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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水晶宮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水晶宮 作者:倪匡(已完成)

自序

    《水晶宮》寫的,還是成吉思汗陵墓的故事。這個「一代天驕」的葬身之處,是人
類歷史上的一個大謎,可能永遠無法解開,所以也給人無窮的想像,這個故事,只不過
是想像之一而已。

    或許,還可以有想像之二之三之四……說不定其中有一個想像,將來被證明與事實
相符,豈不妙哉!

衛斯理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霧鎖金門橋,雪掩銀河路,三藩市現影頗靚

一、兩大豪富

    中外傳說之中,都有「水晶宮」的存在,而且水晶宮作為大海主宰者的宮殿,說法
也一樣。不過在中國的傳說之中,水晶宮更具體一些。

    在中國的傳說之中,水晶宮是海神的居所,中國傳說中的海神是龍,所以,水晶宮
又稱為「龍宮」──這個名字更適合,因為水晶宮這種稱謂,很有點擬於不倫,水晶是
固體,海水是液體,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當然,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水晶宮的稱謂,更具美感──任何生物,實際上都無法
在水晶之內活動,所以那是文學的想像。

    龍,作為海神,在中國的傳說之中,稱為「海龍王」,聲名聽來顯赫,可是在神之
中,地位並不高,受命於「天庭」。最特別的是海龍王有名有姓,統姓敖,東海龍王是
敖東,西海龍王是敖順等等。

    聽來,兩者好像並無不同,其實,大有分別。

    情況一:整個水晶宮,都是浸在水中的。

    這種情況,對龍來說,當然不成問題,對龍王手下的蝦兵蟹將來說,也不成問題,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水族,可以在水中生活。

    可是對外來者來說,卻有點不可思議了。因為外來者未必是水族,不生活在水中,
那麼到了龍宮之後,如何生存呢?

    神話雖然大都「不求甚解」,但是至少也要在想像之中通得過。到過龍宮的外來者
不少,其中著名的,有孫悟空這個生自石中的猴子,他在龍宮的寶藏之中,找到了他的
兵器「金箍棒」,能大能小,威力無比,大到可以作宮殿的柱,小到可以藏在耳朵之中
。龍宮中珍寶無數,這「定海神針」在被孫悟空發現之前,根本無人能識。

    孫悟空不是水族,如果他在龍宮之中的活動、飲食、對話,全在水中進行,未免有
點不可思議。

    除了孫猴子齊天大聖,還有哪吒,也曾大鬧龍宮,其時哪吒還未成仙,沒有齊天大
聖的神通,他是如何在水中和水族一樣生存的呢?

    還有一個凡人也曾到過龍宮,後來,甚至娶了龍女,就成了龍宮女婿。這個凡人叫
柳毅,著名的故事《柳毅傳書》,就是說他受了龍女之托,下洞庭湖,送信給洞庭龍王
的故事。

    凡人到了龍宮,如果龍宮全是在水裏的,那更加難以設想了。

    所以,有必要假設另一個可能,水晶宮雖然在水中,可是,那是水下的一個空間─
─通過水,到了水晶宮,水晶宮並不是浸在水裏,而是在水中的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之
中,有適合生物生存的空氣。

    如果是這一種情況,非水族自然可以在水晶宮中生活自如了。

    問題是,在水中,是不是會有那麼大的一個空間?

    或云:神話畢竟是神話,何必深究。但神話是人想像出來的,而人的想像力,又來
自種種色色的自然現象,所以,尋根究底一番,也很有意思。更何況,這一番長長的開
場白,和這個故事,有頗為密切的關係,並不是全無關連的題外話。

    好了,這就開始說故事。

    我本來認識的豪富只有一個──我所指的,是真正的豪富,並非一般小商人。這個
豪富,和我的交情很深,他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在我的記述中出現過,他的名字是陶
啟泉。

    近來,我又認識了另一名豪富,這位豪富更是富有傳奇性,我甚至不方便寫出他的
姓名來(即使是假名),所以只好稱之為「大亨」。

    在《遺傳》這故事之中,我詳細地寫了這個傳奇性人物,這裏只是極簡單地介紹他
一下。大亨不但雄於資,而且豪於勢,對不少國家,他有很大的政事和軍事的影響力,
甚至操縱力量,和陶啟泉是純商人不同。

    對於大享這樣厲害的人物,儘管他的傳奇性十分吸引人──他是成吉思汗的後代,
體內有著這個大蒙古皇帝的遺傳因子,但是,我不善於和這樣的人物應對來往,所以自
《遺傳》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之後,我並沒有和他繼續保持來往,他通過秘書處,好幾次
邀請我參加一些聚會,都被我拒絕了。

    至於陶啟泉,我和他時有來往,是相熟的朋友。

    這個故事,就從這兩個超級豪富開始──不,應該說,從其中的一個開始。

    那天晚上,我正在整理一些有關傳說中由其他生物(甚至植物)轉變為人的資料─
─這種情形,統稱「成精」。轉化成的人或人形的生物,也被統稱為「妖精」,這是一
個很有趣的課題,我還不是無緣無故研究它們的,只不過那全然和本故事無關,所以不
必多說。

    陶啟泉突然來到,手提美酒兩瓶,其一極烈,一進門,就被紅綾劈頭搶了過去,笑
呵呵道:「多謝了,可惜只有一瓶!」

    看陶啟泉的神情,像是想解說一番這酒如何珍貴、如何難得,可是他還沒有開口,
紅綾隨手一拗,早已把瓶頭「啪」地拗斷,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部灌進了口中。陶啟
泉看得目定口呆,自然也出不了聲。

    在紅綾這個野人面前,陶啟泉的行動,也孩子氣起來,他把另一瓶酒藏到了身後,
唯恐紅綾再來搶。

    紅綾一抹口,笑道:「你那另一瓶酒,太淡,只合你和爸喝,你放心,我不會搶。


    陶啟泉來過不止一次,所以紅綾和他,很是熟悉。我在樓上,聽到了聲息,一面走
出書房,一面叫:「快請上來,遲一會,甚麼淡酒,她也照搶不誤。」

    陶啟泉果然連跑帶跳上樓來,紅綾呵呵大笑,一拍手,那神鳥撲簌簌的飛來,停在
她的肩頭,一人一鳥,揚長而去,簡直是異人風範,嘆為觀止。

    陶啟泉上了樓,開了那瓶酒,徐徐地喝著,說些不相干的話。我知道他的脾氣,深
思熟慮,就算和我全無利害關係,只是純朋友,他也一樣要想清楚了,才會轉入正題。

    對於他這種作風,我頗為不耐,所以每次都是我先開口,這一次也不例外,我道:
「有話請說──」

    他不等我再說下去,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了我的話,他還是思索了兩分鐘,才道
:「聽說你認識『大亨』。」

    他這樣一說,我不禁大奇,望定了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從話中聽來。他反而像是不認識大享。兩個超級豪富,居然會不認識,這自然
有點難以想像。

    陶啟泉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解釋道:「當然不是沒有見過面,可是絕對沒有一次超
過三句對話──雙方都有自己一定的地位,不必刻意去結交對方,而且也不可能在商務
上合作,沒有人願意當合作者,也沒有人有資格居中作介紹人,所以,便一直如同陌路
。」

    他的解釋,很合情理──兩個頂尖人物,當然很難走在一起。而且,也沒有甚麼人
敢拉攏他們,誰也無法猜透豪富的真正心意,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然,兩大富
豪之間,若是生出了甚麼齷齪,怪下罪來,就大大地不妙了。

    我點了點頭:「有過一段交往,可是談不上有交情,和你不同。」

    陶啟泉大是高興:「聽說他下帖子請了你十七次,你一次也沒有去。」

    我悶哼一聲,瞪了他一眼:「你倒調查得清楚。」

    陶啟泉忙道:「我……我的意思是,他分明有意結交你這個朋友。」

    我冷笑道:「只怕是你有意結交他這個朋友吧。」

    陶啟泉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坦然承認:「是,我想進一步認識他,想通過你,和
他交往。」

    我攤手:「我哪有這麼大的神通。」

    陶啟泉道:「有,你請他赴宴,他一定來,我也是客人,這不就成了?」

    我皺眉:「這……我一向不請闊人,未免強我所難了。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陶啟泉道:「好,有一件事,我自忖難以獨立完成,所以要和他合作。」

    我一聽之下,不由自主,伸手挖了挖自己的耳朵,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雖然是令人詫異的事,這世上居然還有陶啟泉這個大豪富能力難以完成的事,要
找人合作。

    我在一呆之後,自然而然地問:「那是甚麼樣了不起的大事?」

    陶啟泉並沒有立刻回答,他也知道這樣做會惹起我的不快,所以他道:「我且先不
說,賣個關子。我先問你,你是不是願意作一次介紹人,介紹我和大亨好好地見一次面
?」

    我還是表示了不滿,悶哼了一聲,並不正面回答,陶啟泉嘆了一聲,攤了攤手:「
好,我說,我要進行的一件事,獨立難支,需要合作,考慮下來,大亨是最好的合作對
手。」

    我冷冷地道:「這一點,你好像已說過了。」

    陶啟泉又道:「這種事,涉及人類歷史上最大筆的財富──找到這筆財富,意義不
單在於財富的本身,而且有巨大的歷史文化的意義,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千百年
之後,後人不會記得我陶啟泉曾擁有多少財富,但是會記得我做過這樁大事。」

    我諷刺性地鼓了幾下掌:「偉大!偉大!聽起來,你像是想去發掘甚麼隱藏的寶庫
!」

    陶啟泉一揚手:「衛斯理,你一語中的,你認為當今隱藏的寶庫中,最大的是哪一
個?」

    看到陶啟泉這種神采飛揚的樣子,我不禁感到好笑,世上有不少人做著發掘寶藏的
夢,想不到陶啟泉這樣的大豪富,也會如此。

    雖然,發掘寶藏是極其吸引人的行為──寶藏主人千方百計,巧取豪富,不知花了
多少年月,積累起來的財富,一下子呈現在面前,這裏何等的賞心樂事。

    但是,發掘寶藏這種行為,在某種程度而言,也和做夢差不多,太多的例子是,經
過了千辛萬苦,結果是一無所穫。

    我本人的經歷之中,和寶藏有關的極多,尋寶本來說法是冒險生活中重要的一環。
我經歷過的最大寶藏,是在《仙境》這個故事之中,我到的那處地方,拳頭大小的鑽石
,如同河灘上的鵝卵石那麼多,只可惜到後來,也是一場空歡喜。

    所以,我對於陶啟泉的問題,並不太熱忱,只是淡然道:「我不知道──也勸你別
太熱衷了,你所想的,可能距離事實極遠。」

    我也說得夠委婉的了,可是陶啟泉卻熱衷不減,他道:「你且聽我說下去。」

    他甚至興奮得搓了搓手,一字一頓道:「你認為找到成吉思汗墓,可不可以算是找
到了最大的寶庫?」

    我聽了之後,先是呆了一呆,接著,我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近來,有關「成吉思汗墓」,我已經有了不少經歷,陶啟泉恰好提出了這個問題。
而且,近年來,國際上企圖找出成吉思汗墓的欲望越來越熾熱,不少國家的專家和財團
,都在蠢蠢欲動,有的甚至聲稱已經掌握了確切的資料云云。

    我當然知道,這些人全是在痴人說夢,反倒是我,真的知道不少有關成吉思汗墓的
獨得之秘──我並無意去發掘它,資料之得來,也是偶然的,是和一組外星人有關,我
把這組外星人稱之為「一二三四號」,有關我和他們的交往,我已記述在好幾個故事中
,曲折複雜無比,無法作出簡介。

    成吉思汗的墓地所在,居然牽涉到外星人,其牽涉之大,可想而知。

    而今陶啟泉忽然提了出來,我自認為頗知內情,又不以為陶啟泉知道甚麼,所以只
感到好笑。

    我斜睨著他:「當然可以算是最大的寶庫──不過據我所知,宇宙之中,有的小行
星,整個星體都是鑽石,你何不動動腦筋?」

    陶啟泉知道我在諷刺他,便道:「你的提議不錯,可是,那太可望而不可及了。」

    我「哦」地一聲:「原來成吉思汗墓,不但可望,且是可及的。」

    陶啟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極其肯定地道:「正是。」

    我吸了一口氣,正色勸他:「最近,世上有不少人,聲稱掌握了成吉思汗墓的秘密
,但那都不是真的──金錢方面,你損失得起,但是最終的失望,卻是敗興得很。」

    陶啟泉對我的忠告,大搖其頭:「事情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坐了下來,舒服地喝著酒:「好,那是怎樣的?」

    陶啟泉也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據記載,當年營建成吉思汗墓的所有工人,超過三
千人,結果全被兩千士兵殺死,而那兩千士兵,在調防之中,又被其他的士兵殺死──
這種可怕的情形,重複了三次,或者更多,到完全沒有人知道墓地的秘密為止──」

    我好不容易等他講完這段話,才道:「我不想聽歷史傳說,歷史傳說太多了,說之
不盡,我只問你一句,成吉思汗墓在甚麼地方?」

    陶啟泉直視著我,一字一頓:「不是在甚麼『地方』,它不在地上。」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也不禁一怔。

    我知道,成吉思汗墓原來並不在地上或地下,而是在海底,若不是通過了那組外星
人,我也不會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

    如今陶啟泉也這樣說,難道他也掌握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陶啟泉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墓,和地無關,是在水裏!」

    我望定了他,沉聲反問:「是溫寶裕告訴你的?」

    需要說明的是,我和陶啟泉見面之際,我的那幾個和成吉思汗墓有關的經歷,還沒
有整理出來公開發表,所以我想到那可能是溫寶裕告訴他的──自然,等我公開發表之
後,人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了。

    我一問之下,陶啟泉反倒大是奇怪:「溫寶裕?他知道甚麼?」

    我一時之間,倒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就在這一猶豫間,陶啟泉為人何等精明,鑒
貌辨色,已看出了一些苗頭來,他機警地問:「衛斯理,是不是你對於成吉思汗墓也知
道了些甚麼?」

    這個問題,我更不好回答,所以又是一陣子猶豫。陶啟泉竟像是已從我這裏得到了
肯定的答案一樣,亢奮得雙頰緋紅,頻頻擊掌:「太好了!太好了!我本來就準備要請
你出山,有你參加,必定事半功倍!」

    我嘆了一聲,由於他的心情實在太興奮了,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潑冷水:「全世界的
人,都想把成吉思汗的墓找出來,而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能把它找出來,不單是地球人
,甚至還有外星人!」

    陶啟泉聽了我的話之後,陡然怔了一怔──我那一番話的重點是在前半段,可是他
卻著重最後兩句,竟至於大是恐慌:「外星人!要是他們也來軋一腳,那我們豈不是希
望渺茫之至。」

    我道:「就算沒有外星人參與,我們的希望也是渺茫之至。」

    陶啟泉大不以為然:「那不見得。衛斯理,你的首要任務,是阻止外星人的行動,
破壞他們的計劃。」

    我嘆了一聲:「那我不必做甚麼工作,因為我知道,外星人對之,興趣不大,地球
人心目中最大的寶庫,對他們來說,不值甚麼!」

    陶啟泉眨了一會眼睛,忽然神情又大是緊張:「你知道多少?」

    我道,「說起來複雜無比──你又知道了多少?」

    陶啟泉壓低了聲音:「有一個人,他從成吉思汗的葬處來──正確他說,是他到過
成吉思汗的葬地!」

    我一時之間,沒有留意他使用了「葬地」這樣古怪的字眼,我直接的反應是:「這
個人是騙子!」

    陶啟泉呆了一呆:「可是我卻相信他。」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陶啟泉在事業上如此成功,當然有過人的眼光,我不想說他
上了當或受了騙,但是有人自稱到過成吉思汗墓,這非要有極其確鑿的證據,方能使我
相信。

    我問:「這個人在哪裏?」

    陶啟泉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這個人在神經病院中。」

    我於是放肆地笑了起來:「好!真想不到陶大豪富,在百忙之中,還抽空去做社會
工作,去照顧精神病人!」

    陶啟泉受了調侃,大是悻然:「你別笑我,這個病人,我是如何知道他的,我不準
備告訴你,其中還略有私人的秘密──」

    我忙搖手:「放心,我一向不會探聽他人的隱私──除非這人自願告訴我,懇求我
聽!」

    陶啟泉吸了一口氣:「這個人由於遭遇奇特,所以才被人當成了瘋子,但是,我卻
相信他的遭遇!」

    我道:「有甚麼特殊的理由?」

    陶啟泉指著自己的腦袋:「憑我的直覺!」

    我哼一聲:「直覺!你可知道,憑你的直覺,所要採取的行動,要花多少代價?」

    陶啟泉道:「知道,最粗略的估計,要調動三百億美元的資金──這對我來說不是
問題,更困難的是,還要取得許多方面的勢力的合作。這一點,非大亨莫辦,所以我要
和他合作。聽說大亨極難合作,這令人想起就頭痛!」

    我只是感嘆:「老兄,值得嗎?」

    陶啟泉道:「我認為值得,因為確實存在著可以成功的希望!」

二、海龍王招女婿

    我一面冷笑,一面把他的話,一字一頓的重複了一遍。然後道:「你可知道,世界
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代入你這一句話之中?」

    陶啟泉意態極豪:「世上本就沒有甚麼做不成的事──一千多年之前,人能建造起
墓來,我們只不過要把它找出來而已。」

    我嘆了一聲:「而已──你倒不必擔心大亨不肯合作,說起來巧得很,大亨他是成
吉思汗的後代,而且是直系的,他的身體之中,有著一代天驕的遺傳因子!」

    陶啟泉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他訝異莫名,張大了口,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他連喝了幾口酒,才道:「這……不知是福是禍,他或會……贊成發掘他祖先的墓
;又或者,他會認為那墓中的一切,全屬於他。」

    陶啟泉竟為這個擔心,我又哈哈大笑:「那要看當年成吉思汗的遺囑是怎麼寫的了
。」

    在我一再調侃之下,陶啟泉怒道:「衛君,我是來找你商量正事的!」

    我立時道:「很好。那麼,陶君,正事的第一樁,並不是去考慮大亨的態度,而是
你要先令我我也相信那位在神經病院中的仁兄的話。」

    陶啟泉立即大是高興:「如果你肯去見他,那大好了!」

    我問:「他不能出院?」

    陶啟泉皺眉:「情形有點複雜,你見了他之後就會知道……或者,仍然不知道,不
過那和事情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陶啟泉的話,說來大是含糊,令人要好好的想一想。陶啟泉卻又在催:「你甚麼時
候能去見他?這就去?」

    他現出一副熱切的樣子,我不忍拂他之意,畢竟我們是相知,並非泛泛,所以我就
答應:「好,這就去!」

    陶啟泉大是高興:「坐我的車去──」

    他說了一句之後,忽然神情大是忸怩:「我車上還有一個人,你正好也見一見,整
件事因之而起。」

    這話更含糊了,反正車上的人立刻可見,我也就沒有再問甚麼。

    陶啟泉拿起了酒瓶:「車程甚遠,在途中,可以解悶。」

    我無可無不可,和他一起下了樓,一出門,就看到了他的大車子,泊在我的門外。

    說是「大車子」,那是真正的大車,十分誇張,其大小一如旅遊車,且屬雙層的那
一類。

    車中的設備,自然經過改裝,舒適一如客廳,可以說應有盡有。

    我才一進入車廂,鼻端就飄來一股濃香,我不知道那是甚麼香水的味道,只感到這
香味濃烈之至、狂野之至、原始之至,簡直到了撞擊人的心靈,使人心狂跳的程度。

    接著,我就看到了香味的來源,它是自一個人體上散發出來的,當我看到那人的時
候,也不禁呆住──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陶啟泉的車上,看到了這樣的一個人。

    這人是一個極年輕艷麗的女子,或者說,只是一個美麗之極的少女,在她濃妝艷抹
的臉上,還可以找到少女獨有的情韻。但是她的身體,卻是如此之成熟而合乎人體美的
標準,幾乎每一個細胞都散發著對異性的極度誘惑。

    她的衣著,暴露之至,自然也把她胴體的每個誘惑點,都表現得清清楚楚。她以一
種極其粗野的姿勢,坐在一張古典絲絨椅上,看到了我和陶啟泉,只是翻了翻她的大眼
睛,並沒有別的動作。

    這個少女,我估計她不會超過十八歲,她給人的整個印象,奇特之極,我只能以她
是一個「雌性的人」來形容她,因為她的外型、她的體態、她的神情,無一處不在展示
她是一個雌性的生物,正在等待雄性的動物,向她展開行動。

    我呆了極短的時間,就向陶啟泉望去,只見陶啟泉望著她,愛憐之情,自然流露,
他道:「我去久了,你等得悶了吧?」

    那少女自鼻孔中發出了「哼」地一聲,算是回答。陶啟泉也不以為忤,轉過頭來,
身我道:「這是阿花。阿花,這位是鼎鼎大名的衛斯理先生。」

    那個被陶啟泉稱為「阿花」的少女,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換了一個坐姿,卻更
是粗野,這證明她絕不是一個有教養的人。

    我也直視著她,沒有甚麼反應,陶啟泉忽然用法語向我道:「有關她的一切,我慢
慢向你說。」

    我也以法語回答:「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必說。」

    眼前的情景,陶啟泉就是不說,我也可以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很簡單,陶啟泉需要生活上的調劑,而阿花這個美女,能夠在生理上使他感到歡愉
,於是便形成了奇妙的結合。著名的武俠小說家古龍,在他的小說中,曾有過這樣的句
子:「一個充滿智慧、掌握大量財富的老人,會為一個白痴一樣的少女著迷。」

    人總是人,有著與生俱來的慾望,當這種原始的慾望,只能在原始的狀況下才能得
到發洩時,陶啟泉和阿花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當我們以法語交談的時候,阿花的眼中,射出不滿的光芒,我忙道:「陶先生對我
說,慢慢告訴我你的事,我說我沒有興趣。」

    阿花忽然問了一句:「你們是好朋友?」

    她用的語言,我經過「翻譯」,因為她說的是下層社會的隱語,一般人是不用的。

    我點頭道:「可以說是。」

    阿花站了起來,這一站起,自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誘惑力,更是濃烈之極。我吸了一
口氣,陶啟泉由衷地道:「衛,她真是一個美女,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認同了陶啟泉的話。雖然美女有許多種,但她絕對是其中的一種,任
何人可以不喜歡她,但不能否認這一點。

    陶啟泉又對阿花道:「我們這就去看你哥哥。」

    一提到了「哥哥」,阿花的神態大有改變,那種箭拔弩張的挑戰神態,收斂了不少
,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我哥哥不會騙人。」

    陶啟泉忙道:「是,我就是知道你哥哥不會騙人,這才請了衛先生出馬,衛先生神
通廣大,一定能夠把事情弄清楚的。」

    阿花聽了,居然很認真地望了我一會,而且眼神之中,竟然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
,有那麼一兩分鐘,沒有向異性發出性的召喚。由此可看出,她的哥哥,在她的生命之
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她肯定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因為她竟然在我的神情之中,揣知了我的心意,她道
:「衛先生,我和我哥哥自小是孤兒,是他從垃圾堆裏把我帶大的,如果你能幫助他,
我感激不盡。」

    這幾句話,正常之至,陶啟泉立刻現出訝異的神情──我不知陶啟泉認識她多久了
,但可以肯定,這是陶啟泉第一次聽到她正常他說話,在話中居然沒有夾雜著一著髒字
兒。

    我也很認真地回答:「我會盡力──你知道我過去的經歷嗎?我記述在許多書本中
。」

    阿花坦然道:「我懂的字太少,不多過一百個,看不懂書。」

    我「哦」地一聲,沒有再問下去,在大城市中,像阿花這樣遭遇的少男少女,成千
上萬,阿花與眾不同的只是她具有如此誘人的外型。這些流浪兒的故事,都大同小異,
不必詳細描述了。道德家或社會學家或者會悲天憫人,同情他們,說他們可憐,但他們
自有一套生活的方式和哲學,未必需要廉價的同情,只要求平等的對待。

    我吸了一口氣:「那不要緊,總之,有我,有陶先生,事情總好辦。」

    阿花瞄了陶啟泉一眼,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竟是天然的騷媚入骨,看陶啟泉如
飲醇謬的模樣,真叫人感嘆女性原始力量對男性的強大作用。

    陶啟泉吩咐司機開車,他坐了下來,阿花肆無忌憚的坐在他懷中,取過酒瓶來,對
著瓶口喝酒,又旁若無人地哺給陶啟泉喝。陶啟泉因有我在旁,神情略見尷尬,可是一
點沒有拒絕的意思。

    我不干涉他們調情,但有些事情必須先弄清楚,所以我道:「關於阿花的哥哥──


    阿花接口道:「我的哥哥叫阿水。」

    我哼一聲:「阿花、阿水,總該有一個連姓帶名的稱呼。」

    陶啟泉的神情,像是想阻止我說話,可是已經遲了。阿花身子一彈,站了起來──
她青春洋溢的身體,充滿了彈性,站起來之後。一手叉腰,雙眼圓瞪,咬牙切齒地道:
「沒有,我叫阿花,我哥哥叫阿水,這就是我們的姓名。」

    陶啟泉連忙補充:「他們兄妹遭父母遺棄時,一個四歲,一個才幾個月。」

    我無聲,雖然我想,一個四歲的孩子,也應該記得自己的父親姓甚麼,但既然他們
的遭遇如此,自然也有權不記得父姓是甚麼。

    我揮了揮手:「好,阿水先生是怎樣進了神經病院的?」

    阿花揚聲道:「他們以為他是瘋子,但是我知道不是!」

    我道:「你且坐在陶先生的腿上,我想,這些問題由陶先生來說,我會比較容易清
楚。」

    阿花沒有說甚麼,轉身,像一頭貓一樣,伏向陶啟泉的懷中。

    陶啟泉喝了一口酒:「說起來,話……也不算長。我認識了阿花,阿花說起她有一
個哥哥,四年前跟人到俄國去做買賣,一直音訊全無,要我去探聽一下。」

    我呆了一呆,本地的流浪兒,長大之後,固然可以成為任何種類的人,但是一下子
和遙遠的俄國扯上了關係,也不免有點難以想像。

    陶啟泉又道:「恰好我有一個部門正在展開對俄羅斯的貿易,想來要打聽一個人的
消息,也不是難事,可是開始時,卻一點消息也沒有,要我親自主持,甚至驚動了俄國
的好幾個部長!」

    可以想像,大豪富陶啟泉一出馬,有關方面,自然人仰馬翻之至了。

    陶啟泉續道:「一直到三個月之後,才略有了眉目,說阿水不是在俄國,而是在蒙
古,而且是在蒙古的一所監獄醫院之中,我和阿花立刻去看他,才知道他被蒙古醫院當
局,斷定為神經病患者。」

    阿花在這時又斬釘斷鐵地道:「我哥哥沒有病,他不說謊的。」

    我和陶啟泉都不和她爭辯,陶啟泉續道:「一問之下,原來他在中蒙邊境和俄蒙邊
境,倒賣物資,頗賺了點錢。本來事業發展順利,可是忽然,他跟了一隊蒙古商隊去收
皮貨,一去就是三年,音訊全無,等到他被人發現時,是在一處叫『卡爾底克山口』的
地方──你可曾聽過這個地名?」

    我嘆了一聲:「在那一帶,山陵連綿,從俄蒙邊界的薩彥嶺向南數,庫庫山、翁都
特山、顎戛爾瓦山、巴顏山、烏蘭山,以至唐努烏梁山……不計其數,全是人煙罕至的
地方,每一座山都有一個或幾個山口,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山口,是在甚麼地方。」

    陶啟泉嘆了一聲:「別說是你,連蒙古人也說不上來,只知道是在唐努烏梁山以南
,那山綿連千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山口。」

    我沒出聲,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說下去。

    陶啟泉道:「他是被一個北上的商隊發現的,當時他正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他發著
高燒,滿口胡言亂語──」

    說到這裏,阿花又道:「我哥哥不會胡言亂語。」

    這一點,我倒和阿花有同感──人在聽到了自己的知識接收範圍之外的事時,都會
認為那是「胡言亂語」,所以我問:「他說了些甚麼?」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我難以重複他的話,反正你快可見到他了,他自會向你說的
。」

    我揚了揚眉,沒有追問,陶啟泉又道:「總之,他的言行,使人有足夠的理由相信
他……不是很正常,所以才進了醫院。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由於幾次三番的大鬧醫
院,已被列為極度危險的人物,正通過國際警方追查他的來歷。」

    陶啟泉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雖然當地官員願意賣我的帳,可是也警告我,說
除非答應離開之後,把他交給精神病院,否則不會放人,我見他確實和正常人……有所
不同,所以幾經轉折,把他送進了本地的病院。」

    我聽到這裏,心中自然而然升起了一個疑問:「可是你終於相信了他的『胡言亂語
』,要去進行龐大的發掘工程,他說了些甚麼?可是說他發現了成吉思汗墓?」

    當我們說話的時候,阿花一直用心聽著,這時,她忽然問了一句:「甚麼叫成吉思
汗墓?」

    我呆了一呆,反問道:「你哥哥沒有提到過?他說了些甚麼?」

    阿花一揚眉:「他一直在說,海龍王招了他做女婿!」

    「海龍王招女婿」一直是神話傳說中的題材,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有人這樣說,不
被人當成瘋子才是怪事!

