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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第三章夏目吾郎的榮耀與挫折II

"醫師~~夏目醫師~~夏目醫師~~"
稍微嘶啞的聲音連續呼叫我的名字,一邊朝我接近.有夠吵的,我心裏這麽犯嘀咕,臉同時從文件堆中擡起.真是的,這所謂的醫師,爲什麽會有這麽一大堆非寫不可的東西呢.而且,還全都是些再怎麽拼命寫,都不會有人看的報告書.
  "我說醫師啊~~夏目醫師~~"
  我對著背後的聲響說:
  "吵死了."
  "可是……"
  "不用一直叫個不停我也知道啊."
  一起身,白袍便在膝部附近晃動.穿上這東西已經快五年了,頭一次穿上時總有股說不上來的威嚴感,同時卻又覺得這單薄的一塊布根本就靠不住,就這樣同一件衣服所引發的矛盾感覺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如今那種困惑以及膽怯已逐漸蕩然無存.
  如今我的立場,是個研修醫師.
  已經通過國試,也就是醫師國家考試,立場上可說是個堂堂的醫師了.但是,名義上雖然是醫師,卻仍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實際立場不過是個學生罷了.目前,一邊在研究所留了個學籍,同時以研修醫師的形式站上醫療第一線.
  說穿了只是個半調子呢.
  雖然是醫師,卻也不是醫師……該這麽說嗎?身爲醫師的真正資格,也就是知識或經驗根本嚴重不足.
  我充其量就只是個單憑一張薄薄的醫師執照撐場面的存在罷了.
  "三O七號病房的田中先生想要止痛劑耶,請問該怎麽辦呢?"
  站在眼前的是護士澤口有希.
  身爲護士還染褐發,當班時反而頂著一張畫得仔仔細細的妝容.大概是很注重外表的那種人吧.她是個眉清目秀,外型亮眼的美女.只要換上便服,毫無疑問地必定嬌豔動人.
  "啊呀,那個怪老頭喔."
  即便剛剛一直很不客氣,但是口氣不自覺地又鑽爲像在逗人似的,大概是因爲她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吧.而澤口有希似乎也有察覺到這一點.
  "真的很誇張耶,一直'好痛'地大呼小叫.鬧得人仰馬翻的.生得一副大塊頭,臉看起來也很恐怖,可是實在很懦弱."
  她說著,眼神往上瞅著我.
  我意識到其中所潛藏的意義,不過當然還是繼續裝糊塗.
  別看我這樣,畢竟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恩,怎麽辦呢,讓我看看病曆吧."
  雖然表面上假裝確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記號,卻不代表我已經心中有數.不過是止痛劑而已,增加劑量應該無所謂,但是目前所開出的劑量已經不少了.再繼續增加好嗎?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連這種事情都經驗不足的我實在是毫無頭緒.我徉裝思考,一邊環視室內——指導醫師田村不在.牧村醫師也不見人影.哎,穿白袍的,也就是所謂的"醫師"只剩下我了.護士長以看似憂慮的視線往這瞄了一眼,此舉讓我慌上加慌.
  "現在開出的量已經很多了耶……"
  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試著這麽呢喃.
  不愧是工作時必須一邊留意各種風吹草動的護士,澤口有希隨即就給了我提示.
  "是啊,的確是慢慢多了那麽一點呢."
  多了那麽一點……奇怪的講法,不過,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雖然慢慢增加中,但是還存有一大段空間,仍然處于能加上"一點"這種詞彙的階段.所以,即使增加劑量也是在容許的範圍內……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所出指示:
"那就先開二十五毫克的服他甯吧."
我將指示寫進病曆,接著遞給澤口有希.我懷著感謝之意,對她露出一笑.澤口有希也回以一抹媚態表露無疑的笑容.
謝謝.不會、不會,別客氣.
就像是那種感覺.
即便是像我這種新人,護士姑且還是會當作醫師一般看待,交談時多半都會用敬語.不過,她們的實際知識卻遠比我們豐富,放手交由她們全權處理,大概都會幫我們妥善治療吧.相對而言,即便擁有醫師執照,萬一碰上什麽突發狀況,我們就只有驚慌失措的份,完全沒有能力妥切處理.真的,現在的日子每天都只會讓人沮喪泄氣而已.
"您知道前一陣子,西麻布那裏好象開了一家新的夜店耶."
澤口有希假裝確認病曆上的指示,一邊這麽對我說.
我都已經口頭傳達過指示,也不可能搞錯些什麽了,她應該趕緊到患者那邊去,更何況病患都已經大呼小叫地喊說:好痛"了.
她這樣的舉動是什麽意思……用膝蓋想也知道吧.
"哇,夜店啊.是什麽感覺的店啊?"
"好像是以黑色系爲主.聽說選曲什麽的都很棒,裝潢也很時尚.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還真想去看看呢."
快點約我吧,她是這個意思.
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以滿臉笑容打迷糊仗.
"黑色系的喔,我對那種顔色最沒轍了."
"咦~~現在很流行啊~~"
"我都已經不年輕咯."
接下來,該如何逃離現場呢?
澤口有希嗤嗤發笑.
"夏目醫師,您不是才二十五歲而已嗎?"
"已經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大叔啦……啊,剛剛教授有事叫我."
哎,實在有夠假的.
"那田中先生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是~~,澤口有希似乎很無趣地回答.
不妙、不妙.好象有那麽一點昏頭咯.被那種像小貓咪一樣的水汪汪大眼睛緊緊瞅著,不自覺地就想出手了.而且只要一出手,就一定抓得住.啐,我是在想什麽東西呀.要是東窗事發,一定會被小夜子給宰了.啊,不對,她一定會默默躲在暗處沮喪難過吧.
她就是那種個性.此起被羅裏羅嗦地罵個沒完,那樣子還更讓人難受……
我擦著滿頭冷汗,一走出醫護站,護士長就從背後叫住我.
"夏目醫師."
"啊,是的,請問有什麽事嗎?"
面對感覺上就是個能幹女強人的護士長,我不自覺地也以敬語回話.而且,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長,也是個頗有權利的職位.
"怎麽樣,多少慢慢習慣了嗎?"
"恩,拖你的福."
"話說回來,夏目醫師……"
"什麽?"
"真想不到您還是個愛老婆的正經丈夫呢."
嗚呼呼,護士長一邊笑著,一邊扔下我快步離去."小心一點喔",還丟出這麽一句話.唔.怎麽覺得好象被大家耍著玩呀.話說回來,小心一點?是要小心什麽東西啊?還不夠熟的診療?還是澤口有希?
哎,管它是什麽都無所謂啦.
"稍微偷個懶吧……"
我這麽低喃,雙腳隨即朝屋頂移動.不去抽口煙,根本就撐不下去.教授叫我那件事,當然是爲了逃離那種場合所編造出的謊話.
當我玩弄口袋裏的香煙,邊往前走時,一旁的公共電話躍入眼簾.那是在這時代還很罕見的粉紅色投幣式電話.口袋裏除了香煙之外,還有買香煙找的三十圓零錢.這也就是那個人家說的什麽"命運的暗示'啊.恩
我站到公共電話前,決定遵從那微小的暗示.
咯锵.
一枚,十圓硬幣投了進去.
咯锵.
兩枚,投了進去.
咯锵.
第三枚也先投進去吧.雖然覺得應該不會將那麽久,不過還是先投進去再說吧.反正口袋就剩下這些嘛.
我撥了兩組四位數的數字.因爲是自己的家的電話號碼,不可能會撥錯.
"喂,這裏是夏目家."
第五聲時,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仔細咀嚼著湧上心頭的情緒,一邊說:
"嗨,老婆."
小夜子在聽筒那端嗤笑著.
"哈落,老公."
我最喜歡小夜子這種有點裝模作樣的聲音了.

我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就和小夜子結婚了.
高中時期的朋友毫無例外地個個都覺得訝異.
"要不要緊啊?你該不會是昏頭了吧?"
甚至還有人一臉嚴肅地這麽問我.
我在高中時期的確不正經,整天只會遊戲人間,出手勾搭各種女孩子,不是徹底甩人就是反過來徹底被甩.當時甚至是樂在其中.哎,實在稱得上是個浪蕩子了.
但是,自從遇到小夜子之後,我二話不說立刻停止繼續遊戲人間.
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以外.
既然連自己都感到以外了,周遭的人應該更覺得以外吧.
小夜子的父母剛開始雖然極力反對,但是一知道我是未來的准醫師後,立刻爽快答應了我們的婚事.簡單來說——大概是覺得自己女兒釣到竟金龜女婿了吧.雖然像這種大人翻臉像翻書一樣快,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或是精打細算等,讓人只能苦笑以對的事情多如牛毛,可是只要能和小夜子在一起,隨便怎麽樣都無所謂.
話說回來,所謂的"結合"還更是句好話.
雖然也有像是"結婚"、"成家"這類衆多相同意義的表現方式,不過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
真的是會逐漸"結合"在一起呢.
世界.
生命.
命運.
全都會逐漸合二爲一.
我就那麽持續一一實現內心所棋盤的未來,不僅考進了醫學系,還以不錯的成績畢了業,升上了研究所.上頭的器重也格外讓人感激,要說一帆風順也不爲過.雖然如今只四個窮光蛋,也沒有任何權利,但是畢竟在打基礎,這也沒辦法.
這是要靠一點一滴的努力,一點一滴地累積上去的.
"你剛剛在睡覺吧."
我笑著說.
小夜子的聲音聽起來總是軟趴趴的,透過話筒傳來的小夜子的聲音更顯得軟趴趴.
"恩——恩——沒有啊,沒有啊,人家才沒有哩."
"騙人!你的聲音還在睡覺喔."
"恩——恩——都是因爲春天很暖和,沒辦法嘛."
看吧,果然才剛睡醒.
"對了,爲什麽用敬語嘛~~"
"啊哈哈,不知不覺就用出來了嘛."
"果然是因爲我太偉大了吧.因爲是我在養你嘛.因爲我是一家的大支柱嘛."
我試著以耀武揚威的誇張語調說.
小夜子也以相同的聲音回敬:
那到底是誰作飯給吾郎吃的呢?房間又爲什麽隨時都能保持得幹幹淨淨的呢? 吾郎,你知道嗎?"
恩?
這好象是在哄小朋友的語氣耶?
"我想象,這個嘛……對了,一定是小精靈偷偷幫忙的."
"那個小精靈還真偉大耶.實在太偉大哩."
"是嗎?"
"然後呢,一定長得很討人喜歡呢."
"喔~~"
就這樣,當我們聊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不對,根本就是毫無營養的事情時,這花筒中傳來響音.因爲,第三枚硬幣被吞下去了.只剩下三分鍾了.結果,還真的正好用完三枚硬幣.
"再過一下子就會切斷咯."
"我跟你說喔, 吾郎."
小夜子說:
"這時候呢,我也會希望你能再去丟個十圓耶."
"喔,原來如此.""
"雖然,我想你應該很忙的."
"我是真的很忙."
"畢竟, 吾郎是個醫師嘛."
"對啊."
我慌慌張張地查看錢報,裏頭只剩下一枚十圓硬幣.
"恩,還有一枚."
"恩.太好了,你還可以和小夜子小姐再聊上三分鍾喔."
"這樣啊."
這三分鍾你想聊些什麽?
"爲了報答吾郎投進去的十圓,我可以聽聽你的一個心願."
"心願?"
"你說說看今天晚餐想吃什麽吧."
腦海中浮現各種菜色.小夜子過去對于做菜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不過這幾年廚藝卻越來越厲害了.雖然感覺上似乎仍然擺脫不了粗枝大葉的缺點,可是的確也學會了各式各樣的料理.炸天婦羅?雖然不錯,好象還是不太對.炸豬排?不對,西式比較好吧.碎肉卷?很接近咯,高麗菜肉卷?啊,這個好.恩,就高麗菜肉卷好了.
"這樣吧,我想吃高麗巢菜肉卷."
"好,就讓我爲你實現這個心願吧."
咦,三分鍾,就只聊了些無聊的話.

