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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第一話校園生活


留級了。
   而且還真是被留得有夠徹底。
   我好不容易把報告趕完,爲了補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還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那麽用功吧,隨隨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時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這世界是殘酷的。
   補考當天,起床時就覺得頭昏腦脹,一起身隨即又倒回床鋪,不但兩眼昏花,還感到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母親來了,高聲怒吼,大叫著什麽「快點到學校去啊」。但是,當母親一發現我的情況有異,立刻面露驚慌,將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好燙!」
   用體溫計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頂著張通紅的臉龐不斷呻吟。我竟然在爲了補考而暫時出院的關鍵時刻發燒,當然也就沒辦法參加補考,在那瞬間我就已經注定被留級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選在補考當天發燒……天底下怎麽會有我這種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當天的傍晚,高燒就那麽幹幹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爲身體覺得輕快得不得了,試著量體溫卻發現是幾近完美的正常溫度,三十六度七。看著電子體溫計的顯示數字,我不禁淚如雨下。
   「爲什麽?」
   西斜的陽光射入我的房間,房內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紅,不論是老舊的書桌、置于其上的相機、沾有一大塊汙痕的日式拉門,還有我自己都被染紅了。明明都已經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報告,日複一日地拚命用功,結果就這麽一次發燒便讓那些成果完全毀于一旦。
   所謂的人生還真是有夠殘酷。
   唉,真是太過分了。
   「受不了耶,那個笨山西。」
   我一邊抱怨個沒完,裏香在身旁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感覺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還給我捧腹大笑。裏香看起來實在是太開心了,我胡亂遷怒地說:
  「不要笑啦,裏香。」
  「啊哈哈~」
  啐,怎麽還給我笑個沒完啊,這女人。
  爬完十七階,在樓梯間一回身,又是十七階。就這樣好不容易爬到三樓,這層樓最角落那問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腳步,我說: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學長』喔。」
   「好啊,就這麽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學長。待會兒見喔,戎崎學長。」
   裏香揮著手,開始獨自步上階梯。就算是十八歲,裏香仍是一年級,所以教室在四樓。
   我對著她上樓的背影說:
   「裏香!還是別叫什麽『戎崎學長』了啦!」
   「爲什麽?不是戎崎學長要我這麽叫的嗎?」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覺有夠挖苦人的。」
   我才這麽碎碎念,裏香便做出按壓頭發的動作。
   「戎崎學長,睡亂了喔。」
   「啊?」
  「頭發翹翹的。」
  我用右手壓壓頭發。
  「這樣行了嗎?」
  「不行,根本就沒弄好嘛。」
  「啊,那邊啊?」
  「再右邊一點。」
  「右邊?」
  「那是左邊啊,拿茶杯的那一邊啦。」
  「什麽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沒辦法耶,裏香呢喃著,再次步下才剛爬上去的階梯,然後停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用手彷佛梳過似地按壓我的右耳上方。裏香的臉龐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雙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于是將頭撇向一邊。
  「弄好啰,戎崎學長。」
  「就叫妳別加『學長』了嘛。」
  「你不喜歡嗎?戎崎學長?」
  「少給我連續叫個沒完。」

「爲什麽呢?戎崎學長?」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當我聽到這樣的聲音後,耳邊隨即傳來一陣跑上樓梯的聲響。我慌忙把臉轉回去,看到裏香已經站在上面的樓梯問了,好像是一口氣跑上去的。從這裏可以看到她從裙子裏伸出來的細長雙腳。
   「喂!不要用跑的,裏香!」
   「跑這一點點路不要緊啦。」
   「總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裏香的身體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鬧罷工,或許是現在,或許是明天,也或許是十年以後。所以每當裏香奔跑時,我就會緊張地心跳加速,我總覺得那輕快的腳步會縮短裏香的生命。我不希望裏香奔跑,我希望她靜靜地都不要動。
   說實在的,我也反對裏香上學。
   學校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們這所蓋在山上的學校,上下學路徑全都是坡道,就算體育課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課程也會對裏香造成負擔。所以光是活著這件事,以及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都會讓裏香暴露于危險之中。
   我想把裏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裏。
   「聽好啰,絕對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這一陣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裏香果不其然地皺起臉龐。
   「戎崎學長,你有夠煩的耶。」
   「學長說的,乖乖聽就是了。知道了嗎?」
   「是~~戎崎學長。」
   裏香皺著臉這麽說完,隨即消失在樓梯間那頭,即便如此還是聽得見她上樓梯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嗯,沒問題,沒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說的一步步緩緩走上樓去,那真是相當幸福的聲響。
   直到聽不見裏香的腳步聲爲止,我始終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點滴打了沒……」
   她才剛在走廊上跑起來時,就被護士長從背後叫住,那聲音聽來似乎有點生氣。心裏一邊想著不妙,谷崎亞希子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我忘記了。」
   她直立不動地大叫。
   右手還提著一個尿瓶的模樣看來有些窩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懶!」
   「是!」
   她清完尿瓶洗過手後,回到醫護站。今天簡直就是忙昏頭了,好想一頭倒下,好想抽煙,好想一次抽兩根。夏目就在醫護站裏,一派悠閑地叼著香煙型巧克力。
   「這還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寬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詩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閑地對她說。
   她決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來很閑嘛。」
   「病患正好出現空檔,休息中。」
   那來幫我啊,這種話她說不出口。醫師有醫師要做的工作,而護士也有護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醫師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點滴呢!」
  又是護士長的怒吼聲。
  「現在就去!」
  「怎麽慢吞吞的呢!順便去弄一下島田病患的點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壓力超越極限了,臉部竟然開始顯露笑意,腦袋裏膨脹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啪嚓一聲漲破。不過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已經不是小鬼頭了,面對社會些許的不合理,不就應該忍氣吞聲嗎?
  「妳是做了什麽好事啊?」
  夏目問她。
  「都被人家當作是超級大顆的眼中釘了,不是嗎?」
  「我也不瞭,去問那邊啊。」
  新護士長約兩周前開始走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福態女性,聽說是從大阪一間大醫院挖角過來的,傳言還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人。谷崎和那個護士長的關系無論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閑閑沒事做的護士在,她還是會接連不斷地被吩咐去做些無聊的差事。稍微一點小失誤就會被臭罵個沒完,每次總會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從來沒被人欺負過。
   這位小姐打從出娘胎開始,在任何場合中總是雄踞輩份序列的頂點,什麽巴結谄媚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狀況可說是破天荒頭一遭的體驗。在醫院中,所謂的護士長是位在醫師之上的掌權者,並非小小一介護士的亞希子能夠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頭也痛。
   因爲心慌意亂,差點就拿錯點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會造成醫療疏失了。
   即使是像這種程度的失誤,也能輕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對了。」
   仔細確認過貼在點滴袋上的標簽後,亞希子問: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麽啊?什麽那件事?」
   夏目將頭撇向一邊。啐,還在給我裝傻。
   「傳言啊,傳言。」
   有傳言說其它醫院正在對夏目招手,似乎還開出相當優渥的條件。不過說到底,也沒人清楚詳細內情如何,現況就只有胡亂的臆測滿天飛,像是對方開出年收入數千萬圓的條件,或是准備好絕佳職位等他之類的。
  「不是有很棒的機會嗎?」
  「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決定了嗎?」
  夏目終于看向這邊。
  只不過,眼神立刻就閃開了。
  「還沒啦。」
  「我們院裏的醫師都很羨慕你喔,不是每個人都能變得像你一樣的。既然難得有機會上門,不如就直接瞄准揮棒也……」
   「走啰。」
   「啊?」
   「島田病患的點滴由我來弄吧。」
   「可是……」
   「當一個護士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了啦。」
   夏目劈頭扔出這麽一句傲慢的話,隨即起身,嘴裏還是叼著那根香煙型巧克力,拿了島田病患的點滴就邁開步伐。
   亞希子趕緊拿了吉田病患的點滴,從他背後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問題。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個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氣時雙眼就吊個老高,焦躁時所有動作就會變得粗暴,反而是只有開心的樣子至今未曾顯露過。他從來都不曾感到開心或快樂嗎?
   「反正這裏也不錯啊。」
   「啊?」
   她有好一會兒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麽,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後,才發現他似乎是在延續剛剛的話題。
   也是啦,她姑且點了頭。
   「雖然是個鄉下地方,不過鄉下地方也有鄉下地方的好處,對吧。」
   「嗯,真的是不錯。」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什麽啦?」
   「你以前應該也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力爭上遊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這裏就好了,反正這裏就像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澤田醫師或藤野醫師那些人,感覺上也都很適合這裏,不是嗎?該說是很相稱嗎?可是,你不一樣吧?每個人不是應該都會有所謂適合自己的地方嗎?」
  夏目停了下來。
  由于事出突然,她差點就撞上前頭那個背部。她試著循著他的視線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不過那裏卻只有病房。
   『二二五號室本木茂』
   門上挂著這樣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話雖如此倒也不是太嚴重。只是他個性懶散,一待在家裏就不遵守醫師所指示的飲食限制,藥也不按時間吃,所以才會被老婆押著來住院。
   一周後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夥已經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號室還住著一個罹患肝炎的小鬼頭。
   然後,在東樓還有一名少女。
   兩人離開這裏已經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時候整天吵得人仰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讓人覺得落寞。不論是少年驚慌失措的聲音,或是少女怒吼的聲音,現在都再也聽不到了。
   亞希子回想著他們回蕩在走廊上的聲音說道:
   「那些年輕小夥子要是一直都待在這裏,也很傷腦筋呢。」
   「嗯,說得也是。」
   夏目的視線垂了下去。雖然只有那麽一點點,可是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已經有所改變。他剛進醫院時總散發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明顯氣場,如今渾身是刺的情況已經沒那麽誇張了,面對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對。是什麽改變了他?是不論再怎麽抵抗,再怎麽不情願仍舊會逐漸流逝的時間嗎?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處的無聊日子呢?
   「就像妳說的吧。」
   「嗯?怎麽說?」
   「那些家夥已經回到了適合那些家夥的地方去了。」
   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是這裏,醫院應該只是個路過的地方。來到此處,暫時停留,總有一天離開遠去。這樣就好了。
   「嗯,沒錯。」
   亞希子點頭。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著原本就該有的喧鬧聲,有圍成一圈探頭窺視偷渡A書的家夥,怕被女生發現還特地形成數道人牆當掩護。在那附近則是一群爲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還有幾個笨蛋拿著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槍,正在比賽誰射得遠,更有堂而皇之地閱讀附有類似漫畫插圖小說的正牌「勇者」。正適合此處的渾沌,以及正因爲如此而渾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沒有容身之處。
  畢竟,就只有我一個人年紀比較大。一旦長大成人,差個一、兩歲或許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裏,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麽體育方面的社團活動簡直就是主人和奴隸的差別。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留級的家夥都會選擇離開學校。
   留下來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來像高中這種地方,沒什麽嚴重的大事情是不會留級的,只要本人還稍微有點拚勁,校方都會千方百計地找出一些有的沒有的理由,讓你順利升級。而能夠讓那些有的沒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場的,也只有笨得很厲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當然,那可不是在我說喔。
  我只是因爲不幸被超級恐怖的厄運纏身,補考當天碰巧發高燒而已。唉,這真是天地無情。一旦被留級,雖說是理所當然,但是在我周圍的全都是學弟妹,到去年爲止還被我輕蔑地視爲一年級菜鳥的小鬼頭。至于說到開不開心,開心得起來才有鬼。
  總面言之……毫無容身之處……
  我一邊閱讀跟裏香借來的《人間失格》,暫且想先混淆這股孤獨和孤立的感覺。是的,我可不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只是因爲這本書很好看,讓我全神貫注地看得入迷罷了。
   一擡頭,和一個男生四目相對。
   那家夥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不是對朋友,而是面對學長的態度,疏離客氣,毫無任何親昵的殘骸。在我爲此松一口氣的同時,毫無容身之處的感覺也隨之更爲高漲。
  我還是輕舉起手。
  「嗨。」
  像是這樣的感覺。
  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話說回來,這主角還真是個糟糕的男生,不是騙人就是被騙,不是抛棄就是被抛棄……明明傲慢得要命,還動不動就抱怨東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間失格」(注:日文漢字意爲「失去做人的資格」。就給我失格吧,我隨著書頁邊看邊咒罵。雖然如此,小說本身還滿好看的,嗯,還真不錯。


『雖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醜,把大家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間卻不禁吐出郁悶的歎息,因爲不論做任何事情,枝微末節的各種小細節都會被竹一他看破手腳,然後不論是誰,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拿來大肆宣揚,只要一想到這,額頭就會冒出油膩膩的急汗來……』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頁這部分時,隱約察覺到有什麽動靜而擡起頭來,看到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就站在那裏。他看著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書放到桌上。
  這家夥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不經意地望過去,講台邊大概還有三個臭小子興趣盎然地往這邊窺探。視線一對上我的雙眼,就匆忙將眼神移開。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是要大聲斥喝,還是輕松地順勢而爲呢。
   思考過後,我決定順勢而爲。
   「什麽事啊?」  ,
   我以輕松的語調問。
   沒有刻意擺出高姿態,也沒有硬要裝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這個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看來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滿腔志氣卻在半途消耗殆盡。話說回來,到底想做什麽啊?
   我從隔壁座位拉了張椅子,說聲「坐吧」。
   「你叫什麽名字去了?」
   「我叫……伊澤。」
   他一邊坐下,一邊說。
   我點頭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麽事啊?」
   「那個,戎崎學長。」
   我聽到他乖乖地加了個「學長」,不禁松了一口氣。如果聽到對方以平輩對等的口氣跟我說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哩。雖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個辦法,但是也可能會被回扁,能打贏倒還好,萬一打輸或怎麽樣,那可就萬劫不複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想問一下關于秋庭同學的事情。」
   我對于這意外的話語感到困惑。
   「你是說裏香嗎?」
   「是的。」
   以年級來說,裏香雖然比這個伊澤小一屆,不過大致上還是被冠上個「同學」,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畢竟不多嘛。
   「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那個……這個……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麽?」
   「那個……就是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
   「是怎樣?」
   「不是啦……那個……就有這樣的傳言啊……就想說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誰喜歡裏香喔?」
   我決定先開開玩笑。
   「該不會是你吧。」
   「呃……」
   那個叫做什麽伊澤的頓時啞口無言,那還真是啞得有夠徹底。首先是雙頰變紅,脖子變紅,最後連耳朵都染上紅潮。
  哇,認真的耶。
  微妙的空檔持續了好一會兒,伊澤滿臉通紅不發一語,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保持著沈默,連在講台附近觀望的那夥人都跟著急了起來。可能是我陷入沈默時的臉龐,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吧。
  迷上裏香的家夥並不在少數。
  畢竟是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誰的目光都會隨之流連不去。
  「我說啊……」
  我覺得傷透腦筋,正准備開口時。
  「嗨,你們這些二年級小鬼。」
  一個突然侵入教室的家夥,以實在有夠悠閑的口吻邊說邊走近我。
  而且那家夥還把手放到我的頭頂,將我的頭轉左轉右轉得不亦樂乎,搖晃的視野讓我覺得反胃。我一顆頭被晃來晃去,瞪向那家夥。
   我以瞬間低沈到不行的聲音對他說:
   「幹嘛啦,山西。」
   喔,山西說。
   「喂、喂、喂,二年級小鬼竟然這樣直接稱呼三年級的,你覺得這樣好嗎?日本可是一個儒教之國,禮節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聽好啰,戎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不是『山西』,是『山西學長』來,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們兩個稍微打了起來,那家夥拉扯我的頭發,我則拉扯他的嘴唇。伊澤則慌慌張張地從我倆的騷亂之中,抽身避難。
  「好痛、好痛、好痛!放開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學長說話!」
  「啊,實在是氣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給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講話算話喔!」
  「好啦!」
  一、二、三之後……當然沒放手。
  「你這個騙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們對著彼此大呼小叫,最後好不容易才放手。哇,頭皮痛得直發麻,禿頭怎麽辦啦!
  山西數度摩擦著被拉垮的嘴唇。
  「你來幹嘛……」
  當我這麽一問,他說:
「當然是來看看你情況怎麽樣啊。」
山西將臉轉向站在附近的伊澤。
「可要和這家夥好好相處喔,就當作是同學年的同學啰。」
「啊,是。」
伊澤禮貌地點頭。
因爲即便是像山西這種人,學長畢竟還是學長。
「你快回去啦。」
我說。
「會給大家添麻煩。」
「知道啦。對了,你們剛剛是在聊什麽啊?」
「沒什麽。」
我正打算趕快把他給轟走,誰知道伊澤冷不防地開口說:
「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嗎?」
啊呦,這家夥。
覺得我不會好好地說實話,竟然轉去問山西。
整間教室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視著山西,就連我也凝視著山西。糟糕了。在這混帳東西開口前,非得趕緊阻止他才行。是要從他的雙腳掃下去呢,還是眼鏡蛇纏身固定呢,或是三澤的肘擊呢,又或是難度梢高的萬字固定呢?用天龍危險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龍卷風(STO)也行,蠍形固定也是一種選擇。雖然這些無聊的想法在腦袋中橫沖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體卻完全動也不動,隨便怎樣都好,總之先用下墜踢把他給撂倒吧。
   但是,當我的身體好不容易動起來的時候,山西嘴裏卻已經吐出這樣的話語:
   「沒有啊,這兩個沒在交往呀。」
   咦?
   我才剛要起身,動作卻在此時完全凍結,我實在搞不懂這句剛傳進耳裏的話語。
   我和裏香沒在交往嗎?
   大體說來,彼此都已經表明了心迹,那個……這個……接吻……也親了幾次,炮台山所發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憑空想象。可是,我和裏香並沒有在交往嗎?由于山西呈不猶豫地如此斷言,連我也沒來由地不安了起來。
   我的視線纏人似地緊盯著他不放,山西將臉轉向我說道:
   「因爲,你們兩個已經結婚啦。」
   對吧?他以那樣的感覺回盯著我。
   教室中一時之間爲之喧騰。
   結婚、結婚一詞從四處進射而出,有像是竊竊私語的,也有像是悲鳴般的聲音。比起那些一臉要哭要哭的臭小于,女生則是不約而同地露出開心的臉龐大叫:
  「有沒有聽到?聽說結婚了耶!」
  就在那樣的喧囂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們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
  我的延髓斬直接朝山西的腦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氣,隨即倒地不起,看樣子似乎已經完全被解決掉了,整個人癱在地上動也不動。總之,得先矯正錯誤才行,但是一擡頭就看到沖出教室的女生背影。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結婚了耶……那樣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至耳邊。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哇」的嘈雜喧囂,那陣喧囂順著走廊無止盡地四處迅速傳播。大概一分鍾後,樓上樓下也開始傳出喧囂,感覺上似乎整個學校都在瞬間沸騰。
   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人,開始陸續握住呆立于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棄了!請你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幸福!」
   「你這個王八蛋!真是有夠幸福的啦!」
   「裏香同學她,其實應該叫做戎崎裏香喔!」
   「用戎崎裏香來試試姓名占蔔!」
   「嗚嗚……請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嗚嗚,幸……幸福……不,我不認同……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笨蛋,一定要認同呀!給我閃到那邊去!戎崎學長,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舉行過儀式了嗎?」
   「如果還沒舉行,請一定要讓我們來負責籌辦!」
   就在這波握手攻勢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啦……
   然而理應能夠幫我解釋清楚的山西,卻翻著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麽踹他都起不來。
   這是惡夢。
   一定只是一場夢。
   一定是的。
4
   俗語說「壞事傳千裏」,一裏等于四公裏(注:此言根據日制度量衡法,各國對此規定不同,如中國規定爲一裏五百公尺,韓國則爲四百公尺),所謂的千裏也就是四千公裏。日本列島從最頭一直到最尾是三幹公裏,區區一個學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過數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個謠言才傳進我耳裏,已經算遲了。
  「水谷,妳知道結婚那個傳言嗎?」
  當世古口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結婚?」
  正想夾煎蛋卷的筷子頓時停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間中。
  「誰?」
  被這麽問的世古口「唔……這個……那個……」的大概重複了三次,順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便當盒,那還真是有夠大的便當盒。那是個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鋁制,四四方方,簡直就像工具箱的便當盒。不論是飯、菜都裝得滿滿的,可是塞在裏頭的配菜實在是可愛極了,煎蛋卷一片片圓滾滾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魚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樣子,另外還有紅色的櫻桃當作點綴。那是世古口親手做的便當呢。
   「裕一和裏香。」
   猶豫再猶豫後,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喔,我點點頭後,這才將煎蛋卷送進口中。媽媽做的煎蛋卷有點甜,以煎蛋卷來說,我還比較喜歡鹹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過多少次,媽媽的煎蛋卷始終維持甜味,沒有改變過。
  我吞下煎蛋卷後說:
  「你覺得是真的嗎?」
  「很難說耶,我沒聽裕一提過這件事,水谷妳呢?」
  「沒聽說過啊。」
  我和世古口現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對面吃便當。周遭座位上沒半個人影,也就是說只剩我們兩人獨處。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像這樣一起吃便當成爲一種習慣,朋友都深信我們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認。
  話雖如此,人家也沒跟我告白。
  那個夜晚,戴著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對我所說的話語就是一切。「會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說,還有「煩惱時一定會趕來的喔。」這話就是那個意思吧,還是我會錯意了呢?不對呀,說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點……就各種層面而言……總讓人覺得舉棋不定。
   好想確認他到底是怎麽想我的,但是又沒有勇氣將確認的話語說出口。
   總是這副德行。
   就算再怎麽想,再怎麽煩惱,那些話就是說不出口。到最後,那些想法便被時間抛在後頭,一回神已經完全喪失最初的光輝。
  覺得那樣的自己有點討厭。
  即使明白卻無法改變這點,更討厭。
  「不過還是有可能吧,記得嗎?那個,也都給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個」這種說法。
  結婚登記書。
  的確交給了裕一。
  「小裕和裏香該不會把那個寫一寫,交到市公所上廠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卻滿臉通紅,他對這種情愛之事就是沒辄。都已經像這樣一起吃飯,一起上學,放學時也都會盡量碰面,可是到目前爲止卻連手都還沒牽過。
  「所以,還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覺得呢?你覺得小裕會做那種事嗎?」
  「不會吧。」
  「說得也是。」
  畢竟,他是個膽小的窩囊廢嘛。
  可是呢,世古口說:
  「只要一扯上裏香,不知道裕一那個人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妳想想,像跑去裏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夠亂來的,那時候只要一失手就會掉下去摔成重傷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張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卻剛剛的舉棋不定,暫時目不轉睛地凝視他的吃相。
   雖然也稱不上是特別優雅,可是他的吃法相當慎重仔細。不像其它男生有時嘴巴塞滿米飯還一邊大聲說話,他完全不會這樣,而是好好地將飯菜送進嘴裏,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後才說話。
   光看吃東西的方式,就能對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點,大概全拜他本身是個擁有這種吃東西方式的人所賜吧。
   在家政課一做起甜點,就能很清楚地看出來。例如光是有沒有將缽中水滴擦拭幹淨,就會徹底影響甜點這種東西的味道。世古口對于這方面總是特別留意。
  絕對不馬虎。
  「妳怎麽了,水谷?」
  我一緊盯著他不放,他便問我。
  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馬虎眼兒。
  「沒什麽,世古口,那個煎蛋卷可以分我嗎?」
  「好啊。」
  他輕輕夾起煎蛋卷,放到我的飯上。
  「來,請用。」
  「謝謝,啊,好好吃喔。」
  是鹹的,而且鹽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覺得鹹,可是仍有鹹味在舌頭上散開來,進而引出雞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這個煎蛋卷。」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試著加入和平常不一樣的鹽巴,是摩洛哥産的鹽,和日本的鹽味道有點不一樣吧。雖然有點雜味,可是就是那種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鹽也分成好幾種,雖然一般賣的都是精制得幹幹淨淨的鹽,不過其實要帶點雜味的才好吃,那樣才能突顯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種鹽巴都好貴。」
   「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嗎?」
   「嗯,對啊。」
   世古口對于情愛之事完全沒辄,可是一碰到鹽巴、砂糖、姜黃、小茴香,就會滔滔不絕。
   我對此感到有點懊惱。
   那麽巨大的便當盒內容物,沒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世古口靜靜地等著吃飯比較慢的我。
   「我去倒茶來。」
   起身的背影逐漸遠去,讓我覺得他是真的很重視這樣的時刻呢。
   「來,請用。」
   「謝謝。」
   他將塑料容器裝滿茶水。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簡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飲茶水。好平靜喔,的確,像這樣和他一共處,內心深處頓時回歸平靜,感覺上就像是在曬太陽。如果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大概永遠都能保持像這種彷佛在曬太陽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將我引領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去,那是個好寬廣、好美麗的地方,他一直以來所居住的地方,我一個人再怎麽走也絕對到不了的地方。擁有那樣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麽戀愛,還真是單純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讓人無法正視,他爲我呈現在眼前的世界實在好溫柔,不論是他那巨大的雙手、寬闊的肩膀或是低沈的聲音,都會讓我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來,總是因爲什麽很帥、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類的理由,喜歡上某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雖然少了那種激烈澎湃的情感,不過卻多了某種從更深處湧現的情緒。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體內競沈睡著這樣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這個名爲「我」的地層,某些截然不同的東西隨之顯現,那全都是些我本以爲不存在的東西。
   而幫我發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麽了?」
   「我跟你說喔。」
   「嗯。」
   我原本是想說些什麽呢?一看到他那張傻呼呼的悠哉臉龐,突然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對啊。」
   啊,他臉上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我回家以後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嗎?」
   「不是像面包面團的那種,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種。我已經找到食譜啰,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鐵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念著,一邊走下沒完沒了的漫長下坡。這段坡道緩緩向右彎曲,邊走邊拉著直往前沖的腳踏車也很吃力。也不是啦,還不至于到吃力的地步,當然啰,該說是要抑制自動往前沖去的腳踏車很麻煩吧。
  「怎麽會冒出什麽『結婚』的嘛。」
  對于我的呢喃,裏香只是發出「嗯~」的一聲。
  「是誰說的啊?」
  「那還用說嗎?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問到什麽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來問我說:『裏香學姊,聽說妳已經結婚了,是真的嗎?』」
  裏香都被同學稱爲「學姊」,雖然是以一年級的身分上學,不過裏香已經十八歲了。在塞滿十五、六歲學生的一年級數室中,格外像個大人。所以啰,以那些一年級的角度看來,也難怪想要叫她一聲「學姊」吧。
  「結婚那件事,應該有十個人以上問過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還會特地跑去找當事人詳細追問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謠言啊,說到底會相信山西說的話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嘛……正當我這麽想時,腦中浮現之前結婚登記書那件事。
   我沒和裏香提過結婚登記書。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種事情該怎麽開口,如果說出口,裏香是會大發雷霆還是一笑置之呢?不論何者,都不是什麽讓人高興的反應,所以保持沈默方爲上策。不對,當作沒這回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說出這種無聊的話來。
   「女生最喜歡這種話題了嘛。」
   「那妳是怎麽回答的啊?」
   裏香此時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呢?」
   「這個嘛……妳……」
   「什麽?」
   我會結巴不是因爲裏香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而是因爲她那惡作劇似的雙眸中,顯現出那麽一點點的認真光芒。我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抹光輝的意義,是在測試,還是在確認呢?
  都因爲這樣的煩惱,害我的陉骨猛然撞上腳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機會,誇張地直喊痛,右手握著腳踏車把手,左手押著陉骨,簡直像個壞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個沒完。此舉讓裏香的雙眸中那抹惡作劇或是認真的光芒一並消失,轉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個笨蛋耶,怎麽和早上做一樣的事啊。」
   「妳說什麽笨蛋啊!誰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腳都快斷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彈跳著。
   裏香看著那樣的我笑個不停,似乎是因爲笑得太厲害以致于眼淚都流出來了,還用那細長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腦地直抱怨。
  「啊呦,剛剛好痛喔。不對,還很痛,一陣陣刺痛。」
  「真是個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罵人啦。」
  我跨上腳踏車。
  「上來啦,我們兩個人一起騎下去。」
  「被老師看到的話,准會挨罵的。」
  裏香出乎意料地正經八百。
  而且還是個膽小鬼。
  「不要緊,只要沒被看到就沒事啦。快,書包給我。」
  「不要翻車喔。」
  「跟妳說不要緊,不會翻車的。」
  雖然我從裏香手上接過書包,不過籃子裏還有我的書包,不好好放就放不進去。就在我把兩個書包拿進拿出調整位置時,裏香已經坐上腳踏車後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癢了起來。
  「要走啰,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面,踩下踏板,因爲是下坡,將踏板踩個兩、三下,之後就等著車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還必須藉由煞車控制那飛快的車速呢。
  空氣變成風,吹過我和裏香。
  那種感覺真的好棒。
  無與倫比。
  像這樣彷佛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間從樹木間隙瞥見伊勢的市容,我們就是要騎向那裏,我和裏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當煞住煞車,我的破爛腳踏車就發出吱吱哀鳴。
  一彎過聳立著巨大橡樹的彎道後,接下來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這車速大概只能順勢往上沖個五公尺,再來就必須踩腳踏車了。右腳、左腳,輪流使力,理所當然的,腳踏板比起一個人騎的時候沈重多了,不過那是相當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這樣子地活下去。
   後座載著裏香,右腳、左腳輪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來嗎?」
   裏否從後頭問。
   我以稍大的音量說:
   「妳別瞧不起我,這種坡度還難不倒我呢。」
   嘴巴上這麽說,事實上還滿吃力的,騎到最後一小段坡道時,都必須站著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裏香的激勵之下,爬上坡道。
   還差一點點。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來了呢。
   當我們一抵達坡道頂點,蔚藍晴空便在眼前伸展開來,秋天悠閑的雲朵緩緩從右邊流到左邊。可以看到閃耀著銀色光芒的小小飛機,看到宇治山田車站,看到神宮的森林,然後還可以看到炮台山。
   「好!爬上來了!」
   我邊喘著熱氣邊說。
   聲音顯得有些得意。
   裏香在我身後咯咯發笑。
   「好棒、好棒。」
   然後輕撫我的後腦杓。
  我刻意以不開心的語氣說: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稱贊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說我不是狗了嘛。」
  雖然我似乎是不太開心地這麽說,其實卻開心到不行。裏香的手正輕撫著我的後腦杓,那搔癢的觸感最後還是讓我臉上不自覺流露笑意。當然,坐在後頭的裏香看不到我的臉,也因此我更加肆無忌憚地開懷笑著。
   過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只見裏香的長發隨著吹拂而過的風搖曳,輕飄飄地在風中飛舞,簡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輕快。
  然後,裏香也笑了。
  看著天空笑了。
  我以雀躍的心情說:
  「我們去買個什麽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請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裏香雀躍的聲音,讓我的心變得更爲雀躍。
  然後我們就騎下坡道。
  一邊緊緊煞車,一邊發出像是吱吱聲的哀鳴,順坡而下。

  我們在小胡同對面那家店買了七越甜包,四周飄蕩著面粉燒烤的氣味和豆餡的甜味。裏香慎重其事地將裝在褐色紙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會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傳來有點懊惱的聲音。
  「那我們先在這邊吃一個吧。」
  「嗯,也好。」
  伊勢市車站前有座奇怪的紀念標的物,那是個高約十五公尺的巨大燈籠,還寫著什麽「歡迎光臨伊勢」毫無創意的詞句。我將腳踏車停在那東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腳踏車後座。
   裏香思的一聲坐上去。她雖然任性,不過只對自己可以樂得輕松的提案非常聽話。
   我站在那樣的裏香面前伸出手。
   「給我一個。」
   「好。」
   「謝啦。」
   裏香遞來的七越甜包還溫溫的,那股暖意緩緩地傳至手掌心。
   「這是伊勢名産吧。」
   「是嗎?濱松那裏沒有嗎?」
   「嗯。」
   「是喔,那就是伊勢的名産啰。」
   以前都不知道只有伊勢這邊才有,畢竟我又沒離開過伊勢。七越甜包的形狀類似章魚燒,不論是色澤還是形狀都長得一樣。只不過裏頭包的不是章魚而是豆餡,味道當然也是甜的,簡而言之就像是小一號的今川燒(注:江戶時代的始祖店位于東京神田今川橋附近因而得名,演變至今也出現「大判燒」、「回轉燒」、「太鼓燒」等不同名稱,台灣俗稱「車輪餅」、「紅豆餅」等)。
「哇,好燙!」
一咬下去,其中的熱豆餡流出來。豆餡黏在上唇處,那已經不只是燙,而是痛了。
「燙、燙、燙!燙傷了啦!」
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裏香非但不擔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麽會有性格這麽糟糕的女人啊。
我開口深深地吸氣又吐氣,被豆餡黏到的部位陣陣刺痛,說真的好像燙傷了啦。
裏香看著我的失敗,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邊吃邊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爲什麽女生都這麽喜歡吃甜食呀。
裏香沒兩三下就吃完一個,緊接著又從袋子裏拿出第二個。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這裏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還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說得也是。」
   嘴巴雖然這麽說,裏香看來還是很舍不得似地將七越甜包放回袋子裏去。然後,當我們兩人再次坐上腳踏車時,我才注意到。
   那個女生在這裏。
   孤伶伶地獨自站在伊勢車站前。
   即便從遠處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愛,莫名地散發出一股男孩子氣,和裏香截然不同的類型。雖然兩人都一樣剛強,不過該說是她的眼神比較銳利嗎?有點像是陽光運動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裏香的同班同學。
   我注意到了,裏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們兩人都絕口不提。保持沈默離開車站。
   背後持續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視線。

6
   說起來呢,吉崎多香子還真是個笨蛋。
   就算在本地國中曾經如何地呼風喚雨,自持帶著些許「不良」氣質,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鬥得過裏香的。
   剛開始,裏香在班上有點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在一個滿是十五、六歲學生的教室中,就只有她一個是十八歲。到了四、五十歲,兩歲的差距可能沒什麽大不了,然而在十幾歲的階段差別可大了。
   裏香很明顯的就是一副大人樣,而周遭同班同學相較之下更顯得有夠孩子氣。但是,也不是說因爲這樣,四周那夥人就立刻對裏香敬而遠之。
  應該說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極度客套的態度和她打交道還全程使用敬語,也就有些女生不太開口和她說話,而另外有些女生則是莫名其妙地會來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歸類爲來找碴的那種。
   算是女生的大姊頭吧。
   話說回來,女生還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像我們男生當然也會分交情好和不好的,雖然還不至于冠上「派系」這種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換班約一周後,班上就會出現像是小團體一樣的産物。只是女生的小團體,感覺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團結一點。說難聽一點……就只有自己人的圈子裏和樂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裏。也因此呢,聽說選擇進入哪一個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過有時候也可能因爲無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團體之外。


不久前感情還很融洽的女生們,突然變得疏離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個女生已經孤伶伶地剩下一個人。那種女生總是一副想不開的神情,仿佛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不過就是學校的小團體而已吧?
   像我們這些人可能會這麽想,不過對女生面言那似乎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門最大,最啰唆,把類似的女生全湊成一夥。只是那樣倒還好,問題不大,就是「高興怎樣隨妳吧」的那種感覺。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會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後來就再也無法說出那種從容輕松的話來了。
   不知道哪裏的政治人物曾經如此斷言,凝結組織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樹敵,只要能夠攻擊某人,組織就會更爲團結,如此一來也無須擔心組織分裂。不愧是曾在國中呼風喚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樣深谙此道,不過她並不是以腦袋,而是以直覺明白個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敵人正是裏香。
   至于爲什麽是裏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爲裏香是個稍微有點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慣大部分同學都把裏香當作學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說是個大美女,如果以只限男生的人氣競賽標准看來,在班上算是數一數
二,全年級也可擠進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擁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只要一站到裏香身旁,存在感便會瞬間變得淡薄。與裏香的長發、纖細的手腳,或是秀麗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鎮攝所有人的氣勢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獨有的美麗頓時變得毫無意義。吉崎多香子大概是無法理解自己爲什麽無法和裏香匹敵吧。光論姿色,兩人差距其實還不至于懸殊到不值得相提並論的地步,如果要十個男人選,其中大概有三個會說吉崎比較好吧。然而,一旦兩人並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會選擇裏香吧。吉崎多香子不了解到底爲什麽會那樣。
   我卻了解。
   因爲裏香一直以來始終在朝不保夕的生死邊緣掙紮求生,從小開始,每天每日都持續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謂的今天,裏香她都無法相信。像那樣連續的每一天,將裏香這個人的某種特質磨得特別突出鮮明。
  裏香只活在現在這一刻。
  只相信一秒接著一秒流逝的瞬間。
  也因此,裏香的雙眸毫無動搖。
  是那麽地堅強。
  所以,相信會有一年後,會有十年後,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當然地全盤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無法與裏香匹敵。
   覺悟不同……
   自作聰明的吉崎多香子沒察覺到這一點,貿然對裏香出手。剛開始呢,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就只是說說壞話,分組時故意孤立裏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後再以很假的語氣說「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個時候,美雪曾經找我談過。
   「我覺得裏香可能碰到一點麻煩了耶。」
   我還悠哉悠哉地問:
   「麻煩?什麽麻煩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這個人嗎?一年級,和裏香同班的女生。」
   當然知道啊,校閱一年級新入學的女生,可是我們男學生最大的樂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還弄什麽人氣票選。我這邊不玩那種人氣票選,而是針對人氣票選結果開賭盤。我們會先列出大概十五個女生姓名,分別標上一些什麽○啦、△啦等符號,甚至還會寫上賠率。吉崎多香子的賠率是七倍多一點,也就是說大家都不覺得她會拔得頭籌,可是也不至于墊底。
   當我從美雪那聽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那張「競美表」,不過這種無聊的事情,當然是對美雪秘而不宣。畢竟,若陳述方式稍有差池,只會被鄙視而已。
  「吉崎?妳是說那個男孩子氣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卻故意裝傻。
   嗯,美雪點點頭。
   「可能有點麻煩耶。」
   「什麽麻煩啊?」
   「她現在很敵視裏香。」
   「真的假的?」
   「是還沒做出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會稍微找碴,然後說一些壞話而已。好像就東講一點、西講一點裏香的壞話,想要害裏香在同學間被孤立。」
   「那可就麻煩咧。」
   「嗯,麻煩了喔。」
   我們正在樓梯間,春天的陽光從上面的窗戶落下,每當有人下樓時,人影就會從我們的腳邊掃過。
   「妳不能想想辦法讓她收手嗎?」
   「怎麽可能啊。」
   美雪對于我的疑問搖搖頭。
   「學年不一樣,再怎麽樣都使不上力的。」
   「嗯,說得也是啦。」
   「應該沒關系吧。」
   「才不呢,這樣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們面面相觑,發出歎息。
   「那女生好可憐喔。」
   美雪以打從心底同情的聲音說。
   我姑且點點頭。
   「真的好可憐。」
   我們擔心的並不是裏香,而是吉崎多香子。畢竟,裏香一直以來在醫院裏,始終把那些成年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不僅弄哭好幾個護士,就連醫師也對裏香沒辄。甚至是那個壞心眼兒家夥夏目,都無法馴服裏香。
   光憑區區一個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渾身解數都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的對手。

   我的杞人之憂終究不只是杞人之憂而已。
   一切也未免進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于樓梯間舉行會談的隔天,事情就發生了,先出手的據說是吉崎多香子。
  不,應該說是被動出手才對。
  據我聽到的消息說,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裏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裏香回來的時候也不讓位,明明發現了卻假裝沒發現,大概是覺得裏香會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她實在錯得離譜。如果能回到過去,我還真想跑到現場去跟她說,快收手吧,對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應付的。
   裏香當然不會只是呆站著。
   「妳礙到我了。」
   裏香劈頭就是這麽一句話,對著班上的大姊頭、嗓門最大、最有精神,率領一群招搖團體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用這種口氣跟吉崎多香子說話吧。
   「啥?」
   爲了表現出一派輕松的模樣,吉崎多香子開始裝儍。
   裏香毫不留情。
   「我說妳礙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裏的聲音扔出這麽一句話,然後定定地凝視吉崎多香子。像這種場面,先退卻的就輸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終究受不了裏香的視線,和那股沈默的重量。她完全敗給裏香那對澄澈的黑色雙眸中所蘊含的光輝,以及沈著冷靜的氣勢。
   「啊,聽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還是說出這樣老套的台詞,繼續做困獸之鬥。雖然耐不住那股沈默,卻還是逞強死撐,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面前示弱吧,她當時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氣。
   即便人不在現場,我還是能輕而易舉地了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發抖,而且可能會這麽想吧,這個嬌小的女生怎麽會這麽恐怖呢。
   據說,裏香的視線沒有絲毫動搖。
   「這裏是我的座位,給我閃一邊去。」
   裏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脅,也不是拜托,而是輕蔑。
   若裏香曾顯現一絲一毫膽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許還有機會吧,她或許就可以趁機將立場完全翻轉過來。在那種情況下,女人這種生物會將直覺性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遠比男人還要殘酷。但是,裏香的語氣冷靜,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裏,而且毫不隱藏這樣的睥睨,態度中也不見絲毫膽怯。裏香所散發出的氣勢應該已經彌漫在整間教室中,當時在教室中的任何人無不懾于裏香的氣勢,體型比裏香還大的吉崎多香子看來反倒像只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撐腰的她卻完全處于劣勢。
   吉崎多香子此時又犯下另一個致命的錯誤。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裏香的身軀靠去,大概是想對她稍微施加壓力吧。又或者是因爲急速起身,身體不自覺地往裏香那邊移動。然而,周遭同學看起來卻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沖撞裏香的身軀。
   裏香很輕易地就倒了下去,而且還不只是倒下去而已,後頭的桌子也連帶遭受波及,隨著一陣巨響驚濤駭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來,體型算是較爲高大,據說國中時是排球社的。
   裏香相對地嬌小許多。
   任何人都知道裏香的身體狀況非比尋常,否則怎麽可能晚兩年才編進來呢。這事也僅止于口耳相傳,不過正因此造就一群學生,深信裏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個柔弱的裏香,被惱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事實到底如何並不要緊,看起來如何或是感覺如何比事實還要重要。我打從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爲其實是裏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裏香不可能錯過那一瞬間的機會,明明是她輕輕將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邊移動,輕輕碰到一下而已,卻自己往後面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裏香的心眼兒有多壞,那就是她的敗因,她竟然給了裏香反擊的機會。
   嬌小孱弱的裏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會覺得絕對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體弱多病的裏香、生命朝不保夕的裏香,光是對于那樣的裏香施暴,就足以讓當場氣氛頓時轉變成對于吉崎多香子極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黨分派的行爲或許反而爲自己招致惡果,大家其實早已對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許反感,而這一點恐怕也在裏香的預料之中。
   是裏香引爆了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裏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後還壓著胸口。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同學都以爲她說不定馬上就會死掉。當然,那都只是裏香的演技。裏香是心髒方面的疾病,就算情況變糟也不會咳嗽不止,可能因爲這是最明顯清楚的表現,所以才會假裝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沒料到裏香會這麽做的同學……一般人哪想得到這些啊……沒兩三下就被騙得團團轉。有人邊跑邊叫「我去找老師」,還有三個人隨後跟了出去,好幾個女生跑到裏香身邊,對她說什麽「妳振作一點」、「老師馬上就來了」。然後,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視著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繼續重複錯誤。
  「不是我!我又沒撞到她!」
  那聽來只是荒謬的推托之詞。
  同學冰冷的眼神中隱含著噴怒。
   裏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掙紮嗎?不是妳還有誰?每個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實上,這都是裏香精心設計,讓情況看起來就像是如此,然而人類這種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會完全將其視爲真實。
   吉崎多香子也沒察覺這一點。
   「真的不是我!你們誤會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松田由利迅速從她身旁移開,雖然身子不過挪開約五公分,卻已起了帶頭示範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著抽身離得更遠了。幾分鍾後,據說當跑出去的學生帶老師回來時,吉崎多香子身邊已經沒半個人了。
   她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從此之後,始終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吉崎仍舊被孤立喔?」
   我邊踩腳踏車邊問。
   嗯。裏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和大家還是處得很僵。」
  「是喔。」
  唉,這真是自作自受,誰叫她那麽笨,自己跑去惹裏香。但是,要說爲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裏香什麽都沒提,正因爲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實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說真心話,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應該也常把那些立場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負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這一招吧,然後還可以無所謂地繼續顯露笑容。她從未想過那些人的悲傷或是痛苦,反而是面帶笑容地樂在其中,只不過這次是輪到她嘗嘗相同的滋味罷了。
   只要我和裏香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論有什麽其它人大聲哭泣或飽嘗辛酸都無所謂。
   嗯,沒錯,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騎快啰。」
   我爲了掩蓋許多事情,這麽說。
   嗯,背後傳來裏香的聲音。

   我將腳踏車在家門前停好後,裏香輕聲說著「嘿咻」一邊跳下後座,她那纖細的雙腳隨之著地。我撐起支架,從籃子裏拿出我和裏香的書包,打開我家的玄關門。伊勢這邊很多古早時代的拉門,玄關大多是橫向拉開的那種。而且,我家又是棟老舊到不行的房子,所以總會發出喀啦喀啦巨響。
   「回來了。」
   就這樣,只要一回家就會立刻被父母察覺。從起居室探出頭來的母親,看到裏香隨即露出吟吟一笑。
  「歡迎啊,裏香。」
  「妳好。」
  裏香同樣吟吟一笑。我媽好像很喜歡裏香,只要裏香來家裏玩,眼神總會比我先看向裏香,而且呢,還會比我跟裏香說更多話。而裏香也好像和母親很投緣,有時一些無聊的話題也能聊個沒完。
   「我們有買七越甜包回來,要不要吃?」
   裏香說著遞出紙袋。
   等一下,我差點大叫出聲。不是原本預定要在樓上房間和我一起吃的嗎?幹嘛突然就這麽拿出去啊?
   母親很開心地接了過去,隨即探頭窺視袋中。
   「看起來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來幫忙。」
   「唉呀,謝謝妳。」
   兩人這麽說著,一邊消失在房屋內側。我雖然嘴裏叨念著什麽「這個」、「那個」、「到我房間去」,不過那些話似乎完全沒有傳進兩入耳裏。
   就這樣,我獨自呆站在玄關,被人抛諸腦後。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碰巧和母親去北海道時買來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家夥粗大的四肢穩穩踩在鞋櫃上,還很帥氣地叼著一只鲑魚。是的,只剩下我們這一人一熊獨處。
   我原本打算和裏香在房裏共度美好時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專屬于我們兩人的時間。
   但是,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我試著問熊。
   當然,它並沒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 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一)