    我更是疑惑,因為陶啟泉一上來,就說是聽了阿水的話,才興起了要發掘成吉思汗
墓的念頭,可是,阿水說的是「海龍王招了他做女婿」,從這句話中,如何引伸到和成
吉思汗墓有關連呢?

    我自認想像力不夠豐富,實在難以在兩者之間,找出聯繫來。

    陶啟泉道:「他是說了這個,但是又說了些別的,你沒有聽?」

    他最後四個字,是對阿花說的,阿花一撅嘴:「她後來嘰哩咕嚕,不知說些甚麼,
我根本聽不懂,怎麼聽?」

    陶啟泉忽然問我;「你對蒙古語的了解程度如何?」

    我哼了一聲:「這可問倒我了──蒙古語言系統,極其複雜,如今蒙古人口,雖然
不多,可是各個部落,仍然保存使用自己的語言。外人統稱蒙古人,他們自己則把部落
的界限,分得很清,達斡爾人就是達斡爾人,永不自稱是蒙古人。我會說通行的蒙古語
,也會三四個部落的語言,不能算是精通。」

    陶啟泉道:「蒙古部落中,有一族叫『學兒隻斤』氏族,他們的話你懂麼?」

    我吸了一口氣:「不懂!」

    我之所以要吸一口氣的原因是,我知道學兒隻斤氏族,就是成吉想汗出身的那一族
,這一族,終元朝一代,盡皆尊貴無比。

    那個大亨,他的祖先,追潮上去,可以追溯到學兒隻斤貴由,是鐵木真的嫡系子孫
。我甚至不能肯定這一族是不是有他們獨特的語言,當然談不上懂不懂。

    同時,我心中又興出了新的疑問,我立即問:「難道阿水所說的是學兒隻斤族的語
言?」

    陶啟泉的回答,令人生氣,他道:「我也不知道!」

    我提高了聲音:「那你提它作甚麼?」

    陶啟泉苦笑:「阿水不住地吼叫:『找懂學兒隻斤語的人來和我說話!』」

    我沒好氣:「你找到了?」

    陶啟泉點了點頭,我不禁慨嘆有錢好辦事,他道:「蒙古當局本來根本不聽阿水的
話,是我極力主張,才找到了兩個蒙古語系的專家,結果……很出人意表。」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在這一點上,可以有甚麼意外的發現。

    陶啟泉續道:「正如你所說,蒙古語系十分複雜,那兩個專家本身是蒙古人,又畢
生從事語言工作,精通三十多種蒙古各部落的語言,可是一聽到學兒隻斤語,也嚇了一
跳。說想不到真有這樣一種語言存在!」

    我難以明白:「甚麼意思?」

    陶啟泉道:「兩位專家說,學兒隻斤氏族,由於出了鐵木真大帝,全族都飛黃騰達
,在大蒙古帝國的上層結構之中,占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為了這種地位不被替代,也
為了凝聚向心力,所以他們嚴禁本氏族之外的人說他們的語言,所以,學兒隻斤話變成
了王公貴族的專利,到後來,甚至只是地位極尊貴的人才能說,沒有多久,就失傳了。
專家也一直以為那是不存在的語言,所以才會這樣的驚嘆!」

    我道:「那就是說。專家也不知道怎麼說這種語言了?」

    陶啟泉道:「是。而且,我也不認為甚麼學兒隻斤語之類的事,是阿水知識範圍內
的事,他能知道歷史上有一個成吉思汗,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點頭:「所以,你對他的話開始相信,因為那不是他所能平空捏造出來的。」

    陶啟泉道:「是,他把細節說得很詳細,甚至有的情形可以畫出來──這人很有點
繪畫的天份。」

    阿花大聲補充:「我哥哥自小喜歡畫畫,聽說會畫畫也可以很發財,可惜他沒有這
個命。」

    當這種充滿宿命滄桑的話,自阿花美麗的口中吐出來時,她看來成熟不少。

    陶啟泉又道:「我把他所畫的形象,拿給專家看過。專家一看,就指出那是元朝早
期的服飾,而且,是屬於甚麼地位的人擁有的,也一下子就能辨別出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其時車行甚速,我站起來之後,身子一個搖晃,幾乎站立不
穩,我道:「這樣說,阿水他……已經發現了成吉思汗的墓,找到了殉葬物品。」

    根據陶啟泉的話,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陶啟泉卻又搖頭:「我不知如何說才好,事情……還很複雜。」

    我望著他,他卻嘆了一聲:「反正過一會你就見到阿水了,何不聽他說?」

    我「嗯」了一聲,沒表示意見。那時,我心中在想,阿水不知道在甚麼樣的情形下
,學會了一種失傳的蒙古語,反正世上沒有人會說這種話,那麼真偽自然難辦,然後,
他再編了一套故事──

    我這樣想,是很自然的反應,但是想到一半時,我看了阿花一眼,心中暗忖,若是
他們兄妹的智力相若的話,那麼,阿水也編不出甚麼成吉思汗墓的故事來。整件事,又
不像是幕後另有主使人,確然有不少耐人尋味之處。

    就在這時,阿花又道:「我哥哥說,海龍王招了他去做女婿!」

    阿花說得極其肯定,像是這種荒謬的說法,是鐵定的事實一樣。

    我和陶啟泉互望了一眼,對於阿花的堅持,並不表示意見。

    這時,車已駛出了市區,一時之間,大家都不說話。阿花就膩在陶啟泉的身上,情
狀若貓,這使我想想北方話中,有「貓膩」一詞,真是形容恰當。

    過了一會,我打破沉寂:「到了本地醫院之後,醫生怎麼說?」

    陶啟泉道:「主治的是一位女醫生,姓冷──」

    我怔了怔:「冷若水?」

    陶啟泉也奇:「你認識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認識很久了,和她有過奇異的經歷。」

三、水浸

    陶啟泉陡然緊張起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她這裏有沒有問題?」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竟懷疑起一個精神病醫生是不是有精神病來,這不是笑話嗎


    我道:「據我所知,她理智清晰過人,有著非凡的思考能力。」

    陶啟泉吸了一口氣:「我也同意,事實上,我受她影響甚大,她的意見,和阿花一
樣,說阿水根本沒有病,說的也全是實話。」

    我大是奇訝,不知道冷若水何以如此判斷,她一是個很冷靜的人,一定有她的道理
在。阿花又表示意見:「這女醫生是個好人,只是在看人的時候,眼光和冰一樣冷。」

    對於阿花這個形容,我倒有同感──冷若水在感情上有過凄慘的挫折,自然傷心人
別有懷抱,神情方面,也恰如其姓,冷得可以。

    我望著急切想得到我反應的陶啟泉,道:「精神病的真偽,本來就是難確定。一個
人若是演技夠好,他要假裝起精神病患者來,也就沒有法子可以確實地揭穿他。冷醫生
是出色的專業人員,雖然我不知道她何以下了這樣的判斷,但是我也會相信她的判斷。


    陶啟泉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是由於他的決定,得到了支
持。

    後來,我問冷若水何以作這樣的判斷,而不把阿水診斷為「妄想症」患者。她的回
答,很有意思:「阿水的情形,各方面看起來都像是妄想症患者,我也曾循這個方向去
醫治他。可是從一開始起,我就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不是他的妄想。因為以他的知識程
度而言,不可能在他的腦中產生那樣的妄想。妄想,也是人腦部的活動,必然根據一個
人腦部的條件而產生,就算可以追溯到上一生記憶的殘留,阿水也無法作出這樣的妄想
,所以我判斷他說的是事實。」

    這一番話,令我大是嘆服,甚麼樣的基礎,產生甚麼樣的妄想。一個人若是根本沒
有基礎,或是基礎薄弱,那就必然沒有想像力或想像力薄弱。想像,即使是妄想也好,
都不是憑空產生的。

    所以,當我們說一個人缺乏想像力的時候,也就等於說這個人缺乏知識的基礎。

    當下,陶啟泉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後,大是高興:「好,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聽
阿水的故事,我來找你,算是找對了。」

    我道:「你來找我,不是要我介紹你和大亨相識?」

    陶啟泉道:「固然是,但如果這件事你持反對態度的話,我也就不必進行了。」

    阿花聽了這話,斜睨著我,似乎不相信我對陶啟泉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我道:「到
如今為止,我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你別把我的態度列為支持。」

    陶啟泉忙道:「自然,聽了阿水的故事再說。」

    阿花欠了欠嘴角──她年紀雖輕,可是隨便一個舉動,卻處處顯得風情萬種,是天
生的尤物。這樣的美人,歷史上並不少見,而且都一樣的是,不論出身多麼低賤,生活
經歷多少波折,最後,都總是能登上頂峰──當然,也都是在依附了一個強有力的男人
之後。

    這個阿花,如今她和大豪富的關係,還處在一種很暖昧的階段,但一旦公開了,或
是和陶啟泉分手了,她都必然能得到一大筆她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財富,開始她人生新
的一面。

    這種情形,常見得已經不能算是「傳奇事故」,而是像阿花這樣的美女的必然人生
之路。

    我也無暇去研究阿花這個舉動是甚麼意思,陶啟泉已經在和冷若水聯絡,電話通了
之後,他道:「冷醫生,有一個老朋友在,他相信你的判斷。」

    冷若水的回答是:「世上絕不懷疑我的判斷的,只有一個,這個人叫衛斯理。」

    我大聲道:「我在。」

    冷若水分明感到了十分的意外,她呆了幾秒種之後才道:「你知道是甚麼事了?」

    我道:「還不知道,請你安排那位先生和我們見面。」

    冷若水低聲說了一句:「我早料到這事,最後會到你那裏去的。」

    我道:「謝謝你──同時,請你也在場,因為有太多地方需要你的幫助。」

    冷若水道:「沒有問題。」

    我本來還想問她一個老朋友的消息,但是繼而一想,她如今仍是一人獨處,並沒有
再在那個飛蛾研究所中陪那位朋友。其間必然已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在這男女關係幾乎
瞬息萬變的時代,別說是戀人,就算是夫婦,有一個時期不通音訊,再見時,還是避免
提起以前的關係較好,以免尷尬。

    不多久,車子就駛進了精神病院──這所醫院,在我敘述的故事之中,並不止一次
地出現過。我自己也曾成為這醫院中的病人,若不是一個奇蹟的發生,我如今大有可能
還被列為最沒有希望的病人。

    (這件事,發生在《沉船》這個故事之中。)

    車才停下來,就看到冷若水和一個青年,一直迎了上來,阿花立即興奮地叫:「哥
哥。」

    我自然也去打量那青年,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了一呆,那青年,絕對不是我想像之
中,神情猥瑣的街頭小流氓,雖然他稱不上氣宇軒昂(那需要有內在的氣質作基礎),
但絕對俊俏挺拔,身體壯健,若和世界一流的電影小生站在一起,也不會遜色。

    他的眉目之間,和阿花頗有相似之處,所以,稱他為美男子,也不為過──自然,
他的這種好外觀,和溫寶裕不能比,他的樣子雖好,但是多看兩眼,就可以看出他沒有
內涵,只是外型絕佳,那股庸俗之氣,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他也根本無意掩飾。

    阿花走下車,奔跑過去,那青年──當然是阿水,也追了上來,兩人見了面,都自
然流露出欣喜,阿水開口就道:「老頭子沒欺負你?」

    在那一剎間,我看到了很動人的一影,阿花極其誠摯地柔聲道:「沒有人對我比他
更好的了。」

    我聽到的身邊的陶啟泉,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氣,我和他也下了車。

    阿水也大感滿意,他來到陶啟泉的面前,他說的話,邏輯簡單之至:「阿花說你是
好人,你一定是好人。」

    然後,他側著頭打量我:「你就是衛斯理?冷醫生已提起過你許多次,並且給我看
了不少你的故事,大話西遊,全是假的吧。」

    我點頭:「是,全是我假的,假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比我好
,好得令我們相信。」

    阿水半昂著頭,一副接受挑戰的公牛模樣:「我的事,不是假的,是我的親身經歷
。」

    我開門見山:「好,別的不必說了,就把你的親身經歷,從頭說一說。」

    冷若水道:「到阿水的房間去如何?」

    我道:「好,哪裏都一樣。」

    阿水又瞪了我一眼,雖然不至於說有敵意,但是也不見得友好。

    在冷若水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到了阿水的房間中,真是錢可通神,這哪裏像是病
房,簡直就是高級酒店的套房,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個滿是美酒的酒櫃,阿水打開了
一瓶酒,斟了幾杯:「要喝酒自己拿。」

    阿花拿了一杯給陶啟泉,陶啟泉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她立刻乖巧地把酒遞給我:「
衛先生,請喝酒。」

    我道了謝,接了過來,阿水自顧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從頭說起?」

    我道:「是,只當所有的人全沒聽過。」

    他不服氣,大聲道:「這裏,誰的話說了算?」

    我冷冷地道:「我!」

    阿水仍然不服,向陶啟泉望去。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使陶啟泉點頭,表示同意,
我也立刻離開,因為我的話,不必經陶啟泉的同意。

    好個陶啟泉,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低頭不語,沒有任何動作。

    阿水看到陶啟泉這樣子,已氣餒下來,道:「好,我從頭說。」

    我道:「你最好說得仔細些,每一個細節都不能錯漏,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阿水吸了一口氣:「好。」

    他說了一個「好」字,又喝了一杯酒:「我到北方去做生意,本來是專做俄國線的
,後來發現蒙古的生意更好做,一些緊俏的商品,在蒙古根本不值錢,一瓶土酒一塊布
,可以換許多外面值錢的東西,於是我就在蒙古草原上流連,越來越深入,到了一些以
前連聽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他說到這裏,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說,我大概聽說過的。」

    阿水道:「別的不說了,單說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我才過了卡爾底克山口,沿著恰
斯河向南走──」

    我用心聽著,但是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阿水所說的地名,實在太冷門,我也沒有
聽說過。

    陶啟泉早有準備,取出一張地圖來,打開,攤在桌子上指了指阿水所說的地名。我
看到那是在唐努烏梁山南麓的所在。那一帶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錯綜
交雜,不計其數,是地形很複雜的荒地,人跡罕至,除了貪圖暴利的商旅外,誰也不會
到這種地方去,而且,那地方,一年至少有兩百多天是嚴寒的天氣,大風雪漫捲過來,
連草原上的黃羊都難以生存,絕對不適宜人類生活。

    阿水道:「和我一起的有一個漢人,那是我在蒙古結識的哥兒們,很談得來,他叫
張盛。還有一個是嚮導,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歲了,大家都叫他老路,會說漢語,
只好喝酒,經月不斷,我們都帶著行李甚麼的,他甚麼也不帶,只帶一車子酒,他對酒
倒不吝嗇,肯和人一起喝,除了人這外,還有二十多匹馬,都是久經商旅,不怎麼需人
照料的好馬。」

    我由衷地道:「雖然說是商旅,但深入這種地方,也和探險隊差不多了。」

    阿水自傲:「可不如此。那天,過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來,為
了找紮營的地方,張盛和老路起了爭執,張盛找到一處離河約有兩里的高地,那高地看
來高整平坦,是個紮營的好地方──」

    那高地確然一看就是個紮營的好地方,平空高出兩公尺有餘,是極平整的沙面,倒
像是有甚麼人壘出來的一般,上面生長著一些灌木,正好要來生火。

    張盛是一個三十多、四十歲不到的精壯漢子,一口氣策馬上了高地,大聲叫:「今
晚找到好宿處了。」

    阿水也上了高地,極目望去,暮色之中,蒼蒼茫茫,群山起伏,壯觀之至。

    可是老路卻不上高地,在下面大著嗓門叫:「這上面不能紮營過夜!」

    阿水和張盛兩人,先是呆了呆,接著就笑了起來:「那依你說,該有何處紮營?」

    老路啞著嗓子:「趁天還沒全黑,再向前走走。」

    阿水和張盛又倦又不服氣:「這裏為甚麼不能過夜?」

    老路沒好氣:「我說不能過就能過,你們這南蠻子,知道甚麼。」

    阿水是廣東人,被人叫一聲「南蠻子」,無話可說。張盛卻粗聲粗氣:「喂,帶路
的,我是張家口人,也算是南蠻子?」

    老路冷冷地道:「凡是長城以南的,全是南蠻子!」

    這時,老路的態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兩人解釋,何以這高地不能過夜的原因
,兩人或許就會聽從,另覓地方過夜。可是老路卻態度不善,兩人又好勝心強,竟一個
勁兒不依,非要在這高地上過夜不可。

    老路和兩人爭執之間,天色也迅速黑了下來,老路最後大聲道:「好,你們要在這
兒過,我也無法,我可要另找地方!」

    他說著,策馬就走。張盛大叫;「明兒一早,上哪裏找你去?」

    老路怒氣沖沖:「哪裏還有明兒一早!」

    這趟旅途,本就滿是兇險,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間,討個吉利,老路這樣說,
那是犯了出門人的大忌。張盛連吐了三口口水,阿水卻心細,他策馬馳下高地,追上了
老路,虛心討教:「老路,何以這個高地不能過夜?」

    老路悶哼了一聲:「這浩大的草原上,有許多湖泊海子會搬家,這高地上只長灌木
,不長草,那是變過湖底的證明,說不定晚上會變成湖泊,在上面過夜,全餵了王八!


    老路的話說得難明,說話內容,對阿水來說,又無稽之至,所以阿水聽了,哈哈大
笑,把馬隊趕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馬,平日聽話之至,但這時,不知怎地,硬是不肯上
高地。阿水和張盛兩人,又是吆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馬趕上了高地,已累了個賊
死。

    我聽阿水說到這裏,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海子會搬家」──這是老路的警告
,這警告對阿水來說,簡直如同天方夜譚,那是阿水常識不夠之故。

    湖泊海子確會搬家,而且不是小的,方圓數十里乃至數百里的大湖,也會在一夜之
間,原地消失,移到幾百里以外去。

    這種奇特的自然現象,這一帶的探險家早已發現。新疆有一個羅布泊,就是著名的
「曾移動的湖」,而且行蹤飄浮,捉摸不定,忽東忽西,神秘莫測。

    老路經驗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甚麼時候會重成湖泊,所以堅持不在那裏
紮營,但阿水和張盛,卻是無論如何無法相信!

    所以,他們當時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譏嘲老路的「胡說八道」。

    他們支起來的營帳,是相當現代化的大營帳,由發電機供應能量,半機械化操作,
所以並不費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自動充氣,不但防風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帳內
還有床鋪。這種現代化的營帳,也使得他們和老路之間,起過一番爭執,老路認為這種
營帳,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們就笑老路是「上一世紀的人」。

    等到兩人安睡下來,不到三分鐘,就都已鼾聲大作,在熟睡時,曾發生了一些甚麼
事,阿水自然無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就像是那些蠻荒電影一樣
,在飛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圍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樂無窮。

    接著,他就醒來了,在朦朧之中,他真的聽到了水聲,起先,他還以是在身夢中,
及至水聲越來越洶湧,他才陡地醒了過來。

    阿水在這裏特別補充,那水聲不是流水聲,而是像海浪湧過來的那種潮聲。

    他醒過來之後,睜大了眼,卻是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見。

    他叫了幾聲張盛,沒有回音,他想下床鋪,怎知雙腳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
,一時之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雙足已被利刃切斷了。

    嚇得他連忙一縮腳,伸手去摸時,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剛才雙腳是浸到了水中!

    他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時大叫了起來,可是任憑他怎樣叫,卻一點回音也沒
有,張盛不知去了何處。

    在水聲之中,水顯然正迅速漫了上來。他雖然是坐在床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
地,水已漫上來了!

    直到這時,阿水才從慌亂之中,略為定過神來,心想,再不出營帳去,自己非被淹
死不可了,營帳外的情形如何,雖然不知,但總比悶在帳中好些。

    正當他在盤算這際,突然,他看到了一團金黃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現。

    那團光亮一出現,阿水就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只見整個營帳中已全是水,水已有一公尺深,那水的水面並非波濤洶湧,可是,水
聲盈耳,也不知自何而生。

    他去看張盛的床鋪時,只見床鋪早已遭水淹沒。本來,他的床鋪,並不比張盛的床
高,可是湧過來的水,卻圍著他的床鋪,團團亂轉,成了一下漩渦,他的床鋪,成了漩
渦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沒,而且沒有沾濕。

    那團金黃色的光芒,漸漸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潔淨無比,是
一種無色的透明,所以,那時,他整個人如同陷進了一塊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卻又是
液體的。

    阿水一輩子的經歷雖然不少,可是卻也未曾經歷這過樣的情景,他嚇得呆了!

    阿水的文采並不好,他的敘述之中,也沒有夾雜著甚麼形容詞,但他只是說著,也
把我聽得呆了。

    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別說阿水未曾經歷過,甚至連我也未曾聽說過!

    陶啟泉、阿花和冷若水,顯然不是第一次聽阿水的敘述,他們一樣大有驚駭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這種奇特的經歷,憑阿水
是無法憑空作出來的。

    阿水這時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顯──要是我不相信的話,他就不往下說了。

    我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只管說,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發生的事更怪!