要當醫師,真的是件累人的苦差事.
首先大學不止要念四年,而是六年.畢業後參加國試,也就是參加醫師國家考試,考過了就會授予醫師執照.話雖如此,所有的辛苦並不回隨著考取而劃上句點.接下來,還必須花上兩年當研修醫師累積經驗,那兩年結束後,已經二十六歲了.也就是說高中時期的同學,全都已經在職場上幹勁十足地活躍數年,自己此時才好不容易首都站上起跑線.而且,那所謂的兩年不過只是起點中的起點而已,事實上此後還必須繼續努力用功,鑽研知識.
有些自己家在開業的,就會回家去幫忙,這種事情還蠻常見的就是了.
這麽一來,經濟方面就可以說是"萬萬歲"了吧.
畢竟,所有設備都已經齊備,從此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走上康莊大道.立刻躍入升年收數千萬圓階級也沒什麽好稀奇的.事實上,那些什麽年收數千玩圓的醫師,有時不過也只是些毫無知識與經驗的菜鳥醫師罷了
只是,選擇這條路也將脫離以大學附屬醫院爲頂點的金字塔.
當然,雖然嘴巴上沒說,以我們這些留在大學醫局的人看來~~
"不管多會賺.充其量也不過是鄉下醫師罷了."
心底某處的確存在這樣的心態.
結束兩年研修生涯後,再接再厲持續埋頭苦讀,取得博士學位,通過專業醫師認定考試,才終于能夠獨當一面.
總而言之,要成爲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醫師,是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和金錢.而我如今,正好在那好漫長、好漫長的階梯中段,緩緩地往上爬.明明就覺得自己已經往上爬了不少了,擡頭卻總有同樣數量的階數聳立于眼前……
如今,光是注意自己身邊的事項就必須耗盡全身西內裏.總之,所謂的研修醫師真的是忙到昏天暗地.除了研究和臨床之外,雜務還特別多……不,反而是雜務比較多.例如,什麽准備學生上課內容就是我們這些醫見低層人員的工作.舉凡再怎麽印都印不完的文件、收集資料、整理病曆、制作出院摘要等,這些沒意思的工作總是毫不間斷地持續湧來.雖然整天都忙得團團轉,報酬卻和零沒兩樣.光靠這點錢當然活不下去,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到其他小醫院兼點差..
在大學附屬醫院裏工作磨練本領,同時兼差養家活口.這就是我如今生活.當然,還必須趁空擋用功讀書.重複不停地研究,寫論文,然後發表.有時只要寫出什麽好東西,吸引到某人的目光,那就……此外,由于我的專業是胸腔外科,磨練手術技巧也是很重要.
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成天沒命地踩著腳踏車.我根本沒想過要休息.只要一有這個年頭,整個人就會在那瞬間頹然倒下.我打算像這樣子不論天涯海角,永遠不停地奔馳.
是的.
我還是老樣子,是個擁有雄心壯志的野心家.

我慌慌張張地朝公寓前進.
哪有什麽像車子那種氣派的東西,當然也不可能有黑頭計程車等著載我.只有一輛到處生鏽的淑女車.都怪我平常沒好好上油,生鏽的鏈條不斷呻吟.
我將包包和外衣塞進歪掉的籃子中,全力踩著踏板.
畢竟現在過著忙的昏天暗地,根本就沒什麽睡眠時間的生活,所以我租了一間離醫院很近的公寓.其實,租屋處也沒氣派到足以稱之爲"公寓".在這JR電車山手線環狀路線內,租金貴得不3了,根本不可能住到那種高級公寓去.我租的字是間木造灰泥建築,屋齡大概二十幾年,看起來遇到地震秒就會崩塌的廉價公寓.
我停妥那台淑女車,便奔上公寓廉價的階梯.
最角落的那間,二O一號房.
我敲了敲那扇薄薄的木版門.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門扉一開,我便大叫.
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穿著圍裙的小夜子微笑著.
"你回來啦."
"要回來的時候又被抓到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脫不了身."
我脫下鞋子,將外衣和包包遞給小夜子,走進家中.所有一切都在同時間進行,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沒多少時間了.再過十五分鍾不出門的話,就趕不上兼差了.晚餐,可以吃了嗎?"
恩,走在我身後的小夜子點點頭.
"做好了喔."
畢竟那是間非常狹小的公寓,也沒有一條象樣的走廊,走沒幾步路就立刻到除非哪個了.飯桌上飯菜已經准備好了——盛著飯的飯碗,深碟中還在冒著熱氣的高麗菜肉卷,紅色番茄以及沙拉.然後,茶杯裏還裝著熱茶.不論任何一樣都不是事先尊被好的,感覺似乎是剛擺上去的.
"咦?責是怎麽回事啊?"
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問:
"你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嗎?"
嘿嘿,小夜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小夜子小姐超神准的知覺啦"
"好厲害喔~~~"
我發自內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夜子像這種對于某方面的知覺還真的敏銳.
"……以上都是謊話啦."
大概總覺得良心不安吧,小夜子突然流露出愧疚的神情.
我特別喜歡像她這樣老實的個性.
"謊話?"
"好了,好了,快吃啦."
"啊,對喔."
一上桌,我便大口咬下高麗菜肉卷,真是人間美味,高麗菜入口即化,內餡碎肉的某種香料隱約提味,和奶油白醬的味道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肉加了什麽啊?實在太好吃了."
"好吃?真的嗎?"
"恩,好好吃喔."
坐在對面的小夜子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這個嘛,很費工的呢!首先洋蔥炒三十分鍾,要炒到洋蔥變成米黃色,然後和絞肉混合,加胡椒鹽,再來還有肉桂啦,肉豆啦,接著還要加小豆喔."
"哇,好厲害喔."
"我可是個專業家庭主婦呢,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小哦子說著低下頭,頭都碰到桌面上了.
"謝謝您,老公."
"哇哈哈."
我邊笑邊扒飯.把一半沙拉放進口中.只剩下七分鍾了.
"好了,剛剛那件事的答案是什麽啊?"
"剛剛什麽事?"
啊呀,已經忘了喔.
"你怎麽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啊?"
小夜子突然挺起胸膛.
一副得意洋洋的感覺.
"我是不久前才發現的.只要從北邊房間看出去,這樣說知不知道啊,不是會看到電車告假和旁邊酒類霓虹燈招牌嗎?"
"啊,恩."
"從那邊的縫隙,正好可以在一瞬間看到吾郎上坡的樣子喔."
"喔~~"
我一口吃到剩下的沙拉,沙拉醬汁的味道好得沒話說,一定是自己做的吧,白飯也很好吃..喜歡做菜的小夜子連煮飯方式都有各種堅持——先放水沖洗,然後再浸在水裏一個鍾頭……她之前是不是這麽說的啊.這飯的確一次就知道是話工夫煮出來的了.好了,來吃刻意留到最後的高麗菜肉卷吧.啐,只剩下三分鍾咯,本來還想好好品嘗味道的呢.
"吾郎,你每次都拼命地踩腳踏車耶.還站著騎.好象都可以聽到你'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呢."
"我才沒出聲哩."
我邊咬高麗菜肉卷,邊笑.
"而且也不可能聽的到啊."
"是沒錯啦,可是你看起來好急,急到讓我好象聽到聲音了嘛.所以啊,只要一看到你那樣子,我就會匆匆忙忙地開始准備啦.正好在我擺好飯菜的時候,吾郎就會敲門.
我心頭一熱.
小夜子一直站在那個昏暗房間的窗邊,等著看我的身影出現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啊.爲了想讓我吃到熱騰騰飯菜.就只因爲如此.
剩下的高麗菜肉卷,嘗起來似乎比剛剛更加美味.
"呼,吃飽了."
剩下一分鍾.
一口飲盡茶水的同時,我站起來.
"吾郎,很辛苦吧."
"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這樣的日子當然難熬.
我也會想要發發牢騷.
不對,有時候就在發牢騷了吧?啊呀,應該是常常吧?我是不是每天都在說教授或助手的壞話啊?
但是,不要緊.
因爲有你在呀.
不論如何都能繼續拼下去的.
這樣的心情應該好好傳達出去的,不過實在難以啓齒.算了,或許這樣也好吧.
如果說出口,或許還會害小夜子不好意思.
"我早上會回來一趟."
我穿上鞋.接過外衣和包包,然後還有當作夜宵的便當,所有的動作都在同時進行,我一邊說道:
"晚餐很好吃喔."
嘿嘿,小夜子笑了.
"慢走喔,老公."
就這樣,我短短十五分鍾的回家時光結束了.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我騎腳踏車試著回頭,雖然只有一瞬間,我看到我們那間寒酸房間的窗戶,和小夜子的身影.啊,她是不是在揮手啊,感覺上是那樣的喔.
我來不及對她揮手.
"啐……"
七分鍾之內沒到車站的話,兼差就會遲到了.

我兼差的那所醫院,坐電車約三十分鍾,那是所具有相當規模的大醫院,也擁有很多病患,因爲是大學的關系醫院,經營者當然也是K大畢業的.傳說似乎屬于現任教授那一派的人馬.
在這裏植夜班就是我的工作.
有時候閑得發慌,有些時候則忙得昏天暗地.有時候會有傷到令人咋舌的重傷患者被送過來,另外也有些人手指稍微切到就跑來報道..
不字是我,在研究所裏擁有學籍一邊工作的研修醫師,一般都會從事這種兼差,不這樣的話,根本就活不下去.雖然普通人常會把醫師想成有錢人,不過像我們這種菜鳥,多半比上班族還要窮困.
"呼啊啊~~"
我坐在椅子上一打呵欠,值班室的門隨即開啓.
嗨,邊說邊走近來的是田島學長.田島學長和我一樣隸屬于K大醫局,介紹這份兼差給我的也是他.
所以,每個月大概會有一次像這樣和田島學長徹夜相處.
"你啊,那張臉看起來很想睡耶."
這麽說的田島學長看起來也很想睡.
他的胡須才剛冒出來,下巴和臉頰看起來一片藍.
"吃飽就想睡了."
"反正你一定是先吃過什麽愛妻晚餐才來的吧.真是的,明明還是個小夥子就娶老婆了,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家夥."
田島學長說著,撕破泡面包裝,注入熱水.
田島學長還是單身.只要看他的臉,這個嘛,就是那種任誰都能認同"難怪還單身'的類型.勉強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缺乏魅力的席維斯·史特龍吧.
哇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錢沒辦法吃外食嘛."
"你太太沒在工作嗎?"
"有在兼差啦.多虧這樣才勉強過得去."
"哎,不過這生活還真難熬呢."
田島學長拿著泡面,直接坐到旁邊的座位.搖拽的熱氣從杯蓋縫隙緩緩升起.
"趕快出人頭地吧,夏目."
田島學長感觸良深地說.
而我也感觸良深地姑且點了點頭.
"是啊."
"你這個月有寫論文嗎?"
"現在正在努力進行最後的潤飾."
"能夠順利就好了呢."
"恩,田島學長你呢?"
"不太妙,沒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我們接著開始聊起各自的研究,我和田島學長都待在同一間研究室,就算談到專業領域的東西也都能理解彼此在說什麽.我特別信任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學長,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裏的那群人,可以說全都是競爭對手,不僅大家都以往上爬爲目標,尤其一說到是同時,彼此更會燃起強烈的競爭意識.不過,田島學長有種說不上來的悠哉特質,不知道爲什麽就是無法激發出那種競爭意識.
"對了."
吃完泡面時,田島學長以稍微低沈的聲音說.
"正岡那件事,你聽說了嗎?"
"啊?正岡怎麽了?"
恩,田島學長點頭.
"聽說是島跟的S醫院耶."
"怎麽可能!"
"還沒有正式決定就是了.本來就一定得有人去才行,這種時候正好正岡他自己提出申請說想過去。實際動身應該是秋天左右吧."
"正岡自願的?騙人吧?"
真不敢相信,那個正岡和我隸屬同一個醫局,我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了.總之,就是個自信過剩的討厭鬼,不過事實上腦袋和技術都很好.我從以前就始終把他當做競爭對手,而且對方恐怕也懷著同樣的心態.好友……不,才不是那種爽朗的關系,我們一直以來都持續將裹滿泥巴的嫉妒與羨慕往彼此身上扔.我還曾經好幾次這麽想,再怎麽樣就是不想輸給正岡這個人.
正因爲如此,我實在難以相信田島學長的話.
到地方上的,而且還是島跟的S醫院去,就表示從這場出人頭地競爭中敗下陣來.凡是到S醫院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大學醫局來的.也就是說,正岡就放棄了大學中的未來?那個自大狂正滾杠?而且還是自願的?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
"才不是騙人的."
"爲什麽……?"
"好象是因爲錢啊."
田島學長啜飲著熱茶說.不知道是因爲茶太澀了,還是太熱了,那張恐怖的臉龐皺成一團,變成一張更恐怖的臉龐.
"他的老家好象是在經營土木工程的,聽說快撐不下去了."
"聽新聞說……最近營造業好象很不景氣……"
"大概是那樣吧!然後呢,老家那邊給他的資助好象也越來越緊,現在反倒換成他必須資助老家那邊了吧.S醫院開出的薪水好象很不錯呢!"
這樣啊,我的聲音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應該可以拿到大概一千萬圓吧,田島學長仍舊皺著一張臉喝著茶.
不過,這麽一來,競爭對手就減少了,而且是個強勁的對手.一到S醫院去,就再也無法回到大學核心了.某人的隕落,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爬升.我們就是把那些家夥的頭當作踏板,一心一意想爬到上一階去.
即便如此,要去嘲笑那些隕落的人還是很困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是啊."
"正岡的話,即使到那邊去應該也會加油的啦."
這只是緩和當場氣氛的安慰話語罷了,不是爲了正岡,而是爲了我們自己的話語.話雖如此,連這樣的情緒都只是單純的感傷罷了.只要過個三天……不,一到明天早上肯定就會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就只剩下唯一的事實仍然存在——競爭對手減少的事實.我會踩著正岡的頭,更上一層樓.
"那茶,我也可以來一點嗎?"
"喔."
田島學長將手上的茶杯遞給我.
"謝謝."
那杯茶的確又燙又澀……我的臉也皺成了一團.

