,我自己只怕也好不了多少,看溫
伯如,一樣整晚沒有睡,而且不停在說話,可是卻氣定神閒、臉色紅潤、若無其事。
  他看到我回頭,向我道:「能和閣下作竟夜之談,樂何如之!」
  我啼笑皆非,只好道:「彼此彼此。」
  他伸出手來,禮貌上我沒理由不和他握手。
【五、天外奇方】
  誰知道我才伸出手去,他就雙手一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搖動,道:「真是可惜,你堅持
要走,不然聽我繼續說後來我又遇到了那三個人的事,更加怪異莫名,簡直叫人不能相信─
─你還記得那三個人吧,就是在半路上了我的車,自稱他們就是神的那三個人。真怪,在聽
到神的宣示時,那聲音確然就是三個人之中,當時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人的聲音。」
  如果我願意繼續做傻瓜,那麼聽他說又遇到那三個人的事情,或許也會很有趣──事實
上苦不是他所說的事情很有趣,而且正投我所好,我也不會聽了一個晚上。
  而這時候,我既然知道他是胡說八道,而且我幾乎可以肯定他胡言亂語的原因,當然不
會再聽他說甚麼了。
  我搖了搖頭,道:「改天再來請教。」
  這完全是一句客套話,敷衍一下而已,沒有人會當真的,可是溫伯如居然認真,他道:「不,
不,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會來專程拜訪衛先生的,不敢再勞動衛先生大駕!」
  我哪裏還敢再說甚麼,只好支支吾吾,急急忙忙落荒而逃。
  我沒有要溫寶裕送我,而開走了他的車子,要他留在「大夢草蘆」陪他的父親,溫寶裕
神情苦澀,啞著聲,只說了一句:「謝謝你。」
  我駕車回家,看到白素和紅綾正在門口空地上耍太極──白素嫌紅綾太急躁,所以要她
練太極,說是可以改善情情。紅綾本來毫無興趣,認為是苦差,後來漸漸有了領悟,變得很
有興趣,每天都和白素習。
  她們當然曾經多次要我也參加,我以「情格不合」為理由,加以拒絕。
  這時候,他們看到我下車之後,臉色很難看,白素並沒有停止,望著我微笑,道:「一夜
未歸,衛斯理又有甚麼奇遇啊?」
  人自己做了傻瓜,總會希望拖人下水,讓人家也做傻瓜,好在傻瓜路上有人陪伴,所以
我立刻想到,把溫伯如所說的告訴她們,看她們會不會上當。
  所以我向她們做了一個手勢:「跟我來,事情奇特之極。」
  我逕自走進屋子,她們真有耐心,等打完了一套才進來,那時候我已經喝了三杯酒,可
是澆不去心中的窩囊。
  她們進來之後,我就向她們說溫寶裕要我去見他父親的事,她們聽得很有興趣,尤其聽
到關於「黑甜湯」的時候,紅綾更是拍手叫絕,問我:「有沒有把藥方要來?」
  我沒氣:「我不過說了一下這藥可以廣為發行,他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樣,哪裏還敢向
他要藥方。」
  白素笑道:「你爸昨天晚上經歷很不愉快,你不要多問問題。」
  我很是訝異:「你怎麼知道我經歷不愉快?」
  白素伸手指在我額上彈了一下,笑道:「這不愉快三個字寫在上面,我看到了!」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我雖然竭力掩飾,可是白素還有甚麼看不出來的。
  白素又道:「不過我不知道你為甚麼不愉快,更不明白為甚麼會在不愉快的狀況之中,還
會呆了整個晚上。」
  我苦笑,沒有立刻回答──我想繼續往下說,看看她們在甚麼時候明白是叫人耍了。
  紅綾在這時候,像是完全沒有注意我和白素的對話,她皺著眉在思索。忽然她道:「不可
能,不可能!」
  在溫伯如的述中有太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紅綾很早就發現了,也不足為奇,可是她
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感到很驚訝,她道:「不可能有這樣的安眠劑!」
  我道:「確然有──我和溫寶裕,只不過吸進了它的蒸氣,就不知道要昏睡多久,在睡了
整個下午之後,還是被甚麼醒神丹弄醒的。」
  紅綾聽得我這樣說,又很認真的想了一會,還是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有效能這樣大
的安眠劑。安眠劑的作用,都是抑制中樞神經系統的活動,使人進入睡眠狀態。從人體內分
泌系統自然分泌的松果腺素,到安眠酮之類的藥物,作用都一樣。大量服用安眠劑,當然可
以長時間進入睡眠狀態,不過那是長眠──長眠不起,嗚呼哀哉了,哈哈!」
  對紅綾的話,白素聽得十分認真,我也知道紅綾受過「特殊教育」,由白素的母親向她灌
輸知識,她對於人體結構和安眠劑的成份,所知之多,絕對不會比這方面的專家少。
  所以她的話很應該重視,而不能當作是小孩子隨便說說。
  然而我確然曾經領教過「黑甜湯」的厲害,也聽溫伯如說過,若是服用過量,甚至於可
以睡上一兩年,卻沒有聽他說會吃死人。
  所以我想了一想之後,提醒紅綾道:「你剛才提到由內分泌系統產生的松果腺素可以導致
睡眠──」
  紅綾點頭:「對,這種腺素,人在嬰兒時期,分泌最多,所以嬰兒一天之中大多數時間都
在沉睡,年紀越大,分泌越少,所以老年人睡得很少。這種腺素,可以人工合成,服用以幫
助睡覺。」
  我道:「事情關係到內分泌系統,就不是現代醫學所能完全解釋的了,因為現代醫學對人
體內這個系統所知不多。」
  紅綾抗聲道:「我所知道的比現代醫學多。」
  我舉手表示同意她這樣的說法,可是我又道:「這黑甜湯是中藥,中藥的內容豐富無比,
浩瀚如海,神秘莫測,我相信你也無法全都知道。」
  紅綾瞪大了眼睛,無話可說。
  確然我剛才給予中藥這十二個字的評語,很是中肯。中藥實在太複雜了,就算是三百種
常用藥,亙相搭配、組合起來,形成的藥方就是天文數字!
  紅綾的知識再豐富,也沒有可能對中藥有徹底地了解。
  我繼續道:「這黑甜湯,溫伯如他說是用四十九種藥材配成的,他曾經將這四十九種藥材
一口氣背出來。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我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是甚麼東西,當然無法記得住。
事實是:確然有這樣的安眠劑。」
  紅綾接下來所說的話,真是不知道令我高興還是無奈,她竟然學會了我慣常所說的話,
道:「如果確然有這樣的安眠劑,那就一定不是地球上的東西。」
  白素一聽,就哈哈大笑,指著我和紅綾,分明是在說:有其父必有其女──遇到無話可
說的時候,就說那不是地球上的東西。
  我笑道:「外星人不見得會煎中藥!」
  紅綾還是不服:「何以見得一定不會?」
  我沒有再和她爭下去,道:「讓我往下說,溫伯如告訴了我非常特別的事情。」
  紅綾也沒有再說甚麼,爭論告一段落。我之所以把這段爭論記述下來,是由於當時怎麼
也想不到爭論會和事情的發展,有一定的關係在的緣故。
  我繼續往下說,說到了溫伯如所說,那地方在午夜人人聽到了神的第一次宣示時,白素
和紅綾都笑了起來。白素還好,只是微笑,而紅綾卻放肆大笑,笑得打跌,嚷道:「爸,你上
當了,這人是在胡說!哪裏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問道:「為甚麼一定沒有?」
  紅綾繼續笑:「因為有這樣的事情,全世界一定早己知道,而現在根本沒人聽說過,就可
以證明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
  白素拿我開心,笑道:「或許那不是在地球上發生的事!」
  我差點惱羞成怒,道:「你們態度這樣差,我不說了!」
  我的威脅一點都不起作用,她們還是笑不可仰,紅綾道:「爸,你這叫做『陰溝裏翻船』,
又叫做『老貓燒鬚』!」
  我又好氣又好笑,斥道:「有點規矩!人家溫寶裕對他的父親,多有規矩!」
  紅綾做了一個鬼臉,白素道:「別怪我們發笑,事情實在可笑,聽了這一段,就應該知道
他在胡說八道,怎麼還會繼續聽下去,而且還聽了整個晚上,真是不可思議!」
  我苦笑:「一來是小寶一直哀求,二來是看起來溫伯如不像是有甚麼想像力的人,而且他
一開始就說了事情和《天打雷劈》有關,再加上《五香齋》的環境實在不錯,所以就一直聽
了下去,現在回想,溫伯如的述,越說越荒唐,可是當時聽的時候,卻很過癮,甚至於很
有驚心動魄之感。」
  她們總算不再笑下去,白素道:「請說下去。」
  我繼續往下說,儘量簡化,可是不合理、不可能的地方還是太多,紅綾不住搖頭,像一
隻超級大博浪鼓,看起來極有趣。
  不但是紅綾,我自己在把溫伯如所說的複述一遍的時候,也很奇怪當時怎麼會聽得下去。
因為溫伯如所說的一切,實在不合情理至於極點。例如他說的那地方,好像根本沒有政府─
─監獄也像是根本沒有管理,在監獄前的空地上,竟然可以聚集幾十萬人,那空地該有多大?
在空地上死了那麼多人,屍體又如何處理?一切都在在不能想像!雖然他所說的情況大快人
心,可是事實上根本全是胡說八道!
   (  上面約略提到的一些問題,後來我都問過溫伯如,溫伯如居然每個問題都有回答,
而聽了他的回答之後,我差一點沒有氣昏過去──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
  而在「大快人心」這一方面,白素和紅綾倒不例外,紅綾聽到大群逍遙法外的殺人兇手
被趕進空地,接受「殺人者死」的制裁時,大聲叫好、鼓掌。
  當我講到溫伯如所說的「神的最後宣示」時,白素也道:「這真是《天打雷劈》中的思想
逆轉。」
  我吸了一口氣:「這是我花了一個晚上的主要原因,真到現在,我還是認為,就算把溫伯
如的頭壓扁,他也無法作出思想逆轉的想像。」
  紅綾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想像,一切和《天打雷劈》那樣相似,完全是他看了這個故事
之後,才發生的妄想。」
  溫伯如所說的一切,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妄想,也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我曾經提醒溫寶裕帶他父親去找醫生,當然是精神科醫生,溫伯如會如此滔滔不絕整個
晚上說完全不可能的故事,而他自己卻信以為真,這是妄想症患者的典型行為。
  我吸了一口氣,從剩下的百分之一方面著想,替溫伯如辯護:「他說他是先經歷了這些事
情,才看到《天打雷劈》的,所以才會想對我說他的經歷,他倒是好心,希望他的經歷會對
我的探索有所幫助。」
  紅綾搖頭:「這也是他的胡說。」
  我和白素都向紅綾望去,白素剛才雖然也曾笑我,可是她和我一樣,對於紅綾完全不能
接受溫伯如所說的一切,感到有點詑異。
  紅綾攤了攤手:「我會問溫寶裕的爸爸兩個問題,一:那地方是甚麼地方?二:那是甚麼
時候發生的事情?只要他能夠回答出來,其他不合情理之處,都可以慢慢商量。」
  我苦笑:「我問過他第一個問題,他沒有回答。」
  紅綾道:「當然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不能回答──照他所說,他是駕車到『那地方』去
的,由此可知,不見得會離本地十萬八千里,也不會飄洋過海。而就在附近發生了這樣的大
事,我們怎麼可能甚麼也不知道。」
  我吸了一口氣,向紅綾點了點頭,她這樣說,說出了主要的問題,說明她的分析力很強,
這一點不成立,其餘所有的一切,當然也不能成立了。
  白素嘆了一口氣:「小寶也沒有辦法,那是他的父親,他只好聽他的胡言亂語──妄想症
患者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如果你說他所說的一切是胡說八道,他會十分惱怒,那是一種不可
控制的惱怒,甚至於會因此殺人。」
  我攤了攤手:「那倒好,根據神的法則,他要殺人的時候,反而死了他自己。」
  白素感嘆:「雖然只是妄想,可是他所想的,和我們所想的一樣,都殺望有這樣的情形出
現。」
  我不禁抗議:「他是妄想,我們是根據發生過的事實,作出合情合理的推測,而且進行進
一步的探索,兩者絕不相同。」
  白素瞧著我笑:「那是你自己的看法,別人看來,衛斯理又何嘗不是妄想症患者──記述
的那麼多故事,又有哪一個不是胡說八道?又有哪一個可以完全合理的回答所有的疑問?」
  我駭然失笑:「好啊,我有妄想症,你也逃不了,別忘了許多故事你也有份的!」
  紅綾笑道:「你們都是妄想症,那我呢?」
  我哈哈大笑,指著她:「你?你根本不存在,根本沒有你,你是妄想出來的!」
  紅綾笑得不斷原地翻筋斗,叫道:「有趣!有趣!」
  我伸了一個懶腰,準備去休息,白素道:「溫伯如如果來了,你準備怎樣應付?」
  我怔了一怔:「他為甚麼會來?」
  白素道:「是你說的啊,他說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就是說他會來回訪你。」
  我皺著眉,真是不知道如果溫伯如來了,該怎麼應付才好。只好希望溫寶裕知道應該怎
麼做,阻止患妄想症的溫伯如,不要讓他到處去騷擾他人。
  我揮了揮手,上樓去休息。躺了下來,再仔細想毽溫伯如所說的一切,總覺得她就算受
了《天打雷劈》的影響,也很難會能夠做出這種天馬行空式的妄想,換了是溫寶裕還差不多。
難道溫伯如是真人不露相,看起來的木訥和老實,都不是他的本來面目,而溫寶裕的奇思怪
想,正是像他的父親?
  而溫伯如的幻想,似乎還在溫寶裕之上,因為在他的述中有許多細節,他說來詳細之
極,真的好像親身經歷一樣。
  而他的設想「神的宣示」,也聽來很有道理,除了「神」之外,誰還有這樣大的能力!而
把具有大能力的外星人當成神,這也正是我一貫的設想──難道正如白素所說,我,衛斯理,
也是妄想症患者
  如果溫伯如只是作出這樣的想像,那無可厚非。這世界上充滿了傷害他人的罪行,想像、
嚮往一個美好的,完全沒有人傷害人的生活,想像所有傷害罪行在進行的時候,犯罪者都會
自食其果,確然大快人心,十分過癮。雖然這種美好的情形,要靠「神」的力量來執行,好
像很傷了地球人的自尊心。但是地球人既然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點,也就只好依靠外
來力量的幫助。
  單是做這樣的設想,並無問題。問題是溫伯如將設想當成了曾經經歷過的事實,這就變
成妄想症了。
  我再次想到白素剛才所說:我這樣看溫伯如,認為他是妄想症患者,別人看我衛斯理,
也會覺得衛斯理是妄想症患者嗎?
  我覺得多少有些不同,因為從開始起,我就一直在說:我述的是故事,故事只是故事,
故事中的人可以尋根究柢,看故事的人只要看故事就好,不必去追究甚麼。
  溫伯如態度和我大不相同,我走的時候他還很可惜說我沒有聽他講他又遇到那「三個人」
的事情──想起來真好笑,這三個人如果就是「神」,有那麼大的能力,完全可以操控人的腦
部活動,使殺人兇手投案就死,怎麼會可能在路上要搭他的便車。這吹牛也算是吹得蹩腳之
極,當然真不知道怎麼會聽下去的!
  想了一會,雖然一夜沒睡,可是並沒有睡意,可能是由於事先中了黑甜湯的藥性,睡了
一個下午的緣故──這黑甜湯,紅綾也說絕無可能,然而卻是事實。
  我發現溫伯如這個人越想越是古怪,完全無法了解,溫寶裕感嘆說他不了解他的父親,
看來錯不在他,而是他的父親實在太古怪了。
  既然不想睡,我就下了床,才走到房門口,就聽到紅綾在樓下大叫:「小寶,你來了!」
  房間有極佳的隔音設備,連溫媽媽的尖叫聲都可以摒除在外。可是世界上還沒有任何隔
音設備可以阻擋紅綾的吼叫聲。
  所以在紅綾叫聲之外,我沒有聽到其他的聲音,我也只知道是溫寶裕來了。
  我很想進一步了解溫伯如的情形,溫寶裕來得正好,我立刻打開房門,門一打開,就聽
得白素在說:「溫先生請坐。」
  聽到了之後我在想,白素是甚麼毛病,為甚麼會對溫寶裕這樣客氣,向下看去,心中叫
苦不迭。原來白素請他坐的溫先生不是溫寶裕,而是溫伯如!