    我道:「不是為了聽怪事,我不會來這裏。」

    阿水鬆了一口氣,他往下的敘述,也流利生動了許多,因為他知道我是真的在聽他
說。

    那時,阿水已經看到光線來自水中,是由一只大球發出來的。那只大球的直徑約有
一公尺,在晶瑩的水中,看來更是其大無比。它閃著金黃色的光芒,正在水中向上漸漸
浮起來。

    阿水目定口呆地看著那圓球,等到那團球快浮上水面時,他才發現那只是一個半球
體,並非整個圓球,同時,他也發現,隨著那發光的半球體向上浮起,漩渦轉動的速度
在減慢,水已漫了上來。他下半身一陣發涼,已經浸在水中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站了起來,可是水勢漲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
的腰際,那半球體也在此際,浮上了水面。

    半球體,出了水面之後,光線更明亮,但並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聲,更加浩蕩
,分明是營帳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阿水此際心慌吃驚的程度,可想而知,他雙手下意識地划著,準備游水,也濺起了
水花來,可是,水勢快絕,已過了他的腰,他已無法站得穩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際,他的手抓住了那具發光的半球體,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
自己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個球體。

    接著,他就發現,那半球體是空心的,大約只有一公分厚,他向上伸了伸手,發現
半球體之內,竟然沒有水,那半球體是覆在水面上的。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阿水想起了他小時候常玩的把戲,把一隻桶倒轉。桶口向下,
迅速地壓進水中,再提起來,桶裏面仍然是乾的,滴水不沾。

    當阿水在小時候玩這把戲的時候,他只不過要贏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卻並不明
白桶中空氣不能被壓縮的道理。

    那時,他也一樣不明白那球體之中,何以沒有水,但是他卻靈光一閃,想到了逃生
之法。

四、黑暗

    他一想到了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沒有多想,一下子就把頭一低,鑽進了那半球體
的下面。在這以前,水已快浸過他的鼻孔了,半球體之內,果然沒有水,那令得他大大
吸了一口氣。

    至少,他暫時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須離開營帳,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時,那半球體卻向下壓,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隨之下沉。

    這時刻,他的心中,慌亂莫名,他的處境,也奇特之至,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極混
亂的狀態之中。

    當阿水說到這時的時候,冷若水插言道:「人通常在兩種情形下會昏迷,昏迷,其
實是人體一種自發的保護。在身體受到傷害,發生痛楚時,痛楚達到一定的程度,人就
會昏迷,失去知覺,免受進一步的痛楚襲擊。另一種情形,是人的精神狀態在激烈的變
化之中,無法適應,也會昏迷,以免進一步變成神經錯亂。」

    我望著阿水:「你接下來怎麼了?」

    這其實已明知故問了。

    果然,阿水道:「正如冷醫生所分析的,我實在太害怕,太慌亂了,所以昏了過去
。」

    我雙手握著拳──這種情形最令人討厭了,在緊要關頭,人昏迷了,昏過去的人,
自然甚麼都不知道,於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環。

    阿水看出我神色不善,分辯道:「我昏過去,不是我的錯,總比在那樣的環境中,
變成瘋子好。」

    他這樣一說,令我想起我自己,早年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看到了一個人正在敲
打著甚麼,我就被這怪異的現象嚇成了瘋子──這是我何以曾經是這所精神病院病人的
原因。

    比較起來,阿水的神經,算是很堅強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阿水吸了一口氣,現出很是古怪的神情,顯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幾口酒,這才道:「等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時,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飄
蕩,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經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才睜開眼來,第一眼
就見到了一個壯年婦女,盯著我看,我也立即發現,我身上一絲不掛──那情景,簡直
是難堪極了。」

    那情景之難堪,確實可想而知,阿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
躺著不動,一面眼珠亂轉,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因為他雖然一絲不掛,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壯婦,
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僅堪遮蔽幾處身體的隱私部位而已。

    那壯婦的年紀,大約是三十歲左右,強壯無匹──不是肥胖,而是強壯,阿水從來
未曾見過那麼壯健的婦女──她的手臂,甚至比阿水的大腿還要粗,胸脯鼓漲,如同小
山,膚色卻是出奇地白,可以說欺霜亞雪。

    阿水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間陳設很是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線昏暗,且不知自何而來
,屋子也像是一個半球體,自己是臥在一種動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種毛皮,很是柔軟
,十分舒適。

    他的眼珠轉動了片刻,又回到那壯婦身上,那壯婦向他笑了一笑,說了一句她聽不
懂的話。

    這時,阿水至少可以肯定,那壯婦對他沒有惡意,一想到對方是個女性,沒有甚麼
可怕的,也就漸漸定下神來,問了一句:「這是甚麼地方?」

    那壯婦顯然聽不懂他的話,轉過身去,盛臀擺動,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過了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物事來,一股酸臭之味,撲鼻而來。

    阿水在蒙古久了,一聞到那股味道,就知道那是蒙古人視為珍品的酸奶酪,只有對
貴客才奉上的,客人在喝那難以入口的東西之際,若是皺一皺眉,那就算是對主人的大
不敬!

    阿水雙手捧了過來,他反正肚子也餓了,大口稀哩呼嚕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酸奶
酪,喝個精光,又道了謝。那壯婦十分喜歡,嘻著一張闊嘴,笑之不已。

    那壯婦一笑,阿水才看出她年紀甚輕,當她伸手過來,自阿水手中接過碗來時,更
是玉臂生輝,白得耀眼。中國有句老話,形容女人膚色白的好處,叫「一白掩三醜」,
膚色白的婦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阿水眼前那壯婦,皮膚之白,令人覺得「凝脂」之類的形容詞,絕不誇張。但是不
妨設想一下,一個女人的皮膚,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了的豬油或是羊油那樣,也就夠古
怪的了。

    阿水離那壯婦近了,他的鼻尖,離對方顫動的豪乳,不過十來公分,那感覺更是異
樣。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喉嚨之間,卻像是被甚麼塞住了一樣。他努力咳了幾下,怎知
才咳了三下,那壯婦就顯出驚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搖首示意他不要出
聲。

    壯婦的手極大、肉又厚,一掩之下,阿水不但幾乎整張臉都被遮住,而且幾乎連氣
也透不過來,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開那壯婦的手,卻不料兩人相隔近了,他這一伸
手,卻重重地按在那壯婦的胸脯之上。

    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甚麼「一分光」、「二分光」了,阿水也不是甚麼
義烈君子,那壯婦只怕也早有意於阿水。等到事情過去,阿水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
還是哭好,所謂啼笑皆非,就是這種情形了。

    那壯婦在這時卻自然流露出萬種柔情來,連比帶劃,說了許多話,又作了許多手勢
,總算使阿水明白了,他絕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會死!

    聽阿水說到這裏,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停,冷若水立時道:「這一部分的經
歷,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這個意思,便點了點頭:「歷代小說筆記中,頗多相似的記載,《聊齋誌異
》中的〈夜叉國〉,便很是近似。」

    阿水漲紅了臉:「我不知道甚麼異,甚麼國。」

    冷若水道:「再聽下去,大情節相若,但是細節絕不一樣,也不是他能想得出來,
我甚至難以設想他是在甚麼樣的一個環境之中。」

    我望了阿水片刻,阿花說了三次:「我哥哥不會編故事來騙人。」

    我沒有和他們爭辯,冷若水又道:「小說筆記之上,多有類似的事發生,可知是真
會有這種事發生的,根據阿水的敘述,那和他在一起的蒙古壯婦,顯然是為了求偶,才
會發生這一切的。不論是男人或女人,主動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阿水,阿水滿面通紅,大聲道:「她是一個好女子,我若是再見到她,會
娶她為妻。」

    我問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阿水道:「她說,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個姓:學兒隻斤。」

    我陡然挺了挺身了,阿水道:「聽到了這個姓,你有反應,你知道那姓氏代表甚麼
?」

    我點了點頭。阿水苦笑:「可是當時,我卻一點也不明白那是甚麼玩意兒,只當是
一個蒙古人的姓,蒙古人的姓,本來就古裏古怪。」

    他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來說,是三十七,這各字怪極了
,她一直想和我解釋她的名字是甚麼意思,可是由於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我道:「好,請你再往下說。」

    阿水又連喝了幾口酒:「她的身子雖然壯碩,可是我們在好過了之後,她很是柔順
地伏在我身邊,說了許多話,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這才注意到,屋子的門口
,並沒有門,只是一幅很厚的簾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

    阿水本來就覺得那屋子形狀怪,這時全定下神來,發現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個
半球形的山洞,應該說是,經過人工開鑿的山洞。

    同時,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線,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塊上發出來的──若干時
日之後,他更發現那是一種附生在石上的苔蘚類植物,竟然會發光,成了光線的來源,
後來,他更進一步地發現,那是他身在之處的唯一光源。

    當他第一次發現這種情形的時候,嚇得全身發軟,幾乎以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後的事了,他也記不清過了多少日子,因為身在那石洞中,無日無夜
,根本不知道時間的過去。那壯婦對他極好,不但竭盡溫存之能事,而且,給他找來很
多食物,還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無比,後來吃得多了,竟發現那些肉食魚類,
雖然曾醃製,可全是生的,海帶海藻,更是生得新鮮,和阿水以前在蒙古草原上吃到的
食物不同。

    他和那壯婦相處久了,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語言,勉強可以就一些問題作溝通。當
他把一碗海草生氣地放下之後,問那壯婦:「為甚麼不煮一煮?」

    那壯婦雪白的臉上,一點反應也沒有。

    從「煮」說到食物的生和熟,費了許多功夫,那壯婦仍是一臉茫然,於是,阿水說
到「火」,火是人間最普通的現象,可是無論他怎麼解釋,那壯婦只是搖頭。

    阿水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省悟到了:這裏沒有火,這裏是一個沒有火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氣,準備自己生火,鑽木要有工具,擊石卻再現成也沒有。

    於是,他取得了兩塊石頭來,用力互擊,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來。

    這也是最有普通的現像,可是那壯婦見了,就發出一下可怕的嚎叫聲,碩大的身子
,隨著叫聲,撲了過來,一下子把阿水撲倒在地,幾乎沒把阿水全身的骨頭壓斷。她搶
過了石塊,一反溫柔的常態,狠狠地責罵著,阿水雖然聽不懂她在罵甚麼,但肯定她是
動了真怒。

    那時,阿水真是驚駭莫名,以他的知識,對這種怪異的現象,他只能想到一點:鬼
,因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連見到幾點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和壯婦相處,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
那壯婦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懼,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極烈,那酒也不知是用甚麼釀的,有一股腥
味,入口易醉,於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裏糊塗地過了些日子。

    那天壯婦外出,臨走前照例吩咐阿水,絕不能走出山洞去,因為壯婦每次在吩咐之
際,神色都嚴重之至,而這裏的一切,又如此之怪異,所以阿水總不敢遠走。

    可是這一次,壯婦離去之後不久,阿水就聽得外面,有一陣喧嘩的人聲傳來。

    那陣人聲自遠而近,來到了洞口,阿水聽出人聲中夾雜著叫人的聲音,叫的是那壯
婦的名字。

    這些日子來,阿水一直以為自己是在荒山野嶺之中,那壯婦是個野人,自己已和文
明世界隔絕,乍一聽到人聲,心中又驚又喜,以致他幾乎要出聲相應,然而在一轉念間
,他想到了壯婦的一再叮囑,所以便忍住了沒有出聲,心頭狂跳,在盤算著若洞外的那
些人掀簾而入,自己該怎麼辦。

    那遮住洞口的簾子,很是厚實,有一股擅味,顯是蒙古人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山洞之中,並無可以藏身之處,若是那些人進來,也就只好面對面了。

    他正在想著,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陣,得不到口應,也沒有再叫下去,只聽得在人們
的說話聲中,腳步雜沓,已經走了開去。

    等到腳步聲漸遠,阿水實在忍不住,來到了簾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那厚重
的簾子,掀開了一點,向外看去──在這以前,雖然他在這山洞之中,已生活了許久,
但是卻碰也未曾碰過那簾子──那壯婦不止一次告誡他不可以碰,並且做出許多恐嚇的
樣子來,警告他如果去碰那簾子,就會有大大的禍事發生。

    但是剛才那一陣子人聲,打亂了他的思緒,他太想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所以當他來
到簾子旁時,他沒有多考慮別的,一下子就掀開了簾子。

    那簾子十分厚重,雖然他用力一掀,也不過掀開了三十公分,但那空隙已足夠他探
頭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極其強烈的恐懼,襲向他全身,令到他
全身僵硬,血為之凝,氣為之絕。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會比這時更恐怖了,因為,他甚麼也看不
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膠漆一般濃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為,簾外還有甚麼房間或是山洞,可是寒風習習,那分明是十分空曠的所
在。他又想:原來是夜晚,但是隨即又感到不對頭,就算是晚上,總也有一絲光芒才是
,何致於如此漆黑。

    剎那之間他想到的是,自己墜入了地獄,只有陰曹地府,才會這樣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聽得遠去的人聲,又漸漸傳了過來。

    阿水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變故,他勉強鎮定心神,把簾子放下了一些,只
留下了一道縫,向外張望,只見隨著人聲漸近,有了一點一點昏黃色的光芒,那光芒極
暗,但阿水並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種苔蘚所發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群,約有七八人越來越近時,阿水看得更清楚了,只見人人手中持著一隻
網兜,在網中,是一塊長滿了發光苔蘚的石塊,這些人就用這點微光來照明走路。那一
團微弱和昏黃光芒,說它如鬼火,那是最恰當不過了。它映著那些人,連那些人的五官
都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張一張雪也似的白臉,那種異樣慘白的膚色,倒起了反光的
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異。

    那些人和壯婦一樣,膚色奇白,提著網兜的手,一樣慘白,他們的服飾,一看就知
道屬於蒙古人,可是和阿水在草原上見到的,又有不同。

    阿水看得呆了,心頭狂跳,腦頭發乾,那些人在離他約有五公尺處,走了過去,其
中有兩個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別的人吆喝著,也走向前去,不一會,就已經走得很遠了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幾分鐘之內,阿水問了自己幾千遍:「這是甚麼所在?這是甚麼地方?」

    當然,他的疑問,沒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發顫。

    這時,他雖然身處極度的恐懼之中,但是他的神智,總算還是清楚,他立即想到,
不管這是甚麼地方,自己必須離開這裏。

    要離開這裏,就必須先離開這個山洞。

    阿水這時,又恢復了求生的本能,他轉身,在山洞之中,找了幾件衣服,又找到了
一些食物,大多數是乾奶酪,他知道那東西雖然絕不可口,但是卻是維持生命的上好食
物。

    他將東西包了一包,揹在背上,又轉身取了一塊有發光的苔蘇的石塊,想了一想,
把石塊寒進了包裹之中,掀開簾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簾子在他的背後垂下,他便處身在黑暗之中了,剎那之間,他像是被極度黑暗
膠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實在不能,因為他完全無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後,會進入
甚麼樣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幾口氣,想起剛才那些人來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帶全是平地,這
才慢慢地移動著腳,向前走去,他根本無法認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裏,算是哪
裏。

    就這樣,他走出了十來分鐘,回頭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際就算想再回
到那山洞中去,也已經無法認出路來了。

    一時之間,他只感到自己虛弱無比,那是由於心靈上感到極端的無依無靠所引起的
一種感覺,他摸索著,在地上坐了下來,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著、觸手處,不是石塊,就是沙粒,他仍然無法知道自己是在甚麼
地方,說沙漠不像沙漠,說草原又不像草原。這時,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這裏就是陰
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壯婦也是人不是鬼,難道全是誤闖進黃泉路來的?

    人在極度的無依無助之下,就會胡思亂想,阿水雙手在黑暗中亂摸亂揮,真想抓到
一些甚麼,最好自然是人的身體。

    這時,他倒懷念起那壯婦來了,不由自主,哽著聲叫起那壯婦的名字來。

    叫了一聲,他才陡然發覺,自己身在險地,處境不明,怎麼可以出聲。

    正當他不知禍福之際,忽然聽得在左首不遠處,有人粗聲喝罵了一聲,他雖然聽不
懂,但是聽起來,像是在責斥他剛才那一聲呼叫。

    聽到了有人聲,阿水不禁又驚又喜,他立時含糊地應了幾聲,站了起來。

    這時,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還不止一個。但由於致命的黑暗,他根本無法
知道來者是誰。

    他本來想把包裹中那塊有發光苔蘚的石頭,拿出來照看一下,但幸虧他夠機靈,想
到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一樣看不見他,那樣,在險地之中,也比較容易蒙混過關,所
以他才沒有那樣做。

    那些人走了過來,又有人啞聲低叱,阿水也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只覺得有人拉了他
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著走。

    不一會,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參加進來,有人來時,發出一兩下叱喝聲,走的人
也回應著,那吆喝聲,像是軍隊黑夜行軍時的口令一樣。

    聽得次數多了,阿水也記住了,他只聽得懂「學兒隻斤」──那是壯婦告訴過他的
姓名部分。

    我聽得阿水說到這裏,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還記得嗎?說來聽聽。」

    阿水頓了一頓,喝了一口酒,就說了起來,他先說了「學兒隻斤」,接著就說「鐵
木真」,這已令我驚怔。接下來他所說的,我竟聽得懂,那是一種最通行的蒙古語。

    他說的是:「學兒隻斤鐵木真的大軍來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異,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請阿水再說一遍,確定了,就譯了出來。

    陶啟泉興奮之至:「一點沒錯,那是成吉思汗的親兵,是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
帝王──」

    他說到這裏,我已打斷了他的話題:「這個最偉大的帝王死了,他的親兵要是能活
到現在,他自己為甚麼不一直活著?」

    受了我的搶白,陶啟泉瞪著眼,說不出話來。冷若水問:「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


    我道:「這是成吉思汗大軍之中,用來激勵士氣的口號,可以用來作口令,也可以
用來作軍歌,高聲歌唱著來進軍。」

    阿水忙道:「是,他們也唱,只是那種調子很怪,我沒學會。」

五、直立的水

    阿水又補充:「他們有的時候,說著話,就唱了起來,真怪。」

    蒙古人習慣以歌唱來代替說話,尤其是在傳達上頭的命令之際,一大篇命令都唱著
傳達,兩軍對陣互罵,也唱著來罵。一部《蒙古秘史》,也是唱著傳下來的。

    這種習慣,我想阿水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話可信程度也很高。

    當下阿水跟著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處,會發生甚麼事。很快,他便發現,雖
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點也不亂,而且,是列隊前進的
形式。他好幾次被人推擠出行列來,顯然他人有方法辨別出他不是自己人。

    由於這個緣故,阿水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後了一些,遇有從後面趕上來的人,向
他吆喝,他也學會了回答,這才沒有進一步的惡現象發生。

    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抬頭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總有一點星目微光,怎麼會黑
成這個樣子?

    可是一任他用盡目力,仍是一絲光亮都看不見,他心中越來越是奇怪,也越來越是
害怕。

    阿水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一面喝酒,一面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當時那種害
怕的心情,延續到了現在。

    阿花忍不住問:「那究竟是甚麼鬼地方啊?」

    陶啟泉也趁機問我:「你有甚麼猜測?」

    我道:「何必猜測,聽阿水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因為他已聽過阿水的敘述,所以才這樣說,他搖了搖頭:「阿水始終不知道那是
甚麼地方。」

    我悶哼了一聲:「那你為甚麼想找大亨合作去發掘?」

    陶啟泉吸了一口氣:「你聽下去,就會明白。事實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
一定的推測!」

    我道:「好,那就等阿水講完了再說。」

    阿水雖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著那些人走著,在黑暗之中,他感
到聚在一起列隊前進的人,越來越多。本來,他並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面,有
一個極雄壯的聲音,大喝了一聲,像是發出了甚麼號令。陡然之間,極其雄壯的歌聲,
就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歌聲嘹亮。在歌聲中,又不斷夾雜著吆喝之聲,聽起來,簡直
如同千軍萬馬,如在戰場上廝殺吶喊,直震得人心頭發顫。

    從歌聲聽來,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阿水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混在那麼多人
之中,他顯然是一個外來者,竟不被發現,還可以蒙混下去,若是一被發現,這些人的
行為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許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心怯,心想還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

    可是,當他想退出去之時,卻已經遲了。

    起先,他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聽得歌聲依然,但聽來大是異樣,像是前進的
隊伍,忽然之間拉長了許多。接著,他想到故意落後,但實在不能,因為在他的身後有
人,他一放慢腳步,就有人推他向前走。

    他想自兩邊閃開去,也一樣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則是緊硬不平
的石壁。

    阿水不禁更是駭然,他總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極其狹窄的山縫之中
向前走,根本沒有法子脫離隊伍!

    極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帶路的人,是怎麼可以正確無誤地把隊伍
帶進那麼狹窄的山縫之中的。

    就這樣,他隨著大隊向前走,從前面,不斷有歌聲傳過來,所有唱歌的人,聽來都
受過訓練,一組人一組人接著唱。當歌聲傳到他的時候,他也只好跟著唱幾句。他一點
不也明白唱的是甚麼,但是那歌聲聽來卻令人熱血沸騰,甚至令人興奮,分明是軍歌一
類。

    就這樣,走了很久,照阿水的說法,是「有一百年那麼久」,這才又聽到了前面又
有歌聲傳來,那歌聲,聽起來悅耳得多,全是女聲和童聲。不多久,雙方便會合在一起
,歌聲也融合在一起,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歌聲,但卻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結合在一起


    此際,隊伍已停了下來,阿水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呼吸可聞,但是歌聲一止,
人人靜了下來,卻又是雅雀無聲。

    阿水也屏住氣息等著。不一會,前面老遠處,響起了「嗚嗚」的號角聲,聽起來悲
壯之至。隨著號角聲,隊伍又向前移動,這一次,移動的速度甚慢。

    更奇的是,雖然沒有人說話,可是卻此起彼伏,不斷有啜泣的聲音傳出來,不時,
又有幾下嚎哭聲夾雜其中,連阿水也聽出,號角聲在悲壯之中,大是哀傷,分明是一種
哀樂!

    一想及此,阿水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他覺得,那麼多人竟然是一支送喪的隊伍


    他心想,不知是甚麼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麼多人為他在黑暗中送喪!又何以天
色竟如此黑暗,難道老天爺也在哀悼這個人的死亡嗎?

    他正在想著,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又一起靜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極其微弱的光
線。

    那光線有一大片,微弱朦朧之極,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覺察不出。

    阿水的雙眼一有了光的感覺,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謝天謝地,天終於亮了!

    但是接著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發現了!

    他吸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仍然向前走著。光線漸漸加強,從前面朦朧地漫過
來一大片,終於使他可以約略辨別出一點人影了。

    這一來,他比身在黑暗中時還要害怕,因為極目望去,影影綽綽,人頭湧湧,竟至
無邊無涯,少說也有萬人以上!

    幸好所有的人,這時都放慢了腳步,口中所唱的歌,聽起來也格外哀傷。

    所有人都專注地向前看,並沒有人左右張望,而且阿水的服飾,取自那山洞之中,
看來也和旁人無異,所以肯定一時之間,不會被人發現。

    他定下神來,一面隨著大隊向前走,口中哼哼有聲,假裝也在唱歌,一面向前望去


    只見那片光芒的範圍極大,朦朦朧朧,竟比整個足球場還大,可是光線看起來,古
怪之至,似有似無,閃爍不定,又似在流動,又像是靜止。總之在阿水的經歷之中,從
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甚麼發出來的光──這時,他已知道那不
是「天亮了」,因為微光並不是來自天上,而來自前面!

    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一越甚,漸漸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阿
水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著人群漸漸移動之外,別無他法,他儘量掩飾著,不被別人
發覺他是一個外來者。

    這段時間很長,直到號角聲忽又大作,人群的移動,才停了下來。

    阿水的個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面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視線
,當他停下來時,還是只看到前面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來不多久,光便增強
,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曉時分要轉為天亮一般。可是光芒卻閃動得更甚。

    這種景象,奇特之至,阿水用力眨著眼睛,也不知那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號角響了一陣又一陣,突然之間,一聲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來。
事出意外,阿水愣了才不過一兩秒鐘,已變成了「鶴立雞群」,異相之至!他連忙也伏
了下來,心頭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但總算過了一會,並沒有甚麼人注意他


    匍伏了不多久,在號角聲中,所有人又站立起來,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程,再伏下來,然後又起來,如是者三次,已經離光源更近了。阿水向前望
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朧的水!

    那一大片水,是一種異樣的深藍色,不是在他的視線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面。那種
朦朧的、閃動的光線,也正是由這一大片水所發出來的,或者說,是通過了那一大片水
傳過來的。

    阿水不住地睜著眼,他更不明白那是甚麼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邊,在
海邊看海水,不是這個樣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他的正面,那情形就像是他面對著
一隻其大無比的水箱一樣,要不然,水怎麼會在他的正面出現呢?

    這時,阿水雖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大片人,他距離可以看到的水
,大約還有兩百公尺,不過,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藍色的水。

    而且,透過深藍色的水,他還可以隱隱看到,水中似乎還有著高大的建築物,巍峨
壯觀,但是看不真切,只覺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宮殿,也不像是廟。

    阿水此際,心中的訝異,真是到了極點,他心中傻傻地想:蒙古人造了那麼大的一
個水缸幹甚麼?難道又是甚麼人工建造的旅遊新景點?

    看來就算要養魚,也要不了那麼大的水箱,除非是養大鯨魚,讓人好在水底觀察。
但那是甚麼樣的大工程,蒙古人何來這樣的財力物力?

    他正在想著,行列又停了下來,阿水真想不顧一切,擠向前看個究竟。忽然所有人
又一下子伏了下來,而且,緩慢而聽來哀傷的各種樂音,也從前面傳了過來。

    阿水隨眾伏著,但他仍半抬著頭,專注前面。

    在他前面的那片海水極大,有好幾個足球場般大小,一片深藍,水中的建築物,在
凝神觀察這下,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塊築成的,在一個正方形體的
兩旁,是城牆也似的建築,在其上,有著眾多的梯級,還有眾多的巨大石雕像。

    那些建築群上,都長了不少海草等類的水中植物,正在緩緩飄動。

    這一切,構成了一幅前所未見,連做夢也想想不到的海底奇觀。

    阿水望著這一切,也如同身在夢中一般。不一會,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面推出了許
多木架子來,約有一百多個,高有三公尺。

    又有許多人爬上了木架子,阿水在這時候,幾乎「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因為所
有披上木架子的人,身邊都帶著一個金黃色的半圓球。

    他對這種半圓球的大小形狀顏色,並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這種半圓球扯下
水中,失去知覺,醒來之後,已在那山洞之中了。

    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隨身所帶的半圓球,看來略小。幾百個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
來像是一群金頭怪物在行動,怪異莫名。

    等到一眾人上了架了,忽然聽得那些架子發出軋軋的聲響,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
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邊都有梯級。隨著這種四方的梯級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無比
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階,竟然高達十公尺左右才停止。

    那些架子上、梯級上,已攀滿了人,老遠看去,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
藍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副古怪之至的畫面的背景色一樣!