   司和美雪來家裏玩,戎崎裕一卻一個人關在黑暗的房間裏。那是位于房屋北側一間兩坪多的房間,什麽棉被啦、沒在用的桌子啦,都會塞到那裏去。在那個兩坪多的房間中,不僅木板套窗緊閉,連縫隙都被封起來。因此在那狹小的空間中,如今沒有一絲光線,照明完全熄滅,窗戶徹底關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將底片卷到沖洗罐的卷片軸上,這還挺難的呢。必須用指尖一邊確認底片確實卡進凹槽,同時一圈圈卷上去。這個步驟如果沒做好,底片就無法確實浸入顯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後就會形成斑痕。緊閉的房中果然熱到不行,啊呦,這樣到底有沒有卷好啊。雖然認爲沒問題,可是畢竟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也沒辦法確定。失敗的話,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湯了嗎?他心中爲了是否該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戰,最後戎崎裕一終于鐵了心,決定就這麽繼續下去。一定沒問題的,卷得很好啦,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卷完的部分切斷底片,接著將尾端牢牢固定住。再來,只要把這個卷片軸放進沖洗罐就行了,那麽一來就可以先把燈打開了。咦,跑哪去了? 怎麽不見了?沖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兩人難得來玩,身爲主人的戎崎裕一卻關在另一間房裏。被單獨留在房裏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書桌椅子裏,另一方面水谷美雪則靠床鋪坐著。她試著凝視自己伸直的雙腳,看來有點O型腿。她覺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蓋試著使力,勉強讓雙腳緊貼,可是很吃力,一放松,雙腳膝蓋隨即分開。她發出歎息一邊擡頭,正好與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報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總覺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當然也覺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麽才好,或許該說點笑話這她笑吧,但是他卻再清楚不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麽機靈。那……那個啊,他出聲道。什麽,她問他。原本是想說什麽去了?他毫無頭緒,所以試著說了句「裕一都不出來耶」。對啊,水谷美雪對他說。就這樣,兩人沈默了一會兒,爲了努力填補這樣的空檔,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噜咕噜灌下透明汽水。啊,水谷美雪說。怎麽了,他問。那是我的。咦,水谷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經碰到的杯子,這是,她的杯子啊。這麽說來,是所謂的「間接接吻」嗎?對……對不起,他道歉。不自覺地開始結巴。沒……沒關系,水谷美雪說,果然也是結結巴巴的。當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給他看的,這讓他很開心。因此放松的身體一往後伸展,靠背頓時卡當一聲脫落,世古口司隨之往後摔,摔得還真慘。你不要緊吧世古口,水谷美雪邊問邊走近他。非常要緊,頭部撞慘了。但是,他嘴裏仍然念著「不要緊、不要緊」,一邊想要起身,就在那個時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著一個箱子。簡直就像是刻意藏起來的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開,裏面放著一張紙。大大的箱子裏,只有一張紙。美雪也探頭窺視,啊,這個是,她說。嗯,世古口點頭。兩人看了好一會兒,臉也開始泛上潮紅。想出那個點子的是水谷美雪,因爲她覺得那點子還不錯,于是便付諸實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處亂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沖洗罐。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掉到腳邊去了,都是因爲他一時之間心慌意亂,忘記當初放在什麽地方而已。一打開燈,雙眼深處跟著發疼,他反複直眨眼,一邊望向沖洗罐。沒問題的,蓋子已經都蓋好了。加入顯影液,等十分鍾,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鍾,最後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鍾。這麽一來,底片的顯影工作就完成了。這些步驟幾乎都是自成一格,因爲全靠看書自修一邊摸索,所以失敗機率很高。最近已經連續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覺得大概終于能夠摸熟整個程序了。這底片中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片段,裏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當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的身影、挨護士長罵的亞希子小姐、叼著香煙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順利沖洗出來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沈迷于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進行什麽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沒察覺。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
第二話能耐及才能


結果,當我們和母親(不是單獨兩人!)一起在起居室(不是我房間!)把七越甜包吃完後,裏香也該回去了。
   「留下來吃個晚飯吧?」
   母親開口邀約,裏香卻搖搖頭。
   「我想我媽應該有煮晚飯了。」
   「啊,說的也是。如果裏香不在家,妳媽媽也自己一個人,怪寂寞的呢。」
   「是啊。」
   裏香非常堅決地點點頭,步出玄關。
   「裕一,快去送人家一程。」
   母親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嘟起嘴。
   「我知道啦。」
   爲什麽父母親總會一一唠叨孩子原本就打算去做的事情呢?我鞋子都已經穿好了,一看就知道我准備送她啊。
   一步出玄關,裏香就站在那兒。
   「我送妳。」
   「嗯。」
   我們在變得些許昏暗的世古邁開腳步,秋天的太陽已經消失在建築物的那一頭,天空染上薄薄一層黑暗,雖然西邊還殘留泛白的光輝,東邊卻已經是完全的黑夜。在那片天空上,有顆金色的鬥大星子正散發著光芒,大概是所謂的「傍晚明星」(注:日文中金星的別名,由于金星能夠以肉眼在傍晚西邊的天空,以及破曉的東邊天空看見,故有此別名,另又稱「破曉明星七」)吧。那顆星星正好就在我們所走的世古正前方閃閃發光。
   「好漂亮喔,那顆星星。」
   裏香似乎是聽我這麽說才察覺,她發出雀躍的聲音:
   「啊,真的耶,是金星。」
   「是叫做金星嗎?」
   「也叫做『傍晚明星』不是嗎?那就是金星啊。」
   「喔。」
   我們並肩在狹小的世古前進,朝著金星前進。由于星星實在太過明亮,我忍不住回頭察看。
   「你在做什麽啊,裕一。」
   「沒有啦,我只是想說這樣會不會照射出影子而已。」
   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麽影子。
   「本來就不可能會有,只是星星而已嘛。」
   我不禁對于本身無聊的想法露出苦笑。
   但是,裏香並沒有笑。
   「可以喔,影子。」
   她說。
   「咦?什麽可以?」
   「星星的光芒是可以照出影子的。」
   「真的嗎?」
   「我以前聽爹地提過啊。爹地在身體健康時去過美國,他說走在南部沙漠正中央時,就曾被星星的光芒照射出影子來。他還說只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沈黑暗裏面,星星的光芒就可以照射出影子來呢。」
  真的啊,我呢喃。
   只要談到父親,裏香一如往常地就會變得神采飛揚。我在那樣的裏香身邊,也跟著開心起來,不太插話,只管猛對裏香說的話點頭,在一旁持續往前走。一拐過世古,金星消失在房屋那一頭。我們走進河崎的町屋路,持續走在道路正中央。所謂「町屋路」是一旁林立著建築曆史超過百年的大型商家的道路,好像也被稱爲「商人街」。可能是因爲最近這種古老建築蔚爲風潮,有越來越多觀光客跑來這裏參觀,這條路上也開始出現幾家專爲觀光客開設的小飯館或土産店。對于像我這種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畫言,只覺得很不可思議,這種老舊的建築到底哪裏有趣啊?
   走著走著,我們沒一會兒便穿過町屋路,町屋後面不遠處就是河川。
   「裕一,你知道叮屋爲什麽要沿著河岸排成一排嗎?」
   裏香問我這樣的事情。
   「我不知道耶,不是碰巧的嗎?」
   才不是哩,裏香洋洋得意。
   「以前這條勢田川是物流中心喔,江戶時代也沒有卡車那種東西吧,所以重物都會用船運。用船運過來以後,爲了能夠直接把貨物搬進去,所以商家才會沿著河川蓋房子。」
  「喔,原來如此啊。」
  「裕一你明明是本地人,可是什麽都不知道耶。」
  「不是本地人的妳,又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啊?」
  「查的啊。」
  「咦?爲什麽?」
  「因爲很好玩啊。」
  實在難以理解。
  像那種老掉牙的事情到底哪裏有趣啊?
  裏香還教我很多伊勢的相關曆史,全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伊勢出生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是來伊勢不滿一年的裏香卻知道各種事情,仔細想想還真是奇妙。不過呢,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吧,長期居住後就會把一切視爲理所當然,自然也就興致缺缺了。
  我們走向橫跨勢田川的橋。
  兩人在橋中央停下腳步,我眺望沿著河川排列的古老商家。
  「我以前都不知道耶,妳說的那些事。」
  「沒人跟你說嗎?」
  「嗯,完全沒有。」
  仔細一看,好幾棟建築物靠河川那邊都有一扇小門,所以就是從那邊把貨物吊上去的啊。
  「我呢,對于伊勢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就在那一瞬間,習以爲常的景色感覺上卻變得截然不同。
   我生于斯、長于斯,對于所有世古,和世古前方通往何處全都了如指掌。此外,也不用仔細地逐一思考那個地方有什麽,就能自然而然浮現腦海。然而,如今眼前的卻是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城鎮。
   一陣風吹過,帶來海潮的氣味。
   「有海的味道耶。」
   裏香說。
   「海離這邊很近呀,大概兩、三公裏以外就是出海口了。」
   「金星變得好斜了。」
   「啊,真的耶。」
   其實或許也只稍微移動而已,可是因爲挂在天空看來較低之處,所以感覺上似乎比實際上顯得更斜了。
   我和裏香暫時靜默不語,一同眺望那顆星星。
   一陣含有濕氣、感覺沈重的風,帶來海潮的味道,裏香的長發也隨之搖曳,簡直像包裹著一件黑色的衣服。裏香臉龐仰起,目不轉睛地凝視星星。她的藍色發圈閃閃發亮,是路燈反射嗎,還是……金星的光芒呢?我好想碰觸那抹光輝,不,其實是想緊緊地將所謂裏香的這個存在體擁入懷中。
  裏香,我叫喚她的名字。
  「什麽。」
  始終凝視星星的雙眸,如今轉而望著我。我輕輕將身子挨過去,將手放在她的背部,裏香沒有不高興,也將身子挨過來,將她形狀優美的額頭靠在我的肩膀。她的頭發輕觸我的面頰,一陣仿佛電擊般的酥麻感油然而生。
  我們並非擁抱著。
  只是相互依偎著。
  然而,爲什麽會感到如此幸福呢?手掌感覺到她瘦弱的背部,那更是讓我的心頭一緊,我已經將這個嬌小的存在和暖意全都握進手中了呀。
   我伸出始終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正准備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接著,就在下一刻……
   裏香迅速從我身邊抽身離去,一陣涼飕飕的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驚之余也感到苦悶,然後才終于察覺,原來是有一部腳踏車騎過來。圓形的燈光一邊東搖西晃,一邊朝我們接近,我對那光線萌生一股殺意。
   煩耶,王八蛋……明明就只差那麽一點點了……
裏香若無其事地倚靠在欄杆上,我仰望星星,裝出一副「什麽都沒發生喔」、「我們什麽都沒做喔」的樣子。光線逐漸逼近,同時在地面遊移不定。快給我騎過去啦,我想,在剛剛的氣氛還沒消散之前,趕快給我騎過去啦。

  吱——

  但是,隨著那樣的聲響,腳踏車卻停在眼前。騎在上面的人竟然是山西,他一看到我的臉,就對我打招呼說「嗨」。
  「你在幹嘛啊,戎崎?」
  「送裏香回家啦,你呢?」
  「我媽叫我買豆腐,只好去買啦。什麽豆腐,根本就無所謂吧,明明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還叫我買。我跟她說至少要給點跑腿費吧,她就說找的錢賞我,可是她也只給我一百圓,找的錢鐵定就大概十圓而已。跑腿費竟然只有十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就在他那無聊的發言結束前,山西騎的腳踏車倒了下去,當然山西也跟著倒了下去。
   因爲我把腳踏車撞倒了。
   「歹勢、歹勢,腳步一時之間不太穩啰。」
   我嘻皮笑臉地道歉。
   當然,我是故意的。
   山西,不對,笨蛋山西沒來攪局的話,我和裏香現在還沈浸在絕佳氣氛中,可是都因爲這家夥突然出現,把那樣的絕佳氣氛破壞殆盡。
   山西起身,開口頂了回來。
   「你這家夥,痛死人了啦。啊,手,擦傷了啦!流血了!流血了!」
   「啊,歹勢、歹勢。」
   「你剛剛一定是故意的吧!幹嘛這樣啊,戎崎!我做什麽事惹到你啦?」
   「你做的事可多啰。」
   我的臉上雖然挂著笑容,聲音卻毫無笑意。像是什麽結婚登記書、還有之後的結婚騷動浮現腦海,滿腔怒火瞬間被點燃。
  「什麽?什麽東西啊?」
  「我是說,你做的事情可多了。」
  「什麽啦!要就把事情說清楚!」
  「你這家夥是沒有記性喔?給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我們以極近距離相互瞪視,話雖如此,也不可能有那種索性當場大幹一架的骨氣或膽識,四目相接不過就區區七秒吧,兩人緊接著便將視線移開,互啐一聲便草草了事。
   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只見裏香笑個不停。
   咦?爲什麽笑?
   在這殺氣騰騰的氣氛中,有什麽讓人發笑的要素存在嗎?雖然也想問問她到底是在笑什麽, 莫名地就是問不出口,于是我將臉轉向橋那邊。
   「走了啦,裏香。」
   裏香還在笑。
   「那我們走啰,山西。」


面對裏香的笑容,山西下流地發笑。
   「裏香,妳自己要小心點,不要被戎崎偷襲喔。」
   真是多余的廢話。
   「嗯,我會小心的。」
   裏香也說了句多余的廢話。
   「好了,走了啦。」
   我老大不高興地說完便邁開腳步,山西從背後對我說:
   「戎崎。」
   「怎樣啦?」
  剛剛那件事還沒完嗎,真是個糾纏不清的家夥耶,這個王八蛋,就在我殺氣騰騰地這麽想,一邊回過頭看時,山西卻是一副非常認真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間,整個人的感覺完全都變了。
  「你馬上就會回來嗎?」


聲音也是非常認真。
  我對于那樣的氣氛感到困惑。
  「嗯,大概吧,只是送裏香回家而已。」
  「是喔,那我等你好了。」
  「啊?」
  「你不是馬上就會回來嗎?」
  「唔,喔。」
  「那我在這裏等。」
  山西說著靠向欄杆。
  「借我一點時間啦。」
  「唔,喔。」
  我也只有點頭的份了。
2
   裏香的家和我家一樣是棟老舊不堪的町屋,因爲建築構造類似,所以我很清楚這種屋子不但整天都有風從縫隙灌進來,腳一放上樓梯便會吱吱作響,還有一些關不上的窗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古老破爛。但是,裏香和她母親卻似乎很喜歡這種破爛的老房子。
   唉,還不就是那樣,大概就和我們日本人對于外國的古董很感興趣的道理很類似吧。
   那問町屋的玄關挂著寫有「秋庭」兩字的門牌,門牌還很新,表面不但清楚浮現美麗的木紋,筆墨看來也很漆黑鮮豔。那是亞希子小姐所寫下的筆迹,那個人平常做事實在亂無章法,粗魯草率,動不動就和人家起沖突,但是她竟然是個書法具備段數的人。
  我定定凝視「秋庭」兩字。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這字是寫得好還是不好,總之就是蘊含氣勢的字迹,快狠准地下筆,快狠准地收筆。
   人家常說字可以顯現出一個人的個性,果然很有亞希子小姐的本色。
   裏香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情。
   「這字感覺上還真有亞希子小姐的風格耶。」
   「嗯,真像亞希子小姐會寫出的字,像這收筆的地方也是。」
   「好有氣勢喔。」
   我們才這麽站著閑聊,裏香就問我:
   「裕一,不趕快回去沒關系嗎?山西不是在等你嗎?」
   唉呦,就說我們像這樣站著閑聊個沒完就好了啊,反正又沒有其它要緊事,而且和山西怎麽可能會有什麽正經事好談。
   裏香一打開玄關就說「再見」。
   我「喔」一聲,一邊點頭。
   門屝接著被關上,幸福的時刻總是像這樣戛然而止。可是,到了明天就可以再和裏香見面,也可以再見到她的怒容或笑容。我再次確認亞希子小姐揮毫的門牌。
  真是不可思議呀。
  裏香就這樣成了伊勢的居民。
  之前在醫院時,大概也算得上是住在伊勢,但是那和住在城鎮上是不同的。
  醫院不是永遠落腳的場所。
  而是暫時停留的場所。
   人們終究會離開那裏,回到各自生活的場所,又或是回到所謂「死亡」的終極場所。裏香活了下來,即使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終究活了下來。然後,裏香所回歸的場所正是這裏,這棟老舊的町屋,伊勢這裏,我所居住的城鎮。
  「嗯,還真不賴。」
  我呢喃,同時笑道。
  「還真不賴呢。」
  我將手插進口袋,轉身邁步向前,一回頭,看見二樓的窗戶正好被點亮,大概是裏香走進自己房間了吧。我一邊倒退走,一邊持續凝視著那窗戶的燈光。
  接著,再次轉身向前。
  金星已經消失了蹤影,天空從東邊到西邊也都徹底沈入黑暗。路燈散發出暈染般的光芒,每當從底下走過,我朦胧的影子就會落到路面上。一陣風吹過,最近長很長的浏海隨之搖曳,得找時間修一修了,我想。說不定會被負責生活指導的鬼大佛警告,那家夥真的是連頭發光長長個一公分都不會放過。
   我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一回到橋上時,山西還站在那裏。
   「有夠慢的。」
   劈頭就是胞怨。
   我嬉皮笑臉地談:
   「拜托,裏香她就是不讓我走嘛。」
   「啥?」
   「真傷腦筋,這些女生就只會撒嬌。」
   這當然是鬼話連篇。
   但是,山西根本不可能會知道,只見那家夥以極~度懊惱的眼神望向我,感覺上就像是羨慕指數破表。
   胸口頓時舒暢不已,但是隨即又陷入空虛。
   這根本就是謊話……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
   山西問我:
   「你幹嘛垂頭喪氣的?」
   「哪有,沒什麽。」
   裏香如果能多撒嬌一點就好了。真要說起來,她每次都表現得潇灑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對了,要幹嘛?」
   山西僅嗯了一聲。
   但是接下來的話語卻遲遲沒有說出口,小船發出波波聲響,一邊從我們伫立的橋下駛過。
   被船只切開的河面掀起水波,在路燈光芒的映照下,緩緩向外擴張。

   我有點緊張,越想故做輕松,緊張感就越是高漲。屋裏鴉雀無聲,那代表除了我們以外空無一人,如今在家裏的就只有我和世古口而已。
   父親去看文化會館所舉行的演歌公演。
   母親也跟著一起去。
   姊姊三天前就去旅行了。
   水谷家的家庭成員四人,有三人像這樣離家外出,剩下就只有我一個人。也因此,我們才打算一起吃晚飯,剛開始原本計劃到世古口家吃甜甜圈,可是計劃後來生變。我約了世古口,也不是啦,不是我自己開口邀約的……至少我是這麽覺得。再怎麽樣也還沒大膽到那種地步。事實上,我的確好幾天前就知道家人會不在,也想過如果世古口能來就好了,但是那全都只是心裏頭的想法罷了,光是想到自己出口邀約這種念頭,雙頰就躁熱得快噴出火來。
   我只是,不經意地隨口說說罷了。
   「今天可要好好地吃甜甜圈吃到飽,因爲今天沒晚飯吃嘛。」
   就像這樣。
   走在身旁的世古口很老實地,不出所料地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咦,爲什麽?妳媽媽不做飯給妳吃喔?」
   「她和我爸出門啦,他們要去文化會館,聽說是都春美(注:生于1948年,日本著名老牌演歌女歌手)要來,我爸最喜歡她了。我爸唱卡啦OK的拿手歌,就是她的招牌歌『采茶女的山茶花是戀之花』耶。他從三天前開始就興奮得不得了,我媽也和他一起去了。」
   「喔~」
   「然後呢,我姊也去旅行了。只有一個人,要煮什麽東西也很麻煩,所以我就想說吃世古口你的甜甜圈就好啦。」
   我們正走在放學途中,邁入高三下學期後,幾乎就沒人會繼續從事社團活動了。如今,不但每月、每月都有模擬考,當然還要補習,大家都處于水深火熱的時期。像我情況也是半斤八兩,只要一想到升學問題,胃部就會頓時變得沈重不已。
   天空有顆閃亮的星星正散發著光芒。
   我無法看向世古口,所以始終凝視那顆星星,談話中斷後所降臨的那段沈默總是好沈重、好難熬。不過,有這種感覺的或許只有我而已吧。
  「啊,那我來幫妳做晚餐吧。」
  這句話幹脆利落地從天而降。
  我慌慌張張地擡頭。
  「真的嗎?」
  「其實有些料理我從老早以前就想做做看了,可是妳想想,在家裏的話,媽媽每天都會做晚餐啊,所以很難有機會挑戰。」
  「那不是正好嗎?」
  「對啊。」
  世古口笑瞇瞇地說出這些沒有任何特殊含意的話語。我爲此覺得有點開心,同時也覺得有點焦躁。
  他到底懂不懂呀?
  懂不懂那些話同時也含有「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屋子中獨處」的意涵啊?
  「那我們去買菜吧。」
  「啊,嗯。」
  我們走進「GYU~阿虎」,那是間老早之前就開在伊勢的超市。其實,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爲什麽叫「GYU~阿虎」,「GYU」是日文中的「牛」,而「阿虎」就是老虎嗎?
   手中提著購物籃的世古口腳步有點快。
   「首先要買白菜和韭菜吧。」
   他這麽喃喃自語,直接挺進蔬菜賣場,對于其它任何事物似乎一概視而不見。
   我開始感到落寞。同時追逐著那個龐大的背影。
   「你要做什麽菜啊?」
   「我想來做煎餃好了。」
   「煎餃?」
   「嗯,是從餃子皮開始好好做起的煎餃。」
   「從餃子皮開始做啊?」
   「很好吃喔。」
   世古口拿起一把韭菜,仔細端詳後才放進籃子,總覺得他的手部動作和整個人的感覺都好像媽媽。他接下來同樣細心地挑選切半白菜,把看起來很新鮮的放進籃中。
  「我們家的餃子皮都是在店裏買的耶。」
  「我們家也是啊,不過我之前在電視上有看到餃子皮的作法,所以想來試試看。」
  「這樣啊。」
  我們接著轉往鮮肉賣場。
  「我看餃子還是得用豬絞肉吧。」
  「啊,嗯。」
  我也不太清楚,姑且點點頭。
  「大概一百公克就夠了吧。」
  世古口將小小的包裝盒放進籃裏,然後朝收銀櫃台走去,我從剛剛開始始終追著世古口的背影跑。
  那樣讓我覺得開心、也覺得落寞……
  步出店外後,我們並肩走在傍晚的街道,往同一個方向走去,只要一想到等會兒就要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心頭便不自覺地加速狂跳。
   即便世古口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層面,我仍有相同的感覺。
   家中一片漆黑。
   我打開玄關,走進去開燈,一時之間就只有玄關散發出白晃晃的光芒。我敞開大門,說聲請進,世古口龐大的身軀走進玄關,我們兩人就這麽一起站在玄關。
   一關上門,這裏就會立刻變成只剩兩人獨處的空間。
   「啊,對喔。」
   世古口突然說。
   怎麽了,我試著問。
   世古口的臉有點紅。
   「沒有啦,那個……沒什麽。」
   他似乎終于察覺當下這種情境的含意了。
   終于察覺接下來三個小時,只剩我們兩人獨處。
   看他臉紅,我也開始臉紅,兩人一起臉紅讓我們的臉龐感覺更爲躁熱。
   哎喲,只是兩個人一起吃吃飯嘛。
   就只是那樣而已呀。
   「進來吧。」
   我說著遞出拖鞋。
   「唔,嗯。」
   世古口僵硬地點點頭,腳……卻塞不進拖鞋,那雙拖鞋對于世古口巨大的雙腳面言實在過于嬌小,也只有腳尖部分套得進去。
  看到這樣的光景,我笑了出來。
  「不好意嗯,好像太小了耶。」
  「對啊。」
  緊張感頓時消散,我得以自然地開懷而笑,我們兩人就站在玄關一起開懷而笑。

   明明說有話跟我說,山西卻遲遲不開口,只是倚著欄杆,呆呆眺望河面。唉,反正我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急事,所以也和山西一樣呆呆地眺望河面。每當偶爾有船只通過時,平靜的河面就會猛烈搖撼,映射于表面上的路燈光芒也會隨之變得支離破碎。
  啊,有些寒意了。
  「你啊,打算怎麽樣?」
  當山西終于問出這句話時,已經完全看不到金星了。
  我的背部靠著欄杆,身軀順勢往後彎,視野頓時塞滿廣闊的夜空,有好幾顆星星一閃一閃地散發光芒,不過都沒有金星明亮就是了。
  「什麽東西怎麽樣?」
  「以後的出路啊?」
  我的身體立刻彈回原狀,瞪向山西。
  「我說你啊,那話是在挖苦我嗎?」
  畢竟我現在只是二年級,出路?這種東西不是一年後再考慮就行了嗎?明知我目前的處境,還問出這種問題來,這不是故意找架吵嗎?這個王八蛋。
  但是山西卻慌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嗯,我沒有那個意思啦。」
  喔?還真的手忙腳亂呀?
  看來好像也不是故意想找架吵啰。山西花了好一會兒功夫對我頻頻道歉,未了才以認真的神情問:
   「如果沒被留級,你原本打算怎麽樣啊?」
   「嗯~~」
   「你不是說過不想念皇學館大學嗎?三重大學……不可能考得上吧?」
   「啊,大概吧。」
   「所以,你還是打算去東京啰?」
   我這次換成以正面倚靠,胸部附近頂住欄杆,雙手伸到欄杆上交握著。我瞄了山西一眼,那家夥仍是一本正經的表情。
  總覺得今天的山西很反常。
  「大概吧。」
  「那裏香怎麽辦啊?」
  「我之前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想到那裏去嘛。」
  「那現在打算怎麽樣啊?」
  「現在?」
  我想要爭取思索答案的空檔,所以試著這麽反問。
  山西點頭。
  「嗯,現在打算怎麽樣?」
  「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期嘛,我只有二年級耶。」
  「你這家夥實在有夠麻煩,現在講的都是假設性的問題啊。我是問你如果可以升級,你打算怎麽樣啦。」
  「我沒辦法回答這種假設性問題。」
  「你是政治人物喔。」
  山西的聲音,說真的已經開始不耐煩。
  「那明年也行啦,你明年打算怎麽樣啦?」
  「明年的事明年再想啰。」
  「你喔……」
  「本來就是這樣啊,你去年這個時候有認真想過出路之類的問題嗎?有在准備什麽升學考試嗎?沒有吧?以後的事情誰曉得啊。」
   我清清楚楚地這麽說完,山西陷入沈默。
   當然看起來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
   「可惡,我也留級就好了……」
   山西仿佛懊惱萬分地呢喃。
   哇哈哈,我笑了。
   「好啊,有種留啊你,在教室裏會被孤立,所有同學也全都用敬語。」
   「哇,超慘的。」
   「很痛苦,說真的痛苦到想哭。」
   哇哈哈,我姑且又笑了。
   又有一艘船駛過,頭發斑白的阿伯在船尾掌舵,叼在嘴裏的香煙頭彷佛螢火蟲般閃爍。
   我問。
   「你打算怎麽樣啊?」
   傷腦筋耶,山西呢喃。
   「所以我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嗎?」
   「你不是說過要去念哪個大城市的大學嗎?而且,還說要盡情找女生搭讪啊。那樣的雄心壯志到哪兒去了啊?」
   「不是啦,雄心壯志是還有啦。」
   「然後咧?」
   「就好像,有點那個啊。」
   「有點哪個?」
   山西窺探般地望向我的臉。
   「你不覺得有點……恐怖嗎?」
   「啊?恐怖?」
   「我們從小到大不是都在這裏長大嗎?對其他地方根本就沒有概念,像什麽東京,真的是大城市耶。自然而然就會擔心像我們這種鄉下人,在那種地方活不活得下去啊。」
   山西快速說道。最後雖然裝出一副戲谑的口吻,也因此更讓我明白,他那些話都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有個堂哥,比我大兩歲。他比我優秀多了,之前也是去念很棒的學校,東京那邊的。我伯父有夠自豪的,甚至都惹得我爸有點不爽了。可是,那個堂哥兩年後就休學跑回來了。」
   「爲什麽啊?」
   「他後來變得像是繭居不出,導火線好像是因爲被他女朋友甩了,可是據說在同好研究會裏被孤立才是真正的原因。很好笑吧,那個堂哥回到這裏以後,就一點兒都不厲害了。他以前在這裏的時候,很有女人緣,又很會念書。但是,總覺得他已經失去那種霸氣,現在窩在我家附近的超商打收銀。雖然那裏是最近的店,不過我現在已經都不到那裏去了,只要和他一打照面就會覺得……該說是窩囊呢,還是悲慘呀。只要看到他那副樣子,總覺得……我……」
   山西雖然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嘴裏終究沒再繼續吐出任何話語。張開的雙唇也沒有順勢張開或閉上,始終保持相同形狀。
   我試著思考山西所說的事情。
   有個帥氣的堂哥。
   精神抖擻地到東京去。
   才兩年就鍛羽而歸。
   簡而言之,眼前的事實就是這麽一回事。唉,在那邊發生過各種事情吧,這很常見。所以才會繭居不出吧,這很常見。積極客觀的個性就這樣受挫了吧,這很常見。
   不論怎麽看,全都是些沒什麽好稀奇的情況,矬到爆、遜到家。類似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已經到了泛濫的程度。
  那時候,腦中浮現的是吉崎多香子。
  她呢,也是類似的狀況吧。國中時呼風喚雨,升上高中有那麽好一陣子也很吃得開,但是裏香那件事成爲導火線,讓她從此在班上失去容身之處。偶爾在校園看見吉崎多香子,光走路而已,莫名地讓人覺得好辛苦。感覺上似乎有點被逼得走投無路,虛弱萎靡又駝著背。
   類似的事情大概也發生在山西堂哥身上吧。
   不管等多久,山西部遲遲不開口,只有時間緩緩流逝。已經都沒有船只經過,河面始終保持平靜。
   肚子也開始覺得餓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你的豆腐沒關系喔?」
   我這麽一問,山西就惡狠狠地瞪過來。
   「你啊,人家正在跟你談正經事,什麽豆腐根本就無所謂嘛。」
   「哪會啊,豆腐可是很重要的。」
   「才不重要啦。」
   「聽說對身體健康很好。」
   「那又怎樣啊?」
   「沒怎樣啊,就這樣而已。」
   我的視線從山西看來很不滿的臉龐移開,雙手插進上衣口袋,大大歎了一口氣。不對,那是歎息嗎,總感覺像是身體和心靈徹底萎縮一般。唉,身邊的山西看起來比我更萎靡不振就是了。
   受不了,我想。這些話是認真的,受不了。
   平常,我這些話才不會去找別人說,當然我也會埋頭苦思一大堆事情。我又不是個笨蛋,什麽將來啦、未來啦,總會埋頭苦思這些有的沒有的。不,是不得不去想。可是正因爲如此,我一直以來對此總是刻意絕口不提,那樣的話實在有夠丟臉,而且總覺得很麻煩。
   就順著現實那種東西隨波逐流就好。
   反正不論如何,現實那家夥總會來臨。
   唉,山西的情況或許是已經來了吧。
   眼前就站著那家夥。
   而且選擇的時刻迫在眉睫。
   懦弱的山西不但無法勇敢面對那樣的選擇,也無法輕松地一笑置之,沒三兩下就退卻了,害怕了,然後才會向我吐露這樣的苦水。
  實在是有夠窩囊的家夥。
  我插在口袋中的手緊握著,一邊說。
  「少在那裏說一些無聊的五四三啦。」
  山西真的瞪了過來。
  「什麽嘛?什麽叫做無聊的五四三啊?」
  「你剛剛所說的,全部都是。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無聊的五四三。」
  我扔出這句話。

   世古口的大手揉著面團,那雙手真的好大,簡直就像帶著手套一樣;連小指也和我的拇指差不多粗。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雙肘放在桌面一邊望著那副光景。
   每當世古口猛然把面團壓扁時,震動就會傳至手肘,同時傳到倚在手掌上的下巴。
   話說回來,世古口和圍裙好搭喔。
   「你還真高竿耶。」
   我這麽一說,世古口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嗯,這個和揉面包的生面團沒什麽兩樣啊。」
   「世古口你也烤面包喔。」
   「偶爾會烤,做面包其實是很簡單的。」
   「真的喔。」
   「面包只要適當地揉過、烤過,大概都過得去啦。」
   我不是討厭做菜,也不是說不拿手,只是世古口做的實在好吃多了。所以我只管坐得好好的,把一切全交給世古口負責,這樣子好像也覺得有點幸福耶。
   和一個男生一起,他很溫柔,又爲了我做菜。
   仔細一看,世古口的睫毛也很長呢,搞不好都比我的長了。每當他低頭,睫毛便蓋住雙眼,我覺得很漂亮,也很帥。那張臉……很難用帥來形容,至少不能稱之爲帥哥,也缺乏像竹久一般的纖細,真要說起來嘛,有股傭懶和溫柔的感覺。
   雖然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可是世古口所擁有親切以及溫柔也自成一格,感覺不賴。
   最重要的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很開心。
   心頭如小鹿亂撞。
   當然,現在胸口也跳得有點快。
   「可不可以幫我拿個大碗過來?」
   「啊,嗯。」
   我將老舊的銀色大碗遞出去,世古口把變成約排球大小的面團,啪啪啪地在掌間甩動,然後放進大碗中。接著在上頭蓋上一塊布,放進冰箱。
  「要醒大概二十分鍾。」
  他邊洗手邊說。
  「之後就要擀成面皮。」
  「好厲害喔,從餃子皮開始都是手工做的耶。」
  「順利的話就好了。」


呼,世古口吐了一大口氣,坐到我對面。在這個安靜的家中,只剩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我才往世古口那邊窺探,兩人隨即四目相接。世古口嘿嘿嘿地笑了,大概是因爲剛剛一直揉面團,神情看來有點累。
  「世古口,你累了嗎?」
  「有一點。」
  世古口的話語到此爲止,視線也略微下垂,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特有動作。
  「我問妳喔,水谷。」
  「什麽?」
  「妳之前的模擬考怎麽樣啊?」
  「……有點糟糕耶。」
  心情仿佛頓時從天堂掉到地獄,什麽模擬考,我原本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世古口爲什麽要問這些呢,兩個人好不容易才這麽開心耶。
  我的志願校鎮定三所。
  一所是本地的大學,雖然水平沒那麽高,可是日本文學卻很有名。因爲我的志願是日本文學,所以如果能在本地念也不錯。還有一所是名古屋的學校,這所是可有可無。最後一所在東京,是志願校中水平最高的,如果想及格就必須拚命沖刺才行。
   我到目前爲止還無法決定要拚哪一所。
   「不太理想喔?」
   「嗯,最近成績好像一直都是下滑的趨勢呢。」
   「這樣呀……」
   「之前明明都拿到B級認定,這次卻拿到兩個C。我本來以爲自己已經很拚了,成績應該會不錯的,可是周遭的人應該也都同樣在拚。每個人都在盡其所能地努力沖刺嘛,我或許是有點天真吧。」
  呼,歎息聲隨之逸出。
  不過就是念書而已呀,而且不管哪一所部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學,但是只要一想到這方面的事情,腦袋就會陷入一片黑暗。
   因爲這種無聊的事情陷入低潮的自己,讓自己益發陷入低潮。
   「世古口你怎麽樣?」
   「志願校都拿到A或B級認定了。」
   「那就可以安心了呢。」
   是啊,世古口點點頭後,視線又垂了下去。
   「我正在考慮是不是不要繼續升學了。」
   「咦?爲什麽?」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說。
   「現在什麽都還不知道,根本就還沒決定就是了。可是我畢竟還是想要做菜。然後我爸有個朋友在東京的料亭工作,那是一家還滿有名的店,還邀我去那邊拜師學藝。」
   「東京……」
   「我覺得好的店還是東京那邊比較多,而且想要拜師學藝,應該是嚴格的地方比較好。這件事,我也是才剛聽說,還沒有正式決定。」
   「你父母親怎麽說?」
   「他們好像覺得升學比較好,不過還是說『隨我高興』。」
   這事有點棘手。
   我實在沒有立場對于世古口的出路,或者該說是未來說三道四。可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兩個人在一起,不然至少也要是碰得到面的距離。我從姊姊的身上清楚了解,要維持遠距離戀愛是很困難的。她那個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轉調到大阪工作,後來維持了半年,最後終究自然而然地消滅了。那個時候的姊姊看來有些疲憊,我這個旁觀者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她隨著一天天過去越來越疲憊。
   總面言之,明確表達本身意見會被認爲傲慢,鬼祟刺探又會被認爲卑鄙。
   「啊,對了。」
   某件事浮現腦海。
   「我說拿到B級認定的那所學校,是東京的學校耶。」
   「咦,真的?」
   「嗯,那是我的志願校裏水平最高的學校。」
   「水平最高的學校還拿到B喔?」
   「對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可能是因爲選考科目不一樣吧,補習班的老師還跟我說,只要今後好好努力用功,說不定考得上呢。」
  「妳爸他們怎麽說?」
  「他說我可以去念自己喜歡的學校,還說不管是名古屋、東京,甚至是美國、西伯利亞,喜歡就去呢。撇開美國不談,怎麽可能去什麽西伯利亞嘛。」
  「西伯利亞會有大學嗎?」
  這個無聊的玩笑話,這得我們兩人笑了出來。
   「那說不定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去耶,去東京。」
   世古口笑嘻嘻地說。
   我也同樣笑嘻嘻地說:
   「對啊……那樣的話,我們就住附近怎麽樣。」
   我沒想太深,大膽的話語頓時脫口而出,隨即又倉皇失措地加了一句「騙你的啦」。哎喲,或許說出了有夠丟臉的話咧,雙頰也逐漸感到躁熱。
   世古口卻非常認真地點點頭。
   「那……那也不錯啊。」
   他的臉都紅了,我的臉也因此變得更紅了。至今從未想得太深入……該說是刻意不願想得太深入的未來,剎那間逐漸清楚浮現。東京那所大學的名字浮現腦海。
   大都市的生活、世古口近在咫尺的日子。
   仔細想想,總覺得整件事情像夢一樣。那樣也不錯呢,我想。之前因爲拿到兩個C而陷入一片黑暗的感覺仿佛不曾存在過,離開這個從小成長的城鎮伊勢……也不再那麽可怕。只要想到世古口就在身邊,對這一切便能釋懷。
  「差不多該來做餃子皮啰。」
  「啊,嗯。」
  「水谷妳也來幫忙。」
  「我行嗎?」
  「妳行的啦,一定行的。」
  兩人一排排站,世古口的身軀便顯得格外龐大。
  「那我會加油的。」
  兩人于是並肩一塊兒做餃子皮,世古口的技術實在高超,光是輕輕轉動擀面棍,就能不停做出一張張圓形的餃子皮來。相形之下,我做出來的淨是些歪七扭八的形狀。我對此感到有點……不對,是非常尊敬。
  姊姊不知道什麽時候說過的啊。
  「能讓人尊敬的男人,真棒呢。」
  真的,我這麽想。
  能讓人尊敬的人,真棒。

  「無聊。」
   我吐出的話異常激動,我對于自己的激動感到困惑,卻仍然一股腦地重複相同的話語。
   「真的有夠無聊。」
   「什麽意思啊,戎崎。」
   山西的語氣也逐漸激動。
   再這樣下去不妙,腦袋雖然這麽想,嘴巴卻自顧自地動了起來。
   「本來就是啊,就你堂哥一個人出狀況又怎麽樣?東京那地方有夠大的,人口有一千萬,學生大概也有幾十萬吧。那些人每個都繭居不出嗎?沒有吧?大部分的人不都很開心地過日子?你堂哥的情況只是碰巧遇到挫折而已吧。」
  「說得倒簡單……」
  「本來就很簡單呀,爲了這種事煩惱個沒完有屁用啊,你堂哥是你堂哥,你是你啊。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什麽象樣的結論來,高興怎樣就怎樣不就好了。真受不了,無聊透頂、笑死人了,爲了那種事情發神經,把氣氛搞得這麽僵,拜托,真的是笑死人了啦。」
   我實際上還真的殘酷地笑出來,整個人沈浸在淩虐他人的快感中。山西那家夥會抓狂爆怒吧,一定會絕交的,可是誰管得了那麽多呀。區區一個山西,就算要打架,還怕打不過像山西這種人嗎?
  山西氣得雙肩高聳,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我。
  「唉……或許吧……」
  這句話突然蹦出來。
  怒氣洶洶的雙肩頹然下垂。
  一陣風吹過,山西的發絲搖曳,我的發絲也隨之搖曳。然後,山西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雙手伸到欄杆上交握著,下巴同時倚在手上。
   那家夥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管望著河面。
   「的確,還真無聊呢。」
   「喂、喂。」
   感覺上彷佛梯子瞬間被移開,接不下去的感覺。搞錯了吧,山西。到了這個地步應該要抓狂呀,還感慨萬千地點什麽頭啊。
   但是,山西只管感慨萬千地猛點頭。
   「就像你說的一樣。」
   「…………」
   「實在有夠無聊的,我實在太無聊了。我堂哥根本就是廢物,唉,喪家之犬嘛。」
   「…………」
   「說真心話,我覺得很害怕。」
   「…………」
   「那個笨蛋堂哥竟然就那麽夾著尾巴跑回來,害我也跟著變軟弱了。」
   我伫立著,惡狠狠地瞪著山西。風瞬間變強,發梢同時刺進眼睛,痛得要命,眼淚都流出來了。可惡,刺進眼裏的頭發怎麽樣就是不出來,我像個小鬼搓揉雙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疼痛。哎喲,痛死了,雖然已經不要緊了。
   「不過就是東京而已,人多得像垃圾啊。爲了那麽一點小事情就一敗塗地,我那個堂哥還真是個廢物,垃圾嘛。」
  山西再度咒罵。
  然而聲音已喪失最初的氣勢,只能益發虛弱,不到一分鍾就隨風變得嘶啞,再也聽不見了。
  只剩下雙唇頻頻掀動。
  我的視線從山西那樣的側臉移開,望向橋下搖晃的河面,河面在風勢吹拂下,比剛剛搖晃得更厲害。反射于其上的光芒隨之四散、搖曳。
  山西一定很不安吧。
  就像女人在結婚典禮前突然感到不安一樣,那叫做婚前憂郁吧。原本那個遠在天邊、名叫未來的家夥已經近在眼前,一伸手即將抓住那些之前始終在腦袋中勾勒出的夢想及希望。不對,實際上或許什麽都抓不到,或許也只是那麽以爲罷了。
  山西爲此感到膽怯。
  爲了最初的一步,那短短的距離而恐懼。
  理論上這樣的情況相當簡單明了,實際上同樣的情況在這世上俯拾皆是,任何人都曾有過一、兩次相同的經驗。然而,就連山西的不安都讓我羨慕不已,我沒有懷抱那樣的不安。因爲,我今後將一直生活在這裏,將一直看著這個狹小的天空、習以爲常的勢田川、日漸凋敝的站前、神宮的森林……就只是看著那些東西一邊生活下去。
   我無法到其它任何地方去,不對,是不去。因爲比起東京、比起人潮、比起高樓大廈,有更重要的東西在這裏。
  啊,是爲了什麽呢。
  內心騷亂難平。
  雖然仍想進一步把山西當作笨蛋踩在腳底下,但莫名地也有著想去鼓勵這個混蛋的心情。
  喂,山西,我只試著在心中低喃。說實在話,我很羨慕你,羨慕得不得了呢。像我,也想要在高樓大廈、漂亮商店的圍繞下生活,之前始終懷抱著這樣的夢想。可是,我已經找到比那些都要寶貴的東西,那可是只有這裏、只有伊勢才有的。那個女孩沒辦法離開這裏,所以我也要待在這裏,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雖然胸口充塞泛濫的幹言萬語,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沒辦法把他當笨蛋踩在腳底下,也沒辦法鼓勵他。
   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那麽沈默不語,只是並肩站著,吹向海洋的風逐漸變涼。
   哎喲,好冷。
   有夠冷的。
   我走啰,山西說著向腳踏車伸出手。
   喔,我點頭。
   山西沒有跨上腳踏車,不知道爲什麽反而牽著車子走,車輪喀啦喀啦地寂寞呻吟。
   「喂,山西。」
   「啊?」
   「我也有個堂哥到東京去了。我們大概十歲就分開,也沒那麽親就是了。那個堂哥是從我們讀的高中畢業的喔,然後去念一所無聊的三流大學,不過後來還是進入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工作,結了婚、生了小孩,還說最近要買房子咧。」
  「好厲害,那不就算是出人頭地的『優勝組』啰。」
  「嗯,跟我們念一樣的高中耶。東京那地方就是這樣啦,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啊,雖然可能會有很多危險,可是應該也有很多機會到處轉吧。所以呢,去把那些機會撿起來吧。」
  山西停下腳步,牽著腳踏車凝視我。
  「你覺得我做得到嗎?」
  然後,認真地問我。
  做得到啦,我雖然想這麽說,這句話卻說不出來。
  「幹嘛不說話啊,戎崎?」
  山西頓時哭喪著臉。
  「這個嘛……那個……對不起。」
  「幹嘛道歉啦?」
  看起來真的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決定誠實以對。
  「我本來是想說『做得到』的,可是話還沒出口就變得很假,真要說起來,可能還是『做不到』的機率比較……」
  「果然……你覺得比較高喔?」
  「呃……這個嘛……感覺上就……」
  「說得也是。」
  山西仍然是哭喪著臉說:
  「果然做不到喔。」
   像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多少也了解自己的力量或是能耐到什麽程度。今後或許會繼續成長沒錯,可是人呢,其實也不會有多大改變的。
   我們思考著相同的事情,然後同樣歎了一口氣。
   「唉,山西,如果是一般人的普通幸福說不定就抓得住啦,就是像B或C級認定啊。」
   「B或C啊……還真是現實性的問題呢……」
   「那樣也不錯啊,就隨隨便便地從大學畢業、隨隨便便地就業、隨隨便便地找個女生結婚、隨隨便便地生個小孩,隨隨便便地買問房子……像那樣也出乎意料地挺不賴的嘛。」
  山西非常認真地煩惱了好一會兒。
  「女生的話,我可要找可愛一點的。」
  他好不容易才這麽說。
  我點頭。
  「嗯,很好啊。」
  「我要找個不會輸給裏香的女生。」
  山西說著再度邁開步伐,沒有回頭,持續不停往前走。我對他的背部出聲道:
  「不輸給裏香的女生……那是不可能的啦!」
  「你可好了!裏香說真的有夠可愛的啦!超羨慕的!可是,很難說喔!說不定會出現完全沒辦法抵抗本大爺魅力的女生啊!」