  溫伯如正向白素拱手,他穿的是一襲長衫,看起來很正常。我在那一剎間,立刻想到我
應該退回房間去,然後跳窗口逃走。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紅綾看到了我,叫道:「爸,有客
人來了,是小寶的爸爸!」
  這時候溫寶裕在他父親的身後,我再也想不到的是,這傢伙竟然二話不說,動作快絕,
立刻跪下來,向我叩了一個頭。
  他跪下,叩頭,起身,前後不到一秒鐘,除了我居高臨下看到了之外,別人連白素在內,
都沒有覺察。
  我自然知道溫寶裕向我叩頭的原因,他是實在沒辦法了,所以才只好向我行這樣的大禮,
要我多多包涵。
  我很同情他,而且想到讓白素和紅綾直接聽聽溫伯如的胡言亂語也好,所以我向溫寶裕
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道:「溫先生這樣快便大駕光臨,真想不到。」
  溫伯如看到了我,十分喜歡,先說客套話:「來得魯莽,還請原諒,能夠見到賢伉儷這樣
的神仙夫妻,真是幸何如之。」
  聽得他這樣說,這個人可以說正常之極。
  他接著又讚揚紅綾:「令千金出人頭地、高人一等、聲苦洪鐘、頭角崢嶸、面目可親,真
是可愛極了。」
  紅綾有生以來,沒有受過人家這樣的稱讚,好話人人愛聽,紅綾喜得只是傻笑。
  我心想溫伯如能夠這樣在片刻之間,挖空心思去恭維人,思想也應該很正常。
  可是他再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令我啼笑皆非。
  他道:「衛先生造訪大夢草廬,竟夜長談,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只可惜衛先生走得匆忙,
我想要對衛先生說的話,一萬句只說了一句,古人云:『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就是我的
寫照,所以就冒昧來了,賢伉儷想必不會見怪。」
  我有苦難言──他要說的話,一萬句才說了一句,這真是乖乖不得了。
  一句話就說了一夜,一萬句話豈不是比「天方夜譚」還要多十倍!
  白素回頭向我眨眼,卻向溫伯如道:「不會,當然不會見怪。」
  後來看笑白素虛偽,白素嘆了一口氣,原來她雖然沒有看到溫寶裕向我叩頭,卻早已留
意到溫寶裕神情苦澀,知道溫寶裕心中不好受,當然不會再給他父親難堪。
  溫伯如聽了十分得意,瞪了溫寶裕一眼,顯然他要來的時候,溫寶裕曾經竭力勸阻,只
是溫伯如不聽,如今溫伯如反而在怪他兒子。
  白素索性好人做到,道:「有話慢慢說。」
  紅綾這時候一個箭步,跨到了溫伯如面前,溫伯如剛才還誇得紅綾天上有地下無,這時
候也不禁嚇了一大跳,連退幾步,幾乎站立不隱。
  紅綾也真是粗魯,一把抓住了他,笑嘻嘻道:「別怕,我有問題問你。」
  紅綾這樣說,我以為她要問的一定是剛才提到過的那兩個問題了。誰知道不是,紅綾問
道:「你那黑甜湯,真的能叫人睡上一兩年?」
  她一直不相信有黑甜湯這樣的安眠藥,首先問了這個問題,倒也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
  溫伯如笑道:「說是這麼說,不過我沒有大量服用過,也沒有給別人試過,不過既然這麼
說,總不會錯的。」
  他說的這兩句話,我和白素立刻聽出其中大有問題,正想追問,他卻已經從中取出了
一隻扁平的盒子來,遞給白素:「冒昧來訪,開藥舖的人沒存甚麼好東西,這裏有六種藥,全
是我精心配製的,請笑納。」
  我早就領教過溫伯如說話的無頭無腦和突如其來,所以並不意外,白素卻不免怔了一怔,
接過盒子,一面打開來看,一面道謝。
  盒子打開,我和紅綾都看到,裏面放了六個扁圓形的磁瓶,大小如普通的鼻煙壺。每一
個瓶上都有紅紙標籤,寫著藥名,第一瓶赫然就是「黑甜湯」,第二瓶是「醒神散」。
  溫伯如道:「這黑甜湯和醒神散的作用,各位是知道的了,這一種是…﹛」
  他接下來介紹另外四瓶藥的名稱和作用,我就不一一重複了,總之照他所說,都是神乎
其神、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
  我估計那種瓶子的容量,大約是十立方公分左右,當然很少,可是根據溫伯如所說,這
些藥的效果如此強烈,一瓶黑甜湯,可以使人睡上多久?
  我在想著,紅綾已經伸手取起那瓶黑甜湯來,溫伯如忙道:「小妹妹小心,這劑量已經能
夠使好幾萬人睡好幾個月的了!」
  紅綾故意將瓶子拋高拋低,笑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東西!」
  紅綾表示了不相信,我和白素都沒有阻止,我們覺得由紅綾來發難揭穿他的胡說八道,
他可能不會太難堪。
  我們以為溫伯如或者是強辯,或者是尷尬,再也想不到他竟然會立即鼓掌叫好,同意紅
綾的說法。他大聲道:「小妹妹真聰明,這黑甜湯,本來就是天外奇方!」
  我和白素以及紅綾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反應。
  溫寶裕苦笑,進來之後,那麼喜歡說話的人,到這時候才第一次開口,他道:「我父親說,
他對衛斯理說了這黑甜湯是他精心研究配製的,那是由於和人初次見面,未能免俗,說話多
少要標榜自己的緣故。現在熟了,大家朋友之間,就不必隱瞞誇大了,所以他立刻逼著我帶
他來,說個明白。」
  平時一直笑口常開的溫寶裕,這時候卻愁眉苦臉,連說話的聲音都無精打采。
  我們一起向溫伯如望去,溫伯如先向我們打拱作揖,表示他曾經對我自吹自擂表示歉意,
一開口就道:「這事情說來話長──」
  我一聽,不等他再往下說,就立刻道:「請只解釋甚麼叫做天外奇方!」
  溫伯如被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才好,眨著眼,向溫寶裕望去。
  溫寶裕嘆了一口氣:「我來說──我父親告訴我的。」
【六、請跟我來】
  溫寶裕還沒有說甚麼,就聲明在先,樣子很無奈。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快說。
  溫寶裕道:「我父親說,他雖然一直在研究,可是總差一點,未能成功,是他遇到了那『三
個人』之後,說起來,那三個人點撥了他一番,這黑甜湯的方子才算完成。那三個人是天上
的神仙,所以這方子是天外奇方。」
  溫伯如很欣賞溫寶裕的述方法,他道:「小寶說得乾淨,要叫我來說,不知道從何說起,
又說得亂七八糟。」
  他這樣有自知之明,應該頭腦很清醒才對,可是偏偏妄想症發作起來,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忍不住說了一句:「不是一直說是『神』嗎?怎麼忽然又變成『神仙』了?」
  溫伯如反應很快,立即道:「一樣的。神或者神仙都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稱呼,總之是神
通廣大、無所不能的一種……一種……神就是了。」
  說他是受了我記述的故事影響,也不能成立,因為他說不出是一種甚麼來,要是受了我
的影響,就會毫無疑問說「那是一種外星人」了。
  儘管溫寶裕又在擠眉弄眼,可是紅綾卻不懂甚麼人情世故,她笑道:「不對啊,這神通廣
大、無所不能的神也好、神仙也好,都應該是雲裏來、霧裏去才對,怎麼會淪落到了在路上
要搭你的便車呢?」
  這個問題我也想到過,所以這時候我和紅綾一起笑嘻嘻地望著溫伯如,看他怎麼回答。
溫寶裕在這時候嘆了一口氣,雙手掩住了臉,顯然他也認為溫伯如無法回答,而他又不想看
到他父親出醜發窘的樣子,所以才如此。
  白素雖然搖了搖頭,可是也同樣想看溫伯如的反應,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溫伯如聽了紅綾的問題,哈哈一笑,道:「小妹妹,這你就不知道了,神仙雖然神通廣大,
可是當要和有緣人相會的時候,會化身為各種各樣的人,甚至於有化身成為乞丐的,看看對
方是不是有心人。像我遇到他們時那樣,如果我看到有人想搭便車,我不顧而去,心地不好,
和神仙有緣也變成沒有緣了!這種事情常有,不信可以問令尊。」
  竟然給溫伯如想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來回答,我真是相當佩服。確然在許多傳說之中,神
仙往往化身為可憐人,以測驗對方是不是有同情心。
  這種傳說當然查無實據,可是然流傳很多、很廣,所以當紅綾向我望來的時候,我只好
點了點頭。
  紅綾這個問題並沒有難倒溫伯如,她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又問道:「你說的神做了好幾次
宣示的地方,究竟是甚麼地方啊?」
  溫寶裕喉嚨之中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顯然他原來是想慘叫,卻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才會這樣。
  因為這個問題,溫伯如一定難以回答了。
  卻不料溫伯如見問,一臉訝異的神色,反問道:「你為何要知道那是甚麼地方?」
  紅綾笑嘻嘻地回答:「那地方好啊!那地方有神的法則,是人間樂土,我們都想搬到那地
方去住啊!」
  我忍不住笑,真想不到紅綾的胡調本領甚高,她擺明了在吃豆腐,要看溫伯如出醜。
  溫伯如聽了之後,神情卻非常認真,側著頭,想了一會,才又反問道:「你真的想去?」
  紅綾也裝成很嚴肅的樣子,點頭道:「是啊。」
  溫伯如吸了一口氣,略點了點頭,像是紅綾要去,他可以考慮答應的樣子──他有這樣
的表現,實在很古怪,好像真的有「那地方」一樣。
  然後他又向我和白素望來,很正經地問:「賢伉儷也想去?」
  剎那之間我突然有一股極度的詭異之感,感到如果我們答應了,就真的能到「那地方」
去。而「那地方」究竟是甚麼地方,我一無所知,這就顯得異常的怪異。
  因為有了這種對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然生的不安感覺,所以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
應才好,只好向白素望去,只見白素神情也很猶豫,顯然她有和我同樣的感覺。
  我沒有立刻回答,溫伯如居然催我:「如果你們真的決定要去,我可以帶你們去。」
  他的語氣肯定之極,我們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卻就是決定不了該如何回答。
  照說,根據溫伯如的述,那地方在神的法則之下,已經完全消滅了罪惡,確然是樂土,
應該毫不猶豫答應才是。可是由於完全不知道那是甚麼地方,是不是可以來去自如,在這裏,
又有千絲萬縷的社會人際關係,也不是說走就可以走的,所以變得無法回答。本來是我們在
質問溫伯如,要他承認是在胡說八道的,現在反而變成我們無話可說了,真是怪異。
  這時候溫寶裕嘆了一口氣,替我們解圍,他道:「爸,真有那樣的好地方,你怎麼不去?」
  溫伯如長嘆一聲:「還不是放不下!放不下你,放不下你媽媽,放不下…﹛」
  他再度長嘆:「誰都知道,縱使苦海無邊,只要放下,立刻就到彼岸,可是要能放得下才
行!」
  我和白素,聽得發呆。
  聽他以前所說,甚麼神的宣示之類,很有些基督教聖經道理的味道,可是忽然他又打起
佛偈來,而且說得禪味十足,令人聽了,回味無窮,所包含的哲理很深,別說反駁,光是領
會話中意義,也要費一番心思。
  在這種情形下,反而是紅綾這樣沒有接觸過佛理的人,反而在思想方法上沒有包袱,不
會陷入深思,所以她最先有反應,道:「好啊,你先帶我去,我去了,真覺得好,再回來帶爸
媽去。」
  這時候我還在想,我們在向溫伯如追問「那地方」是甚麼地方,可是多少年來,多少人
知道「彼岸」,卻為甚麼從來沒有人追問過「彼岸」究竟是甚麼地方?
  或曰:「彼岸」就是「西方」,然而「西方」又在何處?
  真要說,「西方只在目前」、「西方只在心中」,有甚麼去不去,回不回的?
  我越想越沒有結論──這並不是我笨,而是問題本身太玄,多少人修行一輩子,看起來
像是早已得道,可是心中對這個問題,也還是沒有答案,不然早就到「彼岸」去了,還留著
幹甚麼。
  雖然我在想,可是紅綾的話,我還是聽到了的,使我從沉思之中陡然醒過來的,是溫伯
如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竟然立刻道:「好啊!你先去。」
  紅綾也怔了一怔,想不到溫伯如會立刻答應──這是立刻要見功的事情,沒有可能打馬
虎眼──如果根本沒有「那地方」,只是他的胡說八道,他如何交代?
  總不成真是有「那地方」!
  紅綾的想法和我一樣,她立刻緊逼一句:「好,怎麼去?」
  溫伯如想都不想就回答:「當然是我帶你去。」
  事情會忽然發展到這地步,不但我和白素始料未及,連溫寶裕也完全想不到,所以一時
之間他也糊塗了,他竟然道:「爸,你不是說放不下我和媽媽,怎麼又要去?」
  溫伯如對於紅綾咄咄逼人的問題,對答如流,可是對於溫寶裕這個白癡問題,卻看來很
傷腦筋,長嘆數聲,才道:「去了可以回來,最好,不回來了,也罷!」
  我突然之間,感到自己為了溫伯如所說的那種似是而非的話想個不了,也簡直就是白癡,
真是可笑,我像是突然擺脫了所有的束縛,大叫一聲:「夠了!甚麼來啊去的,根本就沒有那
地方,一切全是胡說八道,是妄──」
  我原來想指出事實,說「一切全是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亂語」,可是才說了一個「妄」字,
白素就用力推了我一下,打斷了我的話頭──她認為我說了全是胡說八道已經夠了,不必再
提到妄想症來刺激溫伯如。
  我的話出口之後,氣氛變得很僵──主要的僵硬是來自溫伯如,他陡然一震,然後像是
中了定身法一樣,一動不動,這還不算怪異,更怪的情景是他的身子忽然又動了起來──並
不是尋常的動作,而是像電影一格一格放映一樣,看起來像是一個機器人,好一會才從背對
我變成面對我。
  這個過程大約有三十秒,其間完全沒有人出聲,像是處身於默片之中,怪異莫名。
  他轉過身來之後,定定地望著我,充滿了不相信的神色,像是根本沒有想到過我會說出
這樣的話來。
  我已經決定要結束這件事,所以並不避開他的眼光,和他對望,而且做好了準備,在必
要的時候,直截了當指出他患了妄想症!