    阿水說到這裏,陶啟泉作了一個手勢,令阿水暫停,他向我道:「你能夠設想那些
會有梯級升出來的架子,是甚麼東西?」

    我聽阿水的敘述,聽得詫異莫名。我一生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勝數,但如
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異的程度,肯定在前三名之列了。

    陶啟泉突然這樣一問,我自然答下上來,所以搖頭道:「難以想像。」

    陶啟泉對阿水道:「拿出來給衛先生看看!」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陶啟泉要阿水拿甚麼出來。阿水忸怩了一下:「我畫得不好
,但確是那樣子的。」

    他說著,走向一個櫃子,看來冷醫生的辦公室,他熟悉得很,他取出了一疊紙來,
抽出了其中的兩張,交給了我:「那架子和梯子,就是這樣子的。」

    我看到那兩張畫,一張是一個「架子」,那是一個木台,下面有輪,上面升起一個
很高的籠梯。

    另一張畫,在一片深藍色之前,有許多這樣的架子,架上爬滿了帶著半球形物體的
人。

    陶啟泉再問:「你看這架子像甚麼?」

    本來,我一點概念也沒有。但是忽然之間,靈光一閃,想起陶啟泉來的時候,提到
過成吉思汗,我脫口便道:「這東西,看起來像是蒙古大軍攻掠城池的戰車,靠它爬上
敵人城牆去的!」

    陶啟泉用力鼓掌:「好衛斯理!一點不差,專家看過,說那是戰車和雲梯的結合,
是蒙古軍事天才的創作,在當時的攻擊戰中,起了重大的作用,這東西叫做『升天車』
,最高可以升至二十公尺!」

    我不由自主向阿水望了一眼。

    陶啟泉明白我的意思:「這東西,要不是阿水親眼見過,殺他的頭,也想不出來。


    我心中疑惑,咕噥了一句:「難道他們要去攻打那……水中的建築物?」

    陶啟泉嘆了一口氣:「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怪,你且聽阿水說下去。」

    阿水喝了幾口酒:「再下來發生的事,我……一想起來,就懷疑自己當時身在夢中
,但卻又不是,那一大片深藍色的海水在我面前,那情形就像是面對著一隻巨大無比的
水族箱一樣,我看著,心中不斷地興起疑問:何來這麼巨大的玻璃?就算有那麼大的玻
璃,這是多大的工程,為甚麼要這樣做?」

    阿水心中,確然一直育這個疑問,這很正常,因為誰都會這樣想。

    當然,眼前的奇景,更是吸引,阿水也沒有一直在想答案,他看到再也沒有人爬上
架上,籠形的梯上、已爬滿了人,少說也有好幾百人。

    這時,號角聲再起,爬滿了人的架子,在另外許多人的推拉之下,緩緩向前,更接
近海水。忽然之間,聽得所有人都呼喊起來,那呼喊聲之大,令阿水嚇了大大一跳。他
已忍了很久,這時,也趁機大叫起來,反正人人都在呼叫,也沒有人注意他。

    就在驚動動地的呼叫聲中,阿水看到的奇景,足以令他後來一想起來,就以為身在
夢中。

    他看到,攀在籠形梯子上的人,自上到下,約有五層。這時,在最上層的那些人,
忽然縱身向前直撲跳了出去,阿水乍一看到,心中大是吃驚,心想,糟了,梯子那麼高
,那些人撲跳著,離開了梯子,摔下來,豈不是不死也成重傷?

    一下子,有幾十人在高處向前撲跳而出,這場面很是壯觀。但可以想像的是,隨之
而來的,必然是這些人肝腦塗地,血肉橫飛,骨折筋裂,慘不堪言。

    阿水心中一凜間,事情已發生,那些人己撲跳而出。那些人是向著下面的水撲出去
的,意外之至的是,那些人一撲近水面,非但沒撞跌下來,而是一下子就撲進了水中!

    那些人一進了水中,自然不會摔跌下去,只是身子向上略沉了一沉。接著,各人動
作一致,把那半球形的東西,罩到了自己的頭上,立即向前游了出去,那些人的身手,
很是矯捷,游得很快,目的地是那宏偉之極的建築物。

    阿水真是看得呆了,一時之間,他竟然無法明白發生了甚麼享。張大了口,卻再也
發不出呼叫聲來。

    其餘所有人,像是看慣了這種怪事一樣,他們仍在不斷地呼喊,他們的呼喊,聽來
是在助威,向那些一撲就跳進了水中的人喝采。

    等到阿水略定過神來時,撲跳進水中的人更多了。原來籠形的高梯會轉動,攀在一
邊的人,撲跳進了水中後,它就轉動,把另一面轉向水,那一面的人,再整齊地撲跳進
水中去。

    等到第一層的人全進了水中,向那宏偉的建築物游去時,第二層的人,也依次跳進
了水中。

    阿水看得喉乾舌燥,全身發滾,眼前景象之奇特,真足以令人神經錯亂!

    阿水說到這時,略停了一停,竟大口喘起氣來。

    我也正想有問題問他,所以暫不催他繼續說下去。看到他的樣子略為定神了些,我
才問道:「那些人向前一撲,就撲進了水中?」

    阿水點頭:「是!」

    我作著手勢,指下面又指前面:「你看清楚了,是跳向前面,不是向下跳?」

    阿水大聲道:「向下跳,跳進水去,那有甚麼稀奇。」

    我道:「好,那你知道自己是在說甚麼?」

    阿水道:「知道。」

    我耐著性子:「請你再說一遍。」

    阿水雖然很不耐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一切,不是很容易令人相信,所以他
還是照我的吩咐,把他當時看到的情形,再說了一遍。

    雖然在他的兩遍敘述之中,並無破綻,也沒有自相矛盾之處,可是,我還是搖了搖
頭。

    我道:「阿水,你所說的情形,如果成立,那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大片深藍的水,是
不會流動的,像這樣──」

    我把一隻杯子斟滿酒,再把杯子橫放,杯中的酒,自然立刻流瀉了出來。

    我伸手指向杯口戳了戳:「你的意思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水還在杯子中,那些人
和水之間,並無阻隔,所以可以──跳進水中?」

    阿水吸了一口氣:「是的!」

    我先望陶啟泉,再看冷若水,一字一頓地問:「這合理嗎?」

    陶啟泉和冷若水竟異口同聲道:「若是事情合理,誰會來找你衛斯理。」

    我不禁啼笑皆非:「可是也不能完全違背自然原則,水一定是流動的,不然就不叫
水,不會流動的水,你們叫我如何理解?」

    他們都不出聲,我道:「是要我理解成有一塊大玻璃擋在水的前面,那些人有可以
穿過固體的本領?」

    陶啟泉道:「那更不可思議了!」

    我道:「不,那可以設想,比起水能直立不流瀉,更可以接受。」

    陶啟泉默然不語,我又道:「我知道你曾親眼目睹固體穿越固體的奇事!」

    陶啟泉道:「是,那個舉世聞名的張姓奇人,和一些其他的異能人士,都有這個本
領,但是他們只不過是把藥丸自瓶中取出來──」

    我道:「也有人說,那張姓異人,可以穿透牆壁,可以由三樓一直穿過地板到一樓
!」

    那張姓異人的許多異能,完全超乎人類現有的常識範圍之外,這裏不是討論他的一
切,只是我提出了人有穿越固體的可能性,所以才提出來,事實上,許多「法術」都有
這種事例。

    我和陶啟泉正在討論,阿水卻插言道:「不是,那些水,那……直立的水前面,並
沒有阻隔!」

    阿水所說的話,聽來很怪,像「直立的水」,聽起來,就像是「冰凍的火」一樣怪


六、大膽假設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直立的水」是一個很恰當的形容詞。

    當時,我聽阿水說得那麼肯定,沒好氣反問:「你怎麼知道?」

    可能是,我的語氣太生硬,阿水有點害怕,但是他還是堅持:「那些人跳向前去,
撲進水中的時候,都有水花濺出來,就像跳水一樣,有的濺得多,有的濺得少。」

    我呆了一呆,實在難以想像這種情景,阿水再強調:「是真的,水花濺出來,灑在
附近的人身上,那些被水灑中的人,都高舉雙手歡呼,像是中了頭獎一樣!」

    我吸了一口氣:「你說那片水有多大?」

    阿水道:「好大好大的一片,直立在面前,直上直下,像是一幅奇大的峭壁,可是
人一跳,就能跳進水裏去,游向那……宮殿!」

    我苦笑:「他們游前去幹甚麼?」

    阿水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後來,看到他們游近去,是除去牆上、柱上和那些石
人石馬上的海草,一時之間,海水混濁起來,連那宮殿也看不清了!」

    陶啟泉又叫了我一聲,他雖然沒有說甚麼,可是他的神情,分明是在問我:「夠怪
了吧,你有甚麼意見?」

    我揮了揮手,示意各人都靜一下。

    我確然需要靜一下,把阿水已經說過的那一切,好好的消化一下。

    我發現,我必須先肯定一點,信他的話,還是不信。

    若是根本不信,那也不必考慮其他了!

    阿水所說的一切經過,都荒謬莫名,也正因為如此,那是他想像力範圍以外的事,
他無法「想」出這些事來。那麼,剩下的可能就是,這些全是他真正的經歷了。

    我想到這裏,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妄想症患者的妄想,也是由患者本身的
腦部活動所形成,一個人若是從來也不知道有馬這種動物,那麼,不論他如何妄想,他
都不會想像自己變成了馬!」

    冷若水的話,等於和我的肯定一致,我吸了一口氣,向陶啟泉道:「令海水壁立,
傳說中,有些『仙法』可以作得到,基督教的《聖經》之中,上帝的力量,分開了紅海
,使摩西和他所帶領的以色列人,得以逃過埃及人的追擊,也是一個例子。至於阿水所
說的情形,我還無法假設屬於哪一類。」

    我這樣說,陶啟泉自然不滿意,可是阿水卻高興之至,他搓著手:「你相信我的話
了?」

    我道:「是,請你再說下去──那些人是如何離開直立的水的,仍然跳出來?」

    阿水受到了我相信他話的鼓勵,大是興奮。

    他道:「不是,是另有一些人,爬上了梯子,那些人游回來時,在梯子上的人,伸
出手去,他們也伸出手來,在梯子上的人,把他們拉出水來的。」

    我閉上眼睛一回,設想著這種怪不可言的情景,不由自主搖頭不已。

    那些游進水中的人,人人頭上頂著半球形的物體,阿水自身有過經驗,知道半球體
之中有空氣,可以供人在水中呼吸。

    那些人在水中,行動也很矯捷,他們清除那宏偉建築物上的海草,引起了海水的混
濁。等到他們全部被拉回來之後,海水又漸漸澄清,建築物看得更清楚,這時,深藍色
的海水也更明亮。

    所有的人,隨著號角聲,一會唱歌,一會呼叫;又有一隊一隊的人,上去跳舞。阿
水心中發急,不知何時是了。

    這些儀式,占了很長時間,直到面前的水,漸漸地,又從亮藍變成了深藍才止。

    所有的人都轉過身,往回路走去,阿水夾在人叢之中,又餓又渴,他也不知如何才
好,只好跟著眾人走,那些人都走一走,回頭看一下,不多久,深藍色的水越來越暗,
再不多久,那一片水已黑得看不見了,四周是又一片濃黑!

    我聽到這時,心中陡然一動,疾聲問:「阿水,你可有注意,究竟過了多少時間?


    阿水道:「沒有,開始時,事情太怪了,我根本不知時間,後來,也無法計算。」

    我沉吟了一下,阿水又道:「我離開的時候,吃得很飽,到面前的水最亮,那些人
開始游回來的時候,我肚子開始餓,到再走動,那片水不再發光時,我餓得更厲害,怕
有一整天了!」

    陶啟泉神情興奮:「你想到了甚麼?」

    我反問:「你先說,你想到了甚麼?」

    陶啟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想到的是,阿水確實過了一天,從天亮到天黑——
他到水邊的時候是早晨,那片水變得最明亮的時候是正午,後來,水又變深藍,太陽下
山了。」

    陶啟泉一面說,我和冷若水就一面點頭,阿花卻不明白,她道:「水哥沒說看到太
陽啊!」

    陶啟泉望向我,我鼓勵他說下去,他挺了挺身子:「阿水當然看不到太陽,太陽是
在上面,太陽曬在海面,光線透過海水傳下去,海水越深,光線越弱。阿水看到的光是
,海下面的光,他是在海底下!」

    陶啟泉一口氣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氣。

    阿花用懷疑的眼光望一了陶啟泉:「不對吧,要是在海底,海水應該在頭上才對,
水哥說水是在前面的!」

    陶啟泉伸手在阿花的俏臉上,輕拍了兩下,卻向我看來,我作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
手勢,他道:「他是在海底,不過是在海底的一個大岩洞之中。他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水
,就是那個海底大岩洞的洞口!」

    他說到這裏,又伸手捂住了阿花的嘴:「你一定要問,海水怎麼會不湧進洞中,對
不對?」

    阿花嬌媚地點了點頭,陶啟泉道:「這一點,我想不到了,或許是甚麼『仙法』阻
隔了海水!」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仍然望定了我,我緩緩搖頭:「我也想不出道理來──」

    說到這裏,我略頓了一頓,忽然有了奇想。

    我道:「倒是有一個可能,就像把一隻空桶,倒覆著迅速壓進水中一樣,由於桶中
有空氣,所以水被空氣所阻,不能進入。」

    各人都望定了我,我續道:「那海底岩洞之中,顯然有空氣,不然,那麼多人,無
法生存。我想,那是億萬年之前,地殼變動所形成的一個奇蹟──形成了一個大岩洞在
先,再突然有海水湧進,海水把岩洞中的空氣封在岩洞之中,海水也為空氣所阻,不能
進入,這才形成了那種怪異莫名的現象!」

    陶啟泉和冷若水齊聲道:「有這個可能嗎?」

    我道:「理論上來說,有這個可能!」

    冷若水搖頭:「不,在理論上來說,並沒有這個可能,你把一隻空瓶浸到水中去─
─」

    她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她的話,不但不能推翻我的假設,而且,恰好幫助我的假
設,可以在「理論上成立」。

    當然,若是一隻大口的瓶子,又是瓶口向上,直放進水中的話,瓶中的空氣會逸出
,水會一湧而入。

    但如果是一隻小口的瓶子,尤其是瓶頸又有些曲折的話,又橫放進水中,那空氣就
會留在瓶中,也足以阻止水自瓶口湧入。

    我所的假設情形,就是那樣!

    阿水還有點不明白,陶啟泉向他解釋了一番,他喃喃地道:「太奇怪了,真太奇怪
了!」

    陶啟泉道:「大自然形成的奇景,連陸地上,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更別說海底了
!」

    他的話,在邏輯上,難以成立,可是聽起來,卻也頗具說服力。

    我道:「先肯定了這個假設,再聽阿水的敘述,就容易了解得多,有許多不可解的
謎團,都可迎刃而解。」

    陶啟泉道:「例如為何如此黑暗──海底岩洞,不見天日,自然黑暗之至!」

    我道:「又例如何以水和人之間並無阻隔,水是被空氣阻在那裏的,形成了一大幅
水牆。」

    冷若水也道:「也明白了何以不准阿水點火照明的原因。」

    我點了點頭,其餘各人,一時難明。冷若水道:「岩洞再大,當年形成時,被封在
內的空氣,也就永恆不變,只有越來越少,不會增加。許多人在內生活,消耗氧氣,若
只是呼吸,可以維持許多年,若加上生火,燃燒耗氧甚巨,人就活不成了。」

    冷若水道:「對極!對極!當年一定曾立下極嚴的規條:不准帶火!」

    我徐徐地道:「不過,我的假設,卻聯帶一個更駭人的事實,有許多人,上千,可
能上萬,可能更多,一直在那海底大岩洞中生活!他們在黑暗的海底大岩洞之中,生活
了……超過一千年!」

    阿花傻傻地問:「他們那麼長命?」

    阿水道:「誰能那麼長命?當然是傳宗接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陶啟泉也知道,我這個假設如果成立,那真是驚天動地的大發現──一大群一直生
活在海底的人!

    陶啟泉在呆了半晌之後,才道:「若是要發掘成吉思汗的陵墓,自然也需要把這群
人帶回地面來。」

    我且不理會那些人──因為事情不但怪誕,而且很是複雜,要一件一件來解決。

    我道:「你何以肯定那裏是成吉思汗墓?那在水中的宏偉建築物就是?」

    陶啟泉得意洋洋:「那是我的推斷。」

    我道:「根據甚麼?」

    陶啟泉向阿水一指:「根據他的敘述!」

    我悶哼了一聲,有兩句話不必說出口,陶啟泉也可以明白我心中想的是:阿水這小
子只怕只是聽說過成吉思汗的名字,就算陵墓真像電視劇的布景那樣,寫上「成吉思汗
之墓」字樣,只怕寫的也是蒙古字,阿水如何認得。

    陶啟泉於是補充:「我是根據他的敘述推斷出來的,阿水,你再往下說。」

    阿水點了點頭:「往回走的時候,所有隊伍,不像來時那麼整齊,隊伍散亂,可以
穿來插去,也有人在互相交談──」

    這時,阿水所想到的只有一點,我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

    他心中真是徬徨之極,既不敢落單,又不敢和別人在一起,當四周全成了漆黑一片
之後,他更是無助。正當他進退兩難,而且感到身邊的人漸漸稀疏時,忽然感到有一個
東西極快地接近他的身邊,他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已被一隻鐵鉗般有力的大手,一
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一張口想叫,還沒有出聲,又有一隻大手掩了上來,掩
住了他的口,幾乎令他透不過氣。

    他想掙扎,但哪裏使得出力來,早已身不由主,被橫拖倒拽了出去,拖出去沒幾步
,又被提了起來,足不點地,極快地向前進。

    這時候,阿水反倒定下了神來,因為那人提著他行走,身體的距離自然極是接近,
他已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體味,正是這些日子來所熟悉的那壯婦身體上的味道。

    雖然他私自出洞,難免受責怪,但只要是那壯女的話,性命可保無虞。

    在被提起了好一會之後,俺住他口的手略鬆,他就叫了那壯婦的名字一聲,只聽得
一聲低喝,正是那壯婦的聲音,似是命令他禁聲。

    阿水不敢再出聲,那壯婦放他下來,拖著他疾步而行,過了相當久,眼前一亮,又
已回到了那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的微光,來自會發光的苔蘚,本來微弱之至,但是在濃黑之中久了,那一
些微光卻如同明燈一般,阿水定了定神,去看那壯婦時,只見她又是惱怒,又是關切,
額頭上全是汗,連頭髮也貼在一邊臉頰上,望定了自己,像是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才好
,再加上一路急行,氣喘不已,胸脯起伏,襯著她雪白的臉和頸,竟大有動人心魂之姿


    阿水甚麼也不說,只是緊緊地抱住了那壯婦,又親又吻,來表示他重回洞中的歡喜


    那壯婦嘆了一口氣,略推開了他一些,指著洞口的簾子,說了幾句話,阿水明白那
是叫他再也不可出去之意。在這種情形下,阿水自然先答應了再說──外面的情形,如
此怪異可怕,在這洞中,可以說是安樂窩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那壯婦對阿水更好,除了不見天日之外,那種乾乳酷和不知名
的草腥味植物,也漸漸吃慣了。

    而且,阿水正漸漸學會了壯婦所說的那種語言,他知道那一次他溜出洞去,參加了
大聚會,在眾人突然匍伏在地時,他慢了幾秒鐘,那壯婦恰好在離他不遠處,就認出他
來了,自那時開始,壯婦就一直注意他,所以在儀式結束之後,可以一下就來到他的身
邊。

    他也知道,那種聚會的儀式,定期舉行,目的是為了清除海水中那宏偉建築物上的
海草和其他的附生物,他更知道,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有許多許多這樣的小山洞,
住著許多人,住在這裏的,全是蒙古人,屬於學兒隻斤族,人人都是同族。

    當阿水知道了這一點之後,以他有限的知識,他也想到,若然是同一族的族人,和
外界不相往來,那麼,如何傳宗接代呢?

    他問了這個問題,可是那壯婦卻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口,凡是壯婦不願討論的問題,
她就用這個方式來表達。

    壯婦又告訴他,這地方雖然暗無天日,但是組織很是嚴密,對於外來者,絕不容情


    阿水提及他自己來的情形,問自己是如何來的,也得不到回答。問到那建築物是甚
麼,壯婦的回答是:一個人睡在那裏,一個巨大無比的巨人,永遠永遠睡在那裏。

    壯婦說得相當文學化,阿水倒也可以知道,實際上,那是一個大人物的墳墓。

    在洞中的歲月,無日無夜,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一次和上一次一樣的聚會,這一次
,他請求壯婦帶他參加,壯婦居然答允了。

    有了上一次的經歷,再加這一次又有壯婦在他的身邊,而且,他又粗通對方的語言
,所以比起上一次來,大是鎮定。

    他聽出,那呼喝聲全是在指揮眾人的號令,或令各人急行,或令各人停止,或令各
人跪拜。在哀號聲中的歌聲,唱的全是頌詞,在歌頌一個人如何如何像大鷹一樣雄駿,
像天神一樣偉大等等。

    阿水也看得更仔細,那些在籠梯上的人,橫進水中和再被人拉回來,確然一點阻隔
也沒有。

    他問那壯婦何以會有這種情形,壯婦只說那是天賜的。

    在第二次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阿水有了一個念頭,感到自己要是尋求離開這個地
方的辦法,唯一的可能就是跑進水中,浮上去,只要一直向上浮,總能浮出水去的。

    要浮出水去,自然必不可少,至少要弄到一隻那種罩在頭上,可供人在水中略為透
氣的半球形物體。

    他不敢開口問壯婦,只是自己留意。他看到那些人在清理完建築物上的海草,游回
來之後,一上了梯子,就把半球形物體除下來,向下拋,下面就有人歡呼著接住,一起
壘著,放在一輛又一輛的板車上,由人推著拉著向前去,不一會就沒入黑暗之中,看來
是收藏起來,下次再用。

    阿水花了很長時間,計劃離開這地方(後來估計那是超過一年的時間)。

    他不明白那麼多人,何以能在黑暗中認路。在這段時間內,壯婦一離開,他就偷出
洞去,開始時,向外走十來步就回來,後來漸漸走遠些,也至多走出幾百步,也有好幾
次幾乎摸不回來。

    在他離洞的時候,也曾遇到過人,聽到人聲,他湊近去,人家也知道他靠近,有時
和他說話,他也可以含糊的應對幾句。

    不止一次,他感到自己真的和處身於陰曹地府之中無異,在濃黑之中來來往往的那
些人,不就像是鬼魂?他也知道,何以這裏的人皮膚都如此之白──出生之後,從來不
見陽光,皮膚焉得不白。

    他曾好幾次裝成不經意地問壯婦,何以這裏的人能在黑暗中行動,壯婦也說不出所
以然來。只知要到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要有首領帶路,平時,誰也不能去,一被發
現,就立時處死。

    這一切,阿水都記在心中,他也更用心去學習壯婦所說的語言,一直到了另一次聚
集在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那是他久候的機會。

    這一次,壯婦仍和他一起在隊伍中前進,但是對他的戒備已鬆了許多,他陡然之間
,斜刺裏竄出了幾步,然後,立即伏下不動。

    這些日子來,他已經知道,不但自己隱藏在此,給別人知道了不得了,就算是壯婦
給他人知道她留著自己,也一樣是大罪。

    所以,他料定了他那樣做,壯婦也不敢大聲張揚。果然,壯婦只發出了一下憤怒之
極的悶哼聲,以後,在阿水的身邊,就只有腳步聲了。

    不一會,阿水站了起來,又有一些人自他身邊經過。他加快腳步,這一次,他要盡
量靠近那「直立的水」,是這他計劃的第一個步驟。

    等到許多人又聚集在水前,開始匍伏之際,阿水離水只不過三十公尺左右。他看到
了指揮的人,衣著神情都很是威武,一聲令下,本來被毛皮覆蓋著的木架子,紛紛顯露
出來,籠梯在號角聲中升起。雖然已是第三次經歷,但這次隔得近,仍然感到無比的壯
觀。

    接下來所發生事,和上兩次完全一樣,一切全都照同一個模式進行,一絲不苟。

    等到儀式完畢,隊形開始沒有那麼嚴謹的時候,阿水就開始向前挪移。這一次,由
於他離「直立的水」更近,所以把那水中的宏偉建築物,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建築物之
前,有一個很大的石砌廣場。

    在那個廣場之上,有一組石牆,不高,可是相當寬廣。在那牆上,浮雕著許多兵馬
,正在攻打一匹城池,浮雕上的人民,都和真的差不多大小,其中有一個人,騎在高頭
大馬之上,英武莫名,看來像是主師。浮雕十分生動,那些大石像是在隨風展動,也彷
彿可以聽到千軍萬馬所發出的吶喊和廝殺之聲。

    阿水一直挪移到了很接近那些籠梯的時候,才停了下來,籠梯縮回架子去,巨大的
架子,由眾多的人推著,在逐漸降臨的黑暗之中,向前推出去。

    接下來,再詳細地敘述阿水的行動,對整個故事來說,並沒有特別的意義,那只不
過是一個過程,要詳細敘述,可以比一本書還長,妨礙了故事的發展。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那些推架子車的人,到了一個大山洞之中,那山洞中也有微弱的
光芒,那山洞究竟有多大,他一直說不上來,只看以目光所及,山洞中堆滿了各種各樣
的東西。

    他的目標是那種半球體,在山洞中堆著許多,他成功地取到了一個。

    最考人的是,他如何再去到「直立的水」前面,這一點是他逃亡計劃中的重要組成
部分。

七、攻城奇法

    我對他的計劃,評價甚高,因為他居然想到了最難克服的一關。

    在濃黑之中,根本無法認路。但是他知道,只要看到由那一大片「直立的水」所發
出來的光芒,他就可以去到那片水的面前,這一點,反倒成了黑暗中的有利條件。他在
身邊,帶了數十塊長著發光苔蘚的小石塊,每當他感到轉了一個彎,就放上一塊。

    那小石塊只不過指頭大小,所發出的光芒,自然也微弱之極,即使是在濃黑之中,
也不易引人觸目,更何況這裏本來就有這種苔蘚生長,只不過一長就是一片,至少也有
巴掌大小,不像他放下的只有一點,所以,既不易惹人起疑,他自己又容易辨認。

    他也知道,要等很久,那片「直立的水」才會有光發出,所以他小心地摸索著往回
走。

    這一夜,可以說是阿水一生之中,所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當他終於看到在他前面
,有一幅朦朧的光芒開始亮起之際,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然後,他終於來到了「直立的水」的面前。

    一直當他來到了那一片水的前面時,他仍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就這樣走進水去,他先
伸出了一隻手,毫無困難地便插進了水中,帶給他全身一股清涼,當他縮回手來時,帶
出了一些水花,在他前面的水,竟閃起了一陣波紋,阿水不由自主連退了幾步──他怕
那一大片水會忽然傾瀉下來。