由于他已經逐漸走遠,我這次是真的扯著嗓子大叫:
   「就跟你說不可能比裏香漂亮的啦!」
   「不對、不對,這世界是充滿無限可能的!像我呢……」
   我只聽得到這裏而已,山西後來好像還說了些什麽,可是因爲風的關系,那家夥的聲音並沒有傳到我耳裏。即便如此,很不可思議的是我卻能清楚聽見腳踏車回轉時的喀啦喀啦聲響。但是,他的聲音就是聽不清楚。
  「羨慕的人是我才對啦,山西!」
  所以,我的聲音當然也聽不清楚才對。
  「我以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去東京!」
  是的,應該是聽不見的。

   我必須用力挺直背脊才行,被我以雙手貼住的世古口那副胸膛好厚實、好健壯,不論怎麽推仍是不動如山。我對于本身的弱小感到恐懼,可是在他雙臂的環繞下又覺得好安心。我用力挺直背脊,世古口卻拚命縮起身軀,心髒狂跳不已,放在他胸膛上的雙手顫抖著,他的手也在顫抖。我想起那一張紙,左側寫著世古口的那一張紙,右側寫著水谷美雪的那一張紙。那張紙被我很寶貝地收藏著,上鎖抽屜的最裏側,確保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同時也確保不會搞丟。
   如果是在吃餃子前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突然閃過,不過我也只能在那一瞬間冷靜思考,柔軟的觸感讓所有一切煙消雲散,腦袋裏有什麽白色的東西進開來,我頓時分不清天南地北。不僅接觸的部位,從頭頂直到腳底都一陣酥麻。
   一直到兩人的唇辦分開後,我好不容易才能再度思考。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一邊想「好厲害喔」。以前雖然數度想象會是什麽感覺,可是想象力完全不足夠。這種感覺根本想都想不到,遠遠超出想象之外。
  畢竟,身體到現在都還在顫抖呢。
3
   電話響起,當然應該接,可是現在忙翻天。右手正拿著三O五號房柴田病患的尿瓶,尿瓶果真像它的名字一樣,就是個存滿尿的瓶子。不論大小、形狀,都和腌梅子的瓶子一模一樣,只是裏頭滿滿裝得全是尿。根據不同疾病,掌握病患一天的排尿量相當重要,所以才要使用這種工具。這就像是在收集信息,人命關天的疾病也經常派得上用場。症狀越嚴重,使用越頻繁。尿瓶,絕對不能等閑視之;尿瓶,無法或缺的存在。谷崎亞希子提著柴田病患如此重要的尿瓶,猶豫著該不該去接電話。既然電話應答也算分內工作,就應該去接吧,但是她現在右手卻提著尿瓶,內科的醫師正在診療室中大喊「快拿過來」。右手提尿瓶,左手接電話會不會很那個啊。但是放眼望去,醫護站裏每個人都是一副忙翻天的模樣,靠電話最近的除了自己別無他人。
   谷崎會接吧!
   醫護站裏所有人以視線,或是以感覺所施加的無言壓力,強有力地傳遞過來。女人還真是一種恐怖的生物,無須只字詞組便能産生這種高度壓力,實在是男人所望塵莫及。啊,護士長瞪過來了,到底爲什麽會這麽受敵視呀。谷崎亞希子難以抵抗那些糾纏不休的感覺,只好在右手提著尿瓶的情況下接起電話。
   「你好,醫護站。」
   「外線。」
   耳邊傳來的是總機轉接的聲音。
   「現在接過去,麻煩妳了。」
   嗯?聲音怎麽聽起來比平常急促呀?
   這疑問在一秒後獲得解答。
   「Hello?」
   「啊?」
   「Well……hello? hello?」
   是英語。
   總機那邊大概也搞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轉過來再說。死定了,抽到下下簽了。
  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哈……哈啰……」
  回這麽一句似乎讓情況更爲惡化,據此判斷她這邊懂英語的對方,頓時滔滔不絕地快速說起英語。當然,她根本聽不懂,完全有聽沒有懂。這可不是她在吹牛,谷崎亞希子高中時期的英文分數,也就那麽三次及格過。她總是曆經補考的補考,又或是補考的補考的補考,最後仰仗英文老師的驚愕與同情,好不容易才能拿到學分。能夠拍胸脯保證寫出來拼字無誤的英文單字屈指可數,首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kiko TaniZaki,再來就是愛車的名字——Silvia。Sky、talk、cat、dog。。……就在這些國中一年級程度的英文單字逐一浮現腦海的當下,她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對方話中的細微線索。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麽叫對方梢候,自己連這種程度的英文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啊。
   煩惱約兩秒後,亞希子大叫:
   「你等一下喔!」
   然後她以肩膀夾住話筒,不安地四處張望,不在喔,行不通嗎?怎麽辦啊?就在她汗如雨下時,想找的那個人正好打著大呵欠,一邊從醫護站前走過。
   亞希子彷佛在沙漠中發現綠洲的旅人一般高聲說:
   「夏目……醫師!電話!電話!」
   身爲護士,再怎麽樣還是沒辦法在衆目睽睽之下直呼醫師名諱。夏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以「找我?」的感覺指向自己。他的眼睑有一半都還閉著,或許剛剛小寐了片刻吧。她非常認真地瞪向他,招手要他過來。
   她將話筒塞給走近的夏目。
   「快,電話!」
   「找我的?」
   「大……大概!」
   「爲什麽是『大概』啊?」
   「就……就是覺得嘛!」
   「啊?」
   她急得沒有閑工夫解釋,總之就是拿著話筒猛力揮動。夏目狐疑地凝視她,最後總算接下了話筒。
   「喂,我是夏目。」
   對方似乎在此時答了話,而夏目的臉龐也在瞬間有所變化,該怎麽形容呀,是精神爲之一振呢,還是變得很有男人味呢,又或者該說切換到工作模式了呢。
   「Hi,Joe!What’s up?Is it in the dead of night?Well…Is that spunk?Well…Good look.Yes,pretty good.But she is thorny personality.Suck!A work?Ann…give me more time.I’m not sure.I’m unable to make a decision.It’s a good position for me to get an attending doctor …well…but…give me more time. 」
   那是相當爽朗的語調,而且看起來似乎也很順利地和對方溝通無礙,好像還能開玩笑,有時候甚至放聲大笑。亞希子右手提著尿瓶,稍微出神地望著他那副樣子。
  感覺上不是很開心嗎,夏目吾郎?
   唉,仔細想想,本來就是那樣嘛。雖然被發配到這所地方性小醫院來,夏目仍是菁英中的菁英,畢業的大學是醫學界中足以與東大之流一較長短的名校,而且還在那樣的名校中以技術高超著名。夏目執刀時,甚至還有鄰近附屬醫院的醫師特地前來見習。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應該待在這邊的男人。
  居住的世界不同……
  這樣的想法的確卑鄙,她也不願接受,但是以現實層面而言這一點卻是千真萬確。自己只是區區一個護士,即使對本身職務感到多麽自豪,自己都不可能成爲一個醫師。
  人家是人家。
  自己是自己。
  雖然很了解這個道理,不過是不是因此就能釋懷,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也因此,當她在屋頂上吞雲吐霧,夏目同時來到屋頂上時,亞希子並沒有立刻向他開口,而夏目也沒有向她開口。他從口袋一拿出香煙,就以平常用的那個銀色打火機將煙點燃,然後叼著煙把玩打火機。將打火機在指尖滾動的動作相當熟稔流暢,讓人充分感受到他指尖的靈活度。畢竟那是一雙能夠縫合一厘米以下的神經的手,而且還擁有不屈不撓的頑強毅力,能夠整整十小時持續進行那樣的作業。來自日本全國的優秀菁英經過篩選,剩下的家夥再接受試煉,然後根據試煉結果再度篩選,同樣的程序不斷重複兩次、三次……這個男人就擁有在那樣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能力。
  唉,也不是說羨慕還是怎樣啦。
  年屆二十五,就能逐漸看清本身的能耐。極限,還真不想用這樣的字眼耶,能耐、才能。十幾歲的自己之所以會如此年少輕狂,就是因爲對這方面完全看不清楚吧,所以也才會想要看清楚吧。但是突然間看清楚後,卻發現無聊乏味。她很明白只要內心一隅全盤接受,就輕松多了,只是以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要去接受還太年輕。逐漸看清楚了,卻難以接受,可真是有夠麻煩。存在于胸口的倒不能說是劇痛,而是酸痛。或許總有一天能接受吧。五年後?還是十年後?雖然不太清楚,可是到了那時候,或許就只有本身的能耐也會隨之稍微擴大一些吧。
  她這邊也叼著煙問:
  「電話是哪裏打來的啊?」
  「芝加哥。」
  「那是在美國啰?」
  夏目露出驚愕的神情。
  「妳連這個都不知道喔?」
  「知道啊。」
  沒有啦,這可不是謊話喔。
  「只是隨口先問問嘛。」
  夏目似乎半信半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啦,這樣不是讓人家覺得更丟臉嗎?
  「是美國啊,在中部,古老的城市。要說大嘛也算大吧,城市規模呢,大概就像大阪或名古屋那樣吧。」
   他倚靠在欄杆上,頭就那麽上仰,脖子直挺挺地露出很大的喉節。白煙從煙頭緩緩上升,雙腳隨意站立的模樣、手臂力道的拿捏等,莫名地總存在著彷佛高中生般的輕松隨意。要說沒有完全「轉大人」嘛,是那樣嗎?尚未喪失赤子之心,這種說法會不會過于美化了呢?
   「就有點事啦。那邊邀我過去,有人還記得我以前發表過的論文。之前在學會碰面,被問到現在在幹嘛,我一說在鄉下逍遙過生活,對方就邀我去他那邊。」
  「那算是好事嗎?」
  不知道耶,算不算呢,夏目呢喃般地說:
  「或許沒辦法再回日本了吧。一旦跑到國外去,就算是『外人』了呢。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裏的家夥,只會拚命強化本身政治性立場。像那種,妳想想,就是鞏固在巨塔裏的立足地盤嘛。」
   夏目張開雙手,在空間中比劃出一座龐大巨塔的輪廓,他所描繪出的是一座比他自己還巨大的塔。


「如果五年後或十年後突然從國外回國,到時就已經失去落腳的場所。對于地盤已經鞏固好的那夥人看來,只會覺得礙眼吧,如果是個蠢才倒還過得去,要是不幸身懷絕技,那就更讓人礙眼了。」
  「還真麻煩耶。」
  一根已經抽完了,准備進軍第二根。早上已經抽一根了,現在是第三根,之前早已經決定一天抽七根,因此還剩四根。她試著計算剩下來的配額,下一次休息一根、工作結束後兩根、晚餐後一根。哎喲,那睡前那一根就沒了耶。她猶豫著是否要點燃第二根,一邊試著問。
  「你想登上高塔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
  夏目仍舊叼著煙倚靠欄杆,逐漸延長的煙灰崩落,掉到白袍上。他慌慌張張撥去煙灰的動作很孩子氣,簡直就像躲起來偷抽煙的高中生。
  他往這邊偷瞄一眼。
  大概是在確認她還記不記得剛剛的問題吧。
  我還記得喔。
  所以,快給我回答啦。
  「才不想爬咧。」
  那是相當認真的聲音。
  「或者該說是曾想過吧。」
  「那爬上去就好啦,你應該做得到吧。」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你只是心裏想想而已吧。」
  「不,是真的,不可能了。」
  表情從夏目的臉上消失,話語也很短促,而且平穩。原來如此,她想。這家夥一定也看清楚本身能耐了吧,另外還有本身立場。已經不再年輕得能夠不顧一切向前沖,也沒老到毅然決然放棄一切。同時也看清楚前進的道路,以及退路。
   即便所處立場不同,迷惘的事情卻相同。
   人,一定都是像這樣活下去的吧。從小開始就必須沖撞各種事物,大部分情況下都會被反彈回來,即便如此,偶爾還是能夠跨越過去,成千上萬次地重複這樣的過程後,最後好不容易才能在某個地方找到屬于自己的容身之處。
  「所以,你要去美國啰。」
  「那也是一條路吧。」
  「你要去嗎?」
  「不知道。」
  「就去啊,一直待在這邊也不能發揮所長,不是嗎?去的話不但可以變得更好,還可以被人家肯定,而且一旦在那邊獲得認同,也可以稍微讓大學裏的那夥人跌破眼鏡吧。」
   「大概吧,不過那些東西,感覺上好像也變得無所謂啦。」
   「拜托你往上看,向上爬啦。」
   發出的聲音比預期還要強烈。
   「就去啊,爬到很高的地方去啦。」
   夏目似乎很訝異地望過來。
   「怎麽?妳是想把我趕出去喔?」
   「是啊。」
   「啐,妳這女人還真討厭。」
   「啊,沒錯,我就是個討人厭的女人,就是想把你趕出去,因爲你在這邊很礙眼呀。快去啦,去芝加哥,雖然不知道你可以爬到多高,可是爬得上去的人就去爬嘛。」
  夏目似乎再次感到訝異。
  亞希子懷著非常舒暢爽快的心情,對天空發出聲音。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吧。」
   你可不是應該待在這種地方的男人呢。
   所以,就去吧。
   夏目原本似乎想再說些什麽,但是把話語吞進肚子後,感覺上就像個鄉下流氓似地當場蹲下,想在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把抽到底的煙蒂弄熄。他不是用壓的,感覺上像是輕擦邊緣,逐漸去除火勢,那還真是慎重仔細的熄火方式。本來以爲他會隨手扔在附近的,出乎意料之外地很守規矩嘛。哇,這人還滿細膩的嘛,當她對此感到欽佩時,卻看到夏目正想把煙蒂扔進排水溝。
   「給我等一下!」
   「啊?」
   「你在幹嘛?」
   「沒有啊,就想把煙蒂丟……」
   「丟在那邊會堵起來耶!」
   她走過去,隨即從他頭上敲下去,然後從一副「妳這家夥,幹嘛突然打人啊」,怒氣沖沖的夏目手上拿起煙蒂,放進自己帶來的攜帶式煙灰盒中。夏目看了,發出「哇」的一聲。
   「妳很守規矩嘛。」
   「是你規炬太差了吧,香煙的善後工作本來就是成年人平常該注意的地方呀。」
   夏目被這番大道理堵得啞口無言,露出懊惱的神情。
  然後陷入沈默。
  一回神,第二根香煙已經點燃,唔,這麽一來晚上的份就沒了。馬上熄掉,好把晚上的份保留起來嗎?不用吧,那樣未免也太斤斤計較了吧。猶豫到最後,還是決定先抽再說。只要想到這是非常寶貴的一根煙,抽起來就覺得滋味特別好。香煙進入肺部深處轉了一圈後,被緩緩吐出來,大概是有點累了吧,感覺昏頭轉向的。
  夏目也在抽第二根。
  兩人並肩而站,持續吞雲吐霧,當她一吐出煙圈,夏目也跟著吹出煙圈。看他得意洋洋地望向這邊,她于是連續吐出三個煙圈,他隨之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贏了。
   輕松取勝。
   嘿嘿嘿,從十四歲就開始抽煙可不是抽假的呢。
   「如果要去美國,可得戒煙才行喔。那邊對吸煙族比這邊嚴厲鄉了呢。」
   「都說還沒決定了。」
   「要努力向香煙說不喔。」
   「拜托,我不是說還沒決定嗎?」
   「很辛苦的喔,戒煙。」
   夏目嘔氣似地不發一語,只管埋頭抽煙,簡直就像現在不抽以後就沒機會抽似的。
   「那個芝加哥會冷嗎?」
   「還滿冷的。」
   一陣風吹過,煙霧隨之流逝。
  「就跟北海道的緯度差不多。」
  「不然送條圍巾給你吧。」
  「才不要哩。話說回來,妳好像真的想趕我走耶。」
  夏目似乎在看什麽,她循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一架閃耀著銀色光芒的飛機正好飛出雲層。那架彷佛玩具的飛機沐浴在秋天傭懶的光線中,閃閃發亮。
  那是飛往哪裏的飛機呀?

九月二十一日 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二)

   戎崎裕一正關在兩坪多的房間裏。籠罩著朦胧紅光的房內,彌漫強烈的醋酸臭味。父親以前所使用的桌上,放著二口仍然是父親使用過的相片放大機,其上裝有之前已經顯影的底片。底片的顯影作業似乎相當順利,好像也沒形成斑點之類的。他正准備將那畫面的其中之一,放大成10×12吋。有個少女正在笑,戎崎裕一不自覺地也跟著笑,啊,太好了,照得好漂亮喔,焦距也恰到好處。他一圈圈地轉動右邊旋鈕,調整大小以及焦距。好了,現在要拿出相紙,把它沖洗出來。就在此時,房門被敲響,你在做什麽啊,他聽到這樣的聲音。那是如今放大機映像出來的那名少女,在洗照片啦,他大叫。可以開門嗎,她問。不行,他叫。絕對不行喔。如果現在開門,那些超貴、超貴的相紙不就全都泡湯了嗎?而且,他偷偷拍她雙腳的底片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她氣勢洶洶地沒收,然後是一陣海扁、痛罵,所以絕對不能讓她進來。現在在洗照片,不行進來喔,他拚命大叫。不行進來喔。啐,他聽見少女發出很掃興似的呢喃,呼,危機好像解除了呢。

  秋庭裏香覺得有點不高興。
  因爲難得來玩,房間主人戎崎裕一卻躲在兩坪多的房間不出來。雖說是在沖洗照片,不過是真的嗎?總覺得他的叫聲太過拚命,那絕對是想隱瞞些什麽。可是,她也知道他最近對拍照是真的很認真,所以也就暫時沒去開那扇門,一旦打開讓光線照進去,他最寶貝的底片、相紙之類的就毀了。話說回來,還真沒想到戎崎裕一對拍照會一頭栽進去耶,大概也沒到「一頭栽進去」的地步吧,還沒那麽熱中啦。可是他實在很寶貝那台相機,還一張張地洗出來。秋庭裏香待的房間內,也挂著那些相片。房內騰空牽了幾條細繩,細繩上挂著好幾張剛洗好准備晾幹的相紙。她看了看其中一張,世古口司直挺挺地直立不動,不過就是拍個照,應該沒必要緊張成那樣吧,但是要說很像是世古口的作風嘛,倒也很有世古口的味道。一旁是世古口和水谷美雪一起吃飯的畫面,感覺上感情好好。接下來五張全都是自己,也就是秋庭裏香。笑容、怒容,還有鬧別扭的臉。不知不覺中,有好多相片都被照了下來,照出來不太可愛的三張要沒收。她把相片從曬衣夾上取下,放進自己的包包。戎崎裕一還不來,真無聊,總覺得心情越來越糟哩。她坐到椅子上,往後靠,結果往後摔了下去。啊,這椅子的靠背壞掉了,還好戎崎裕一不在。裙子全都往上翻,差點就看到內褲了,雖然知道他人不在,還是趕緊整理裙子。喔,真是有夠丟臉的耶。就在這時候,她發現桌底下有個箱子,什麽東西啊,她想。她試著伸出手去,啊,可是偷看應該不太好吧。不對,戎崎裕一有前科,之前藏了一大堆A書。如果這是A書收藏,絕對要沒收,全部要丟掉。她邊這麽想,不知不覺已經怒火中燒,一邊拿出箱子,打開看看。沒想到箱裏卻是意料之外
的東西,她大吃一驚,真的是驚訝莫名,胸口傳來雷鳴般的心跳聲。

   裏香的影像投射到高價的10×12吋相紙上,焦距調整得恰到好處,曝光時間應該也是恰到好處吧。隨即准備將相紙浸入顯影液。翻面後,必須注意表面不能沾附氣泡,一旦沾上氣泡,那個位置就會形成斑痕。他用竹制的大鎳子夾住相紙,爲了讓整張相紙都能浸到藥水,一邊輕微搖晃。他判斷應該行了,接著將相紙翻到正面,只見秋庭裏香完美的笑容已經浮現。啊,這不是很可愛嗎,他想。像這樣印制出來看,和從底片看完全不一樣耶。都怪自己不自覺地都看入迷了,顯影時間拖太久了。他慌慌張張地取出相紙,准備用停影液,手忙腳亂地將相紙浸入。這好臭,是醋酸,簡而言之就是醋。都怪自己慌慌張張的,醋酸濺了出來,都沾到褲子上了。還真是完全變成一個臭酸男生。慘了,他邊想邊將相紙移到定影液中。10×12吋的相紙在定影液中東搖西晃,裏香大大的臉龐正在笑,所以戎崎裕一也笑了。這是保存版呢,他想。一定要好好地收藏起來。戎崎裕一對于如今自己房裏發生了什麽事,完全沒察覺,也完全不知道。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
第三話執拗


「吉崎,妳在聽什麽啊?」
  矮冬瓜绫子仰望著我問。聽是聽見了,我卻把耳機流瀉而出的音樂當擋箭牌,歪頭裝傻。  我的態度有些睥睨,不過绫子才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就退縮。
  因爲這女生就像個沙包。
  「妳在聽什麽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問一次。我沒辦法只好拿下耳機,說出時下流行的歌手名稱。那是最近剛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調團體,常在電視等媒體曝光,是大人會嗤之以鼻的那種團體。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绫子,同樣流露出那種表情。
   「喔~好聽嗎?」
   「也沒好聽到哪裏去。」
   「那爲什麽要聽呢?」
   「因爲流行。」
   「明明不喜歡,只因爲流行就聽喔?」
   問的是什麽廢話啊?
   「對啊。」
   當我以低沈的聲音這麽一說,就連绫子也隨之陷入沈默。話說回來,绫子還真矬,個頭小另當別論,如果男生個頭小就很悲慘,不過換成女生反倒顯得可愛。但是,說绫子她個頭小嘛,感覺倒像是一副窮酸樣。頂著一頭像被媽媽修剪的發型,因此還有點亂翹,真有夠矬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鬼。要說是高一生嘛,感覺上還比較像國二生。雙頰也是紅通通的,像是還在看什麽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畫這一點也很遜。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蓋還長。看是要改短,或是從腰部卷進去就好啦。看她雙腳線條也不差,那麽一來應該就能立刻變得比較像大人,我總覺得她怎麽會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癡啊。像是發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有夠孩子氣,所以和绫子混久了,就會逐漸覺得厭煩透頂。可愛倒還好,孩子氣真的就沒救了。
   可是在這個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绫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這教室裏是個被孤立的邊緣人。沒人要跟我說話,感覺上男生把我當隱形人,女生就更把我當隱形人了。能說話的就只有同樣被孤立到不行的绫子。可能因爲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她最近開始常找我說話。
   「裏香學姊!」
   當我正繃著臉時,眼前奈奈子那夥人發出格外高亢的聲音,一邊跑出去,簡直就像是被寶冢迷得七暈八素的大嬸。
   奈奈子那夥人好像是去請教數學方面的問題。
   不過,問不問數學其實無所謂,只是想找機會和秋庭裏香說話罷了。全班……不對,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裏香這號人物。
  十八歲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學生中身材最纖細,膚色最白皙,頭發最長,而且頭腦最好。據說她在學年考試中從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還有傳言說她其實對于三年的課程科目幾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間好像都有用功自習,反正她原本就屬于金頭腦型的吧,表現異于常人的那種。既然如此直接參加升學考試不就得了,不知道爲什麽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
  秋庭裏香身邊人滿爲患。
  我身邊卻只有绫子。
  這種落差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然而像這樣從邊緣望去,我覺得秋庭裏香或許是寂寞的吧。那個被小自己兩歲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身影,筆直的背脊似乎挺過頭了,感覺上好像是在死撐。能夠察覺到這點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绫子吧,因爲只要近距離待在她身邊,必定就會因爲秋庭裏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無法看出來了。
   話說回來,事情爲什麽會演變成今天這副局面呢?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秋庭裏香的手下敗將。
   開學典禮家長會來所以還不覺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課才是最重要的決勝關鍵,所有一切都會在當天決定。當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當學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對于女生而言「學生」這個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個萬一,就狠狠地拳打腳踢一頓就沒事了,不是威嚇他人,就是受到威嚇,光憑體型壯碩或力氣大之類簡單的事情,就能決勝負。
  但是,女生可沒那麽簡單。
  女生的世界分好幾種階層,那條區分上下關系的分界線——肉眼幾乎看不見就是了——總是壁壘分明地存在于此。不論是誰都無法消弭那條分界線,甚至應該說大家都嚴守著那條線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雖然有可能跌落下級階層,卻不可能攀升至上級階層。
   開頭是最重要的,必須搶先決定一切才行。
   活潑的女生、乖乖脾女生、會念書的女生、還有不會念書的,像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會念書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擁有某種優秀的特長,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該說是被孤立也無所謂嗎,事實上會念書的女生常常很難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過就我看來,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們是自己選擇當獨行俠的。雖然也不是說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簡面百之或許就是因爲那方面不擅長吧,生存法則。
   頭一天上課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這是爲了鎮定人群已經聚集到某種程度,小團體逐漸成形的時刻。一走進教室,所有人會不經意,同時仔細地望著我。當我停下腳步後,瞬間便能掌握狀況。
  接下來是重要關鍵。
  絕對不能和那些可能淪爲「輸家」的女生交談,就算本身沒意思,對方也可能因爲隨意交談所産生的契機巴過來。我會極力佯裝在找座位,一邊仔細評定逐漸成形的小團體,然後靠近那幾個最活潑,聲音又暸亮的女生,開口問:
  「三班是這裏沒錯吧?」
  說什麽都好,只是要制造交談契機罷了。之後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團體內也分階級。凡事都想插手主導的女生、想要高調喧鬧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徹底摸清楚衆在一起的女生個性後,再尋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處。一直以來,每回升級換班時相同過程就會重複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驟。剩下的就只是穩當順暢地加以執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裏香,破壞了那樣的步驟。
   當我走進教室的瞬間,她的身影便躍入眼簾,我在同時嚇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長長的頭發、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見到她的瞬間,任誰的目光都會被牢牢吸引。她遠離正在進行微妙謀略角力的同班同學,靠在窗邊,教室中所有人當時恐怕都已經意識到秋庭裏香的存在。不僅止于男生,女生也……不對,反而是女生更強烈地意識到。
   就這樣,都怪我出神地望著她近三秒。
   「這裏是三班嗎?」
   绫子竟然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隨便答一句,可是隨意流露出的親切笑容卻讓情況雪上加霜。绫子大概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最近才會纏上自己吧。她是慢條斯理、優柔寡斷、成績和運動都比一般人差勁、一直以來絕對和自己沾不上邊的那種人。在班上的階級分層中屬于最下級,不對,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階級之外。
   一旦被視爲和她屬于同種類的人馬,校園生活可說就此宣告終結。
   糟糕的是绫子似乎已經對我萌生親切感,于是我盡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擠進班上最醒目招搖的那群女生中。起跑沖刺失敗的我,處于在力學關系隱然成形後才加入的狀況,光是那樣立場就夠辛苦的了。
   話說回來,秋庭裏香好卑鄙,竟然比我們大上兩歲。
   那不就和三年級的沒兩樣了嗎?
   而且,秋庭裏香還有三年級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學姊說話都不用敬語。就這樣,連周遭這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願和她作對,可以說是維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爲她,害我起跑沖刺慢了一步。雖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湊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卻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級頂點,頭頂上也總還有個秋庭裏香,階級分層最上級……也不是這樣吧,是和绫子完全相反的階級之外。
  感覺像是在雲層上似的。
  畢竟擁有那樣的美貌,又大兩歲,就算孤身一人看來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並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感覺上似乎真的就是「這點小事根本無所謂」的樣子。不論男生或女生都一樣崇拜她,明明是同學,卻把她視爲學姊。雖然有幾個女生也和我一樣覺得她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開始對于強勢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想和秋庭裏香起沖突,反正只要營造出適當的僵局就很足夠。應該說,要再繼續下去的話,負擔未免也太重了。我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當假的,九年的校園生活也不是過假的,贏不贏得了心裏也大概有個底。
  只要起沖突就會輸。
  贏面爲零。
  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時候也只打算和她維持適當距離,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幾句「那個秋庭裏香很煩耶,真的有夠煩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變成騎虎難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慫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戲吧。後來變得自命不凡,總是扯著嗓門說話的我,有點沖過頭了,反而隱隱約約招致肉眼看不見的反感。不過,就連那些慫恿我的女生也沒察覺到這一點吧。
   就這樣,我和秋庭裏香正面起了沖突。
   實際上,身軀也有所沖突。
   不對,不能這麽說吧。其實也沒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間,秋庭裏香已經拖著桌子倒下去。長發頓時在地面披散開來,那副景象該說是異常美麗嗎,也讓人渾身發涼。
  我看呆了,茫然伫立于原地。
  搞不清楚狀況,茫然伫立于原地。
  一回神,責任感強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經跑去敦職員室叫老師,我把她撞倒了——情況好像就是演變成這樣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著我。
   果然就連醒目招搖小團體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陣子我就這麽孤身一人。
   不久後,绫子就經常巴過來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绫子走在一起。因爲沒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學,我也沒辦法。交到朋友的绫子似乎很開心,跟我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什麽畫啦、漫畫啦、小說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沒興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很無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聊些嘩衆取寵的音樂,就會覺得好像很開心似的,至于實際上開不開心就另當別論了。
  「啊,那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绫子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沒打算陪她一起攪和,卻不自覺地跟著停下腳步。
  「又在一起?兩個人?」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才了解她這話的意嗯。秋庭裏香和一個男生,正在校園的一角。那是二年級的……話雖如此,聽說是留級生,所以其實是三年級的……叫做戎崎什麽的人。戎崎學長手攀在單杠上,秋庭裏香則倚著單杠柱子,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雖然有段距離,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啊,秋庭裏香摸了戎崎學長的額頭,感覺上有些暧昧,光看就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姿勢。戎崎學長一副嫌煩的樣子,撥開她的手,接著流暢地翻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大大的身軀就在單杠上轉了半圈。看來有點帥,與其說是男生,感覺上還比較像個男人。同班的男生每個都像小毛頭,不愧是三年級的……因爲留級實際上是二年級……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
   秋庭裏香使勁去壓戎崎學長的雙腳。
   戎崎學長伸在半空中的雙腳毫無著力點,身軀以單杠爲中心旋轉半圈後,就直接摔落地面。
   聲音傳至耳中。不對,沒聽到,是感覺上聽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绫子似乎大吃一驚地說。我雖然也嚇了一跳,可是聽到身旁的她發出那種吃驚的聲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抗情緒。
   戎崎學長揉著頭一起身,便站到秋庭裏香面前,高聲不知道說些什麽,大概生氣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樣,感覺上卻完全沒有生氣,好像也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話說回來,他們距離好近喔,從這邊看過去彷佛隨時都會相擁接吻的距離。兩人也不是說打情罵俏地很誇張,但是不僅止于站立時的距離,好多東西感覺上似乎都距離好近。該說是心心相印嗎,莫名地就是能夠明白這一點。
   嗯,绫子呢喃著,一邊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雖然是本英文筆記本,她卻翻到後頭去,開始沙沙作響地畫了起來。啊,是那兩個人,戎崎學長和秋庭裏香。绫子很會畫畫,讀書和運動完全不行,就只有美術課總是她的畫拿最高分。也不是說特別學過,好像只是因爲單純喜歡而已。
   她高超的畫技在短短數秒中,就在紙上重現包圍兩人的氣氛。單杠的線條被粗略地描繪出來,一旁有兩個人影,光是這樣就已經清楚傳達出時間是傍晚,兩人是情侶。爲什麽呀,那樣的訊息是被藏在哪裏啊?不論念書或運動表現都還能差強人意,繪畫卻完全不行的我實在搞不懂。


只有在畫圖時,绫子整個人的氣氛才會完全改變。
   莫名地總覺得比不上她。
   「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就連聲音也充滿張力,真不可思議。
   只要一投入,绫子有時還會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那麽一來就顯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謠言?」
   「聽說結婚了,那兩個人,已經。」
   大概是因爲正處于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吧,語句的詞彙順序變得顛三倒四。
   她的手在這之間同樣迅速移動,兩人的輪廓也逐漸清晰。戎崎學長感覺上有些窩囊,秋庭裏香則顯得凜然有力,而且兩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同樣是兩個人在一起,我和绫子看起來怎麽樣呢?绫子如果也把我們……我和绫子自己畫下來,一定會畫成站得遠遠的吧。
   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隨隨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如果是真的也會被退學。」
   「對喔,大概吧。」
   绫子說完便陷入沈默,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又補上幾道線條後,啪地一聲阖上筆記本。她最後所畫上的線條從筆記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筆記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覺那條線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園的影子在地面延伸著,都已經來到我們腳邊了。
   就憑最後補上的那一條線,整副畫的印象頓時改變,該說是爲畫面增添張力吧,不論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頓時被反映在畫上。我覺得像她這種感受力還滿厲害的,绫子她,不僅僅是個樸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這樣問話的绫子已經變回普通時候的绫子了,又孩子氣、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窮酸的小狗。
  我幹脆地邁開腳步。

「走吧。」
  「嗯。」
  绫子快步跟了上來,真的就像狗一樣。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嗎?」
  她這麽問,所以我姑且「嗯」地一聲點頭。
  「是嬸嬸拜托我的。」
  「什麽樣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賣神符。」
  我也沒特別想打工……反正錢也會被媽媽拿去……只是因爲學校很沒意嗯,所以想說去打打工也不錯吧。
  如果可以和別人正常說話,那樣也不錯吧。
2
  「啊?打工?」
  從單杠摔落的我說著,一邊爬起來,裏香正靠在單杠柱子上。
  長長的浏海垂下來,都看不清楚裏香的臉龐了。
  「我看你還是剪一剪比較好耶,浏海。」
  裏香說完撥開我垂下的浏海,指尖稍微觸碰到我的額頭,她剛剛是不是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事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她這樣……其實,該說是非常開心,感覺上酥酥癢癢的,不是額頭喔,是心頭。
   不過這次總覺得話題被轉開了,所以我更爲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緊嗎?」
   裏香聳聳肩。
   「我覺得不要緊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時。」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販賣部之類的地方賣神符而已啊,好像還可以坐著,我覺得和在學校上課差不多呀。」
   「可是……」
   我試著將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見全說出來,裏香卻越聽臉色越沈。
   「吵死了!」
   終于被她劈頭大罵。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強擠出聲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這種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來決定的吧!」
   這次的怒吼更爲強烈,就算是我也爲之退縮。裏香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嘴巴都嘟起來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財産!」
   「妳說的沒錯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
   「喔,嗯。」
   我這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氣沖沖的裏香身邊,凝視自己的雙腳。那雙破爛球鞋的腳後跟都破了,本來是純白色的,現在幾乎都已經變成褐色。不過比起純白球鞋,我還比較喜歡這種破爛球鞋。
   我扔掉那些煩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決定坦承以對。
   「我很擔心。」
   因爲是認真的,所以無法直視裏香的臉龐。
   「其實我也不希望妳來上學的。」
   即便暫時痊愈,裏香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惡化。
   一日一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經斷言不可能再動手術。
   那個笨醫師……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級……不過好像就只有手術技術好得沒話說。就只有那個夏目的話,是非信不可的。結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時降臨,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不對,也或許等會兒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裏香收藏起來。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裏,希望她乖乖在裏頭過日子。
   我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發現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本來以爲她是在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氣沒錯,不過或許沒在生氣,可是又覺得煩惱,不對,可能不一樣吧,是其它某種情緒。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覺得難以承受,又低下頭去,浏海隨之垂了下來。
  「不管裕一說什麽,我都會來上學喔。」
  「嗯。」
  「我不會放棄的。」
   「嗯。」
   「然後,我也會去打工。」
   「嗯。」
   剛剛一直抱怨個沒完,現在卻無條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擋得了裏香的。
   突然一擡頭,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園的那一頭。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個頭嬌小的女生跟在旁邊。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往校門口前進,校舍長長的影子似乎隨時都會吞沒她們。
   兩人後來終于步出校門。
   暮色逐漸深沈,四周開始起風,尚未轉爲紅葉的濃綠飒飒作響,一邊搖曳。那些葉子一片、兩片地飄落至我們腳邊,有一片還有被蟲啃食過的痕迹。敦職員室的燈火亮起,簡直像是懸浮在夜空中似的,過了放學時間的教室則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結束社團活動的運動社團那夥人出現,拖著長長隊伍朝校門走去。
   「學校呀——」
   裏香的聲音莫名地似乎很開心。
   「真好。」
   咦,我皺起臉。
   「是嗎?學校嗎?」
   「嗯,真好。這世界,真的好好。」
   裏香倚在單杠柱子上,擡起清瘦臉龐,凝視著校舍、那頭的天空、閃耀的星星,還有這整個世界。不對,是在感受著。連這陣吹拂過校園,帶著沙子的風對裏香面百都是那麽新奇。從懂事以來始終被關在醫院的白牆、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鋪之間,裏香之前都是透過窗戶凝視這個世界。是的,世界總是在窗外。然而,裏香如今踏進了那個世界,不論是風、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聲響,甚至是教室中的爭吵,對于現在的裏香西百都是非常寶貴的。正因爲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無法長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聽到裏香說我們回去吧,我「嗯」地點點頭,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牽過來。籃子裏一如往常地放著兩個書包。
  步出校門時,裏香說:
  「我知道裕一你會擔心——」
  她輕觸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開了。
  「可是,讓我去打工吧。」
  腳踏車的輪子喀啦喀啦地嗚叫,我凝視前輪旋轉的輻條。每當路燈的光線接近時,細細的銀色輻條就會熠熠生輝。是的,我非得馴化那些情緒才行,想要守護裏香的情緒、想要把她收藏在某處的情緒、潛藏于底層想要獨占她的情緒。讓裏香多看看這個世界比較重要。
   「對不起。」
   我一道歉,裏香再次輕觸我的手。
   這次停了約兩秒才移開。
   「不要這麽說,你爲我操心我也很高興。」
   「打工要加油喔。」
   「我會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過頭啰。」
   「我知道。裕一。」


「嗯?」
   「謝謝。」
   哎喲,腳踏車有夠礙事的耶。
   如果沒有腳踏車的話,就能牽手了。就算裏香不願意,我也要牽。
3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也有點開心。
   打工地點是在市內一座小小的神宮,每年會舉行一次有點像是祭典的活動。雖然是僅限于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過還是陸陸續續有人前來,買些神符或禦守之類的,而我就是擔任那、些東西的銷售員。
   本來呢,我以爲只要隨便穿上一條圍裙什麽的就行了。
   可是當我一抵達神宮內側的社務所時,白和服和紅褲裙已經准備好了,也就是神宮巫女的標准裝束。我才在煩惱怎麽穿時,社務所的伯母就幫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進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覺得精神爲之一振。
   紅褲裙的色彩十分鮮豔,很漂亮。
   「頭發也要盤起來嗎?妳覺得呢?」
   伯母問我。
   「那樣比較好嗎?」
   「盤不盤都可以啊,或是直接紮起來也行。」
   唔,怎麽辦呢?
   鏡中的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很少有機會能穿上這種和服和褲裙,所以不自覺地也隨之開心起來。
  還好有來打工。
  「那就麻煩妳了。」
  機會難得嘛。
  伯母迅速幫我把頭發盤起,大概是駕輕就熟了吧,只見她沒兩三下就抓起頭發,使用細梳收攏鬓發,然後使勁一轉綁好,就把頭發漂亮地盤起來了。像這樣鏡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整張臉看來神采奕奕,就像是個凜然有力的人,即使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凜然有力的,是像秋庭裏香那樣的人。
   她就是凜然有力。
   該這麽形容嗎?光是站在那邊,就連周遭空氣都會隨之改變。我很了解爲什麽同學都會自動接近她,因爲大家都覺得光是待在她身邊,似乎就能和她一樣被籠罩在凜然有力的氛圍中。
   啊,別再想了啦……好不容易來到和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什麽秋庭裏香,今天就全都抛在腦後吧……
  鏡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愛呢。」
  「謝謝。」
  明知那是客套話,還是很開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說的,真的比平常還可愛一點嘛。
  正當我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
  「有人叫我到這裏來換衣服。」
  伯母回過頭去,隨即以誇張的語調說:
  「唉呀呀。」
  怎麽回事啊?
  「妳也是來打工的嗎?」
  「是的。」
  「歡迎、歡迎,我來幫妳換上和服。」
  「麻煩妳了。」
  我還沒察覺。
  因爲照鏡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個打工女孩從自己背後走過時,我才心頭一驚。鏡子在那一瞬間映照出好長、好長的長發。
  伯母的聲音比面對我時更爲亢奮。
  「好美的頭發喔,妳一直都留長發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長的時問,才能留到這麽長吧。」
  一回頭,秋庭裏香就站在那裏。我頭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還要簡單。感覺相當沈穩的駝色洋裝,腰部有點束腰設計,原本就很苗條的身材看來更纖瘦了。
  爲什麽?秋庭裏香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她正在換衣服的身影,謎底隨之揭曉。對了,之前聽說還有另一個打工的女生,兩人一組一起工作。也就是說,我和秋庭裏香要組成雙人組。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伯母很明顯地比面對我時還要開心,一直說什麽好漂亮喔、妳好適合穿褲裙喔,這頭發要怎麽弄呢,不斷和秋庭裏香說話。真的是好漂亮的頭發喔,伯母的聲音很亢奮。
   「這麽長的頭發不可能盤上去了,我看就簡單紮起來好了。」
   的確,就只是簡單紮起來而已,頭發往後抓,用橡皮筋固定後,爲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後又別上和紙材質的發飾遮蓋。形狀優美的耳朵顯露出來,從該處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線條,美得令人不自覺地咽口水。
  剛剛照鏡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癡。
   秋庭裏香擁有壓倒性的美貌。
   贏面爲零。
   如果讓一百個人投票「哪一個漂亮」,一百個人全都會把票投給秋庭裏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數,那也一定是因爲我爸媽混進投票人群中罷了。
   感覺上似乎就連社務所的空氣也幡然改變。
   伯母笑吟吟地從各個角度端詳秋庭裏香,幫我著裝時雖然也有稱贊我,可是還不至于出現這樣的舉止。
   這時候,秋庭裏香好不容易才終于望向我。
   「進天請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發現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站在旁邊而已啊。我剛剛都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搞不好會被誤以爲是我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好。」
  哎喲,一本正經地點什麽頭呀。
  看來已經不是「好像」輸了。
  而是「已經」輸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說著停下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踩在地面上的雙腳累到幾乎麻痹。
  坐在後座的司,似乎很不滿地說了聲「哎喲」。
  「不是說好要輪流踩的嗎?到猿田彥神社爲止應該都是輪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這樣本來就不公平呀。」
  「什麽不公平啊?」
  「體重差太多了嘛。」
  我氣喘籲籲地這麽說。我們的確是決定輪流踩,換「腳」的地方一開始就先決定好了,還以猜拳決定誰先踩。嗯,這點的確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細想想,我們的體型大小實在相差太多了嘛。爲什麽體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腳踏車載體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現在體重大概多少?」
  我這麽一問,司只能「唔」一聲啞口無言。
  「該不會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點點而已啦。」
  「幾公斤啦?」
  司遲遲不肯從實招來。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邊不好意思啦,快給我老實說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頭向一片蔚藍的秋季天空發出聲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點五倍以上了嗎?但是這家夥的體型又變大了嗎,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還在成長喔?」
  「身高是沒什麽變啦,好像就只有體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嗎?」
  「也……也不是啦。」
  「肚子給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腳踏車上直接扭過身去,翻開坐在後座的司身上的長袖運動衫。出現在眼前的肚子簡直完美結實,或許該說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別說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塊塊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這肚子是怎樣,現在應該沒有用力吧。爲什麽會有這種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麽肌力訓練啊?」
  「沒……沒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這……這樣嗎?」
  肌肉益發突起,簡直像鋼鐵一般。輕輕一敲,手上咚地彈回沈重的沖擊,感覺上像是被反彈回來似的,如果認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會折斷耶。
  「你都吃什麽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類的。」
  司一本正經地回答。爲什麽吃那些東西,還能維持這樣的體格呢?不對,不是維持吧,應該說是強化。
  我跨下腳踏車,隨即指向把手。
  「你來騎。」
  「咦,爲什麽?輪到裕一騎了吧。」
  「都是因爲你的腳踏車壞掉,我們才決定兩個人騎一台去的吧。」
  「可是說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嗚,刺到我的痛處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裏香的情況,可是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我們前進的方向正是裏香打工的神宮,也就是要去看裏香工作的樣子。當然,這件事對裏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總是會擔心的呀,那家夥又沒打過什麽工,但是就我一個人去看總覺得心底不踏實,所以才決定約司一塊兒去。
   「你還真有夠冷血的,我們是朋友吧。還是怎樣,和美雪碰面比較好嗎?」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這……這跟水谷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是喔。」
   「怎……怎樣啦,裕一。」
   「沒有啊,沒什麽。」
   我從來沒好好問過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還是沒在交往。只是呢,看他們兩個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剛剛那種反應實在有點可疑,以司的個性來說是聲音太大了嗎?還是反應過快了?這幾天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來問問看,嗯。
   「反正快跟我換手啦,腳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這樣就乖乖跟我換手,也是司的優點。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會換吧。
  「那要走啰。」
  「等一下。」
  這次換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後座。展現于眼前的司的背部,像牆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麽嘛,這麽厚實的背部,這全都是肌肉嗎?
   「O K,好了。」
   「嗯。」
   只見腳踏車咻地一聲往前沖,和我騎的時候簡直難以比擬,輪胎強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續不斷地沖刺再沖刺。雖然看起來只是輕輕踩,腳踏車卻以飛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緩坡路段,感覺上也絲毫沒有影響。風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後方飛去,我開始覺得有點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這樣子騎車的嗎?」
  「啊?什麽這樣子啊?」
  司臉不紅氣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語調問道。這麽說來,他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啰。司騎的腳踏車比我還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遠的地方,輕輕松松就能到達。這家夥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風景吧。
   「走吧,司。」
   我說。
   「再騎快一點。」
   「唔,嗯。」
   腳踏車速度更快了,那是很驚人的馬力,或者該說是沖刺力吧,空氣咻咻流過。
   「再騎快一點。」
   真的,簡直像在坐機車一樣呢。