  我們對望了一會,他很嚴肅、很有質問意味地問我:「你剛才說甚麼,再說一遍!」
  我半秘鐘也沒有耽擱,立刻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溫伯如的表情複雜之極,又是難過,又是憤怒,又是驚訝,又是失望,層次很多,變化
甚大,簡直難以形容。
  我向他挑戰:「你想說甚麼只管說,不必顧忌。」
  這時候溫寶裕已經雙手抱住了頭,在一邊蹲了下來,準備在情況不妙的時候,可以像把
頭埋在沙裏的鴕鳥一樣。
  溫伯如緩緩搖頭,他倒真是相當君子,在這樣情形下,他也並沒有發脾氣,只是很難過
地道:「真……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沒有他那樣君子,冷笑道:「不明白甚麼?」
  溫伯如道:「不明白你為甚麼要這樣說。」
  我道:「因為你所說的一切,全部不合情理,沒有可能,完全是亂說!」
  溫伯如反應強烈之極,雙手揮動,樣子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委曲,他叫道:「我說的一切都
沒有可能?天!我說的一切全和你所說的一樣,難道你也是亂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天打雷劈》這個故事。我嘆了一口氣:「我想因為你看了故事,覺得故
事中所記述的事情很好,所以你就做了進一步的發揮!」
  我這樣說,是因為白素連連向我使眼色,所以說得很客氣。然而溫伯如還像是聽到了最
荒唐的話一樣,把頭搖得像是要掉下來一樣,很生氣又很無奈,道:「原來你不相信我的話……
真是好笑,我算是自作多情至於極點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有那麼大的本領,做像
你所說的進一步發揮的話,我早就像你一樣去寫故事了!」
  他的話令我啼笑皆非,我還沒有回答,他又道:「你不相信就算了,算我不識趣,打擾了!」
  他說著,向我拱手,轉身叫道:「小寶,我們走。」
  溫寶裕巴不得如此,立刻答應。我想事情就此結束也好,所以並沒有阻止,只是提醒溫
寶裕:「小寶,你應該知道把令尊帶到哪裏去。」
  溫寶裕連連點頭,眼看他們父子兩人就要離去,紅綾忽然石破天驚地叫道:「且慢走!」
  後來事情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當時紅綾的這一叫,關係重大。在紅綾這樣叫的時候,
我頗不以為然,認為她不應該節外生枝,當時我留意白素,她也皺了皺眉,可見想法和我一
樣。
  後來我問紅綾:「當時為甚麼你要叫住溫伯如?」
  紅綾回答道:「我也絕想不到事情會有這樣的變化,那時候我只是想到我們既然認定了溫
伯如有妄想症,而如果要幫助他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強迫他認清事實,這樣才能把他從妄
想中拉出來,回到現實。我看小寶的神情很難過,所以要儘量幫助他父親。」
  紅綾一片好心,這才使事情有了意外的發展,不然我們就和溫伯如不歡而散,當然就不
會有以後的一切了。
  卻說紅綾一叫,溫伯如立刻轉過頭來,溫寶裕想拉他父親走,可是溫伯如卻看來很倔強,
一副接受挑戰的神情,大聲道:「就慢走,有何指教?」
  他多半誤會了紅綾大聲叫他,是想和他吵架,所以也大聲回答。其實紅綾是天然大聲,
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當時紅綾的目的是想強迫溫伯如面對事實,所以她走向溫伯如,道:「你答應帶我到『那
地方』去,怎麼這就走了,難道想說了不算乎?」
  溫伯如講話有點文皺皺,紅綾這時候也學他的腔調,聽來不倫不類,既可笑又古怪。
  我忍住了笑,看溫伯如怎樣回答。其時,我心中暗想,紅綾這樣說,確然很聰明,「將」
溫伯如的「軍」,溫伯如無法躲避,非面對現實不可。
  溫寶裕向紅綾望去,紅綾向他做手勢,表示對他的父親絕對沒有惡意。
  而溫伯如揚了揚眉,竟然立刻大聲道:「好!好孩子!令尊不相信我的話,好孩子你相信,
我就帶你去,跟我來!」
  溫伯如會有這樣的回答,顯然大大地出乎紅綾的意料之外,她也不禁怔了一怔,沒有立
刻回答。
  溫伯如反而催她:「快來!」
  紅綾向我和白素道:「我跟他到那地方去,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那時候剛才的那種詭異之感,突然又襲上心頭,我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白素
也皺著眉,好像和我一樣,都有些難以形容的古怪感覺。
  當然那時候就算再這樣分析,也無法料到以後事情的發展,紅綾跟溫伯如去,會發生甚
麼事情,無法預知,隨便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有甚麼風險,紅綾也是那樣想,所以我們雖然
沒有立刻答應,紅綾也完全沒有在意,立刻笑嘻嘻地向溫伯如道:「好,我這就跟你去!」
  說著,她已經向門口走去,同時還在問溫寶裕:「小寶,你去不去?」
  溫寶裕沒有回答,只是在喉嚨裏發出了一連串咕嚕嚕的聲音,別人當然無法知道這陣聲
音是甚麼意思,不過我們和溫寶裕在一起久了,知道那是他在回答紅綾,說的是:「你們要去
就去個夠,我才沒有你們那樣神經病!」
  他不把這話明出來,當然是為了不想刺激他父親。溫伯如果然不知道他想說甚麼,反倒
很關心他,道:「小寶,你喉嚨不舒服?我配一劑藥給你。」
  溫寶裕那時候那種啼笑皆非尷尬的神情,真是好笑。我哈哈一笑,也就忘了突如其來無
從捉摸的那種不安之感。不過在他們三人離開之後,我還是問了白素一句:「紅綾跟溫伯如去,
不會有甚麼事情吧?」
  白素先是顯然和我有同樣的問題,但隨後就笑:「我們的女兒,會有甚麼事情。」
  我想想也是,紅綾是在曲彊和靈猴一起長大的野人,此去只怕溫伯如的「大甍草廬」和
「五香齋」要有難了。
  想到紅綾會大鬥大場,我就感到好笑,隨口道:「溫伯如對於自己所想的一切,竟然如此
有信心,可見得他的病情很深。」
  白素沒有立刻回應,過了一會,她才道:「我們對溫伯如所知太少,原來他想像力超級豐
富。」
  我立刻抗議:「妄想和想像力,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吧!」
  白素望了我一眼,神情很有些不好意,道:「我看也差不多。」
  我叫了起來:「話說清楚一些,這是甚麼意思?」
  白素沒有回答,我如果再追問她是不是說我也經常妄想,那肯定是自討沒趣,所以我也
沒有再說甚麼。
  這時候我倒有了倦意,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白素笑道:「你要是睡不著,這裏有黑甜湯。」
  溫伯如雖然是拂袖而去,可是他帶來送給我們的六瓶藥,卻留了下來,其中就有黑甜湯。
白素這時候那樣說,自然是打趣。
  我道:「你別說,這黑甜湯還真有效,很奇怪,溫伯如雖然人神神經經,可是這方子卻出
神入化,又奇怪他為甚麼不肯將那麼有效的藥推出面世。」
  白素道:「他說那是天外奇方,說不定神仙在給他方子的時候,曾經有條件,不讓他把藥
廣為流傳。 」
  白素在開始說的時候,大門推開,溫寶裕走了進來──他有鑰匙,一向自出自入,況且
我們早在他的「咕嚕」聲中,知道他不會和紅綾一起行動,所以這候他又出現,我們也不以
為怪。
  而他進來,聽到了白素說的話,接口道:「還有更怪的事,他還沒有對你們說。」
  我笑道:「神的法則已經夠怪的了,請不要再轉述所謂更怪的事。」
  溫寶裕反手關門,道:「關係重大,我非說不可──經過濃縮,只是兩句話而已。」
  溫寶裕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極度嚴肅,我和白素立刻同時向他點了點頭,請他轉述那
「更奇怪的事情」。
  當時我也難以想像溫伯如又會有甚麼妄想,溫寶裕吸了一口氣,道:「他說,神仙給他方
子的時候,在四十九味藥材之中,有七味藥材,他聞所未聞,向神仙請教,神仙說他難以得
到,所以就給了他,這黑甜湯才得以調製成功。」
  我和白素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說不出話來。」
  溫寶裕確然把事情經過「濃縮」,也正因為如此,所以要花些時間消化。
  但就算消化了,也還是很難接受,因為這其中,有一個無法解釋的問題在。
  問題是:溫伯如可以在妄想中遇到了神仙,他也可以在妄想中得到了神仙給他的方子,
甚至於可以在妄想中得到神仙給他的藥材。
  可是他卻不能真正得到這些藥材,而且把它們調製成藥!
  因為在妄想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妄想,決不會有甚麼實物存在。
  如果竟然得到了藥材,就真的有藥材,那就連帶其他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了!
  這如何解釋?
  我和白素心中的想法一樣,我們同時向溫寶裕發問,可是問的問題卻不一樣。
  我問的是:「小寶,這算是甚麼玩笑?」
  白素問的卻是:「小寶,那七味藥材是甚麼?」
  這表現了我和白素對溫寶裕剛才所作的話反應大不相同,我是根本否定了他的話,而白
素雖然有疑問,卻並不完全否定,還想作進一步查究,所以才會這樣問。
  我很不以為然,溫寶裕還沒有回答,我就道:「神仙給的,當然是仙藥,我們凡人,怎麼
會知道。」
  我一面說,一面想起溫伯如曾經把合成黑甜湯的四十九種藥材,全都背過出來,可知這
七味「仙藥」,居然還是有名字可以叫得出來的。
  我感到好笑,就道:「他有沒有告訴你,說來聽聽。」
  溫寶裕長牧的吸了一口氣,嘰哩咕嚕,說了一陣,可以知道他是在說那七種藥材的名字,
最短的三個音,最牧的有七八個音,我們聽來完全沒有意義,根本不知道是甚麼東西。
  白素皺著眉,我道:「這是藥名嗎?」
  溫寶裕點了點頭,我攤了攤手,表示那毫無意思──妄想症患者,可以想出七萬個這樣
古怪的名字來。
  我不知道白素怎麼想,她居然道:「名字雖然陌生,可是『金雞納霜』才傳到中國來的時
候,也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東西。」
  我感到更好笑:「小姐,那是西藥──你究竟想說明甚麼?」
  白素的神情,顯然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溫寶裕遲疑了一會,道:「事情很怪,妄想只是妄想,不可能在妄想中得到實在的東西,
是不是?」
  我沒好氣:「你知道就好。」
  溫寶裕道:「我先明一點:我雖然愛我的父親,可是也不會盲目聽他的話。我也認為他有
嚴重的妄想症跡象,可是有疑問,我還是要提出來討論──這七味莫名其妙的藥,就是疑問。」
  我用力一揮手:「根本就沒有這七味藥,一切都是妄想出來的!」
  溫寶裕搖頭:「如果沒有這七味藥,怎麼能夠合成黑甜湯?」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有這樣的問題,只說明你的潛意識之中,希望你父親沒有妄想症,
所以才在不可能的情形下,想找一些理由出來,證明你的希望。」
  溫寶裕神情苦澀,不說話,可是又一個勁地搖頭。這表示他無法反駁我的話,可是又實
在希望他父親不是妄想症患者──我說中了他的心事。
  白素也搖頭,她對我道:「你沒有回答小寶的疑問,只是否定!」
  我道:「他的問題根本不能成立,如何回答。」
  白素轉而去問溫寶裕:「令尊向你說了這七種藥材的名字之後,有沒有向你展示它們?」
  這次輪到我大搖其頭──白素這樣問,等於是承認溫伯如所說的真有其事了,這豈不是
胡鬧!
  溫寶裕苦笑:「當時我聽得他那樣說,而且唸出了七種藥材的名稱,我就向他拿這七種藥
材來看──」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冷笑道:「他要是真拿得出這七種仙藥來,才是宇宙間第一怪事。」
  溫寶裕無可奈何:「是,他拿不出來──很奇怪的是,我父親平時很不擅說話,我媽媽說
一萬句,他都說不上一句,可是在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上,不論問他甚麼問題,以為他一定
答不上來,他卻不但可以立刻回答,而且還使你心中雖然有疑問,可是卻沒有法子再問下去。」
  對溫寶裕這番話,我大有同感──問溫伯如問題,以為他無論如何無法回答,可以難倒
他,可是每次他都有辦法,反而令問他的人無話可說,這種情形發生了許多次。
  我問溫寶裕:「當時他拿不出那七種藥材來,又如何自圓其說?」
  溫寶裕苦笑:「他回答得很乾脆,而且感到我的要求很蠢,他說,神仙給他的藥材,當然
全用了──合成了黑甜湯。」
  我立刻道:「黑甜湯是湯藥,就算用了,也有藥渣,這藥渣在哪裏?」
【七、我不知道】
  溫寶裕道:「我也立刻問了,他說他一直將藥渣滿山遍野亂倒,怎麼還找得到,他還反問
我為甚麼一直問這種蠢問題。」
  我道:「也就是說,甚麼都沒有了。」
  溫寶裕向桌上的盒子指了一指,我立刻知道他想說甚麼了,果然他道:「也不是甚麼都沒
有了,這裏還有黑甜湯──他神秤秘秘地合了許多藥,平時問都不讓人家問,居然肯送給你
們,可知你們在他心目中是如何重要。」
  這小子的思想矛盾之極,一方面他認為他父親確然有妄想症,一方面他又顯然怪我們不
相信他父親,真是好笑。
  我道:「你的意思是,化驗這黑甜湯,可以驗出那七種藥材的成份來?」
  溫寶裕點頭:「正是如此。」
  我搖頭:「你對於中藥不太了解,中藥的成份複雜無比,現代的化驗技術,根本無法知道
中藥的成份,隨便抓上一把中藥去化驗,就必然有不明成份在內,很可笑的是,有不明成份,
就隨便安上一個名稱,例如黃蓮中的成份就稱為黃蓮素,貝母中的成份就稱為貝母鹼之類,
拿黑甜湯去化驗,其中不明成份,肯定超過七種。」
  溫寶裕瞪大了眼,傻了半,才苦笑道:「這樣說來,沒有辦法可以證明我父親所說的話
了?」
  我嘆了一口氣:「究竟你認不認為他有妄想症?」
  溫寶裕沒有直接回答,顯然他很矛盾,他道:「你走了之後,他又對我說了許多不可思議
的事情,原來除了那地方之外,他還到過很多……其他的地方……在那些地方,遇到過很多
事情……」
  我皺著眉聽到這裏,忍不住道:「究竟是怎樣的地方,又是些甚麼事情?」
  溫寶裕苦笑,長嘆一聲:「大多數類似那神的宣示,有關思想逆轉。」
  我雖然感到好笑,可是也不免有些好奇,想聽聽溫伯如的妄想究竟去到甚麼程度,所以
道:「試舉一例。」
  溫寶裕再嘆一聲,說出了一個溫伯如說他在某一個地方遭遇的例子,我和白素聽了之後,
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該如何評估溫伯如的妄想程度。
  溫寶裕說得也相當詳細,我只用極簡單的方法複述:溫伯如到了一處地方,那地方正在
進行獨立鬥爭,而鄰近的大國宣稱擁有讓地主權,該地要獨立,大國自然揮軍進攻。
   (  在聽到這裏的時候,我心中還在想,這件事倒比較現實,從歷史到現在,這種事在
地球上不斷發生。  )
   (  可是再聽下去,卻除了搖頭之外,很難有其他動作。  )
  溫寶裕繼續複述他父親所稱的遭遇,道:「該處的軍力和大國相比,相差很遠,可是該處
獨立的意願十分強烈,雖然面臨毀滅,還是不肯放棄,全體軍民都準備為了獨立的理想而犧
牲。」
  白素平時很少在聽他人說話的時候打岔,這時候她也忍不住問道:「在這種情形下,令尊
怎麼會在就要打仗的地方?」
  溫寶裕搖了搖頭:「我也問過他,為甚麼要去這種兵荒馬亂的地方,炮火可沒有眼睛,認
不出是外來人,還是本地人,一樣會被轟成炮灰!他說,是那三個人──那三位神,要他去
看看,看神的法則,不但在個人對個人的侵犯傷害行動上起作用,而且在任何形式、任何規
模的一方對另一方的侵犯傷害行動上都起作用。那三個……神說,他們已經把這個法則,向
正準備為獨立而作出犧牲的該地軍民宣示,也向準備進攻該地的大國首腦宣示。」
   (  在那到這裏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搖頭,確然地球上許多戰爭,都源自獨立和反獨立,
但是人類在這個問題上,已經有了大大的進步,至少已經有地方,可以通過全民投票的方法,
由當地人來決定是不是要獨立──一個地方要獨立與否,由這個地方的人來決定,這道理就
像一個人要如何生活,由他自己來決定一樣簡單,完全不必糾纏不清。  )
   (  如果神的法則,居然可以在這種情形下,也得到執行,那就像從此可以消滅人與人
之間的侵犯傷害一樣,從此也可以消滅地方和地方之間的侵犯攻擊。  )
   (  我搖頭,並不是不贊成有這種情形出現,而是感到實在太沒有可能了!溫寶裕一開
始就遻事情類似思想逆轉,這思想逆轉發生在個人身上,比較還能夠理解──一個人拿刀去
殺另一個人,結果刀反而砍在自己的身上。這是一個很容易組成的畫面。  )
   (  可是如果是一個地方揮大軍去進攻另一個地方,思想逆轉發生,情形會變成怎樣,
就很難在想像中組成清楚的畫面,只能感到混亂。  )
   (  所以我很想知道,溫伯如是如何想像的。  )
  溫寶裕在複述,他也同樣在搖頭,白素也是一樣,這時候如果有旁觀者,一定會以為我
們都吞了那種俗稱「搖頭丸」的迷幻藥了。溫寶裕一面搖頭,一面繼續道:「該地軍民在聽了
神的宣示之後,知道根據神的法則,他們不會遭到侵犯和傷害,所以充滿了信心。而大國首
腦當然不相信,只相信他們的武力可以達到一切目的,於是,進攻開始。」
  溫寶裕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攤了攤手:「結果神的法則得到執行,大國自食其果。」
  我道:「怎樣自食其果法?」
  溫寶裕像是本來很不願意說,在我的追問之下,他才道:「那是我父親說的,不關我的事!」
  他先作了這樣的聲明,由此可知他將要說的話,必然是荒誕至於極點!