    當然,那一片水若是瀉下來的話,他就算退出幾公里去,也一樣會遭沒頂之災,那
時一種全然無法想像的災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那「直立的水」附近,竟然一個人
也沒有。

    他試了兩三次,這才把身子慢慢地進入水中去──這是一種極其怪異的經歷,一個
人站著,橫著進入水中去。

    到了水中之後,他定了定神,只閉住了氣,再把那半球體罩在自己的頭上,雙手緊
抓住那半球體的邊緣。

    我聽他說到這裏,自然而然現出了懷疑的神情,我不望別人,單望向冷若水,她是
醫生,應該知道我在懷疑的是甚麼。

    她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我的懷疑合理。

    於是我問:「阿水,你知不知道海水有多深?」

    阿水道:「我怎麼會知道?」

    我又問:「那你說,那片『直立的水』有多高?」

    阿水用手比了一比:「好高,至少有四五十層樓那麼高,很高。」

    我吸了一口氣:「冷醫生,那是說,海水的深度,至少超過了兩百公尺。」

    冷若水道:「只有更深。」

    我道:「從深海中向上升,如果沒有減壓的步驟,結果會怎樣?」

    冷若水道:「可怕之至,幾乎立時死亡。」

    我沒有再說甚麼,向阿水望去,阿水沒有開口,卻是冷若水回答我:「事情極奇妙
,那半球形的物體,可能是經過特殊設計,專為在海水中升降之用的,幾乎七八百年之
前,就已經有那麼精妙的設計,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不明白:「此話怎講?」

    冷若水道:「你聽阿水說下去,就會明白。」

    陶啟泉插口:「衛斯理,你這人甚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急。」

    我怒道:「放屁,有疑不問,那還叫衛斯理嗎?」

    看到我真像動氣了,陶啟泉作了一個鬼臉,不再說甚麼。

    阿水忙道:「我不知海水有多深,只知道我上升得很慢很慢,不論我多麼努力蹬水
,都只是一寸一寸地浮上去。我心中急極了,因為要是叫人發現了,真不知怎麼才好,
我不知道何以會如此之慢,真急死人了。」

    我吁了一口氣:「就是那慢救了你──究竟多久?」

    阿水搖頭:「我不知道,因為在還沒有浮出水面之前,我已經昏了過去,在我昏過
去之前的一剎那,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又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雖然緩慢的上升,起到舒緩的作用,但還是對人
的適應力的大考驗,自然昏迷,是正常的現象。」

    我對冷若水的分析,自然沒有異議,但是對她說來如此輕描淡寫,卻也覺得奇怪。
雖然阿水如今好好地在我們面前,可知他必然逢兇化吉,但是當時他人還在海水之中,
就昏迷了過去。其兇險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冷若水知道我的心意:「一般來說,都要以將近水面之時,人才昏迷。」

    我道:「那生存的機會,也微乎其微。」

    冷若水向阿水作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阿水了吸一口氣:「等我醒來的時候,
已身在沙漠之中,身邊滴水全無。」

    我呆了一呆,想聽他進一步的闡說,但是他攤了攤手,表示一切就是那樣。

    我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我沉聲道:「會移動的湖泊。」

    冷若水補充道:「或是會移動的海子。」

    我皺著眉:「阿水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情形一樣,都是通過一個會移動的湖
泊來去的,在那個湖泊或海子中,有一個通道,可以通向海底去。」

    阿水神情茫然,陶啟泉沉聲道:「看來,情形正是如此。」

    我呆了片刻,不由自主搖著頭,陶啟泉說得輕鬆,事情正是如此。若果事情真是如
此的話,那簡單超乎想像之外,難怪阿水要被人當成瘋子了。

    陶啟泉有點挑戰的意味:「你不能接受?」

    我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單是接受這個故事,並無不可接受的理由,但
是說到頭,還是未曾說明白,你何以肯定那是成吉思汗墓──是那個壯婦對你說的?」

    我最後一句話,是望定了阿水說的。阿水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他道:「沒有人
對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甚麼成吉思汗墓,是陶老闆說的。」

    我立時又向陶啟泉望去,陶啟泉向阿水道:「把那幅你畫下來的戰爭圖給衛先生看
。」

    我沒有再問甚麼,阿水又找出了一幅畫來,這幅畫比較大,陶啟泉在我看畫的時候
,負責旁白:「這是那水底宏偉建築物前,廣場上那幅大牆上的浮雕,阿水曾說過,上
面的浮雕是一場戰爭,他憑記憶,把其中的一些場面畫了下來,請留意中間部份。」

    我看著那幅畫──即使阿水頗有繪畫的天分,這畫也畫得極其潦草,不過,也還可
以看出,那是一場攻城戰。在中間部份,有很奇特的畫面。

    在城池正門,有許多士兵,地上有士兵倒伏著,看來已死。城上的守軍,箭如雨下
,還有巨大的石頭向下砸去。城門緊閉,有不少攻門的巨木棄在地上,看來城門堅固,
攻不進去。

    這些都只是一幅普通的攻城圖,並不足為奇。特別的是,在離城門不遠處,有兩株
巨樹,在巨樹上,被綁了繩索之類的物事,把兩棵樹連了起來,那些繩索,由許多人向
後拉,把兩株巨樹都拉得彎了,在繩索中間,是另一株巨樹的樹幹。

    兩株巨樹相距約有十公尺,這樣一來,等於把兩株巨樹組成了一個其大無比的彈弓
,而另一株巨樹,成了巨大的「箭」。

    從巨樹被拉至彎曲的程度來看,那些拉緊繩索的人,只要一起鬆手,那直徑幾乎有
一公尺的大樹幹,必然帶著著雷霆萬鈞之力,向前射撞出去。

    那巨樹樹幹,正對準了城門。

    一看就可以知道,攻城的一方,要以這個匪夷所思,但是現成之極的方法攻城,那
一定也是極其有效有力的一掌。

    我盯著這雖然草率,但卻很傳神的畫看,好一會不出聲,在這段時間之中,我思念
電轉,想起了許多事,也紊亂得可以。

    陶啟泉道:「你看這畫,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我吸了一口氣:「毫無疑問,這是歌頌成吉思汗用兵如神的煌煌戰績的。」

    阿水大是佩服:「衛先生,你真了不起,一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我伸手在臉上扶了一下:「我有一個時期,特別對成吉思汗的戰功有興趣,看了不
少正史、野史和小說家言。我對各種傳說,尤其有興趣,甚至也相信了,成吉思汗麾下
,真有一員大將,叫金刀駙馬郭靖。」

    陶啟泉指著畫:「我問了專家,幾個專家都說出了這場攻城戰。」

    我道:「是的,這場攻城戰,很是有名──」

    那是一場有名的攻城戰,成吉思汗攻西夏的中興府,由於城池堅固,守軍又頑強,
久攻不下,成吉思汗無計可施時,看到城外有三棵大樹,並列著,相隔不遠,他靈機一
動,砍下了中間的那棵大樹,在那兩株樹上,綁上了堅韌的牛筋,再令軍中氣力大的將
士,拽牽牛筋,把大樹當作攻城的利器,果然一擊之下,把城門攻破,攻下了中興府。

    這一次戰役,也成了西夏這個神秘國度的滅亡之戰。

    (說西夏是「神秘的國度」,並不誇張,這個在中國邊陲地建立的國家,甚至有自
己的文字,但是有關它的記載卻極少,至今不過八百年左右,西夏文字已無人能識,當
時在那個國度裏,究竟發生過甚麼事,也煙沒無聞了。)

    陶啟泉又道:「這場戰役,化為浮雕,豎在那建築物之前,這是不是足以說明那建
築物是成吉思汗的陵墓?」

    我點了點了頭:「有這個可能──至少,那建築物一定是為了紀念他的功勳而設的
,若是旁人,如此僭越,早已誅滅九族了。」

    陶啟泉大是興奮,擊桌而起:「這就是成吉思汗墓,我要把它發掘出來。」

    我的思緒甚亂,望定了他,一時之間,出不了聲。

    我需要好好地把事情再想一遍。

    因為一切來自阿水的奇遇,阿水的奇遇,不但和成吉思汗陵墓有關,而且,也關連
到了許多生活在海底岩洞中的人。

    假設那些生活在暗無天日岩洞中的人,全是當年陵墓建造者的後人,或是奉命守墓
者的後人,一直在海底岩洞中生活,這件事的本身,已足夠震古爍今,駭人聽聞的了,
再加上成吉思汗墓的發掘,說它是本世紀中人類最大的大事,也不為過。

    然而,卻要有甚麼樣的力量,才能把這件事辦成功呢?

    不錯,陶啟泉可以動用的人力和財力,都極其雄厚,但當然不夠,所以才他想到要
找大亨合作。

    但,即使是陶啟泉加大亨,難道就夠了嗎?

    或許,大亨連用他的關係,可以令有關的各國政府,或有興趣參加的國家,也參加
進來,那或者可以有成功的希望──一定要把這件事,看作是全人類合作才能成功的大
事。

    陶啟泉見我一直不出聲,就問:「你在想甚麼?」

    我嘆道:「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想起。」

    陶啟泉倒樂觀:「自然得先把那個會移動的海子找出來,通道就在那個海子之中。


    我揚眉:「是海子,不是湖?」

    在那一帶的湖泊,有鹹水淡水之分,一般把淡水的叫為湖,把鹹水的叫作海子。

    阿水道:「是海子,水還極鹹。」

    我吸了一口氣,正在等尋思那一帶有多少個大大小小的不同的海子,陶啟泉已道:
「一共有五百七十一個。」

    一聽就知道,陶啟泉在來找我之前,已經做了不少功夫,由此也可知他是早已下了
決心。

    我道:「會移動的有幾個?」

    陶啟泉一字一頓:「有移動記錄的,只有三十六個,近幾年來移動過的,只有三個
。」

    我吸了一口氣,三個,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就算只是一個,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陶啟泉如數家珍:「這三個海子,一個是巴顏泊,一個是都魯泊,還有一個是鄂伊
貢泊。第三個不必考慮,因為距離太遠。」

    那兩個海子都名不見經傳,我根本沒有聽說過。陶啟泉拿出了地圖來,指給我看,
它們的面積,大約是二三十平方公里大小。

    陶啟泉指著地圖:「你看,在這兩個海子附近是烏布沙泊,巴顏泊距離烏布沙泊,
只有一百公里,若說地下有水道相通,大有可能。」

    我注視著地圖,那烏布沙泊很大,面積至少有兩千平方公里,那是一個很大的內海


    我有點想不通:「如果說,阿水生活了幾年的所在,是在烏布沙泊下面,為甚麼不
能直接從那裏下水去,而要通過其他的海子?」

    陶啟泉道:「我沒有說不可以,我只是假定阿水出入的通道,是通過會移動的小海
子進行的。」

    我又徐徐地喝了一口酒:「如果有先進的潛水設備,可以直接由烏布沙泊下水?」

    陶啟泉道:「如果我們的目的地,真是在烏布沙泊下面的話。」

    我再吸了一口氣:「你可知道,探測一個兩千平方公里的湖底,要多少財力?」

    陶啟泉居然回答:「我找人估計過了,採用先進的聲納探測攝影,平均每平方公里
的費用,約一千五百萬美元。當然,實際可能不止此數。」

    我第三次吸氣:「老兄,這就是說,單是探測,就要大約三百億美元。」

    阿花猛然咕噥了一句:「那是多少?」

    當然沒有人搭腔,陶啟泉一攤手:「這筆探測費,我可以負責籌措。」

    我道:「你說得太客氣了,我知道你一手就可以拿得出來,但是你要知道,這三百
億美金,加上至少五年時間,可能完全白費。」

    陶啟泉道:「時間是一年──特種人造衛星的熱測攝影,也可以幫助探測工作的進
行。」

    我道:「先假定了真有那宏偉的陵墓存在,但在烏布沙泊下面的可能性,也只是幾
千分之一。」

    陶啟泉道:「所以,在進行之前,還要進行大量的研究工作,在一切可能找到的資
料之中,去求證它在甚麼地方的可能性。」

    我沒出聲,因為我知道這一方面的工作,歷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過,但個個都是
白費心機。

    我想了一會:「我可以拉攏你和大亨,還有一個人,你應該找一找。」

    陶啟泉一舉手:「我知道,那人是盜墓聖手齊白。」

    我道:「是,是齊白。」

    不單是因為齊白是「盜墓高手」,而是這樣的大事,若是我不設法讓他知道,他會
發瘋自殺,甚麼都做得出來。

    這時,我已九成九相信了阿水的想法,因為像攻打中興府的成吉思汗奇計,決不可
能出自他的妄想,他是絕對想不出來的。

    陶啟泉道:「齊白這個人……如今在哪裏?」

    他只知道齊白其人,神出鬼沒,絕不是說找就可以找得到的,卻不知齊白大有奇遇
,已經和陰間使者李宣宣在一起,連他的生命形式,也有了改變。詳細的情形如何,根
本無法用人類的文字來說明。只好說他已脫離了「人」的境地,進入了「鬼」「仙」交
結的境界,要找他,更加難了。

    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對於成吉思汗的陵墓,不論他的生命形式是甚麼,他必然
仍有興趣。

    被陶啟泉這一向,想起近幾年來,我的幾個熟人,遭遇之奇,變化之大,不禁大是
感慨──原振挾醫生在無數的宇宙之中和時間的過去未來之間,不知所蹤,只在宇宙中
,雲深不知處。陳長青「上山學道」的結果,是捨卻了肉體,變成了靈魂的單獨存在,
可是非但沒有解脫,反倒更陷入了困境。齊白成了陰間使者,他和李宣宣在一起,自然
快樂,但不知和陰間眾人,是否能相處協調。

    這一切發生在熟人身上的變化,都足以令人感慨,我喝了幾口酒:「要找他不難,
而且必須找他,因為他對成吉思汗墓,早已下過功夫研究,他用的方法奇特之至——到
陰問去找『蒙古老鬼』,了解情況。」

    各人乍一聽我如此說法,訝異之至,我於是簡略地解釋了一下──有關這方面的詳
情,在我一系列有關「陰間」的敘述之中,都出現過,當然不再重複了。

    齊白的行徑,令得陶啟泉更是反感,他一拍桌子:「我們四個人合作,一定可以在
本世紀創出奇蹟,使它成為二十世紀人類的三件大事之一。」

    阿花又不明白地問:「另外兩件是甚麼?」

    陶啟泉「呵呵」大笑:「第一件,是我得到了你;第二件,是你得到了我。」

    我下禁轉過頭去,不忍卒睹,冷若水也有同感,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但是這一類話
,當事人聽來,是不會覺得肉麻的,阿花笑成一團,在陶啟泉的懷中亂拱,得意非凡。

    冷若水道:「陶先生,照我看來,阿水沒有必要再住院了。」

    我也點頭,表示同意,陶啟泉道:「那好辦,難的是,大亨和齊白──」

    雖然信息由阿水傳出,而阿水又是阿花的哥哥,但在陶啟泉這樣豪富的眼中,阿水
顯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要安置他,自然再容易不過。

    我道:「白素可以隨時和李宣宣聯絡,大亨那邊,當然由我親自出馬。」

    陶啟泉道:「太好了!太好了!人生真是奇妙,以為再也沒有甚麼可以有刺激感的
了,卻一下子有了兩件。」

    這一次,阿花居然聰明了:「一件是你得到了我,另一件就是去找那個甚麼汗的墳
墓。」

    陶啟泉大叫一聲,竟然奮力把阿花的身子舉了起來,一面打轉,一面道:「答對了
。」

    阿花更是嬌軀亂顫,媚蕩不可言,陶啟泉也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我看不下去,趕緊道:「我先告辭了。」

    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我離開的速度,並不為過。

    回到家中,白素也恰好自外而歸,我們一起進門,我已急不可待,把陶啟泉來的經
過,以及阿水的敘述,向她說了起來。

    一進書房,我就打電話給大亨,在我說了一半的時候,大亨來了電話:「真是想不
到,有何指教?」

    我直言真相:「有一個人想認識你,央我作曹丘,要請你賞臉。」

    大亨笑道:「說得那麼文雅幹嗎?是哪一位仁兄?」

    我道:「陶啟泉。」

    他靜了片刻,我忙道:「和生意無關,他想邀你合作,一起開發成吉思汗的墓。」

    大亨「呵呵」地笑了起來:「想和我合作,來掘我的祖墳?」

    我也不禁笑了起來:「那不單是你的祖墳,而且是人類文化的寶庫。而且,就算你
不答應,也可以聽到一個離奇之至的故事,不會有甚麼大損失。」

    大亨爽快:「好,請他到我這裏來。」

    我道:「我請客,請你帶女伴來。」

八、商談

    大亨道:「還有甚麼人?」

    我反間:「你還想有甚麼人?」

    大亨道:「你選有趣的,邀幾個來。」

    我想了一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會有一個絕色美女,她的身分是陰間使者;還可
能有一個人,是盜墓聖手,本來是人,現在半鬼半仙,也不知算甚麼。」

    大亨嘆了一聲:「衛斯理,你花樣之多,無以復加。」

    我道:「沒有辦法,要邀請你這樣的大人物,只有出盡八寶。」

    大亨道:「一言為定,在哪裏?」

    我提出了陳長青的大屋,大亨道:「好,我和朱槿一起來。」

    想起朱槿這個美女的特別身份,我道:「你的花樣,也真是不少。」

    大亨哈哈笑了起來,這個想像之中很困難的約會,進行起來並不困難,一下子就約
定了。

    除了李宣宣和齊白說不準之外,別人都是現成的。溫寶裕自然大是興奮,紅綾在聽
了全部故事之後,閉上眼睛,想了好一會,我和白素知道她腦部儲存的資料十分豐富(
知識豐富),所以也很在於她的判斷。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在地殼的變動之中,形成了這種特殊的地理現象,並非沒
有可能,但是在水中進行大規模的建築,除非當時已克服了黏接劑的防水問題,否則難
以想像。」

    我聽了之後,忍不住道:「請用比較通俗的語言來說。」

    紅綾道:「不論建造甚麼形式的建築物,都是一個部份一個部份建造起來的,建築
材料是磚、石、木,都需要聯結,其中只有木材料的聯結,可以利用榫頭,互相嵌鑲而
成,磚和石都需要黏接劑,古代常用的是各種泥漿,現代則一律用水泥。不論用甚麼,
都要用水來拌和,水的多少,十分重要,如果是在水中,不知道如何可以控制,所以我
才那麼說。」

    她這樣說,我自然明白,的確,如何在水中拌和泥漿呢?泥漿一到了水中,不全完
了嗎?

    白素道:「我想,那建築是全石頭建築,石頭建築,也可以利用榫頭來嵌合──埃
及的金字塔,就大量利用了這種建築方法。」

    紅綾點頭道:「那麼,在海中進行龐大的建築工程,就完全有可能,還有,那個阿
水所說的半球體,可以使人在海中活動,原理也很易明白。」

    紅綾幾乎肯定了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這一點,後來對陶啟泉說了,他也很是興奮。

    紅綾最後感嘆:「成吉思汗一生馳騁草原,怎麼也想不到死後會長埋海底。」

    溫寶裕的設想更驚人:「死了之後,身體埋在哪裏都一樣,重要的是,他的靈魂,
去了何處。」

    這個問題,自然重要之至,但看來不像是能夠有答案的,所以暫時也不必討論了。

    紅綾對於在陳長青巨宅之中,兩大豪富相會的事,顯然也很有興趣。可是她卻道:
「我有事,不能參加了。」

    近月來,紅綾和她的神鷹,作伴出入,並沒有告訴我們去幹甚麼,我們也沒有問,
一來由於她已習慣了文明生活,不會闖禍;二來也沒有甚麼人欺負得了她,讓她自由行
動也無妨。

    這時,一聽得她那樣說,我先望白素,白素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紅綾說的「
有事」是甚麼事。

    我再望向紅綾,她並不避開我的目光,只是向我嘻嘻地笑,我好幾次想問她在忙些
甚麼,但總認為不應該干涉她的行動──崇尚個人自由,是我一貫宗旨,反對父母對兒
女的行動太多限制,也是我一貫的宗旨,所以我終於忍住了口,只是道:「你一個人行
事,要小心些。」

    白素也加了一句:「若是有需要,請記得來和我們商量。」

    她在對女兒說話之間,也用了一個「請」字,紅綾忙道:「當然,當然。」

    說著,她一抬手,那鷹飛過來,停在她的肩頭,她現出自信的笑容,向外走去,在
那一剎間,我感到她是完全長大了。

    約會在明天,當天午夜,白素獨處一室,我在書房等她和李宣宣聯絡的結果。

    約莫到了凌晨二時許,白素進來,我一見她身後沒有人跟著,便訝道:「沒能聯絡
上?」

    白素道:「聯絡上了,宣宣不能來,齊白明天準時到巨宅去。」

    我疑惑了一下:「你們的聯繫方法是——」

    白素道:「我們的聯繫方法,一直是靠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這次,宣宣沒有現
身,但是我和她之間,有了溝通。」

    我「啊」地一聲:「這算不算是『他心通』呢?」

    白素道:「人和人之間,這樣的溝通方式,稱為『他心通』,但人和宣宣這類像仙
神一樣的生命形式,用腦能量溝通,不知算甚麼。」

    我大是感嘆:「仙神和仙神之間,用這種方法溝通,只怕更平常了,所謂『動念即
知』,就是這個道理。」

    停了一停,我又道:「甚麼時候人和人之間,也能普遍地這樣溝通?」

    白素很有信心:「總有這一天的──現在想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幾百年前,又可
曾想像如今的電訊溝通,萬里如對面。」

    我逸想這一天來臨時,只怕人際關係要起天翻地覆的變化,思緒不禁大是繚亂。

    第二天,我和白素,先和陶啟泉會合,再到那巨宅去。陶啟泉自然帶了阿水,也帶
了阿花,看來,他一刻也不願意和那「小妖精」離開,這美麗的小妖精,確然對男性充
滿了性的誘惑。

    阿花見到了白素,陡然呆了一呆,本來她是膩在陶啟泉懷中的,也掙了一掙,站直
了身子,很正經地叫了一聲:「衛夫人。」

    白素一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來,一面撫摸著她的頭髮,一面道:「真是一個小美
人。」

    我心中暗吃一驚,唯恐阿花發怒,因為在某種程度而言,阿花十足是個「小野人」
,哪知甚麼好歹禮儀,若是猝然之間起了衝突,倒叫陶啟泉為難了。

    可是阿花卻對白素的行動,不但不以為忤,而且很是享受,神情十足是一頭正在享
受撫摸的貓,只差沒有發出「咕咕」聲。

    她還道:「你才是個大美人。」

    剛才,陶啟泉也不免有點緊張,此際,他鬆了一口氣:「好了,互相恭維完了。」

    阿花嫣然一笑,又重投入陶啟泉的懷中,陶啟泉的神情不好意思,囁嚅道:「阿花
她……帶給我極度的快樂,雖然形象上來說……有點那個……」

    白素笑道:「豪傑配美女,自古已然。」

    一句話,說得陶啟泉心花怒放,幾乎沒有感激涕零,連連向白素稱謝。

    我事後嘲笑白素:「你也真會善頌善禱:豪傑配美女,大過分了吧,說豪富配美女
,那還差不多。」

    白素嘆了一聲:「你太拘泥了,在現實社會中,人若不是有豪傑的條件,如何會成
豪富?」

    我不服:「照你的邏輯,不如乾脆說,豪富就是豪傑算了。」

    白素一揚眉:「本當如此,現代社會的豪富,就是古代社會的豪傑。」

    我大搖其頭:「不同不同,大大不同。」

    白素抿嘴一笑:「你甚麼時候成了『包不同』包老三了?」

    我還想再說甚麼,可是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有甚麼用,所以往口不言。

    紅綾雖說不到巨宅去,可是陶啟泉一行人等來會合的時候,她也在。阿水看到了她
,怔了一怔,神情很是古怪。我心中一動,悄悄問他:「你奇遇中的那位壯婦,比她還
粗壯?」

    阿水忙道:「沒有衛小姐高,可是……還要壯,像一頭牛一樣。」

    偏巧給紅綾聽到了,她追問:「那我像甚麼?」

    阿水漲紅了臉,脫口道:「你像一頭馬。」

    紅綾哈哈一笑:「很好,沒說我像一頭豬。」

    我們一起來到那巨宅,才一下車,就看到大門外的石階上,站著三個人。一個是溫
寶裕,那是再熟不過的熟人,另一個是長身玉立,窕窈頎長的麗人,一身鮮紅,耀目生
花,艷光照人,正是朱槿。

    在朱槿身邊的,自然是大亨。大亨雖然貌不驚人,但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勢氣度


    我正尋思,該如何介紹大亨和陶啟泉,但立刻知道自己的多慮。

    他們兩人,一看到對方,立刻如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各自高舉雙手,發出叫
喊聲和笑聲,向對方走近,隨即熱烈相擁,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部,然後才分開來,互
報自己的姓名。

    這一情景,自然「惺惺相惜」之至,也不必細述了。

    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兩個人,不管在內心是否還在勾心鬥角,但只要他們表面上
和和氣氣,我這個介紹人,也就算完成了任務。

    朱槿、白素和阿花三個人站在一起,各有美處。妙的是,阿花這個小美女,在朱槿
和白素這兩個了不起的女人之前,一點也沒有自卑之感,左顧右盼,忽發妙論:「你們
兩位怎麼不去參加甚麼小姐競選?不管是甚麼小姐,冠軍是拿穩的了。」

    她說了之後,又道:「不過,最好不要一起參加,不然,誰輸了都不好。」

    她說得極其認真,白素和朱槿,聽了都笑,她們兩人,一點都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
,反倒順她的意思道:「你才該去參加甚麼小姐的選舉,穩得第一。」

    阿花嘆了一聲,沒有說甚麼,朱槿和白素,也沒有再問下去。

    阿花的身世,自然有不足為外人道之處,再問下去,就沒有意思了。幸好阿花對她
如今的現狀,滿意之至──一個人只要心中滿足,自然也就快樂,至於是甚麼樣的一個
人,根本不必深究。

    陶啟泉看到朱槿、白素和阿花居然有話可說,也十分高興,當下一行人,由溫寶裕
帶領,走進巨宅去。

    我和白素是這巨宅的常客,來慣了,自然不足為奇。而對第一次來的人,這巨宅確
然令人咋舌,陶啟泉和大亨所擁有的豪宅,何止百數,但卻也沒有可以和這所巨宅相比
的。

    溫寶裕一行,就把眾人引到了「寒光閣」之中。

    這「寒光閣」就是巨宅之中,藏劍的所在,藏有各種長短寶劍,上千種之多。

    在走進「寒光閣」的時候,我向溫寶裕笑了一下,豎了豎大拇指。溫寶裕自然知道
我為甚麼在誇獎他──大亨也搜集古董,而且集中在古兵器方面,這可能是大亨的遺傳
因子之中,始終還有著祖先窮兵黷武的影響之故。劍是百兵之道,大亨也藏有不少古劍
,只是中國的上好古劍難求,他的藏品之中,以西洋古劍為多。

    溫寶裕自然是經過了調查,所以首先選中「寒光閣」,相信大亨一見到這裏的收藏
,必然嘆為觀止,自嘆不如──人一產生了這種心理,就會謙虛和好說話得多,溫寶裕
這一心理攻勢,用得妙極。

    果然,大亨一進來,就陡然吸了一口氣。溫寶裕也真的功夫做到十足,他把幾柄寶
劍,看來不經意地隨便放置,有三兩把還半出鞘,現出了寒光閃閃的劍身,愛好者見了
,真是無法不受吸引。

    大亨在吸了一口氣之後,先是抬頭游目四顧,再取起一兩柄劍來,錚然出鞘,仔細
觀看,一面看,一面發出讚嘆之聲,看來全然著迷。

    我趁機去看朱槿,只見她鳳眼似閉非閉,俏顏似笑非笑,望定了溫寶裕。顯然絕頂
聰明的她,也一下子看透了溫寶裕的把戲。

    溫寶裕卻神情坦然──他自知不是有目的要巴結大亨,所以不必有任何慚愧之心。

    大亨看了一會,轉頭對朱槿道:「你看,這裏的收藏,比我的豐富多了。」

    朱槿道:「可不是,堪稱天下第一。」

    溫寶裕道:「不然,這裏只是中國劍,若論西洋劍、土耳其、蒙古、印度劍,乃至
日本劍,大亨的收藏,才是獨步天下,光是那一套十二柄土耳其奧斯曼皇朝帝王的佩劍
,已是稀世奇珍了。」

    大亨面有得色,但隨即又道:「可是中國劍只有少數,美中……大大不足。」

    溫寶裕慨然道:「你要是喜歡,我有這裏藏劍的全部目錄和電腦資料,可以給你一
份完整資料。」

    溫寶裕說了,笑嘻嘻地望著大亨,大亨也望向他,兩人對望了好一會。我竭力忍住
了笑──大亨這次可說是遇上對手了──溫寶裕只是送他一份目錄和資料,這豈不是令
好此道者更加心癢難熬?