   還好工作忙,也就沒時間覺得尴尬了。
   雖然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祭典,不過光是憑著從數百年前流傳至今這一點,就足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參拜香客前來,順便買些神符或禦守。神符分三種,大、中、小。禦守也有三種,白、紅、金。每種顔色代表不同意義,白色是包括各種層面在內的人生運,紅色是工作運,而金色是財運。
  買白色的人最多。
  紅色和金色則不相上下。
  「那請給我這個。」
  約五十歲的大嬸,指著金色禦守。
  「這個賣五百圓。」
  「我只有一萬圓大鈔耶,可以找嗎?」
  「是的,沒問題。」
  我接過那張硬到仿佛會割傷手指的新鈔,准備找對方九張幹圓鈔和一枚五百圓硬幣。爲了避免找錯錢,我仔細數算千圓鈔票,因爲不熟悉所以很緊張,也因此耽誤了點時間。
   交出找給客人的錢,隨即「呼」地一聲歎息。
   沒想到打工還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錢,而且也不習慣客客氣氣地與人交談,各種事情都讓人感到疲憊。而且又沒有休息時間,不過呢,如果真有空檔可以休息,或許更累人吧。
   往旁邊一看,秋庭裏香就坐在那裏。
   她正在招呼一對挑選神符的情侶。
   我們所在之處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棟建築物,簡單說來就是販賣部,不過畢竟是在神社內,整體建築隱約有股莊嚴之感,感覺上就像是簡易版的小神社,據說叫做神符所。
   來參拜的香客接二連三從神符所前走過,回去時其中會有幾個人過來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響,始終響個不停。
   只要上門的客人一中斷,就會立刻覺得尴尬。
   如果換作其它女生,還可以聊聊彼此或學校的事情殺時間,可是面對秋庭裏香就不能這麽做了。我不想跟她說話,要是她找我說話更討厭,可是像這樣沈默不語也很難熬,情緒逐漸焦躁不安。看到秋庭裏香冷靜沈穩的樣子,更讓這樣的情緒加速高漲。至少她也覺得尴尬倒還好,我就會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但是,她只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黑色的雙瞳靜靜地凝視著空間某處,情緒看來沒有絲毫動搖,一定是不把我當一回事吧。
   腦袋萦繞著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輸的還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秋庭裏香這才終于望向我,露出一副「怎麽了」的神情。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輕視我,只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地想個沒完,莫名地陷入焦慮。
   「怎麽啦?」
   「沒什麽。」
   是嗎。她呢喃著再度轉向前方。就在那同時,有個顧客上門,買了一個排列在秋庭裏香前方的禦守。就這樣,排在她前面的禦守已經幾乎賣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賣掉三分之一。
   輸了。
   業績。
   一敗塗地。
   簡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買,就想向漂亮的女生買吧,所以連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銷售員。話說回來,明明坐在一起,爲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差別呢?不論向誰買,靈驗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賣的神符或禦守有沒有這種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樣嗎?
  但是,覺得好不甘心。
  沒想到連這方面也會輸給她。
  正當我腦子東轉西轉想著各種事情時,有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來了。白發分得整整齊齊的,穿著很有品味的夾克,我當下判斷「是個有錢人」。
   一回神,我已經出聲了。
   「參考一下吧,神符和禦守。」
   原本朝向秋庭裏香的臉,被聲音吸引而轉向我。好,就是現在,爲免錯失良機,我趕緊露出微笑。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現任女高中生,十六歲,要論年輕也不輸秋庭裏香。
  那個大叔也真容易上鈎。
  「禦守呀,有好多種顔色耶。」
  隨即對我這麽說。
  「白色是對整體運勢,紅色是對工作運,金色是對財運很有效呢。」
  「喔,原來如此啊。」
  「我們神宮的禦守向來以靈驗出名喔。」
  雖然有點強迫推銷,不過大叔卻覺得很有趣,當下就買了一個禦守和一個神符。太棒了,推銷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點了。我之後也持續進行強迫性的勸說作戰,多虧這招,連續五個人都向我買。感覺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顧客全搶了過來,只會坐著的秋庭裏香已經一個都賣不出去了。還差一點點就能迎頭趕上,一旦看到對手背影,心情也隨之從容了起來。
  我姑且對秋庭裏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
  似乎已經發現我在打什麽算盤了。
  「我不會輸給妳的。」
  由于心情變得從容許多,說話也沒有使用敬語,如果感覺好像快輸了,這句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點點啰。」
  秋庭裏香的神情更顯不悅了。
4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神宮了。
  這裏的外宮不比內宮大到哪裏去,不過畢竟是座曆史悠久的神宮,大概是因爲從古至今虔誠信衆絡繹不絕,所以香火一直頗爲鼎盛。曾聽曆史老師說過,其實這裏的曆史說不定比伊勢神宮還要久遠。老師說這裏原本就是一座從古代便存在于伊勢的神宮,而伊勢神宮說不定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將腳踏車停到路邊後,司「呼」地一聲喘口氣。
   就算是他也滿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後背。
   「結果,全程都是你在騎。」
   「你很過分耶,裕一,都是因爲你不跟我交換。」
   他嘴巴雖然這麽說,可是好像沒氣到哪裏去,還真像司的作風。也不是說想道歉或幹嘛的,我還是請那家夥喝飲料。
  「可以嗎?真的嗎?」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著罐裝咖啡,司則是暢飲百事可樂。只見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們踩著碎石路,走進神社占地範圍。
   和茫然前進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覺注意周遭動靜,如果被裏香發現,說不定會被她生氣地破口大罵「幹嘛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來啊」。我是打算搶先發現她,然後暗中觀察她的情況。
   我們是在穿過鳥居時,聽到那暸亮的聲響。
   「請看看神符!神符非常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便宜、便宜賣喔!只要五百圓!請參考看看!」
   「這裏有神符喔!也有禦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買越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如今正在煩惱的您,請務必要買一個!那邊那位學生,買一個保升學考試順利吧!」
   那樣的聲音響徹神社占地範圍內。


神社占地範圍原本該是清幽肅靜,卻因此變成有點不同的另類空間,所有路過香客全都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裏不是神社,而是特賣會場嗎?
   聲音來源是在賣神符、禦守及簽條的地方,要說販賣部嘛……用在神社這種地方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簡面百之就是販賣部啰。但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積極推銷神符及禦守的神社。
   這間神社是經營陷入困境嗎?
   「咦,那不是裏香嗎?」
   首先察覺的是司。
   「啊?裏香?」
   他說的沒錯。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個的確是裏香。



兩人難分軒轾。後來雖然追到只差三個,秋庭裏香卻在同時也開始出聲大作戰,所以始終無法拉近差距。不久後,彼此的競爭氣氛益發炙熱,光是坐著都叫人焦躁難安。
  有個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買的機率要高多了。該說女人果然還是比較精明嗎,錢包老是看得緊緊的。男人一旦來到店門口……這種說法也有點怪就是了……似乎總會覺得空手而歸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會買個最便宜的神符或禦守回去。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我。
   目前已經完全是一副魚店叫賣的狀態了。
   大叔雖然也向秋庭裏香那邊瞄了一眼,不過仍朝著笑臉迎人的我走近,然後以一副「要買什麽好呢」的樣子,拿起禦守。
  我以親切的態度趕緊推銷。
  「那個金色的是財運。」
  「啊,原來是這樣喔。」
  「紅色是工作運,白色是人生運。」
   我不動聲色地確認大叔的模樣,年紀大概五十出頭,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裝,也就是說還沒退休,領帶夾是玳瑁材質,口叩質還不錯。雖然還不至于到有錢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闊綽吧。即便是有點危險的賭注,我還是決定推銷最大的神符。
   「這邊這個神符怎麽樣呢?」


那是一個五千圓的大件商品,根據自己隨意定下的規則,這一個可以抵十個禦守。一圓一點,禦守五百圓所以是五百點,也就是說這個神符等于五千點。
   我希望可以一舉反敗爲勝。
   「啊,神符呀,我們家已經貼了伊勢神宮的了。」
   「人家說並排貼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爲我們神宮的神殿,是用伊勢神宮下賜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兩座神宮的關系深遠。」
   這是當銷售員之前,聽人家說明才知道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會徹底改建一次,這是沿襲亘古流傳至今所謂「遷宮」的儀式,每到遷宮時期,全伊勢就會熱鬧得像在辦祭典。全國各地一大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于此,神宮改建所更換的古老木材會下賜給全國神社,讓各地神社再利用。聽說這座神殿也是以下賜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給我一個中的吧。」
  「謝謝您。」
  啐,中的喔,還真小氣。但是這樣也有兩千圓,兩千點,等于四個禦守。還差一個,就能和秋庭裏香勝負逆轉了。
   正當我收下兩張幹圓鈔,將放在商品櫃中的神符遞出去,隨即以逆轉的笑容轉向秋庭裏香時,她正從五個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圓硬幣,一個人是人生運的白、兩個人是工作運的紅,還有兩個人是財運的金。
   被擺了一道。
   就在我試圖一舉反敗爲勝的當下,好像被搶走了一批團體客人。
   我和秋庭裏香四目相接。
   「我們的差距又多拉開一個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這麽說。
   感覺上不是在誇耀自己的勝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頭那股氣實在咽不下去。
   輸了。
   此時我看到一團歐巴桑,看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買,頻頻往這邊窺探,這種好機會怎能放過。
  我立刻高聲招呼。
  「請參考看看!神符和禦守!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哪還顧得了形象啊。

   我們躲在鳥居後頭,探頭偷看販賣部的情況。
   「那兩個家夥在做什麽啊?」
   司對于我的問題歪著頭。
   「不知耶。」
   「賣成那個樣子好嗎?這裏應該是神社吧?」
   「是啊。」
   司還真是有夠老實地環視四周,蔥蔥郁郁的樹林,巨大的鳥居,鋪滿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樣的空間中,回蕩著女孩子的叫嚷聲。
   「請參考看看!請參考看看!這裏有神符,有禦守,還有簽條喔!」
   「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正在煩惱中的您,更應該參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禦守!」
   這裏是魚市場嗎?
   此時我才發現,站在裏香旁邊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爲什麽那兩個人會湊在一起當銷售員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們該不會是在比賽吧?」
  「比賽?」
  「就是比誰賣得多啊。」
  「咦?比賽賣護身符?」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裏香和吉崎都站著,一左一右出聲招呼走近的參拜香客。吉崎很明顯地想把走向裏香的顧客勸誘到她自己那邊去,裏香流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其它家夥或許察覺不出她那樣微小的表情變化,但是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終待在同間醫院裏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來好像是那樣耶。」
   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雖然自然而然走近裏香的顧客較多,吉崎卻能果決勇敢地阻止那樣的趨勢。對于吉崎面言,最大的優勢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較近的銷售據點,會買神符或禦守的多半都是參拜結束的香客,換句話說都會從神殿那邊走來。因此顧客在看到裏香之前,就會先被吉崎的聲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邊賣出去了。」
   我對司的話點點頭。
   「連續的耶。」
   「下一個也向吉崎買了。」
   「啊,可是下一批團體顧客是裏香的耶,有三個人買吧。吉崎她懂得出聲招呼是很好,不過好像太急了一點,大客人都被裏香搶走了。」
   「對耶,真的是太急了。」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在評論什麽東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啰。」
   「裏香又立刻把差距拉開了。」

目前狀況呈現拉鋸戰,吉崎雖然迎頭趕上,裏香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吉崎花時間向顧客說明的同時,裏香輕輕松松就賣了一、兩個顧客,逐漸提升營業額。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舉反敗爲勝,感覺上就在她企圖打出滿壘全壘打而頻頻大幅揮棒的同時,裏香已經紮紮實實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過呢,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呢。
   吉崎也很努力。
   「對了。」
   我邊觀察兩人情況邊說: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嗎?」
   「咦?」
   「怎麽樣啦,司?」
   「你……你……你是在說什麽東西啊,裕一?」
   「笨蛋!聲音太大了啦!」
   我趕緊把頭縮進鳥居後面,同時使勁地把司巨大的臉一起拉過來。剛剛那一聲實在有夠暸亮,甚至還在神社內的樹林間嗡嗡回蕩。不妙,說不定被發現了。我等了約十秒,才試著偷窺販賣部那邊的情形。裏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場白熱化的銷售競爭,似乎也沒有多余的閑工夫發現我們。我松了一口氣,又把頭縮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經是滿臉通紅。
  「你爲什麽要臉紅啊?」
  「沒有啊,哪有……」
  「所以,有沒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個……」
  「有好好跟她說喜歡人家嗎?」
  「沒說啦……」
  「啊?沒說喔?那樣不是很糟嗎?」
  「是……是嗎?」
  司以認真的神情問。這麽明顯的圈套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中計,還真像司的風格:而且還完全沒察覺自己中計,那更像是司的風格了。
   「那種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吧?」
   「果然是那樣比較好嗎?」
   吉崎賣掉一個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個的點數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過,裏香隨即又把一個最大的神符賣給一個老婆婆。吉崎見狀臉上頓時浮現陰霾,那家夥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看就懂還真不錯。相反的,裏香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緒。
   「不用言語表達出來,對方大概不會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給她親下去怎麽樣啊?」
   沒有回答。


「唉,那應該也很不妙吧。」
   沒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麽搞的呀,往旁邊一看身邊就有個巨大的西紅柿。也就是說,唉,司已經是滿臉通紅了。剛剛也很紅,可是卻越來越紅,連耳垂都變紅了。你是怎麽啦,話一出口我才會過意。
   「親了喔?」
   「沒有。」
   「少騙人,親了吧?」
   「沒有。」
   「少來了,絕對是騙人的吧?」
   「沒有。」
   雖然司打死不承認,但是整張臉卻還是越來越紅。話說回來,司竟然會撒謊,這家夥原來也具備這種能力呀。真的,嚇了我一大跳,我真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腦海中浮現美雪的臉龐。
  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感覺就是有點微妙,該說是青梅竹馬嗎,總之感覺上就是個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會有這麽一天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但是對方是司,感覺又很微妙了。不對,等等,仔細想想,說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賀耶。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狀況,總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過,你不是要到東京去拜師學藝嗎?」
  「還沒決定啦。」
  司似乎因爲話題轉換而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隨之大大吐了口氣。
  錯、錯、錯,話題可沒變喔,司。
  「美雪知道這件事嗎?」
  「啊,嗯。」
  「那美雪有說要怎麽辦嗎?那家夥應該還沒有鎖定出路吧?」
  「唔,那個,她說……可能會去念東京的學校……吧……好像是這樣的啦……」
  「美雪說的?」
   「唔,嗯。」
   「喔,原來如此。」
   事情的進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兩個階梯,原來司和美雪都要到東京去呀。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原本不覺得怎麽樣,直到過了大概十秒後,才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已經是十月了,也就是說短短半年後,兩人就會離開這裏,人就不在了。現在這樣的時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時候那兩人就會在大都市中層開新生活。
  那個時候,我會在哪裏呢?
  再清楚不過了,是伊勢,這個城鎮。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生活在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鎮
中,而且繼續上高中,什麽都不會改變。我以前一直都想要離開伊勢,一直都想要舍棄故鄉,出去看看寬廣廣的世界。不過,那樣的瞬間不會降臨,相反地不曾懷抱那種希望的司和美雪,卻輕輕松松地即將離開這個城鎮。像這樣倉促地決定出路後,即將離去。
  是喔,我呢喃,聲音嘶啞。
  「那是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啰。」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來,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紅著臉,「思」地點點頭。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喲,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鳥居上,緊閉雙眼,存在于胸口中的到底是什麽呀?是嫉妒,還是焦慮,又或是其它什麽呢?情緒爲什麽會波動得這麽厲害呢?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嗎?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備了嗎?不是已經決定要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了嗎?要在裏香身邊,守護著裏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張開眼,我悄悄窺視販賣部那邊,裏香和吉崎仍舊持續著那場推銷大對決。話說回來,我完全沒想到裏香會這麽拚命地去賣些什麽東西。那家夥的意志力還真是堅強呀,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而且應該說那家夥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的意志力比較恰當。只不過,她從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顯露出那一面罷了。我望著裏香認真的臉龐,胸口的騷動也在同時逐漸平靜。我已經把那麽美麗的東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東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東西呀。
   我還渴求其它什麽東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嗎?
   我不過就只有兩只手而已啊,雙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麽,就無法再向其它東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經伸出了手,緊緊抓住,抱個滿懷,所以再也無法抓住其它任何東西了。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這次能夠發自內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後輕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選擇了自己的未來一樣,司也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我們就這樣不斷邁步向前,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是總不能停下腳步動也不動。畢竟,我們都只有十八歲而已。
   啊,司發出聲音。
   「怎麽啦?」
   「剛剛那客人忘記拿禦守了耶。」
   「禦守?」
   往販賣部那邊看過去,只見一個小小的禦守被遺留在裏香面前,正好有對男女後腳才離開販賣部前面。
   「是那一對買的嗎?」
   「他們剛剛付錢了。」
   「裏香忘記把東西交給人家了嗎?」
   「嗯,他們好像也沒發現自己沒收下東西耶。」
   那對男女肩並著肩一邊交談,持續往前走,接著穿過鳥居下方,也就是我們身邊,然後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車場那邊去了。當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裏香這才終于發現被遺落的護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著不見人影。
  「啊,裏香走出販賣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還給人家嗎?可是……」
  來不及了。
  因爲裏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頑強。秋庭裏香還真是頑強,不管再怎麽賣、再怎麽賣,都一定在我前頭。話說回來,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兒,太卑鄙了。我拚命擠出討喜的笑容,扯著喉嚨大叫,好不容易才賣掉一個,秋庭裏香卻只須微微嫣然一笑,同樣也能賣掉一個。另外,之前雖然也曾猜測是不是這樣,不過我現在確信秋庭裏香其實性格惡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麗的外表蒙騙了。例如,剛剛原本有個荷包滿滿的大嬸好像想買神符,根本就已經打算要買了,只是在猶豫要買大的還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過來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請誰評理都會說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嬸即將出聲說「要買」的瞬間,秋庭裏香「啊」地一聲,感覺上好像看到什麽事情發生似的,我被她的聲音所牽引,循著秋庭裏香的視線望去,以爲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爾是會有人被碎石子絆到腳的,可是沒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樹林、碎石子和悠閑漫步的參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視線一回到大嬸時,大嬸已經將兩幹圓交給秋庭裏香。
   就在雙眼移開的數秒間,客人就這麽被搶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讓她想要買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卻只在最後關頭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麽不講仁義的對決,也應該存有理應遵守的底線呀,應該不能無所不用其極吧。但是,秋庭裏香卻滿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條底線。
   而且,在大嬸離去後。
   「哼。」
   甚至還皺起臉龐。
   看來似乎是對于大嬸沒買大的,只買中的覺得很不爽。這女人……絕對是……性格惡劣……惡劣透頂了。
   我怒火中燒地一瞪過去,她隨即微笑以對。
   「還差三千點。」
   而且,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妳剛剛太狡猾了。」
   「狡猾?什麽東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記號嗎?」
   「沒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剛剛那個人如果跟我買,就可以逆轉的耶。」
   「那還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這是什麽女人啊,怎麽會心眼兒壞成這副德行啊。真想把剛剛那些話錄音下來,拿到學校裏去廣播,讓瘋狂迷上秋庭裏香的男生、同學,認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這個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燒的期間,又被搶了三個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連不斷賣出神符和禦守。我在懊惱情緒的驅使之下,努力發出聲音,一邊縮短差距,可是沒多久又會再度被甩開。一看時鍾,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隨著時間接近傍晚,參拜香客也會逐漸減少。再這樣下去,想要逆轉恐怕不容易吧。那個大嬸的神符影響深遠,兩千點,如果那是我的點數,明明還有希望的。對于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裏香,虛有其表的秋庭裏香所萌生的憤怒、嫉妒情緒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轉,絕對不想輸,但是一定會輸,再怎麽樣都追不上。看,又被甩開了,現在這個男生絕對會選擇跟秋庭裏香買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裏香,然後走向她。你這家夥,被騙了啦。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爲什麽就是不明白呢?像我雖然也不算個性好的人,不過要比個性差絕對比不過秋庭裏香,這場對決也要輸了,真不甘心。班級的霸權爭奪也輸、姿色也輸,業績對決也輸……我呀,還真是只有一句「慘」字能形容耶……
   哎喲,我幹嘛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啊?雙手一攤不就得了,只要說「不~玩~了」就好啦,然後再笑一笑就好啦,說什麽「對這種無聊的事情這麽認真,妳是白癡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輸掉的對決,就當沒這回事吧。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是,爲什麽我還不放棄呢?爲什麽還在放聲大叫呢?不論再怎麽推銷,總有一半客人會被秋庭裏香搶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贏不了的對手再怎麽拚也不是辦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剛剛那對男女忘了把買下的禦守帶走了。秋庭裏香嘴裏說「請拿去吧」,
一邊將禦守放在他們面前,他們卻沒帶走。秋庭裏香也沒注意到,就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雖然還看得到那對男女的身影,我卻選擇悶不吭聲。男女逐漸走遠,穿過鳥居後身影也越來越小,接著一個左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車場去了。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如果想把禦守交給那對男女,秋庭裏香就必須暫時離開這裏。在那期間只剩我一個人,就能獨占銷售,迎頭趕上。考慮到剩下的時間,勝利一定是屬于我的。好,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跟她說「這是客人忘記拿走的吧」。


就在我開口前,秋庭裏香發現了。
   「啊,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拿起東西,同時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應該是剛剛那對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剛剛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謊言。
   最先違規的是妳吧,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贏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陣快感,沖著她一笑。
  「把東西送還給人家比較好吧。」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秋庭裏香已經沖出禦符所。耳邊傳來開門、關門聲,接著秋庭裏香的背影已經出現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經走到停車場去了,也許來不及啰。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贏定了,雖然很卑鄙,不過沒關系吧。
   但是,秋庭裏香並沒有舉足狂奔,她轉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樣?」
   「幫我把這個送過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沒有好好確認客人有沒有把東西拿走。爲什麽要由我去送啊?」
  像這樣說話還真開心啊。
  心頭郁悶一掃而空。
  哎喲,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點兒都不輸給秋庭裏香嘛。
  「我沒辦法跑呀。」
  「爲什麽?」
  「我的心髒不好,沒辦法跑,跑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啊,看來傳言是真的啰。
  「那又怎樣?」
  「幫我送去吧,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才會買這個白色禦守,保佑小寶寶的人生運一切順利。如果事後才發現忘了拿,那兩個人說不定會覺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說我不能跑啊。」
  「這樣喔。」
  我對她笑了,秋庭裏香定定地凝視我,那是一雙好深沈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潛藏其中。我覺得那漆黑的雙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醜陋的臉龐發笑的自己。不過不要緊,這樣也好,只要能贏過這個女人,不當好人也無所謂。
  「妳要怎樣才肯幫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幾乎是開玩笑的,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怎麽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不僅性格糟糕透頂,根本就無法向人低頭,只會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後慢吞吞地走向停車場吧。
   「我知道了。」
   秋庭裏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請妳幫我送去。」
   由于頭正抵著地面,聲音含糊不清。
   我還以爲弄錯了呢,但是一點錯都沒有。是我說出「下跪吧」,而秋庭裏香也毫不遲疑,雙膝一秒後就跪到地上去。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頂的玩笑。很沒品味耶,跟人家低什麽頭啊,還穿著白和服、紅褲裙下跪,又不是什麽老掉牙的時代劇。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說的現實就呈現于眼前,我卻反而覺得淒慘,完全沒有快活的情緒,就連剛剛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擡起臉龐的秋庭裏香定定望著我,頭因爲曾碰到地面,頭發上挂著一片落葉。實在有夠窩囊的,可是又好漂亮。爲什麽明明這麽窩囊,卻可以這麽漂亮呢。
   秋庭裏香一起身,就以那髒兮兮的雙膝,頭上還挂著一片落葉,一邊朝我走近。
   「這個,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著一個禦守。
   白色的禦守。
   該怎麽辦呢?應該一笑置之加以拒絕嗎?還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頭?或是應該要她自己認輸呢?然而,我簡直就像是被國王命令的奴隸一般,緊抓住那個白色禦守,拔腿狂奔。開了門,跑出禦符所,碎石路面很難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來,白襪都弄髒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這麽漂亮的耶。我爲什麽要跑呢?爲什麽會對秋庭裏香言聽計從呢?
   都是因爲她那對眼睛,都是因爲那對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醜陋的模樣。都是因爲秋庭裏香的頭發上挂著落葉,害我好想逃開她那副被迫低頭的窩囊相。
   穿過鳥居,傾斜身軀向左彎,由于使盡渾身力量拚命沖刺,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喉嚨深處也逐漸感到躁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斷奔跑,擺動手臂、擡起雙腿,草鞋踹著地面。一進入停車場,路面變成柏油路,也變得比較好跑。那對男女到哪兒去了呀?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啊,有輛車開動了,說不定搞錯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車,現在不立刻追上去就來不及了。褲裙纏著雙腳很難跑,側腹部也開始發疼,果然是那對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東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裏香低頭的身影浮現腦海,那片挂在她發上的落葉浮現腦海,紅褲裙的膝部都髒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雙腳繼續移動。來不及了,持續前進的車子就要開走了。車子在停車場出口停了下來,大概是在確認左右來車吧。只剩現在了,這邊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經不行了,車子一旦開出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個笨蛋一樣大叫。
   「請等一下!」
   我對著閃耀著紅色光芒的車尾燈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藍不知不覺地褪去,逐漸換上一層泛白的色彩。都因爲剛剛使盡全力沖刺,身體覺得疲憊倦怠,側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兒撞到的腳尖也好痛,難得梳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也亂成了一團。和服前襟都垮了,總覺得整個人邁裏邁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氣隨即流入伸直的喉嚨,感覺好舒服。唉,爲什麽會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個白癡。啊~整顆腦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頭部去了。啊,空氣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禦符所,在我離開的期間,獨占販賣部的秋庭裏香賣了一大堆禦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開到兩萬點了。
   「趕上了嗎?」
   秋庭裏香問我。
   我已經喪失對決的心情……反正都輸定了……一邊點頭。
   「嗯,總算趕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松了口氣地說。
   「對方感激得不得了,那個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點頭,還『謝謝氣氣謝謝』地說個不停,直是好人。」
  「對啊,他們買東西的時候也很有禮貌耶。」
  「趕上了。」
  「謝謝。」
  秋庭裏香坦率地說,同時低下頭。她的頭發上還挂著落葉,她自己似乎沒有發現,我伸出手去,幫她把那片落葉拿下來。
  「這個黏在妳頭發上。」
  「咦?什麽時候黏上去的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黏著了。」
  「妳早就知道啰?」
  是啊,我點了點頭。
  秋庭裏香隨即面色一沈,瞪了過來。
  「吉崎還真是壞心眼兒耶。」
  「再怎麽壞都比不上學姊就是了。」
  唉,畢竟我都讓這個秋庭裏香低頭了。仔細想想,這肯定是幹載難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這麽一想,慢慢覺得就算輸掉比賽也無所謂了。
   「可別忘了我幫妳送護身符的恩情啊。」
   「已經忘了。」
   「那我就再說一次啰。」
   「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會說上好幾次。」
   在我們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打工時間也結束了。我在這場業績對決中一敗塗地,輸了兩萬三千點。我因爲弄髒襪子,而秋庭裏香則因爲弄髒褲裙都被罵了。「所以說年輕女孩子就是這樣」,幫我們換裝的伯母不禁這麽抱怨。
  打工酬勞四千圓。
  時薪八百圓。
  讓人搞不清楚是高還是低的金額。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長椅上。時間是傍晚,轉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著白色光芒的天空,環繞池子的樹林輪廓因此顯得格外明顯。烏鴉在某處啊啊啼鳴,躍起的鯉魚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紋,波紋一圈叠著一圈,緩緩向外擴散。
  「裏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來這麽一句話。
  我點頭。
  「嗯,對啊,嚇我一跳。」
  「真的,也嚇我一跳耶。」
  「嗯,嚇我一跳。」
  我們不斷重複相同的話語,那個裏香怎麽可能下跪呢?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人意外到無法置信。
  「吉崎她跑過去了耶。」
  「嗯,跑過去了。」
  「沖得好猛喔。」
   「嗯,沖得好猛。」
   我一個勁地重複司的話語,好像也說不出其它話來了。傍晚的空氣有點甜,莫名地反而讓人覺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還感到有些懷念。寂寥和懷念的感覺很類似吧,又或許不是吧。就在我思考這些無聊事情的當下,時間也一點一滴流逝,方才還閃閃發亮的水面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擁有不同的黑暗,鯉魚再次躍起,可是這次已經幾乎看不到波紋了。
   「司。」
   「什麽?」
   「美雪就拜托你啰。」
   「啊,嗯。」
   「那家夥啊,頑固得要命,但有時候卻又很優柔寡斷,應該說心事總藏在心裏不說出來吧,這一點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來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夥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樣,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啰。」
   「嗯。」
   「到了東京,可別被那邊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會一直點頭。
   唉,如果是這家夥,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沈默不語,四周靜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暫停動作,鯉魚也不跳了,是在水裏睡了嗎?
   沒一會兒,背部突然一陣涼意。
   「嗚哇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聲音跳起來,背後感覺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起身的同時,手也伸進背後,把衣眼亂抖一陣,有東西隨之滾落到腳邊。是白色的碎石粒,爲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聲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來跳去耶。」
   當然是裏香。
   換下巫女裝束穿回便服的裏香就站在眼前,而且還捧腹大笑。原來她拿著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後,並把碎石粒滑進我襯衫裏頭。可惡,竟然幹出這種小朋友才會玩的惡作劇。
   我受夠了,一邊大叫:
   「妳這個人實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氣啰。」
  裏香似乎早就發現我們在場。
  「生氣啊!這樣當然會生氣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邊給我陪笑臉!」
  但是裏香完全沒有想要道歉的意思……當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這樣被她要上個一萬次,也不會聽到她道歉一次……然後一屁股在我剛剛所坐的長椅上坐下去。洋裝裙襬下露出很可愛的膝蓋,而且很有教養地並攏在一起。裏香手伸進小包包,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接著簡直是把信封當作水戶黃門(注:日本江戶時代傳說常微服出巡、鏟好除惡的藩主,時代劇中的招牌動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分的家紋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遞出來一邊說「锵,」。
  「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覺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爲什麽也做出相同舉動。裏香得意地笑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說。
  「好了不起喔。」
  我也說。
  我們就這麽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複著。
  褐色信封中裝著四千圓,裏香凝視那四張千圓鈔笑得好開心。也難怪,畢竟是生平第一筆打工薪水嘛,不是從父母那邊拿的,而是自己賺來的錢。
   裏香很寶貝地將錢收進信封,然後起身。
   「我肚子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勢烏龍面?」
   所謂的伊勢烏龍面是伊勢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醬油一起吃的烏龍面,和一般烏龍面的味道不太一樣。一開始要她試試看的時候,明明就嚇了一大跳,可是現在伊勢烏龍面已經成爲裏香愛吃的食物。
   「我請客啦。」
   「咦?這樣好嗎?」
   「我剛領打工薪水嘛。」
   裏香相當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說。
   當然,我決定暫時放開心胸替她開心。
   「好耶!司,那我們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還要續碗喔!」
   「嗯!」
   等等,裏香對我們說:
   「這樣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幾乎一半了嗎?不能續碗,就一個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麽關系嘛,都進帳四千圓了。」
   「不行,這錢要省著點用。」
   我們邊說邊邁開腳步,踩在碎石粒上的聲響在黑暗中回蕩,天空中有幾顆星星開始閃爍。裏香用生平頭一筆薪水請的伊勢烏龍面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當我們走出去時,碰巧遇到騎腳踏車的吉崎多香子。我嚇了一小跳,可是裏香卻以和平常毫無分別的語氣,主動對吉崎說:
   「我們要去吃伊勢烏龍面,來不來?我請客喔。」
   「啊,這次我還是不去了,我想我媽應該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學姊那我先走啰。」
   「啊,吉崎。」
  出聲的裏香不知道爲什麽很開心地笑了。
  「今天謝謝妳。」
  「……不會。」
  吉崎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又隔了一會兒,她點頭致意後,便跨上腳踏車離去。在黑暗中,只見她騎著腳踏車東搖西晃地漸行漸遠。
   「喂,裏香。」
   「怎麽了?」
   「今崎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叫妳學姊的啊?」
   不知道耶,裏香歪著頭。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隨便啦,那種事情。
   「走啰,肚子餓了啦。」
   後來,我和司就騎腳踏車,裏香則坐公交車回到市區,然後三個人一起吃的伊勢烏龍面真的好好吃。
  真是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時候的事,突然一通電話打來,叫我去一下醫院。我很理所當然地反問他有什麽事,結果耳邊傳來「啰唆,總之給我過來」,下一秒電話就挂了。我滿肚子火,本來想說不去了,可是說不定和裏香的病情有關,沒辦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個笨醫師,找個人好好學一下禮儀啦。
   「喔,你這個臭小鬼,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見到我就這麽說。
   「肚子讓我摸一下。」
   「哇,你幹嘛啦?」
   「不要動。」
   右側腹部被他使勁按壓,醫院大廳裏人聲鼎沸,在這種情況下光著肚子被摸來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應該沒事了,肝髒沒有出現腫脹。」
  「都已經好了啦。」
  「話可不能這麽說,畢竟你是個笨蛋嘛。雖然A型不可能複發,還是看看比較保險。」
  他說著便幹脆地邁開腳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雖然心底有股沖動想從後面一腳把他踹倒,還是勉強壓抑住那種情緒,一邊爬上階梯。
  終于,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頂。
  一走到屋頂,在風的吹拂之下,我們的發絲都隨之搖曳。
  「好像變得有點冷了耶。」
  「喔。」
  「唉,話說回來,遺真是個沒落的城鎮啊。」
  眺望眼下城鎮的夏目,嘴裏一叼起煙,隨即以銀色打火機將其點燃。只見那個打火機在他指間滾來滾去,他大口地吞雲吐霧。
  「裏香她在學校過得怎樣?」
  「嗯,就普通啊。」
  「什麽普通啊,還普通哩,給我交代清楚一點。」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就說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學,也有用功讀書啦。」
  「有融入班上嗎?」
  「嗯,勉勉強強啦,剛開始是有點孤立,可是現在好像已經塵埃落定了。之前還和班上的大姊頭起過糾紛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畢竟那家夥也不知道怎麽去討好迎合別人。」
   「可是裏香沒有輸喔,反而是大姊頭自己被孤立了。」
   「說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家夥曾經搞哭多少醫師和護士呀,還有醫師被那家夥逼得差點不幹咧。對付那種十五、六歲的小鬼頭,裏香怎麽可能輸啊。就連我都覺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過去也有過這種輝煌紀錄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個大姊頭好像處得不錯耶,雖然也沒有特別好到哪裏去啦。因爲裏香會主動找她說話,那個大姊頭……不對,是前任大姊頭好像多少能夠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過當不回大姊頭就是了。」
  「那樣也好啊。」
  夏目邊吐煙邊說。
  「學校的頭頭,就那樣畢業反而會很慘耶。」
  「是嗎?」
  「那麽一來,就會變成老提當年勇的驕傲鬼啊。該說沒辦法從學校當時的豐功偉業抽離嗎,做人呢,總要在那裏先跌過一跤,以後才會比較輕松啦。如果用什麽『做人會比較寬廣』這種說法,又有點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來如此。」
   「所以裏香一切都還順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說比以前還要好吧。怎麽講呢,就覺得好像比以前還放得開,很開心地過著校園生活。。說不上來,就是有這種感覺就是了。」
  「是嗎,那不錯。」
  夏目說。
  「這不是很好嗎。」
  嗯,就如同他所說的。
  不錯。
  很好。
  夏目有好一會兒就只管吞雲吐霧,我也沒什麽事好做,于是試著將屋頂的鐵門開開關關。出院前雖然上過油,現在又變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後預定還會陪裏香回來做定期檢查,到時候再帶油來吧。
   一回頭,夏目正瞪著手上的煙蒂。
   「怎麽啦?」
   「你幫我拿著這個。」
   「什麽啊?」
   「丟這附近會惹谷崎生氣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醫師自己抽的吧。」
   「我說你啊,不是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嗎?」
   「門都沒有。」
   我從逐漸逼近的夏目那兒一逃開,夏目嘴裏隨即念著「煩哪」,然後輕輕將煙蒂放進褲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點燃就好了,褲子就那麽燒起來就好玩了,他還會大叫「好燙、好燙」耶。
   一陣風吹過。
   吹動我的頭發,和夏目的頭發,然後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兒去了。

   吉崎多香子擡起臉龐。一陣風吹過,頭頂樹葉沙沙作響,一邊搖動。半年前,這棵樹還開滿粉紅色花朵,落英紛飛如雨下。如今花辦盡數凋零,轉而披上一層煞是濃郁的綠意。葉片尖端反射陽光的景象,看起來簡直就像光線在其上舞動似的。秋庭裏香正坐在那棵樹下。
   視線往下移,绫子正盤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攤開在她面前。話說回來,畫得還真好。明明才開始畫十分鍾而已,坐在樹下的秋庭裏香身影已經逐漸完美地躍然眼前。她的畫絕非精准正確,應該說她不是將眼前所見,依樣畫葫蘆地切實描繪下來吧。像是樹木大小,或秋庭裏香的模樣,都和實際有些出入,不過像這樣相隔一公尺多一點的距離望去,可以看出紙上所畫的毫無疑問地正是秋庭裏香。不說模特兒是誰,問學校任何一個學生「這是誰」,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秋庭裏香」吧。那是因爲绫子看出了潛藏于秋庭裏香之中的特質。
   素描本中的秋庭裏香微微笑著。
   虛幻。
   卻堅韌。
   處于這兩者間的平衡,感覺上還真有秋庭裏香的味道。
   「身體,裏香學姊,很虛弱。不要緊吧。」
   绫子輕聲說。
   她還是老樣子,一旦全神貫注語句順序就會顛三倒四的。
   是绫子說希望她當模特兒的,但是內向的绫子對秋庭裏香開不了口,不知道爲什麽就來拜托我了。而秋庭裏香幹脆到甚至讓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應。
   這次沒辦法也是由我代绫子問她。
   「學姊,妳身體不要緊吧?」
   「嗯,只是坐著沒關系。」
   「那就麻煩妳再坐一下喔。」
   绫子集中精神作畫,沙沙沙地舞動鉛筆。畫得真好,也不是說漂亮或精准……總之很有意思,這一定就是所謂的才能吧。如果現在仍像以前一樣,嚴守班級分層的話,一定無法發覺绫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覺,也會笑著不當一回事,覺得無聊透頂。
  但是,這一點都不無聊。
  還滿厲害的呢。

   燒起來的褲子冒出陣陣白煙,夏目手忙腳亂地哇哇大叫,還慘叫說「燙死了、燙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頭來就泫然欲泣地這麽說。那副情景光是想象就叫人發噱。哎喲,怎麽還不燒起來啊,香煙。
  「戎崎,過來一下。」
  我正因爲這種無聊的想象而笑出來的時候,臭醫師他……不對,夏目對我招招手。
  我一邊警戒一邊問。
  「幹嘛?」
  「唉,過來就是了。」
  「就問你幹嘛啦!」
  「過來喔,快點,這邊、這邊。」
  「那你先讓我照一張。」
  「照?照什麽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經舉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按下快門。隨著喀擦一聲,時間、世界,被撷取下來。在那狹窄的底片中,夏目顯露出簡直像高中小鬼頭一般的臉龐。
  「你還在照相喔。」
  「覺得越照越有意嗯,連顯像都自己來了。當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麽底片啊?」
  「T RI-X的。」
  「這是玩攝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話說回來呢,夏目還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家夥位于我上方一點的臉龐,瞬間警覺「完了」。相信這家夥甜言蜜語的我真是個白癡,夏目的雙眼中有著異常認真的光輝。我想逃卻已經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個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機很寶貝地護在懷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鐵制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幹嘛啦……」
  「別說話,仔細聽著,以下是我個人的診斷,沒有任何醫學根據,純粹是執刀醫師的直覺而已。裏香的心髒大概可以撐個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術保證。真的,那次手術簡直完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術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種等級,我甚至都想用攝影機拍下來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撐不到十年,據我估計可能介于五年到十年之間,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給我好好聽著,如果以最長的十年來說,你到時候二十八歲,如果有什麽想從零開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沒有任何情況會比那樣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須從那時候開始,從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以後,重新站起來展開新的人生。聽好啰,你必須獨自一人在沒有裏香的世界中,繼續活下去。」
   可惡,那家夥的手臂架著我的脖子使勁往上提,都沒辦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悶沈重。我扭動身軀,好不容易讓脖子附近空出些許空間,隨即敞開喉嚨讓新鮮空氣流進胸部,我一股腦地拚命吸氣,同時將之轉換成語句。
   「那種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嘛!」
   「不對,你不知道!」
   「都說我知道啦,你這個臭醫師!」
   「你不知道!」
   夏目的聲音彷佛是從緊咬的牙根問擠出來似的。
   「像我或你這種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惡,沒氣了……」
   「所以,你給我先搞清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樣而已。然後,好好思考一下裏香不在以後的情況,稍微預作准備。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准備到時候才要重新選擇人生的道路,爲了你的人生給我好好想想。」
   啰唆、啰唆,我在心底像個白癡一樣直嚷嚷。夏目那些話,我一句都不想聽,救護車什麽的鳴笛快點響啦,或是來架飛機低空飛過,或是消防車也行……反正什麽都好,快來幫我把夏目煩死人的聲音蓋過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說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現什麽奇迹,裏香或許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幾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去賭賭看那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先聲明不鼓勵你這樣做,因爲必輸無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財産賭在百戰百敗的馬身上,確實會輸個精光。可是,如果那樣也無所謂,放手一搏也是一種方法。」
   「吵死了啦,你這個笨醫師!」
   我好不容易才能夠把夏目一把撞開,雙腳使勁踹過去,就連夏目也被這力道撞飛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頂上髒汙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也或許是其它原因吧,只見夏目氣息紊亂地直喘氣。我同樣氣喘籲籲,雙肩一邊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也沒多久,或許就一、兩分鍾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後緩緩走近我,一腳從我伸在地上的雙腳踹下去。
   「你幹嘛啦,笨醫師!」
   「哇哈哈。」
   「少給我邊笑邊踹人啦!哎喲,剛剛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托,好痛、好痛耶!」
   話雖如此,他也沒那麽使勁踹,感覺上就只是伸腳做做樣子罷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這個醫師在想什麽東西。終于,夏目彎下腰,伸出他的手。我還以爲會被揍,反射性地舉起雙臂保護頭部。就在那之後,有什麽東西伸進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溫暖的東西。


一回神,我已經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幹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溫柔地笑了。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好好守護裏香。」
   然後,夏目幹脆地將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頭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頂鐵門後頭爲止,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夏目。

  「差不多好啰。」
  我這麽一說,秋庭裏香便緩緩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一手扶住樹幹,等到雙腳站穩以後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注意到這些事情。
   不僅止于绫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來都只會注意人際關系,上層下層什麽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裏。我如今還是擠不進班上那群醒目招搖的女生團體,真要說起來,反倒屬于和绫子一樣的孤立群,可是我卻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而且也不是死鴨子嘴硬。
  這樣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厲害喔。」
  秋庭裏香探頭窺視绫子的素描本,發出雀躍的聲音。
  「真的好會畫喔。」
  嘿嘿嘿,绫子笑了。
  绫子沒辦法自然地和秋庭裏香交談,因爲太緊張了吧。
  「也幫吉崎畫一張嘛。」
  「我嗎?」
  「嗯,可以吧,绫子?」
  绫子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畫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绫子有這種念頭,原本想試著推辭,手卻被秋庭裏香拉住,帶到櫻花樹下。一坐在樹下,頭頂頓時是一片開展的綠色天花板,那片綠隨風沙沙搖曳,無數光點從枝葉縫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別動喔。」
  「當人家的模特兒感覺還真有點緊張耶。」
  「對啊。」
  秋庭裏香一邊點頭,一邊幫我整理頭發,纖細的手指彷佛梳過發問的觸感感覺很好。我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秋庭裏香會爲我這麽做。
  「這樣就行了吧。」
  秋庭裏香說著便回到绫子那邊去。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搖曳。
  光線舞動。
尾聲我們生活的地方