  而事情如果荒誕到了溫寶裕都無法接受的程度,那絕對是真正的荒誕!
  我和白素齊聲道:「不是你說的,不關你事。」
  溫寶裕這才道:「他說,戰爭在開始幾分鐘之後就結束,所有攻向對方的炮火,結果都變
成攻擊自己的指揮部,發動攻擊的指揮官,包括最高決策層在內,都在自己下令發動的炮火
下化為飛灰,沒有人指揮發動戰爭,戰爭自然就結束了。」
  我也想到過情形可能是這樣,只有這樣,才是最合理的自食其果。
  然而除了妄想之外,事實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種情形,當然更屬於「想想都過癮」,消滅了人與人之間的犯罪,雖然能夠使生活變得
美好,但如果好戌地在生活,忽然受到了戰爭的摧殘,美好的生活也就不存在了。如果能夠
將一切戰爭狂人納入神的法則之內,狂人下令發出的戰火,立時三刻,把狂人自己化成飛灰,
那麼在地球上就再也不會有戰爭,人類歷史從此開始了新的一頁。
  在這種情形下,地球人的進步,肯定如同脫韁野馬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很快就能夠進
化為高級生物了!
  真是想想都過癮!
  然而在想的時候,伴隨著的動作,還是只有搖頭,因為無論怎樣想,都知道實際上不會
有這樣理想的情形。實際是戰爭狂人層出不窮,死了一批,又生一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
死個清光,天下太平!
  對於戰爭狂人自食其果,死於自己發動的戰爭,自然大快人心,所以雖然明知道那是妄
想,也很令人陶醉,令人十分嚮往。我甚至於想知道神的法則怎樣執行的細節,不知道當時
思想逆轉的情況如何──是狂人思想逆轉,使他的攻擊令突然改變,攻向對方變成了攻自己;
還是執行命令者思想逆轉,將炮口反而對準戰爭的發動者?
  雖然很無稽,不過想想還是很過癮。
  溫寶裕見我們聽了之後,除了搖頭之外,並沒有責斥他,他鬆了一口氣,道:「我父親一
定對不論任何形式、任何規模的侵犯傷害他人行為深惡痛絕,所以他的……他的想像都環繞
這一方面的事情。」
  白素首先點頭:「應該是這樣,他創造了神的法則,來消除所有形式的侵犯他人行為。」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神情很矛盾,他問道:「一切當然全是他的……想像,是不是?」
  他這樣問法,證明他心情矛盾是如何之甚。而且他的用詞很小心,在說到「他的想像」
時,總要猶豫一下,避免使用「妄想」,而用「想像」,而且更希望這種想像可以成立,甚至
於那不是想像而是事實。
  我能夠理解他的這種矛盾心情,是因為我自己的心理狀態和他也相差無幾──在主觀願
望上,我也非常盼望這種神的法則能夠得到執行,然而我比較清醒的是,雖然曾經有過思想
逆轉的例子,但是要做到如溫伯如想像的那種情景,好像很難。
  而溫寶裕發出這樣的問題,顯然是他十分努力,想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找到方法,找
到證據,去證明溫伯如所說的一切是事實。所以他才首先要肯定溫伯如確然曾經在那三人處
得到過七種藥材──如果真有這七種地球上沒有的藥材,就可以證明真有那三人,也可以說
明這三人是神或神仙 (  外星人  ),也就勉強可以證明確然有神的法則,證明然發生過他父
親所說過的那些事情。
  我很同情溫寶裕,如果不是因為父子關係,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他用心良苦,還是想
維護他的父親,不想他父親被我們認為是妄想症患者──雖然實際上他自己也這樣認為。
  我很誠懇地向他道:「小寶,妄想症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病症,幾乎人人都有,只不過程
度深淺不同而已,有些人的妄想,可以有很多人崇拜,很多人信奉,就被尊稱為主義了。令
尊的……想像,十分令人嚮往,如果能夠成為事實,那是人類的大幸事。」
  白素接著說:「這可以說是人類所有的想像中,最令人嚮往的一種想像。」
  溫寶裕得到我們的鼓勵,神色稍霽,不過他還是道:「麻煩是他不認為那是他的想像,而
認為是真的有這樣事情。」
  我苦笑:「這是所有妄想症患者的症狀。」
  溫寶裕又道:「你走了之後,我很委婉地勸他去看醫生,結果被他痛罵一頓,他說別說他
沒有病,就算有,他自己就是最好的醫生,就算他自己沒有辦法,他還可以去請教那三位神
仙──像是他隨時可以和神仙見面一樣,真是……真是……」
  他無法想出恰當的形容詞來,就沒有說下去。
  我道:「他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妄想,就讓他去想好了,會有甚麼害處?」
  溫寶裕苦笑:「我是怕他的病症越來越深、越來越厲害。」
  他這是標準的「關心則亂」。我老實不客氣哈哈大笑,向他指出事實,道:「令尊的妄想
症,已經到了極點,不能再深、也不能再厲害了!」
  溫寶裕無法不同意我的說法,可是他還是維護他父親,悻然道:「一點也不好笑!」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溫寶裕仍然不死心:「本來我以為只要證明有那七種藥,就至少可以證明他說的有一些是
事實。」
  我笑道:「現在他拍胸口要帶紅綾到那地方去,如果他真能做得到,也可以證明他說的有
一些是事實。」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取笑溫寶裕的意思,可是卻也很令他傷心。他道:「你明知道
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立刻向他道歉,溫寶裕苦笑:「罷了,罷了!」
  他說著,向外走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小寶,我鼓勵你繼續努力。」
  溫寶裕愣了一愣:「繼續努力做甚麼?」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即使只有萬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就不必完全放棄。」
  溫寶裕想了一想,才知道白素的意思,他苦笑:「為了我父親,我不會放棄。」
  我覺得白素和溫寶裕的態度十分奇怪,他們所說的可能和努力,當然是為了證明溫伯如
所說的有可能有一點點是事實。
  然而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主觀願望雖然大家都希望有這樣的事情,可是主觀願望永
遠不能改變客觀事實,這一點他們都應該知道。
  不過在這時候如果我強調這一點的話,對溫寶裕未免有點殘忍,所以我沒有再出聲。
  溫寶裕神情憂鬱,走出門去。
  我責怪白素:「你不應該給他任何這樣的希望!」
  白素搖了搖頭:「如果連希望都沒有了,就更不可能有任何新的發現了。」
  我大是驚訝:「你想有甚麼新的發現?」
  白素竟然回答:「不知道。」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像話嗎?」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有新的發現,總比完全沒有發現好。」
  我咕噥道:「我倒確有新的發現──發現你的話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白素攤了攤手,沒有再說甚麼。可是她的身體語言卻分明是在說:「你不明白就算了」,
頗為豈有此理。
  我瞪住了她,等她作進一步的解釋,她卻道:「你且在家中休息,我有些事情要辦。」
  我沒好氣:「不管你去辦甚麼事情,都無法發現任何一絲一毫溫伯如所說會是事實。」
  白素嘆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道,可是看小寶的情形,總叫人覺得他的疑也有一定的
道理。」
  我很是無奈:「我也不知道他想怎樣──如果事情不是發生在他父親身上,我相信他對溫
伯如是妄想症患者這一點,就總不會有絲毫疑。」
  白素回答:「正因為他有父子之情,所以才會這樣,我們作為朋友,也應該放些感情下去,
就會感到事情還是有一些些可以疑之處的。」
  我只是感到好笑:「為甚麼不把那『一些些可以疑之處』說來聽聽,也好一起商量。」
  白素笑著搖頭:「不必了──你心中根本認為不存在任何可以疑之處,說了,你一定否
定,反而動搖我微弱的信心,還是至少等我也比較肯定了再說。」
  她說著,像是怕我再追問,向我揮了揮手,走了出去。
  我又好氣又好笑,雖然不知道她究意如何在這任事情中可以找到值得疑之處,在我看
來,溫伯如的情形,百分之百是妄想症,絕不會有第二個可能。不過我卻知道白素如有疑,
現在必然是去求證,多半她會去向「非人協會」求助。
  不是我對非人協會有若干偏見,而是我知道就算一百個非人協會,也難以替溫伯如翻案!
  當時我確然是如此想的,而且以為自己所想完全正確──至於以後事情發展,證明我的
想法有些不對頭,那是以後的事情了,誰又能夠知道以後的事情呢!
  白素走了之後,我休息了一會,並沒有再去想這件事,因為我認為不值得多想。
  出乎意料之外,在傍晚時分白素就回來了,算起來,她離開不過幾個小時而已。
  她進門的時候,我才醒來,看到她的神情,比出去的時候還要猶豫,顯然在追究那一些
些疑的這件事情上,並沒有任何進展。
  這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而看到白素神情很茫然,我過去輕輕擁抱她,表示安慰。
  白素問道:「紅綾還沒有回來?」
  我攤了攤手,白素竟然皺起了眉頭,看來像是很擔心。我笑道:「你在等她回來,向你報
告甚麼?」
  白素的反應很古怪,一時之間,我竟然無法猜測她的這種表情是甚麼意思──這種情形
在我們之間,很是反常。白素這時候望向天花板,一言不發,像是正在想些甚麼,可是我卻
完全無法知道她在想甚麼東西。
  我望著她,她一直沒有改變動作和神情,兩個人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樣,足足維持了一分
鐘之久──我本來心存好玩,想和白素比一比,看是誰先忍不住,而經過了漫長的十分鐘之
後,我認輸了。
  我站了起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大聲道:「究竟你在受甚麼問題困擾啊?」
  白素竟然回答道:「我就是不知道。」
  我走過去,輕輕撫平她眉心的結,道:「別鑽牛角尖了!不知道有甚麼問題,就是沒有問
題。」
  白素反問:「事情有那麼簡單嗎?」
  我道:「就是那麼簡單。」
  白素搖頭:「真是那麼簡單就好了!」
  這一連串對話,倒像是得道高僧在「打機鋒」一樣,而當白素說到最後一句時,我就無
以為繼,說不下去了。
  白素笑了一下,也沒有再說甚麼。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紅綾還沒有回來,確然很怪。
我喃喃自語:「這妄想症患者將我們女兒帶到甚麼地方去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看是去了他那個大夢草廬。」
  我望向白素:「我們要不要去找她?」
  我這句話問出口,不禁立刻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難道還怕紅綾會有甚麼危險不
成,簡直多餘之極!
  怪的是白素對我這種多餘的問題,居然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才回答道:「不必了吧。」
  我笑:「當然不必了,紅綾決不會有甚麼事情的。」
  白素揚眉:「可是你剛才還是有一些些擔心,是不是?」
  她不等我回答,就接下去道:「這情形就像溫寶裕對他父親,總難免有一些信任一樣,雖
然全是親情在起作用,可是也不能完全否定。」
  白素想趁些機會說服我,我當然不服氣,立刻道:「難道也可以否定紅綾絕對安全?」
  這次輪到白素無話可說,她忽然轉了話題:「聽音樂吧。」
  接下來的時候,和平日無異,到午夜時分,紅綾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天亮,她還沒有出
現。
  等到第二天中午,我實在忍不住了,明知道紅綾不會有甚麼事情,可是還是和溫寶裕聯
絡,聽起來溫寶裕的聲音很焦急古怪,他道:「你要不要來看看,這裏的情形……好像
﹛﹛﹛﹛﹛…」
  他連說了幾個「好像」,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大喝一聲:「你說話乾脆一些好不好!」
  溫寶裕立刻道:「我昨天一離開,就到這裏來,來的時候,他們就在睡覺,一直到現在,
他們還在睡覺……算起來已經超過了一個對時!」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發怒,厲聲道:「二十四小時!甚麼一個對時!」
  溫寶裕看來實在相當焦急,所以並沒有和我爭論,就道:「二十四小時,他們睡了那麼久,
還在睡,正常嗎?」
  我在和溫寶裕聯絡時,並沒有告訴白素,怕她笑我。而說到這裏時,白素出現,聽到了
我和溫寶裕的對話,她突然有不尋常的緊張,我常常說白素在任何情形下都能保持鎮定,所
以這時候她的緊張,令我嚇了一大跳。
  她幾乎是撲過來的,對著電話,叫道:「千萬別試圖叫醒他們,千萬不要!」
  電話那邊的溫寶裕,顯然也被白素這樣緊張的聲音嚇倒了,他忙道:「是!是!知道!收
到!」
  白素這才緩了一緩,不過還是很緊張:「你有沒有叫過她們?」
  溫寶裕道:「我看到他們睡得很沉,而且有叫不醒的經驗,所以沒有去叫他們。」
  白素顯然鬆了一口氣:「這就好,我們這就來。」
  溫寶裕問了一個我正想問的問題:「如果試圖叫醒他們,會怎麼樣?」
  白素連想都不想,就道:「我不知道。」
  像這種聽起來不像話的話,在這件事情中,白素已經說過好多次了,光是在絕不應該說
的情形下說「我不知道」也有多次,多少年來,白素不是這樣子的。如今這樣的情形,除了
「精神恍惚」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了。
  像現在,她既然不知道試圖叫醒他們會怎麼樣,又為甚麼如此緊張來阻止溫寶裕?
  我感到情形不對,更感到不應該在這時候去追問,所以就裝成沒有甚麼事情一樣,反倒
是白素自己覺察行為古怪,她問我:「剛才我是不是太緊張了?」
  我點了點頭,白素苦笑了一下,像是替自己解嘲:「我真是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緊張──
我們先去看看情形再說,我算過了,他們最多不過睡了二十六小時左右……不算是很特別。」
  一覺睡了二十六小時,還說不特別,這顯然是故作鎮定,由此可知,她心中還是緊張,
只不過她說不出所以然來,或許那是她的第六感在起作用,就會有這樣的情形。
  她的話倒提醒了我,我道:「他們睡成這樣,我看和黑甜湯有關係,把那『醒神散』帶著,
那次我昏不醒,溫伯如就是用它把我弄醒的。」
  那時候白素和我已經到了門口,白素又折回頭,把那盒子取在手中。
  我把車子開得很快,不多久,就轉進了小路,一路上白素沒有多說甚麼,可是我仍然可
以感覺到她的心情並沒有放鬆。
  車子行駛在竹叢中的時候,白素說了一句:「真是好環境!」
  我沒好氣:「是睡覺,做夢,妄想的環境。」
  還沒有到門口,就看到溫寶裕奔跑前來,我略停了停車,溫寶裕上車,喘著氣道:「有一
件事,剛才忘了說,紅綾雖然在睡覺,可是情形有些怪,你們看到了別害怕──一直是這樣,
看來沒有甚麼關係。」
  這時候,我們也不知道甚麼叫做「情形有些怪」,車子在門口停下,我們一起向裏面走,
才過了那月洞門,就看到了溫伯如和紅綾。
  溫伯如還是睡在那棵大樹下,而紅綾卻睡在大樹的一根橫枝之上。
  紅綾睡在樹上,一點也不奇怪,她本來就是野人,怪是怪在她雖然在睡覺,可是身子、
手腳卻一直在動,而且不斷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像是在說夢話。
  在我們走向前的短時間中,她就至少有三次以上的大動作。
【八、靈魂出竅】
  那樣手舞足蹈的大動作,要是換了旁人,早就從樹上掉了下來,她睡的橫枝離地大約有
四公尺高,若是掉下來,雖然根據莊周先生的原理:她在熟睡之中掉下來,由於根本不知道
自己掉下來,所以也就不會受傷。
  不過這種理論是不是經得起考驗,頗成問題,所以我看到了這種情形,立刻對白素道:「就
算不叫醒她,也至少弄她下來,不然遲早會摔下來。」
  白素搖頭:「不必,她從小就是這樣長大的。」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來到了近前,只見溫伯如的情形和上次一樣,在熟睡中看來非常安
詳,嘴角帶著微笑。
  我抬頭向上看,白素卻已經身形閃動,一下子就上了樹,在另一根橫枝上站定,盯住了
紅綾看。
  也就在這時候,紅綾突然張口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還揮動雙手,而且還叫道:「好!好!」
看來興高采烈之極。
  她這種情形,其實也很平常,那只是在做夢和說夢話而已。看來她正在做好夢,在夢中
有令她感到極其快樂的事情發生。
  她笑了一會,又靜了下來,一點都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這種情形,毫無疑問可以肯定一定是黑甜湯在作怪,我向白素道:「該怎麼辦?」
  白素神情猶豫,想了一會,才道:「讓他們繼續睡。」
  我啼笑皆非:「誰知道他們會睡到甚麼時候!」
  白素這一次態度卻十分堅決:「睡到甚麼時候,就甚麼時候!」
  她這樣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在這裏守著,你們去找找看,可能他們在睡覺
之前,會有些話留給我們。」
  我立刻向溫寶裕望去,溫寶裕搖頭:「我想到過,可是並沒有任何發現。」
  我看到白素神情堅決,就道:「再去找找看。」
  我們向屋子走去,我一直在回頭看,看到在熟睡中的紅綾,身子手腳不斷在動,反而是
清醒的白素,在樹上一動不動,像是化成了樹的一部份一樣,情景很是怪異。
  進了屋子,還是滿屋子都是藥香,溫寶裕攤了攤手,表示他已經甚麼都找過了。
  這時候,我已經強烈地感到,白素態度有異,一定事出有因,可是究竟是甚麼原因呢?