    但大亨畢竟不是普通人,不會急於表示自己的興趣太濃,他淡然一笑:「十分多謝
,自從知道自己的祖上是甚麼人之後,對兵器的興趣,也就更大了。」

    溫寶裕道:「這也是因為遺傳因子的緣故,這些寶劍的收藏者,他的祖先,也曾利
用兵器,作出過一番事業,當然,比起閣下祖先的事業來,可差得遠了。」

    陳長青的上代,的確曾有過一番轟烈的事業,但自然也不能和大亨的祖先相比。

    陶啟泉也在這時適當地恭維了一句:「人類歷史上,只怕還沒有甚麼人的事業,可
以和閣下祖先的事業作比較的。」

    大亨側頭想了一想,覺得這樣的一句恭維話,居然是事實──確然在人類的歷史上
,沒有甚麼人的「事業」之大,可以和成吉思汗相提並論的,他也就從心底感到自豪。
陶啟泉又趁機道:「若是在你的手中,能把成吉思汗的墓找出來,那就更了不起了──
那是你親手締造的功績,足以名垂青史。」

    大亨徐徐吸了一口氣:「你送來的資料,我和朱槿都看過了。」

    我們都不出聲,等大亨說下去,因為接下來,他不會拖泥帶水,一定會立即表明他
的態度。

    我和大亨約定了之後,陶啟泉便把一切資料送了過去,還包括了陶啟泉的計劃在內


    大亨頓了一頓:「我和朱槿都認為阿水所遭遇的,雖然怪誕,但是事實,至少,地
殼的怪異結構之中,可以出現這樣的情形。」

    他說到這裏,目視朱槿,示意她補充。

    朱槿道:「地殼結構,極其奇特,人類對之,所知甚少。最近,歐洲的科學家,發
現在歐洲中南部的陸地下,竟然有一個地下海洋,面積比地中海還大。所以,在地底還
有些甚麼古怪的現象,難以想像。水先生的經歷,可以相信。」

    大亨接著道:「所以,合作去搜尋,原則上沒有問題。」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陶啟泉叫道:「好極!」

    大亨舉起手來:「先小人後君子,話說在前面,若是成功──」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陶啟泉盯著他,他過了一會,才道:「我不主張攤
分所得的成果,我要把陵墓搬上陸地來,在蒙古草原上,照原樣建造起來,開放給公眾
參觀,使人類歷史上一個傑出的人物的陵墓,成為最有價值的歷史博物館。」

    想不到大亨會有這一番提議,我立即喝采,陶啟泉也叫好。

    但是大亨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們面面相覷。

    大亨說來一點不像是開玩笑,他道:「這筆搬遷、重建,乃至建立博物館的一切行
動費用,我全包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甚至拍著心口,以示決心。

    陶啟泉一聽,忙道:「說是合作,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出錢出力,當然大家一起來。


    陶啟泉這時有那樣的反應,也合理得很。因為要把一座大陵墓,自海底搬上來重建
,這工程之浩繁,實在難以想像,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大亨要獨自擔當,陶啟泉
當然過意不去。

    卻不料接下來大亨一揮手:「不,我們叫作分工合作,探尋陵墓的事,全歸你負責
,我就不插手了。一個負責找,一個負責搬,這合作方案,豈不是天衣無縫?」

    聽到這裏,其餘各人還在愕然,白素先笑了起來,她只是輕笑,我卻忍不住縱聲大
笑了起來。

    溫寶裕也笑,阿花和阿水卻一臉茫然,不知道我們為甚麼要笑。

    我們笑,自然是由於大亨的這個「分工合作」方案太滑稽了。

    聽起來,他負的責任似乎比陶啟泉更重,但是要知道,陵墓不是現成放在那裏,而
是虛無飄渺,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人力和物力去把它找出來。

    這個過程,他袖手旁觀,等找到了他再來行動,這豈不是坐享其成?天下哪有如此
的如意算盤。

    陶啟泉雖然是商場老手,可是只怕也未曾遇上過這種跡近無賴的合作對手,他向我
望來,我忍往了笑聲,開門見山,向大亨道:「若是獨立就能找到陵墓,又何必來找你
合作?」

    大亨一擊掌:「是啊,非找我合作不可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可以在尋找的過程之中
,在暗地裏出一把大力。例如,大規模的尋找行動,若沒有蒙古政府的大力協助,只怕
難以進行,我就可以令蒙古政府一路對尋找行動,大開綠燈。」

    陶啟泉聽了,悶哼一聲,我道:「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在座,也不止閣下一人。」

    大亨一攤手:「這只是我的方案,還有甚麼別的方案,大可提出來討論。」

    陶啟泉道:「把陵墓自海中搬上來的提議很好,或者,也可以把海水抽乾,那麼,
不但可以使陵墓重見天日,連岩洞中的許多人,也可以重回人間──這一切,都可以在
找到陵墓之後,看何者易行,再從長計議。我的意思是,在尋找的過程之中,無論是出
錢出力,都要精誠合作。」

    他特別強調了「精誠合作」,大亨沉聲道:「我是生意人,你也是生意人,大家都
是生意人,所謂精誠與否,其基礎建立在金錢上,說清楚些,怎麼出錢法?」

    陶啟泉道:「說得好──每人先出五百億美元,成立一個基金,有了錢,自然好辦
事。」

    大亨沒有立時回答,一時之間,人人都靜了下來,即使對超級豪富來說,五百億美
元,也絕不是小數目。

    大亨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向朱槿望去:「你的意見怎麼樣?」

    朱槿嫣然一笑:「每人三百億美元,三一三十一,各人占一份。」

    陶啟泉大奇:「還有一個是誰?」

    朱槿道:「我。」

    陶啟泉陡然站了起來,我也陡然站了起來,白素一拉我衣袖,不讓我說話。

九、見你的鬼

    後來,我問白素:「你也大霸道了,怎麼知道我要說甚麼,就不讓我開口?」

    白素道:「我當然知道你想反對!」

    我道:「當然要反對,朱槿代表那股強權勢力,有它插一腳,我自然不幹!」

    白素笑:「本來就沒有你的份兒,是他們的事!」

    我不禁無言以對,確然,我太熱衷了,把事情當作是自己有份的事。

    卻說當時,陶啟泉呆了一呆之後,問道:「朱女士是代表──」

    朱槿搶著道:「不必明說。」

    陶啟泉道:「這是絕無把握可以一定成功的事,投資大有可能化為烏有!」

    朱槿道:「兩位算是富可敵國,以一國之力,自然也不在乎,只要有成功的希望,
也就值得。」

    我和陶啟泉異口同聲問:「為甚麼?」

    朱槿攤了攤手道:「我不能理解有些人的心理,他們認為這樣的大事,如果沒有他
們參加,他們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朱槿說得很是隱晦,但是我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些甚麼人。這些人自我
膨脹到「要對歷史負責」──任何人的心態,到達了這一地帶,那就很難說是正常的了
。對心態不正常的人講理,自然是陡勞無功的事。

    這些人,能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感覺,而動用幾百億美元,這也就是獨裁政權的「
可愛」之處了。

    這件事,和我不能說沒有關係,必須在開始時,就說個明白,我沉聲道:「如果是
這樣,我就全面退出。」

    我這句話,可能早在朱槿的意料之中,她一揚眉:「衛先生,你太小器了,這是純
學術性的行動,你何必如此計較。」

    我悶哼了一聲,還沒有開口,忽然有一個我熟悉的聲音,若遠若近,傳了過來,卻
又人人都可以聽得清楚,那人道:「我也不會參加,但是無主古墓,人人得而掘之,我
會單獨行動!」

    這聲音突然出現時,人人都為之愕然,不知是從何而來。只有我和白素,一聽就聽
出了那是齊白的聲音,也知道齊白正自「陰間」來,他人還不知在甚麼空間,或是空間
和空間的交接處,也不知道他用了甚麼方法,竟然可以人未至,聲先達。

    待到他的聲音傳完,眾人在錯愕之間,齊白突然在阿花的面前出現,向她扮了一個
鬼臉,嚇得阿花尖叫連連,向陶啟泉的懷中,躲之不迭。

    白素笑道:「齊白,你越來越無聊了,看,把我們的小美人嚇得這樣子!」

    齊白嘻嘻笑:「給我們的陶大豪富一個保護小美人的機會,有何不可?」

    我在一聽到齊白的聲音之際,心中已盤算著如何介紹他這個人,這時,我已有了說
辭,我道:「各位,這位齊白先生,是天下第一盜墓聖手,本來是人,現在人不人,鬼
不鬼,神不神,不知算甚麼!」

    各人聽了這樣的介紹辭,又曾親眼見他突然現身的怪異,自然更是目定口呆。

    朱槿微笑:「齊白先生還是有關部門要通緝的第一號要犯!」

    齊白向朱槿瞪了一眼:「若是為了盜墓罪通緝我,比我該抓起來的人,至少有一百
萬,而先要定罪的是一大批當官的,對古墓保護不力,法令不行,勾結盜賣,破壞文物
,人人都該判個無期徒刑!」

    齊白一口氣說來,神情激動無比。

    朱槿長嘆一聲:「若是有甚麼代表之類,能提出你這番言論來就好了!」

    齊白竟至於口出惡言:「屁,甚麼代表,哪有一個是真能按己意開口的人!」

    我沉聲道:「別說這些無謂的話了,我和齊白都表明了立場!」

    朱槿道:「我奉命一定要完成任務。」

    大亨道:「我不會為了祖先的一座陵墓,而違逆美人的心意。」

    溫寶裕鼓掌道:「好啊,吹了!」

    陶啟泉怒然:「這算甚麼,好好地談判,來個節外生枝,未免太掃興了!」

    在這其間,齊白向我連施眼色,我微微點頭,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我向陶啟泉道:「算了,合作不成,我們可以獨力進行。」

    陶啟泉雖然氣憤,但也顧及到獨力難成,所以聽了我的話之後,略有猶豫。我知道
,齊白向我示意,他很有把握,必有道理。

    所以我又道:「獨力進行,雖然吃力點,但不必受他人制肘,而且獨享成果。你的
初步估計,放在真正的專家手中,可以大幅改變,放心好了!」

    陶啟泉望向我,我又向他堅決地點了點頭。

    陶啟泉站了起來:「好吧,買賣不成仁義在,合作雖然不成,總算結識了一位大人
物。」

    大亨和朱槿,一看到事情發展成這樣,臉色很難看,朱槿道:「合作不成,那等於
是分頭行事了。」

    大亨也道:「那我必然協助朱槿來進行。」

    我一攤手:「不要緊,已經提供給你的那些資料,就算是祝對方成功的禮物好了。


    大亨的臉色一陰,向阿水望了一眼。白素細心,觀察到了這一情形,就笑道:「阿
水先生所說的一切,全在資料之中,他的所有經歷,已全部提供,並無保留,這一點,
必須聲明!」

    我心中一凜,也道:「所以,阿水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已經完成了。」

    我們說的時候,目光都直視著大亨和朱槿,且相當凌厲。這兩人都假裝聽不懂,一
副若無其事的神態,當然,他們已知道我們在說甚麼──不要打阿水的主意了。

    大亨已站了起來:「真是遺憾,第一次就合作不成!」

    陶啟泉打了一個哈哈,先發制人:「只盼以後在大家分頭行事時,不要互相阻礙就
好了!」

    大亨和朱槿,竟然不說「當然不會」,只是各自「哼」了一聲,分明表示了非友即
敵的態度。

    齊白在這時,仰天大笑了三聲:「論到發掘古墓,要是有人能勝過了我,我齊白就
做鬼去!」

    齊白的這個誓言,罰得大是古怪。大亨的神情,雖然大是不善,可是一時之間,也
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只是瞪大著眼,望著齊白。

    齊白又補充了一句,聽來更怪:「或者,罰我做不成鬼!」

    大亨一拍掌,大聲道:「好,無論如何,很高興認識各位──」

    他說到這裏,轉頭向朱槿道:「我看,你該去勸勸你們那邊的人,不要和這裏的人
競爭,勝負結果很明顯,這裏的……甚至有的不是人,具有鬼神的身分,人再能幹,如
何爭得贏。」

    大亨這一番話,說得極其認真,朱槿聽了,居然也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我一定盡
力辦好。」

    事情在突然之間,又有了這樣的變化,倒也頗出乎意料之外,齊白首先大是高興: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事成之後,算是你有份。」

    大亨笑了起來:「對我來說,祖墳被人發掘,並不是甚麼光彩的事,若是沒有實利
,只掛個名兒,那就不要也罷!」

    齊白不是很了解大亨的遺傳來歷,是以一時之間,神情古怪,大聲反問道:「祖墳
?」

    我把大亨的來歷,簡略扼要地說了一遍,自然也不免提到了那人樹合一的兩個樹中
人。齊白一面聽,一面神情古怪之至,甚至於面肉抽搐。

    我看到這種情形,大是奇怪,等我說完,齊白向朱槿疾聲問:「那一男一女兩個樹
中人呢?」

    朱槿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一下子看出,其中必有極重要的關鍵在,所以她並不立
即回答。

    齊白怕是和陰間中的靈魂打交道久了,所以忘了人是如何難對付,他竟然又十分焦
急地追問了一句:「那一男一女兩個人呢?」

    朱槿微微一笑:「這是國家絕頂機密,請恕我無可奉告,齊白先生。」

    齊白一聽,更是著急,我早已看出,他越是著急,朱槿越是不肯說,所以我重重推
了他一下,道:「我看你,還是和朱女士商量一下,看她需要甚麼代價,才能化國家絕
頂機密為普遍資料。」

    朱槿一聽,「哈哈」笑了起來,竟然直認不諱:「衛先生真是解人。」

    齊白氣得雙眼翻白:「唉,你說,要甚麼條件?」

    朱槿卻還在拿腔:「那得先探探行情,這兩個人能起甚麼作用。」

    齊白說得斬釘截鐵:「這,不能告訴你!」

    朱槿一笑:「那就只好漫天開價了!」

    齊白道:「我也可以落地還錢,你說來聽聽。」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顯然事前始料未及,所以機靈如朱槿,一時之間,竟也不知
如何開價才好。

    她在猶豫間,大亨已然道:「這價好開,就照先前所說,朱女士他們,佔三分之一
的權利,可是不再盡任何義務!」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亨的這個代價,自然開得極高,我們不知道齊白的目的何
在,所以一時之間,都不表示意見。

    陶啟泉卻悶哼一聲,顯然表示這代價太高了。

    齊白卻道:「可以,只要你把那一男一女交給我,就讓你佔三分之一!」

    一時之間,人人都吸了一口氣,陶啟泉咳了幾聲,我向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靜
觀事態發展。

    朱槿像是也想不到齊白答應得如此爽快,她道:「好,我儘快和上頭商量,一有結
果,就答覆你。」

    陶啟泉忍不住問:「所謂『佔三分之一』,是甚麼意思?」

    朱槿悠然道:「就是我們甚麼也不幹,坐享其成,坐享部分是一切的三分之一。」

    陶啟泉面有怒容,一提氣,想要開口,齊白已搶著道:「對,就這樣!」

    陶啟泉忍無可忍,大喝一聲:「不是這樣!從現在起,這件事我獨立進行,不要任
何人合作,也不會讓任何人分享成果!」

    他這樣說的時候,怒容滿面,自有威嚴。阿花先是退開了一步,顯然未曾見過他如
此疾言厲色,但隨即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我看在眼裏,心想,這小美人能得到這
樣的愛寵,倒也並非事出無因。

    陶啟泉一發怒,一時之間,氣氛僵硬之至,齊白望了陶啟泉半晌,沉聲道:「你不
可能獨立完成這事的。」

    陶啟泉仍怒:「那是我的事!」

    齊白又道:「你別以為你已掌握的不少資料,那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掌握的資料比
你更多,可是也毫無頭緒,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接下來,齊白和陶啟泉兩人針鋒相對的對話,聽來頗是駭人聽聞。

    陶啟泉一聲冷笑,指著齊白,神態和語氣都不是很客氣:「你的資料比我更多?嘿
嘿,我有人親眼見過,並且在那裏生活了三年多。」

    齊白一回眼,伸手拍開了陶啟泉指住他的手指:「那又怎樣?我有親手建造那陵墓
的鬼,總比你那人親眼見過,更有用吧?」

    齊白的話,聽來怪誕莫多,陶啟泉可能不會明白。但我和齊白都曾設想過找一個「
蒙古老鬼」,了解成吉思汗墓的情形。

    從齊白這時的話聽來,好像他在陰間的這些日子,在這方面有了些結果。

    我正在思索間,陶啟泉在怒火頭上,也沒有心思去細想齊白的話,就罵道:「見你
的鬼。」

    齊白一揚眉:「不錯,正是見我的鬼,我無時無刻不見鬼,這也正是我的本錢。」

    陶啟泉顯然把他當成了瘋子,不準備再和他說甚麼,轉而向我道:「衛斯理,只要
你我合作,這件事就可以完成了,何必勞師動眾?」

    他這話是說和大亨合作也是多餘的了,大亨反應極快,「哈哈」一笑:「告辭了!


    可是朱槿卻道:「等一等,我們和齊白先生之間,還有事要商量。」

    陶啟泉恃著和溫寶裕熟,竟然代溫寶裕下起逐客令來:「你們有事,請便吧!」

    這時,我不禁感到為難之至。齊白和大亨都是我請來的,陶啟泉如今這種態度,就
算他們不怪我,我也覺得說不過去。

    我咳了一聲,正想說話,白素卻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出聲。

    齊白望著陶啟泉,一字一頓:「沒有我,你決不能成事!」

    陶啟泉也一字一頓:「這世上,我最不信是誰沒有誰就不行!」

    齊白冷笑一聲,不再理會陶啟泉,轉而對我道:「衛斯理,你何必和這種沒見識的
人在一起浪費時間,我把我的發現告訴你,我們一起來研究。」

    陶啟泉更怒:「你這個有見識的人,只不過在『研究』的階段,我倒已經可以有實
際行動了,雖然我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

    齊白揚著頭不理,一點也沒有收回他的話之意。大亨和朱槿,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
神情,望望這個,看看那個,坐山觀虎鬥。

    我想開口,白素已然道:「這樣的一件大事,我看,三方面合作尚且未必可以成事
,若是爭吵起來,大家各幹各的,那就只有讓成吉思汗再在海底多躺幾百年。」

    各人一向都十分佩服白素,她一開口,大家都不出聲,但不出聲,並不表示都願意
合作。

    陶啟泉先道:「衛夫人,第一手資料是從我這裏來的,整件事,我就應該有主決權
。」

    齊白一聲冷笑:「你的那個所謂『第一手資料』,比起我已掌握了的資料來,只能
算是小兒科。」

    陶啟泉指著阿水:「他曾去過那海底,見過陵墓,這還算是小兒科?」

    齊白道:「啊,去過,見過,真了不起,不是小兒科,是大兒科。請問去過見過的
這位先生,陵墓在哪裏?」

    阿水到這時,才有機會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齊白仰天怪笑:「大兒科,簡直是巨人科!」

    陶啟泉道:「根據他的經歷、我們可以判斷出陵墓所在的地點。」

    齊白道:「根據判斷去行動?若判斷錯了,行動沒有結果,你還有能力再進行第二
次行動嗎?」

    齊白此言一出,各人都靜了下來,因為齊白說話時的態度雖然差,但是這話卻是重
要之至。

    我們曾判斷,那陵墓有可能是在其中的一個海子之下,當然認定了這個海子進行工
作。但如果判斷錯了(可能性極大),那麼,一千億美元和大量人力,也就化為泡影了


    就算陶啟泉的財力再雄厚,能再有一次嗎?

    而且,再一次又失敗了呢?

    這是在行動之前,必須慎重考慮的事。

    陶啟泉靜了片刻,反問:「難道你已經知道了確實的所在?」

    齊白的態度更惡劣,雙眼翻白:「為甚麼要告訴你?開門見山,看在衛斯理夫婦臉
上,你參加,算你一份,不參加,請便!」

    陶啟泉呆住了,出聲不得,只怕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受到過這樣的對待。

    我實在為難,就向溫寶裕瞪了一眼──這小子平日能說會道,偏在這時候,他一聲
不出。溫寶裕知道我的意思,他就開始發作,一瞪眼就罵齊白:「你是不是在陰間久了
,所以沾了鬼氣,沒有人味了。」

    這話,聽來很重,罵得頗兇,但我不禁佩服溫寶裕的機智──他和齊白熟,罵齊白
幾句,沒有問題。但他在話中,卻明顯地點出了齊白特殊的、古怪的、人所難及的身分
,他自陰間來。

    單憑他這個身分,人間的任何人,就難以和他匹敵了。

    果然,溫寶裕此言一出,齊白仍然是一派目中無人的樣子,並不出聲,陶啟泉的神
色略變,大亨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

    眾人之中,表情最有趣的是阿花,她睜大了眼,望定了齊白,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那種自然流露的神情,掩過了她在風塵之中,顛倒眾生的艷光,現出了一派天真來。

    溫寶裕繼續道:「你也不想想,不是陶先生找到了阿水,又有意去開發,這件事怎
能開頭?」

    齊白怪叫了起來:「你這小鬼又不是不知道,我和衛斯理早就著手研究過一切資料
──人間找不到的資料,我們甚至到陰間去找,他那些資料,算得了甚麼!」

    溫寶裕的話,自然是要引齊白把我們其實早已在著手進行的事實抖出來,齊白一面
說,一面指著我,我道:「是,久已在進行,但是陶翁提供的資料,都極其有用,所以
,我們應該合作。」

    陶啟泉吁了一口氣,趁機下台:「既然如此,我聽衛斯理的安排就是。」

    齊白哼了一聲:「他的資料,沒有多大用處──」

    他說了這一句之後,突然轉向朱槿:「請安排那一男一女儘快和我見面。」

    朱槿眼珠轉動:「要他們出來,很是困難,但齊先生若是肯進去──」

    不等她說完,我就疾聲道:「且慢,那一男一女,如今情形如何?已經完全脫離了
樹木的遺傳,還陽變了人麼?」

    這一問,令朱槿的臉色微微一變,雖然她立時以一個動人的笑容一掩飾,但是我也
可以知道其中大有文章。

    我立時道:「既然合作,就必須坦誠相對。」

    齊白也道:「怎麼一回事?可是那兩個人出了甚麼問題?」

    各位讀者,他們現在在討論的那一男一女,首先出現在《還陽》這個故事之中,後
來,又在《遺傳》這個故事中成為主題人物。在《遺傳》結束時,那一男一女是交由勒
曼醫院處置的,勒曼醫院用大亨的遺傳因子,去改變那一男一女的生命形式,使他們成
為以人為主,樹木為副的異類人。

    自大亨離開勒曼醫院之後,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只是在勒曼醫院的那個外星人,
曾傳言「一切進行順利,一年之後,他們的生命改變形式就可以完成」,事情應該和朱
槿方面,已沒有關係的了。一開始,齊白和朱槿「交易」提出條件時,朱槿一副「擁有
」那一男一女的樣子,卻又是何解?