飛機飛過。都是因爲冬天的腳步近了,天空的藍顯得格外鮮明。那架飛機拖著一道彷佛割裂天空那抹蔚藍的飛機雲,一邊閃耀著銀色光芒朝東飛去。
  「是坐那一架嗎?」
  這麽說的亞希子小姐,聲音有些微弱。
  我雙眼追著飛機說:
  「應該不是吧,有很多飛機飛來飛去的。」
  「喔,說得也是啦。」
  「而且也不知道那架是不是飛美國的。」
  「嗯。」
  我和亞希子小姐正一起靠在扶手上,今天是我陪裏香來做定期檢查的日子。而亞希子小姐正好是休息時間……話是這麽說啦,但應該是跷班中,因爲到這裏來之前感覺上都鬼鬼祟祟的。
  「圍巾,不知道會不會用呢。」
  亞希子小姐沒頭沒腦地這麽呢喃。
  「什麽?圍巾?」
「啊,和你沒關系啦。先別說這個了,倒是你,出路決定了嗎?」
話題就這麽硬生生地被轉移掉了。
唉,隨便啦。
反正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
「還沒,我才二年級啊。」
「啊,對喔,你留級了嘛。」
亞希子小姐露出促狹的臉龐,一直「留級、留級」地重複大概五次。
「有什麽關系啊,反正就留級而已嘛。」
「像我都沒被留級過耶,但是竟然會爲了裏香留級,你還真是勇敢,明年也打算落榜嗎?」
「我才不是爲了裏香咧,只是因爲發燒啦。」
「咦?真的?」
「吵死了啦。」
我臭屁地這麽一說,太妹踢突然飛了過來。
「痛、痛、痛,幹嘛啦?」
「只是輕輕踢一下而已啦。」
「很痛耶。」
   怎麽覺得好像每次一來這邊,就會被某人踢啊。只不過,現在會踢我的人也只剩下亞希子小姐了。
  「那你朋友決定怎樣?像那個來教你功課的女生啊,要繼續升學嗎?」
  「她好像要去東京。」
  亞希子小姐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要說起來的話,我還以爲她是會留在本地的那種人耶。」
  「因爲她男朋友要到東京去。」
  「啊,原來如此,所以是要跟著去啰。」
  「聽說是這樣啦。」
  「還真勇敢耶,也不能這麽說,她大概本來就算是勇敢的那一型了。」
  「對啊。」
  「那個很壯碩的孩子呢?」
  「你是說司嗎?那家夥就是會跟她一起到東京去的男朋友。」
  「咦?那兩個人在交往喔?」
  「嗯,好像是。」
  真意外,亞希子小姐說出這句話後,又重複說「那還真意外耶」。
   私渾渾地剽露。
   「我以前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嗯——男女之間的事是永遠都說不准的。那個男孩子要到東京去呀?」
   「他打算成爲一名廚師,所以好像要到那邊的名店去拜師學藝,那家夥真的很適合走這方面呢。幾年以後,說不定會變成一個小有名氣的廚師喔。」
   「那,那個孩子呢?就是看起來呆頭呆腦的那一個啊?」
   是在說山西吧。
   「那家夥好像要考大阪或京都的大學,不管哪一所都是三流私立大學,可是卻只拿到D級認定而已,我看重考的機率很高就是了。不過呢,如果考上,大概就會去其中一所吧。」
   「原來大家都要離開這裏呀。」
   「是啊。」
   大家即將各自展開旅程,揮別這個沒落的城鎮。被留下來的就只有我們……我和裏香而已。
   「羨慕嗎?」
   亞希子小姐笑嘻嘻地問。
   我決定逞強。
   「哪會,沒有啊。」
  「真的嗎?」
  她也不是認真詢問,看來嘲弄的成分很高。雙眼瞇得有夠細,嘴角還上揚。
  我笑著,這次老實回答。
  「是有一點羨慕啦。」
  「我也有一點羨慕耶。」
  「亞希子小姐也會喔?」
  「因爲我只知道這個地方啊,不過呢,這樣就好了。」
  「我也是這樣就好了。」

  昨天傍晚,裏香睡在我房裏。也不是啦,我們可沒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喔。我說的是在房裏看書的裏香,自己倒在我床上睡著而已啦。我那時候正在樓下廚房弄咖啡,端著兩個杯子一回到房間,就看到裏香已經睡著了。
   裏香就在我那間夕陽西曬的房裏。
   陷入熟睡。
   雙頰附近反射著紅色的光芒,讓那柔和的線條更柔和地突顯出來。
   我有好一會兒就端著杯子伫立于原地,只管凝視她的模樣,不久後端著杯子的手開始覺得燙。于是,我將杯子放到桌子上,坐在床邊。裏香的身影近在眼前,她倒臥著,雙膝微曲,從制服裙襬下伸出形狀優美的纖細雙腿。她的手微微張開,交叠在胸前,枕邊放著一本書。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裏香,一邊試著拿起那本書,是有收錄芥川龍之介那篇《蜜柑》的短篇集。我聽著裏香熟睡的氣息,再度閱讀那篇短文。嗯,不錯,雖然只是描述平凡情節的故事,讀後卻有某些東西會殘存心底。一合上書,夕陽更爲西斜,房內黑暗的比例正逐漸增加,裏香柔和的剪影以微微散發光芒的窗戶爲背景,浮現于空間之中。我很想叫醒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讓她當場屬于我的。可是,這種事情以後再說,我還想好好珍惜她那纖瘦的身軀和虛幻感。不論是我或裏香,現在就變成大人還嫌太早。是的,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雖然可能不會是永遠,但是我相信將會很長遠。我衷心祈禱那樣的時間能夠盡可能延續下去。
   獨一無二的東西、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隨著我將那樣的幸福握人手中,同時也決定割舍掉好多東西。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東京,那個好大的都市,日本的首都,什麽藝人、歌手或演員滿街跑,還有一大堆國際企業。但是,嗯,那裏是個俗不可耐的都市,看電視就可以看個夠,我才不想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下一個浮現腦海的是紐約,很遺憾的是也不行,真的更不行了。那裏太危險了,想要接近那種地方未免過于魯莽,看看電影,不是一年總要毀滅個一、兩次嗎?巴黎怎麽樣呢?不對,還是不行,法國人呢,滿嘴大道理吵得要命,據說都是些以自我爲中心的家夥,哪可能和那些人相處呀。那就近一點的北京如何?看來是有點難度吧,人太多了。那幹脆就埃及吧,可是感覺上好像全都是沙子,反正除了金字塔什麽都沒有吧。而且,中東那邊的人好像都很狡猾吝啬,不是嗎?不可能和那些人一起相處吧。只要腦海中浮現出任何城市的名字,就會以那些地方的缺點加以反駁,將那些地方罵得體無完膚,甚至還出現一些任何有道德良知的人聽到都會皺眉頭的念頭。唉,都已經充分思考過了呀。

  然後,就在三十分鍾後。

  當我徹頭徹尾檢討過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後,不論國內、外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我想去的了。唉,沒有其它地方了嗎?住起來舒服的好地方,嗯,就是很有魅力的地方啊,可以讓我覺得「在這邊住上一輩子也無妨」的地方,我想這種地方一定存在于世界某處的。不然,我不就沒地方住了嗎?啊,對了,不是有句話說「燭燈台下反顯暗」嗎?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去了,是說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嗎?距離太近的地方?啊,對了,我忘了。
  伊勢呢……伊勢怎麽樣?
  出乎意料地也不賴,不是嗎?那個……嗯,是鄉下地方沒錯啦,不過正是這樣才顯得悠閑惬意呀,住起來又舒服。因爲是土生土長的地方,朋友也多,冬天又溫暖。往南走魚很好吃,往北走肉很好吃,真是個不賴的地方,不是嗎?雖然也沒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物,不過呢,還不賴啦。而且,伊勢這還有裏香在。
   我凝視躺在床上那個少女的輪廓。
   此時屋內已經染上昏暗的色彩,玻璃窗所反射的光芒不再是陽光,而是路燈的光線。裏香的剪影隱約浮現在那樣的光輝之中,耳邊傳來她沈睡時的氣息聲。伊勢有這個女孩在呢,裏香就在這裏呢。
   其它還需要什麽嗎?
   沒有了。
   完全沒有了。
   我得到這樣的結論後,想幫裏香蓋上毯子,開始有點冷了,再這樣下去會感冒的。然後就在我起身時,在窗戶射進的光線照耀下,有塊小小的白色三角正閃耀著光芒,原來是抽屜裏面有什麽紙張的一角伸出抽屜邊緣。
   「這是什麽啊?」
   我沒想太多,就把那張紙拉出來。上頭寫著司的名字,寫著美雪的名字,必須的兩名見證人都已經確實填妥了。然後,在紙張右側字段這麽寫著。

   秋庭裏香

   其它包括住址、戶籍和出生年、月、日等各種信息都填好了。不會錯的,那是裏香的筆迹,只要在左側字段填入我的名字或住址什麽的,必要事項就全填好了。到時候,只要拿到市公所去就行了。我呆若木雞地伫立原地,整整一分鍾無法動彈。怎麽會變成這樣啊?是什麽時候寫好的啊?我一頭霧水,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蠢問題,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在左側寫好自己的名字啰,把必要事項全填好啊。雖然還不會拿到市公所去登記,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拿去了。
   兩年後,還是三年後吧,嗯,差不多就那個時候。
   話說回來,司、美雪和裏香到底是什麽時候寫下這些東西的啊?

   「我也是這樣就好。」
   我朝向亞希子小姐,重複相同話語。
   「伊勢就好。」
   清楚地告訴她。
   就在這裏,就在這座城鎮,我們將會在此生活下去。因爲,我已經用自己的雙手好好地選擇了未來和重視的東西。只要將那獨一無二的女孩,和自己的夢想放上天秤一秤,就會喀當一聲往女孩那邊傾斜,而且是幹幹脆脆地直接往那邊傾斜。不只是自己的夢想,不論天秤另一端放的是全世界亦或是全宇宙,不論是任何事物,天秤都會同樣往女孩那邊傾斜吧。
   那正是我所選擇的東西。
   「這個城鎮小雖小,可是還不賴啦。」
   「是啊,還不賴呢。」
   「真的,說良心話還不賴啦。」
   我對著朗朗晴空,毫不害臊地扯著嗓門大喊。亞希子小姐以似乎大吃一驚的眼神望向我,我姑且沖著她一笑,亞希子小姐也彷佛投降般地回以一笑。就在那時候,有什麽巨大聲響逐漸接近,我才在想發生什麽事了,屋頂鐵門頓時開啓。因爲我才上過油,整扇門以驚人氣勢啪地一聲敞開,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果不其然就是裏香。她的右臂袖子卷起,那邊垂著一條仿佛管子的東西,管子末端還在滴血。裏香走過來的後方,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痕。
   「妳在搞什麽東西啦?」
  我發出類似慘叫的聲音。
  鮮血的豔紅搞得我心驚膽戰。
  但是,裏香對于流出的鮮血毫不在意,憤怒地說:
  「那個醫師實在糟糕透頂!我要回去了!」
  「可……可是檢查……」
  「我才不要讓那種豬頭醫師檢查!回去了啦,裕一!」
  「先別說這個了,那個血……」
  穿著白袍的醫師和護士長似乎是追在裏香後頭,跑到屋頂上來。他們雖然拚命討好裏香,裏香卻對人家劈頭就是一陣女孩子不宜挂在嘴上的粗話護罵。另一方面,跷班的亞希子小姐則惟恐被護士長發現,屈著身子快步往鐵門方向移動。
  「裕一,回去了啦!」
  「裏香!只是檢查而已呀!」
  「是啊!我們回檢查室吧!」
  「吵死了!笨蛋!我要回去了,管子給我拔掉啦!」
  我望著眼前這場騷動,和鬼鬼祟祟脫逃中的亞希子小姐,一邊歎了口氣。到頭來,一定得由我負責說服裏香吧。哎喲,可是要怎麽說服她呢?唉,或許可以把裏香火大的矛頭轉到我身上來吧,也就是把她針對醫師或護士長的情緒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趁她對我發脾氣的時候,就可以讓她接受檢查了。
   反正這是我常常在做的事情,也慢慢習慣了。
   「我說裏香啊……」
   我一邊思索可能讓裏香發怒的詞句,一邊對她出聲。
   受不了耶,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是吧?
   這可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喔。
後記

今天早上,有只野貓潛入我家庭院連廊下,那是只滿可愛的黑條紋貓,但是對于貓一號而言,此舉只會被解讀成入侵地盤,因此連廊上下頓時吵得不可開交。其實也沒那麽嚴重啦,就只是兩只貓喵、喵、喵地互相叫來叫去而已。反正隔著連廊,彼此也抓不到。即便如此,貓一號似乎很開心,牠一直都養在家裏(完完全全就是家貓一只),偶爾來點這種刺激也比較好吧。另一方面,貓二號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管悠哉悠哉地曬太陽。唔,明明就是兄妹,這樣的性格差異是怎麽一回事啊?

   就是這樣啰,一如往常地還是我這個笨貓癡——橋本。

   雖然有些依依不舍,不過《仰望半月的夜空》也終于出到最後一集了。即使再過一陣子就會出短篇集,但是就正篇面言,這本已經是最後了。話說回來,總覺得好不可思議。剛開始寫《仰望半月的夜空》時,根本沒想過後來會被「漫畫化」或「動畫化」。當時反而足已經做好會賣得比《ソバーヌ》糟的心理准備,在那種情況下動筆,能一路寫到今天還真是嚇了一跳。對于能夠從頭到尾看完這個普通故事的各位讀者,謝謝你們。在寫完正篇最後一集的現在,衷心對大家致上謝意。
   其它也有好幾件事預料錯誤。
   最初的構想中,根本就沒打算寫這一本。
   我原先計劃的結局就是第五集那一本,也可以說故事至此已經劃上句點,因此或許有人會覺得這集是畫蛇添足吧。只不過,我已經忘記是在哪個時間點改變主意的,在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的過程中,開始想要撰寫本集。裕一和裏香生活的地方不是醫院,醫院應該只是個短暫停留之處,裕一和裏香也終于回到日常生活中。即便可能畫蛇添足,即便可能破壞故事整體美感,我還是很想寫出他們如何在那所謂日常生活的舞台上生活下去。
   終點總有一天肯定會降臨的日常生活。
   明知如此卻絕不放棄,只要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
   這遠比被接二連三的危機折騰還要艱難。

   可是仔細想想,這也不只是裕一和裏香的故事呢。像我們也是,總有一天都會死。雖然不知道是明天、後天,抑或是數十年後,終點總有一天肯定會降臨。就這一點西言,我們和裏香所面對的命運沒有絲毫不同。也因此,我們或許也應該擁有裕一他們想要去擁有的心情吧。要相信自己能夠就此活到十年或二十年後嘛,這世界又存在著些許不確定感,恐怕我們也必須早點明白每個人都有可能隨時殡落吧。只不過,這是很難做到的,我也都常常忘記呢。
   再來呢,就是接下來預定的計劃,《仰望半月的夜空》會在入夏前出版短篇集。屆時應該會收錄幾篇爲《電擊h p》或廣播劇撰寫的短篇故事。然後,秋季時就會開始撰寫新系列作品。我打算以平凡的筆觸,描寫出就在我們身邊的平凡年輕人的平凡日子。還有,在這邊宣傳可能會惹電擊的編輯生氣吧,就在這第六集出書後不久,新潮社即將推出名爲《流れ星ガ消えなぃぅちに》(預定二月底出版)的書。因爲是單行本,售價有點高(注:日本的單行本一般指的是硬皮精裝的書籍),若各位讀者的金錢和時問方面尚有余裕,請務必買來看看。那是個和《仰望半月的夜空》類似主題,不過是以不同角度描寫而成的故事。(注:以上爲日本出版情報)

   那麽,最後則要表達本人的謝意。一路走來,終于來到離終點還剩一小段距離的地方了,山本老師。只要一想到我們這對兩人組即將解散,就覺得非常寂寞,日後再找機會合作吧。負責設計的缣部先生,非常謝謝您每次所設計出的精彩作品,在此由衷致上謝意。德田編輯,我一直以來總是任性妄爲,真是對不起。我會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會讓您覺得能夠負責橋本的作品真是太仔了。
   在這後記中已經是二度提起,不過還是要對于各位讀者致上最大的謝意!在撰寫《仰望半月的夜空》這數年間,每一天都過著身爲作者理想中的幸福日子。再次向賜給我那樣幸福日子的各位致意,謝謝你們。我今後也將繼續寫出能讓大家樂在其中的故事。

   橋本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07 作者:橋本紡

雨(前篇)


1
  我和裏香就讀的學校也有「文化祭」這種東西,不過我們叫做「山上祭」,大概是因爲學校在山上,所以才有這種名稱吧。雖然現在是三流野雞高中,但好歹過去也曾是伊勢數一數二的名校,曆史悠久。聽說這次的文化祭已經是第七十屆了。
  要說這值得紀念的第七十屆山上祭讓人滿心期待嘛,當然不可能,我除了懶散還是懶散。
  「我想回家了。」
  我躺在實驗台上呢喃。
  「不點名就好了。」
  真有夠煩的。
  爲了防止學生逃跑,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會在教室點名,就算早上有來學校,傍晚點名叫不到人也不算出席。對于沒參加社團活動,而且又因爲留級在班上格格不入的我而言,這場文化祭實在有夠痛苦的。
  啊呦,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喔。
  而且我也想回去玩剛買的電玩,第七關還真難,那個中魔王不管怎麽打都打不死。是要施展魔法,或是要用回複藥呢?中魔王的第三輪攻擊那裏還真難應付。
  啊呦,煩哪,全身無力、麻煩透頂、昏昏欲睡。
  「裕一,你可不可以讓一讓?」
  這句話從天而降,腳也被輕推一下。
  「嗯?」
  我擡起一張臉往聲音來源望去,只見司就站在那裏。還是那張悠哉悠哉的臉龐,雙眼顯得好細,還有拜全身突起的肌肉之賜,制服彷佛快要進裂似地緊貼在身上。
  「我要在這邊貼相片。」
  「相片?」
  一起身,我盤腿而坐,然後伸出手。
  「給我看看。」
  「看得懂喔?」
  「我最近還滿迷的,沒想到相片這東西很有意思呢,麻煩是麻煩,不過可以說很有深度吧。」
  「這麽說來,你一直都隨身帶著相機耶,那台應該是很棒的相機吧。」
  「很舊就是了。」
  畢竟是父親生前使用的東西。遞來的相片照的是星空,只不過星星並不是點,而是線,該說是略呈弧線延伸吧。
  「那個是怎麽照出來的呀?」
  「我想是將相機固定後照出來的,你看,因爲是星星在動。」
  「喔,這樣啊。」
  大概是將快門速度設定到「B(bulb)快門」,持續開啓快門約五分鍾。一旦設定「B快門曝光模式」,在按下快門的期間,快門都處于開啓狀態,這是單眼相機獨有的功能。
  「真好玩,所謂的『B快門』還有這種用途啊。」
  「你知道是怎麽拍出來的啊?」
  「嗯,多多少少吧。」
  把相片還給司後,我拿起放在腳邊的自己那台相機。NIKON的老古董單眼相機,當然不是什麽數字相機,連自動對焦的功能都沒有,不管是快門速度、光圈或焦距,全都必須靠自己手動操作。
  我擺出拍照姿勢,不自覺將相機朝向門那邊調整焦距,就在焦距調好的時候,門扉開啓,裏香的身影頓時出現在被鏡頭撷取的空間正中央。
  「啊,在這裏。」
  小框框中的裏香突然大發雷霆。
  「你在做什麽啊,裕一。」
  「沒有啊,我在幫司。你看,司在幫天文社布置,想說也來幫個忙。」
  唔,幾乎都是謊話。
  根本沒幫忙,只管躺著而已。
  「騙人,那你爲什麽坐在那種地方啊?」
  當然,沒兩三下就被揭穿了。
  哇,不妙,雖然這麽想,卻有另一個自己一直在按快門。裏香頂著怒氣沖沖的臉龐持續靠近,我一邊對焦一邊發慌,同時又照下一張。就在我想照第三張時,小框框已經是一片白,是裏香的制服,啊,該不會正好是她胸部附近吧?那就先照再說啰,可是靠這麽近,焦距好難調。
  到頭來還是沒成功。
  「痛、痛、痛!」
  浏海被一把抓住。
  「幹嘛啦!」
  「裕一大笨蛋。」



  「爲什麽?」
  「說你笨蛋就是笨蛋。」
  將相機的鏡頭往上移,小框框中出現裏香憤怒的臉龐,像這樣透過鏡頭看世界還真好玩。
  但是,那台相機被拿走了。
  「裕一你們班的同學都在找你耶。」
  「咦?爲什麽?」
  「聽說是要看店,裕一不是也要負責嗎?」
  「啊,那種事情先跷頭先贏。」
  我隨著一聲歎息說。真受不了,文化祭弄什麽咖啡店,還有什麽會比這種點子更沒想象力啊?我的確有被分派到看店,可是想到要陪那些二年級小鬼、還要爲這種校園活動瞎起哄,實在有夠煩的。
  「別說這個了,相機先還我。喂,妳在做什麽啊?」
  「不馬上過去,我就把這個摔下去喔。」
  裏香說著,雙手拿相機舉起來。
  「掉下去的話,會不會壞掉啊?」
  「笨……笨蛋!妳在說什麽啊?一定會壞掉的!妳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嗎?」
  「那你就去看店啊。」
  「少無聊了妳……」
  我看到裏香似乎要放手了,整個人直發慌,完了,和裏香說任何無聊的辯解都是白費功夫,如果深信她只是裝腔作勢就太危險了。是的,裏香言出必行,而且完全聽不進任何辯解。
  「……啊,我去!我就說要去了!」
  「真的?」
  「真的!」
  我說著從實驗台下來,穿上校園便鞋,把相片還給司。我偷偷觀望情況,只見裏香還舉著相機,雙眼瞇得細細的,看來她根本就不相信我。啊呦,會去啦,就說會去了。
  「相機還我。」
  「不要。」
  「說到底,爲什麽是妳來叫我過去啊?」
  「我和二年級的高木同學擦肩而過的時候,被問說知不知道戎崎學長到哪裏去了,人家問我『裏香學姊知道嗎?』裕一跷班,就要麻煩人家來代替你,你明不明白呀?這樣和強迫別人做事情有什麽兩樣呢?」
  裏香出乎意料地正經。
  明明任性地要命、旁若無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完全不聽人家在講什麽,不過唯獨這方面格外中規中炬。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著伸出手。
  「我會去的,把相機還我。」
  「不要。」
  「我這不是要去了?」
  「我不相信你。」
  就這樣,最後變成高舉相機的裏香押著我一起走向教室,周遭那些家夥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看,實在丟臉丟到家……
  「請問,裏香小姐。」
  「怎樣啦。」
  「我現在已經大徹大悟了,拜托把相機還我吧,從剛剛開始就被一大堆人盯著看,真的很丟臉,拜托還我吧。」
  我用低到不能再低的低姿態試著拜托她。
  裏香凝視著我,未了似乎很開心地邊笑邊說:
  「不行。」
  這個女人,有沒有人幫我治治她啊……

  2

  谷崎吵死了,一直嚷著「戒煙、戒煙」吵死人了。可是只要一說「那妳也戒」,她就會皮笑肉不笑地頂說:「才不哩,因爲我要在日本悠哉過日子啊。」那個不良女已經認定我會去了。明明什麽都還沒決定,當然啦「主治醫師」的頭銜是很有吸引力沒錯,總面言之一切都還沒決定。
  因此,夏目吾郎有些厭煩地躺在屋頂上。
  只要一想到谷崎亞希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冒出來,就不能安心抽煙,如果被撞見,她就會立刻把攜帶式煙灰盒塞過來,強迫說:「好了,熄掉,馬上熄掉。」看她那副德行,短期內應該還嫁不出去吧,夏目吾郎這麽想,手上這根煙搞不好是最後一根了,他很寶貝地緩緩吸了一口,讓煙在肺部深處打轉,旋即又吐了出來。唉,沒辦法像谷崎一樣連吐三個煙圈,一個就已經是極限了。
  話說回來,天氣還真好。
  自己大概是一年前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吧,以一路活了三十多年的歲數看來,什麽一年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回神就那麽幹脆地過去了。以前還會覺得十年好像永遠那麽久,現在卻已經明白那絕不是永遠,是的,時間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地流逝。不論你再怎麽大哭、再怎麽大叫,甚至不論是多重要的情緒都會被從不回頭的時間抛在腦後。
  「唉,這樣也好。」
  他試著出聲。
  「這樣也好。」
  是在對誰說呢?
  話雖如此,這一年格外漫長,應該說感覺格外漫長吧。在那漫長的時間中,似乎以往只在窗戶另一邊不斷流逝的一切,全都回到自己這一邊來了。
  朦胧的秋日天空。
  輪廓不明的空氣。
  香煙的煙霧。
  如今,可以感覺到諸如此類的一切都已確實回到這邊,而自己正和那一切共生共存。
  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曾以爲世界已經結束。
  曾覺得世界已經消失。
  不,是曾祈禱「快給我消失吧」。
  小夜子靜靜沈睡的面容看來好平靜,甚至似乎還帶著笑意。其實,本來想要永遠把她的身軀留在這個世界上,但是令人心驚的殘酷事實是,身爲醫師的他非常明白「遺體」這種東西會逐漸出現什麽變化。只要大概兩天左右,雙眼就會凹陷,皮膚會變得像蠟一樣,內髒開始腐敗……慢慢變得不成人樣。他實在受不了看到那副模樣的小夜子,所以聽從旁人建議迅速加以火化。
  在火葬場,他抱著裝有骨灰壇的桐木盒。
  徹底吞噬她身軀的高溫尚未完全冷卻,手中的木盒仍留有余溫,那就是自己最後一次感受到她的溫暖。
  此情此景,讓他不由得回想起和小夜子初識那時候。
  自己十七歲。
  她也十七歲。
  那時候的自己和她到底都在看些什麽呢?
  「跟你說一件很好玩的事喔。」
  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總之是剛開始交往那時候,小夜子這麽說。
  「怎麽啦?」
  自己雙手插在口袋中問她。
  冬天的博物館冷冷清清,寬敞的空間中就只有自己和小夜子。展示架上排列著一大堆樸素的瓷器或陶器,她偶爾會停下腳步,似乎很有意思地端詳著那些東西。
  老實說,他對什麽瓷器或陶器一點興趣都沒有,只要她高興就好。
  因爲——
  在面露笑容的她身邊很快樂。
  「就所有人啊,學校朋友啦,對我和吾郎交往的事都勸我『別跟他在一起了』、『別繼續交往了』。老實說,他們整天講個沒完,講到我都覺得煩了呢。」
  「……是喔。」
  那還真是情有可原,如果自己也是小夜子的朋友,大概也一樣會好心地勸她「別繼續交往下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啊,無藥可救了。不過還是會覺得泄氣,就算明白也會泄氣。
  他覺得彷佛正咽下沈重的石頭時——
  「好了、好了,吾郎。」
  小夜子拍拍他的肩膀說。
  「提起精神來啊。」
  「喔。」
  「我非常明白喔。」
  這真是格外慎重的一句話。他向她偷瞄一眼,小夜子滿臉笑容,而且那的確是一張了然于胸的臉龐。她不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是在打馬虎眼,是毫無猶豫地全心相信自己。
  「喔。」
  一陣感動直竄心頭,自己還是頭一次體會到被人真心信任是這麽棒的一件事。
  「喔。」
  所以,也只能點頭而已。
  「這個器皿好酷喔,顔色好漂亮。」
  「……」
  「好開心喔,吾郎。」
  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來,只好姑且先握住小夜子的手,緊緊一握,她也緊緊回握。那小手使盡力氣回握的觸感讓人難以招架。怎麽可能放手,自己想,不論是到天涯海角、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們都要一起去。
  然後,他們沈默不語,只管持續往前走,在那不甚寬敞的博物館裏繞了好幾圈,即便沒有任何言語,暖意還有其它一切卻確實存在。
  步出博物館時,他才好不容易開口:
  「嗯——小夜子。」
  「怎麽了?」
  「我絕對不會再讓其它人有理由對妳說那種話,也不會讓妳受委屈,那個……所以,我……」
  啪啪,肩膀被拍了兩下。
  「我非常明白喔。」
  又是那句格外慎重的話語,然後嫣然一笑。
  「……喔。」
  好棒喔,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好棒喔。

  3

  「肚子好痛,不想演了。」
  藤堂真美在排練正進入狀況時扔出這麽一句話,讓話劇社長柿崎奈奈怒火中燒。她本來不想讓這女孩當主角的,雖然擁有舞台魅力,個性卻叫人抓狂,一旦缺乏幹勁,舞台就會被她搞得一塌胡塗。
  這次好像就是沒幹勁。
  聽小道消息說,好像一周前和男朋友分手了。唉,不用說也看得出來,那個男的大概是受不了真美的任性,無法繼續交往下去吧,這種戲碼至今不知道反複上演過多少次,總之感覺上就是「又來啦」。
  對于將高中生活全投入話劇的柿崎奈奈而言,爲了那種事放棄重要的舞台簡直荒唐,可是畢竟人家是主角,少了她舞台就無法進行下去。文化祭第二天就要上演,換句話說就是明天。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臨時更換主角,所以現在非得忍耐不可。
  「真美,妳好好演啦。」
  雖然極力想保持冷靜,卻不自覺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也知道嘛~」
  那個語尾的「嘛」是怎樣,她是以爲只要發出可愛的聲音就會獲得原諒嗎?
  「可是真美情況不好嘛,人家想休息了。」
  她很受不了這種用自己名字稱呼自己的女生,像她本身也是女生,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出這種事。而且很不可思議的是,用自己名字稱呼自己的女生還很受男生歡迎,所以男生那種生物肯定也是笨蛋吧。
  你們難道不知道那種女生的個性有多糟糕嗎?
  因爲真美「好想休息、好想休息」地嚷個沒完,最後拗不過她只好決定休息。這其中的分寸拿捏還真難,事實上應該直接對她怒吼「少給我撒嬌了」,但是一不小心逼過頭的話,真美就會更沒幹勁,一旦事情演變到那種地步,這個舞台不就更難成功了嗎?令人懊惱的是,真美的確擁有演員應該具備的魅力,該說光站在那邊現場就會隨之亮起來嗎?那是與生俱來的舞台魅力,單憑這一點就難以被他人取代。
  她持續緊握卷成筒狀的劇本,靠在窗邊歎息時,副社長相馬千佳走了過來。
  「這樣下去不妙吧,這次的演出。」
  她直接了當地道出內心感覺。
  「妳也這樣想嗎?」
  「是啊,真美這次大概不能用了吧,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看劇本,看樣子大概連台詞都沒有好好背起來。」
  「大概吧。」
  「明天就正式上場了耶,怎麽辦啊,社長?」
  平常都是叫名字的千佳刻意用了「社長」這樣的稱呼,讓她覺得有點壓力。
  胃部頻頻抽痛。
  「以前也是這樣,真美只要正式上場就會配合我們的。」
  「是『有時候』會配合我們吧?」
  「……」
  「唉,反正社長是妳,就由妳全權負責了。」
  千佳這女人,還真是毫不留情呀。
  「妳也不想失敗吧,社長,這可是最後一場演出了。」
  高中畢業後,應該就不能再像這樣演出舞台劇了,這次可說是高中生涯最後……不對,恐怕是人生最後的舞台。練習發聲、熬夜推敲劇本、在緊張中迎接正式演出……只要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即將結束,就會感到落寞得不得了。雖然當初是在勸說之下莫名其妙加入話劇社的,但後來卻逐漸樂在其中,要說把高中生活的一切全奉獻給這兩年也不爲過,正因爲這樣,就更想讓這次的演出成功。
  但是,照這樣下去是不可能的。
  以真美目前這種狀況,大概會變成一出有夠尴尬的話劇吧,周遭氣氛越是嚴肅緊繃,就越會突顯出真美的漫不經心,那種反差當然會感染到觀衆,結果不論是演出者或觀賞者都只會坐立難安而已。
  猶豫再三後,她試著對千佳吐露心聲:
  「幹脆把真美的台詞一口氣刪掉吧。」
  「妳說『刪掉』是……?」
  「總之,那個女生光是站在那裏就夠有舞台魅力了,既然這樣索性就讓她站個徹底吧。她的台詞原本就只有開頭和後半段的部分,我們只要把開頭整段刪掉就行了,就從公主變得不能說話那邊開始。」
  故事概要很簡單,某個國家有個美麗的公主,她的聲音宛如鳥鳴優美,全國上下都以公主爲榮,國內外的求婚者也絡繹不絕。後來,一個壞心眼的魔法師出于嫉妒而奪走公主的聲音,失去聲音的公主鎮日絕望地以淚洗面。求婚者全都努力地想幫公主找回聲音,結果卻徒勞無功,最後好不容易出現一位青年,以魔法之語幫公主找回聲音。
  「就從公主變得不能說話那場戲開始,然後由旁人說明前因後果。那樣的話,真美只要負責站著、或哭一哭就好了,根本就不需要台詞吧。」
  「原來如此,可是戲劇長度不就縮水了嗎?」
  「比起整出戲缺乏張力要好多了吧。」
  「說得也是啦,可是劇本怎麽辦?」
  「我會想辦法搞定的,熬夜重寫就能趕得及明天演出,剩下的就只要大家同意了,因爲要重新背台詞才行。」
  「畢竟明天就要上場了耶。」
  「只要有心,就一定可以辦到的。」
  喔,千佳呢喃後陷入沈默。這招的確是兵行險著,根本就不應該是正式演出前一天的選項,拖到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也是自己失策,理應及早舍棄真美的。
  「真美不會鬧別扭嗎?」
  被說中痛處了。
  「那個女生就只對這方面特別敏銳,她會察覺到劇本是因爲她的關系才改的啦。」
  「就算鬧別扭也無所謂,反正她只要默默地站在台上就行了。」
  「如果跑掉的話呢?」
  「她不會跑掉的啦。」
  她說出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
  彼此認識畢竟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千佳毫不留情地追究到底。
  「我是說『如果』跑掉的話啦,真美以前不是跑過一次嗎?妳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吧,雖然找到人代打,卻成了糟糕透頂的表演,不是嗎?我看會舊事重演的。」
  「到時候就由我來演公主吧。」
  「妳來演?真的?」
  她明白自己滿嘴胡言亂語,自己才沒有扮演公主的舞台魅力,所以才會退居幕後不參與演出。但是,萬一真美真的跑掉,也只好這樣了。果然會變成最糟糕的舞台吧,無論如何總得先開幕呀。
  那時候,她無意間察覺。
  「那邊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
  「咦?誰?」
  「在後面參觀的那個女生,不是和水谷美雪在一起嗎?」
  啊,千佳點頭。
  「秋庭裏香,一年級卻已經十八歲了,其實和我們同年。」
  「頭發好長喔。」
  她突然靈機一動,故事設定中公主的頭發非常長,真美因爲是中長發,所以有幫她接發,如果是秋庭裏香就能直接上陣了。
  舞台魅力,有。
  這點無庸置疑。
  光是倚靠在後面牆壁上,都能立刻躍入眼簾了。教室中所有人都有意識到她,就連平常眼中只有自己的真美也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秋庭裏香。
  真是很不得了的存在感。
  「那個女生頭發好長喔。」
  大導演的熱血開始沸騰。
  「嗯,真的。」
  「公主的頭發也很長吧,真美雖然有接發,可是畢竟是便宜貨,妳不覺得有點不自然嗎?」
  「不會啊,都是這樣的吧,舞台上看不清楚的。」
  「可是如果是直發,就會更出色呀。」
  好不容易,千佳似乎也會意過來了。
  「這丟不,妳該不會是……」
  「只是想一想而已啦,妳想嘛,畢竟有備無患呀。」
  不自覺地笑了,自己也還滿壞心的耶。
  「這是爲了真美跑掉的時候,能有個備案嘛。保險起見啦,保險起見。」

  4

  拿回相機、看了三十分鍾店,最後終于獲得解放時,肚子也餓扁了。雖然偷吃咖啡店裏要賣的三明治也是一招,可是那樣總感覺很差。當我饑腸辘辘地正想走出教室時,被人從後面叫住。
  「戎崎學長。」
  是當班長的那家夥。
  「謝謝你。」
  他很有禮貌地低下頭。
  「不會,本來就輪我當班。」
  「是這樣沒錯啦。」
  「還滿好玩的。」
  我撒了個謊,隨即迅速走出教室。尴尬、實在尴尬,留級後已過了半年,如今在班上仍是格格不入。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慢慢地就會習慣……怎麽可能嘛,今後同樣的日子仍將持續下去吧。
  我一邊歎氣,一邊在校園中閑晃,校內洋溢著辦活動的氣氛。有個模仿李小龍的團體甩著雙節棍,發出怪聲同時沖過走廊。二年C班也不知道吃錯什麽藥,就在教室公開演出超人戰隊秀,怪人漂亮的一記飛踢讓紅色超人應聲倒地,動彈不得,怪人和身邊手下見狀急忙趨前照料。隔壁的二年D班是俏女傭咖啡店,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扮女傭的是男學生、女學生則穿著男生制服,概念錯得離譜的店內空無一人。來關心情況的女老師一走進店內,粗嘎聲音所喊出的招牌台詞「歡迎光臨!主人!」隨即響徹校園,女老師被嚇得往後傾,然後匆忙逃離店內。當我正在觀察那家店的情況時,竟和其中一名女傭四日相接,我在心底念著「不妙」,一邊拚命倉皇逃逸。呼,還真危險。如果被硬拖進去,說不定會飽嘗地獄的痛苦。再怎麽說也不用穿什麽迷你裙吧?迷你裙!至少也應該先剃毛,不,那樣也很惡心。
  我才在想這些時,身體側邊被戳了戳。
  「嗨,戎崎。」
  是山西,笑嘻嘻的。
  「你來一下啦。」
  「幹嘛?」
  「別問這麽多,來就是了。」
  顯得格外強勢的山西,把我帶到視聽教室,不知道爲什麽入口處站的是柔道社的山崎,他目光銳利地掃向四周。視聽教室的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頭以四四方方的文字寫著「古典俄羅斯電影播映會」,古典俄羅斯電影?是從什麽地方弄到這種東西的啊?
  「你饒了我吧,什麽俄羅斯電影。」
  我想逃,山西卻硬是拖住我的手臂。
  「不、不、不,很棒喔,俄羅斯電影。」
  「這個無所謂,我肚子餓了。」
  「肚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那就是俄羅斯電影,那可是一部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存在根源的電影喔。」
  「存在根源?撼動?你是說俄羅斯電影?」
  完全不了他在說什麽,我此時雖然如墜五裏霧中,但是山西整個人認真到不行,雙眼異常認真,鼻孔也漲得老大。山西用力點頭,氣勢十足地把手放上視聽教室的門。
  「進去啰。」
  山崎對山西這句話點點頭。
  「爲什麽會有守衛啊?」
  「讓女生跑進去就糟了啊。」
  「女生?爲什麽?」
  這個疑問在進入室內的那一瞬間同時揭曉,視聽教室中所播映的恐怕是屬于違法的東西吧,至少可以確定絕對不是應該帶進校園的物品。在一百吋屏幕上所播映的那個比實體還大,響亮的喘息聲直接沖擊腦袋,整間視聽教室因爲擠在其中的男學生所散發出的熱氣,讓人感到沈悶凝重。每個人都陷入沈默,只管凝視屏幕。
  「怎麽樣?很猛吧?」
  山西得意洋洋地說。
  我咽了口口水,點點頭。
  「的確很猛。哇,可以這樣做嗎?」
  「喔,嗚哇。」
  「太誇張了吧。」
  「嗯,竟然可以那樣。」
  「哇。」
  我和山西就只能像白癡一樣,一直重複這些話。的確,那真的是撼動人類,不對,是男人這種生物的存在根源。好猛喔,俄羅斯電影好猛喔,不對,不是俄羅斯電影。

  φ

  我約裏香去看話劇社的采排,其實本來是想和世古口到處逛逛看節目的,可是他一直都在幫天文社弄東弄西的。真是的,世古口他人面還真廣呢。
  「沒想到世古口,竟然很受歡迎耶。」
  終于忍不住抱怨。
  「一大堆人都會來拜托他。」
  「因爲他很溫柔呀。」
  「說的也是,不管對誰都很溫柔耶。」
  終于忍不住歎氣。
  呵呵,裏香笑了。
  「怎麽了嘛?」
  「沒什麽啊~~」
  「很討厭耶。」
  我用身體撞她一下,裏香也撞回來,在這撞來撞去的過程中,好像也跟著開心起來,彼此都發出嗤嗤笑聲。裏香她有喜歡的人,而我也有,莫名地就是能夠了解那種情緒。我們都是女生、又是同年,裏香大概也像我一樣,常常爲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惱、迷惑吧,一定也有過滿腦子只想著某人而失眠的夜晚。
  「小裕跑哪去了呢?」
  好了,該我稍微反擊一下了吧。
  「誰知道啊,跑哪兒去了呢?看店時間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過來找我了吧。」
  「妳還真放心耶。」
  「因爲裕一就像狗一樣啊。」
  「他不來,妳會覺得寂寞吧?」
  「哪會啊……」
  那死鴨子嘴硬的聲音有點可愛,雖然表面上極力保持著鎮靜,其實卻覺得不好意思。呵呵,我壞心眼兒地笑了,這次換裏香撞我的身體,我當然也撞回去,然後兩人還是像剛剛一樣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找一天好好地問問裏香吧。
  是不是曾有過失眠的夜晚。
  我們兩個倚靠在牆上,看著衆在講台附近的話劇社學生的一舉一動,一低頭,長得有點長的頭發就垂下來,讓面頰感覺癢癢的。從發絲間隱約可見我和裏香的雙腳,兩人都不是大人的腳,而是孩子的腳。再過一、兩年,腿部線條也會稍梢改變,到時候雙腳就不再是這個模樣,會徹底變成大人了。而我那雙從一年級穿到現在的校園便鞋,已經變得髒兮兮的了,裏香的卻還很潔白,要穿到像我這雙這麽髒還要兩年半,在這段期間裏香都要持續來上學。一想到這裏,就會覺得很羨慕裏香。
  「好好喔,可以繼續來上學。」
  發絲一邊東搖西晃的,我試著說出這樣的話來,東搖西晃的僅止于發絲而已嗎?
  「裏香,妳還有兩年呢。」
  「我會好好享受的,高中生活。」
  「好好喔,要不要跟我交換?」
  「才不要哩。」
  兩人的聲音都隱含些許笑意,到底爲什麽會這麽樂在其中呢?雖然也搞不清楚爲什麽,可是我說不定是因爲能像這樣和裏香交談而感到開心。
  「對我來說,這是最後的文化祭了呢。」
  「覺得寂寞嗎?」
  「有一點,對于完全的結束總會覺得寂寞吧。」
  「說得也是。」
  在她回答前,隔了好一會兒的沈默,我對此沒想太多又繼續說:
  「這是裏香妳第一次的文化祭耶。」
  是的,別想太深才好,像裏香應該也不希望任何事都務求甚解吧,所有的一切並不一定全都得化爲語言才正確。
  有時姑且模糊以對(或者該說是敷衍帶過?)反而是好事。
  「嗯,第一次。」
  「覺得怎樣?」
  「很好玩呀,大家都展現出和平常不一樣的另一面,其實偶爾舉辦這種活動也很好啊。該說是『日常』和『非日常』嗎?」
  「『日常』和『非日常』啊。」
  兩人接著什麽都沒說,只管發呆,射入午後教室的光柱中,有無數的塵埃飛舞,窗棂及書桌的影子落到地面上,仔細一看那些影子正緩緩拉長。從發絲間窺見的裏香臉上,挂著淺淺笑意,似乎像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時光都會讓她開心得不得了,她雙眼所見的風景或許和我的有些不一樣吧。
  日常和非日常……
  擁有明天、擁有後天,我就像這樣理所當然似地相信自己擁有未來,不論任何人都是這樣的吧。明明害怕這世界的不確定感,然而有時卻又心存僥幸,恐怕那樣也活得比較輕松吧。與其隨便亂想裹足不前,不如什麽都不想地邁步向前反倒走得長遠。但是,還是有人無法背負這種命運,不論是明天、後天,甚至是今天都無法信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活在當下,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心境呢?是覺悟抑或是放棄?
  我一邊搖晃著身軀,同時望著同樣搖晃的影子。頭發及頭發的影子同樣隨之搖晃。雖然也想要問問裏香,但是又覺得還是別問比較好,是的,有些事或許還是暧昧不明的比較好。
  好不容易,裏香先開口:
  「所謂的『話劇社』平常都是像這種感覺嗎?」
  「這種是……」
  「氣氛很沈重。」
  「嗯,這麽說起來好像是這樣耶。」
  話劇社感覺上似乎的確進展得不順利,社長柿崎在生氣,演主角的是個只知道她長什麽樣子的女生,那個女生也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社員則是個個悶悶不樂。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這樣子沒問題嗎?不久後,有部分社員大概是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吧,索性開始發聲練習,A、E、I、U、E、O、A、O,慎重其事地張大嘴一個個發出那些音。一回神,裏香和自己的嘴巴也跟著動了起來,KA、KE、KI、KU、KE、KO、KA、KO,沒發出聲音就是了。
  我和裏香四目相接,裏香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一邊動嘴巴,我也跟著笑了。當我們悄悄跟著做發聲練習時,柿崎走了過來。
  「水谷,妳來一下好不好?」
  我沒想到有人會跟我說話,嚇了一跳。
  「沒問題,可是什麽事啊?」
  「妳來這邊一下。」
  我被叫到稍遠處。
  「什麽啦。」
  「在妳旁邊那個是秋庭同學吧?」
  「裏香怎麽了?」
  「有事想拜托她,可不可以幫我們傳個話?因爲我都沒和秋庭同學說過話耶。」
  「什麽啊,要拜托什麽東西?」
  那回答讓我大吃一驚。
  「那種事情,我覺得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沒問題的,就只是站著而已。」
  「就跟妳說不可能了。」
  「反正妳就先跟秋庭同學說說看嘛。」
  都已經被死纏爛打地拜托成這樣了,也不好意思再拒絕,更何況要不要接受,也得讓裏香白己決定。
  裏香,我叫她名字。
  可能聽到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吧,裏香滿臉問號。
  「這個女生叫柿崎,說有話想跟妳說。」