正岡的歡送會于十一月底舉行.
當天下著冰冷的雨,吐出的氣息也都立即明白.就在那樣寂寞的夜晚,舉行了一場寂寞的歡送會.不過,教授、助教和助手們個個情緒高昂,頻頻幫正岡倒酒.滿臉通紅的正岡,把那些酒喝得一滴不剩.
助教在半途致詞.
"讓我們爲正岡光輝燦爛的未來一起幹杯."
這明明就是睜眼說瞎話,狹小的會場中仍然接連傳出聲音.
幹杯!
幹杯!
幹杯!
終于,當教授一說完"幹杯",正岡將酒杯端在面前,同時深深一鞠躬,像這時代錯置的光景,如今仍殘留于醫學界中.正岡始終保持笑容.
雖然在場氣氛格外熱烈,歡送會卻在九點多就結束了.
那種幹脆利落的結束方式俨然道盡了一切.
"我要回去了."
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這麽低語.
"看了讓人心痛,實在受不了."
我點頭.
"是啊,我也要回去了."
"恩,那樣也好.有時候也要早點回到太太身邊去嘛."
和上頭的人打過招呼後,我們悄悄地脫離准備去續攤的流動人群.早點回家去吧,然後要小夜子幫我泡一杯熱牛奶什麽的.好,就這麽辦.
當我吐著白色氣息一邊踏出步伐時,背後傳來聲音.
"喂,夏目."
是正岡.
胸口懷著仿佛惡作劇的瞬間被逮到一般,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衡情緒,我停下腳步.
"喂,沒關系嗎?馬上就要去續攤了吧.這不是你的歡送會嗎?"
"聽說下一家店還沒有空位,要我們再等等.這麽一點時間不要緊的."
正岡的臉龐低垂地所:"是島根,糟透了呢."
"……"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
"總之,在那邊好好幹吧."
看到正岡微微一笑,我此時才終于跟著露出笑容.
"聽說薪水高得不得了."
"恩,那邊好象很期待我過去呢!助教X先生好象把講得很誇張,還說什麽'任痛割愛本院的希望.'呢.那個人,實在是有夠奸詐的,大概打算對我和那邊兩邊賣人情吧!"
"不,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這不是假話啦."
"我輸給你啦."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一熱,這個自我過剩的自大狂,還是頭一次對我使用'輸'這樣的詞彙.
所以我呢,拼命擠出笑容.
"騙人,你心理根本就不這麽覺得嘛."
正岡也笑了.
"被看穿咯."
"那當然呀.太明顯啦."
"我是有自信不會輸給你.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加油喔,夏目,你可要在這裏堅持到底咯."
正岡拍拍我的肩膀.
'喔.'
啊呦,爲什麽眼眶熱熱的啊.
真是無聊耶.
不過是膚淺的傷感罷了,這種情緒.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像這樣和正岡交談.我們總是懷抱著嫉妒以及猜疑,從來不曾防手抛卻那兩者.
然而如今,我們的手放開了.
我不經意地一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腳.那雙廉價皮鞋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不論小夜子多麽努力擦拭,還是看不出任何維護過的迹象.這雙鞋,髒汙的鞋底現在正踩在正岡頭頂上啊!我的願望將會這麽一一實現……
向彼此道別後,我們邁開腳步.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旋即回過頭去.令人訝異的是,正岡也同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那雙眼睛潛藏著和剛剛截然不同的情緒——
那是純粹的憎恨.
兩人四目相交大概只有短短數秒吧.正岡一轉身,繼續邁開步伐,我也同樣轉過身去.啊,是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和正岡方才已經邁向不同的方向.某種情緒正洶湧地直上胸口,或許是因爲正岡那雙染滿憎恨的眼睛.
一語道破那種情緒,就是這個——

滿足感……

把某人踹下去的快感,無聊的感情,和剛剛那膚淺的感傷同樣無聊.不過,這個比較好,感覺上搭調多了.與"僞善"相較之下,"僞惡"還比較容易咽得下去.我加快腳步,幾乎已經跑了起來.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吧,眼前一個粉領族柑橘的女性以受驚般的眼神望向我,她或許是以爲看到了一頭野獸.
這種事情是可以慢慢加以克服的.
失敗者就這麽隕落也好.
我是不會隕落的.
我可是會一直往上爬的.
但是,那種情緒不過只是毛頭小子一相情願的信念罷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壞心眼兒.我是在正岡歡送會的一年後,才了解到這個事實.
"吾郎."
小夜子臉色稍嫌蒼白地說:
"我的心髒噗通曝通地跳個不停."
"啊?"
"總覺得好奇怪耶."
我慌慌張張地拉起小夜子的手.
確認的她的脈搏……
拇指所感受到的節奏的確混亂.

"喂,吾郎."
她走在公寓附近的商店街上時,這麽開口說.我們剛買完東西.我提著一個大塑膠袋,小夜子則拿著一個褐色的紙袋. 紙袋裏裝的是剛炸好的炸雞.我們經過肉店時,剛炸好的商品正巧擺出店頭,那股香味讓我們幾乎是沖動性地買下那些炸雞.
"我們先來吃一點吧,這個."
她稍稍舉起紙袋,一邊笑了.
我點點頭.
"恩,好啊.才剛炸好的嘛."
"一定很好吃喔."
小夜子說著,便從紙袋中拿出炸雞.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炸雞.一邊說"好燙、好燙",一邊伸向我這邊.
"小心一點,真的很燙喔."
"喔."
我咬下小夜子手中的炸雞.的確很燙,舌頭像會被燙傷似的,不過真的是好吃極了.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你也吃吃看啊."
恩,小夜子點頭後,也咬下炸雞.
"啊,真的耶.好好吃喔,吾郎."
"恩,太棒了."
"要不要再吃一個?"
"……等一下晚餐就沒得吃咯."
"我會再做其他菜啦."
"那只能再吃一個喔."
"啐,吾郎真小氣."
小氣鬼、小氣鬼,盡管小夜子嘴巴這麽念著,結果還是把最大的一塊給了我.一口咬下,肉汁頓時"啾"的一聲滲了出來.這次起來倒不像KFC的炸雞,而是更爲樸素粗糙.不過,正因爲如此更顯得出肉質的美味.對嘛,只要肉好吃,適量調味就夠了呀.
"對不起,吾郎."
"恩?什麽啊?"
"我,不能生寶寶."
有什麽哽在喉頭裏.
我們好一陣子就那麽沈默地走著.
"吾郎,一定會很疼小孩的喔.我想你會跌破大家眼鏡,寵孩子寵到溺愛的地步呢.可是我卻這樣,對不起.沒辦法幫吾郎生巴寶."
我把那始終哽在喉頭的什麽……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啦,沒錯、就只是炸雞而已……吞下後,這麽說: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都叫你別放在心上啦."
我後來帶小夜子到自己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去.
雖然帶她到自己的工作場所去治療還是會有些許排斥,不過那裏的話,我就能充分掌握到所有資料.而且,即便是稍嫌強人所難的請求,也能如我所願.做心電圖檢查時,我還把檢驗師趕了出去.因爲我不想讓其他男人看到小夜子胸部.
我因爲這件事還被護士笑.
"夏目醫師他呀,太太來的時候呢……"
"啊啊,聽說了,聽說了.好象還把檢驗師和田先生趕了出去,自己做耶.大概上不想讓別人看到太太裸體的樣子吧."
"還真算得上是醋壇子耶"
她們仿佛麻雀一般絮叨著這些事.
不過,當檢驗報告一出爐,那些絮叨頓時站變成竊竊私語.擦身而過的護士開始以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我.傳言瞬間傳遍整個醫院.
接下來,還是持續不斷的檢查.
無數、無數的檢查……
小夜子一如往常軟趴趴地笑著,一邊忍耐.
每次檢查,我都祈禱這次能夠推翻一直以來的結果,即便很清楚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仍在心底持續巴望著.但是,檢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補強現實.在胸腔投影時, 我根本無法止住雙手的顫抖.檢驗師注意到我情況不對,對我說"讓我來吧",我回答"拜托你了",便步粗走廊.我後來還是一直止不住顫抖.
"我啊,很討厭小孩."
然後,如今同樣顫抖著.
"恩."
"所以,才不想要小孩."
"恩."
"真的有夠討厭的,整天只會大呼小叫地吵個沒完.那種小鬼頭病患最糟糕了.光是要打針而已,就開始鬼哭神號的.像之前啊,有夠過分的,還給我跑出病房呢."
"恩."
"我和護士還追出去,都已經跑到醫院門口了,好不容易才抓到.接下來,又搞了三十分鍾才打到針,等到後面的患者一個個殺氣騰騰的,還被護士罵了一頓.說真的,小孩子最糟糕了啦."
"恩."
不管我說什麽,小夜子都只會點頭.那張臉龐上有對笑咪咪的眼睛.啊喲,陽光還刺眼喔,還是夕陽呢.我的雙眼也是因爲這樣才眯起來的吧.真是的,還真是刺眼得亂七八糟的夕陽呢.
"不需要啦,小孩子."
"恩."
"所以,別放在心上喔."
"恩."
在這條傍晚的商店街上,衆多外出購物的人來來往往,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提著大塑膠袋.像這樣接二連三和人群擦身而過,每隔五公尺就會有不同食物的味道撲鼻而來.後來,帶著孩子外出的親自檔映入眼簾.有個孩子抱著母親的腳,不知道在鬧什麽.
望著那對母子的身影,我們仍然眯著雙眼流露笑容.
有好多事想要傳達出去,我想將滿腔心事一五一十全掏給小夜子,這麽一來,小夜子也一定能夠了解吧.說真心話,我也想什麽時候生個孩子.不是現在,當然,不僅現在還不到會那麽具體思考關于生孩子的事的年紀,經濟上也不可能負擔得起.如今,原本就是應該傾全力投注于研究的時候.只是,即使有了孩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小夜子,孩子排名還是第二.
但是,其他人……例如最近剛有孩子的橘學長或什麽人,大概會苦笑著這麽說吧:
"我說啊,夏目.小孩子可是很可愛的喲!畢竟是自己的分身嘛,這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喔.只要一有小孩,就會覺得可愛得不得了,然後就會把孩子當作是全世界的中心了.雖然不能大聲嚷嚷,不過絕對比老婆還要重要呢."
但是,我有自信.
的確,小孩子或許很可愛,說不定會比想象中還要可愛,像我這種討厭的小孩的人也會搖身一變,變成溺愛孩子的蠢父母.
即便如此,孩子還是排名第二.
第一名非小夜子莫屬.
不論發生任何事,不管孩子再怎麽可愛,唯有這件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所以,不能生小孩,我也無所謂.能和小夜子在一起,比那種事還要重要.有時候如果想得到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難免必須失去或舍棄什麽,那就是應該付出代價.是的,我可以這麽斷言.如果有哪個家夥膽敢說什麽這不過只是毛頭小子……還沒完全轉大人的孩子在胡說八道,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那家夥痛扁一頓.
那樣的心思、心緒,該如何傳達給小夜子呢?
讀書一把罩、嶄露頭角,人際關系又面面俱到,但是腦袋中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貼切表達心情的詞彙.
哎,如果有神明在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拿什麽去交換這些適當的詞彙了.

然後就可以向小夜子傳達出自己的心情了.
告訴她對我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才不會有這麽好用的神明.
所以我伸出空著的那只手,緊緊握住小夜子的小手,就是這個.我手中握著的,對我而言排名第一.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比全世界,比我自己本身,都還要重要.
如果能夠傳達出這樣的心情就好了.
如果能以暖意,或其他任何方式,傳達出去舊好了.
小夜子輕輕回握我的手.
"回家後,來做飯吧."
"恩."
"要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吃喔“
"恩."
我們邊說這些話,牽著手繼續往前走。眼前是鬥大的夕陽。啊,真的好刺眼呀,這夕陽.前面的路都看不太清楚了呢……