    我不明其中究竟,曾好幾次要提出來,但是卻被齊白使眼色打斷,這時,我再也忍
不住,道:「齊白,如果你要和那一男一女會面,應該找勒曼醫院,那個外星人欠我一
份情,應該沒有問題!」

十、知道秘密的人

    齊白卻瞪了我一眼:「就只你聰明,這還用你教?」

    我不禁有氣,齊白竟這樣對我說話,未免大可惡了,可是我還沒有開口,朱槿已先
笑了起來:「看起來,衛先生的消息不是很靈通,並不知道事情後來的變化。」

    我怔了一怔,霎時之間,我知道自己有許多事被蒙在鼓裏了。

    或許,這些事根本和我無關,所以沒有人告訴我,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心
中難免不快。我先向齊白望去,齊白現出很是訝異的神情,好像他絕不能理解會有這種
情形。

    我知道他自從「人不人鬼不鬼」之後,神通廣大,有許多事,他憑藉腦能量的活動
,就可以知道,和我這個平常人不同。

    (其實,平常人要他人告知,或是接觸到了資料,才能知道一些事,也是腦能量活
動的結果,只不過和齊白或某些外星人的方式不同而已。)

    所以齊白可以知道我所不和道的事。

    我忍住了不快,冷冷地道:「確然不靈通之至,竟不知道又有了變化,看來勒曼醫
院的那個外星人,也渾得可以,他也沒有告訴我甚麼!」

    大亨笑道:「倒不能怪那個外星人,是我出了些小主意,他非答應不可!」

    我大奇──大亨雖然神通廣大,莫非財真的可以通「神」,連外星人也會受他所制


    大亨又道:「事情是這樣的,在勒曼醫院的那一男一女,由朱槿帶來,她同時也帶
來了一個要求。」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我耐著性子聽下去。

    大亨向朱槿作了一個手勢,朱槿接了下去:「由於有不少領導人,曾見過那一男一
女『木頭人』,所以知道了他們能還陽復生,都希望能和他們有進一步的交往認知。」

    我冷笑道:「為了甚麼?好向他們求教長生之道?就算能,做上千多年的木頭人,
只怕也沒有甚麼趣味。」

    朱槿道:「我不知道,大人物自有他們自己的想法,交侍下來要我執行,我哪有資
格去問為甚麼。」

    我道:「這任務不易完成,外星人怎肯讓他們的傑作外流。」

    朱槿道:「所以,大亨就幫了我的忙!」

    我仍然不明白大亨能出甚麼力,大亨笑道:「簡單之至,他們要我在心甘情願的狀
況之下,提供遺傳因子給他們,我就說,如果他們不答應,我就不情願,他們即使取到
了遺傳因子,也沒有用處,他們自然答應了。」

    我沉聲問:「他們答應了甚麼?」

    朱槿道:「他們答應,那一男一女還陽之後,借給我們三年,和領導人相交,所以
,他們如今正處在深宮,向老先生們傳授特殊的養生之道。」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這件事還有如此的變化,真是始料不及,沒有人告訴我,也不
足為怪,因為事情確實與我無關。

    我的語氣仍然很冷:「還有一個用處,就是你可以利用他們來做買賣──原來他們
生性如此善良,可以任由他人擺布。」

    朱槿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一副高深和神秘莫測的模樣。我討厭朱槿和她的同類,
倒也不是全無理由的,一和特權統治和點關係,人就會變得鬼頭鬼腦,藉此來表示他高
人一等,是屬於知道秘密的特權階層,嘴臉便也就很不雅觀了。

    齊白在這時,向我頻使眼色,示意我不要插手,由他來處理。

    我道:「很好,本來是談合作的,現在談出個三分天下來了!」

    齊白傲然道:「不論多少分,真命天子,始終只有一個。」

    陶啟泉拍案而起,大聲道:「我真是見識過了,算了,我放棄了,我獲得的資料,
既已公開,自然也不想收回,各位,後會有期!」

    找人合作,結果出現了如此的局面,自然令人灰心,陶啟泉毅然退出,不失為明智
之舉,因為至今為止,他一點損失也沒有。

    齊白卻仍不領情,冷冷地道:「你的資料,其實一點用處也沒有!」

    陶啟泉怒極反笑:「是!是!你有建造過陵墓的鬼,當然已經知道確切的所在了!


    齊白道:「當年挑選最忠誠的官兵去建造陵墓,每一個人都蒙上了眼,經過好幾十
天才到目的地,誰能知道是甚麼所在。」

    我的思緒大是紊亂,因為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難以想像。那麼宏偉的陵墓,是如
何在水底建造起來的,那比金字塔是如何建造,更難想像。

    我說了一句公道話:「阿水提供的資料,也不能說沒有用,至少證明了確有其陵,
而且是在海底。」

    齊白明顯地在敷衍:「是!是!」

    陶啟泉不準備再逗留,已由溫寶裕陪著離去,阿花自始至終,黏在陶啟泉的身旁,
阿水口中喃喃,也跟著走了出去。

    齊白又及不可待地問朱槿:「你何時安排我去見那一男一女?」

    我怒道:「你何必要她安排?你已有突破空間的能力,瞬息萬里,動念即至,自己
去好了。」

    齊白道:「我自己去容易,可是要和你一起去,你卻沒有這個能力。」

    我大奇,事情竟又有了突變!

    我道:「我才不會去!」

    齊白卻道:「你非去不可。」

    我望定了他──他和我相識已久,不會不知我的脾氣,最恨受強迫,可是他仍然這
樣說,自然非給我一個我可以接受的解釋不可。

    齊白嘆了一聲:「衛斯理,我們相識以來,我聽你的話,做過許多事,你就聽我的
話一次,有何不可?」

    他雖然軟言相求,但我仍不為所動:「齊白,你最好想想清楚,我從來也不曾強迫
你做過任何事!」

    齊白欲語又止,白素突然道:「不急在一時,有話慢慢說。」

    朱槿人極機靈,她嫣然一笑:「或許有我們在,有點不方便,我們告退,你們慢慢
商量!」

    她說著,挽著大亨走了出去,溫寶裕才送了陶啟泉回來,見這等情形,忙又送他們
出去。

    等到溫寶裕回來,齊白吁了一口氣:「好了,這下全是自己人了,說話就容易得多
。」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在陰間呆久了,真的沾了幾分鬼氣。」

    齊白道:「錯,我早已是鬼不是人,又豈止『幾分』鬼氣而已。」

    白素笑道,「人也好鬼也好,既然全是自己人──」

    她說到這裏,突然頓了一頓──剛才齊白自認是鬼,這「自己人」三字,便大有語
病了。我們又不是鬼,所以,也不能說成「自己鬼」,她就說不下去了。

    齊白道:「總之,我們久共患難,說話容易。」

    白素道:「是,齊白,要請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們說個清楚,有太多的事,
我們被蒙在鼓裏,一點也不知情!」

    齊白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從頭說起!」

    我、白素和溫寶裕齊聲道:「從頭說起!」

    齊白吸了一口氣:「我和宣宣在一起,陰間歲月,不啻神仙,但即使是神仙,也會
起凡思,我有兩大願望,其一已實現,另一個,卻仍然魂牽夢繫。」

    我笑道:「你的願望,無非是發掘古墓,你所謂已實現的一個,莫非是指秦始皇墓
?」

    齊白點了點頭,我嗤之以鼻:「你根本連秦始皇墓的入口處都找不到,這就算實現
願望了?」

    齊白一揚眉:「我用古法,在秦始皇墓中,得了異寶,並且運用異寶,和那『十二
金人』有了溝通,這已夠了──我的是願望,並不是奢望。」

    我點了點頭,確然,齊白在秦始皇墓上所下的功夫,已是無人能及了。

    齊白又道:「另一個願望,就是要找到成吉思汗墓,並且,至少也要有如同秦始皇
墓一樣的成績。」

    我道:「你這願望,由來已久,而且,也曾做了不少研究工作。」

    齊白道:「是,只是和其他所有研究者一樣,不論下了多少功夫,都屬白費心機。
直到你提出了在陰間找『蒙古老鬼』的方法,才算是有了突破──在這之前,幾乎要疑
心世上根本沒有此墓了!」

    循「蒙古老鬼」的線索去找成吉思汗墓,這倒是我的發明,齊白上次還說沒有成績
,如今自然已有所穫了。

    他興奮起來,伸出了兩隻手指:「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找到了兩個──當年參加建
造、策劃的,至少有五六萬人,但是鬼魂四散,能找到兩個,已經算是不容易了,這兩
個在生時,都是低級軍官,是百夫長,他們都曾參加營造陵墓──」

    接著,齊白就把那兩個蒙古百夫長,生前參加營造陵墓的經歷,詳細說了出來。

    一個有好幾萬人參與的工程,單靠兩個低層營造者的敘述,自然只是一鱗半爪,難
窺全貌,不太詳細,沒有全部複述的必要。

    其中,只有幾點很重要,必須說得明白。

    兩個百夫長,一個參加的只是運輸工作,單是運輸工作,也分十幾路,他參加西路
,專運石塊。照他所述,巨大的花崗石塊,均採自今高加索山區一帶,然後東運。所有
參與運輸的人,一律蒙眼──有些人表示忠誠,甚至把自己雙目弄瞎,以示決心。

    據這位百夫長說,每一程來回,需時一百二十天左右,蒙眼的日子為三十天,即在
距離目的地三十天路程起,就要蒙眼,所以根本不知道目的地何在,他也根本未曾起過
絲毫偷窺之念,因為他一片忠誠之心,不允許他這麼做。

    他只知道,石料有二十八種規格,一絲不能苟,上萬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石匠,日以
繼夜趕工,每塊石料都有凹槽,可以嚴絲合縫,鑲嵌在一起。

    另一個百夫長,則參加了海上作業。這個百夫長的敘述,有意思得多。

    據他所述,參加工程的人,只知道是在一個「海子」上作業,在海面上紮起極大的
木筏,把石料一塊一塊的沉到水中去。在水中作業的,是另一批人,那批人輪流下水,
至於在水下作些甚麼,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下水的人,都頂著一個圓球下去,每隔
一些時,就冒上水來,換上別人。

    下水作業的人,千挑萬選,全是身體最精壯的青年,被視為英雄,而且待遇極好。
每當大軍征服了甚麼地方,總有大量美女和財寶運來,任由他們選擇。使別的官兵眼紅
的是,一定要在水中作業的官兵,選擇完畢之後,才輪到犒賞他們,所以,人人都爭著
要到水底作業去,他也努力過,可惜沒有成功。

    當齊白說到這裏時,溫寶裕說了一句:「要是能找到一個老鬼,當年是參與水中作
業的,那就好了。」

    齊白搖頭:「也沒有用處,因為水中作業的人,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個海子之中作業
。」

    我吸了一口氣:「不論是參加了哪一項工程,這些官兵最後的命運,都是被殺戮滅
口了!」

    齊白道:「是,但多少和世人想像的有些不同,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是自願一死以
效忠的。」

    我們都沉靜了一會,人類行為之中,「效忠」竟可以達到這種程度,真不知該如何
評說才好。

    我感嘆道:「數萬官兵的鬼魂,都不知散落何處了,竟然只找到兩個!」

    白素道:「就算找到了兩百個、兩千個,也一樣沒有用處。」

    齊白點頭:「衛夫人的意見和我一樣──那麼偉大的工程,一定有一個組織在策劃
進行,指揮運作,這個組織,一定有一個核心領導。」

    他說到這裏,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這麼龐大的工程,要動用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指揮部的組織,也一定規模頗大。而
在總指揮部之中,知道核心機密的,也絕不止一個人。

    算它有三五人知道總的機密,這三五人所知的機密,也當然仍在他們鬼魂的記憶之
中。

    也就是說,若是能和這三五個鬼魂之一接觸,那麼,就可以知道陵墓所在的確實地
點,不必在眾多的海子中去探索了。

    對於發掘陵墓來說,這當然是一大突破,而且,可以節省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我一面想,一面已急不及待地問:「你有可能找到當年核心人物的鬼魂嗎?」

    齊白卻又搖了搖頭──這一來,不禁令人莫測高深,我以為我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瞪著他,他壓低了聲音:「當年的核心人物,主持了這樣的一件大事,一定有一
種方法把秘密留下來,不會就此由它淹沒的。」

    我有點不明白:「請你說具體一些。」

    齊白吸了一口氣:「我的意思是,秘密必然會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法,在最親近的
人之間傳下去。」

    我皺眉:「何必兜圈子,就設法去找當初核心人物的鬼魂好了。」

    齊白道:「鬼魂億萬,不但飄忽無蹤,而且,存在於各個不同的空間之中,要找特
定的一個,比甚麼都困難,不如另外設法!」

    我仍然不明他何所指,齊白又道:「這種穩秘,有資格參與的人,必然是子孫,不
可能是外人。」

    我同意他的分析:「讓子孫知道先人陵墓之所在,也很合情理。」

    齊白吸了一口氣:「成吉思汗的子孫繁多,若是人人都有權知道,那不必多久,秘
密也就不成為秘密了!」

    我點頭:「所以,一定有一個特定的傳授方式,我猜是……」

    我說到這裏,心中有了一個主意,但是我且不說。我知道齊白也必然有了想法,所
以我也不問他,只是向溫寶裕望去。

    溫寶裕知道我是在考他,他略一想:「我猜是,皇位傳給誰,這秘密也就傳給誰。


    我一擊掌:「正是!」

    齊白極興奮:「這也正是我所想的。」

    溫寶裕雙手一攤:「元朝的皇帝,早已沒有了,你找誰去?」

    齊白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卻不言語。

    溫寶裕一怔,叫道:「難道大亨的遺傳日子之中,竟也包含了這個秘密?」

    我心中一亮:「大亨不會知道這個秘密,但有一個人,有可能知道!」

    我這樣說的時候,白素點了點頭,溫寶裕大奇:「這個人是誰?」

    齊白一字一頓:「那一男一女樹中人的男子!」

    我和白素,早已知道齊白有這樣的答案,溫寶裕雖然一聽之下,大是訝異,但是隨
即略有所悟:「這個男子,會有不屬於他的記憶?」

    溫寶裕這樣問,證明他已經了解到齊白的意思。

    齊白的意思是,成吉思汗陵墓的秘密,必然世代相傳,只由一個人或極少數人知道
,這一個知道秘密的人,最可能是皇位的繼承者,是下一任的皇帝。也就是說,這個絕
頂秘密,只有蒙古皇帝才知道。

    這個假設可以成立。那麼,根據這個假設,皇帝之一學兒隻斤貴由,一定知道這個
秘密。

    那個男子是外星人取了貴由的細胞繁殖而成的,他和貴由這個蒙古皇帝之間的關係
,十分複雜微妙,他不是貴由的兒子,因為他的衍生,並非通過貴由的生殖功能而產生
的。

    他也不是貴由的複製人,因為他的產生,以貴由的生殖細胞為陽,以一株大樹的細
胞為陰,是人樹的陰陽結合而產生的。

    他勉強可以說是貴由的化身,但那也只是一半化身,他的另一半是樹木。

    但不論如何,他必然承受著貴由的遺傳因子──人的生殖細胞,雖然小到要用顯微
鏡才看得到,但是卻攜帶著人的全部遺傳因子,這已是確知的事實。

    所以,那男子體內的遺傳因子,是從貴由而來的。

    不過,單憑這一點,就能使他有貴由的記憶嗎?

    溫寶裕問的這個問題,很切中要害。

    我也立即道:「是啊,兒子有父親的遺傳因子,但是沒聽說兒子有父親的記憶!」

    齊白沉聲道:「那男子不是貴由的兒子!」

    那男子和他生命來源的一半之間的關係,我已分析過了,所以齊白的話我同意。

    溫寶裕補了一句:「不是兒子,反倒會有記憶!」

    齊白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事情很複雜,我也沒有說一定會有,只是可能有!」

    我問:「可能有的根據是甚麼?」

    齊白作了一個手勢,表示那是他的設想:「當年,外星人用了貴由皇帝和海迷失皇
后的生殖細胞來繁殖新品種的人,可以肯定的是,細胞中必然有著皇帝和皇后的遺傳因
子,當和樹木結合之後,新種人產生,不論其過程是多麼曲折離奇,波折橫生,但到了
最後,仍然要依靠加強遺傳因子的刺激,才能使他們真正成為有思想的人。由此可以推
斷,遺傳因子在他們身上所起的作用,遠比一般正常人來得強烈。」

    我們都同意他的這個推斷,不過我還是道:「由你的這個推斷,似乎並不能達到他
們擁有皇帝和皇后記憶這個結論。」

    齊白對我的責問,居然表示同意,他點頭:「可是,同樣地,也不能否定有這個可
能。」

    我呆了一呆,確然,從科學的觀點來說,事情在未能有確實的否定之前,也就不能
否定沒有存在的可能性。

    但是,這也未免太虛無飄渺了,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表示那太不可靠。

    齊白又道:「我和他們的製造者,那外星人,有過接觸!」

    我一聽之下,不禁直跳了起來,大聲道:「那你何不早說?」

    齊白叫起屈來:「是你們同意,我從頭說起的!」

    我連連揮手,催促他說下去。齊白道:「接觸的結果是,那外星人當初的目的,不
僅是製造一個新種的人,而且是要這個新種的人,有高級生物的思想系統,要使產生的
新種人,是優秀的高級生物!」

    我回想起曾見過的「新種人」,確然具備了這樣的條件。我點了點頭:「是不是他
們在遺傳方面,做了甚麼手腳?」

    齊白十分高興:「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們人類──」

    他說了半句,想起他自己其實已不能算是「人類」了,所以頓了一頓,改口道:「
人類對於細胞中的遺傳因子存在的情形,所知太少,人類對於記憶,也所知太少,人類
甚至不知道記憶存在於人體的哪一個組織之中,人類的無知──」

十一、開海眼

    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大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再數落人類的不是了,別
忘了,你不久之前,也還是人,而且,是一個真正的人!」

    齊白一翻眼:「我只是討論事實,並不是和你作甚麼意氣之爭。」

    我道:「好,那麼你說,人類的記憶,存在於人體的甚麼組織之中?」

    齊白沉聲道:「分成兩部分──具體的記憶,存在於具體的身體組織的每一個細胞
之中,總的記憶,則存在於腦細胞。全部記憶,都能通過生殖細胞遺傳因子的儲存而保
留!」

    我睜大了眼睛,對齊白的這番話,一時之間,有點難以明白。

    齊白道:「說具體一些,人體的每一部分細胞,都有它們不同的記憶,指甲細胞記
得自己的身份和功能,長出指甲來,頭髮細胞也一樣,所以,不會在該長頭髮的地方長
指甲,也不會在長指甲的地方長頭髮。」

    我道:「這我明白,可是我仍然不知道,何以這樹中男子,會有貴由皇帝的記憶?


    齊白自顧自說下去:「除了腦細胞之外,生殖細胞也有全體的記憶,而且所負的責
任更大,因為生殖細胞要衍生出一個新的生命來,這個新生命,必須有著上一代的遺傳
因子,所以,生殖細胞的記憶力十分強烈。」

    齊白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不等我重複說我仍然不明白,他說道:「外星人用生殖
細胞製造新生命時,強調了這一點,特別保護了遺傳因子中的記憶不被干擾,所以,他
也認為那樹中男子,很有可能遺傳了貴由皇帝的記憶,就算不是全部,也有局部──情
形和有少數人懷有前生的記憶相類似,當然不盡相同。」

    齊白總算解釋明白了,我再提出問題:「是他已有了記憶,還是要通過甚麼方法,
例如催眠之類,使他回復記憶?」

    齊白道:「我不知道,這要見了他方知。」

    我站起來,走了幾步:「然而,又何以非我去不可?」

    齊白嗔道:「你忘了你和那一男一女的關係了?他們能夠還陽,你出了不少力,起
了極大的作用,他們見了你,感恩圖報,自然肯傾力合作!」

    我搖頭:「感恩圖報這種行為,並不屬於人性範圍之內,你只怕太奢望了!」

    齊白應聲道:「人性習慣忘恩負義,不習慣感恩日報,可是植物不然,你別忘了,
那男子一半是樹,植物最回報對它好的人,你勤於淋水施肥照拂,植物必然蓬勃生長以
報,決不負恩!」

    我呆了半晌──齊白的話,確然令人感慨良多。確然,植物是知恩圖報的,調理過
植物的人都知道,若是把一株瀕於枯萎的植物救過來,這植物一定會茂盛的生長來回報


    植物不但有感覺,而且感覺還極其強烈,只不過植物的感覺有異於人,所以人不了
解它們而已。

    我明白齊白的意思,是希望那樹中男子,念在我曾有助於他,會肯和我合作。

    我沉默不語,心中很是猶豫。齊白又道:「這種記憶,在細胞成長變成了另一個人
之後,記憶是隱性的,要經過誘導,或是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之下,才能產生,可能需要
長期相處。」

    我嘆了一聲:「若是要我長期在那環境中過日子,那是絕無可能之事。我看,還是
設法把那一男一女請出來好了。」

    齊白望了我半晌,他也知道,我所說的「絕無可能」是實情,所以他也嘆道:「好
,那就只有我先進去,看看是不是能將他們請出來。」

    我給他鼓勵:「以你現在的身份和神通,我相信必定可以成功。」

    齊白挺了挺胸,我又道:「事不宜遲,你還是快一點去進行的好。」

    齊白沉思了片刻,大聲道:「好!」

    接下來,我們又看到了他突破空間的本領──他已能自由來去陰陽界,我們看到的
情形,實在不算是甚麼,但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透過了牆,在眼前消失,總不免產生怪
異之感。

    溫寶裕伸了伸舌頭:「乖乖,這還了得,有了這樣的本領,還有甚麼古墓能難得了
他?」

    我也正想到這個問題,同時,隱約感到,齊白這傢伙,一定還有一分私心,有甚麼
事未曾和我說。

    白素應聲道:「可是先決條件,他必須知道那古墓何在,才能無阻無隔地進入。」

    這時,溫寶裕也想到了,他大聲叫道:「不對!以他之能,就算不知道確切地點,
要探索一千個海子,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忽然想通了,哈哈笑了起來:「只怕他還不是那樣的神通廣大,我想,海水對他
來說,可能是禁地,他沒有能力穿越海水──記得嗎?陰間主人,那一二三四號外星人
本身,就無法進入海水之中!」

    溫寶裕也明白了,搖頭嘆息:「他還不是萬能!」

    白素卻道:「但是我相信,若是知道了確切的地點,他一定比我們有辦法。」

    對於白素的這個說法,我們自無異議。

    我和白素回家,一到家,就接到了陶啟泉的電話,他顯然十分憤怒,大聲提出:「
衛,我應該怎麼做,只聽你一句話,你說!」

    我很鄭重地道:「這件事,不是人力所能達成的,你還是放棄算了──用同樣的氣
力,可以令你的小夫人對你感恩三生了!」

    陶啟泉還有點不服氣:「當年造也造起來了,如今我只不過想把它發掘出來,就那
麼難?」

    我不客氣地潑他的冷水:「別忘了當年建造它的是一個橫跨歐亞兩洲的大帝國!而
且,據我所知,秦始皇陵的建造,有外星人參與。這個海底的陵墓,是否全由地球人完
工,還大成疑問!」

    陶啟泉又道:「那麼大亨也做不到了?」

    我知道他的心意,他做不到的事,就不想有別人做成功,尤其是和他同等級的大亨


    我道:「當然,大亨也是人,也做不到。」

    陶啟泉道:「齊白不是人,所以做得到?」

    我回答得相當小心:「至少,齊白可以嘗試著去做,而且,他的目的,和你不同,
幅度要少得多,他只不過想進入古墓,到此一遊而已。」

    陶啟泉這才吁了一口氣,看來是接受我的勸告了。他忽然轉換了話題:「衛斯理,
照你的理論,我和阿花之間,是不是前世必定有甚麼糾纏?」

    我給了他肯定的答覆:「必然!」

    陶啟泉大是興奮:「好極,有朝一日,我會向你求助,弄清楚我和她前生有甚麼糾
纏。」

    我笑道:「當盡力而為。」

    陶啟泉道:「還有一件事,辦得成就辦,辦不成……就算了。」

    我問:「請說是甚麼事?」

    陶啟泉道:「阿水很是死心眼,他說離開了海底之後,很想念那個曾和他相處了三
年之久的婦人。我想,不發現陵墓則已,若是發現了,必然同時也發現在海底生活的那
一大批人,是不是可以找她出來,和阿水團聚?」

    我聽了,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雖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其實也是有情的)
,但這樣的「團聚」要求,未免太難了。

    我打趣道:「要那婦人到世間來,怕十分困難,他要是願意住到海底去,或者還容
易些!」

    陶啟泉知道我在說笑:「扯蛋!由得他去吧,過上些日子,他就會忘記了。」

    這件事是由陶啟泉而起的,但是發展到如今的階段,陶啟泉已淡出了。

    後來,我以此事為例,感慨世事的變化無常,齊白反對:「不然,陶啟泉只是湊巧
,他不來找你,我過上些日子,也會來找你!」

    我搖頭:「那就大不相同了,若不是陶啟泉帶來了阿水的經歷,知道海底下有一大
群人一直在生活著,只怕你變了鬼子也找不到!」

    後來事情的發展,確然證明阿水的經歷,極有幫助,所以齊白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我在等著齊白進行的結果。兩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書房之中,紅綾也在,一
把抓住了他,喝道:「你真是神出鬼沒之極了!」

    齊白嘆了一聲,我道:「別怪他,你看他的樣子,一定是求助來了!」

    齊白又嘆了一聲:「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說服他們,我失敗了。不過,你若是肯
答應去,他們可以讓你見那兩個樹中人!」

    我也嘆了一聲:「齊白,你上當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他們會不答應!」

    齊白瞪大了眼,我道:「他們的權力中心,全是行將就木的老人,那些老人最想能
永遠活下去,但又不可能,所以他們必然最關心死亡之後的情形,你來自陰間,可以替
他們建立和陰間的聯繫。你把這一點拋出去,要求甚麼,都可以達到目的!」

    齊白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神情在剎那之間,有極其狡猾的詭異,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他在打甚麼鬼主意。

    他道:「你說得對,我這就去試!」

    紅綾一伸手,又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向紅綾一笑,突然之間,只見紅綾的手仍然五
指緊握,但是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紅綾嗔道:「下次再見了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再用黑狗血當頭淋他!」

    紅綾所說的,是傳統對待鬼怪妖精的辦法,我忙道:「千萬別說,這玩笑開不得!