  φ

  「臨檢~~!」
  某人大叫。
  「鬼大佛來了~~!」
  緊接著,視聽教室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快開門!」、「你們這些家夥,到底在這裏搞什麽東西……」一個粗嘎的聲音隔著門扉響起,那正是鬼大佛沒錯。「老師這沒什麽,」、「我們只是在看俄羅斯電影,」、「一刀未剪的高格調俄羅斯電影。」耳邊傳來山崎隱約透露心聲的悲痛叫嚷,不過就在地板彷佛遭受重擊般,發出一陣地鳴般的聲響後,就再也聽不到山崎的聲音了,雖然山崎本身在三重縣高中柔道界也是出了名的猛男,但是碰到鬼大佛這種角色,畢竟還是屈居下風。
  「山崎~~!」
  又有某人大叫。
  「你那男子漢的氣魄,我們都確實感受到了~~!」
  「山崎~~!」
  「慘了!快逃!」
  「從哪裏逃啊!這裏可是三樓耶!」
  「屋檐啊!沿著屋檐到隔壁教室去!」
  「也有這一招喔!」
  「山崎~~!山崎~~!」
  教室內陷入一片恐慌,一旦被發現在這種地方看這種東西就會被開除的。有人打開窗戶正想沿著屋檐逃到隔壁教室,有三個人抱著大量錄像帶從放映室飛奔而出,那三人抱著錄像帶沒頭沒腦地在教室裏亂竄,另外還有七名勇士拚死抵住視聽教室的門。「屏障、快築起屏障」,有人大叫,不久後視聽教室的門碰一聲地被重重撼動,大概是失去耐性的鬼大佛直接用身體撞門吧,抵住門扉的其中三人沒兩三下就被撞飛出去,只剩下四個人勉強頂住。
  「戎崎,慘了!」
  「喔!」
  我和山西見狀便急忙沖過去,另外還有數人也跟著一起沖過來,總共加起來約莫十人拚命抵住門扉。
  「快一點!從窗戶逃呀!」
  我轉頭對抱著錄像帶的那夥人大叫,只要把證據藏起來,大概就能勉強一問三不知、裝傻裝到底吧,很幸運的是這不像抽煙,並不會殘留煙味。「橫隊進攻,把手臂挽起來吧。」隔著門扉聽到鬼大佛這麽說。「用身體撞,直接把那什麽門給撞破。」
  「來啰!」
  山西以悲壯的聲音大叫。
  「對沖擊防禦!」
  「喝!」
  我們抵住大門的所有人齊聲吶喊,使出渾身力氣。大門那邊傳來男老師隊伍的叫聲,他們一邊「喔~~」地吼叫,同時挽著彼此手臂沖過來。隨之而來的是遠遠超乎想象的猛烈沖擊,被稍微撞開的大門一角恰巧碰到我的額頭,整顆頭頓時一片空白。
  「不要退縮!第二波,要來啰!」
  「喔!」
  「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別想進來!別想進來!」
  我們勉強挺過再次的沖擊,但是有一個人因肩膀承受不了沖擊而呻吟脫隊,接下來又因爲老師們持續的身體沖撞,我們寶貴的戰力一一不支倒地,我被撞傷的額頭也開始滲血。



  「快一點!還沒好喔!」
  我回頭確認情況,運輸部隊已經開出一條沿著屋檐迩到隔壁教室的退路,正以接力方式快速運出大量的錄像帶。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把那些東西全都運出去呢?我們究竟還要承受多少次身體沖撞呢?
  沒辦法了……撐不住了……
  眼見堆積如山的大量錄像帶、陷入混亂的運輸部隊,放棄掙紮的情緒逐漸湧上心頭,這樣下去是撐不到最後的吧。
  「戎崎,來啰!」
  「喔!」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多余時間思考,男老師隊伍的突擊實在過于猛烈,目前可以確定那邊有鬼大佛、體育的島村、橄榄球社顧問加藤加入,從吆喝聲分析好像連物理的田島或國語的濱崎,還有英語的仁志田都加入了。單憑「沖鋒陷陣、殲滅敵人」(注:出自《古事記》安倍仲麻呂和歌作品,二戰期間被選爲日本陸軍紀念曰鼓舞軍心的口號)的信念,男老師隊伍一再突擊,就在那每一擊的過程中,防禦的男學生也一一脫隊。本來體型就已經差人家一大截,對方又可以藉由助跑加強突擊力道,相對地我們這邊卻只能死命抵住門扉而已。雖然情況很明顯對我們不利,但是一個人倒下又會有另一個人補上,兩個人倒下又會有另兩個人補上,所以勉強還能維持勢均力敵。很幸運的是我們擁有齊聚于視聽教室中男學生的色心……不,是人數,即便體格或馬力屈居劣勢,不過以軍隊數目面言是我們這邊居上風。
  既然我們這邊很辛苦,他們那邊應該也很辛苦才對。
  撐下去,撐得下去的。
  眼見在每次突擊後減少的同伴身影,我和山西心頭……不,是所有防禦大門的男學生心頭就會反複出現同樣的念頭。
  「好了,全運出去了。」
  好不容易才聽到運輸部隊的聲音。
  「俄羅斯電影!快點在屏幕上放俄羅斯電影!」
  「有『我的村莊曾是戰場』耶!還是要放『安得烈?盧布耶夫』?」
  「笨蛋!你這個電影宅男!現在根本就不是說那些東西的時候吧!」
  「什麽都好,放就是了啦!快一點!」
  「好了!放了!」
  「好了,戎崎!」
  但是,我們這批防禦部隊沒有任何人想離開這道門扉,這已經和什麽電影沒關系了,現在哪管那些啊,白癡。那才不是問題呢,事到如今拚的就是一口氣,這是男老師對抗男學生的總體戰……不,是男人對男人賭上靈魂的戰鬥,少在那邊多嘴。
  絕對不會讓你們開門的!
  死守!
  隨著男老師隊伍逼近時所發出的吶喊,我們也發出吶喊回應。
  「喔喔喔喔喔~~!不會輸給你們的啊啊啊~~!」

  5

  「山上祭?」
  谷崎亞希子聽到這個字眼時歪著頭。
  「那是什麽東西啊?」
  「就是裕一他們學校的文化祭啊,那裏也是我的母校呢,雖然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文化祭,妳就去看看怎麽樣?」
  跟她說這件事的是後進護士久保田明美,兩人正好在准備點滴。雖然是很單純的作業,不過絕不能掉以輕心,一旦不小心出錯可是會鬧出人命的。明美她年輕歸年輕,手腳卻很利落,一一將藥水混和,很明顯地就是比她這邊正確迅速。她稍微在心底咂舌,我這人還真是粗手粗腳的耶,雖然早就明白了。
  「可別算我一份喔,我從以前上學的時候就很討厭學校,現在也不想去,光看到校舍就想逃了呢。」
  「可是我想去耶,因爲我以前很喜歡學校。」
  「那就去看看啊?」
  那天要上白天班呀,明美似乎很遺憾地說。
  「文化祭喔。」
  學生時代,那種活動翹掉是理所當然的,想到學校那些活動就煩,根本不想參與,自己又沒加入社團。如果沒記錯,早上點名一結束就會立刻跑到屋頂去,整天和朋友玩花牌(注:日本傳統紙牌遊戲,由一至十二月代表性植物爲花色的四十八張牌,變化出不同的遊戲規則)。不論是一年級、二年級,或三年級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戰績呢,輸、輸、大勝……總共大概就贏了兩千圓吧,不對,也很難說吧。
  「我以前是話劇社的喔。」
  「咦,是喔。」
  她覺得很意外,明美總而言之就是個樸實的女孩,頭發是漂亮的黑發,也不太化妝,交代她的事情總會很認真地處理好,不過就是不夠機靈。當患者滿嘴胡說八道時,也沒辦法當場做出判斷,常需要拜托他人,總之呢,就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那種人。她實在無法想象那樣的明美,站在舞台上發出響亮聲音的樣子。
  大概是心中所想被察覺了吧。
  「常常被人家說不是這塊料就是了。」
  明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就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才能覺得自己變得不像是自己。」
  「妳是說完全投入角色嗎?」
  「也不是那個意思。」
  只見明美秀氣的圓圓小手將安瓶刺入點滴袋,注入規定的分量後迅速拔出,然後又繼續下一瓶。仔細一看,不論是使用前或使用後的安瓶,都整整齊齊地照順序排列,所以才能又迅速又正確。只不過,要像那樣排列好,事前大概要花一番功夫准備吧,如此看來這個人到底該說是機靈還是不機靈呢?
  「該說是呈現出真正的自己嗎?」
  「啊,原來如此。」
  有時開著SILVIA奔馳在空蕩蕩的道路上,有那麽一瞬問所有思緒會突然放空,不論是手臂或雙腳都和車子融爲一體,簡直像化爲同種生物一般,只管跑在眼前筆直的道路或婉蜒的彎道上。像那種時候,自己是自己,同時又不是自己,和某種更龐大的東西緊密相系,世界、或是時間什麽的……總之搞不太清楚啦。
  她所說的就是那麽一回事嗎?不對,大概有點不一樣吧。
  「有三年級的學生請我去看話劇演出,我雖然很想去看,可是要值日班,谷崎小姐可以代替我去看看嗎?」
  「代替呀……」
  總覺得提不起勁。
  「和夏目醫師一起去怎麽樣啊?」
  「啊?和夏目?爲什麽?」
  「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等一下,才不好呢,我們感情根本就不好啊。
  「我問妳喔,該不會是出現那種謠言了吧?」
  她戰戰兢兢地試著問。
  有啊,明美笑說。
  「妳自己沒察覺嗎,谷崎小姐?」
  「完全沒有。」
  「這點還真像谷崎小姐的風格呢,真讓人有點羨慕耶。」
  「羨慕?」
  「妳不是完全沒察覺嗎?要是我的話,對那些遙言會很敏感的呢。」
  「妳啊,是太神經過敏了啦。」
  這我也知道啊,明美低語,張開嘴後嘟起的雙唇是想再說些什麽呢,還是正想閉上嘴巴呢,亞希子暫時等了好一會兒,明美終究還是陷入沈默。總之,她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呢。
  好多事情全都會憋在心裏。唉,人都是這樣,即使很明白,不論如何就是束手無策,像她也是,對自己本身的粗野再明白不過,不過就是沒辦法變得謙和有禮。
  「如果可以把妳跟我加起來,再除以二就好了呢。」
  「搞不好只會分到彼此最糟糕的部分耶。」
  「哇,那就糟糕透頂了。」
  兩人笑了,手邊作業就快結束了,到時候就得帶著點滴巡病房,那是一段必須一邊擊退臭老頭鹹豬手攻擊的艱難路程。
  「我和夏目之間什麽都沒有。」
  「是那樣的嗎?」
  「我們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覺,該說是『哥兒們』嗎?嗯,對耶,『哥兒們』可能是最貼切的吧。」
  休息時間一到屋頂,那個「哥兒們」就睡在那裏,雖然是個大帥哥,睡相卻像個大傻蛋。開開的嘴巴就像魚嘴,本來想把煙蒂或什麽扔到他嘴裏,可是一想到這麽搞再怎麽樣都會把他給惹毛的,所以自我克制了下來;想在他額頭塗鴉的沖動,也自我克制了下來。她一屁股坐在離他不遠處,抽起煙。
  夏目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嗯?起來啰?」
  她試著問,不過沒有回答,好像是在說夢話,隱約覺得是女人的名字……
  她凝視他那副呆呆的睡相好一會兒,視線移至秋季朦胧的藍天。
  「文化祭啊。」
  果然提不起什麽勁去耶。
  而且還是和夏目一起去?
  還不如饒了我吧。

  戰鬥持續著。男人與男人的鬥魂隔著一扇門彼此沖撞,戎崎裕一在激烈沖擊之下被撞飛出去,頭部碰到地板,視野逐漸變成一片白。但是不去不行,朋友們,朋友們正在戰鬥,戎崎~~戎崎~~朋友叫嚷著。即便腳步踉嗆,戎崎裕一起身再度抵住門扉,即便負傷也要加入戰線。數目逐漸減少的戰友以笑容迎接他,其中還有朋友笑著豎起拇指,戎崎裕一當然也露出笑容、豎起拇指。其中也有朋友對他眨眼,戎崎裕一當然也回眨了眼。被突破防線已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眼看著逐漸分出勝負,這扇門不久後就會被攻破吧。但是,我們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因爲如今只有戰鬥才是我們的大義。

  聽完話的秋庭裏香大吃一驚。那個叫什麽柿崎的熱血沸騰地說了一大堆,「只要把劇本稍微瞄過一遍就好了」、「我也知道這很亂來啦」、「真的,別把這事看得這麽嚴重」、「我不是說非做不可啦」、「可是,妳看,只要妳能先幫我們看看劇本就很感激了」,對方看來好拚命,硬是把劇本塞過來。「不好意思」,根本就不是水谷美雪的錯,她卻跟自己道歉。  「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妳可以不用管柿崎說什麽啦」、「沒想到那個女生這麽硬來耶」。秋庭裏香當然也覺得這不可能,對方根本就是硬來,莫名地還是翻了翻劇本,有句話映入眼簾,同時看到一旁補充書寫的設定。突然間,有什麽在心中的位置改變了,只是看看而已,好吧,就只是先讀讀劇本罷了,僅此而已,沒關系。

  某個秋季非常晴朗的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寄情之處

 1
  伊勢附近能飙的道路很多,畢竟這邊屬于叫什麽沈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論到哪裏都得左彎右拐,而且還有高低起伏。由于是鄉下地方,車子又少,有時甚至從頭飙到尾都沒有半輛車交錯而過。也因此,對于谷崎亞希子西言,伊勢這地方住起來還真的滿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勢連接志摩的「天際公路」,她雖然比較喜歡「珍珠公路」,不過這一條也不賴。連續都是有點難度的彎道,再加上路況不佳,不能掉以輕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霧蒙蒙的,沒有對向來車,她靈活運用檔煞及油門,順利駛過一個又一個彎道。那是種人車一體的感覺,車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腳般地活動,車輪的抓地力、煞車的強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確實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還那麽有精神呢。」
  她冒出這麽一句話。
  「一直到昨天都還在笑呢。」
  和緩描繪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後往上爬升。她剛拐過頭一個彎道就踩油門,享受著略帶危險的放縱,朝第二個彎道挺進。車輪緊貼柏油路面,她品嘗那樣的感觸,而且爲了將其轉化爲更確定的感覺,進一步提升引擎轉速,贊,完美的過彎曲線。
  爬上頂點後,決定順著坡度緩緩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蕭瑟,闊葉樹的葉子已經完全凋零,變成光禿禿的模樣。其中點綴著幾抹杉林黯淡的綠意。唉,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剛值完夜班,其實應該趕快回家睡覺的。
  唉,這也沒辦法呀。
  嗯,真的沒辦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經再度踩下油門,渦輪增壓器發出低吼後,沖進眼前的曲線。這是難度隨著每個彎道逐漸提升的急轉彎路段,身軀被壓得深陷座位,一邊忍受著恐懼以及重力的壓力一口氣沖過去。緊接著,就在視野豁然開朗的瞬間,她倒油一口氣,因爲紅色的尾燈光芒頓時躍入眼簾,是前方車輛,好近,近在咫尺。
  危險——!
  她慌張地踩下煞車,車尾隨之偏擺,車輪發出和地面摩擦的討厭聲響。怎麽會到現在才察覺呢?之前應該就能看得到這輛車呀。
  前方車輛是銀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級開的車啦,怎麽會挑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個視野開闊的S型彎道超車呢,還是跟在它後面算了。怪了,可是怎麽搞的啊,那輛CAMRY飄得有夠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適合跑山路的車呀。
  「到底在搞什麽東西啊?」
  她低喃。那輛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戰競速,感覺上都已經勉強加速,卻似乎完全無法征服這路段,根本就沒掌握到踩煞車的時機,加速也是完全不夠力,看來好像就連基本的「外進外出(out in 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險耶,那種開車方式。
  況且想開CAMRY挑戰這邊的路段原本就是個錯誤,那是悠閑地開在鎮上的叔叔級車呀。不僅懸吊系統過軟,剛性也沒有那麽高,哇,剛剛往右偏咧,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撞到護欄,連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來到原本想超車的S型路段,不過還是沒有超車,她拉開一段足夠的行車間距,跟在那輛車後面。銀色的CAMRY之後仍足以相當不穩定的樣子持續往前沖。
  她直接尾隨眼前的大車尾開向瞭望台。

  駕駛CAMRY的是個年輕男人,不過要說年輕嘛,其實也不年輕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歲吧,大概就是那樣的年齡。他穿著有點俗氣的襯衫,一路上畢竟都提心吊膽的吧,只見他似乎筋疲力盡地靠在車上。
  她把車停在瞭望台的停車場後,到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熱咖啡,亞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發出聲音的同時,她輕輕扔出罐裝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隨著咚的一聲,罐裝咖啡掉落地面。唉,不僅開車技術差勁,似乎還欠缺運動神經呢。唉呀呀,她邊想邊將手上剩下的咖啡遞出去,自己撿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著對一臉愕然的CAMRY小子說:
  「我請客。」
  然後打開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謝……謝謝。」
  那張臉看來似乎有些怯懦,戴著細框眼鏡,短發,確實很像開CAMRY的那種類型,和一大早開車攻頂的舉動實在不相稱。
  「讓妳破費了。」
  他很有禮貌地說完,打開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麽呀?」
  「咦?我嗎?」
  「沒有其它人了吧。」
  對方似乎很緊張,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臉上浮現苦笑。
  「那倒也是。」
  「嗯。」
  「這就叫做山路甩尾嗎?我就是想嘗試看看山路甩尾,可是開起來還真難耶,根本就沒辦法跑得很順……」
  「我剛剛一直在後面看,那樣開車很危險喔。」
  「咦?妳剛剛都看到了?」
  「你沒發現嗎?」
  「沒……沒有。」
  唉,也是啦,整輛車都不穩成那樣了,應該也沒有多余心思確認後方吧。嗯?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這可能是多管閑事啦。」
  「嗯。」
  「很危險的,以後別這樣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還好,不過也可能會波及到其它人耶。」
  「說的也是……」
  「如果要飙的話,也應該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飙,你根本就不懂這方面的事情吧。」
  年紀也不小了,只見他雙肩頹然落下,手中的罐裝咖啡看來格外寂寥,耳邊響起從山中傳來的鳥鳴。她視線往右移,那裏就是開闊的伊勢灣,一直以來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的風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歲、二十三歲、二十五歲的現在。不論什麽時候看都一樣,也不論什麽時候看都不一樣,轉頭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著雙肩。喝了口咖啡,吐出來的氣息簡直就像是歎息,不對,根本就已經是歎息了。不知不覺開始可憐起他來了。
  「對不起,我說話有點重。」
  「不會……」
  「這就是我的壞習慣呢,嘴巴總是這麽壞,每次都因爲這樣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說思慮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慮周到的工作,不過就是沒辦法做到,真傷腦筋。」
  「工作……請問妳是在做什麽的啊?」
  「護士,看不出來吧。」
  「沒有這回事。」



  「沒關系啦,別這麽客氣,反正都常被人家說不適合做這一行了。」
  「不,真的沒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堅決、嚴肅地說。
  「我覺得妳很適合喔。」
  「是嗎?」
  「是的。」
  又是非常堅決地點頭,那不是敷衍性的點頭,也不是安慰或隨著當場氣氛脫口而出,都不是。看起來怯懦,實際上卻很堅定嘛。雖然想跟他道謝,可是刻意說出「謝謝」兩字感覺上也很奇怪,所以亞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爲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裝咖啡感覺很好喝。
  「妳看起來很累耶。」
  「嗯。」
  「該不會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謝啦。」
  「當護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說是住院,幾乎算是長期住在醫院裏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護士小姐完全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幫我們照顧奶奶,直到最後,一直都是那樣。我當時覺得能夠做到那樣還真有點厲害耶。」
  「奶奶後來死了嗎?」
  「嗯,最後感覺上都已經很衰老了。」
  「怎麽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個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裏斷氣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樣,已經住院住了五年,是個醫院早已經變得像家一樣的人,在醫院裏像這樣子的人很多就是了。醫院感覺上就像間大雜院,還會和隔壁床的人交換橘子或點心之類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樣。」
  「因爲情況已經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准備,何況都到了可以說是『活夠久』的年齡。當然,我們醫護人員也都很明白,畢竟是醫院嘛,三天兩頭就有人死,說穿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罐裝咖啡冒出些許熱氣。
  「最後和芝浦奶奶說到話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對我說什麽『亞希子不結婚嗎?』我還是以平常一樣的調調,輕松開玩笑說『比起男人,我還比較愛車子,所以還早的很呢~』她問我『那相親怎麽樣?我來幫妳介紹好對象喔~』我就說『不是有錢人我不要!』我們就爲這種無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這樣的。」
  是的,習慣了,人會死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懷,護士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應該盡快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而且仔細想想自己還能怎麽樣呢?芝浦奶奶是像睡著似地斷氣,家人後來也都趕來了。有時候就算聯絡上也有人不來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卻沒有那樣。奶奶去世後,她的兒子也哭了。總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亞希子沒完沒了地叨念這些無所謂的事情,CAMRY小子頻頻點頭、靜靜傾聽。
  一回神,手中的罐裝咖啡已經徹底冷卻。
  「然後呢,後來怎麽樣了?」
  「就那樣而已。」
  她試著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沒能笑得很自然,啊呦,爲什麽會說這些事啊。
  「真的就那樣了,很無聊吧,對不起。」
  「才不無聊。」
  「是嗎。」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視線堅定不移,原本以爲他只是個軟弱的人,結果卻不是那樣,根本就很像個男人嘛。
  一想到這些,莫名地害臊起來。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該不會是在趕時間吧。」
  「嗯,算吧。」
  該說怯懦呢,還是人太好呢,反正說的淨是些苦水,直接打斷不就好了。
  「不要緊的,開快一點應該就趕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別開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堅定地點頭,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後頭跟著。」
  「好。」
  對他放心是個錯誤,十五分鍾後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護欄。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義晴,那個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寫在市立若葉醫院506號房的門牌上。也就是說呢,趕赴事故現場的救護車把他送到若葉醫院來了,話雖如此傷勢並不嚴重,由于事故發生後出現輕微意識不清的現象,須要大致檢查一下而已。
  中原義晴……
  亞希子定神凝視以潦草字迹這麽寫著的門牌,義晴,還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實在沒想到會送到自己這間醫院來呢,該說是尴尬嗎,怎麽形容才好呀,感覺上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大事不妙呢?連自己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谷崎亞希子個性粗魯,從不在乎枝微末節的小事,即便察覺也不在乎。然而對于事故原因,雖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牽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對于車子的相關問題特別敏感。
  實在沒臉面對他耶……
  雖然有幫忙送院後的緊急處置,不過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中原先生,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想過最好別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亞希子還是護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況且,「想逃的時候偏不逃」是谷崎亞希子的原則,如果現在逃避,以後不就更沒臉面對人家了嗎?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開著的門。
  「中原先生,打點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撐起上半身,將手上的書放到枕邊的動作非常謹慎。
  「這量還堪滿多的,可能要花點時間喔,請問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
  啊呦,爲什麽會用敬語啊,可是自己是護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時候一樣說話毫無分寸……
  「不要緊。」
  「那請你把手臂伸出來。」
  伸出的手臂細到讓人不覺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話,身爲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輕松取勝。
  「可能會覺得有點刺痛喔。」
  「是。」
  「啊……」
  失敗了。
  針頭沒刺進血管。
  「對不起,因爲沒刺進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敗了。
  怪了,這種鼓漲的血管爲什麽就是刺不進去呢?
  「可以再試一次嗎?」
  頭頂傳來嗤嗤笑聲。
  「請。」
  往那邊一瞄,中原先生靜靜地笑著,完全沒有顯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讓自己更加緊張,又失敗了一次,結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麽回事啊,平常大概兩次就刺進去了呀。
  「果然很適合妳呢。」
  她在調整點滴速度時,他這麽對她說。
  「咦?適合什麽?」
  「護士小姐這工作呀,完全就是護士小姐的感覺。」
  啊,這樣啊,之前是不是聊過這個啊。
  「真的適合嗎?」
  「是的。」
  他平穩但卻堅定地點頭。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來,視線轉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隨風搖晃的裸木,開出停車場的CEDRIC。那輛車的底盤似乎稍微改低了點,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貼在後車窗的貼紙寫些什麽。
  「中原先生,對不起。」
  「咦?」
  「那時候都怪我太長舌,才會害你趕著要回去吧。你就是因爲那樣才會出車禍的,所以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憋在心頭的話語一股腦全說了出來,亞希子深深低下頭,那顆高中時從未向誰低過的頭,踏入社會後老是低下的頭,雖然都是同一顆頭,使用方法卻截然不同。
  「不,這不是谷崎小姐的錯啊。」
  她聽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亂的聲音。
  「請擡起頭來,這樣會讓我覺得很爲難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沒關系,因爲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急著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盤打慢了點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臉上出現猶豫的神情。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麽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話,可能會知道吧,唔,那個……」
  那時候,同事岡崎英子的聲音從門那一邊飛進來。
  「亞希!可不可以來幫個忙……」
  「啊,嗯。」
  可是話才說到一半耶。
  她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猶豫著,轉向中原先生就聽到他說什麽:
  「不好意思,工作中還耽誤妳的時間。」
  啊呦,這人還真老實耶。反觀英子卻很沒耐性地一副「快點過來幫忙啦」的眼神望向這邊。
  亞希子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對中原先生說了句:
  「那等點滴滴完後,再按護士钤叫我。」
  隨即步出病房。
  什麽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說什麽呢?

  她就是特別牽挂中原先生,雖然人家都說不是自己的錯了,可是也不知道實情到底如何。說不定只是顧及她感受的說辭。那時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後方不遠處,雖然是打算慢慢開,不過或許感覺上反而變成像在煽動中原先生似的。那個人的駕駛技術有夠爛的,搞不好自己認爲的慢慢開,對中原先生而言卻已經是超速了啊。啊呦,煩耶,同樣的事情一直在腦袋裏打轉,感覺真差,一點都不像自己。是的,像這樣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亞希子的作風。
  都怪自己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情,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呼——」
  在背後傳來這聲音的同時,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撫摸般的感覺。
  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的家夥只有一個人。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後就是一記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靈活閃過。
  「亞希子親親,怎麽了嘛?」
  以讓人想不到是七十多歲的靈活身段,倒退約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問。禿得相當徹底的頭顱、下巴白色的胡須,換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麽啊,什麽怎麽了?」
  自己的沮喪說不定被感覺出來了,這個老家夥有時候也挺敏銳的,這麽一大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從多田先生嘴裏冒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妳屁股的彈性感覺上好像差了一點耶?」
  「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腳猛一踩,原本想重擊那顆死禿頭,可是又被輕松閃開。
  氣死人了!
  明明就是個腳步踉嗆的老頭,爲什麽動作這麽快?
  「而且你又怎麽會知道沒彈性的啊……」
  「畢竟是每天摸嘛,一定會知道的啊。」
  「少給我每天亂摸!少給我自己亂評定!」
  「亞希子小親親也已經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經到了越來越沒彈性的時候啦?真可憐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傷的表情。



  「少給我說什麽『已經二十五了』!而且,我還有彈性!還有啦!」
  「是嗎?那是我弄錯啰?」
  「一定是你弄錯了啦!」
  「那我再來確認一下吧。」
  他說著又想摸過來,啐,來真的喔,這次當然直接避開了,順便從那伸出的手上啪一聲先打再說。
  「話說回來,我說亞希子親親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邊笑嘻嘻地說:
  「沒想到軟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樣的吧。」
  多田先生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步履蹒跚地離去。這樣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沒兩樣。不過呢,實際上也都已經七十多歲了,還真是與年齡相稱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見那背影時,她才領悟他話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這麽一說,她才發現確有其事。

  3
  谷崎亞希子出生于伊勢南端的漁師町,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鄉下地方,甚至直到亞希子出生約十年前,出入該地還不是搭車而是搭船。連一條象樣的道路都沒有,如今拜那個叫什麽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之賜,才有筆直寬敞的道路貫穿鎮內(然後呢,那條路也是由那個叫什麽來著的縣議會議員,他弟弟所經營的公司負責建設)。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鎮。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個城鎮仿佛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麽小。學校被蓋在堤防另一邊的島上,有條破舊的小橋加以連接。像這種小城鎮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識,而剩下的另一半則是親戚關系。
  亞希子的父親是個漁夫,一大早就會乘著一艘小小的海釣船出海,當亞希子起床時,父親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時,她就會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導師是平田老師,所以是小學四或五年級。當時還能單純做個孩子,還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剛從學校一回家,就被母親叫住。
  「把這個拿去給爸爸。」
  母親說著遞來一包東西。
  她立刻發出不滿的聲音。
  「啊呦,我都已經約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漁會不是不用五分鍾嗎?沒有這東西的話,你爸就麻煩了呀。」
  大人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這麽不講理。
  她嘟著嘴,在堤防旁邊跑了起來。後來不知道爲什麽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著搖搖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還有寬約一公尺的路可走,于是她一邊抓著生鏽的扶手,走在狹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側是深藍色的海洋。
  左側是霭灰色的城鎮。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對比好小好小的城鎮常讓她感到無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認真起來,沒兩三下便能輕而易舉地完全吞沒這樣的城鎮。事實上,聽說在這道堤防蓋好前,大浪便時常釀成災害。這道堤防,腳下這些混凝上塊正守護著這個城鎮呢。
  只要一想到這裏,莫名地就會開始覺得堤防還真是厲害。她蹲下身子試著將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熱的混凝土塊燙得似乎會把人燙傷。這道堤防承受著人風、大浪,然後還有高溫。像這樣活下去或許也不賴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總是頂著張若無其事的臉龐,只管就這麽繼續活下去。
  父親在漁會辦公室。
  綁著纏頭布、古銅色肌膚、如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正如畫中所描繪的漁夫。個性火爆,漁夫多半都個性火爆,不過父親的火爆個性更勝常人,甚至被稱爲「鬼之倉五郎」。對于谷崎亞希子而言,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親而已。之前不小心把這種感覺說溜嘴,不但被父親大罵「不准把老爸和海蛆相提並論!」還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樣。
  進入建築物之前,她先謹慎確認父親的情況。
  嗯,看起來心情不錯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親太危險了……
  一開門,冰涼的空氣搔弄頸部四周,漁會的空調強到讓人覺得開過頭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親開朗地朝這邊揮揮手。
  「喔。」
  一走到他身邊,便瞧見父親所坐的沙發上放著各種紙張,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紙張,薄到讓人懷疑都能隔著紙張看到對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種紙。
  一遞出手裏那包東西,便瞧見父親從中拿出印鑒,那是個很大的印章,她從不知道家裏還有個這麽大的印章。
  父親拿起寫滿字的薄紙,同時向漁會職員開口說:
  「阿繁,這邊就可以了嗎?」
  叫阿繁的那個人是父親兄弟的三兒子,換言之也就是亞希子的堂兄弟。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漁會工作。
  「啊,那邊和那邊,還有那邊。」
  「要印這麽一大堆喔。」
  「畢竟是契約書嘛。」
  「還真有點緊張耶。」
  「是啊。」
  父親和阿繁哥邊說話,一邊砰、砰、砰地蓋印章。自己也好想蓋蓋看喔,亞希子心裏想著,同時窺視父親的手,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往自己這邊看過來。
  要挨罵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不過父親卻跟著笑出來,紅褐色的臉龐上浮現潔白的牙齒。
  「亞希子,最後一個印,要不要蓋蓋看。」
  「可以嗎?」
  「喔,快印、快印。」
  父親心情很好,亞希子因此也莫名跟著高興起來。爲什麽父親一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開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彎彎曲曲地不知道刻著什麽圖案。
  「亞希子,那上面刻著『谷崎』喔。」
  父親以「告訴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說。
  她聚精會神地仔細端詳,根本就不覺得是那麽一回事。
  「真的嗎?」
  「妳看,這邊是『谷』,這邊是『崎』呀。」
  「英文喔?」
  聽她這麽一說,父親爆笑出聲,漁會中的人也都跟著笑了。她被笑聲圍繞,又試著很~~仔細地去看,果然還是不覺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來,印在這邊。」
  父親潦草的字迹寫著父親的名字。
  谷崎倉五郎。

  她在那個名字後頭用力蓋章。
  她不安地懷疑到底有沒有印好,移開印章一看,剛剛看到的彎彎曲曲圖案已經很漂亮地以紅色印出來。
  父親將那張紙交給阿繁哥。
  「這樣就可以了嗎,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給課長看看再說。」
  阿繁哥定後,父親將臉湊過來。
  「亞希子,你老爸我啊,買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邊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親的,他還常常讓自己坐船。
  父親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對、不對,是要買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會這麽好啊,亞希子莫名地也跟著高興起來。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麽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過去,像什麽魚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應該沒問題了。」
  不久後回來的阿繁哥這麽一說,父親松了一口氣,可能是一直都很緊張吧。或許由于緊張情緒獲得舒緩,父親一下子變得比平常還要多話,和阿繁哥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感覺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兩人的談話內容,對于還是孩子的亞希子而言,聽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無聊之余,雙腳一邊晃呀晃的,一邊望向窗外時,同班同學的身影映入眼簾。
  啊,是孝、正清和小內……
  那個小內是綽號,真正名字叫做內田,因爲名字是內田所以叫小內,還有,因爲懦弱內向所以叫小內。他們這邊,在淺灘中遊來遊去的小魚兒被稱爲「小內」,反正就像是「鮑仔魚」啦、「虛弱」啦、「小不隆冬」啦、「無聊」等感覺的詞彙。小內是在第二學期開始轉學進來的,出生于東京長于東京,當然說的是一口標准腔日語。只要每次一說起那些裝腔作勢的話來——小內本人應該也沒有裝腔作勢的意思就是了——就會被大家嘲笑。
  孝沖著正清一笑,隨即繞到小內身後,看來特別專心,大概是在盤算時機吧。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啊?當她皺著眉頭觀看時,阿孝突然從小內的後鞋跟踩下去,小內整個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遺留在原地,那是右腳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撿起那只鞋子,高舉起來。小內左腳穿著鞋子,右腳只穿著襪子,伫立于哈哈大笑的孝與正清面前。正清高舉鞋子,一腳刻意拾起,簡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見他轉向海那邊,准備對著海投擲,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邊仿佛傳來飕一聲的氣勢,揮動手臂,亞希子雙眼搜尋鞋子去處,小內也一樣,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裏。
  不對,有了。
  鞋子還拿在正清手裏,他只是假裝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當啦」的樣子大笑,她似乎可以聽見他們哈哈哈的笑聲。正清把鞋子交給孝,接過鞋子的孝和正清剛剛一樣,假裝要扔鞋子,然後一而再、再而三重複那樣的動作。
  她逐漸怒火中燒,針對欺負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會呆站在那邊的小內。
  一回神,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她和父親四目相對。
  直到方才應該都還很高興的父親,臉色轉爲嚴厲,父親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視說:
  「去吧,亞希子。」
  「嗯。」
  亞希子點頭後便跑出去。

  唔,她也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墜踢而已。被踹飛出去的正清,膝蓋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說了句「幹嘛啦」,隨即大哭出聲。至于孝呢,只能呆若木雞,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夠做作的假笑。繼續一瞪,那張挂著假笑的臉龐都快要哭出來了。
  她讓那兩人跪坐在小內面前。
  「快道歉。」
  亞希子說。
  看來畢竟還是有所謂的「尊嚴」要顧吧,孝和正清並不願意立刻道歉,兩人面面相觑,猶豫不決。
  所以,亞希子說:
  「快向小內道歉。」
  她只會再說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聽話,就先揍孝。唔,輕輕的啦,輕輕的。其實就只是對著他頭頂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當她這麽想時,小內突然說:
  「谷崎同學,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好了?什麽好了?」
  「已經夠了。」
  小內不知道爲什麽在生氣。
  「已經夠了啦。」
  「爲什麽啊,這兩個家夥不是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嗎?所以才要他們對你道歉啊,這兩個家夥都是笨蛋,放著不管只會越來越囂張的。」
  「好了啦,谷崎同學。」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說好了啦。」
  完全沒想到小內會這麽強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還滿逞強的,可是只要她認真一瞪,就會立刻退縮。像一些高年級女生也曾來找麻煩,嗆她「很囂張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後,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這個在班級上下階層中位居最底層的小內,面對位居最高階層的自己,竟敢反抗到這種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數度重複這樣的對話,阿孝和正清也心驚膽戰地觀望局勢將如何演變。搞什麽東西啊,這個小內怎麽會這麽固執呢,像小內這種膽小鬼爲什麽會反抗到這種地步呢?
  剛開始是疑惑,之後是驚訝,再來就逐漸火大了。
  「不好。我都說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這句是最後通牒,她以相當嚇人的聲音說,然後瞪過去。至今還沒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膽戰心驚,就連六年級的男學生都會畏于這樣的氣勢,泫然欲泣。然而讓人驚訝的足,小內並沒有因此而退卻。
  「谷崎同學。」
  啊,聲音在顫抖……
  「妳這樣反而讓我更難過。」
  小內說完隨即哭了出來,淚水撲簌撲簌地從他鬥大的雙眼湧出。亞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爲什麽小內會如此極力反抗,爲什麽不膽怯,可是聲音又爲什麽在發抖,最後爲什麽會哭,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一頭霧水。
  這樣反而更難過?什麽意思?
  明明是淚流滿面,小內離去的背影看來卻如此決然。他也沒穿上還給他右腳鞋子,一只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麽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不經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著自己,是因爲一直讓他們跪坐,所以很不爽嗎?
  她一邊這麽想,嘔氣地說:
  「怎樣啦?」
  「都是亞希不好啦。」
  「對啊。」
  兩人齊聲說出這麽一句話:
  「小內他,可是一個男生耶。」

  4
  只要一回想起來,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當時的記憶卻仍然鮮活地刻在腦海中,不論是小內離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視線都一樣。
  自己還真是遲鈍呢。
  之後經曆過各種事情後,如今好不容易才總算理解當時小內爲什麽會那麽堅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爲什麽會那麽冰冷。原來比起被人欺負,被女生搭救更讓人覺得難過呀。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個大白癡,怎麽可以把那所謂男性的尊嚴踐踏在腳底下呢,畢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呀。
  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裏不同呢?
  的確是變得聰明一點,也稍微成長了吧,然而還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如今肯定還會犯下和當時同樣的錯誤,而且今後也會一直犯下同樣的錯誤吧?雖然很明白以後只能夠一點一滴地成長,唉,那也是沒辦法的。人都是這樣,真的是一點都不聰明。但是,自己就是還沒成長到足以承認那種事情,承認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亞希子一邊歎氣,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歎氣。
  唉,這種時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飙一飙,那裏還滿危險的,所以一定得專注開車什麽都不想,只要一亂想就會出車禍,就去那邊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門,盡情飙個夠吧。
  就在那時候,眼前有個身影跌個四腳朝天。
  「裏香啊啊啊啊~~!」
  還以爲是誰呢,原來是戎崎裕一,那個因爲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邊大叫著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邊對剛關上的門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重新站起來的速度還真快。不過,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將碰到門把的同時,門扉突然開啓,耳邊響起砰地巨大聲
  響,原來是門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臉龐。
  「大笨蛋!不要再來了!」
  悅耳的聲音劈頭就是一陣護罵,隨後是門扉關上的響亮聲音,戎崎裕一抱頭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發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對于日複一日的相同戲碼都不會感到厭煩呢。話說回來,再這樣下去,這個臭小鬼應該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這次又做了什麽啊?」
  「啊,亞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窩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買錯果汁了。」
  「果汁?」
  「她說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說的去買柳橙汁回來,結果妳看,是這種『一顆一顆』的。」
  戎崎裕一遞來的罐裝果汁上,寫著「富含顆顆果粒」。
  「她就痛罵我說『最討厭一顆一顆的,到底在想什麽東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這種不行,事先跟我說不就好了。幹嘛爲了這種小事情,就氣成這樣啊。」
  「我還滿喜歡的啊,顆顆果粒。」
  「我也喜歡……請問,頭有沒有傷口啊,痛死了。」
  「哪裏?」
  看來紅腫,不過沒有傷口。
  「不要緊。」
  姑且啪地一聲打下去,戎崎裕一很誇張地嗚嗚呻吟,又抱著頭。糟了,不自覺地用力過頭了,哇哈哈,歹勢、歹勢,裕一。
  「明明是個男生,怎麽這麽窩囊呀,太難看了吧。」
  但是,嘴巴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立場不堅定,反而更會惹裏香生氣的。」
  「那只要強硬一點就沒事嗎?」
  「我想那也是辦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暫且堅持己見。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決心,不過似乎還是有些膽怯地往這邊瞄一眼。爲了讓他風雨生信心,她姑且點點頭。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麽在走廊上邁開腳步,沒多久就聽到戎崎裕一沖進秋庭裏香病房的聲音,好像是突然開門硬闖進去的。
  「裏香,給我有分寸一點!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顆顆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顆顆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顆顆果粒柳橙汁!說不定會喜歡上它喔,顆顆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沖啊,別輸呀。
  「是誰說你可以進來的啊?」
  「問題不是這個嘛……」
  「如果我正好在換衣服,你打算怎麽辦?如果全身都沒穿衣服呢?也有那種可能吧?還有,我就是最討厭顆顆果粒柳橙汁,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喝下那種東西,覺得不舒服怎麽辦?你要負責任嗎?你是說你有那種覺悟了嗎?」
  「哪……哪有那麽誇張啊……」
  你聽聽、你聽聽,怎麽可以在這邊又軟下去呢?
  「給我出去!」
  「裏香,可是……」
  「吵死了!還有,別把那種東西留在這裏!我是真的很討厭那種東西!」
  「等……等等!不要用丟的啦!丟到人的話不是很痛嗎?等一下!拜托等一下,裏香!喂,喂,別過來!饒了我吧!」
  唉,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就說你吵死人了!給我出去!笨蛋!」
  「嗚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還是不行呀,這就是所謂的「角色不同」吧,亞希子假裝不在乎背後傳來的怒吼、悲鳴還有像是什麽東西遭受破壞的聲音,繼續向前走。在那個節骨眼兒上退縮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強硬,總會有辦法的呀,唉,真是那類型的人大概也和裏香合不來,就保持這樣子或許才是最佳模式吧。
  「裏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別哭嘛,是男生就別哭呀,裕一。

  亞希子一邊遠離背後的騷動,一邊走向屋頂。去抽根煙吧,畢竟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嘛。當她推開屋頂厚重的鐵門時,瞥見一個人影。啐,穿著兩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啰,身爲護士再怎麽樣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煙,還有所謂的形象要顧。沒辦法,只好縮到員工廁所去了,當她這麽想正要把門關上時,這才發現。
  中原先生?
  藍色條紋睡衣,以男人的標准西言梢嫌單薄的身影,不會錯的,是中原先生。亞希子推開那扇即將關上的門,踏上屋頂。啊呦,搞什麽啊,聽那個癡呆老頭說些五四三後,反而更在意這個人來了,明明就沒什麽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對他開口時,仍有些……不,是很緊張。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說了句:
  「啊,妳好。」
  一邊點頭致意。
  「請問你在這邊做什麽呢?」
  「沒有啊,也沒什麽特別的。」
  騙人的吧,你是在想什麽吧,我雖然遲鈍,不過這種事情還感覺得出來。話說回來,還真像小內耶,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該說是感覺吧,有點……嗯,說不上來但就是像。
  「請問,谷崎小姐。」
  「什麽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謂的『競速族』(注:有別于與犯罪、暴力等負面形象劃上等號的『飄車族』,泛指喜歡高速駕車挑戰國道或山路的車輛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歡飙,可是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狂熱了,說難聽一點大概是熱情已經慢慢徹底冷卻,說好聽一點可能就是變得比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會氣到失去理智,現在已經不會了,還會以那種『好、好,請吧』的感覺禮讓人家,也不會覺得那麽不甘心了。這樣的自己……怎麽說呢,該說很乏味嗎,當然說不失落是騙人的啦,偶爾也會覺得這或許表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經滔滔不絕說了一堆。
  突然間覺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顧自地說個沒完。」
  怎麽會這樣啊。
  每次面對這種類型的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完全沒關系,我不討厭聽谷崎小姐講話。」
  「是嗎?」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開心。」
  又來了,特別堅定地點頭,而且視線毫不閃躲。反而是自己先覺得害臊,視線隨之躲開,啊呦,臉覺得有點燙耶,希望沒被察覺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覺到。
  「中原先生也說些什麽啦。」
  我倒是很想提問題呢。
  「我嗎?」
  「嗯。」
  「我這種人也沒什麽好說的。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也沒什麽特殊技能,也不太會說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麽呢?」
  嗯~~中原先生沈吟。
  「大概就看書吧。」
  「書,你都看哪種書啊?」
  「各種書,我看的書很雜。」
  他所列舉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沒聽過的,什麽沙林傑(Jerome David Salinger)、史賓納利(Jerry Spinelli)、米爾豪瑟(Steven Millhauser),不過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國人就是了。
  「這麽說起來,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樣吧。」
  中原先生感覺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樣?」
  「我以前會看一大堆書,一個月都看二、三十本,總是帶著書到處跑,甚至沒有一天不看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看那麽多書了,覺得好看的書也變得好少。」
  的確,他和自己在說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這麽說來,是我們都已經變成成年人了嗎?」
  「感覺上還真有點討厭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兩人迎著風笑了,雖然彼此都說「乏味」,可是現在卻一點都不乏味。自己能夠自然地笑, 胸口隨著每一次的笑聲怦然心動。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歡飙車。能看清楚自己的極限,當然還有點好勝心。總之這兩方面我都明白。不會去勉強自己,可是也不會想要放棄,感覺上就像是雙手同時握著兩種情緒在競速。每當那時候,就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這種極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種感覺,中原先生快速說道,似乎很開心,我懂,他重複道。
  「我也是,現在或許很矛盾沒錯,可是比以前變得更喜歡看書了,就算看的書變少,可是看每本書時都會格外珍惜,就算嘴裏念著『這真無聊』,妳也知道的吧,還是會這麽繼續看下去,不是嗎?然後就覺得自己果然很喜歡看書呢。」
  「啊哈哈,結果還不是一樣嘛。」
  「或許吧。」
  「可能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不過,或許比我們所感覺到的還要有點不一樣吧。」
  「是嗎?」
  「是啊。」
  形狀模糊的雲朵流過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風似乎很強,雲朵的腳步顯得格外急促,感覺上似乎要變天了。小時候只要看到雲朵這種流動方式,感覺就很差,會讓她想到冒著惡浪出海的父親,和那艘小船。
  「啊,對了。」
  她不經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問我什麽嗎?在病房那時候。」
  「啊,是啊。」
  「是什麽啊?」
  任何問題都會回答喔,她說著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對著這邊望了一陣子,低下了頭。
  「已經沒關系了。」
  他這麽說。
  「我已經知道了。」
  「咦?是嗎?」
  「剛剛聽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剛剛說了些什麽,明明才剛講完卻想不起來,感覺上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啊。而且,爲什麽中原先生的聲音感覺上變得好沈重,因爲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彎得好低喔,該不會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頭擡起來,他並沒有在哭,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他們又沒有說什麽悲傷的事情啊。
  「我有個朋友,他也是『競速族』。」
  「喔。」
  「那家夥突然之間就把車給賣掉了,問他怎麽回事,他就說已經不需要了,還說已經不是做那種事情的年紀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說:『樣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發脾氣。雖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夥劈頭就是一陣怒罵,說什麽『沒飙過的家夥懂什麽東西』、『像你這種家夥是不懂的』氣唉,他說得也沒錯啦,就算試著去飙飙看,還是一樣不懂。」
  「啊,所以你才會勉強去飙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確是很勉強。
  「不過,根本就沒必要去飙的,對那家夥畫言飙車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對我而言,有屬于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現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談過後明白了。那家夥果然是做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麽事情是年紀大了就必須放棄的嘛。」
  所謂的成爲大人,所謂的逐漸失去許多東西。「成長」這回事聽起來好聽,然而卻並非總是獲得,同時也會失落不少東西。幾乎和獲得的相等……不對,失落的恐怕還比較多吧。
  那肯定不是從邁入二十五歲的如今才開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從一出娘胎就開始了吧。所以,不論是十二歲當時、十五歲當時、十七歲當時、二十歲當時,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過來的吧。
  只是現在才察覺。
  察覺到那些事情。
  逐漸被迫察覺,這麽說或許比較貼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話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自己的台詞從他嘴裏被說出來。
  「不會啦,哪會。」
  我很喜歡聽妳說話喔。他能夠那麽輕松道出的話語,自己卻說不出口。因爲自己不像他那樣坦率。
  兩個人之後並沒有說太多話,可是也不覺得尴尬,反倒可說是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地眺望晴朗天空。他發現一架飛機,跟她說「妳看,是飛機耶」。「真的,飛機耶」,心情格外雀躍。「不知道會飛到哪裏去耶」、「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飛機變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樣。
  很遺憾的是休息時間飛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個孩子般點頭,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變回小孩子一樣……