  我向溫寶裕提出了這一點,溫寶裕道:「是,剛才在電話裏,就嚇了我一跳。」
  我道:「她一直在同意你的假設,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證據,證明令尊所說的有可能有一些
是事實。」
  溫寶裕大是感激,充滿了希望地問:「有沒有發現?」
  我苦笑:「我不知道。」
  這句适出口之後,我才感到這正是白素一再說過的,而確然在某種情形下,除了這句話
之外,沒有別的話可說。
  這種情形就是:當完全可以肯定一件事卻又想找到可以否定它的可能的時候,就只有這
樣說了。
  這種說法乍一聽令人莫名其妙,要舉例說明。像現在那樣,完全可以肯定溫伯如是妄想
症患者,可是白素卻還在努力想否定這一點,所以她才頻頻說「我不知道」。
  溫寶裕很是失望,長嘆一聲,神情苦澀,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外面,我在裏外仔細地
搜尋了一偏,花了大約三小時。
  我發現溫伯如這個人的生活,確然異乎尋常,而且很難形容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必
須略花筆墨。
  他的所有藏書,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有關中醫中藥的書籍,還有一類是古今中外有
關「夢」的書,我在剛一發現他有大量這類書籍收藏的時候,自然立刻想起溫寶裕曾經對我
說過,溫伯如正在研究「夢」。當時我也不知道夢如何研究,現在看了那麼多有關夢的藏書,
才知道溫伯如真的對夢很有興趣。
  在他的有關做夢的藏書之中,最多的中國古今的筆記小說,著名的南柯夢、黃梁夢等等,
固然有,連我所記述的《尋夢》也在其中。
  唯一的例外是還有一些我記述的故事,我想和《天打雷劈》一樣,都是溫寶裕拿來的。
  溫伯如肯定詳細閱讀過這些書,因為在有些書上,他註滿了讀書心得,而且更多的是在
旁密密地用紅筆打上圈,表示他欣賞這些語句。
  從這種情形看來,溫寶裕所說的他在研究做夢,倒也不是隨便說說的,至少他從各個角
度來看人做夢的這種普遍而又奇特的生理現象,除了各種各樣的記載之外,也有非常正式的
論述做夢這種生理現象的醫學著作,而且都是原文,看來溫伯如有很高的各種外文修養,頗
不簡單。
  在書桌上有冊打開了線裝書,我加以特別注意,仔細看了看,那是一部《列子》。
  這部被稱為是道家經典的書籍,並不流行,相當冷門,也不知道溫伯如何以會有興趣─
─他不但對之有興趣,而且顯然十分有興趣,因為在書桌上有許多紙,寫著小楷,是溫伯如
抄寫的《列子》。
  我看了一看,他抄寫的全是《列子》的第三卷〈周穆王篇〉,抄了不止一偏。
  當時我心中感到有些奇怪,並沒有進一步深思──後來我才知道自己何等疏忽。後面自
有交代。
  而在中藥中中方面,他的藏書也豐無比,堪稱專家。非但有書籍,而且有實物──他有
一間藏藥室,全是大中小小的藥櫃,我粗略地看了一下,雖然不至於說在《本草綱目》中所
記載的藥材全部都有,可是絕對不比一間大藥材舖所有的少──這一點,倒並不令人驚訝,
因為他本來就是開大藥材舖的,從店裏每樣拿一些回來,就已經是可觀的收藏了。
  引起我注意的是一隻大約有二十五格的藥櫃,這櫃子比其他的要新,一望而知是新添置
的,在櫃上貼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天外奇藥」四個字,看來是準備照這四個字雕刻在櫃上,
不過還沒有動工。
  我一看到這四個字,就一面大叫:「小寶,你快來看!」
  一面我飛快的將這櫃子的二十五格一起打開來,想看看其中是不是真有甚麼天外奇藥。
  溫寶裕走了進來,看到了我的動作,他懶洋洋地道:「我早就找過了,甚麼都沒有。」
  我疾聲道:「拿這個櫃子去作最詳細的化驗!」
  溫寶裕不以為然:「櫃子空空如也──」
  才說了一句,他忽然大叫一聲,直跳了起來,竟然衝動到立刻過來,想搬那櫃子!
  他顯然也想到何以我要化驗這櫃子了──溫伯如曾自稱從神那裏得到了七味奇藥,才合
成了黑甜湯。
  眼前的這個櫃子是新置的,很明顯是得到了奇藥之後,才置來放奇藥之用。奇藥全部用
來製藥,沒有剩下,完全無法證明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
  而如果那七味奇藥,曾經在這個櫃子中放過,就總會有一些痕跡留下來,現代精密的化
驗術,就可以化驗出來。
  當然我們 (  連溫伯如在內  ) 都不知道那七味奇藥的成份,可是只要化驗出一些不知
名物質來,就至少可以證明確然曾經有過一些奇怪的東西出現過,也可以證明溫伯如所說的
並不完全是妄想。
  本來我是絕對不認為溫伯如所的一切,有一絲一毫會是事實,認為那是絕對百分之百的
妄想。所以也認為溫寶裕想要找出一點點事實來的願望,完全是出於親情而已,白素居然會
同情他之餘,也以為可以找出一些事實來的這種想法,很不以為然。
  而在我看到了溫伯如做學問研究的藏書之後,我發現溫伯如至少在專研他有興趣的事情
方面,很有成就,而且他的學識程度,也遠遠超過我原來的認識。
  於是我也有了一種想法:一個這樣認真在埋頭苦幹研究學問的人,會同時是一個徹底的
妄想症患者嗎?
  有了這樣的疑問,又看到了這個櫃子,我也開始感到從溫伯如所說的一切中找到一點點
是事實,似乎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才會想到要化驗這櫃子。
  看到溫寶裕立刻就要來搬櫃子,我拉住了他:「給我電話,我通知人來取。」
  我經常和幾家極好的化驗所有聯繫,所以在接過了溫寶裕遞給我的行動電話之後,立刻
找到了一家,和負責人交代了仔細化驗的物體,請他們立刻派人來取。
  這時候溫寶裕興奮之極,跳來跳去,我好不容易令他靜了下來,他喘著氣道:「真好,有
了開始,真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整件事情,完全定情在妄想症上,沒有任何可以突破之處,雖然有
主觀的願望想要跳出來,可是沒有任何客觀事實可以支持,很令人沮喪。
  現在有這樣的一個藥櫃,可以化驗,他就認為那是一個突破,所以興奮無比。
  在這種情形下,我必須向他潑冷水,以免他希望越大,失望越深。我道:「你先別盲目興
奮,化驗的結果,最大的可能是甚麼都沒有發現!」
  溫寶裕接下來所說的一番話,很出乎意料之外,也使我很感動。
  他道:「我早有思想準備,準備化驗的結果是場空,可是那並不重要──」
  他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繼續道:「重要的是你,衛斯理,也至少感到了事情並不是
絕對完全不能深究,只要你也感到事情可以深究,就會有行動,有行動,就會有結果,這才
是我興奮的主要原因。」
  這番話,對我,衛斯理,捧場之極,十分悅耳。可是悅耳管悅耳,對他這種大大樂觀的
想法,我還是大搖其頭。
  我道:「你這種說法,等於是一個人對著一隻雞蛋做白日夢,想雞蛋變成了小雞,小雞養
大了……一直到買田地、造房子,變成富翁一樣。」
  溫寶裕洋洋自得:「這種夢想,也還必篢從至少有一隻雞蛋開始,現在我就是有開始,比
完全沒有開始、不知道如何開始,要好得多了。」
  我一直知道溫寶裕性格極其樂觀,不過倒也想不到他樂觀到了這種程度!
  我道:「你這樣樂觀,何不樂觀地接受令尊有妄想症呢?」
  溫寶裕道:「你看了他的研究工作,知道了他的學識,會絕對肯定他是妄想者嗎?何況他
是我的父親。」
  他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諒解和支持,他高興地道:「我去告訴
表姐。」
  他跟著藍絲,叫白素表姐,由來已久,除了紅綾在弄清楚了輩份關係之後,曾經提過抗
議之後,早已成為習慣。
  他說著,向外走去,我和他一起,到了外面廳堂,從窗口望出去,看到幾個小時過去,
外面大樹上的情形,並沒有改變,還是紅綾在橫枝上睡覺,白素斜倚在樹幹上不動。
  溫寶裕繼續向外走,在那剎那之間,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來,一把拉住了溫寶裕,同時
思念電轉,想著我想起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是不是可以有某種聯繫。
  溫寶裕被我拉住,回頭看到我神色有異,想要發問,又被我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以免他
說話,打援了我的思緒。
  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想到甚麼,可是卻知道自己將要想到的事情很重要,很關鍵性,已
經捕捉到了一點,如果被擾亂,可能從此再也抓不住,也就無法再往下想了。
  溫寶裕連連點頭,表示他不會出聲,然後輕輕推開了我的手。到這時候,我才吸了一口
氣,問他:「你還記得《頭髮》這個故事?」
  溫寶裕神情疑惑,點頭,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想到了甚麼?」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向白素指了一指。
  溫寶裕十分機靈,他略想了一想,道:「你是說我去告訴她,她也聽不進去,因為她現在
只顧全神貫注留意紅綾。」
  我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意思,可是這時候我正在思索我要想的問題,所以並沒有回應,只
是揮了揮手,溫寶裕卻在繼續道:「相信情形會是這樣──在《頭髮》裏,她可以守著你六年
之久,現在她當然也可以一直守著紅綾。」
  他的這一番話,對我的思索卻大有幫助,我疾聲問道:「在那六年裏,我在做甚麼?」
  這問題我不但問得很嚴重,而且也很古怪──不但自己的事情去問人家,而且那是多少
年之前的事情了!
  溫寶裕可以知道我這樣問他,必然有重大的原因,所以他回答得很是小心,他道:「根據
你事後的記述,那時候你是靈魂通過頭髮離開了身體,到ABCD他們的星球上去了。」
  我立刻接上去:「我的身體仍然在地球上,看起來不死不活,那時候白素還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情,所以就守著我不離開。」
  溫寶裕還是很小心:「根據你的記述,是如此。」
  說到了這時候,我已經想到了問題的關鍵部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那時候的情形,
不知道是不是看起來像是在熟睡?」
  溫寶裕回答:「不知道,我當時並不在場,那要問──」
  他下面「表姐」兩字還沒有出口,就整個人震動一下,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在剎那之間已經明白了我想到的是甚麼了,所以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溫寶裕又伸手向在樹下和樹上睡覺的兩個人指了一指,我再點頭。
  溫寶裕不斷用意吸氣,以致發出「嗖嗖」的聲響,神情更是怪異之極,過了好一會,他
才能夠說出話來,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他們現在的情形,和你在《頭髮》中的情形一
樣?」
  我一字一頓地回答:「有可能。」
  在我這樣回答溫寶裕的時候,我又不禁苦笑,因為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白素為甚麼要
如此緊張,不讓溫寶裕弄醒溫伯如和紅綾的原因。白素當然是早就想到了我到現在才想到的
可能!
  溫伯如和紅綾,在我們看來,他們是在睡覺。
  但是事實上是不是就是睡覺那樣簡單?
  在《頭髮》中,我靈魂出竅,到了另一個星體,身子卻留在地球上,我沒有死,看起來
是在睡覺。
  那麼現在看起來是在睡覺的溫伯如和紅綾,是不是也正處於靈魂出竅的狀態之中?
  就算不是靈魂出竅,會不會是一種類似的情形?
  又或者會不會是一種我們完全不了解的狀況,而我們卻以為是睡覺?
  白素正是由於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阻止溫寶裕弄醒他們。因為在睡覺中被他人干擾而
醒來,事情很簡單。但如果不是睡覺,而是靈魂出竅或其他不明狀況,硬弄醒他們,會有甚
麼樣的變化,誰也說不上來,當然要竭力避免才是。
  白素早已想到的事情,我到這時候才想到,真可以說後知後覺,至於極點!
  而這時候我思緒紛至沓來,又聯帶想到了許多問題,可是還都很模糊,理不出頭緒來。
我知道靠我單獨想,不如和白素商量,還是要把她從樹上請下來才行。
  這當然要我親自出馬,溫寶裕是做不到的。
  一想到這裏,我立刻急步向外走去,才來到門口,一眼看到在大樹下睡覺的溫伯如,剎
那之間我腦中靈光一閃,許多本來完全不明白的事情,就在那一刻之間,變成清清楚楚。
  因為如此,我的胸口,同時如被幾百斤重的鐵鎚重重打了一下,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連
自己聽來都十分可怕的怪叫聲。
  我一面怪叫,一面突然轉身,溫寶裕在我向外走的時候,緊跟在我後面,我突然怪叫轉
身,他收不住腳步,幾乎直撞到了我的身上。
  這時候我的臉色一定難看到了極點──後來溫寶裕說我當時看來,就像要將他碎屍萬段
一樣──所以,他連退了兩三步,我揚起手來,他就大叫一聲:「口下留情!」
  當時我的心情十分激動,可是我揚手,也並不是想打他,只不過是想指著他說話而已,
聽得他這樣叫,我不禁怔了一怔,心想他可能是被我的樣子嚇糊塗了,怕我打他,應該叫「手
下留情」才是,怎麼叫「口下留情」?
  溫寶裕雙手抱住了頭,顯然是防我出手,可是他的神情卻很堅決,望著我,又重複了一
句:「口下留情!」
  陡然之間,我明白了!
  在我想到了有關事情的那個最重要關鍵,胸口如同被鐵鎚重擊的同時,溫寶裕也想到了
那個關鍵,所以他知道我忽然像是要殺人一樣轉身之後,接下來會做甚麼。
  他知道我一定會破口大罵他父親,所以才叫「口下留情」,他不怕自己挨打,只怕父親挨
罵,行為很使人感動。
  本來我確然有一大串難聽的話要衝口而出,可是這時候一明白了這一點,我就再也罵不
出來了。
  我還是伸手指著他,聲音的嚴厲,一時之間也無法改變,而「你父親」三個字也已經出
口,只好一連重複了幾次,而下面的話,說不下去。
  溫寶裕急速喘氣,叫道:「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我怒道:「你放甚麼屁!甚麼時候你告訴過我甚麼了!」
  溫寶裕居然神情委屈,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我父親在研究……夢!」
  他確然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可是話說得不清不楚,根本沒有作用!