即便如此,應該還是有辦法挺過去的.若是一4日常生活,還能勉強維持日常正常,只要量力而爲,就算要工作也無妨.因此,小夜子又開始兼差 .爲生活去,我們需要錢,那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當然,小夜子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子工作,一周大概能兩、三次,短短數小時而已,那已經是極限了.時薪八百五十圓,所以小夜子每個月頂就只能賺個幾萬圓,買一本專門書籍就花光了.我沒辦法只好增加晚上的兼差.後來,還去幫忙假日診療.
即使拼成那樣也只能勉強度日,生活壓力仍舊排山倒海地一波波湧來.
"吾郎,不要緊嗎?"
憂心忡忡的小夜子問我.
我點頭.
"不要緊啦,小事一樁,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啊."
然而,不論是體力或時間都是有限的.
研討會的事前准備、幫教授那夥人聯絡出去喝一杯的時間、協助助教的研究……那些無聊的雜務更耗去我寶貴的體力與時間,我開始犯下一些無意義的失誤.一回神,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常茫然地發愣.醫師,你還好吧,有時還會有護士這麽問我.
已經到極限了……
雖然好幾次這麽想過,腦海中卻浮現小夜子的臉龐,趕走了沈悶的心情.第一,我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正岡,那對分離時憎恨的表情.比起小夜子的笑容,反倒是正岡的憎恨支撐著我.我不想變成那副德行.
就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件插曲.
"真有你的耶,夏目."
田島學長笑容滿面地拍我的肩膀.
喔,我也面帶笑容點頭.
"不是聽說H大的境醫師對你的論文贊不絕口嗎?說到境醫師,那可是心髒外科權威中的權威耶."
環視四周後,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
"話說回來,聽說境醫師有邀你過去,是真的還假的啊?這件事現在已經變成每個研究室熱烈討論的話題咧."
我在三天前的學會中發表了論文.
從很就以前進行至今的研究,好不容易有個雛形出來了.這原本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正好有個小女孩的心髒移植手術變成社會的熱門話題,因此我的研究領域也連帶受到媒體矚目.只不過,媒體那種東西的熱潮都是稍縱即逝,對于封閉的醫學界而言也沒多大意義.影響最大的還是,在美國有個和我進行相同研究的家夥,而他的研究在那邊獲得可說是無上贊賞的評價.這是日本整體醫療界共通的現象,特別是心髒外科,還是美國那邊進步得多.據說,日本至少落後五年到十年.因此,日本醫學積向來總有種針對美國的妒忌,或是該稱之爲羨慕的情緒.也就是說,只因爲一直以來所進行的研究與那邊並駕齊驅,所以我一下子成爲衆人注目的焦點.
發表過後,境醫師來到我身邊,跟我攀談:
"你做的研究很好喔."
雖然僅僅如此,不過畢竟是在學會中大權在握的人開金口,後來造成莫大的影響.
我在田島學長那張充滿"男人味"的臉龐壓迫下,這麽說:
"沒有啊,他沒有直接問我啊.好象是之後才和那邊的助手說,能否請我過去之類的話.不過,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嘛,大概就只是嘴巴上說說的客套話而已吧."
跨校之間的挖角,這情況有是有啦,只是相當罕見.畢竟醫學界是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哪有可能那麽簡單就背叛自己師傅那一派的人..
"不,就算是客套話也夠厲害的了.上頭那些人可能還蠻慌的吧.因爲我們胸腔外科沒有像境醫師那種優秀人才嘛.如果你在被挖走的話,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耶.搞不好,上頭也已經談出什麽結論了呢."
田島學長那番意義深遠的話沒多久便成真了,我的名字被列進了助手候補名單.只要當上助手,就會有薪水.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大概可以和當時的上班族所得差不多.
也就是說,生活會比現在輕松多了.
還可以專心投入研究.
但是,可惜的是那件事並未立刻具體化.大學教職員有固定的規定人數,既然沒有缺人,就不可能增加助手.何況,內部也有像是由助理教授內定之類的不成文規定.
"這次呢,福田已經預定要到M醫院去了.這樣助手就少了一個人啦.這次啊,上頭正在考慮大膽的人事案呢."
雖然那種兜圈子的講法讓人覺得很煩,不過這種情況屢見不鮮.總而言之,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撥腰年輕的我,的確是一項大膽的人事案.然後,似乎爲了強化這傳言的真實性一般,我的待遇突然被調高了.不僅以前從沒要我列隊的手術開始會要我參加,難度較高的醫療交由我處理的情況也日益增加.我拼了命地努力,磨練手術技巧.我的雙手原本就很靈巧,該說是天生吃這行飯的吧.慢慢地,轉給我的手術也增加了,後來,甚至還有同時或學生來我的手術現場見習.
我當時真的不可一世.
我正踩在那只有少數幾人有資格爬上的階梯,持續往上爬.大門的確已經爲我開啓.只要我想要,不論多高的地方都爬得上去.
隱憂的事只有一件.
而那猶豫的事爆發了——

小夜子發作了——

在那幽暗的走廊上,我坐在椅子上.
手術由胸腔外科的學長幫我進行.其實我是想自己來的,不過最後還是無能爲力.我對于切開自己親人的身體感到恐懼.手術成功了,小夜子保住了一命.
"嗨,.夏目."
一擡頭,眼前站著田島學長.田島學長還穿著手術服,他也加入小夜子的手術擔任助手.
"謝謝."
我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頭.
"咚",身旁傳來一陣晃動.
因爲田島學長一屁股坐了下來.
"很糟嗎?"
"是啊……"
"你太太的心髒,不太好耶.這次雖然不是很嚴重,不過要完全恢複很難吧."
田島學長還是那麽坦率.
"我明白."
"要好珍惜現在,知道嗎?"
"恩."
時間可能不多了,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不是說會立刻沒命,大概能夠恢複到正常生活的程度吧,但是總有一天,一定會再發作.屆時確實會比這次更嚴重.即使得救,也要過著處處受限的生活.而且,就算像那樣乖乖生活,也無法完全避免發作.
還剩下多少時間呢?
兩年?
三年?
我抱著頭.可能失去小夜子的恐懼讓我膽怯,然後……這是不能向任何人啓齒的,還有另一種恐懼襲上心頭.照這麽下去,我就無法繼續研究了.
面前聳立著階梯.
我是爬得上去的.
然而,腳卻擡不起來.這太奇怪了吧?爲什麽啊?只要邁出步伐而已呀!只要踏上去就行了啦.可是,爲什麽腳擡不起來呢?焦躁之余低頭一看,是小夜子拖住我的腳.
如果不一腳把她踢開,我就無法踏上階梯.

我在城市中四處遊蕩.我推擠著那再熟悉不過的東京人群,一邊前進.我當然知道已經出院的小夜子在家裏等著,不過雙腳卻自顧自地移動.夜晚的城市被美麗的霓虹燈妝點得多姿多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濕淋淋地閃耀著光芒.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懷著殺意,好想拿一根長長的鐵棍,邊走邊把雙眼所見的全都砸爛.那些礙眼的立式招牌、拉客的窮酸男人、夜晚的女人,全都想要下手狂打.一回神,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伫立于廣場正中央,周遭全都是電影院,還有一整排宣傳看板.男人女人滿臉喜悅地露出笑容,還有軍隊和長得像蟲子一樣的外星人打仗.我一一眺望那些看板.不論看哪一副都毫無感覺.
然後,當我呆站在原地時,某處傳來英文歌曲.雖然不知道主唱是誰,不過確實首耳熟能詳的曲子,那歌詞在腦袋中被自然而然地翻譯成了日文.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爲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心中某人,那個已經汙穢不堪的某人大叫大嚷著.所謂的人,哪可能那麽清高啊!不管是誰死了,父母、弟弟、妹妹、朋友、情人都好,被留下來的人還是會繼續活下去的啦!還是會哈哈大笑、因爲無聊的事情或喜或悲,然後就在那些事物累積的過程中,慢慢地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啦.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爲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我在心底大叫.少騙人了啦!人哪,本來就是無聊的生物, 許許多多的人走在夜晚的城市中,不論是誰看起來都好快樂,都在笑.我聽到女人撒嬌的聲音,以及男人溫柔的聲音傳進耳裏.這世界充滿幸福,而我卻孤身一人, 心底積蓄著深沈的黑暗.正因爲身處于龐雜的人群中,更突現出我的孤獨.我憎恨全世界、徹底毀滅就好了,那樣就能一了百了了.那個笑得很開心的醜女人,被火燒死就好了;那個衣服有夠俗氣,抱著人家肩膀的男人,你也死了算了,最好被什麽東西壓扁,一邊發出慘叫,血留滿地死掉算了;啊喲,還有小鬼喔!小鬼吵死人了,有夠討厭的,也去給我被車碾死好了.全部、全部,全都像那樣被碾死吧!當然,我也會死啊,那樣總行了吧?扯平啦、完全公平啦!所以,喂,快來啊,世界末日,貨真價實的什麽末日啊,快呀,快點給我降臨呀.
電話響起.
是我的手機.
"喂?"
傳進耳裏的是森的聲音.
"好久不見啦,夏目."
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和森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見過面了.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啊,三年或四年的吧?返鄉時,偶爾在車站前巧遇.
"怎麽啦?"
我一頭霧水地問.
森傳來的聲音似乎特別遙遠,而且雀躍不已.
"這事就只想讓你一個人先知道.我啊,要進N公司工作了耶."
"N公司?"
那是個沒聽過的公司名稱.
"啊,你不知道喔,那是間在日本只有少數幾家的航太相關公司.有聽過E----SAT嗎?"
"沒聽過……"
"那是美國的觀測衛星,N公司就是負責處理那顆衛星的對日咨詢啦.我臨時決定要跳到那家本來競爭很激烈,根本擠不進去的公司.真的很棒喔.其實呢,那裏不過只是一家美國的下遊承包公司而已.可是那樣子也已經很棒了."
像我這種人進得去簡直是奇迹呢,森說.
對了,森是不是從高中時候就說過,想要從事和什麽飛機啦、太空有關的工作啊.那張臉明明長的那麽醜,卻有夠浪漫的.然後,那個森如今實現了夢想.我想起還是高中生的森,莫名地開心了起來.
那個小鬼頭,個性乖僻的小鬼頭,就那麽抓住了夢想.
"真有你的."
"恩."
"恭喜啊!"
之後,我們開始扯些無聊的東西.像是共同的朋友啊,或是故鄉鎮上的事情,有幾個女孩子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婚了.
"以前不是一對叫野村和大崎的嗎?"
"野村?棒球隊那一個喔?"
"對對對,大崎是女排讀的,因爲是運動萬能夥伴的情侶,那時候有夠醒目的耶.他們啊,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畢業同時也結婚了,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那還真是沖動啊,類似的話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又被我臨時吞了下去.
因爲我和小夜子也是類似的情形.
我們結婚是在大學畢業那時候就是了.
"後來,吵得可凶哩.那是不是叫做'家暴'啊?聽說大崎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眼睛都黑青腫起來咧,然後好象就離婚了.那兩個人啊,高中的時候明明感情好得如膠似漆,我那時候還好羨慕他們呢."
"喔……"
"不過會變也是無可奈何的吧,畢竟是人嘛."
"是啊……。“
我始終都有點安靜,森也察覺到這一點,于是突然提高音量:
"就是這樣咯,本大爺現在正朝夢想勇往直前!你也要加油喔,夏目!"
"喔喔!"
"不過呢,你大概會比我們這種人更有出息吧.反正我們啊,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罷了.可是,我很開心喔!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我還是真的很開心,因爲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吧,森的聲音是純然的雀躍興奮.
那再見咯,說著我們便切斷電話,那時候,我想我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但是當電話一切斷,那抹笑意卻頓時化爲滑稽的樣子,我又再度變成孤伶伶地一個人了.我根本不能有什麽出息啦,森.我背負著累贅——那真的是很沈重,根本就無法前進.沒辦法呀!是我的老婆啊.話說回來,野村和大崎分手啦!?的確,那時候兩人感情曾經如膠似漆呢.大崎她帶著孩子離婚,還真是辛苦;野村也會打女人!?他以前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到底發生什麽事!?哎,森真得很棒,已經實現了夢想.你比我棒多了啦!哪像我,到現在還沒有薪資,整天都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搞得團團轉.而且,也還不知道今後會怎樣?
就在那個時候,某人這麽低語:

應該沒必要一直背負著累贅吧……覺得重的話,放下不就行了……就算你這麽一直背下來,也不能改變些什麽啊……

我再度邁出步伐,速度也逐漸加快.一回神,幾乎已經跑了起來..我想起以前向小夜子借的一本叫做《山月記》的書——逃走的李征, 跑著跑著雙手雙腳逐漸著地,身輕如燕地越過岩石.他讓體內所充滿的虎之力,所有的能力完全迸發.是的,李征變成了一只老虎,奔馳于曠野之中.和自己一樣. 只要變成一只老虎就行了.眼前若出現兔子,抓住吃掉就行了,沒什麽好膽怯的,因爲我擁有化身爲虎的資格.兔子是爲了被老虎吃掉而活著,要反過來去狩獵老虎是不可能的,說什麽要咆哮則更是荒唐.有能者本就應該發揮那樣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那樣的權利.而我自己就是只老虎,變成老虎就行了.我笃定會當上助手.看看現在那些助手吧,全都是些雙手沒什麽象樣技術的窩囊廢.像那些家夥,不用一、兩年就可以完全解決掉,說到助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才,那家夥的頭只是爲了向教授鞠躬而存在的,那種程度的男人早已經完全被馴化.當然,這一切大概很花時間吧,需要五年或十年.然而,只要像目前爲止所做的慢慢累積研究,磨練手部技術,就能一步步地爬上階梯.再怎麽說,自己是有能力的.李征對此一直悔恨不已.我怎麽受得了淪落成那副德行呢?
我是只老虎.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拿出手機,一邊尋找著之前姑且尋找進去的名字.在哪啊?啊,有了.
"是我,知道我是誰嗎?"
澤口有希聽到我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怎麽了,夏目醫師."
"沒有啦,只是……"
"我還以爲夏目醫師是個更老實的人呢."
在廉價的賓館中,天花板是整面的鏡子.一翻身仰躺,我和澤口有希的身影便如實映入眼簾,咦,是不是胖了一點啊?已經不是小鬼的身體啦.也難怪,畢竟已經不是小鬼了嘛.話說回來,和澤口這種女人玩玩,果然很有意思.
"我本來就不老實啊."
真是的,棒透了.
"可是,以前總覺得你對老婆忠心不二呀."
"算吧."
"那爲什麽又……"
在這種廉價賓館面對著這種廉價女人,甚至連對話都顯得廉價了.啊,不過,我也半斤八兩,這世上所有一切都很廉價啊.爲了下定決心,而找其他女人出來的自己看起來還真滑稽,也不過爾爾呀.或許是把一切全都吐幹淨了吧,持續到剛剛爲止的興奮也淡了.逐漸覺得,認爲自己是老虎簡直像個蠢蛋,能當只貓就要偷笑了吧,而且,還是一只只會"喵喵"叫、被馴養的家貓而已.
但是,哪裏不對了?
如果所這世界,就像這個遠離鬧區的賓館、這個澤口有希以及這個夏目吾郎一般廉價,就照那樣子也沒什麽不對,不是嗎?在廉價的世界中,就以廉價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然後,進行廉價的研究、重複廉價的成功、獲得廉價的權威.
我以前所渴望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沒考慮到小夜子.不,有考慮到,但是實在太遙遠了.即便伸粗手,也一定夠不到——
是的,這樣就好了/
不知道爲什麽我的心毫無所動,只是像顆石頭沈重地滾動卻什麽都感覺不到.完全無法被觸動.