  她一邊步下樓梯,同時想起小內。她和小內終究沒能和好,在彼此總覺得心裏有根刺的情況下,任憑時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對方就是自己總會把臉移開,偶爾同組時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個幾句……就這樣大概兩個月後,導師突然宣布。
  「內田同學要轉學了。」
  那消息來得突然,才聽說後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這個小鎮中。最後還是沒能向他道歉。話是這麽說,其實當時還沒察覺是自己的錯。當然知道自己傷害了小內,但是像自己這種遲鈍又粗枝大葉的女人卻始終搞不清楚爲什麽。
  從此之後,就變得毫無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內的人,一顆心就會隨之稍稍晃蕩,有時還會追逐那樣的身影。會覺得這次一定不要再失敗了,就在留心在意的過程中,有時也會逐漸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點搞不懂耶,那種事情。

  5
  親戚去世了,說是親戚,其實也沒多親近。什麽父親的媽媽的兄弟的女兒的丈夫,就那種感覺,就連長什麽樣子都不太清楚。只不過呢,畢竟是狹小的鄉下小鎮,婚喪喜慶樣樣馬虎不得,如果不露個面,那可是會被持續念上三年的。她沒辦法,只好拜托護士長,請了大概三天假。暌違許久的濱海小鎮早就變得有些沒落,老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則越來越罕見。漁夫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小鎮,房舍逐漸破落,停在港邊的船只也逐漸減少,鎮上大叔只會叨念什麽「現在這時代當漁夫已經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親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對方脾氣火爆,自己同樣火爆,即便如此還是喝了酒、大鬧一場,就在佛像面前。這是種傳統,據說是爲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總要轟轟烈烈鬧上一場。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像這樣變成大人以後,特別是以護士這種身分看來,會覺得這其實足種很了不起的習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鬧一場。「亞希子,要不要結婚啊?沒有好對象喔?」姑且從這麽開口問的叔父頭上給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耶,所以別問啦,這個禿大叔。
  不知道是誰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厲害到辦什麽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門世家吧。哪會啊,曾祖父很厲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個人說會有海嘯來襲,然後把家當全都用拖車搬到山上去嗎?啊,對、對、對。其它家夥全都在笑,結果海嘯真的來了,然後大家開口閉口全都說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請和尚幫忙念念經就好了,順便跟這次喪禮一起辦啊。
  就這樣,喪禮隔天,我們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掃墓。
  墓地位于市郊山中,山坡上擠滿一排排墓石,由于是代代相傳的墓地,甚至還有寫著江戶時代年號的墓石,像什麽寬政、明和之類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達位于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呼,她吐出炙熱的氣息後回頭。就在那時候,視野塞進滿滿的藍,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鄉呢。
  「怎麽了,亞希子?」
  父親以低沈的聲音問,他還在宿醉。
  「嗯,就想說是海耶。」
  「本來就是啊,海本來就是海啊。」
  「說的也是。」
  茫然地看著看著,父親也把臉轉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樣的身影。還是一樣那麽龐大的身軀,肩膀和腰部都好結實,因此穿在身上的現成喪服一點都不合身。頸部太粗了,襯衫第一顆鈕扣也沒扣上。不過,久別重逢還是會覺得「變老了耶」,頭發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齡與時俱增,父親的年齡同樣與時俱增。
  「老爸,打魚不辛苦嗎?」
  「怎麽突然這麽問啊。」
  父親苦笑。
  「打魚很辛苦啊,這還用說。」
  「你可別太勉強自己喔,都一把年紀了。」
  「嗯。」
  他稍稍繃著臉,好像是聽到人家說他「一把年紀」不高興。啐,還在逞強什麽東西啊。可愛的女兒都主動表示關心,雖然不至于到感動落淚的地步,至少有點感觸良深的感覺也行啊。
  「妳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馬馬虎虎啦。」
  聞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親點頭。
  「那就好。」
  「嗯。」
  和尚後來在墓前念經,親戚不約而同地低頭默禱,每個人的表情都格外認真嚴肅。所謂的漁夫,個個信仰虔誠,如果不靠那些什麽神祉、佛陀,實在幹不下去。他們就像這樣將不安暫時扔給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後駛向廣闊得讓人束手無策的海洋。
  回到家時,身軀已經都冷到骨子裏了。
  她到房裏將喪服換成家居服後,走到起居間,看到父母親部還穿著喪服。喜歡吃甜食的父親,正大口大口吃著從喪禮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啰。」
  總不能沒完沒了地一直休假,母親很舍不得地說「難得回來一趟,可以再多待個兩、二天呀」,父親卻只是「喔」地一聲,幹幹脆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她有點感激,也有些失落。
  「亞希子。」
  當她在玄關穿鞋時,父親對她開口。
  「什麽?」
  「這個,拿去吧。」
  他長滿繭的手中拿著赤福。
  「對面那個阿紗從伊勢本店買回來的。」
  「人家給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難得要給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喪禮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過來,都因爲那笨拙的動作,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以前最討厭這個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沒來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爲這樣頂撞他啊。不過,和父親起沖突從沒贏過,百戰百敗,不但染好的一頭紅發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個人還曾被使勁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張臉都腫了起來。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親的笨拙魯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謝謝。」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話說回來還真奇怪耶,把這種伊勢名産塞給住在伊勢的自己,這個老爸還身世有夠鈍的耶。
  啊,對了。
  拿去給中原先生吧,如果沒記錯的話,中原先生應該喜歡吃甜食。是誰去啦,不知道聽護士長還是英子提過。就拿去給中原先生,然後一起吃,嗯,就這麽辦。
  「那我走啰。」
  「喔。」
  她幹脆地說完,邁出家門。
  不知道爲什麽,這次並沒有感到那麽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還滿緊張的,不對,都已經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門時那麽緊張了。對這方面就是不擅長嘛。她也不會裝什麽可愛,積極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塊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給的,可是我又不愛吃甜的。」
  所以她編了這麽一個虛應故事的理由。但是,竭盡所能擠出的勇氣卻只能在空蕩蕩的病房中空虛地飄蕩。沒有任何行李、沒有任何動靜,只剩一張床。她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確認門牌,那裏已經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個經過的同事問。
  「中原先生?出院啦。」
  對方回以無情的話語。
  「先別管這個了,谷崎,快來幫忙運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麽時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麽啦?」
  「沒有啦,只是覺得他的狀況那麽輕微喔。」
  啊哈哈,她爲了蒙混過去試著笑出聲。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參加喪禮請假那時候。
  「不管輕不輕微,剛開始就只是住院檢查而已,不是嗎?」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
  能夠出院也就是說沒異狀啰,也沒必要去確認,雖然會想去確認,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確認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邊。」
  「是的、是的。」
  她推著那附有喀啦喀啦作響輪子的擔架前進,各種事情浮現腦海。小內的背影、他說「已經夠了」的聲音、故鄉的天空、海。最近這季節,界線會變得暧昧不清吧,哪邊是天空,哪邊是海洋,不論再怎麽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內後來轉學了、突如其來的宣布、沒有人坐的座位。父親的襯衫、第一顆鈕扣沒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飛機,到底會飛到哪裏去啊、如果是飛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覺好像很溫暖、對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那樣的聲音,大騙子,她試著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沒有什麽「下次」嘛。像那樣子笑著,那麽溫柔,害人家一顆心隨之晃蕩,就像是波浪呢,東搖西晃的耶。哪有什麽「下次」嘛,當然這不能歸咎任何人,就只是檢查結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應該懷抱期待的一段關系。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醫護站,她將赤福放到架上。不快點吃的話,就會變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這麽一直放著。
  直到發現寄情之處,直到那時候爲止——
你可敢吃貓罐頭?

【貓罐頭】意指貓飼料,罐裝之濕性飼料。例句:「開貓罐頭。」

  1
  時鍾指向兩點。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萬物皆已沈睡的深夜時分。寂靜冷清的伊勢城鎮半個人影都沒有,只剩路燈以白晃晃的光線照耀路面。在那光芒之中,有只黑貓一溜煙地輕巧跑過,牠橫越道路,身子咻地滑進屋舍間狹窄縫隙。那是寬度僅容一般人勉強伸進手臂的縫隙,真不愧是貓咪。話說回來,眼前屋舍的密集程度是怎麽一回事呢?一間間的獨棟屋子的確是個別排列著,然而房子間隔窄到讓人咋舌,看起來彷佛棟棟相連的長屋。其中也有些已經完全傾斜的古老屋子就倚靠隔壁房屋加以支撐。以隔壁房屋的角度看來,這種情況似乎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妙就妙在那棟隔壁房屋本身也是同樣倚靠挨過來的房屋,也就是說「半斤八兩」。如果是新興住宅區,就會進行完整的區塊規劃,法規上也不可能允許房屋蓋得如此緊密,但是伊勢畢竟是曆史淵遠流長的區域。據說,江戶時代被稱爲「禦蔭參」的伊勢神宮參拜活動短期內如野火燎原般盛行,全日本各地的觀光客也蜂擁而來(詳情參考十返舍一九(注:一七六五~一八三一;江戶時代著名淨琉璃、劇作家)的劇作《東海道中膝栗毛》)。
  言歸正傳——
  形成黑貓所滑進縫隙的兩棟房子的其中一棟,挂著一塊寫有「世古口」的門牌。那棟世古口家內部的一間房中,明明都已經是三更半夜,卻仍然燈火通明。室內有三名少年。
  一個是世古口司,房間的主人。
  一個是戎崎裕一,主人的朋友。
  一個是山西保,戎崎裕一的朋友。
  他們如今正望著各自面前的盤子,冷汗直流。
  「吃……吃啦。」
  世古口司畏畏縮縮地說。
  「喔……喔。」
  點頭的是山西保,不過只有聲音充滿氣勢,手卻一動也不動。山西保轉向坐在自己左斜前方的戎崎裕一。
  「戎崎,吃啦。」
  「真……真的假的?」
  戎崎裕一露骨地流露出百般不願,他先看向世古口司,對方的視線卻閃開了。啐,他在心中咂舌,這次換看山西保,對方回以吟吟一笑,但是那對眼睛卻完全沒在笑。無法得到預期反應的戎崎裕一——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到底期待什麽樣的反應——視線移至眼前的盤子。
  盤裏盛著意大利面,聞起來挺美味的,如果說是用鲔魚罐頭做的意大利面,不管任何人都能接受吧。只因爲是出自于喜歡料理的司之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但是那些細面上所沾附的不是鲔魚。
  而是貓罐頭。
  也就是說。
  那是貓飼料。

  2
  事件的開端大概可以追溯至三十一個鍾頭之前。
  開發工作一拖再拖,販賣日期竟然比預期晚了一年七個月的電玩巨作終于要問世。戎崎裕一長期引頸期盼,世古口也是,山西保也一樣。但是,由于發行數量不多,他們三人之中能買到那款電玩巨作的只有世古口司一人。
  戎崎裕一理所當然地說:
  「一起玩啦。」
  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司很幹脆地點頭:
  「好啊。」
  那是據說完全過關至少須要耗時五十個鍾頭的巨作,一個人玩也好,不過兩個人邊討論邊破關也不錯。而且如果輪流破關晉級,負擔也僅止于二分之一。
  「我也要去。」
  有個家夥半途殺了出來。
  「三個人一起玩啦。」
  那個人就是山西保。
  太好人一個的司當然點頭說:
  「好啊。」
  于是,三個人便在發售日隨後的連假,到世古口家集合。因肝炎正在住院的戎崎裕一大費周章地取得暫時出院許可(向院方提出的文件當然都是僞造的),趕赴約定地點。閃閃發光的光盤片一放進電玩主機,熟悉的主題曲隨即流瀉而出,幾乎整個少年時期都有這一系列電玩陪伴的三人,光聽主題曲便開始眼眶濕潤。
  山西保感觸良深地說:
  「好棒喔。」
  戎崎裕一點頭。
  「真讓人感動。」
  世古口司流露出溫暖的笑容。
  「好棒喔,真的。」
  然後,遊戲開始。因爲是持有者,世古口司率先握住控制器,從村莊到森林、從森林到荒野、從荒野到海洋……漫長、漫長的冒險旅程就此展開。戎崎裕一和山西保越過朋友龐大的背部凝視畫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不是那邊」、「不是這邊」。
  他們每兩小時換手一次,想睡就睡,肚子餓就吃些采買來的零食、飯團或三明治。冒險進行地很順利,畫面中等同于他們分身的存在越來越勇猛,期間曆經榮耀、挫折以及複活,此外也有淚水、歡笑和淡淡的戀情。然後,第一天的黑暗迎向黎明,他們挺進第二天。即便是年輕的他們,到這個時候也覺得疲累了,但是他們仍憑借滿腔熱情持續按下○按鍵、口按鍵、□按鍵、×按鍵,還有R1、R2、L1、L2。吃洋芋片、吃仙貝、吃巧克力、大口灌下汽水、囫圖吞下飯團,大口咬下三明治。
  危機是在第二天夜裏降臨。
  「咦,三明治咧?」
  戎崎裕一往超商塑料袋內窺視,一邊說。
  「就放在裏面吧。」
  冷淡地這麽回答的是山西保。他如今爲了晉級到第七關,正一心一意忙著升級。只見他在沙漠中徘徊,一一撂倒那些半途遇到的肉腳怪獸,這裏的怪獸雖然很容易打倒,獲得的分數卻很高,不過其中有些家夥有毒,就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而已。
  「沒有耶,空的啊。」
  戎崎裕一沙沙沙地將袋子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去。
  「那,那邊的袋子呢?」
  「沒有,這邊也是空的。」
  「騙人的吧,那一邊的呢?」
  「沒有啊。」
  他們此時好不容易才察覺出危機,兩人放下電玩,仔細檢查散落在房內的所有超商塑料袋,可是每個袋子都是空的。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大量的食物都已經被吃光光了。
  「肚子好餓喔……」
  「嗯,好餓。」
  兩人面面相觑,一發現沒東西吃,肚子反而更餓了,兩人的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當當啷當~~當當啷當~~

  悠悠哉哉的電玩音樂事不關己地徑自流瀉著,兩人呆若木雞地伫立于原地。駒~~駒~~世古口司的鼾聲和音樂重叠,環視四周,房內滿滿陳列著料理相關書籍 ——主要都是甜點類的,印刷在精美彩色封面上的淨是看起來又棒又好吃的食物。于是戎崎裕一的肚子再度咕咕叫,山西保的肚子也同時咕咕叫。

  當當啷當~~
  駒~~
  咕噜咕噜~~

  各種聲音反正就是響個不停,戎崎裕一決定先把其中一種聲音——世古口司的鼾聲給停住。
  「司,喂,快起床啦。」
  這樣也叫不醒,不管再怎麽搖、再怎麽踩還是不醒,這個人的神經實在大條到了極點。他試著使出魔神風車固定,結果還是不醒。
  戎崎裕一在無計可施之下,湊到他耳邊大叫:
  「司,換你啰!」
  他雙眼立刻張開。
  「現在到哪了?晉級第七關了嗎?」
  戎崎裕一並沒有回答那個睡眼惺忪的提問,反而問了別件事情。
  「有沒有什麽東西好吃的啊?」
  「咦?爲什麽?」
  「食物已經全都吃光光了啦。」
  聽山西保這麽一說,世古口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電玩裏有這種設定嗎?」
  他似乎以爲兩人在說電玩的事。
  「才不是哩,是現實生活裏的事情,我們的肚子快餓扁了,你肚子不餓嗎?」
  「聽你這麽一說……」
  明明才剛睡醒,世古口司的肚子卻發出咕的一聲。非常響亮的聲音。
  鼾聲是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叫聲變成了三重奏,那是饑腸辘挽三重奏。世古口司邊說「我去找找」邊走出房間,但是五分鍾後卻沈著一張臉回來。
  戎崎裕一問覓食回來的隊友:
  「有什麽東西嗎?」
  「冰箱裏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可是……」
  「可是?」
  「明天好像有客人要來,所以全都是些很棒的食材,我想我媽可能有打算要做些什麽菜,如果隨便吃掉會被罵的。」
  「我們就吃那些看起來應該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世古口司對于山西保的提議搖搖頭。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我哪知道哪些是要用的啊……」
  「那就來找找一定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啊,對耶。」
  這次決定所有聚會成員都到迷宮——也就是世古口家的廚房——一探究竟。這裏的確是有各式各樣的食材,然而就是找不到絕對用不到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媽媽要做些什麽料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豆腐呢?可能會做麻婆豆腐。春菊呢?只要放進火鍋就很好吃。少了這東西,媽媽應該會氣得噴火吧?肚子好餓,而且連續三十一個小時打電玩的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喪失了正常思考能力。像戎崎裕一雖然找到泡面,甚至也覺得這有可能會請客人吃而物歸原位,試問天底下哪有端泡面給客人吃的道理,把泡面吃掉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世古口司大聲叫道:
  「啊……」
  那是充滿希望的聲音。
  都已經因爲饑腸轅辘而開始視線模糊的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慌亂地朝聲音來源望去。那個人,他們的朋友,巨大雙手中所拿的是一個罐頭。

  貓咪最開心——

  罐頭上寫著這樣的燙金字,另外還印著貓咪可愛的模樣,不管再怎麽看、再怎麽想,那都是貓飼料啊。
  「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啊?」
  戎崎裕一殺氣騰騰地說。
  「哪知道?我也搞不懂啊。」
  世古口司悠哉地頭一歪,臉上還殘留些許笑意。
  「那不是貓飼料嗎?」
  山西保生氣了。
  「不能吃吧。」
  沐浴于在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冰冷的視線中,世古口司這才總算厘清狀況,本來因爲找到父母絕對不會用的東西而感到雀躍,但是貓罐頭畢竟是貓罐頭呀,父母不會用的東西,代表自己和朋友也不能吃啊。
  「對,對耶。」
  啊哈哈,世古口司邊笑,正准備將貓罐頭收進櫃中。
  就在那時候。
  「啊,不對,我曾經聽人家說貓罐頭很好吃。」
  說出口的是戎崎裕一。
  「搞不好可以吃?」
  那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單純只是因爲突然浮現腦海,隨口說說罷了。但是就那麽一句話,完全左右情勢的走向。盡管就只是那麽一次,人類這種生物一旦窺見其中的可能性,就再也無法將其抛諸腦後。更何況是在饑腸辘挽的情況下,不論如何怎麽可能將之抛諸腦後呢?
  「聽誰說的?」
  仿佛求救般,抑或是責備般的山西保的聲音。
  戎崎裕一頭一歪。
  「不知道,想不太起來了。」
  「該不會是從電視聽來的吧?像是諧星吃這種東西當作搞笑題材什麽的。」
  「不是啦,好像不是電視……」
  「那你是從哪聽來的啦?是誰說的啦?」
  「嗯……」
  「試……試試看用這個煮些什麽東西吧?」
  世古口司提議。
  「試?」
  戎崎裕一再次確認。
  「如果只是試試看,可能還滿好玩的吧。」
  山西保的這句話決定了整體事態。
  那還真是一團混沌招致更形複雜的混沌。饑腸辘辘,然後出現某種搞不好可以吃的東西,處于當下情境的三人就此失去冷靜。連續打三十一個小時電玩後,已經喪失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就在那樣也不好、這樣也不對的一陣爭論之後,最後決定由世古口司以貓罐頭做出意大利面料理,起因是山西保的一句「鲔魚意大利面很好吃的耶」。他們的確是喪失了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吧,如果真的耐不住饑餓,用意大利面拌美奶滋之類的一樣可以吃啊,但是在喪失平衡感後,滿腦子揮之不去都是貓罐頭的他們無法察覺這一點。
  然後……
  貓罐頭意大利面就排列在他們面前。

  3
  「聞起來……好好吃喔。」
  戎崎裕一先試著這麽說,世古口司和山西保氣勢十足地點頭。一點再點,讓人懷疑持續再點下去腦袋會不會掉下來。
  「一、一定很好吃的。」
  世古口司說。
  但是,他如果真那麽想,爲什麽不動手?
  「聞起來好像很好吃,所以應該也很好吃吧。」
  山西保說。
  那是哪門子的道理啊?證據何在?而且,如果衷心那麽想,你爲什麽也不動手?
  由于感受到那所謂的氣氛變得詭異,一回神,戎崎裕一正被世古口司和山西保一齊盯著看。戎崎裕一感受到那視線毫無道理可言,那兩人幹嘛看過來?怎麽簡直像是自己應該率先去吃才對啊?明明就沒做過這樣的承諾啊。不妙,非常不妙,不趕緊扭轉這樣的氣氛不行,戎崎裕一腦海中所浮現的是秋庭裏香。像她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那麽任性,再怎麽樣都要讓自己的要求付諸實現,只要學學她的蠻橫,應該就有救了。
  戎崎裕一咽了口口水,接著說:
  「山西,你先吃啦。」
  是的,重要的事情就必須堅持到底,不能看對方搬出一大堆借口強詞奪理就心軟,總之只管堅持到底,多數人都會臣服。
  「本來就是啊,說搞不好可以吃的不就是你嗎?」
  以戎崎裕一這個人而言,已經算是相當精采的攻擊了。
  山西保露出驚愕神情。
  「是……是這樣的嗎?」
  「嗯,你說過的,對吧,司?」
  「嗯,說過、說過。」
  世古口司重複道。
  「的確說過呢。」
  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說過並不是問題,其實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都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當然山西保對于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過也沒記憶,換言之堅持到底就是贏家。
  形勢逆轉……
  這次換成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凝視山西保,被死盯著不放的山西保彷佛求救似地首先凝視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像是要幫他打氣一般點點頭。陷入慌亂的山西保把臉轉向戎崎裕一,但是戎崎裕一卻堅定地回望他。山西保表面上雖然嘻嘻哈哈,腦子卻迅速轉動,不妙、嚇死人地不妙,一定要設法扭轉這樣的狀況才行。
  「啊,對了,世古口。」
  「咦,什麽?」
  「你試過味道了嗎?」
  「沒有,可是……」
  世古口司頓時啞口無言,眼見此情此景的瞬間,山西保原本有點抽筋的笑容變化成爲完美的微笑,那是一抹閃耀著光輝的微笑。
  「一般來說煮的人不是都會先試試味道的嗎?」
  「說……說得也是啦……」
  「先試試味道應該比較好吧。」
  「可……可是,都已經煮好啦。」
  他雖然極力抵抗,但是的確是薄弱的借口。
  「像主廚或做菜的人都會先好好試過味道,才會把菜端到客人面前,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管有沒有煮好,在給客人吃之前都會先試味道,不是嗎?」
  山西保滿嘴都是強調同樣論點的歪理。
  「唔……」
  世古口司巨大的臉龐汗如泉湧。
  如果貓罐頭的味道真的是超乎尋常地誇張該怎麽辦,恐怖的故事在世古口司腦中萦繞,那是從伯母那聽來的。之前去香港旅行的伯母爲了留下特別的旅遊記憶,走近一家位于小巷子深處的怪怪食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隨手指指貼在牆上的菜單,結果店家端出搞不懂到底是什麽東西的料理來。那個中國店員對她展露微笑,廚房中的廚師也一樣對她顯露微笑,雖然面前的料理散發出恐怖的氣味,但是在那種情境下已經不容她拒絕。據說,「日中友好」這句話當時在伯母腦中揮之不去,于是伯母便一邊呢喃「日中友好」、「日中友好」、「曰中友好」,將所有料理一掃而空,味道聽說並不差,而且還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但是,莫名地似乎有種不知名的詛味料發威,讓她吃著吃著不但流下一顆顆鬥大的淚珠,連鼻水也流個不停。據說,伯母的味覺從此之後就徹底改變,以前覺得不好吃的東西開始覺得好吃,而以前最喜歡的食物現在卻光聞味道就覺得反感。
  如今面對區區的貓罐頭,想到那裏去或許太誇張,但是如果相同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麽辦?自己向往當個專業甜點師傅,雖然還是輪廓蒙胧的未來,可是目前已經勾勒出模糊的夢想。如果舌頭變笨的話,那個夢想也會隨之破滅吧?畢竟,這世上是不可能容許什麽舌頭沒用的廚師存在。是否要吃這眼前的貓罐頭意大利面,對于世古口司而言可說是賭上未來的選擇。
  世古口司拚死拚活地思考再思考,無論如何都必須殺出重圍才行。首先要設法處理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朝自己射來的視線……
  此時,記憶力救了他。
  「話說回來,那是裕一說的吧。」
  「咦?」
  戎崎裕一大吃一驚。
  「說什麽聽說貓罐頭很好吃呀。」
  「是……是嗎?」
  「嗯,你說過的啊。」
  龐大的身軀、響亮的聲響,如此斷言。世古口司轉向早就打定主意暫時觀望的山西保,以摻雜堅定決心的聲音問。
  「沒錯吧,山西『同學』?」
  「喔,喔。」
  心驚膽戰的山西保毫不猶豫地點頭。
  「你說過啊,聽他提才想到。」
  其實對山西保西言,只要不是自己頭一個去吃,怎麽樣都無所謂。
  勝負已決……
  事到如今,戎崎裕一已經沒法子再繼續抵抗了。沐浴在兩人的強烈視線中,彷佛被那股壓力催促著,他一邊以顫抖的手拿著叉子,緩緩伸近貓罐頭意大利面。然後,就在他挺進到只剩一公分的距離時,戎崎裕一擡起頭望向兩人,那還真像他會做的——也就是軟弱無力的——進行最後的抵抗。
  「好了,裕一。」
  世古口司繼續施壓。
  「快吃啦,戎崎。」
  山西保也施壓。
  「啊,喔。」
  戎崎裕一悄悄隱藏盈眶淚水,將叉子插入貓罐頭意大利面,氣勢十足地繞了數圈卷起面條後,卻又手忙腳亂地將面條松開,最後只卷起三根面條。這樣的分量應該沒問題吧,一定、或許、恐怕。
  然後,戎崎裕一吃了下去。
  貓罐頭意大利面。
  他隨後想起這樣的往事。

  4
  同樣的狀況,是的,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還是小學生的戎崎裕一,尚無法深刻體認「母親不見了」意味著什麽。他對于父親那句「回娘家參加喪禮」照單全收、深信不疑。但是,長到十七歲的現在回首往事,才能確信那一定只是父親的借口罷了,畢竟就在母親不見前一天,父母親才剛大吵一架,飯碗、盤子、杯子齊飛,老舊的日式矮桌被翻倒。那時候,母親一定逃回娘家去了,也就是說夫妻之間出現了危機。錯的是父親,絕對不會錯的,可能是賭博、借款或女人方面……唉,反正原因大概就是那些幹篇一律的事情吧。
  整天唠叨的母親不見了,對于戎崎裕一而言並沒有那麽慘。半夜不睡覺也不會挨罵,看那些有穿著清涼的女生的養眼電視節日也沒關系(父親已經醉倒呼呼大睡了),就連零食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果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但是,就在母親不見的日子持續四天後,就連戎崎裕一的心裏也開始感到不安,母親不見前一天的那場騷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而父親隨著一天天過去,心情越來越糟糕,也在同時加深他的不安。剛開始第一天,父親和自己一起開心地鬧到半夜;第二天帶他到小巷子裏的壽司店,那是他十歲生平頭一次喝酒的日子;第三天也一樣是開心度過。但是到了第四天,父親突然變成一個悶葫蘆;第五天父親摔破杯子。當時戎崎裕一正在飯桌旁慢吞吞地吃著冷飯,眼前的父親只管埋頭灌酒,不管日本酒還是杯裝酒,全部咕噜咕噜地直往肚裏灌。大概是因爲有酒香味,飯吃起來也變好吃了,配飯菜肴&下酒菜是烤雞罐頭(話說回來,烤雞罐頭還真是不可思議的食物啊)。擡起頭,戎崎裕一原本想跟父親說些什麽,可是一看到父親紅通通的臉龐,卻什麽也沒說,再次低下頭,把飯塞進嘴裏。隨後,背後突然傳來乓啷一聲,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廚房牆壁濕成一片。繪有花紋的俗氣壁紙已經變得濕答答,就在牆壁正下方散布摔得粉碎的杯子碎片,廚房中彌漫著一股比剛剛更濃的酒味。他眨了兩、三次眼睛,一轉向父親,只見父親已經趴在桌面上,一邊發出像是打鼾或呢喃的聲音,那是很恐怖的聲音。父親就那麽沈沈睡去,戎崎裕一此時萌生些許疑問。

  這就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如果這真的是時光停滯,是解放,是自由,爲什麽父親會越來越沈默呢?自己的腹部深處又爲什麽會隱隱刺痛呢?
  然後,就在第六天危機降臨。
  「沒菜了。」
  父親以低沈約聲音說。
  那句話對于十歲的戎崎裕一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雳,他完全無法理解所謂的「沒菜」是什麽狀況。而且,恐怖的是時針正指向午夜十二點,如果是大都市,附近大概都會有一、兩家超商,但是這裏是鄉下城鎮伊勢,要到最近的超商都得騎三十分鍾以上的腳踏車。
  最近七小時之間,他們什麽都沒吃。
  當然饑腸辘辘,咕咕咕地叫個不停。
  「沒有啰。」
  「沒了。」
  面對孩子天真的疑問,父親苦澀地點頭。
  即便如此,他仍然嘗試徒勞無功的抵抗,他將冰箱打開、關上,又一一將餐櫥抽屜拉開、關上,不論再看多少次,就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因爲他們在這六天裏,已經把所有東西都吃光了。
  戎崎裕一以窩囊的聲音控訴: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很不爽地說。
  戎崎裕一決定閉嘴,可是撐不了五分鍾。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仍然發出很不爽的聲音。
  但是,他似乎還是難以承受兒子仿佛撒嬌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視線,因此懶洋洋地拖著沈重的身軀再次打開冰箱,再次拉開餐櫥抽屜,然後雙肩頹然落下。「那裏什麽都沒有啦!」戎崎裕一心中冷冷地這麽想著,「已經看過好幾次啦!」但是父親還是不放棄,接下來開始在家裏四處覓食,戎崎裕一始終坐在廚房椅子上,頑固地一動也不動。他打算就這樣餓死算了,當然那也只是虛弱的決心,和剛剛一樣撐不了五分鍾就會徹底崩潰消失的,不過好歹在那當下,他還是很堅決地下定決心。
  他的決心一如預期大概五分鍾後就開始動搖時——
  「有了、有了!有了耶!」
  父親說著沖進廚房。
  他准備維持冷淡的態度!|不過呢,雙眼倒是瞬間閃閃發光——戎崎裕一望向父親。
  父親拿著罐頭,戎崎裕一以爲是烤雞罐頭,雖然已經都吃膩了,可是肚子餓也沒辦法,而且那又是父親費盡幹辛萬苦才找到的。所以就忍忍吧,一定要忍一忍的啊。
  但是仔細一看,圖案根本不一樣,而且天差地別。不知道爲什麽有貓咪圖案印在卷標上,難道是貓肉罐頭?這麽一想就覺得恐怖,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種東西。當然是他會錯意了,約三秒後就被訂正。
  因爲父親說了:
  「雖然是貓飼料,可是既然貓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啊。」
  莫名其妙的理論。
  雖然想抗議,但是肚子餓到不行,而且看到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的父親,就什麽都說不出口。父親用飯碗添上冷飯,隨便往戎崎裕一面前一擺,然後打開貓罐頭,罐頭散發出似乎很美味的香味,戎崎裕一的肚子咕一聲地叫了。
  「吃吧,裕一。」
  戎崎裕一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的話,他是說「吃吧」嗎?
  「好了,可以吃啦。」
  他到底是在說什麽東西啊?這個臭老爹。這不是貓飼料嗎?不是人吃的食物啊!自己是貓嗎?會喵喵叫嗎?開什麽玩笑啊。此時,十歲的戎崎裕一在心中對于父親湧現一股實在是非常孩子氣的單純怒氣。
  就連任性妄爲的父親似乎也感受到兒子的怒氣。
  「爸爸會先吃吃看的啦。」



  他說完用筷子夾起罐頭內容物,戎崎裕一則緊盯父親行動。父親稍微舔了舔,便將筷子伸進嘴裏,起初是慢慢的,不久後便開始仔細咀嚼。
  「味道有點淡。」
  父親說完,把醬油滴到貓罐頭中,然後這次便毫不遲疑地閉嘴嚼食貓罐頭。
  「行得通,還滿好吃的喔。」
  從剛剛開始就只有父親一個人說個沒完,「好吃、好吃」、「可以吃、可以吃」,父親興高采烈地重複道,接著還把貓罐頭當作下酒菜,開始喝酒。
  「裕一,你也吃。」
  父親心情很好。
  「很好吃喔。」
  戎崎裕一並沒有吃,他打定主意爲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光扒飯。只有白飯可吃的一餐很空虛,但是更空虛的是肚子光這樣也就填飽了。
  父親把貓罐頭剩下一半沒吃。
  似乎是要留給兒子的。
  平常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兒子,不僅如此,還會擅自把兒子舍不得吃而留下的蛋糕吃光光的男人,那時候卻留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的貓罐頭。
  然而,戎崎裕一卻沒吃。
  是的。
  他打定主意爲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
  剩下一半的貓罐頭就被放在那裏。

  隔天,母親便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似乎隱約聽見親戚中某個叔叔或嬸嬸的名字,一定是他們把母親勸回來的,順便也教訓過父親了吧。于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就這樣回來了。
  停滯時光結束了。
  解放結束了。
  自由結束了。
  但是,戎崎裕一卻非常歡迎,被回家來的母親生氣大罵時,甚至還很開心地面帶笑容。
  「這是什麽?」
  母親說著拿出冰箱中那罐早已幹透的貓罐頭。
  「啊呀,這不是貓罐頭嗎?」
  據說那是鄰居武者小路先生給的,應該說「給」,還是「寄放」呢?是武者小路先生之前去旅行時,拜托我們幫忙喂他養的貓,給我們一大堆貓飼料剩下的。
  「你們該不會吃這種東西吧?」
  母親露出驚恐的神情問。
  戎崎裕一搖頭。
  「我沒吃。」
  那是事實。
  吃的只有父親。
  自己並沒有吃,沒有吃啊。

  5
  「怎……怎麽了啦你?」
  山西保大吃一驚地問。因爲戎崎裕一正以驚人氣勢猛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剛剛明明還那麽猶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只見他低著頭,只管狼吞虎咽。
  「喂……喂,戎崎。」
  但是戎崎裕一沒有回答,保持沈默,只管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山西保一臉莫名其妙地望向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同樣一臉莫名其妙。
  「總……總之,好像可以吃。」
  「唔,嗯。」
  「我們也吃吧。」
  「好……好啊。」
  兩人依然是戰戰兢兢地將意大利面送進口中,不過一旦真的吃進去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了,其實吃起來的味道和一般鲔魚意大利面沒兩樣,完全沒什麽特殊氣味或味道,甚至可以說清爽過頭了。
  「很好吃嘛,這東西。」
  山西保感到出乎意料地說。
  世古口司點頭。
  「真的耶,很好吃。」
  三名少年接下來幾乎都不發一語,只是低頭持續猛吃著貓罐頭意大利面。首先吃完的是戎崎裕一,他將叉子放在空空如也的盤裏,發出喀當一聲,雖然他的肚子已經完全鼓漲,但是心裏頭卻空蕩蕩的。
  「那時候如果有吃就好了。」
  戎崎裕一以其它兩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
  「他還幫我留了一半。」
  因爲是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所以這話當然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裏。
  淩晨四點半,從他們開始覓食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電視喇叭同樣響著「當當啷當!」的電玩音樂,冬季的黑夜還沒有天亮的迹象,一如往常的路燈散發白晃晃的光芒,枯木隨著冬天的風搖曳,天上挂著冬季燦爛的星鬥閃閃發亮。然後,方才那只黑貓從房屋之間的縫隙現身,急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接著橫越道路。仔細一看,那並不是只純粹的黑貓,右前腳最前端是白色的,並不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黑貓。

  好了……
  在此提問。
  你可敢吃貓罐頭?

  來自于作者的補充。
  我們家的同住者喂貓咪吃新飼料時,一定會自己試吃,聽說還挺好吃的。
金色的回憶水

 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讓人覺得是春天的溫和陽光從病房窗戶射入,白色床鋪、點滴架、土産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滿某種東西的紙箱,都沭浴在那感覺有些傭懶的光線中。
  眼前這副室內堆滿無聊私人物品的景況,訴說著病房主人已經度過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住院生活。
  房間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後定神凝視手拿鏡中照射出自己的臉龐。光滑閃亮的禿頭、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紀了,他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今年已七十三歲了,出生在大東亞戰爭開戰前,頭上一根頭發都沒有,牙齒也幾乎都掉光,其它還有各種東西都沒了。他覺得自己活夠久了,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事情,蓦然回首,那裏的確堆積著七十三年份的曆史。即便如此,有時還是會突然忘卻自己的年齡,有時覺得像五十,也有時覺得像三十,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像十八。但是,鏡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個老人而已。

  就在他歎氣的同時,沒關上的房門被敲響。
  「死老頭……不,多田先生,抽血檢查喔。」
  這麽說著步入房門的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傷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內心被些許殘虐的樂趣填滿。
  來得正是時候。
  「喔,亞希子親親呀。」
  「呃!?」
  啞口無言的谷崎亞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從容發笑,稍微用力搖晃臉龐,黏在他臉上或頭上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啪啦啪啦甩動。
  亞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亞希子那副德行意味著什麽,多田先生仍然開口詢問:
  「怎麽啦?」
  「那……那是什麽?」
  「啊,這個啊。這個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這個谷崎亞希子以前可是被稱爲「三重縣最強」的「LADIES」車隊女頭目,伊勢的女帝、紅色惡魔、舊二十三號國道疾風……他人出于敬畏與恐懼爲她冠上的別名不勝枚舉。別說是伊勢了,就連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愛知、岐阜在內的東海三縣,都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響當當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駕駛的紅色CB400的瞬間,甚至還會慌慌張張地自動讓路。然而,那個谷崎亞希子再怎麽說也是個女人,看到青蛙就發毛,最討厭蛇,也無法直視蟑螂,更何況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的水蛭,光看就會起雞皮疙瘩。
  「爲什麽要把那種東西挂在臉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發笑。
  「我是在健康雜志看到的啊,聽說會讓血慢慢變幹淨耶。不知道有沒有效,亞希子親親要不要也試試?」
  他爬下床靠近亞希子,那是讓人想不到是七十三歲的輕盈腳步,黏在他臉上爲數衆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動。
  谷崎亞希子雙手劇烈揮舞,一邊後退。
  「等、等等!別靠過來!」
  「啊?爲什麽呢?」
  「廢話,還用說啊!」
  更往後退的谷崎亞希子,平日的強勢早已消失無蹤,多田吉藏一邊品嘗她那副樣子所帶來的滿足感,同時更爲逼進。
  「廢話?什麽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聽說對身體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變幹淨,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這可是長生的秘訣呢。」
  「就叫你別靠過來啦!」
  「來吧,亞希子親親也拿一只去試試。」
  多田吉藏噗唧一聲把水蛭從臉上剝下來,直接伸到谷崎亞希子面前。只見谷崎亞希子的面部不斷抽搐。
  「別……別這樣!」
  她很罕見地發出像女人的聲音。
  多田吉藏當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麽會怕成這樣呢?」
  「就叫你別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亞希子的雙眸僅在那一瞬問閃現堅強的光輝。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沈的聲音說。
  語氣飽含一般男人都會爲之退縮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無懼色,繼續裝傻。
  「故意?老頭子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麽耶。」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有點分寸……」
  「好了、好了,血會變得幹幹淨淨的喔,亞希子親親。」
  他這次用左手從頭上噗嗤一聲剝下一只水蛭,雙手捧著水蛭——當然還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遞出去。
  「來,亞希子親親,要不要試試看啊。」
  「嘶……」
  「血會變得幹幹淨淨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極限,不論再龐大的水壩都不可能無止盡地儲水,不論再寬大的胸懷也不可能無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論再堅固的車子總有一天也會故障。就在那瞬間,谷崎亞希子的膽量耗盡。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慘叫聲響徹整個醫院。

  2
  醫院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既然身爲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必須耗在病床上。剛住院時,真的是除了閑還是閑,不過自從亞希子小姐把裏香的事交托給我,無聊發慌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
  總而言之一句話,秋庭裏香是個誇張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卻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圖書館」,或是「口渴了,去買果汁」,像前一陣子她說「去幫我把一本很少在賣的書弄來」,我就淪落到找遍全伊勢書店的下場。
  當然,對于那種個性的裏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沒必要全都「使命必達」,只要說一句「我不要」就解決了。但是,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那句話說出口。只要一聽到裏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沒天理的事情,只會言聽計從;不論是多荒唐的願望,也想幫她達成。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還會覺得無能的自己實在窩囊透頂。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伫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裏香。她的雙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蘊藏出奇強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樣的裏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動狀態。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妙,雖然勉強想擠出派得上用場的借口,但是我這顆空空如也的腦袋卻什麽都擠不出來,只是萦繞著「不妙」這兩個字。就在那樣的過程中,裏香的目光也隨之更顯嚴厲。
  「嗯?」
  然而,某處傳來的聲音梢梢緩和我的緊張。
  裏香立刻問。
  「怎麽了?」
  「沒有,只是好像有聽到亞希子小姐的慘叫聲……」
  「啥?」
  裏香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皺起來。
  「你是想靠這樣蒙混過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聽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發出什麽慘叫聲啊?」
  「說……說得也是。可是,這個醫院還有一個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該說是個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這些東西混過去嗎?真不像個男人!」
  裏香不屑地吐出這句話,隨即以更爲嚴厲的眼神凝視我,我這下子只能無言以對。
  事情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其實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時,我一到裏香的病房時——
  「太晚了!」
  劈頭就被這麽大罵。
  我當然問。
  「晚?什麽晚?」
  「我今天想看書,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幫我借的!這麽晚才來,圖書館不早就已經關門了嗎?」
  「咦?妳有拜托過我嗎?」
  我一陣慌亂,說不定是昨天她拜托過我,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是那樣,裏香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裏香卻幹脆地說:
  「我是想等你來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這種事情如果不說是沒天理,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可以說是沒天理的啊?沒天理之一;爲什麽我一定得去圖書館?沒天理之二;唉,幫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更有禮貌地拜托人家嗎?爲什麽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裏香的奴仆耶。沒天理之三;說到底,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圖書館這回事,不論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罷,爲了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受責罵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續這麽想,不過姑且保持沈默。雖然覺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過分到極點,但是主張「沒天理」是不可能讓裏香的情緒好轉……甚至可以預見情況只會更加惡化,所以不論是沒天理還是怎麽樣,我都只能保持沈默。
  「算了!」
  看來總算是氣膩了吧,裏香說。
  「《高濑舟》還我!今天我要讀那個!」
  「咦?《高濑舟》?」
  「不是借你了嗎?你忘啰?」
  「對,對喔,是有這麽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記得,當然呀。什麽啦,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記得啦。」
  騙人的。
  忘得一乾二淨。
  裏香所說的《高濑舟》是森鷗外的著作,不久前裏香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一邊把書交給我。附帶一提,裏香如果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意味著「給我拿去看」。但是對于不太看書的我而言,森鷗外還挺難讀的,光看開頭三行就放著沒再去動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續閃避裏香的視線,一邊轉向病房門。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沒有……」
  我隨著絕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後,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書、這本書其它什麽書都有,可是再怎麽找就是遍尋不著那本《高濑舟》。
  怎麽辦?
  要是弄丟了肯定會被裏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書,還有辦法買一本來蒙混過關,但是裏香借我的那本感覺很髒,書頁泛黃還七零八落的,總之就是破破爛爛。這麽一來,就不可能拿新書蒙混過關了。
  我抱頭大叫。
  「哇啊啊啊,會被裏香宰了!會被扁!會被踹!會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當奴隸了。
  不對,現在已經是奴隸了,情況只會更加慘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擠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麽都好,就算只是爭取時問也無所謂,總之先設法過眼前這關再說,否則下場只會很悲慘。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腦袋不停轉呀轉。
  難道沒什麽好點子嗎?