  溫寶裕立刻又叫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對你說的是夢話!」
  溫寶裕這一句話十分重要,也正是我剛才在門口突然想到的重大關鍵:溫伯如所說的一
切,全是夢話!
  他說的遭遇,經歷,甚麼可以和我記述的故事配合,甚麼神的法則……一切一切,雖然
不是鬼話連篇,卻完全是夢話!
  而我們居然被他愚弄,還很同情他有妄想症,這實在太可惡了!任何人在突然醒悟了被
人愚弄之後,都會惱怒,我自然也不例外,而對我來說,做了傻瓜,打擊格外嚴重,江湖上
要是知道我在一個藥舖老闆前栽了筋斗,豈不是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雖然我十分惱怒,可是考慮到溫寶裕可能真的不知道他父親會這樣混蛋,向我說了一晚
上的夢話還不夠,第二天還要再上門來繼續說下去。
  我吸了一口氣:「大可惡了!用夢話──」
  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白素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她道:「他說的不是夢話!」
  白素說著,已經來了我的身前,溫寶裕看到了白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白素是甚麼時候從樹上下來的,她顯然聽到了我和溫寶裕的對話,可是她竟然
說伯如所講的不是夢話!我立刻望向她,等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白素立刻接著道:「他說的不是夢話,而是他在夢中的經歷。」
  我怔了一怔,說這話的人如果不是白素,只怕我難免要惡言相向,而這時候我只是問:「有
甚麼不同?」
  白素居然很認真的解釋,她道:「通常我們說『夢話』是指人在做夢的時候所說的話。溫
伯如在說那些話的時候,並不是處於做夢狀態,所以不是夢話,而是他說出了他做夢的經歷。」
  我道:「那更可惡!他明明清醒,卻用他的夢境來愚弄我們,使我們以為他真的有這樣的
經歷!」
  白素搖頭:「你這樣的指責,對他很不公平──從頭到尾,包括小寶在內,我們都根本沒
有相信過他的話,都只當他是妄想症患者,既然我們根本沒有相信,也就說不上被他愚弄。」
  我哼了一聲,雖然並非不同意白素的分析,可是心中仍然很不舒服。
  我沒好氣,揮了揮手,道:「現在真相大白,叫醒紅綾,我們回家去!」
  白素揚了揚眉:「真相大白?我卻認為我們才開始──或者還沒有開始。」
  我瞪大了眼,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大笑好,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只好道:「近來總感
到你說話莫測高深,而以剛才所說的那句話為最,我真的聽不懂,完全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溫寶裕也接著道:「我也不明白。」
  白素緩緩地道:「我以為你們既然已經想到了這個關鍵,就應該會有聯想才是。」
  溫寶裕搶著道:「我們有聯想,想到《頭髮》這個故事,想到靈魂出竅,想到許多。」
  白素點了點頭,顯然對這些聯想,加以肯定。
  這時候我多少也明白了白素的想法,而且顯然白素是早已有了這些想法的,只不過她完
全無法肯定,而這些想法又太難捉摸,所以她在我詢問的時候,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我接著道:「你的意思是,他所說的那些事情不是在做夢的時候做的?」
  白素向大樹那邊望去,很認真地和我討論,道:「我們一步一步來──因為我覺得事情很
怪異、很複雜。」
  我點頭表示同意,白素問:「先說甚麼叫『做夢』?」
  本來這個問題有些可笑,不過白素既然問得如此嚴肅,我自然也必須作正式的回答。我
想了一想,覺得這個問題,要簡單回答,連小孩子都可以有答案;可是要詳細正確地回答,
大科學家也未必答得上來,因為人類科學對做夢這種普遍的現象,並沒有肯定的結論,所知
甚少。
  在想了一會之後,我道:「大體來說,做夢是人處於睡眠狀態時腦部活動所形成的一種影
像,這種影像大多數並不進入腦部的記憶庫,但也有少數能夠成為記憶。」
  溫寶裕補充:「有人認為,並且已經有少數的例子,證明做夢時所產生的影像,也就是夢
境,可以是人前生的經歷。」
  白素對我們的回答,表示滿意,然而她卻又向大樹指了一指:「他們現在在做夢嗎?」
  本來一個睡覺的人,是不是在做夢,很容易認出來。科學家為了研究夢,召集志願者做
實驗,紀錄他們整個睡眠過程,並且用各種儀器測試,發現在做夢的時候,腦部活動比只是
睡覺的時候活躍許多倍。而且這種活躍的腦部活動,甚至於可以令身體的各部份有相應的活
動,最嚴重的一種情形稱為「夢遊」。而普通的情形是手腳的移動和眼皮的跳動,和臉上的表
情,以及發出聲音,甚至於可以有完整的句子──說夢話。
  根據這種研究結果來看,紅綾的手舞足蹈、大聲喊叫,固然是在做夢,而溫伯如臉上微
笑的表情,也表示他在做夢。
  這情形顯而易見,白素還要問,就肯定有弦外之意,所以我回答得很小心:「看起來,他
們都像在做夢。」
  白素道:「看起來是,實際上呢?」
  我不禁張大了口,無法回答。
  他們實際上是不是在做夢,旁人無法決定,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我呆了一呆之後,反問道:「你認為他們現在在作甚麼?」
  白素道:「我不知道他們現在的現象,應該如何用語言來表達才好。」
【九、嶄新活動】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很猶豫。這是我經常說的話,我常說:事情如果牽涉到了地球
以外的事情,人類的語言就會不夠用。
  白素現在這樣說,又是甚麼意思?
  白素接下來所說的話立刻解答了我的疑問。
  她道:「事情在超出人類現在知識範圍之外的時候,人類現有的語言也就不夠用。我不知
道該用甚麼專門名詞,不過可以肯定他們現在的情形有異於做夢。」
  溫寶裕的腦筋居然動得比我更快,他發出了一下驚呼:「你是說,我爸真的將紅綾帶到那
地方去了?」
  或者溫寶裕並不是腦筋動得比我快,我也立刻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我卻想多了一層:他
們人明明在這裏,這種想法若要成立,首要肯定真的有「那地方」,其次要承認人可以除了身
體之外,還有別的方式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又牽涉到了靈魂和身體分離,進行「神遊」
的問題,非常複雜。
  由於想到了這些複雜的問題,而溫寶裕想到就說,所以先問了這個問題。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可以肯定,白素對這件事情早有她的設想,而且在她離開的那個下午,
她可能還和有關人等去商量過,有了一定的假設。
  既然如此,就聽她如何說。
  白素接下來,確然說了她所想到的一切,可是說話卻並不流利,完全不是她原來的作風,
這當然是由於要說的事情,超出人類知識範圍之外,所以現有的人類語言不夠使用,她要用
新的、人類沒有使用過的語言來表達之故。
  在這種情形下,不但她說得有點吃力,我們聽的人,同樣也要很用心,不然就不會明白。
  白素先點了點頭,肯定了溫寶裕這個問題,認為確然是溫伯如將紅綾帶到他所說的那地
方去了。
  這實在很難以想像。
  我在這時候所想到的是:溫伯如對我們所說的有關那地方的事情,是他自己在睡眠狀態
之中腦部活動所產生的影像而形成的記憶。
   (  多麼複雜的一句話!  )
   (  能夠用「夢境」這個詞來代替麼?  )
   (  不能,因為那不是做夢,是和做夢相類似可是又有很大程度不同的另外一種腦部活
動,從溫伯如的例子來看,這種活動對他來說和真實無異。  )
   (  所以只好用複雜的語句來表達──白素接著所說的話,有很多類似之處,因為人類
現有語言沒有一個名詞是有關這種腦部活動現象的。  )
  在白素點頭表示紅綾真的被溫伯如帶到那地方之後,我心念電轉,想到了許多,同時我
卻搖頭:「這太不可思議了──就算他自己能到那地方去,他如何能帶別人也去?」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問題太深奧了,要放在後面才解決。先要弄明白的是:他自己
是如何到那地方去的?」
  我還是不斷搖頭──豈止是他帶人到那地方去深奧,他自己是如何去的,也夠深奧的了。
  他人在睡覺,可是他人卻又同時到了另一個地方。
  人是一個人,一個人只有一個身體。所以到了另一個地方的必然是身體之外的東西,這
東西甚麼沒有人知道,不過卻很玄妙的有一個現成的名詞:靈魂。
  所以他是身體在睡覺,靈魂到那地方去的。
  就是所謂「靈魂出竅」的形式。
  我把我所想到的說了出來,白素並沒有立刻肯定,想了一想,才道:「可以這樣說──靈
魂出竅這種情形雖然現代科學並沒有證實,可是這種情形長久以來,存在於人類的想像之中,
有語言可以說明,我們就用這種說法好了,雖然我認為情形應該有所不同,可是這不同卻難
以表達。」
  我不禁苦笑──「靈魂出竅」已經夠玄的了,而白素卻說情形比它更甚,非但難以表達,
我也無法想像。」
  溫寶裕很有同感,他道:「就當它是靈魂出竅好了,不然一開始就無法表達,怎麼說下去。」
  白素表示同意:「好,首先,他使自己進入睡眠狀態,然後在睡眠狀態之中,靈魂和身體
分離…﹛」
  白素在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情有些遲疑,又重複了一句:「進入睡眠狀態…﹛」
  我立刻道:「是類似睡眠的一種狀態,並不完全是睡眠,不過為了說話方便,不妨稱之為
睡眠狀態──只要我們知道其中的分別就好。」
  白素點了點頭:「對,我們只好借用現有的語言,可是必須明白其中的分別。」
  溫寶裕道:「其中分別如何,等我爸醒來之後,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很是興奮,因為現在的情形,是我們發現了人類腦部活動的一種新
的現象,這種現象怪異莫名,無法用現有語言表達,這種現象,對人類生活會有甚麼樣的影
響,也完全無法評估。
  溫寶裕說等他父親醒來,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我和白素都不以為然,因為溫伯如顯然
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經驗,也把發生這樣的事情時的情形詳詳細細告訴過我們,可是他卻完全
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他把在「睡眠狀態」中發生的這種情形,完全當成了是他的真實生活!
  他根本分不清他哪些時候是生活在清醒狀態之中,哪些時候是生活在「睡眠狀態」中,
也就是說他混淆了現實生活和「夢境」。
  所以不可能等他醒來之後,說明一切──他的說明,我們已經領教過了。應該把希望放
在紅綾身上,希望她能夠對這種從來未被人類所知的腦部異種活動,有新的體會,可以作出
說明。
  溫寶裕看到了我們聽到了他的話之後的反應,也知道我們在想些甚麼,他道:「現在我知
道何以我父親述他的遭遇時,我們覺得有那麼多疑問,有那麼多地方我們完全無法理解、
無法接受,以致認為完全是他的妄想,真是冤枉他了!」
  溫寶裕一直非常維護他的父親,這番話目的當然也是如此。對於這番話我不完全同音,
可是卻也想不出如何反駁,直接的反應是大搖其頭。
  溫寶裕瞪著我,道:「那些事情,確然是他的經歷,並不是他的妄想,只不過他的那些經
歷,是發生在另外一種我們還無法瞭解的狀況之中而已!」
  我還是搖頭:「可是他把發生在那種狀況中的事情,和正常生活混在一起,這就很有問題!
發生在那種狀況中的事情,類似夢境,所以他的情形基本上和一個人分不清做夢時發生的事
情和實際生活一樣,並不正常。」
  我已經說得相當客氣──事實上如果人將做夢和現實生活混淆在一起的話,豈止是不正
常而已,簡直就是神經病。
  卻不料溫寶裕還是可以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舉起手來,表示他要說的話很重要,他道:「請
非常注意,我們現在所說的『做夢』、『夢境』等等,只不過是借來用的名詞,實際上那完全
是另外一種情形。」
  我也舉起手,表示同意他的話,溫寶裕甚至興奮得臉上發紅,他道:「那另外一種情形,
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
  我不等他再繼續發揮下去,就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等一等,那種情形,怎麼可以稱
為『生活』?」
  溫寶裕瞪大了眼:「當然可以,生活是人腦部活動所形成──」
  我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也包括身體活動!」
  溫寶裕很激動──自從我和他認識以來,發生過無數次爭論,大概以現在的爭論最為激
烈。
  他雙手揮動,也提高了聲音:「身體算甚麼,人的一切活動,都由腦部決定。」
  我道:「腦部決定了,而沒有身體去執行,那就不叫生活,只是幻想。」
  溫寶裕道:「在外人看來他身體沒有行動,在他自己來說,只要腦部有活動,活動形成記
憶,也就是生活。」
  我道:「或許是,可是身體有參與的生活,和只有腦部活動的情形,總有不同,不能混在
一起。古人記載之中,很有些相似的情形,像《南柯夢》、《黃粱夢》等等,甚至在只有腦部
湩動的情形下過了一生,可是當腦部活動又和身體活動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會知道兩者的不
同,不會混在一起。」
  我說得小心之極,像「當腦部活動又和身體活動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這樣的話,實在不
像是人說的話。用正常的人話來說,應該是:「夢醒之後」。
  可就是因為我們現在討論的事情,無法用人類現有語言精確表達,所以只好如此累贅。
  溫寶裕不停眨眼,白素聽我們爭論,一直在留意外面大樹上的情形,直到這時候,她才
道:「你舉的例子不合適──你說的腦部活動是人做夢的那種活動,而現在我們在說的一種新
的活動。人人都有做夢的經歷,可是我相信自有人類以來,只有兩個人有那種新的腦部活動,
就是他們。」
  白素說到最後,向看來還在睡覺的溫伯如和紅綾指了一指,又道:「而溫伯如先生是人類
第一個有這種經歷者,而且我相信這種新的腦部活動,是經過他長期研究之後,通過藥物的
作用而達成的,堪稱──」
  白素說到這裏,溫寶裕已經急不及待地叫道:「堪稱偉大之極!」
  我並不是不同意白素的話,也可以諒解溫寶裕對溫伯如的評價──兒子總會在一定程度
上崇拜父親,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可是我還是有不以為然之處。
  我道:「如果發明了可以使腦部產生新活動的藥物,確然是非凡成就──雖然許多迷幻藥
也有使腦部產生異樣活動的功能──」
  溫寶裕又舉起手來:「我抗議!」
  我道:「我的意思是:單一的腦部活動,無論如何脫離不了只是想像的範圍,如果分不清
想像和現實生活,這就不正常。」
  溫寶裕簡直強詞奪理了,他道:「你對這種腦部活動一無所知,為甚麼一定要將它和現實
生活分開來,為甚麼混在一起就不正常,同是由一個腦子產生的活動,為甚麼非分開不可?」
  我明明知道溫寶裕所說的不能成立的,可是卻也不容易反駁。而白素卻再次站在溫寶裕
那一邊,她補充道:「像溫伯如這樣的情形,也不能說他分不開現實和想像,因為兩者都由腦
部活動而產生記憶,所以如他來說,事情就像真正發生過一樣。」
  我道:「我並不否認這一點,可是也必須弄清楚:事情只不過是像『真正發生過一樣』,
而事實上是沒有發生過。」
  溫寶裕有了白素腰,說出來的話,更是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他道:「甚麼叫做『事實上
沒有發生過』,對有這種新腦部活動,有新方式經歷的人來說,他所經歷的一切,就是事實上
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我望著他,本來對於會發出這種妄語的人,實在不值得和他再多說甚麼。可是溫寶裕究
竟交情非凡,不同別人。
  所以我居然心平氣和,道:「還是很不同,在他的記憶之中發生過的事情,和真正發生過
的事情最大的不同,是在於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有實物可證明。而只是腦部活動所產生的一切,
沒有實物可以證明真正有這種事情發生過。」
  我這番話完全無可反駁,因為不管是做夢也好、類似做夢也好、是腦部最新的活動使人
能產生親歷其境的記憶也好,只要只是腦部活動,就怎麼樣也活動不出任何實物來的。
  溫寶裕不斷眨眼,確然再也無話可說。
  可是這時候忽然有人叫道:「有人嗎?化驗所來收化驗品!」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先大聲答應,然後向我道:「這新的腦部活動,和只是產生記憶不同,
內容如何我們完全不瞭解,不過可以有實物證明,有那三個人給的七種藥材!」
  我伸手:「那七種藥材在哪裏,拿來看看。」
  這時候兩個青年人走了進來,是化驗所派來取櫃子的。溫寶裕道:「我拿不出來,可是至
少你也不否認有它們存在的可能,不然何必多此一舉!」
  這時候不但那兩個青年不知道我們在說甚麼,連白素都不明白,溫寶裕興沖沖帶人去抬
櫃子,我把發現那櫃子的經過,向白素說了說。
  白素眉心打結,想了一會,才道:「溫寶裕說得對,至少你不否定有這七種藥材存在的可
能。」
  我道:「我一向不否定任何可能!」
  其實白素本身也很猶豫,她又想了一會:「可是你卻認為部活動不論甚麼形式,都無法有
實物證明。」
  老實說,這時候我思緒紊亂之極,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甚至紊亂到了自己說話矛盾,
出現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現象。
  後來檢討這種情形的原因,實在是由於面對的事情完全在我知識範圍之外,非但語言無
法表達,連思想都無法適應,所以才有這樣的情形。
  所以當時我對白素的話,也無法有進一步的解釋。
  溫寶裕看著那兩個青年抬了櫃子出去之後,出言更是驚人,他道:「不知道他們甚麼時候
才會回來,我要去找他們!」
  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他在說甚麼!