就算回到家中,我的心仍舊毫無所動.
我步上跟賓館與澤口有希一樣廉價的公寓階梯.階梯到處可見鏽蝕的痕迹,房東似乎也無意好好維護.走完階梯後.走完階梯後,步出狹窄的走廊,那裏放著一台色彩鮮豔,像玩具似的三輪車.還是有家庭住在這種仿佛社會底層的地方呀.反正一定是被社會淘汰的失敗者——高中畢業、還是國中畢業?頂多就是哪裏的三流大學吧,而且還穿著超市賣場那種一萬圓的西裝——會住在這種地方的,一定是那種階層的人吧.雖然我也一直住在這裏,但是可不能相提並論喔,我不久就會升助手, 到時候就會立刻離開這種鬼地方.我會住在一間像樣的公寓裏,還會買齊各種高級家具.
在我敲門前,門就開了.
"你回來啦."
小夜子笑吟吟地出來迎接.
我用那不過數小時前還在觸碰其他女人的身體的手,將外衣遞給小夜子.,當我心裏卻完全感受不到什麽罪惡感——今後我就要舍棄這個女人了——雖然在心中試著念出這樣的詞句,卻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我的心到底是怎麽了啊?
"咦,你在做什麽啊?"
一走進家中,就聞到一股酵母菌的味道.廚房桌上,雄踞著小麥粉所做成的圓形固體,也就是面包的生面團.
"我在烤面包啊."
"就叫你別做這些啦,這種事情蠻花體力的,對身體不好喔."
"對啦,只是一直睡覺的話也很痛苦啊."
嘿嘿,小夜子笑了.
小夜子比以前消瘦許多.她本來就不胖,不過以前兩頰還會健康地鼓起.但是,如今整個都凹陷下去了.那圓潤的輪廓已經消失無蹤,即便兩人一起生活,每天都會碰面,我依然常會因此心頭一驚.
例如,當我抓住她的手腕時……
因爲實際觸感遠比殘存于手上的記憶來得纖細,所以總會有種"再這麽下去會不會什麽都抓不到"的膽怯襲上心頭.當然,在那樣的膽怯一閃即逝後,我還是能夠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就是了……
不,不對……那或許也只有現在了吧……
就如同我所害怕的,總有一天,我的手所能握住的或許就只剩下虛無的空間.小夜子的病情就是有那麽嚴重,想要完全康複已經不可能了.
啊,我這是在想什麽呢?
我可是打算要割舍那一切的呀!?
不是都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啊哈哈,我笑了.
"那你要量力而爲喔."
"恩."
說著,小夜子指著那個小麥團.
"這個,是不是很像什麽東西啊?"
"恩?什麽?"
"你敲敲看."
"敲?像這樣喔?"
我輕輕地敲了敲那東西.
于是小夜子說:"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啊,原來如此。"
那東西的形狀,的確和RPG裏的黏液怪獸史萊姆一模一樣,于是我順勢又敲了一下.
"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小夜子又重複道.
只要我一敲,小夜子一定會重複同樣的話.我倆都屬于電玩世代,曾有段時期廢寢忘食地一心想要突破這類電玩的關卡."啪啪啪"地一敲再敲的同時,某種情緒湧了上來.我和小夜子這一路走來,累積了什麽樣的點點滴滴呢?從高中就認識了,可不是只有一、兩年而已,全都是那個廉價賓館中的廉價鏡子所映照不出來的事情.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小夜子動也不動地伫立在百貨公司裏的寵物店.她看到一大堆小貓,整人就那麽被釘死在那裏.
覺得無聊的我打了個哈欠,碰巧和籠中的小貓四目相接——那是一字耳朵長得怪模怪樣的褐色貓咪.我想吸引那家夥的注意,拍了拍籠子,可是它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此時,小夜子從我背後說:'嘻嘻嘻.你還差得遠呢.吾郎."
還是高中生的小夜子,穿著深藍色制服——那是領子上有三道紅線的水手服.雖然有點俗氣,不過畢竟是所傳統學校,沒辦法.
"啊?什麽啦?"
"你那樣子是沒辦法吸引貓咪注意的啦."
小夜子說著便朝籠中的貓咪伸出食指,接著把食指挪到籠子角落,一會兒伸出去,一會而縮起來.弄到一半,裏頭的貓咪突然間就把屁股翹得老高.
"啊,來咯."
"恩."
貓咪撲了過來.小夜子以一副熟的樣子,在那瞬間把指頭縮了起來.哇,這女人其實也有反射神經的嘛.
"要逗得它們心癢癢的,這就是訣竅咯."
這麽說著,十八歲的小夜子笑了.

上大學時,有人拜托我在平安夜打工.
我答應了.
因爲薪水是平時的三倍.
我約莫傍晚後進入打工的錄影帶出租店,然後就埋頭工作到深夜.看來開心不已的情侶陸續上門,來借些浪漫的愛情片.他門大概會待在任一方的家中看片子,共度愉快的夜晚吧.
我埋首工作再工作,最後拖著疲勞的身軀回到公寓.一看時鍾,已經是淩晨兩點,雖然饑餓,不過這種時間還開著的,頂多就只剩下大衆化家庭餐廳了.我這種窮小子哪可能有閑錢到什麽家庭餐廳去吃飯,光是一份漢堡排定食就要上千圓耶.如果有那些錢的話,我還需要在平安夜裏工作十二個鍾頭嗎?
我在房裏一邊吐出白色氣息.
"吃碗泡面什麽就睡覺吧……"
一邊這麽低喃時,電話響了.
"喂~~吾郎."
是小夜子.
"聖誕快樂."
"啊,恩.聖誕快樂。"
我嚇了一跳.
"打工辛苦了,累不累?"
"累啊,忙得要命呢."
我穿著大衣,坐在冷到骨子裏的屋內那冷到骨子裏的地板上.
"客人啊,全都是情侶."
因爲是聖誕節嘛.對喔.
"吾郎,肚子餓了嗎?"
"餓啊."
"那要不要過來吃?我有做好吃的東西喔."
那時候,我和小夜子就住在附近,騎腳踏車大概五分鍾.
"真的嗎?"
"恩,真的啊."
她一直都在等我回來啊.
等到這麽晚.
然後,等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我.小夜子房間裏那張小小的桌子上,應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吧,一定也有聖誕節蛋糕咯.
她是爲了我,等到現在的啊.
是爲了我所准備的啊.
"那我就過去一趟吧."
等我一到,非得緊緊把她抱個滿懷不可,要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大擁抱.
"恩,我等你."
花筒傳來小夜子清澈的聲音.
那時候我的屁股已經完全凍僵了,但整顆心卻是暖呼呼的.我是盡全力猛踩腳踏車,往小夜子的公寓前進.
那時候,從自己嘴裏吐出的白色氣息,那股溫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自從兩人一起往後——
小夜子會爲了常常胃痛得很厲害的我沖泡熱牛奶.那不是用微波爐,而是特別用溫奶鍋在爐火上加熱的牛奶.
味道完全不同喔,小夜子是這麽說的.
"味道會變得比較柔和呢."
果真如此.
在冷到骨子裏的冬天,頂著寒風一回到家時,小夜子就會讓我喝熱牛奶.
擁有柔和味道的熱牛奶.
"好好喝喔."
"我說的沒錯吧."
"真的好好喝."
這樣的對話重複過多少次呢.
我又喝過多少杯的熱牛奶呢?
我們之間發生過好多事.我們好多年、好多年就這麽一起走了過來.也不是所全都是那麽浪漫的事情,唔……全都只是些平凡無奇的事情,只不過是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戀愛罷了,就仿佛是隨處滾動的石子,根本就沒什麽好稀奇的吧.但是,那卻是專屬于我和小夜子的-那個曾是少女的小夜子,一點一滴、平平穩穩地增長歲的過程中,我一路看盡她所有的樣貌.
喂,你真的割舍得掉嗎?那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心情,真的割舍得掉嗎?
實在是過于突然.至今毫無所動的心,産生了波動.不論是對澤口有希的聲音、身體,抑或是對那股暖意毫無反應的心,頓時開始蠢動.而那樣的蠢動搖撼著我.會毀滅,我想,再這麽下去,我會被徹底毀滅的.
我一邊"啪啪啪"地不斷敲打和史崃姆一模一樣的生面團,一邊不停地發笑.
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你怎麽了啊,吾郎?"
"沒什麽啊."
"可是你的臉很怪耶?"
你啊,小笨蛋,我說.
"我從以前就是長這張怪臉了啦."
我無法變成老虎.
我恍然大悟.
我是無法變成老虎的.

碰巧這嗣後,靜岡的關系醫院有個工作機會.那是個位于鄉下,環境清幽的地方,最適合小夜子休養身體.當我提出申請,要求院方讓我調過去時,助教一陣手忙腳亂.他不斷質問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後來連教授都親自出馬來勸我.之後我問田島學長才知道,他們似乎認定我四想要找借口跳槽到H大去,只要我被轉調到靜岡的關系醫院去,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K大,周遭的人也會認爲這是無可奈何的,如此一來即便我後來跳到H大去,應該也不會說得太難聽,而收留我的H大甚至會因此行情上漲,K大的評價卻會下滑.關于這方面的力學,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今天換做是我站在他們的立場,應該也會萌生同樣的懷疑吧.所以,我揍了助教. 不過呢,說是說"揍"啦,其實也只是輕輕捶幾下而已.話雖如此,低層醫局人員竟然動手打助教,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事發不到一個月就有各種加油添醋的謠言滿天飛,最後還被渲染成我沖進學部長家中去打人的誇張版本.
轉調到靜岡關系醫院的申請,沒兩三下就被批准了.
大家也沒有幫我開歡送會.
當我收拾細軟走出醫院時,沒有任何人想來和我說話,連澤口有希都對我視若無睹,我已經完全被放逐了.
我以輕松的心情走在停車場上時,田島學長追了上來.
"夏目!"
他停下腳步."哈哈哈"地上氣不接下氣.
我半開玩笑地說:
"這樣好嗎?和我說話會影響你出人頭地喔."
"傻蛋."
頭被輕輕敲了一下.
"反正我這種人頂多做到助手就要偷笑了啦."
"啊哈哈."
恩,的確是這樣呢.田島學長的話.
雖然很有能力,人際關系卻不拿手.
"你真的很了不起耶,夏目."
"只是一個被踢出體制外的喪家之犬罷了."
"話是這樣沒錯,不不不,能夠沖進學部長家打人就很厲害了.再怎麽說,那個禿頭佬也算是醫學界的泰鬥呢.聽說,你不是先使出中段踢把他踹到地上去,然後又賞了他十腳踹擊嗎?接著,他爬起來的時候又來一招腳跟落下技喔?"
"……原來是田島學長啊,把這種版本拿出去到處說的."
"哇哈哈,謠言就要誇張一點比較有意思嘛."
"……那什麽腳跟落下技的,我才沒做哩."
不對,當然是全都沒做啦.
哇哈哈、哇哈哈,我們持續這麽笑著.
"記得幫我向小夜子打聲招呼喔."
"會的."
"在學會裏碰面時,再偷偷喝一杯吧."
我們握手道別.從停車場看過去,大學附屬醫院出乎意料外地龐大.想到自己以前始終待在裏頭來回奔波就覺得不可思議.是的,那裏如今已經不再是屬于我的地方.
我將在別的地方,守護著別的人,繼續活下去.
"好了嗎?"
在那台紅色的輕型汽車(注:排氣量未滿660CC的汽車)中,那個人正等著我.
恩,我點頭.
"反正那裏的東西原本就沒剩下多少了."
我把包包扔到後座,發動汽車引擎.接下來,要一路開到靜岡去.哼,引擎發不動耶.花區區七萬圓買來的車,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啊,當初是不是至少該花個二十萬圓才對.不過,應該都一樣吧
吱噜噜~~吱噜噜~~汽車起動器持續吼叫著.
"對不起喔,吾郎."
小夜子顫抖的聲音與那樣的聲響重疊.
"對不起喔."
吱噜噜.
對不起喔.
吱噜噜.
對不起喔.
汽車和小夜子都一樣不斷重複著.好不容易,引擎發動了,老舊的汽車東搖西晃地抖動著.
我對著小夜子泫然欲泣的臉龐說:
"靜岡那,好象是個好地方喔."
然後,沖著她一笑.
因爲不知道爲什麽,我的胸口漲滿自豪的情緒.
我今後將守護著這個女人活下去.
還有其他什麽似會比這更棒嗎?
第四章我們的雙手