    紅綾愕然:「他真會怕?」

    我道:「我不知道,但確知這玩笑開不得!」

    紅綾吐了吐舌頭,也沒有再堅持下去。

    等到齊白再出現的時候,他的神情興奮莫名,那時,我和白素正在客廳中接待一位
突如其來的客人。一般來說,我極少接待這一類客人,但是這位來客,卻有令我非見他
不可的理由。

    齊白突然現身,這種情景,看在不明來由的來客眼中,自然是怪異莫名,來客直跳
了起來,張大了口,驚駭至於難以出聲。

    但齊白卻全然不顧別人的驚愕,自顧自大聲嚷叫:「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那來客望著我,我忙道:「你的事,可以慢一步再說,請先回去,我一定和你聯絡
!」

    來客面有難色:「衛先生,好不容易見到了你──」

    白素道:「他說了會和你聯絡,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聯絡你,你請先回吧!」

    來客嘆了一聲,慢慢走向門口,齊白走過去,伸手拉開了門,來客看到了齊白,很
是害怕,急急出了門,在他走出門口時,才說了一句:「衛先生,看來你的那些經歷都
不假,真的……與各種……怪人為伍!」

    齊白心情好,故意惡作劇,衝來客作了一個怪臉,把來客嚇走了。

    這個來客,帶來了一個故事,但是和這個故事無關,所以只是略提一提就算。

    齊白關上了門,仍在叫著:「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我問:「人呢?」

    齊白一揚手:「隨後就到!」

    這一「隨後」是十小時之後了,據齊白說,他們是一起出發的,但齊白有突破空間
的本領,千里迢迢,轉念即至,別人都要坐飛機來,十小時也已經是特權人物才能做到
的時間了。

    來的是那一男一女,還有朱槿。

    我和白素,一見那一男一女,就不禁被他們的外表吸引住了,忍不住發出了由衷的
讚嘆之聲。

    嚴格來說,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了。第一次,是由黃蟬帶著我去見他們的,那時
,他們還未曾「還陽」,只是木頭人,身體木質,不能自由活動。但當時已覺得他們栩
栩若生,全身,尤其是臉上,寶光流轉,非同凡響。

    如今,他們的身體,表面看來,與常人無異。當他們並肩走進來時,那種雍容的氣
度,難以形容地令人心折。

    我們見過不少儀容出色的男女,在我認識的人之中,當原振俠醫生和女巫之王瑪仙
在一起的時候,是令人目為之眩的金童玉女。當年輕人和他的黑紗公主在一起的時候,
是令人神為之奪的神仙伴侶。

    但是若將他們和眼前這一男一女比較,卻又都有不及之處,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
容才好。

    那一男一女見了我和白素,立時現出很是親切的笑容,一齊急步靠近我們,雙方接
近之後,他們齊聲道:「大德不言謝,我們不必多說甚麼了。」

    我忙道:「其實我並沒有做甚麼,兩位在成長過程之中,多有磨難,全仗多方面的
幫助,才得以度過。」

    那一男一女互望了一眼:「衛君太客氣了,我們不敢忘記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說起來,我真的沒有為他們做過甚麼,他們一再這樣說,反而令我感到不好意思。

    齊白在一旁道:「你們不必客氣來客氣去了,言歸正傳,他們對於自己的來歷知之
甚詳,我們要進行的事,大有希望。」

    我深吸了一口氣,向朱槿看了一眼,朱槿道:「其一,黃蟬托我問候兩位。其二,
我是當然的參加者。」

    齊白忙道:「是!是!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參加,並沒有甚麼關係,成吉思汗的陵墓
,根本沒有被發掘的可能,絕無可能!」

    我瞪著齊白,不明白他這番自相矛盾的話,是甚麼意思──他既說發掘陵墓絕無可
能,又說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參加並無問題,卻是何意?

    齊白看來有太多的話要說,手舞足蹈:「首先,陵墓確然在海水中,但是那海子根
本不存在於地面之上!」

    我搖了搖頭──雖然那一帶荒涼無比,但如今,從人造衛星上觀察,地球的每一個
角落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會再有地面上的空白。

    齊白立時又補充道:「那海子不在地面上,而是在地底下!」

    地下有海洋,那也不出奇,最近,地質學家就證明了在歐洲中部,地下有一個大海
洋,面積比地中海還大,但是我還是搖頭。

    我道:「不對,阿水見過有光線自海面射下來,而且,他也是通過浮上水面,離開
那裏的!」

    我準備,若是齊白反駁我,說阿水的敘述不可靠,我就和他爭辯,因為我相信阿水
的話。

    齊白卻一拍大腿:「奇妙之處,就在這裏。那地下海子,一年之中,有一個時期會
開海眼──」

    我忙道:「等一等,甚麼叫作『開海眼』?」

    齊白道:「你真心急,那地下海子,和一個會移動的海子之間,有奇妙的聯繫,每
年有一次,當那個會移動的海子,恰好移到地下海子的上面時,兩個海子的海水相通,
那個地下海子也能接收陽光,通向地面,過了那個時期,海子就隱藏在地下,誰也不知
它在何處!」

    我呆了半晌,心中只想著一個問題:如此怪異的自然現象,當年是怎麼會被人發現
,而利用來建陵墓的?

    那一男一女卻在這時插言,那女的聲音溫柔動聽:「這一年一度的開海眼,也就是
當年殉葬者拜祭先帝的大日子。」

    我呆了一呆,一面想起阿水的敘述,一面口中念念有詞:「殉葬?先帝?」

    那男子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齊白解釋:「這位仁兄的情形,很是怪異。人類的『精
神分裂症』或稱『人格分裂症』,這位仁兄的情形很近似。他有貴由皇帝的記憶──有
時候,他簡直以為自己是貴由皇帝!」

    那男子像是在為他自己抗辯,大聲道:「我本來就是他!」

    像「我本來就是他」這樣的語句,正常人聽了,會大惑不解,幸好我久歷不正常之
事,所以也不覺得怎樣。

    齊白又道:「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是一棵樹──」

    那男子再度抗辯:「我本來就是一棵樹。」

    齊白續道:「更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人和樹的結合,一個特別的、新型的生物
,無以名之。」

    這一次,那男子的聲音變得低沉:「我本來就是無以名之的生命,是……別人製造
出來的!」

    我看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和那女子互望了一眼,眉宇之間,頗有落寞和無可奈何
的神色。

    我安慰他:「所有的生命,都是『別人』製造出來的,有沒有名,並不重要,宇宙
間每一刻有舊有的生命絕跡,也是有新的生命產生,何必執著?」

    那一男一女聽了我的話,神情開朗了許多,我又道:「像你們如今的情形,那是高
級生命的象徵──身體雖然只是一個人,可是思想卻分成三方面,這和道家的最高學說
相符合──人到了精神的最高境界,會有『三尸之神』的出現,甚至在實則的形體上,
也可以進步為一化為三,道家的祖師太上老君,就有『一氣化三清』的神通,那是眾所
周知了!」

    那一男一女聽了更大是高興,齊聲道:「我們對這些一無所知,要多多請教。」

    我道:「不敢,我也所知不多,但我可以介紹真懂的人給你們──令祖成吉思汗當
年也曾向道家請益,長春真人丘處機曾是大汗的良師益友!」

    那男子連連點頭:「是,我聽說過。」

    齊白吸了一口氣:「我們的設想,完全正確,他有有關成吉思汗陵墓秘密的記憶。


    我大是驚喜,望定了那男子,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那男子嘆了一聲:「正因為
我還有自己和樹木的思想,所以,這……個……作為皇帝的記憶,令我痛苦不堪──在
那個記憶中理所當然的事,在另外兩個記憶中,都是罪行,真是痛苦。」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對於他的「痛苦」,不是很能理解。他又道:「兩種截然不
同的記憶,衝突極大,而且道德標準大不相同,一個視人命如兒戲,為了一點點小事,
可以殺戮無數生命;而另一邊,卻知道生命之可貴,哪怕是一株小草,都有生存的權利
,這……真是太矛盾了,卻偏集中在我一個人的身上……真太痛苦了。」

    我吸了一口氣:「你可以請勒曼醫院的醫生,把你不需要的那部分記憶刪去!」

    那男子苦笑:「我也想過如此,可是這一部分記憶,又是我生命來源之一,我又有
點依戀不捨!」

    我苦笑:「那就無法可施了!」

    齊白叫了起來:「就靠了你這部分記憶,人類才能略知這偉大的陵墓工程的梗概!


    那男子聲音苦澀:「以幾萬人的生命作代價,又令得幾千人世世代代在海底的洞中
生活,這叫『偉大』?」

    我們都不出聲,朱槿轉過臉去──她的上級,直到如今,還在延續這種「偉大」,
所以她很難和我們目光相對。

    齊自道:「不管這些深奧的問題,我要向衛君夫婦複述你所說的一切了!」

十二、失敗了

    那男子道:「可以。」

    齊白道:「他所知的也不多──如何建造的經過,他就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年一度
的開海眼,和知道有一個千人隊,準攜家眷,自願在岩洞中殉葬──活著看守海底的陵
墓。重要的是,他知道那一年一度出現的『海眼』的正確所在。」

    齊白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簡直雙眼發直,滿面紅光,興奮莫名。

    我沉聲道:「你準備通過『海眼』去探索陵墓?」

    齊白一挺胸:「當然,而且,我想邀你作伴──你是當然伴侶,別人有興趣,也可
以參加!」

    他說到這裏,望了朱槿一眼。朱槿立時道:「我當然有興趣。」

    我猶豫了一下──若是在若干年之前,我早就一口答應了,可是如今,人的年齡,
絕對影響人的想法,我竟沒有立時答應。

    齊白也大是訝然:「怎麼了?」

    我道出了我的想法:「別忘了,在那陵墓附近還有許多人,一直以奇異莫名的方式
生活著,而他們的責任就是守護陵墓,你去探索陵墓,就等於是外來的入侵者,與他們
為敵!」

    齊白呵呵笑了起來,向那男子一指。

    那男子道:「我在被告知陵墓的秘密時,同時也得到了一番先帝的訓示。先帝說,
他經營的,不但是一座陵墓,也為活人找到了一個最隱蔽的所在,可以避難。帝王生涯
,權在則昌,權失則亡,難以有千秋萬世不敗的基業,一旦失敗,需要避難時,那就是
最好的所在了。」

    我心中大是感慨,因為未曾想到成吉思汗這個不可一世,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皇帝
,也會有如此的想法。

    那男子又道:「要進入陵墓,為守墓軍人接受,必須有一句暗語,我自從被定為皇
位接位之後,先帝就傳授我這句暗語,在學習的時候,我也不知這是甚麼意思,到最後
,先帝才告知暗語的用途。」

    齊白急不及待地道:「他還記得!」

    那男子接著就念出了一句話來,這句話甚長,至少有三十個音節以上,我也聽不懂
含義。齊白又搶著道:「我已記住了!」

    那也就是說,進入陵墓的條件,已成熟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副無可無不可的神情。齊白叫了起來:「衛斯理,邀游成吉
思汗陵墓,這可是稀世難得的機會!」

    我道:「我當然不會錯過──」

    齊白過:「阿水所說的那各種『半球體』,顯然是當時潛水工具,我們配備最新的
潛水設備去,就算有萬一的差錯,最多在海底岩洞住上一年,到第二年開海眼時,再浮
上來!」

    我吸了一口氣:「我不是考慮這些,而是在想,陵墓難道有現成的通道可以通進去
?」

    齊白向那男子一指,那男子道:「正是,自那岩洞之中,有一條通道,可以通進陵
墓去。在上千個守陵人之中,只有一個人知道出入口,這個人世世代代要選擇最可靠的
人,把這個秘密傳下去。能說出暗語之人,就是所有人的主人,所有人都會服從命令。


    齊白來回走動:「我也想好了,我會帶大批他們生活所需的物資下去,例如能發微
光的燈──他們在黑暗中大久了,我想阿水所說,岩洞中不能生火的原因,是怕消耗氧
氣,洞中的空氣成分固定,消耗一分,難以補充,所以我也會帶空氣補充的設備下去─
─」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你甚麼也不必帶下去。」

    那男子笑道:「正是,他們都是我的子民,我會考察他們如今的生活情形,設法改
善,齊先生不必額外費心了!」

    他說著,望了身邊的女子一眼:「可是?」

    那女子一直在微笑,聞言才應了一句:「正是。」

    那男子有貴由皇帝的回憶,那女子自然也有海迷失皇后的回憶了,從如今的情形來
看,當年,皇后必定是一個好皇后。

    齊白高舉雙手:「你怎麼說怎麼好。」

    我總結了一句:「一共多少人去?」

    齊白道:「至少有我、朱槿、他們,還有你──」

    我望向白素,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也去。」

    我大是高興──後來,阿水也堅持要去,理由是他想念那個和他共處了三年的壯婦


    我們在開海眼日子之前的一個月,就已到了附近地區,由大亨和當地政權打好了交
道,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上,我們行動無阻。

    齊白所帶的潛水設備,很是先進,到了臨近日子,由阿水帶路,在一個高崗之上紮
營。

    站在高崗之上,極目望去,不見水源,真難想像會有移動的湖泊,帶著大量的水,
漫淹過來。更難想像的是,可以通過這個湖泊,進入地下海洋。絕難想像的是,地底海
洋下,不但有最大帝國創造者的陵墓,還有不知道多少不見天日的守陵者!

    當晚,只聞風聲,不聞水聲,各人都神情疑惑,連那一男一女,也不能例外,只見
那男子不斷向女子望去,女子緩緩搖頭,柔聲道:「那是你當帝王的最高機密,我從來
也不知道。」

    那男子喃喃地念了一些話,又道:「我應該沒有記錯,正應在今晚發生。」

    阿水壓低了聲音:「或許還未到子夜。」

    接下來,大家都不出聲,只是等著事情發生。在這種情形下,酒的作用很大,只有
朱槿和白素,不知在交談些甚麼,壓低了聲音,說個沒完。

    然後,突然之間,人人都抬起了頭來。

    水聲來了!

    那水聲,並不是如怒濤千里,洶湧澎湃,也不如狂風暴雨,震人耳鼓,也不類飛瀑
流瀉,轟轟隆隆,只是汩汩的流水聲,聽來很悅耳。可是在柔和的水聲之中,也可以感
到水勢之浩大,因為水聲聽起來,鋪天蓋地而來,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卻充塞於天地之
間。

    各人一呆之下,一起跳了起來,向營帳外衝去。一出了營帳,足有一分鐘之久,各
人都呆住了則聲不得。從聽到水聲,到衝出營帳,也不過是幾十秒鐘,可是月色之上,
極目以望,已是一片水光!

    那好大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水,閃著波光,如同活物,正在迅速膨脹,伴隨著汩汩的
水聲,在我們為眼前的情景發呆期間,水已漫上了高崗,可以浸到腳背了。

    齊白首先大叫一聲:「準備潛水!」

    所有人都事先演習過,潛水裝備極快裝嵌妥當,水已經齊腰了。

    各人都心情緊張,我和白素緊握著手,佇立不動,極快地,看到遠處,像是有幾個
發光的半球體在浮動,水已漫過了頭。緊接著,只覺得有一股極大的牽引之力,顯然是
有一個大漩渦捲了過來,別人經歷如何,不得而知,我和白素已被那個漩渦拋著,身子
極快極速地旋轉起來。

    這種快速的旋轉,很快地超過了人所能忍受的極限,連我也感到了極度的暈眩,白
素把我的手握得極緊,我知道她也一樣在抵抗旋轉帶來的不適之感。

    在這一點上,倒可以證實阿水上次出入,都是昏了過去再醒回來,是實在的情形。

    本來,我們預料在開海眼的日子,蟄居海底的人,會趁機出來,我們或可以遇上他
們,由他們帶領著,通到地下海洋去。

    可是如今種情形,分明是有意外發生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可以說是意料之外,但是,也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因為雖然那男
子有著貴由皇帝的記憶,但是他所知也極少。

    他只知道開海眼,和在那一天可以由移動的海子,通到地底海洋去,到達陵墓。但
是,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去。

    齊白天真地以為,既然阿水憑著中古時期的潛水工具,也能夠進出地底海洋,若是
配上先進的潛水設備,自然更加來去自如了。

    我這時,在身子身不由己地急速旋轉,思緒己開始變得混沌之際,想到了這一點,
我不禁苦笑,豈止齊白一個人如此認為,我、白素、朱槿等等,也還不是一樣,認為移
動的海子一出現,我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嗎?

    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我們都失策了!

    我們都極度失策,如今,我們必須為失策付出代價,我們必須在大海急速的漩渦之
中,掙扎求生!

    我們的潛水設備,包括了頭罩在內,頭罩之中,有完善的通話設備,但是,以我和
白素兩人,那麼富於冒險生活經驗的人,在那種情形下,竟也全然忘記了我們之間是可
以通話的。或者,雖然意識中知道可以通話,但是在急速的、不規則的旋轉之中,不但
全身的肌肉,就是五臟六腑,也都移了位,如何還說得了話來。

    我只可以感到,白素緊握著我的手,我也緊握著她的,這已是我們兩人僅存的知覺
了。

    人像是處於拋擲器中的一粒小石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看出去,一片混沌,我
好幾次忍住了想嘔吐的感覺,只感到身上,連頭髮都在造反,像是想同心合力地把我的
頭皮拋掉。

    我開始呼吸急促,想叫,但是又叫不出來,我的意識已降低到了零,到了最後,我
只想到一點:我要死了!白素這次要和我一起來,真是早有預感的──我們兩人可以死
在一起。

    死了之後,我們魂歸何處呢?

    由於已有不少經歷,認識了人死之後的情形,所以我並不害怕死亡。

    我還想到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再接著,我就喪失了知覺。

    我想,一定是身體再也經受不起那種痛苦,所以才用昏迷來保護,若是昏迷不醒,
自然也造成死亡,那是人體對於各種惡劣環境的自然反應。

    等到我重又恢復知覺時,只感到一陣異樣的灼痛,尤其是雙眼,簡直如同有兩雙火
球在炙烤一般,而且,真的有兩團火在跳躍,我下意識地揮動雙手,想揮去眼前的火球
,卻發現我的一隻手不能行動。

    這時,我的神智,迅速復元,我感到那不能行動的一隻手,是被別人的一隻手握著
,我也立刻知道,那握著我手的人是白素。

    我興奮得發出了一下聽來很是可怕的怪聲,接著,也聽到了白素的聲音。

    那時,我也發現了,我雙眼感到有火球存在,那是由於陽光的照耀──對著陽光,
即使閉上雙眼,也會感到一片火紅!

    我先以手遮住雙眼,然後慢慢睜開雙眼來,我首先感到眼前像是走出了無數花朵,
接著,我看到白素也在做同樣的動作,我們的雙手,仍然緊握在一起。

    我慢慢移開手,赫然看到在不遠處,有一男一女也握著手,挺立著,正是那一男一
女。

    我和白素齊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迅速地除去了身上的潛水設備。那一男一女看
到了我們,向我們奔了過來,兩人齊聲道:「謝天謝地,可是,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四面望去,視線所及,全是荒漠,我伸手拍打著頭,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就在
這時,齊白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們被強力的漩渦捲走,未能進入地底海洋,卻
又被捲上陸地了。」

    我、白素和那一男一女都「啊」地一聲,想起昏過去之前的遭遇,都不由自主打了
一個寒噤。

    齊白的神情,沮喪之至,白素道:「少了兩個人,他們呢?」

    正說著,便看到不遠處,一個沙丘之後,有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慢慢向前走來。

    那是朱槿。

    我們向她揮手,她也揮手以答,不一會,她到了近前,哼了一聲:「失敗了!」

    我們齊聲道:「失敗了!」

    大家很自然地望向那一男一女,那男的皺著眉:「我不知道為何失敗,我對我所知
的,絕無保留。」

    齊白不斷頓腳,在沙地上,頓出了一個又一個腳印,恨聲不絕──他本來的要求已
經不高,只是想到陵墓之中去看一下,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任何金銀財寶,對他來說
,都已沒有意義,那只不過是他還完全是人的時候所遺留下來的一個意願而已。

    他也算是做足了準備功夫,結果卻失敗了,自然難免沮喪。

    我迅速地鎮定下來,把前因後果想了一遍,我道:「我們的失敗,其實並不意外,
我們意圖『碰巧』和阿水一樣的奇緣,能夠到達地底海洋,本來機會就不是太大。」

    我的話才一說完,白素先叫了起來:「阿水呢?」

    是的,阿水呢?

    其他的人全在一起了,可是阿水呢?

    由於阿水是一個小人物,不受人注意,所以一開始,我們竟都未覺出他的不存在,
這時驚覺,視線所及,荒漠之上,除了我們之外,別無他人。

    我心中感到了一股寒意,直覺凶多吉少了!

    回想剛才在急速的漩渦中掙扎的情形,我、白素和朱槿,都是受過嚴格武術訓練的
人,尚且被轉得全身的組織,像是離了位一樣,昏了過去;那一男一女,體質和常人不
同,不知道他們是否曾昏過去,但是也顯然未能控制他們的身子。

    齊白已經不是人,他自然可以有辦法對抗惡劣的環境,而阿水卻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是不是能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逃出生天?

    一時之間,各人想到的都和我一樣,都有大事不好的神情,齊白雖然身份大變,可
是衝動的性子不改,他竟然扯起喉嚨,叫了起來:「阿水!阿水!」

    我連忙喝阻他:「別叫了,他怎麼聽得到。」

    在我們的視線範圍之內,別無人影,自然隨你怎麼叫,也不會有人聽到的。

    齊白停了下來,忽然又道:「通訊儀,通訊儀極有效,可以向他喊話。」

    齊白所說的通訊儀,是附在潛水設備的頭罩上的,本來的用途是,若是在水中失了
聯絡,可以通話。如今齊白提出了可以利用和阿水聯絡,要是阿水還活著,而且清醒,
倒可以一試。

    齊白已取過了他的頭罩來,一面啟動,一面道:「若不是設備精良,只怕有多人在
海中喪生了!」

    他說的時候,望向我、白素和朱槿,然後又望向那一男一女。

    那一男一女道:「我們一樣會淹死的。」

    他們說著,回望齊白,意思很是明顯,齊白摸著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淹
死,更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後,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齊白的話,聽來令人發笑,但是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卻又叫人笑不出來。

    他操作了好一會,通訊儀只是發出了一陣嗡嗡的聲響,氣得他抬起手來,把頭罩重
重地摔在沙上。卻不料這一摔,突然自通訊儀中傳出了聲音,很微弱,但是也足夠聽得
清楚。

    那是阿水的聲音,他正在叫:「衛先生,衛先生。」

    所有的人立時圍了上來,齊白捧起了頭罩,我大聲問:「阿水,你在哪裏?」

    阿水道:「我很好,我已回來了,你們每一個人都安好?」

    齊白一聽,就漲紅了臉:「好啊!你知道我們到不了目的地,你──」

    阿水急辯:「我也是到了才知道──我被我老婆引回來,你們被拒絕了。」

    齊白更怒:「你放甚麼屁!你反倒可以進去,我們為甚麼不能?我們之中,甚至有
貴由皇帝和海迷失皇后在!」

    阿水道:「我說了,但他們說,根本不知道有甚麼貴由皇帝。」

    齊白呆了一呆,隨即他想到了,成吉思汗時代的人,當然不知道日後會有貴由皇帝


    齊白又道:「那暗語!我們知道那暗語!」

    阿水嘆了一聲:「我也說了,他們說,他們聽說過有暗語這回事,可是年代太久遠
了,暗語已經失傳,沒有人知道了!」

    我們各人聽得面面相覷,阿水又道:「他們不想長久以來的生活被外人打擾,我是
例外,因為我老婆在他們之間,地位很高,又知道我真心娶她,所以准我留下,你們請
回吧!」

    我們都知道,如今他口中所說的「老婆」,就是他上次經歷中的那個壯婦。他叫我
們「請回」,齊白自然不肯干休。但不等他開口,阿水又道:「而且以後也不必來了,
如何可以到達目的地,只有他們知道,為了保障他們的生活不被打擾,絕不會允許外人
進入的。」

    朱槿疾聲道:「問他們一下,難道他們願意世世代代在海底下生活?」

    接著,聽到阿水說了一句話,又有一個婦人之聲也說了一句。

    那一男一女顯然是聽懂了的,那男的也大聲地說了一句,可是,卻已沒有了回音。

    齊白發急:「喂,你們在說些甚麼?」

    那男的道:「阿水代問了問題,回答是:他們早已習慣了。我再大聲對他們說,習
慣可以改變,他們卻沒有回答了。」

    齊白道:「那是甚麼意思?」

    那女的道:「那表示他們無意改變習慣。」

    齊白頹然道:「那也表示我們無法見到成吉思汗陵墓!」

    那一男一女望定了齊白:「就算有能力可以去,也應該尊重他人的選擇,是不是?


    齊白「哼」了一聲:「蒙古皇帝,居然懂得甚麼叫尊重他人,當真可笑!」

    那一男一女不去理會他,向朱槿道:「我們也該告辭了,煩你向那幾位老人家說一
聲,延年容或有之,長生決無可能!」

    朱槿苦笑了一下,沒出聲。

    齊白還想再和阿水接觸,可是直到他將所有頭罩都摔壞了,也沒有結果。

    我們在荒漠中步行了半天,就遇到了車隊。在歸程上,我忽然想起:「阿花和阿水
的兄妹感情很好,她要是問起阿水的下落來,倒不好回答!」

    白素笑道:「這有何難,就說他被水晶宮的海龍王抬去做女婿了。」

    我想了一想,這個說法,倒也貼切──阿水確然選擇了在海底生活。

    誰能說他的選擇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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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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