  「我、我跟妳說喔。」
  「怎樣啦,慢得要命,書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開始看就覺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來了。那個,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兩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結果,好不容易浮現腦海的就是這個。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說什麽「不要,我想看啦,還來」,這個借口就會立刻破功,而且裏香恐怕也會那麽說吧。這個任性女人才不可能會顧及我的情況。只要一想到即將面對的煉獄,我的胃就頻頻抽筋。唉,或許不該扯出這麽拙劣的謊,這樣不是只會讓裏香更加火冒三丈嗎?我爲什麽會這麽白癡呢?
  然而,裏香卻很幹脆地說:
  「這樣喔,那就放你那邊就行了。」
  「咦?」
  這出奇寬容的話語讓我大吃一驚。
  「可以嗎?」
  「嗯,你現在不是在看嗎?」
  「啊,嗯。」
  「那就繼續看下去吧,《高濑舟》真的那麽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覺地點三次頭。
  裏香也「嗯」地點點頭。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還特別好。
  現在是什麽狀況?
  沒有被怒罵一頓,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暫時落了地,同時卻也感到納悶,裏香心情怎麽這麽好?怎麽會很開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嗎?怎麽覺得她滿臉溫柔?
  算了,總算是絕處逢生了……好像吧。

  3
  醫護站中,谷崎亞希子茫然伫立,喃喃自語。
  「沒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時,父親說「妳拿去」硬塞給她的東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時間再來吃,雖然老被人家說「真想不到」,可是亞希子很喜歡吃甜食,特別對豆沙沒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兒去啦?
  她杵在醫護站中環視四周,醫護站裏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屬送謝禮,或許是其它護士誤以爲那是謝禮拿走了。
  冰箱裏,沒有。
  隨處桌面上,沒有。
  茶水間壁櫥,沒有。
  雖然扔下工作在醫護站內到處搜尋,還是遍尋不著她想找的紅色包裝盒。一旦不見,反而更想吃了,滿滿的豆沙、柔軟的麻撂,啊,鍾愛赤福何處去也。
  「嗯~~」
  當她低聲沈吟時,護士長叫她。
  「谷崎,點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裏喔,都已經准備好了。」
  她拿著已經融入藥劑的點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後的醫院飄蕩著些許悠閑的氣氛,有個很年輕的女性來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樣很年輕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兩人的氣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這邊的氣氛也不錯。真讓人羨慕呢,亞希子邊想,一邊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續前進。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時這麽想著。
  「多田先生,打點滴。」
  亞希子姑且敲了敲沒關上的房門,對多田先生說。
  那個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麽,真是個貪吃的老頭。
  「喔,都已經到這個時間啦。」
  回過頭來的多田先生臉上沾著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麽高,不可以吃那種甜食啦!」
  「亞希子親親,別那麽正經八百的嘛。」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壽命會縮短喔!」
  唔,還真希望能稍微縮短一點呢——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是真心話當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邊探頭看多田先生手上,結果那裏有個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著豆沙和麻糯,豆沙上頭還有特征明顯的三道痕。據說,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著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前方那條五十钤川的水流,用來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制品,而是相當有情調的木制品,讓人充分感受到連這方面都毫不妥協。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紅豆麻撂罷了,但是多虧對于枝微末節的類似堅持,才得以成就這種饒富風雅的食物。換句話說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勢名産赤福。
  「赤福?」
  亞希子的面頰一陣抽動。
  「這是怎麽來的?」
  「剛剛呢,老頭子我到醫護站去走走,就看到這東西掉在那裏了。」
  「掉?在哪裏?」
  「在亞希子親親的桌上。」
  「那就不能說是『掉』吧你!」
  對方正經八百地耍白癡,自己不自覺同樣正經八百地反嗆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談到三重比較靠近東海還是近畿,往往會引發爭論,可是語言方面比起東海倒是比較接近近畿,也因此關西腔還滿重的,周六中午偶爾也會播放吉本新喜劇(注:日本位于大阪的喜劇演藝龍頭「吉本興業」所推出的喜劇節目),說起話來總擺脫不了關西人愛說漫才的強大束縛。(注:日本漫才類似中國相聲,中國相聲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則是呆突二役,呆負責要白癡,突負責嗆聲吐槽)多田先生…… 不,那個死老頭以一副事情發展如其所料的樣子發笑。
  「是喔?」
  「還來!把我的赤福還來!」
  亞希子淚眼朦胧地大叫。
  「啊,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對啊。」
  「去死吧!我說你真的快去死吧,這個死老頭;!」
  她的怒吼聲響徹整個醫院。

  4
  我偷偷拿著外套,朝醫院後門走去。昨天夜裏拚命回想搜尋記憶後,總算想起把《高濑舟》忘在哪了,應該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時候忘記帶回來。絕對要在裏香揭穿我的謊言前,盡快拿回來才行。這事刻不容緩,再怎麽說對方可是裏香,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改變心意,如果她一開口說「還來」,不就頭大了,必須趕快到司的家裏去拿回來。就這樣,我才會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險。
  我一邊注意四周動靜,朝後門前進時,某處傳來嘈雜聲響。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輕快腳步迅速沖來,嘿咻嘿咻地簡直像騰空飛奔一般,這個老爺爺該不會其實是只妖怪吧。
  當我跟他擦身而過時,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爺,可不能偷溜出醫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爲什麽拿著赤福。
  赤福?
  爲何?
  才這麽想,亞希子小姐隨即現身。
  「裕一!」
  驚人的洶洶怒氣,雙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個人似乎頓時被那目光咻一聲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懼。
  「多田先生有經過這兒吧?」
  「啊,還拿著赤福就是了。」
  「可惡~~那個癡呆老頭!」
  她說「癡呆老頭」耶,護士說這種話好嗎?亞希子小姐在腦中出現這種念頭的我面前,誇張地抱住頭,一副簡直像在感歎世界末日降臨的樣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個,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著像木盒一般的東西。
  「那赤福是亞希子小姐的喔?」
  「對!死老頭偷走的!那邊對吧?他是跑到那邊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頭~~!」
  亞希子小姐殺氣騰騰地大叫,同時舉足狂奔,驚人的魄力,背後出現燃燒的熊熊火焰。這就是人家所說的「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吧,亞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這股恨意的矛頭對准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多虧這樣,明明被目睹偷溜現場,也沒被說些什麽,呼,好險,得救了。我才剛這麽想時,亞希子小姐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對這邊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詞同樣具有出奇驚人的魄力。
  其實也感覺得出她是在借故遷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煩惱,是要被裏香揍扁,還是要被亞希子小姐揍扁?選任何一邊都很討厭,還真是終極的選擇。無論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頂」可以形容。雖然覺得這實在沒天理,但是所謂的「沒天理」才是人生吧。
  煩惱老半天後,我從後門偷溜出去。
  「好像裏香比較恐怖……」
  「邊如此呢喃。

  漢字寫「宮後」,讀音爲「MIYAZIRI」。正因爲是曆史悠久的古老城鎮,伊勢這邊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勢車站北面一片稍微帶有雜亂無章印象的廣闊住宅區就是宮後,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于宮後正中央。世古口這個姓氏也是伊勢這邊特有的,「世古」一詞在這一帶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兩次位于宮後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間窗戶,房內傳來「進來」的聲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裏。喀啦一聲拉開窗戶的同時,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電視畫面,那個被正正方方撷取下來的異度空間中,塞滿廣濑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臉龐。
  「這裏可是重點呦。」
  廣濑美一嬌滴滴,同時卻又狂熱地大叫。
  我一邊越過窗框,以受夠的語調試著說:
  「你還在看這個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駁:
  「廣濑老師他可是很深奧的,光看廣濑老師的手法就可以學到好多東西,譬如說,你看,剛剛那個……」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聽來似乎就要開始滔滔不絕,我趕忙打斷他的話。司房內的暖氣充分發揮效用,從寒空底下走來的身軀彷佛一瞬間就要徹底融化。有個像是古早老古董的舊火爐散發紅色光芒,置于其上的熱水壺咻咻咻地冒出蒸氣。我蹲到火爐前,隨即將凍僵的雙手伸近,呼,同時自然而然發出歎息,總覺得自己像個上年級的阿伯。
  「這裏好暖和。」
  「啊,嗯。」
  凝視畫面的司感覺上心不在焉,他縮著龐大的身軀,埋頭不知道在筆記上抄些什麽。看著那認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這家夥的背部感覺上比火爐還溫暖,這是爲什麽呢?
  「來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說著用手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間。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緊接著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覺上有點呆呆的面容,被火爐的火光映染成紅色。試著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著微微一笑。不久,司雙手拿著杯子回來。
  「這個是裕一的。」
  他說話的同時,將一個大馬克杯遞過來,那是個繪有黃色兔子的可愛馬克杯。接過杯子時,本來以爲杯中已經裝滿咖啡,但是杯子卻出奇地輕,一時感覺措手不及,正想講「怎麽搞的啊,不是空的嗎」,這才察覺杯裏放著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熱水啰。」
  司將原本放在火爐上的熱水壺拿過來。
  「什麽嘛,原來是這樣。」
  「很燙喔,小心點。」
  「喔。」
  司的手腕輕輕一斜,熱水便嘟波嘟波地從熱水壺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沒一會兒便融化,同時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著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熱水,一邊將咖啡含入口中,雖然有點甜,可是好好喝,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了。我們有好一會兒彼此都保持沈默,只管啜飲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嗎?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會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著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覺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顯露出衷心喜悅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當然是騙你的。」
  「裕一心地很壞耶。」
  司皺起臉龐。
  這家夥簡直像個小朋友,輕而易舉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爲這樣,我很喜歡這家夥。像我或山西絕不可能顯露出這種表情。開心的時候就頂著張臭臉,悲傷的時候反而強顔歡笑,火大時更會拚命擠出燦爛的笑容,真是的,這是什麽奇怪的習性啊?
  我喝著咖啡說道:
  「不過,以速溶咖啡來說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給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會差很多,我現在對這方面還滿講究的耶。」
  「是喔。」
  「對了,今天怎麽了?」
  被這麽一問,這才想起今天要辦的事情。
  「啊,對了,你知不知道《高濑舟》放在哪裏?」
  「咦?那是什麽?」
  「是一本舊舊的文庫本,我之前有帶過來,後來好像放在這邊忘記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裏去了。」
  有嗎?司疑惑地歪頭,我們在房內四處張望。唉,說是「張望」啦,可是這裏只是狹窄的六個楊楊米大小房間,也不可能有什麽地方需要費功夫去找的。不論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沒有那本《高濑舟》。
  「怪了,我本來以爲一定是在這裏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記得了。」
  正在窺視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亂地站起來。
  「啊,這麽說來……」
  「怎麽了?」
  「這了天早上,我把雜志什麽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爲堆了一堆不用的東西。說不定是一起混在裏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腦袋一片空白,緊接著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濑舟》,裏香的書,好像是她很寶貝的舊舊文庫本。
  「你丟在哪裏啊?」
  「那邊的垃圾棄置場。」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著一邊手忙腳亂地開窗,一邊沖出房間,翻越窗框時腳尖被絆到,眼看著差點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險。雙腳隨便踏入鞋中,隨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來了。會被裏香扁、被裏香踹,被踩在腳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麽了,裕一?」
  司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問。
  我停下腳步,大幅揮手。
  「你也過來!帶我去那個垃圾棄置場!」

  5
  奔跑,總之就是奔跑,使盡全力沖刺。順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醫師嚴厲告誡務必安靜療養,像奔跑這種事情更是嚴重犯規。但是,我還是跑了,司也跑了,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在宮後的街道上,全力沖刺的我們的影子凝聚在腳邊,這麽說來太陽在我們頭頂上方,也就是中午,說不定垃圾都已經被收走了。
  「在哪裏啊,司?」
  我焦慮地大叫。
  跑在後頭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邊!」
  往那邊一看,數百公尺之外的電線杆旁邊堆了很多舊雜志或紙箱之類的東西,太好了,趕上了,還沒被收走。因爲松了一口氣而放慢腳步足個錯誤,我心裏才在想路邊怎麽突然出現一台白色貨車時,車子已經停到電線杆前,緊接著兩名穿著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貨車,以絕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將那些舊雜志或紙箱扔進貨車後方貨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專家,阿伯花不到十幾秒的時間將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清空後,又迅速坐上貨車。
  「請等等!等一下!叫你們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貨車還是開始往前開。
  他們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
  「快一點,司!」
  「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說!」
  我拚命沖刺,呼吸困難,喉嚨深處開始感到炙熱,貨車後方貨台逐漸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卻已經沒有殘存空氣,發不出聲音,叫不出來。就在我爲了大叫而吸氣的同時,貨車發出引擎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大量廢氣直噴向我和司。
  「會被裏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伫立于原地。
  上氣不接下氣的司問我。
  「真是那麽重要的書喔?」
  「嗯,非常重要,絕對不可以弄丟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東西。
  「怎麽辦,那是裏香的書,都怪我。」
  她的臉龐浮現腦海,生氣的臉龐、而且帶著悲傷的臉龐,生氣的裏香不知道爲什麽總讓人感覺似乎很悲傷,她的雙眸、聲音在腦海中萦繞不去。雖然被裏香高聲怒罵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寶貝弄丟卻讓我更難受,我爲什麽會這麽白癡啊……
  「我跟你說,說不定還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這話是什麽意思,同時擡起頭。
  「你說什麽?」
  「我是說『說不定還追得上』,那台貨車會繞到各個垃圾棄置場所去收垃圾,我們說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點攔截到它。」
  「對、對耶」

  谷崎亞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醫院走廊上,腦海中浮現時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制刮刀、木頭版畫書簽。聽說書簽共有三百六十五種花樣,也就是每天放進去的花樣都不一樣,好像是一個不知道叫什麽來著的偉大版畫家的作品,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小常識持續在腦中轉呀轉。抓到四處逃竄的多田先生時,那個死老頭已經將最後一個塞進嘴裏,結果到頭來,自己連一個都沒吃到。
  「啊呦,赤福……」
  總覺得已經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好想趕快回家抱著一肚子鳥氣睡大頭覺,但是差事卻接二連三湧來,護士這份工作總之就是忙、忙、忙。于是乎,盡管連連悲歎,亞希子還是拿著點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達目標病房。
  二二五號房。
  寫著「秋庭裏香」的牌子就挂在門邊。
  敲門後,聽到聲音說「請進」,她開門走進去。十七歲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覺茫然的視線正對著天花板,她是在看什麽呢?不對,應該是什麽都沒在看吧。
  她刻意以開朗的聲音說:
  「打點滴啰,會很痛的喔。」
  亞希子說。
  好不容易,少女終于顯露微笑。
  她定近接過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內側有無數針孔,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續被針紮的結果,每當檢查、打點滴時都要來這麽一次。年輕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顯,不過她的血管卻細得不得了,因爲血管本身屢屢被針紮過後就會萎縮。即便以橡皮帶綁住上臂,血管還是浮不上來,她輕拍後還是不行。再多拍個幾下,潔白的肌膚都已經泛紅,血管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現。
  「會有點痛喔。」
  這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因爲護士長平日都會耳提面命地指導她們,打針前一定要先說。但是沒必要跟裏香說這些,裏香很明白,明白到覺得反感的地步,畢竟她沒有一天不用挨針的,不過她還是很有禮貌地點頭。
  「是。」
  一針定江山吧,亞希子告誡自己,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谷崎亞希子打點滴技術實在有夠爛。她這個人總之就是粗枝大葉,即便擁有沖進急轉彎路段的氣魄,卻缺乏能將細致工作處理得宜的細膩。但是,神這次是站在她這邊的,針順利刺入血管。
  「喔,進去了。」
  她在開心之余,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擡頭,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華洋溢到甚至都要滿出來了。妳的血管還可以一針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誇張地持續這麽說,一邊把點滴架拉過來,然後調整液體滴下的速度。
  「谷崎小姐。」
  「嗯,怎麽了?」
  「妳知道《高濑舟》嗎?」
  「那是什麽?」
  「是小說,森鷗外寫的。」
  她勉勉強強只聽過MORIOGAI,(注:森鷗外的日文讀音)這樣的人名。
  「我對這方面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國語課多半都在睡覺。那本《高濑舟》是什麽樣的故事?」
  「殺人的故事。」
  「殺人?」
  「是的。」
  少女一邊說出這個讓人騷亂不安的詞彙,同時卻平靜地點頭。

  全力沖刺,當然是全力沖刺,壓根沒想到什麽身體的問題。飛奔進入世古,雙腳不時踢到路旁那些讓小巷子顯得更爲狹窄的盆栽,一邊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頭頂正上方的太陽,光線甚至延伸至狹窄的世古中,我和司、還有我們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線中舉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貓橫躺在路上曬太陽,注意到我們跑近正想起身,我們卻已從牠身上飛越而過,回頭一看,貓咪正叢艾驚的樣子凝視我們,不好意思啊,貓咪,對不起嚇到你了。一鑽出世古,白色貨車的貨台隨即映入眼簾。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貨車正停在約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貨台上滿是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耳邊傳來砰一聲車門關上的聲響,也就是說作業員阿伯已經坐上車了。
  我大叫。
  「請等一下!喂!拜托等一等!」
  但是,引擎發出低鳴後開始往前駛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沒碰到貨台,反而一口氣離我遠去。
  不行了!
  又沒趕上!
  可惡!
  「走掉了嗎?」
  追上來的司問。
  點頭的同時我又舉足狂奔。
  「嗯!可是還有下個地方!下一個,下一個!」
  「嗯!」
  于是,我們又再度舉足狂奔。
  怎麽可能放棄啊!

  少女所述說的故事概要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在江戶時代的京都,順著高濑川而下的船稱之爲「高濑舟」,會被押上高濑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島的罪犯。有一次,負責監視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爲當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開朗明亮。凝視月亮的雙眸微微散發光芒,甚至好像還有閑情逸致享受饒負情趣的景致。一般被押上高濑舟的罪犯大多長得窮凶惡極,又或者因爲被捕的懊惱,或是犯罪後的窒息感而整張臉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卻只是很開朗地笑著。男人的罪刑是殺害弟弟,既然親手殺害手足,不論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多少也都會受到良心譴責吧。難道,他是連那種罪惡感都已經喪失的惡人嗎?不對,武士不這麽認爲。武士後來一時心血來潮出聲攀談,問他「爲什麽笑」。罪犯這麽說:自己一直以來過著悲慘的生活,窮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爲被判流放外島,從官衙領了點錢。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對于之前始終在赤貧中掙紮的自己來說已經算是一大筆錢了,一輩子從沒擁有過這麽多錢,自己至今連這麽一點點錢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島的刑罰,對于男人而言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因爲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經夠艱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龐不論怎麽看都是那麽爽朗,很明顯地沒有半句假話,武士對于男人如此純粹的態度大感驚訝,簡直像是毫無雜念一般。這個男人到底爲什麽會殺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武士問:「你爲什麽會殺死親弟弟呢?」
  亞希子也問:
  「那樣的男人爲什麽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我們拐過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隨意燒餐廳所在街角,隔壁同樣是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鍾表店,據說那裏以前很賺錢,那棟建築物是西式風格,總感覺是大正或明治時代的建築,伊勢這邊不止「町屋」,像這種「洋館」也很多,譬如近鐵的宇治山田車站就是一棟氣勢非凡的美麗西式建築。過去的伊勢一定就是人家說的那種高水平文化都市吧,只不過如今也只剩下過往繁華的殘影罷了。不久後,我和司沖進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鐵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經髒兮兮的牆面上到處都是塗鴉。「最喜歡T君」、「伊勢高中絕對合格」、「LOV E&PEACE」、「約翰死掉了」、「那又怎麽樣」,其上羅列著無聊的詞句,毫無意義、不值得一看。然而當我一邊奔跑時,那些文字卻特別鮮明地映入眼簾,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還是會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勢再會」、「鬼大佛煩死人了」、「不想上學」、「失戀了」、「這還會有下一次的戀情啊」、「是嗎」、「有時候啊」、「會有嗎」、「會有的、打起精神來」、「謝謝」。似乎正巧有電車經過,頭頂傳來喀當喀當的巨大聲響,除了那聲音以外什麽都聽不到,就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被完全淹沒。一出隧道,無法完全適應光線變化的雙眼頓時眼花撩亂,所有飛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團白,那時候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裕一!」
  是司。
  「這邊!剛剛是走這邊!」
  他的手大幅朝右邊揮動。
  我停下腳步,腦袋中仍隱約回蕩電車卡當卡當的聲響。
  「咦?什麽?」
  「我剛剛就一直在叫了!可是電車又很吵!我是說回收車往這邊走了!快點!裕一!」
  「喔,喔!」
  我再度沖進才剛鑽出的隧道,絕對要追上回收車,一定要把裏香的書拿回來。
  我拖著自己沈重的身軀,馬不停蹄地往前跑。

  「那樣的男人爲什麽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聽到亞希子的問題,少女說:
  「因爲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這話怎麽說?」
  「那個哥哥曾說過始終過著悲慘的生活吧。」
  「啊。」
  「可是,後來變得更悲慘了,弟弟自從生病後就臥病不起。他們家本來就夠窮了,這麽一來只會讓人覺得日子更難過吧。所以,有一天當哥哥回到家時,弟弟就已經倒在血泊中,喉嚨上插著一把剃刀……」
  「自殺?」
  是的。
  那真是一對彼此信賴的兄弟吧,對兄長造成負擔而內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結生命,希望能讓哥哥過得輕松一點。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卻沒有命中要害,只有鮮血和空氣不斷從傷口湧出,就在此時哥哥回來了。
  「幫我拔出來吧,弟弟這麽說。讓我痛快一點吧。」
  「然後呢?」
  「拔出來了,那時候有某部位被切斷,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少女補充的話語並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弟弟死了以後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後,只剩哥哥被留了下來,殺人的哥哥。
  「谷崎小姐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那個人可以算是殺人嗎?反正就算放著不管,弟弟到頭來也會死吧,哥哥也只是想幫弟弟脫離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樣也可以算是殺人嗎?」
  亞希子伫立在病房中凝視少女的臉龐,她到底想問什麽呢?
  「這個嘛,就法律層面而言……江戶時代的法律怎樣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現今法律來說,大概算殺人吧。」
  「是啊。」
  「不過,總覺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畢竟作哥哥的幫弟弟實現了最後的願望。」
  「是啊。」
  大概是說話說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氣,小鳥般的胸部一邊上下起伏,兩人像這樣陷入沈默。隱約可以聽見醫院內的喧囂,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聲、護士跑步的聲音,不回去不行了。
  「點滴結束以後就按護士钤喔。」
  她說著正想步出病房時,少女從背後叫住她:
  「谷崎小姐。」
  「嗯?」
  「妳不覺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嗎?哥哥或許的確是殺人了,弟弟也或許的確是被殺了,但是他們兩人曾經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們兩人或許做錯了,不過正是因爲相信才會做錯的吧。這樣的話,妳不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嗎?比起無法相信任何人,也無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還要幸福幹倍、萬倍吧。」
  「我覺得……」
  才剛開口,亞希子就將其後的話語全吞進肚子裏,話一吞進去的同時,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說些什麽了。亞希子無法離去,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凝視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話語蒙混過去,少女的瞳孔又過于認真,不過才十七歲就要數著本身還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麽樣的心情呢?這是健康的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了解的,不論職業是什麽護士,不論照顧過多少病患,無法了解的事情就是無法了解。
  「裏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打轉呢。瞧起來只是顆無聊的小石頭,拿起來一看或許會閃閃發光喔。」
  「什麽意思啊?」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抱歉,沒什麽特別意思,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喔。」
  此時,裏香眉間突然一皺。
  「妳該不會是在說裕一吧。」
  亞希子起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不過在數度反刍自己的話過程中,好不容易才終于察覺。裏香似乎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是種比喻,也就是說「在身邊打轉的無聊小石頭」……「裕一」呀。自己並不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情況下說出這番話來的,聽她這麽一說倒也有「原來如此」之感。
  「那還的確是無聊的小石頭耶。」
  「是啊。」
  她格外確定地點頭。
  所以,也讓亞希子想追問。
  「那個不行嗎?」
  「不行。」
  立刻回答。
  「哪裏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還是立刻回答。
  感覺上這根本就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這也難怪吧,像她這樣的美少女,怎麽可能爲了那種白癡、懦弱又沒骨氣,同時卻又整天只顧慮旁人目光的家夥傾心。會發生那種事,一定需要某種奇迹,須要驚人的奇迹抑或是勇氣。
  亞希子苦笑著說:
  「那個懦弱鬼的確不行耶。」

  我們回頭又鑽過隧道時,目光停駐于方才沒注意到的塗鴉上。紅色心型符號,正中央寫著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裏的某人喜歡這個叫K的家夥吧,但是那顆心是裂開的,不知道是誰事後又在那顆心上畫一道裂痕。混蛋,焦慮之余,我在心底狠狠咒罵,少隨隨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兩半啦!你哪有這種權利啊!像你有時候也會喜歡上別人吧!我一邊發泄幾近借故遷怒的怒氣,邊鑽出隧道。
  「在那邊!」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貨車後方貨台,車子正要開動,貨車的貨台彷佛在嘲笑往前沖刺的我們一般逐漸遠去。我想起剛剛看見的心,被畫上裂痕的心,之後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說。當然,做那種事毫無意義,沒有人會發現,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反正先弄掉再說。一拐過轉角貨車已經不見了,右邊?還是左邊?往身邊一看,司也正在猶豫,已經沒時間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賭一把。
  「走啰!」
  我大叫,隨即竄進右邊世古,司從身後跟來,這把要是賭輸的話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車了。裏香的書就會被載走,再也找不回來,會被裏香高聲怒罵,會被發脾氣發個沒完,三天都不會再跟我說話,不,可能是一個禮拜。但是比起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麽一來就會傷害到裏香。我呼呼呼地吐出發臭的氣息,一鑽出世古,眼前只有一條空蕩蕩的道路,到處都沒看到回收車。追上來的司同樣環視四周,隨後雙肩頹然落下,歎了一口氣。那是非常響亮的歎息聲,那聲響讓我感到益發沮喪。
  「那個……裕一……」
  別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滿刺的語調說——那幾乎是借故遷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錯,錯的全都是把書掉在房間裏的我。這種事我還明白。可是我就是討厭被人家安慰。這樣不是顯得更窩囊嗎?喂,司,不要用那麽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啦。

  噗嗡~~
  那個聲響隨後傳來,白色的東西同時駛過眼前,但是,爲了要撐起自己那顆殘破的心就已經耗盡全身精力,此時的我根本無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義,就只能像個笨蛋伫立于原地發呆。
  搞清楚狀況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車!」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車就停在那裏,作業員阿伯還足以那絕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掴雜志或報紙往貨台扔。看來似乎是繞了一大圈,才開到我們這裏來。
  「啊!啊!在那邊!」
  我呆指著。
  「嗯!」
  司比我冷靜多了。
  「走吧!快點!」
  「喔,喔!」
  我跟著往前奔跑的司背後追上去,還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沒注意到我們就坐上駕駛座。我們當然是大吼「請等一下」,可是他們似乎完全沒聽到那聲音,引擎轟地一聲發出低鳴,車尾燈散發出紅色光芒,排氣管隨之振動。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將發動的貨車那,雙手抓著貨台大叫:
  「阿伯!停車!停車啊!有書在這邊啊!是裏香的書啊!」
  但是貨車動了起來,我的聲音並沒有傳到他們耳裏。每次都是這樣,不只這次而已,不論我再怎麽跑、再怎麽叫,我的聲音絕對無法傳遞給現實。這次果然也是一樣,這輛貨車也會如同現實一般離我遠去。啊,這是爲什麽啊,爲什麽總是、總是落得這種下場啊?
  但是,啊。
  貨車卻動也不動,引擎轟轟轟地呻吟個沒完,輪胎也在打轉,那還真是強而有力地打轉,但是貨車依然停在眼前。怎麽回事?眼前是什麽情況啊?是奇迹嗎?是奇迹發生了嗎?
  「裕一!快點!」
  那不是奇迹,而是司。這個天文迷、料理癡、摔角狂,將手伸到貨台下方,將貨車後半部舉了起來。
  那是什麽樣的力量啊?
  這家夥是怪物嗎!
  「快一點……裕一……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司聽來相當痛苦的聲音終于讓我回過神來。
  喔,我大叫,一邊跑到駕駛座去。
  「不好意思!請停車!拜托!有本書……有本很重要的書!請停車!」
  我敲著駕駛座的窗戶大叫。

  6
  真受不了耶,當護士的一忙起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跑來跑去、被人哭訴、叫嚷,有時則是被人家謝東謝西的。幫忙完檢查作業,一回到護理站,就被護士長叫去打點滴,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
  「呼,累死了。」
  谷崎亞希子一邊低喃,走在醫院走廊上,像這種時候就會想吃甜食,營養補給,還有心靈撫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連最後一個,沾在盒內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淨,亞希子回想起那種懊惱,同時呵呵呵地笑了。她看著點滴袋,笑了。這個谷崎亞希子絕對不是擅長打點滴的那種人,還常把針給刺壞,像什麽連續兩次失敗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她當然不可能故意失敗,只是呢,有時候就是會失敗嘛,搞不好還得刺上三次呢。
  呵呵,那個死老頭……
  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谷崎亞希子完全沒察覺擦身而過的患者,被她駭人的樣子嚇得倒退三步,最後終于抵達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門,一開門就看到那個色鬼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衆精會神地不知道在讀什麽東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書了,受不了耶,你也給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點滴啰。」
  她心懷不軌地笑著說,多田先生隨即轉向這邊。
  她懷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亞希子親親呀。」
  「請……請請請請問……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麽……?」
  「這迫個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對,是看起來像長在他臉上。那些香菇也很惡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叽的,簡直就像是什麽東西的卵,他整張臉塞得滿滿的淨是那種東西。這個谷崎亞希子可是個護士,雖然還不至于稱得上「老鳥」,好歹也數度在血肉橫飛的血腥場面中水裏來、火裏去。不但曾照顧過內髒外露的交通事故傷員,也負責過那個部位或這個部位全變得很誇張的病患,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麽能嚇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實在過于詭異,讓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懼,同時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氣。亞希子強忍著驚恐以及嗯心,一邊問。
  「什麽是豆粉菇?」
  「這上面有報導啊。」
  多田吉藏以滿臉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遞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虛烏有的奇迹或體驗分享的騙人健康雜志,讓全國醫療相關同業反感的邪惡存在。
  「別看那種東西啦!」
  谷崎亞希子吐出這句話。
  但是,多田吉藏還是很得意地說。
  「話可不能這麽說,亞希子親親,聽說很厲害耶。豆粉菇裏面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種高達八千四百萬個的乳酸菌呢,殺菌力是綠茶的一百三十倍,優格的兩百倍。吃下這個的話,血會變得幹幹淨淨,頭發也會變得很茂密,不管是對癌症、肝髒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聽說連香港腳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別信那種事情啦!白癡啊你!」
  「根據《The健康一番》投稿專欄裏頭寫的,群馬縣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兒子拒絕上學的毛病給治好哩。」
  「哪可能啊!這根本就沒關系呀!」
  「這退有喔,用香菇面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續罵個沒完的亞希子臉頰抽動一下。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正好剛拐過那所謂的「肌膚轉折點」,以完美的「滑胎過彎」技巧,後輪滑溜地直打滑,同時卻穩當掌握到「彎道內側頂點」剛駛過彎道。最近,已經開始感受到肌膚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幹嘛的,隔天肌膚就會變得幹巴巴。她試過各式各樣的保養品,也試過砸大錢,就是無法對抗老化,時間的流逝實在過于殘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鏡子竟然在右頰發現新形成的斑,直徑約三公厘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議的是,斑原來會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爲止都還幹幹淨淨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來。可能也只是因爲自己突然發現罷了,總之就是晴天霹雳,整個人僵了幾乎約三分鍾。
  「多田先生。」
  雖然對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懼,谷崎亞希子仍往前邁進一步。
  「我問你喔……」
  「什麽事啊,亞希子親親?」
  「斑會消失馮?」
  「喔,會消、會消啊。這個《The健康一番》上頭還有專題報導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雜志,某一頁在眼前展開,豆粉菇的專題報導頁面上刊登兩張並排的照片。右邊一張是長滿斑的臉龐,左邊一張是斑完全消失的臉龐,驚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來仿佛閃閃發光。如果那麽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這個區區三公厘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時,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間了,由于之前持續在鎮裏到處亂跑,身體感到疲憊不堪,腳步沈重,身軀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靜養第一」的疾病耶。才剛這麽想時,我卻笑了。
  「嘿、嘿。」
  手中拿著一本文庫本——《高濑舟》,在貨車後方貨台上棄而不舍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來。作業員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裏念著「真拿你們沒辦法耶」,也幫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脫下外套,隨即躺到床上,要趕快看一看然後還給裏香才行。幸好《高濑舟》是短篇故事,從兩百零五頁開始到兩百一十八頁就結束了,也就是說總共十四頁,這麽一來連我都能迅速看完。上頭寫的是一個蠢男人的蠢故事,簡直無可救藥,我迅速翻動書頁,大概二十分鍾就看完了。那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也不是開朗的故事,沒有絲毫感動,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樣徒留難以釋懷的疑問,那些難以釋懷的疑問始終卡在胸口——這還真是名符其實的難以「釋懷」呀。裏香爲什麽會想要看這本書呢?
  果然還是難以釋懷……

  總之,先把書還給裏香再說,我一只手拿著《高濑舟》走出病房。要怎麽跟裏香說呢,是要說「很好看」,還足要說「不好看」呢?我邊想邊往旁邊望去,看見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頭多田先生的房門開著,裏面有兩個背影。其中一個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邊那個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亞希子小姐吧,他們在做什麽呢?
  我沒想太深入,開口問:
  「你們在做什麽啊?」
  兩人擡起臉龐。
  往這邊轉過來。
  我倒抽一口氣。
  「嚇……」
  我還以爲自己會哭出來呢。
  不。
  稍微哭出來了。

  「你的額頭是怎麽搞的啊?」
  裏香不可思議地問。我輕撫火辣刺痛的額頭,亞希子小姐也真過分,竟然用卷起的雜志突然就打過來。
  「被亞希子小姐弄的啦。」
  「亞希子小姐?爲什麽?」
  「因爲太恐怖了嘛。」
  「什麽?」
  裏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爲連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實在是太恐怖了,整臉都是滑不溜丟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這邊逼近,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別過來啊~~!妖怪~~!」聽到「妖怪」兩字頓時勃然大怒的亞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雜志,啪地一聲往我的額頭打過來。可是,那當然會大叫的啊,嗯,畢竟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恐怖了。這樣就氣成那副德行,亞希子小姐還真是脾氣火爆的人。而且當個護士竟然還去相信那種古裏古怪的健康雜志,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裏香聽完我這番抱怨,眉頭皺了起來。
  「莫名其妙。」
  「總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別管這個了,書咧?」
  「啊,嗯。」
  我將拿來的《高濑舟》交給裏香,裏香收下後便沙沙沙地翻動書頁,那動作就像是在翻什麽非常寶貝的東西。她是怎麽了?不就是一本老舊的書而已嗎?
  「好看嗎?」
  她似乎很寶貝地拿著,一邊問。
  我歪著頭。
  「好像有點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麽?」
  「應該說是『難以釋懷』嗎?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對兄弟是幸福的嗎?」
  「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喔。」
  裏香點頭。
  「我覺得是這樣的。」
  我專注地凝視她的臉龐,裏香並沒有凝視我,或許也沒有凝視病房中的任何一處,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處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時低頭。
  「啊,嗯,或許吧。」
  我也可以說是姑且讓各種事情都維持在暧昧狀態,不論是那對彼此信任,卻不幸踏上錯誤結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現在都還不想一意加以厘清。正因爲還沒有任何覺悟,所以也只好這樣。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保持沈默,窗戶那頭逐漸轉暗。走廊上的腳步聲也變得清晰可聞,某人在笑,竊竊私語的聲音接近後又慢慢遠去。我總是很怕這種沈默,不只是和裏香在一起的時候,和朋友玩的時候也怕這種沈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種時候,我總會刻意發出嬉鬧的聲音,用無聊的笑話混過去。然而現在,沈默卻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舒服,剛剛所感受到的沈默如今已經消逝無蹤。很想就這樣永遠珍視近在身旁的美麗少女和她遙遠的雙瞳,光那樣莫名地就覺得好幸福。
  盡情品嘗過那樣的幸福感後,我問:
  「喂,裏香,妳怎麽會有那麽舊的書啊?」
  裏香緩緩擡頭凝視著我。
  好透明的雙瞳。
  嗯,裏香說著,視線落到書上。
  「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過的書原本都塞在紙箱裏,我就一本一本拿出來跟著看。」
  裏香果然還是很寶貝地拿著《高濑舟》,像是以雙手緊緊包覆住一般。看著她小小的雙手,
  我低喃著什麽「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因爲是從她爸爸那邊傳下來的書,所以才會這麽寶貝啊。
  啊,對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聽到我說《高濑舟》好看,裏香就好像很開心似的。
  因爲那是她爸爸的書嘛,感覺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稱贊一樣呀。
  「我跟你說,很好玩喔。看爹地的書,還會有買這本書的那家店的收據掉出來,日期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收據耶。另外,也會有像是便條一樣的小紙條掉出來。」
  裏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歡她爸。
  「之前還有張寫著『還藤原一幹圓』的紙條掉出來,可能是向一個叫藤原的人借過錢吧,感覺上好像偷看到年輕時候的爹地一樣呢。」
  哇,那真的是很開心的臉龐,我有點羨慕裏香,因爲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裕一,只差那麽一點點耶,真可惜。」
  我站在裏香病房中,聽到這樣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我並非十七歲,而是回到大概七、八歲小鬼頭那時候。手臂比現在細得多,聲音當然也比較尖,身高不過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後一場比賽,要不是四號那家夥怯場,我們絕對可以贏的。」
  我和父親迎著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往前走。
  那時候,覺得父親看起來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還必須使勁把頭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麽高大,大概只比母親高一個頭而已,搞不好就跟現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歲那時候,跟父親撒嬌說「帶我出去玩」,結果父親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賽船場。
  「你看,是船喔。」
  父親握著一張小紙片——大概是賽船票——一邊說。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麽可能好玩。
  嗯,一點都不好玩。
  畢竟,就只是在震天價響的吵鬧音樂中,一堆船往前沖而已。四周的大人個個殺氣騰騰,座位髒得要命,周圍彌漫著煙酒的味道,一到廁所就看到醉漢癱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錢還來、王八蛋、錢還來」,還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說什麽「小少爺,借我錢吧,十倍奉還喔」,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的假日。
  但是父親卻似乎是打從心底地開心叫嚷:
  「喔耶,殺、殺、殺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馬達有沒有在轉啊!別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給它沖過去呀~~!馬力全開~~!」
  滿嘴淨嚷嚷著這些東西。
  但是,父親只能在剛開始那段時間維持亢奮情緒,隨著賽事挺進第五、第六場,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殺氣騰騰,到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時,整個背部已經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
  「裕一。」
  父親以無精打采的聲音說。
  「坐公交車的錢沒了,要用走的喔。」
  就這樣,兩人只好拖著沈重的腳步走路回家,周遭還有好幾個同樣拖著沈重腳步走路的阿伯,不論哪一個看起來都像窩囊廢。那些人的慘狀甚至讓我萌生殺意,往身邊一看,就是和他們看起來簡直如出一轍的父親,道道地地的窩囊廢。爲什麽這樣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個更酷的父親。
  自己是因爲被卷入某種意外,好死不死被這個窩囊廢養大而已……其實,在某個地方還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樣的妄想還真是魅力十足,讓我整整十分鍾沈浸在歡樂的情緒中。但是一回神,身邊還是那個窩囊廢父親,確實血脈相連的至親,畢竟我們兩人的耳朵形狀根本就一模一樣,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爲口渴,才一說:
  「我想喝東西。」
  父親的臉便皺成一團。
  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邊口袋,然後是左邊口袋,锵啷一聲響起,還有錢剩下。我有點期待,卻是個錯誤,因爲拿出來的只有區區三十圓。
  別說是果汁了,就連養樂多都買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著繼續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戶老舊房屋門前時,父親突然發出雀躍的聲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這裏喔,這裏!」
  原來他跑到人家門前洗手用的水龍頭那邊,當父親將水龍頭一轉,透明的水就流了出來。
  「來,快喝!」
  雖然幼小的心靈總覺得隨便用人家的水龍頭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開懷的父親,就說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將嘴巴湊近喝水。
  對于幹渴的喉嚨面言,清澈的水喝起來好好喝,所以開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了起來。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後,和我一樣喝過水的父親也笑著說。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過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爲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看來格外耀眼,我瞇起雙眼。不論是水龍頭、汩汩流出的水,還有那附近的石頭、我和父親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輝之中。一回頭,我和父親的影子長長地延伸在同樣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親的影子比我的影子還要長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還牢牢記得當時那水的美味。

  裏香同樣也擁有各種不同的回憶吧。
  她的應該不是像我這種慘兮兮的回憶,一定充滿著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邊回想水的美味說:
  「妳爸爸應該也很高興吧。」
  「咦?什麽?」
  「妳肯看他的書啊,當父母的知道的話應該都會很高興吧。」
  「是這樣的嗎?」
  裏香以奇怪的感覺笑了笑,頭一歪。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來沒有高興的樣子,那也一定只是因爲不好意思,故意裝出來的啦。」
  我的聲音自然而然轉爲雀躍。
  那時候,裏香露出似乎覺得迷惘的神情,總覺得也有些悲傷,甚至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要哭出來了。我對于裏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爲什麽哭喪著臉呢?只要去問問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裏香的臉龐才重新顯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說的就好了呢。」
  她難得發出如此坦率的聲音。
  「真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嗎?」
  「是啦。」
  是嗎?是啦。是嗎?是啦。我們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對話,裏香坦率的聲音、笑容……我覺得那些再平凡不過,卻特別珍貴的一切都是那麽地耀眼,一邊重複相同的話語。
  這是什麽都還沒開始的那時候所發生的故事……
後記

 貓咪很吵,真的很吵。牠會一邊發出喵嗚的聲音飛奔上階梯,氣勢十足地沖進工作場所,踩我的膝蓋、踩屏幕、踩書架,然後一口氣直接竄上屋內橫梁。未了,在梁上又是一聲喵嗚。
  請問,貓二號先生,是什麽原因促使你暴沖成這樣呢?
  順帶一提,貓二號先生剛從橫梁下來。順序正好和方才倒過來,感覺上就是梁、書架、螢幕、膝蓋,然後地板,由于牠是情緒高亢咻地沖下來,膝蓋有點痛。

  好了,大家好,在下橋本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本篇終于結束,接下來是短篇集。前文中也提過了,這些故事並非本篇的延續。《仰望半月的夜空》是本人系列作品中的長壽作品,所以爲了《電擊h p》或廣播劇CD寫下特別多短篇故事。總不能把好不容易才寫好的作品束諸高閣,因此決定以短篇集的形式彙整在一起,這樣的短篇集之後還會再出一集。本來覺得彙整成同一集比較好,但是真彙整成同一集的話就會變成厚厚的一本書,最後還是決定分兩集推出。相對的,我想盡可能在書中附上各種額外大放送,目前預定繪制身爲《仰望半月的夜空》舞台的伊勢市地圖,包括宇治山田車站、若葉醫院、裕一和裏香就讀的學校,炮台山等應該都會出現在地圖上(事實上,完全真實存在的就只有宇治山田車站而已,其它的都是根據真實範本二梢加修改而成)。
  話說回來,只要一想到長久以來持續寫到現在的《仰望半月的夜空》即將劃上句點,就感到有些落寞,這部作品對我而言也是很特別的。因爲,我之前始終想以本身成長的城鎮做爲舞台創作小說,而這部系列小說總算讓我得償宿願。此外,已經有很多人都跟我提過,或許也是因爲我運氣好吧,如果是四、五年前,大概沒這種環境允許我寫這樣的作品吧。
  我要對于一路相挺的各位朋友,在此由衷致上最深的謝意。
  若各位朋友藉由閱讀本部作品能梢有所得就太好了。不論是多麽微小的收獲都好,即便是怒氣或憤慨也好。
  我懇切地如此期盼。

  好了,接下來就是之後的預定計劃,八月將推出第二本短篇集(名稱似乎會訂爲第八集,不過實際上就是第二本短篇集),其中大概會包括第一集前半段所收錄的《雨fandango》後續,還有三個短篇故事。接下來,我想暫時從事電擊文庫以外的工作,像是新完成的單行本或是刊登于雜志上的短篇故事之類的吧。電擊文庫的新系列作品預定要到晚秋或年底那時候進行,這部小說讓我躍躍欲試,想寫得不得了。
  如果各位在哪裏看到我的名字,還請捧場看個幾頁。其中或許也有些和電擊這邊所寫的風格梢有不同的作品,也可能會不合閱讀《仰望半月的夜空》各位讀者的胃口。不過,那也都是我的小說。
  就像各位會逐漸轉變一樣,我也會逐漸轉變。
  人這種生物就是無法持續伫立于相同場所,不論多麽艱辛、多麽痛苦,一回神已經移動了。
  我打算一邊感受著變化所帶來的痛苦,同時堅信未來、勇往直前。首先會加油寫出讓各位覺得好看的作品來的。

  再來就是謝辭了。
  首先是總爲作品畫出精彩插畫的山本老師,這件事或許不該在這裏傳達的,不過如果有時間的話,要不要來弄個玩樂性質的企畫呀?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不論任何事都在所不辭,請直說無妨。生日禮物的「爲了山本老師什麽都願意寫之券」無限期有效!接下來是負責封面的缣部先生,謝謝你做出這麽棒的書來,我每次都很期待看到封面出爐。德田編輯,我總覺得這世界大概有十個德田編輯在就好了,新系列小說,我會加油的。
  最後再次向各位讀者致上謝意!

  謝謝各位熱情支持《仰望半月的夜空》,我會加油完成最後的第二本短篇集。之後也將持續竭盡所能地寫出好作品,作爲獻給讀者的實際謝禮。

  橋本 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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