“小裕!小裕!小裕,有沒有聽到!"
  啊,某處隱約傳來聲音.
  是誰啦.
  誰在叫我的名字啊?
  "小裕!"
  原來是山西啊.
  恩?
  等等喔……
  他叫我,小裕?
  怎麽回事啦,山西.你以前從來沒叫過我"小"什麽的,頂多就是小學那時候這麽叫過我而已.有夠惡心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啦?怎麽搞的嘛?喂,山西.都是因爲你,害我頭被撞到了,痛死人了耶……
  我這麽想著一睜開眼,眼前站的不是山西.
  而是佐和小姐.
  "怪了."
  佐和小姐"咚"地一聲往我的頭敲下去.
  當然,不是認真的.
  只是像稍微敲一下,很可愛的感覺.
  "別在工作的時候發呆啦,小裕."
  "啊哈哈,不好意思."
  我笑著打馬虎眼兒.
  如今,我身處于公司的會議室中.從這棟距西新宿有段距離的住商混合大樓的窗戶望出去,勉強可以看到高層大樓林立的街道.即便如此,這裏真不愧是日本的首都——那麽高聳的大樓,那麽密集地聚在一起,真是和伊勢有著天壤之差.如果是在伊勢,連我們公司所在的這棟寒酸混合大樓都算高的了.
  我們是在去年把辦公室遷到西新宿這裏的.盡管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樓,寬敞的空間還是足足有以前的兩倍大.最近公司景氣似乎好得不得了,相對的工作量也確實逐漸增加.甚至是我這個進公司第二年的菜鳥,都因爲繁重的工作量而忙得團團轉.
  "有先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嗎?"
  "啊,那還在調整中.對方周三和周四的行程都已經排滿了,佐和小姐的時間怎麽樣呢?"
  "周五下午不行喔,要進行社內簡報."
  眼前的佐和小姐,簡而言之就是我的上司.她是個相當適合短發的美女,而且還是個非常優秀的才女,年齡比我大兩歲,也就是說今年就二十六了,雖然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了,不過大概是由于她那僅僅一百五十公分的嬌小身材,整個人看起來絲毫沒有成年人的感覺,若一時不察,看起來大概就像個高中生而已.
  "這樣啊.那我再和對方談談.周五早上的話,勉強撥得出空嗎?"
  "那就沒問題啊."
  "我知道了.那麽,就朝那個方向去談."
  我把待辦事項記錄到記事本中.由于我算是頗爲健忘的那種人,所以不論大小事都會先記起來再說.周五早上,和S公司的山琦先生預約時間.
  "咦"佐和小姐從背後說:
  "小裕,你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啊?"
  唔~~只聽聲音的話,佐和小姐感覺上還挺妩媚的嘛,就是那種成熟女人的感覺,只不過卻長得一張娃娃臉,不過那樣感覺還不錯就是了.
  我這麽想著,一邊在心底泛起笑意一邊說:
  "我高中時住院過一陣子,就是那時候撞到屋頂扶手的.所以,才搞出了這塊圓形禿."
  "啊~~真的是典型的圓形禿耶."
  "我朋友當時鬧自殺,是我救了他."
  "真的啊?"
  "是啊.實在是個大蠢蛋呢!他因爲被女生劈腿而大受打擊,大呼小叫地說什麽'要從屋盯跳下去."結果呢,我一跟他說那種高度死不了,又立刻怕了起來."
  我就是趁那時候去把他拉下來的.
  哇,佐和小姐杏眼圓睜.
  "好厲害喔,小裕.那對那個朋友來說,你不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咯."
  "就是啊,連佐和小姐都認爲他應該要感謝我吧.可是,那家夥到頭來根本就不懂得知恩圖報嘛."
  "啊呀,是嗎?"
  "真受不了耶,真是個過分的家夥.前一陣子,我在發薪日前把錢都花光了,一說'借我五萬圓',竟然毫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了.'忘恩負義'就是在說這個吧."
  啊哈哈,佐和小姐很捧場地對我這個無聊的玩笑抱以笑聲.
  "那可不行喔,小裕.借錢另當別論呀."
  還蠻一本正經的,佐和小姐.
  我這麽一想,佐和小姐突然偷瞄我的眼睛.因爲那是雙非常美麗的眼睛,胸口也自然悸動了起來.
  啊呀,不秒.
  希望沒被她察覺才好.
  啊,不,可是……還是希望她能察覺到一點點耶……
  "小裕,那個……如果沒錢的話,我請你好了.今天晚餐,就讓我請你吃一頓吧."
  "好,我可是會當真喔."
  "好啊,就當真吧."
  "這真讓人開心啊!哇,真的有夠開心的!"
  我們微笑凝視著彼此.最近著一陣子,我和佐和小姐之間就這麽進進退退——像是想要往前跨進一步,反而後退了兩步.畢竟,佐和小姐是我們公司中的上司,又比我年長,也是個美女……根本就不是我這種人埋頭苦幹就萬事ok的對象.
  然而方才,前進了.的確往前,邁進了一步.
  "那麽,今晚就先空起來喔."
  "好."
  我點頭.
  "明天和後天我都會先空起來的."

  我們走進一間離公司四站距離的小小居酒屋.
  那是佐和小姐從學生時代就常光顧的店,雖然狹窄的店面似乎擠進約二十人就會客滿,然而卻因此月年出一股濃濃的家庭氣氛.料理也很美味,酒也很好喝,多虧如此,彼此間的氣氛也變得頗爲熱烈.
  又前進了一步.
  不,兩步吧?
  要是能夠前進那樣的距離就好了.
  "佐和小姐,你的酒量真好呢."
  我衷心感到欽佩,一邊這麽說.
  即便已經喝光好幾杯碳酸酒精飲料,佐和小姐仍然沒有出現任何失態的舉動,背脊還是直挺挺的.哪像我,才喝了兩杯啤酒,整顆頭就已經開始天旋地轉了.
  我的酒量原本就不好.不像老爸,以前不管再多都喝的下.
  "因爲我身上流著鹿兒島的血呀."
  佐和小姐這麽說.
  "我母親是那裏的人."
  "喔,原來如此.果然,還是會有這種地域的差別啊.我是三重那邊的人,大家酒量就差多了呢.那個叫什麽來著,什麽什麽酵素的.^”
  乙……什麽的……這……這……叫什麽來著啊.
  佐和小姐替我解開謎團.
  "乙分解酵素.酒精在肝髒被分解後,就會被成乙,那就是酒醉難受的原因,所以擁有分解酵素的人酒量好,沒有的人酒量就差了."
  "厲害."
  我欽佩地說.
  "你知道的好清楚喔,佐和小姐."
  "碰巧的啦."
  像這種謙虛也很棒耶,有種成熟大人的感覺.
  即便如此,一杯杯黃湯下肚,佐和小姐的雙眼也開始變得濕潤.在那對眼睛凝視下,身軀也隨之悸動,好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喔.但是,還太早,還不到那種階段.還得再前進大概兩、三步那麽遠的距離才行.雖然遙遠,不過只要一想到將走過那樣的距離,就會覺得好開心.就像是戀愛才剛開始萌芽的那種感覺.
  對了,佐和小姐說:
  "小裕,那時候爲什麽要住院啊?"
  "因爲肝炎."
  "啊~~一定是因爲才高中生就整天浸在酒缸裏的關系把."
  撒嬌般的聲音.
  那聲音讓我飄飄欲仙.
  "才不是哩,是感染性的肝炎啦!恩~~大概住了三個月,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就是了."
  "有沒有遇到什麽美女護士啊?"
  "啊哈哈,有是有啦,不過那可是個前不良少女,有夠恐怖的.說真的,我那時候都不知道被她K過幾百次了."
  "真的?"
  "真的真的."
  我們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我們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吧,總之心情就是很好,酒精似乎也開始在佐和小姐身上發生作用了.
  "那有沒有什麽可愛的女病患呢?"
  四周刹時靜了下來.當然,環繞于周圍的喧囂實際上不可能消失,只是完全傳不進我的耳裏.就在那一瞬間,我憶起裏香的發絲、香味,還有她嬌小的雙手。
  然而,那卻讓我不得不面對令人無可奈何的現實.不論我多麽努力回想,我已經逐漸淡忘當時的各種情景了.去炮台山時,裏香手臂換找在我腰上的觸感、憤怒時的瞳孔、時常變得微弱的氣息……那所有的一切全都緩緩地,但是確實地逐漸離我遠去.我甚至已經無法清楚回憶起裏香的臉龐了.看到照片的話,或許還能喚醒記憶,但是我沒半張裏香的照片.相機壞掉了.底片也被弄爛了.所以,一張照片都沒有.
  裏香如今只存在于我的記憶中.
  然後,一點一滴地淡去.
  "小裕?"
  佐和小姐窺視著我的臉.
  啊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有耶.那時候好寂寞呢."
  哎,爲什麽要撒謊呢?
  有啊,佐和小姐,而且是個超級大美女喔.或者該說是很可愛吧,但是任性得不得了,讓人傷透腦筋呢.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鬼頭……啊,現在也一樣啦,沒什麽長進就是了……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結果,在還沒傳達出去時就結束了.她,應該不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吧.還是說,她其實知道呢?
  如今已經無法在確定了.
  因爲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佐和小姐."
  末班電車的時間逐漸逼近.
  "啊,對喔."
  咦?剛剛她聽起來有點遺憾嗎?或許,照這樣發展下去比較好?一回神,已經搭不上末班電車,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就是說情況就會自然而然地演變成……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或許是期待太多了吧.
  在這方面,我好象總是會變得懦弱卻步.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也因此,一直以來錯失過無數良機.
  我們在地下鐵的車站道別.我是坐都影線往新宿方向列車,佐和小姐則是半藏門線往澀谷方向列車.我禮貌地送佐和小姐到半藏門線的驗票口,佐和小姐在直到身影消失在手扶梯那頭之前,始終對我揮著手.
  當我跑上新宿線的月台,末班電車已經進站.我慌慌張張地將身軀擠進剛關上的電車門.末班電車中彌漫著酒臭味,而且相當擁擠.即便如此,東京的確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像伊勢,這種時間是不會有人在外頭走動的.可是,在這裏,電車卻幾乎都客滿呢.
  我如今正生活在離故鄉五百公裏遠的城市中.
  不……
  或許是更爲、更爲遙遠的地方吧.
  離高中那段時光好喲員的地方.

  雖然一不小心險些坐過站,我還是在新宿的下下站下了車.遠方可見東京歌劇城高聳的大樓.航空警戒燈的燈光,在那大樓頂端閃爍著光芒.高速公路"轟轟轟 '地發出低沈的呻吟,溫熱的風逗弄著面頰.我想起和佐和小姐之間的對話,邊走邊笑了.佐和小姐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真是那樣就哈了.但是,我配得上人家嗎?那種大美女,而且聽說還是著名大學畢業的.不過,和學曆沒關吧.最重要的是性情合不合,還有兩人的心意吧.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此時手機響起.
  "咦,佐和小姐?"
  液晶熒幕上顯示的是她的名字.
  "嗨,小裕.
  開朗的聲音.
  "怎麽啦?明天的工作還有什麽事嗎?"
  "不是啦,不是工作上的事.這個嘛……"
  "嘻嘻嘻"佐和小姐笑了.
  我也"嘻嘻嘻"地笑了.
  "什麽事啊?"
  "什麽事呢?"
  "哇哈哈."
  "啊哈哈."
  只要稍微往前邁進.還差一步,不論哪一方都好,只要有任何一方向前走近,另一方也向前走近,那樣的話就會……
  但是,我們這次都沒有踏出那一步.兩人聊著一些總覺得很無聊、無關緊要的話題,而且聊著聊著就昏昏欲睡了.也好啦,這樣.只要好好享受這樣的樂趣就好了,來日方長,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那明天見咯.小裕."
  "恩,晚安."
  明明都已經這麽說了,後來卻又多聊了大約五分鍾,才終于挂上電話.我將因手掌體溫而變的微熱的手機收進大衣口袋中,隨即"呼"地大口吐氣.心跳加快了一點,還差一步、還差一點點、那樣的感覺很快樂地搖擺著.
  