  白素卻問道:「你怎麼去?」
  在這件超乎知識範圍之外的事情上,由於實在太新、太不可想像,所以才會形成思想上
的紊亂。不過從頭到尾,白素對於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最強,溫寶裕其次,我最差勁。
  舉例來說溫寶裕說「要去找他們」,其實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也進入類似睡眠狀態,由
腦部活動去和正不知道處於甚麼狀況中的溫伯如和紅綾會合。
  可是由於其中有太多的「不知道」,所以變得我不能接受,也就成了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
  我相信白素一樣有太多「不知道」,可是她卻跳過了那些不知道,所以她可以立刻問溫寶
裕怎麼去。
  溫寶裕道:「剛才你分析說到達那種境界,有藥物幫助,我相信那藥物就是黑甜湯。」
  我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方法和白素一樣,果然有效,可以和溫寶裕的話接上榫,我立刻道:
「你以為服了黑甜湯,就可以到『那地方』去。」
  溫寶裕其實也無法肯定,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我則大搖其頭:「要是你不知道到了甚麼地方去,那怎麼辦?」
  溫寶裕了無恐懼:「那就到不知道甚麼地方去一遭!」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堅決之極,我用力一揮手,正想叫他別胡鬧了,白素已經問:「你
知道黑甜湯的劑量嗎?」
  白素這樣問,顯然已經同意了溫寶裕「到那地方」去,我不禁大驚失色──溫寶裕胡鬧
也罷了,怎麼白素也跟著胡鬧起來!
  我忙道:「你們在說甚麼啊!這黑甜湯是可以隨便服用的嗎?吃了要是不醒,長在不知道
甚麼地方不回來,溫媽媽找起人來,如何應付。」
  我把事情看得嚴重之極,溫寶裕卻居然還笑得出來,他笑著道:「我媽如果來找人,我人
還在啊,只不過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而已。」
  我總覺得不妥當之極,所以不住搖頭。
  溫寶裕卻挑戰似的望著我,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變化,照說衛斯理聽到我要去,就算
不立刻要和我一起去,也必然會鼓勵,就算不鼓勵,也絕對不應該阻止!」
  我苦笑,道:「還會是甚麼變化,當然是──」
  我下面的話還沒有出口,白素就重重撞了我一下,不讓我說下去,她自顧自對溫寶裕道:
「少服好過多服。」
  溫寶裕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白素這才轉過頭來,向我道:「小寶是非去不可的!他要是不去,就不知道真正的情形如
何,不知道在他父親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不能洗脫他父親是妄想症患者的嫌疑,所以
縱使冒險,也要試一試。」
  溫寶裕聽了,十分感動,向白素深深鞠躬。
  我道:「等紅綾回來,聽紅綾怎麼說,也是一樣。」
  這時候我和他們雖然還有不同的意見,可是基本認識已經一致,所以我說紅綾「回來」,
而不說紅綾「醒來」。
  白素搖頭:「不一樣。紅綾是在不知道在自己身上會發生甚麼事情的情形下腦部開始異常
活動的,在思想上毫無準備,她的情形會和溫伯如類同,只怕聽她說經過,就像聽溫伯如說
話一樣。而小寶卻是在有準備,知道會有腦部異常活動的情形下進入未知境界的,所以可以
更清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我道:「照這樣說,我們也應該一起去才是。」
  白素微笑:「讓他們年輕人去就夠了。」
  我呆了半晌──白素說得很簡單的一句話,內容其實豐富之極,不但回答了剛才溫寶裕
所問「衛斯理發生了甚麼變化」的這個問題,而且也把剛才我給他打斷了的話頭,作了盡在
不言中的延續。
  我很是感慨,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沒有說話,看溫寶裕興致勃勃地調弄白素帶來的黑
甜湯,和白素討價還價,他要多,白素要少,結果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是少,只見到他一仰
脖子喝了下去,向我們望了一眼,向大樹走去。
  看他的樣子,像是也想爬上樹去「睡覺」,可是還沒有走到大樹,人已經搖搖擺擺,到了
大樹下,身子一歪,就倒在他父親的身邊了。
  我和白素趕過去看,他早已進入了類似睡眠狀態──看起來是在沉睡,然而根據我們的
新發現,他並不是在睡覺,而是在一種不知名的狀況之中。
  在這種不知名狀況中,他腦部有異常活動,類似靈魂出竅或神遊,會到達不知道甚麼地
方去,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
  有太多的「不知道」,所以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溫寶裕當然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他在進行的時候,完全沒有絲毫恐懼,我們會和這年輕
人關係如此密切,當然不是偶然的事情。
  我吸了一口氣:「保佑──」
  我說了兩個字,就停了下來,望向白素,示意她如果猜得到我想有甚麼樣的保佑,就請
她接下去說。
  白素瞪了我一眼:「保佑溫媽媽不要突然出現!其實溫媽媽也沒有那麼可怕。」
  我惡向膽邊生:「如果她來了,給她喝一大碗黑甜湯!」
  白素又好氣又好笑:「你要是真這樣做,小寶回來之後,不會放過你!」
  我對於「回來」這樣的說法,雖然可以接受,不過總是覺得很礙耳,我望著樹下樹上的
三個人,皺著眉:「他們現在的情形怎麼樣,實在無法想像,我們是不是應該也去,才能真正
瞭解情形如何?」
  白素顯然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在想了一會之後,她還是搖了搖頭:「情形太不可測,需
要有人在一旁守候,以防有非令他們醒過來的時候,可以出手。」
  白素在這句話中,又用了「醒過來」,由此可知她也一樣,很是混淆,我不由自主嘆了一
口氣,白素立刻道:「其實,醒來了就是回來了,他們現在的情形,我們固然無法完全瞭解,
可是既然是腦部活動,實際上還是脫離不了靈魂和身體的關係,靈魂離開身體,身體就進入
類似睡眠狀態,靈魂回來,身體結束睡眠狀態,也就是醒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白素這樣分析,十分透徹,把靈魂和身體分開來看,就不會混淆了
──回來的是靈魂,醒來的是身體。不管說「回來」也好,說「醒來」也好,都是同樣的一
回事。
  明白了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對當前的怪現象至少有了一種假設,假設異種腦部活動,可
以使人的記憶組 (  靈魂  ) 離開身體,到他處去,這就是現在發生的情形。
  我想了一想,道:「這樣看來,還是和『神遊』一樣!」
  白素皺著眉,遲疑了片刻,才道:「我曾經聯絡了一個研究『神遊』很有心得的人,和他
詳談了幾小時──」
  我「嗯」了一聲,知道就是那次她離開半天時發生的事情,她沒有說明那個人是甚麼人,
可想而知當然和非人協會有關,非人協會行事有點鬼鬼崇崇,白素加入久了,不免受些影響,
我自然不會見怪。
  白素繼續道:「據他說,他紀錄了許多具有『神遊』能力的人在神遊時候的情形,都證明
在神遊時,到了他處,那個地方是實際存在的──這就和做夢不同,做夢可以去到實際上並
不存在的地方,像溫伯如所說的『那地方』,似乎並不屬於神遊可以到達的範圍,而溫伯如的
情形,又不能說是在做夢,這是最我迷惑之處。」
  我道:「我們已經假設溫伯如的情形,是人類從未知道的一種新型腦部活動,既非神遊,
也非做夢──」
  說到這裏,我陡然腦中靈光一閃,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叫聲,而白素在同一時間,也
陡然吸了一口氣。
  我和白素在同時想到了一點:這種溫伯如式的新型腦部活動,是「做夢」和「神遊」的
混合!
  「神遊」的情形是,能夠去到的都是實際存在的地方。
  「做夢」的情形的是,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包括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當然不是很多人有神遊的經驗,可是人人都有做夢的經驗,當然可以知道做夢夢到了甚
麼地方去,完全不受限制。
  可是「做夢」只是做夢,並不是「神遊」。兩者之間,差別非常大。
  然而如果兩者混合,那就是一種嶄新的境界:既是神遊那樣對人來說是實實在在的經歷,
又像做夢一樣完全不受去處的限制。
  這是人類腦部的新型活動!
  難怪我們會感到如此迷惑,因為人類對於「做夢」、「神遊」這類已經知道的腦部活動的
認識,都還只是一知半解──別說神遊,連做夢這種普遍之極的現象,都還沒有結論,而忽
然出現了全新型的活動,我們當然對之一無所知。
  人類知道自己腦部功能使用的只不過千分之一,甚至於萬分之一,有新的、從來未被發
覺過的功能出現,本來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正由於從來沒有出現過,也不在想像的
範圍之內,所以才令人迷惑。
  而如今竟然給我們想通了,真是值得高興。
【十、心無掛礙】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雙手緊握,我興奮地道:「溫伯如雖然成功地使他的腦部有了這種新型
活動,可是我肯定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知道不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是神遊。對他來說
這種腦部新型活動,是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的人生也包括了這種活動,這種活動產生的記
憶,是他人生中整個記憶的組成部份,所以對他來說,和實實在在的經歷,沒有分別…﹛」
  我一口氣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進一步補充:「或者說,這根本就是他實實在在的經歷。」
  白素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當時我們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只覺得奇妙之極。人要做夢很容易 (  雖然不能隨意控
制,可是總會發生  ) :要神遊,就已經非常困難 (  許多修練了一生的人都無法做到  ) 。
  而如今比神遊更進一步 (  進許多步  ) 的這種腦部活動,竟然可以通過藥物的幫助而
隨時達到,這是何等奇妙啊!
  這樣的活動,可以使平淡的人生豐富到甚麼程度,完全無法想像!
  當然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或許勉強可以說:這種新的腦部活動,可以使任何夢境成真!
  我想到這裏,叫了起來:「這一來,等於是夢境可以成真了!人生從此變為雙重,甚至於
可以放棄固有的人生,而只逗留在另一重人生之中!」
  我說的情形,雖然怪誕之極,可是並不是不能發生。
  白素略想了一想,並沒有對我提出的「雙重人生」有任何異議,因為在這樣情形下,確
然發生雙重人生的現象,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可以混合、交叉、同時存在,也可以只
選擇其中一種,完全由個人意志決定。
  白素對我所說的也是完全沒有異議,她道:「這『夢境成真』的說法,值得商榷。夢境大
多數所到的地方都不存在,所遇到的事情也大多數不存在,所以夢境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就算醒來之後,記得很清楚,也只不過是一場夢,人人都可以分得清做夢和實際人生,不會
把夢境當成是實際人生的一部份。」
  我完全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說『夢境成真』當然只是一種類似的說法,實際上很有
差別。不過從溫伯如的例子來看,也勉強可以這樣說,溫伯如所說的『神的法則』得到執行,
一切一切,我看也是他的夢想!」
  我這樣說了之後,發現白素的反應,十分奇特,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每當她有這種
神情的時候,我知道就是我說錯甚麼了。
  所以我立刻把我剛才所說的話迅速想了一遍,卻並沒有發現有甚麼不對之處,我攤了攤
手:「對這種新的腦部活動,本來就很難形容──」
  白素揚了揚眉:「照你所說,溫伯如去的那地方,實際上還是不存在,只不過是他的想像
而已。」
  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說法有甚麼不對之處,我笑道:「又回到開始時候的老問題了──如
果真的有『那地方』,為甚麼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也好像全世界人都沒有聽說過?」
  白素微笑:「為甚麼要我們聽說過、要全世界聽說過的地方才是真實的存在?」
  我怔了一怔,白素這樣說,可以說是不合理至於極點──真有那樣的地方,當然應該有
人知道,難道地球上還有甚麼地方是沒有被人發現的嗎?
  我想到這裏,陡然想起,「啊」的一聲,失聲道:「這地方不在地球上!」
  既然腦部新型活動,和產生思想有關,那就有可能去到任何地方──思想活動的速度,
完全隨心所欲,想到哪裏就到哪裏,理論上來說,比光的速度,還要快不知道多少倍,不,
理論上來說,思想沒有速度,已經超越速度這種概念。是這樣一種情形:想,就到。
  想到隔兩條街的公園去,或是想到天狼星座去,完全沒有分別。這一點,如果只是想,
其實人人都可以做到,所不能做到的是無法有真的到了那地方的感受而已。
  我等待白素的讚揚,可是白素卻說道:「這是可能之一。」
  我既然想到了這一點,思緒已經如同萬馬奔騰一樣,一發不可收拾,當然再也難不倒我。
  我立刻揮手:「那地方不但可以在宇宙的任何角落,也可以就在這裏,只是時間不同!」
  白素真是可人,她自己早就想到了的事情,經她一再提示我才說了出來,她還是鼓掌表
示讚揚。
  我吸了一口氣,繼續道:「這種新型思想活動的範圍,不只是平面,而是立體的──可以
到任何地方,可以到任何時間,可以到任何時間的地方!」
  想到了這一點,以前存在的疑問,都不再是疑問了。
  溫伯如所說的「那地方」,我們本來認為沒有可能存在,而從「立體」的角度來看,就有
可能,可能存在於未來。
  可能在若干年之後,就在本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溫伯如躬逢其盛。其時根本全世
界都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使作惡者必然自食其果的「神的法則」也必然深入人心,說
不定在全世界得到執行,地球人的生活從此改變──在開始的時候,法則當然是強制執行,
而久而久之,法則就會從神的法則,變成人的法則,這個過程,就是地球人類的進步過程,
是人類從低級生物過渡到高級生物的過程。
  我本來一直以為人類歷史幾乎全部由侵犯害他人的行為寫成,可知這侵犯傷害他人的劣
根性在人性之中根深蒂固,是人性可怕部份之中最可怕的一種,所以我也認定地球人沒有希
望,不可能成為高級生物。
  現在看來,我的看法似乎略為悲觀──只要能有使思想逆轉的能力出現,就可以消滅任
何侵犯傷害他人的行為。
  很奇怪,多少年以來,善良的人在受到侵犯傷害的時候,在極端無助的情形下,都會無
奈的求告「老天爺開眼」,讓惡有惡報。莫非人類早知道執行報應的力量是來自「天上」!