  然後,仰望的那片天空桑,半月持續閃耀著光芒……
  日常生活.沒意思、無聊,同時也正如其一貫的特色,有趣、枯燥又愉快的日常生活。無止境、無止境地持續,只要活著就會如此持續下去的日常生活.自己已經被那東西困住了.想要逃脫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裏香死了,日常生活仍舊若無其事地伫立于眼前.喂,裏香,我眺望著半月呢喃.我就像這樣子地活著,而且還會繼續活下去,真沒意思,說真的,這可是失去你的世界耶.那時候,我還以爲你死掉的話,世界就會隨之毀滅.我是真心那麽覺得的,不過,世界才沒有因此而消失哩,還是一如往常地存在著.好象呢,就是那麽一回事耶.所謂的現實,還真不能小瞧.而且,我還是個笨蛋嘛.
  哎,話說回來真遙遠啊……所有的一切都好遙遠喔……連和你共處的那段時光都變得好遙遠喔……
  和裏香一起溜出醫院的那個夜裏,我們在炮台山上仰望明月.肩並著肩,她的存在讓我心跳加速,同時沐浴在燦爛的月光之下.而今,只剩我孤身一人,凝視著幾乎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的半夜.
  在這個沒有裏香的世界中,這個毫不稀奇的平凡世界中,我仿佛理所當然地活著.
  是的,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已經二十四歲了.
  現在可和十七歲那時候不一樣了.
  一睜開雙眼,半月立即躍入眼簾.或許是由于冬天清澈的空氣,那光輝真的好美.白晃晃地閃耀著光芒,輪廓清晰分明,連紋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哎喲,話說回來頭還真痛耶.
  "戒崎!喂,戒崎,有沒有在聽到我在叫你啊!喂!"
  山西的臉龐把那月亮遮住了.
  我大吃一驚,隨即起身.
  "哇,不要突然起來啦!你的頭不是才剛撞到嗎?"
  "……咦,山西?"
  "恩,你還好吧?
  我環視四周.那是醫院的屋頂.我的身軀軟綿綿地靠在扶手上.
  "佐和小姐呢?"
  "什麽?誰啊,什麽佐和小姐啊?"
  "不是啦,就是,那個公司的前輩佐和小姐啊."
  眼前的山西不管怎麽看都只有個青澀的小鬼,簡而言之就只是個高中生。這麽說來,我也只上個高中生,是個同樣有著一張青澀臉龐的小鬼咯?我用手壓著頻頻抽痛的頭部,一邊站起來,眼前是伊勢往外伸展的小家子氣市容,連一棟什麽高樓大廈都沒有的城鎮。
  "怪了?"
  我頓時陷入混亂.
  爲我的無聊笑話而笑的佐和小姐;因爲酒而變通紅的面頰,還差一步,只須要跨出腳步的關系;在手掌中轉爲溫熱的手機.
  那一切全都消逝無蹤.
  "你怎麽了啊?戒崎?"
  山西似乎很憂慮地窺探我的臉.
  "你啊,剛剛完全起不來.而且還一下子就翻白眼咧.我以爲你絕對死定了.那時候鏘地一聲,聲音有夠恐怖的.我本來打算如果你再不醒的話,就立刻到下面去叫醫師,結果你卻突然哭了起來,眼淚一顆顆地掉個沒完.我想你大概是什麽地方撞壞了,一下子也慌了,然後你就睜開眼睛.接著就……"
  "眼淚?"
  我一碰面頰,的確濕濕的.啊呦,怎麽搞的嘛,連襯衫都濕了耶.我是哭得有多慘呀,王八蛋!是因爲撞到腦袋把淚腺也搞壞了嗎?啊呦,頭好痛喔,真的有夠痛的.就在那一瞬間.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四歲的自己——失去裏香的世界.在那裏過著普通生活的我——喝醉酒後,心情很好,然後就在仰望的天空中……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在冷風呼嘯而過的醫院屋頂上,持續凝視著月亮.在冬季明亮的一等星簇擁之下,以美麗的姿態閃耀著光芒.不知道哪裏的飙車族正在飙車,而邊傳來巨大的排氣聲響.冷風吹過,我的發梢搖晃,心也隨之搖晃.現在,在這一瞬間,裏香還活著,我還沒有失去她,還來得及,我這麽想.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山西."
  "什麽?"
  "幫我一個忙."
  "幫忙?什麽?"
  我一邊凝視著月亮,持續說下去.
  "雖然很難,可是我想總會有辦法克服的.這裏是西樓屋頂,所以首先必須想辦法到東樓屋頂去.可是,你看,那邊有水塔擋路,不可能直接到東樓那邊去.雖然另外還有個辦法,就是走底下的連接走廊到東樓去,可是那樣的話就不能上屋頂了.那邊沒有樓梯上屋頂,只有一個方便維修保養用的梯孔,而且還上了鎖.還有,如果被警衛發現的話,一切就完了.總之,那邊是不可能的.不過,從這邊的話應該還有辦法.需要的東西就是繩子和……"
  我詳細說明執行流程.那是長期以來在我腦海中推敲過的計劃,所以能夠流暢地說明.是的,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海中反複模擬過.我那時候也覺得這是行不通的啊!我也想過實際上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啊!
  但是,現在不同.
  做得到.
  不,是非做不可.
  "你這樣,一不小心就會摔死耶."
  聽完全盤計劃的山西,似乎相當惶恐地說:
  "這根本就是亂來嘛."
  我露出一笑.
  "你忘咯,就算從五樓掉下去,也很少會死人的啦.先別說這個了,光靠你一個人也不行,去幫我找其他人來啦."
  "真……你是說真的喔?"
  "恩.如果你們不幫忙的話,我就自己去."
  我的心沒有絲毫動搖.
  堅定如山.
  "喔,好啦."
  好不容易答應後,山西雖然面露惶恐之色,仍然拿出手機.
  我邊聽山西的聲音,邊擡起頭來.
  在那天空上.


  半夜正閃耀著光芒……
  水谷美雪接到那通電話時,時針指針已經指向深夜一秒年 .
  有誰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啊?一定是多惠啦.肯定又要逼人家聽她和澤村進展不順利的抱怨了.
  啊呦,敗給她了耶.
  多惠的抱怨可是沒完沒了呐.
  "咦?"
  但是一看熒幕,顯示的卻是"太子"——
  也就是山西保.
  莫名地有股不詳的預感.本來想讓手機直接轉到語音信箱算了,和山西之間沒什麽需要討論的是.而且,對方如果告白的話也很傷腦筋.不,不會吧.聽說他才剛交女朋友,整個人樂不可支.哎,話說回來,山西是打算怎樣啊?那女生明明都已經另有交往對象了耶,他不知道嗎?應該不知道吧!?
  念頭轉到這,就開始覺得這麽轉語音信箱好象很可憐.
  "我問你,你現在可以出來嗎?"
  一按下通話鍵,她邊聽到這樣的聲音.
  "啊?"
  "這個嘛,你只有五分鍾.外面很冷,要穿暖一點喔.可是長大衣會礙手礙腳的,不能穿喔."
  "等……等等!你在說什麽啊?"
  "來幫忙啦.朋友事情大條了啦."
  "朋友?"
  "戒崎啦."
  "小裕?"
  朋友這種說法總覺得不對勁.哎,不過,朋友也行啦,又沒有其他講法,也不是男朋友.但是,莫名地就是怪.朋友,感覺好象不是那樣的.有什麽,別的更怎樣的什麽……更加、更加重要的……也不能這麽說啦……親近的……也不是這個意思啦……啊呦,搞什麽啊,這種暧昧的感覺是怎樣啊!?
  "所以快來幫忙啦."
  "可是,現在是晚上耶!而且又一點了!一個女生在這種時間單獨出門很危險的!"
  "安啦!會派保镖陪你的啦!而且是最強的保镖喔."
  山西的聲音不知道爲什麽聽來洋洋得意.
  雖然一頭霧水,不過還是穿上了三件衛生衣,外加一件毛衣,然後又穿上雪衣.往鏡中一看,整個人就像填充玩具一般圓滾滾的.這副德行根本就稱不上可愛,反倒是一副拙樣……
  糟糕透頂了.
  "真的會來嗎?"
  她呢喃著,一邊打開窗戶.
  在那片天空之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對于世古口司而言,半夜一點鍾是神聖的時光.因爲簡而言之一句話,充滿奇幻的NHK教育電視節目會在該時段,重播廣濑美一的開心廚房.當然,首播他都會爬起來,那是理所當然的標准程序,他用的還是最貴的錄影帶.盡管如此,電視播出時還是會自然而然地盯著看.
  "唔、唔."
  怎麽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就把鮮奶油打發到長角呢?而且那角立得好美啊.廣濑老師的雙手一定藏有魔法……也因此,當手臂,尋找聲音來源.好不容易找到後,他按下通話鍵,將手機湊到耳邊.在那過程中,他仍然持續凝視著電視.
  '這時候就要灑香草粒咯'
  啊,那是多麽優雅的手法啊.
  電話中所傳來的,卻是足以徹底毀壞那優雅氣氛的聲音.
  "喂,世古口."
  "啊?山西?"
  "有工作了,"
  "啊?工作?"
  莫名其妙.廣濑老師已經越來越起勁了,他不斷旋轉著轉台上蓬松的海綿蛋糕,一邊抹沙鍋鮮奶油.光是那麽利落的一抹,感覺上就好象已經完成了.好快,而且正確無誤.
  "現在就到醫院來啦.裕一住院的醫院屋頂喔."
  "恩."
  都是因爲當時已經看入神了,他不自覺地便點了頭.
  "啊,然後,途中希望你先繞到一個地方去."
  "恩、恩"
  雖然他有在聽,但是因爲全身上下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精神全放在電視畫面上,所以他也沒想太多就頻頻對山西的話點頭.然後,就在畫面中蛋糕完成的同時,這通傳達完所有正事的電話也挂斷了.
  '好了,法式奶凍蛋糕完成!'
  好棒的蛋糕.形狀無懈可擊,想必滋味也是無與倫比吧.隨處散落其上的草莓光澤又是一絕.那是塗了什麽啊?蛋白嗎?還是糖漿呢?
  此時,他猛然想起方才的對話.
  "咦?"
  感覺上似乎被拜托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耶.他手忙腳亂地重播山西的手機,對方卻在通話中.既無法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無法拒絕.而且,剛剛所聽到的是真的嗎?會不會只是聽錯了啊?
  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總之,對于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才是世古口司,即使可能全是誤會一場,他就是認爲既然無法確認就必須采取行動.因此,他穿上三件衛生衣,兩件毛衣,外頭還套了一件短夾克.他猶豫了一會兒邊打開衣櫃第三層,接著又開始猶豫,最後終于取出某種東西.說實在的……那時心裏真有些興奮期待.
  他打開那扇戒崎裕一經常未經許可侵入的窗戶,翻到戶外.鞋子沒問題,他平常就已經備好了.接著他跨上腳踏車,車鏈一邊"叽吱叽吱"地嚷著,腳踏車也隨之奔馳于夜晚的道路上.
  在他巨大背部的那一頭廣闊的天空上.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我之所以會申請到靜岡的醫院,是有理由的.這是區域的主要醫院,總而言之就是手術量很大,特別是胸腔外科非常優秀,而那一科不但是我的專業,同時也是小夜子的疾病領域.雖然是理所當然,不過任何事只要經曆的次數一多,自然而然就會上手.隨著無數經驗的雷擊,慢慢地也就能夠學會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的方法. 而且更幸運的是,這裏還有位本領高超的前輩——那是位畢業于T大醫學系,曾于美國渡過研修醫師生涯,名叫宮村的人.宮村醫師不僅研究出色,手術技術同樣一流.其實,他原本是屬于在T大一步步爬上階梯的那種人.但是,一旦國外去的人,就很難回到原先職場.不論你變得多有能力,技術提升了多少,在這裏大學醫局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反倒是只要一離開,就會喪失原本的位置.因此在多數情況下,曾赴海外留學的人之後就會慢慢轉到區域的權威醫院去.不論是在哪一區,總會存在著那麽一、二所有心做事的醫院,同時聚集了能力超高的醫師,提供先進的醫療技術.而我所申請轉調的靜岡關系醫院,正式這麽一個地方.很諷刺的是,我的技術就是在那所醫院裏日益精進的.在那段時間中,我負責進行了無數手術,同時吸收宮村醫師的技術,我後來甚至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在大學中的未來已經能夠完全被扼殺了,但是不同的未來就在那兒無限伸展著.除此之外,那也是一條拯救小夜子生命的道路.
  我治療的患者中,有個有趣的孩子。
  "請問一下,醫師."
  三天前才剛進醫院的菜鳥護士,滿臉愁雲慘霧地走來.
  "是五一五號房的患者."
  又來啦,我想.
  那病房住著一個叫做秋庭裏香的小女孩,今年十二歲,還是個小學生.總而言之就是個孩子,不過那女孩卻有股莫名的強勢.或許是因爲長得實在太可愛了,一任性起來,旁人也會心軟而不忍苛責.
  在這個世界上,偶爾就是會有這種在某方面"天賦異禀"的人存在.
  "啊,那個女孩呀,怎麽啦?"
  "她不讓我打點滴耶……"
  菜鳥護士眼看著都快哭出來了.
  "手臂就是不肯伸出來……"
  "我知道,我去和她說說看吧."
  我胡亂搔著頭,一邊往五一號房走去.真是的,那個任性的小姑娘,我對于該如何說服她根本毫無頭緒,總而言之她就是個頑固死硬派,只要一揪起來,就絕對不聽勸.
  當我歎著氣往前走時,背後傳來聲音:
  "哎呀呀,吾郎."
  是小夜子,她大概在三天前住院.也不是說身體哪兒出了問題,只是爲了定期檢查而住院罷了.自從來到靜岡後,小夜子的病情就穩定多了.情況沒有改善,這似乎當然的.只是,也沒有惡化.換句話說,也就是幾近最佳狀態.
  "你在這做什麽啊?"
  "沒什麽,正閑著呢."
  穿著兩件式睡衣的小夜子如往常一般軟趴趴地笑著.真是的,這人怎麽會總是這麽悠哉悠哉的呢?
  "你啊,穿那套睡衣來住院喔?"
  "啊?不行喔?"
  小夜子穿的是貓咪花樣的睡衣.全都是些以漫畫手法表現的誇張圖案,就像是小學生穿的東西.
  "也不是說不行啦.不,我看還是太小孩子氣了吧."
  "咦~~?我在家裏穿這個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意見嗎?"
  "因爲那是在家裏嘛."
  我想起秋庭裏香的事,于是又開始往前走.
  "糟了,有病患在等呢."
  "要我回避一下嗎?"
  "沒關系啦,只是,等會兒你可別搗亂喔,在後面看就好了."
  恩,小夜子點點頭.
  "我可要好好觀察吾郎工作的樣子."
  吾,被這麽一說好象緊張起來了耶.
  一到出問題的五一五號房後,床上的秋庭裏香正以一張恐怖的臉龐在看書.不過才十二歲而已,還真有魄力.
  咳咳,在刻意清了清嗓子後,我走進病房.
  "你不喜歡點滴呀?"
  秋庭裏香往這瞄了一眼.
  但是,視線立刻邊移開了.
  哎,視而不見啊,這樣啊.
  "我知道會痛,不過這是治療,你就忍忍吧."
  "…………"
  "那,這樣吧.我去拜托護士長寺岡小姐.那個人啊,打針可是超級厲害的喔!幾乎不會感到痛呢,好嗎?就這樣吧."
  "…………"
  "那我去找寺岡小姐過來喔."
  "不用,別去了."
  就在我邁出步伐的瞬間,背後扔來這麽一句話.我停下腳步,再次轉向秋庭裏香.
  "不用是什麽意思嘛."
  "…………"
  "不打點滴不行啊,這你應該明白吧?治療是必要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想要身體好一點的話,就要乖乖聽話啊."
  "…………"
  "我說啊……"
  "我在看書.吵死人了."
  吵死人了?
  天底下有十二歲的小孩會對醫師說"吵死人了"嗎?這正常嗎?這只是個小學生耶?而且還是個女孩子耶?說什麽"吵死人了"?真的假的?她以爲自己是在和誰說話啊,這個小鬼?
  太陽穴附近一緊,開始筋攣.
  "也不需要說這種話吧……"
  使盡全力地忍耐.
  安撫貓咪的聲音.
  而秋庭裏香則幹脆地扔粗豪這麽一句話:
  "要講幾次啊,吵死人了."
  啊,不行了,已經不行了.
  我那張盛怒之下的臉龐反倒逐漸顯得有些娘娘腔了.啊哈哈,真有意思啊,這個小鬼.哇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恩.可以對她大發雷霆?沒辦法嘛.
  就在我想要發出怒吼時.
  "你好~~~~"
  軟趴趴的聲音突然發出奇襲.
  "啊?你在做什麽啊?"
  是小夜子.
  面對她的貿然闖入,就連秋庭裏香似乎也感到很驚訝,兩顆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直盯著小夜子瞧.小夜子絲毫不爲所動,一走近秋庭裏香,邊就從她手中拿起書來.只見她"啪啦啪啦"地翻動書頁,一邊"恩恩恩"地點頭稱是.
  小夜子說:
  "是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喔.恩、恩.啊,這是角川文庫的啊."
  "喂,還來啦……"
  秋庭裏香罕見地流露出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間,小夜子把臉湊近那副樣子的秋庭裏香.秋庭裏香大吃一驚,隨即把身子往後縮.
  "我跟你說喔,你知道這故事是有好幾種版本的嗎?"
  "啊?"
  "是這樣的,宮澤賢治就是會把稿子一改再改的那種人.所以呢,隨著修改時期的不同,像台詞或結構之類的也會跟著改變喔.這本書大概是第二稿吧."
  "啊,這樣喔……"
  突然間,《銀河鐵道之夜》講座就這麽開始了,而我則完全被抛諸腦後.我跟你說喔,這故事至少經曆四次改稿,每次文章的改變幅度都還蠻大的.你看, 恩……這頁吧.啊,是麥哲倫星系.走吧,我一定會爲了我自己、爲了我的母親、爲了坎帕奈拉、爲了大家,朝真正、真正的幸福前進的。像這句台詞啊,在最終稿就不見了呢.我不只是這句台詞,像這一幕,你看這個普魯卡尼若博士,或是戴黑帽子的男人,完全都被刪掉了呢.
  "真的啊?"
  秋庭裏香雙眼圓睜,凝視著小夜子.我大吃一驚,這還是我頭一遭看到這孩子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真的呀.我還有幾本這故事其他不同的版本,借給你好啦.讀的時候,只要一邊思考宮澤賢治爲什麽要刪除這些場景,就會有很多想法湧上心頭,很有意思呢."
  "啊,那就麻煩你了."
  "我下次再幫你帶來."
  "好."
  兩人相視而笑.哇,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小夜子這家夥,把秋庭裏香治得服服帖帖的,好厲害喔,我衷心感到佩服.真的好厲害喔,小夜子.真有你的耶.
  不過,小夜子卻說話了:
  "像跟木頭伫在我後面的那個,就是我的先生,:
  "啊,是."
  "所以呢,你就稍微聽聽他的吧.雖然這個人有夠粗線條,傲慢得不得了,而且性子又急得要命,還是要請你多多包涵喔."
  秋庭裏香望向我.
  唔……
  這是怎麽回事啊,這種魄力.
  "點滴."
  "啊?"
  "點滴,你不是來打點滴的嗎?"
  "喔,恩.這樣啊.那我馬上准備.啊哈哈.你等等喔.哇,這個嘛,放到哪裏去了啦."
  我手忙腳亂地到處找點滴包.
  哇,好厲害喔,小夜子.
  你真是個天才.
  都怪我腦子裏想著這些,一不小心就被點滴架絆倒了,隨即跌了個狗吃屎。小夜子和秋庭裏香看我這副德行,全都爆笑出聲.這樣也好啦,我也跟著笑了.