  剎那之間我思潮洶湧,所想到的一切和聯帶產生的感慨,幾萬字也寫不完,當然不必寫
出來,任何人可以自己去想想,這種情形如果出現了,是甚麼樣的情景。
  過了好一會,我才吁了一口氣,道:「原來溫伯如並不是胡說八道──只是他為甚麼不對
我們說明白呢?」
  白素道:「我想他不是不說,而是他根本不明白事情是在甚麼時候發生的──我們也不知
道是甚麼時候執行神的法則,可是我們知道一定是在未來,或許是一年之後,或許是一萬年
之後,我們常說,報應如果還沒有出現,那是由於『時辰未到』,這其中的玄機已經說明了未
來必然會有報應的出現,只不過沒有想到是以這種方式出現而已。不但是溫伯如,我想紅綾
和溫寶裕,也同樣不知道他們的人生,忽然跨越了時間,去到了未來。」
  我道:「等他們回來,問他們是不是知道。」
  白素點了點頭。我們對發生的事情有了這樣可以接受的設想,剩下來要做的就是等他們
停止新型腦部活動,恢復腦部正常活動了──簡單來說,就是等他們回來 (  醒來  ) 。
  這一等,時間出乎意料之後,三天之後,他們三人還是沒有「回來」。
  在這三天之中,我們觀察到腦部活動和身體的一種很奇妙的聯繫,他們身體動作,除了
紅綾之外,並不顯著,可是由臉部肌肉動作所形成的表情,卻顯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腦部
活動所感受到的喜怒哀樂。而且身體的發聲部份,也會有一定程度的活動來配合,發出含糊
的歡呼聲或是嘆氣聲之類。
  當然無法從這些身體的反映來知道他們的遭遇,不過卻也可以看出,他們的經歷一定非
常愉快,尤其是紅綾,幾乎歡呼聲不斷,可知她感受到很高程度的快樂。
  所以雖然等了三天,情況還沒有變化,我們並不擔心。三天之後,化驗所送回了那櫃子,
化驗報告說,櫃子是全新的,應該沒有存放過任何東西──或者是存放過東西卻沒存留下任
何可供化驗的物質。
  我向白素道:「這不是廢話嗎!」
  白素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一直在想──」
  我搶著道:「我也一直在想,我們想的一定是同一個問題。」
  白素向我做了一個手勢,請我先說。
  我道:「我想,這種腦部活動,雖然能夠使人在雙重人生中來去,可是在來去的過程中,
都是思想在進行,沒有任何物質的參與,所以不可能有任何物質被帶來帶去。也就是說,那
三人即使真給了溫伯如藥材,溫伯如也無法帶回來。」
  顯然白素的確和我想的問題一樣,她點了點頭,先同意了我的想法,然後道:「可是他的
思想,卻能夠把藥材帶回來。」
  一時之間我有點紊亂,不是很確切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白素道:「藥材進入了他的思想,就變成了他的記憶和知識,本來他不知道這些藥材有用,
現在知道了,就可以運用。」
  我揮了揮手:「這樣說,藥材還是地球上的東西,並非天外奇藥?」
  白素笑道:「應該是如此──那三人給了溫伯如新的知識,溫伯如加以運用。由於溫伯如
認定東西是三人所給,才有這樣的混淆,我相信溫伯如由於長期來回雙重人生,他有些分不
清楚兩重人生之間的界限了。」
  我吸了一口氣:「其實溫伯如自己研究的成績,極其可觀,他第一次腦部產生新型活動,
進入二重人生,完全是他自己研究的成果,堪稱偉大之極!」
  我和白素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是在大樹下,我的那句話才一出口,就聽得紅綾大叫一
聲:「真是偉大之極!」
  我們一起抬頭向上望去,只見紅綾一個翻身,從樹上跳了下來,看到了我們,就叫道:「我
真的到那地方去了……我……是做夢到了一個地方……」
  她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神情越來越沒有信心,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才好。
  這情形,正如白素所說那樣──她雖然腦部發生過新刑活動,有了奇異的經歷,可是她
完全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和白素連忙先把我們想到的告訴她,紅綾聽得瞪大了眼,訝異莫名,不過她還是連連
點頭,顯然接受了我們的說法。
  接著我自然心急忙問她到了那地方,在那地方的經歷。
  紅綾興奮之極,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述她被溫伯如帶到那地方去,和到了那地方之
後的經歷。
  在她的述過程中,我又想到了很多新的問題和有新的發現。我發現這種新型腦部活動
很受主觀願望的控制,例如溫伯如要帶紅綾到那地方去,紅綾想到那地方去,結果就真的到
了那地方。
  後來白素又補充我想到的這一點,她說,溫伯如一定極端憎惡侵犯傷害他人的行為,想
像可以有完全沒有這種行為的境界,所以腦部新型活動,才將他帶到了神的法則得到執行的
時間和地方。
  溫伯如當然很喜歡這種的環境,看來他經常去,到了二重人生嚴重混淆的地步。
  我又想到,溫寶裕既然想要去找紅綾和溫伯如,他當然也應該到那時間那地方。
  為了證實我的設想,在紅綾興高采烈的述中,我急忙問:「小寶後來來了沒有?」
  紅綾給我的問題打斷了述,怔了一怔,一時之間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白素忙道:
「別打斷她的話頭!」
  我明白任何人對於第一次雙重人生的經歷,在思想上一定會不適應,所以述被打斷,
會引起紊亂。紅綾總算很好,她還是回答了問題──用力點了點頭,才斷續說下去。
  在她的述過程中,第二個「回來」的,竟然是溫寶裕。溫寶裕一睜開眼睛,神情怪異
莫名,白素不等他說話,就將他拉過一邊,將剛才對紅綾所說的我們所想到的告訴他──這
個步驟十分重要,不然他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會陷入思想紊亂的境地。
  我一面聽紅綾的述,一面看溫寶裕的反應,只見他起先神情十分疑惑,顯然我們的想
法,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而溫寶裕本來就容易接受各種想法,所以不多久,就見他連連點
頭。
  紅綾的述十分長,白素和溫寶裕說完了之後,溫寶裕又參加進來,在那時間那地方,
溫寶裕和紅綾溫伯如會合之後,三個人有一起的經歷。
  關於紅綾和溫寶裕在那時間、那地方的經歷,如果要詳細完全複述,那必須大費筆墨,
我感到並無必要,因為事情全是神的法則得到執行的情形和經過,許多大中小小各種各樣的
例子,大到戰爭狂不斷叫喊不放棄動武而結果自己神經錯亂,小到了頑童拋石頭去砸人家的
窗子結果石頭打在他自己的頭上。
  這些事情,紅綾一樁一樁說來,固然興高采烈,我也聽得眉飛色舞,大叫過癮。然而把
它們一件一件記述出來,卻未免太過分了。好在「神的法則」是凡侵犯傷害他人者必然自食
其果,思想逆轉的結果是他如何害人,就變成如何害自身!
  有了這個原則,就不必聽紅綾述,任何人自己可以設想出幾百件幾千件同類的事情來
──大家不妨一起來想,想想哪些人應該為他們的惡行付出代價。
  這是很有趣的事情,正如我一再提到過溫寶裕所說的話:想想都過癮!
  在紅綾和溫寶裕述完了之後,溫伯如還沒有「回來」。我們並不擔心,因為據紅綾和溫
寶裕所說,溫伯如十分留戀那地方,而且除了那地方之外,還有別的地方要去,所以會逗留
久一些。本來他們也不想那麼快離開,可是又掛念我們,所以才離開的──從這一點來看,
這種腦部活動何時開始,要有藥物的催動,可是何時結束,卻可以由主觀意念來決定。
  關於這種全新現象,日後還有很多發現,以後有機會會提起。
  溫寶裕望著還在「睡覺」的溫伯如,皺著眉,想了一會,道:「我認為我父親回來之後,
最好不要向他說起這種新型腦部活動的一切設想。」
  他說得很是鄭重,我卻不明所以。
  溫寶裕又想了一會,才道:「我以為我父親絕不是甚麼偉大的科學家,也不是甚麼怪醫怪
博士。他只不過對做夢的現象有興趣,希望多做一些夢,而要做夢,必先睡覺,所以他就從
中藥之中找尋容易入睡的方法,卻給他在無意之中合成了一種藥物,他稱之為點甜湯。這種
藥物,能夠散發、摧動腦部產生新的活動,使思想和身體分離,形成第二重人生。」
  絕少聽到溫寶裕這樣一本正經的長篇大論,相信是因為事情和他父親有關,所以必須認
真。
  我們也很認真地聽著。溫寶裕繼續道:「這完全是偶然發生的事情,他根本從來沒有想到
過──也根本在他的想像能力之外,所以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開始的時候,他可
能認為自己在做夢,可是這種腦部活動造成的記憶,和做夢大不相同,是實在的,存在的記
憶,於是,他雙重人生的記憶就重疊,成為一體,分不開了。」
  這正是我曾經想到過的情形,所以立刻表示同意。
  溫寶裕道:「我們接受了的設想,對他來說,他不會有這個想像力去接受,而且會強烈拒
絕,如果我們一定企圖說服他,硬要把他重疊了的雙重人生分開來,我不知道會造成甚麼樣
的後果,恐怕在思想極度混亂之下,會真正神經錯亂,你們以為如何?」
  我們都無法立刻回答,因為事情太新,我們沒有認識,不知道會有甚麼樣的變化,完全
無法估計,所以難以回答。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向他說了會怎麼樣,完全不知道:不向他說,將來會怎麼樣,也不
知道,可是至少暫時沒有甚麼害處,這是可以肯定的。」
  白素率先同意,我用略為疑的眼光望向白素,白素道:「小寶想得周到──我們想到的
一切,十分複雜,他確然不容易接受,何必增加他思想的負擔。」
  我總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白素又道:「他的研究,其實還只在初步階段,黑甜湯好像
只能進入固定的一個時間、一個地方,而理論上應該可以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我
相信他會繼續不斷研究,而他的研究必然會有進展。他對他自己的研究有他的認識,我們的
設想會打亂他的思緒,使研究中斷。」
  白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溫寶裕連連點頭,可是我和紅綾卻還是不出聲。
  白素知道我們還不是百分之百的接受,她皺著眉,在想如何表達她和溫寶裕的意見。我
道:「把我們想到的告訴他,可以使他明確知道自己研究工作的目標,而不是像現在那樣糊裏
糊塗,把雙重人生混在一起。」
  我話才出口,白素就笑了起來:「少林寺的武功,最頂端的是《易筋經》,據說歷代高僧
無論怎麼苦練,都沒有能夠練到最高境界的──」
  白素忽然改變話題,說起少林寺的武功來,實在令人莫名其妙。因為我們剛才在說的話,
和少林寺功夫一點關係都沒有。而白素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好像要等我接下去,我瞠目
不知所對,白素向我笑,眼神之中充滿了鼓勵,好像在對我說:你想一想,就會明白。
  我強迫自己把腦筋轉向少林寺功夫,剎那之間,所有有關少林寺功夫的各種傳說,一起
湧了上來,果然我想到了!
  我把白素的話接了下去:「──只有一個瘋瘋癲癲,完全不經意,嘻嘻哈哈地練了起來,
竟然給他練到了最高境界!」
  白素笑道:「好。」
  紅綾還是不明白,叫道:「怎麼一回事?」
  我解釋道:「那瘋僧在練的時候,心中完全沒有要練到最高境界的存心,根本沒有目的,
所以心中也沒有掛礙,心中毫無掛礙,自然就容易達到目的。」
  紅綾想了一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小寶爸爸只想睡覺做夢,根本沒有高深目的,反而
容易有進展。如果他刻意去追求另一重人生,只怕反而沒有結果。」
  溫寶裕笑:「研究沒有結果還不要緊,只怕他心中太著意了,走火入魔,在那邊回不來了,
這才麻煩大了。」
  紅綾想想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溫媽媽要是追究起來,我們全家只怕都要搬到撒哈
拉大沙漠去避禍,只有溫寶裕是走不掉的,卻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紅綾想到小寶到時候
的狼狽相,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和白素可以大致明白紅綾為甚麼感到好笑,這次輪到溫寶裕覺得莫名其妙了。
  在紅綾的大笑聲中,看到溫伯如身子動了一動,接著伸了一個懶腰,看他的樣子,顯然
不知道發生了甚麼性質的事情,雙重人生的記憶重疊,他向溫寶裕和紅綾道:「怎麼一眨眼,
你們就不見了,那精采的事情,你們看到了還是錯過了?」
  紅綾道:「我們在那地方看到的每一件事情,都精采絕倫,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件?」
  溫伯如還沒有說,就先「呵呵」地笑了起來:「執行神的法則的地方,迅速擴展,不必多
久,就可以遍布全世界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知道溫伯如所說的應該是若干年之後在地球上會發生的事情。
  紅綾很正經地道:「啊,全世界那麼多該死的惡人,會如何處死他們?」
  溫伯如皺著眉:「你說呢?」
  紅綾揮手:「把他們全部扔進火山口去!」
  溫寶裕也很起勁,設想更是奇妙之極:「分成南北兩部份,把他們全都冰凍在南北兩極的
冰山之中,可以讓人看到,對後來者起警誡作用,讓更後來的人知道人類曾經有過這種醜惡
的行為!」
  溫伯如對於他兒子這樣匪夷所思的話,竟然十分欣賞,連連點頭,道:「好!好!我會提
出這個建議,這樣的好辦法,只怕三位神仙都想不到!」
  這句話倒很實在,那種辦法,只有溫寶裕才想得出來,三十三天上無數神仙,也望塵莫
及。
  溫伯如和紅綾溫寶裕又興高采烈大談那地方的事情,我和白素完全插不上口,他們說了
好久,在略告一段落時,溫伯如突然向我一伸手,道:「拿來!」
  我張大了口,看起來像個傻瓜──溫伯如太莫測高深了,他要我拿甚麼來?
  溫伯如倒立刻使我明白了,他接著道:「黑甜湯!我給你的。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話,我也
沒有必要給你們甚麼!」
  我和白素連忙答應,將他給的盒子原物奉還,他居然還打開來檢查,幸而沒有仔細檢查
小瓶中的份量,要不然黑甜湯給溫寶裕用了一些,他要我賠,我可賠不出來。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溫伯如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可以來去雙重人生,也不知道黑甜
湯有催發腦部這個奇妙功能的作用,只不過當它是可以催人入睡的藥物而已。所以溫寶裕的
決定是對的,沒有必要讓他知道超過他想像力範圍之外的事情。
  溫伯如還有些悻然,自言自語道:「我合的藥,是隨便給人的嗎!居然還勸我要廣為發行,
真是市儈之極,豈有此理!」
  我和白素啼笑皆非,只好假裝聽不見,溫伯如又嘰嘰咕咕說了一會,我和白素都走了開
去,不去聽他。後來溫寶裕安慰我說:不要緊,他的藥,你要多少,我都可以拿給你。
  我其實並不稀罕溫伯如的藥,只是想到像黑甜湯這種有那麼奇妙功效的藥,雖然是溫伯
如無意之中的發明,可是靠他繼續研究,發展的速度一定很慢,成功的機會也不會太大。如
果能夠交給像勒曼醫院這樣的機構去研究,一定會好得多。
  我雖然這樣想,可是知道溫寶裕一定反對,何必勉強,所以並沒有提出來──就算很快
就研究成功,人人都可以享受雙重人生,我也看不出有甚麼好處來,人類還是先對僅有的一
重人生都處理得好一些再說,腦部功能未經開發的極多,也不急在一時。
  故事到此,當然告一段落。或許有人會問:在那地方出現,宣示並執行神的法則的那三
個人,究竟是甚麼樣人呢?
  哈哈!會這樣問的人一定接觸衛斯理故事甚少,應該接觸多一些,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了。
﹝全文完﹞
【後記】
  在述完這個故事之後不久,葉李華來,我且不讓他看記述好的故事,只是把故事主要
的設想,向他說了說。他反應極快,立刻說:「在《列子》中,有非常類似的說法。」
  我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竟然如此孤陋寡聞,不知道有這樣一回事:喜的是自己的設想
在完全沒有受到古人的影響下,竟然能夠和古人的記述吻合,真不容易。
  葉李華立刻在網上找《列子》,找到了周穆王篇,其中有大量的記述關於夢和人生,非但
肯定夢是人生的一種形式,而且甚至於有以夢為真、以醒為虛的說法,比我的設想還要大膽,
令人嘆服。
  《列子》這本書雖然冷門,可是並不難找,如果在書店或圖書館中找不到,可以在網上
找,網址是:163.14.134.40/terry55/history/asp,網中幾乎有任何古籍,趁此機會,向設
立這個「古籍系統」網站的朋友致敬──謝謝,謝謝。
  我不把和這個故事設想有關的部份抄下來,是希望有興趣者多接觸古人的想像。有些人
說衛斯理故事外星人太多,有些人根本不相信外星人,就更應該看看古代人是如何記述外星
人的。我保證看了之後不會失望。
  我很高興有葉李華這樣博學的朋友,當然不免盛讚,自嘆勿如。葉李華為人老實,說:「是
朱敏鵑告訴我的。」
  幾小時後見到了朱敏鵑,向她鞠躬,表示欽佩。
十一月十五日
難分夢與醒,感覺奇特無比,不知身在何處,失落之極,非常不習慣,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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