  當然,這件事攸關生命.我的確聽亞希子小姐聽過,就算從在樓梯下去也死不了,但是她話裏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絕對"這兩字."很少",她是這麽說的嗎?也就是說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就算死不了,也會發生我對山西大叫的那種情況——死不了的重傷,或許還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只要冷靜思考,就會發現這實在是荒唐可笑,應該立即收手的.但是,我當下不但不冷靜,而且在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甚至還覺得很開心.好樣的,我想,真是好樣的呢.雖然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好樣的,不過就是這麽重複著.啊,對了,可能是還在醉吧.畢竟喝多了嘛.可是,恩,一定不是酒,是因爲別的什麽而醉.
  在山西舌燦蓮花的慫恿下,美雪和司約在一小時後抵達屋頂.我和山西的身軀已經完全凍僵,山西的興奮也已經徹底冷卻.別幹了啦,山西仿佛呢喃般地說.但是,我的興奮卻完全沒有冷卻.因爲,二十四歲的我不斷狠踹我的屁股——如果是你的話還來得及,還來得及耶,十七歲的戒崎裕一……
  但是呢,哎,在這之前有件事非得先搞清楚才行.
  "我說啊,司."
  "唔,恩."
  "你爲什麽是多斯卡拉斯啊?"
  是的,這個摔角狂又戴著奇妙的面具現身了.而且不是馬斯卡拉斯,而是多斯卡拉斯.這真是太冷門了,冷門到欲蓋彌彰嘛,司.
  "想……想想嘛,我有親戚在這裏當護士呀,被發現的話就糟啦."
  啊喲,真無聊耶.真是有夠無聊的家夥呢.
  這借口不是和之前的一模一樣嗎?真是的,那雙從面具下往外窺視,看來似乎相當開心的雙眼是怎麽一回事啊?肯定是因爲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出來而樂不可支吧?
  哎,隨便啦.
  "美雪,你幫我帶來了嗎?"
  我這麽一問,簡直像個填充玩具穿得胖嘟嘟的美雪將背包遞過來.裏頭放著登山用具,她父親的興趣就是登山.這次如果再像上次一樣用塑膠繩的話就太危險了.我從接過來的背包中拿出那些登山用具,隨即將安全吊帶穿戴好,然後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到吊帶上.
  "你打算怎麽做啊,小裕?"
  美雪似乎很不安地問.
  我指向水塔.
  "從那邊吊下去."
  "太危險了啦……"
  "我知道啊.可是,沒其他辦法啦.你看嘛,那樣子根本就沒辦法直接過去東樓屋頂那邊,被水塔擋住.所以只能從那邊垂吊下去,如果能像擺錘一樣蕩來蕩去的話,就能抓到東樓那裏的扶手了吧."
  "太勉強了啦……大概有五公尺耶……"
  "那就蕩五公尺就行啦."
  "可是……蕩那麽大力,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耶……"
  我沈默了.因爲無法反駁.我松開登山繩,確認長度.太長的話會撞上東樓的牆壁,太短的話又夠不到扶手.大概需要多長啊?哼,我也搞不太清楚啊.
  "別這樣啦,小裕……太勉強了啦……"
  啊喲,幹嘛反對成這樣啊,美雪.總覺得美雪的態度不僅止于單純擔心,還隱含某種奇怪的頑固成分/
  我瞄了美雪一眼,又繼續手邊的工作.
  "我要做,絕對要做."
  "可是……"
  "水谷,別組織他了啦."
  山西以分外認真的聲音說.
  "戒崎想怎麽做就隨他去吧."
  "可是……"
  "我……我也贊成山西說的."
  鮮少提出個人主張的司,一句話就讓美雪沈默了下來.即便如此,她果然還是無法認同似的完全不幫忙.只是伫在一邊.真是的,到底是怎麽樣啊,美雪這家夥.雖然,我也想試著和她說話,不過終究還是作罷.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
  我和山西、司開始討論起登山繩的長度.
  "我想還是大概要三公尺吧."
  "不對,應該要更長喔."
  "還是用短一點的試一次比較好吧,那樣的也比較安全.如果夠不到的話,再弄長就好啦."
  "啊,對喔."
  "等一下喔.試這麽多次的話,我的體力也會耗光的哦."
  我們在無可奈何之下,明知危險也決定從四公尺開始試起.搞不好會狠狠地撞上牆壁,不過也只好到時候再說了.不要緊,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正想爬上水塔時,美雪叫住我們.
  "先實驗看看就好啦."
  "咦?"
  "就在登山繩前端,不管什麽都好,綁上重物拿去蕩蕩看就好啦.這麽一來,就可以知道適當長度啦."
  啊,原來如此.我和山西和司呆立于原地.我們明明有三個人,卻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我們還真是笨蛋呀.
  "對,對喔.那,得綁上什麽重量才行."
  "這個."
  美雪將背包遞過來.
  "謝……謝啦."
  話說回來,美雪這家夥怎麽會突然又想幫忙了呢?而且明明都要幫忙了,爲什麽還頂著那張恐怖的臉呢?
  調查結果發現,所需長度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長,就如同美雪所說的,要五公尺.將登山繩拉出五供詞後後,那長度實在讓人膽戰心驚.這麽長啊……我,也就是說,是擺繩最前端的重量.五公尺的單擺.如果撞上牆壁,會受重傷的.況且,五公尺的單擺真蕩得起來嗎?
  "不會太勉強嗎,戒崎?"
  山西似乎也有相同的念頭,他以膽戰心驚的聲音說.
  那反而給了我勇氣.
  "我要做.我要拼拼看."
  我爬上水塔頂端,將登山繩綁在那邊一根突出來像支柱的東西上.這麽一來,不論發生什麽事應該都不至于倒栽蔥摔落地面吧.而且,還有司他們幫我拉著登山繩.美雪她……是個女生,應該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山西他……文弱書生一個,應該也沒什麽用,但是就算光憑司一個人,應該也足以支撐我的重量了.
  "我走咯."
  我說完邊放下登山繩,一邊步下水塔的牆面.還真是個遜到不行的蜘蛛人啊.放完五公尺的長度後,我的腳大約到達四樓和三樓的交界處.我首先開始蹬著牆壁.身軀隨之飄然騰空.在重利及登山繩子的拉力作用下,我"著陸"于牆壁上.然後就在同時,我往旁邊一踹,簡單來說.感覺上就像是在牆面上跑步似的.首先就是往東樓直接抛向空中,描繪出巨大的弧線,往後方,也就是西樓那邊蕩回去.一回到西樓的瞬間,腳部瞄准定點後又在牆面跑了起來.因爲了勁,這次比方才又更前進了.三公尺.還有得拼呢.就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擺蕩幅度也會隨之增加.最後,應該總會夠到東樓那邊的扶手.
  我在牆面上跑著

  夜已深沈.已經完全聽不到醉鬼喧鬧的聲音了,醫院中充滿著夜晚的沈默.夏目打從方才開始便不發一語.谷崎亞希子自然而然地停下在口袋中搜尋的那只手.哼,還真想抽根煙啊.
  仿佛想要填補沈默似的,她試著說:
  "靜岡那裏還真是個鄉下地方呢.我有個堂哥在那裏,所以去過好幾次.在那種環境之下,也不會累積壓力,對那位太太來說不是很好嗎?"
  "恩,好象很好."
  夏目從方才開始一直都沒有擡頭.
  "不過,隔了三年呢."
  "三年?"
  "到下一次的發作."
  "情況很糟嗎?"
  他低垂著臉龐,點點頭.
  "糟糕透頂."
  
  我跑了又跑、跑了又跑,沒命地跑.單擺幅度逐漸增大,扶手地仿佛就在眼前了.不過,就是夠不著.只差一點點了.十公分.不,大概有二十公分吧.但是, 就在那兒了.爲什麽就是夠不到呢.雙腳慢慢感到疲累、吊帶深陷進腹部,好痛.怎麽回事啊?變遠了耶.王八蛋,距離怎麽反而漸漸拉大了呢.腳好痛喔、手也好痛、族行上牆面了."砰"隨著這樣的聲響,背部同時承受一般巨大沖擊.
  "裕一,要不要緊!?"
  那是司的聲音.但是,現在根本就沒那種閑工夫回話.只要我一停下來,就不可能再重來一次.體內已經沒有殘存多余的體力了,所以,我只能一直跑、沒命地跑、夠到啊,喂.爲什麽夠不到啦.
  "小裕!"
  這次傳來的是美雪的聲音.
  "鐵柱好象快斷了啦!"
  什麽啊,什麽鐵柱?
  "糟糕了……"
  最先注意到是山西保.雖然三人姑且都拉著那條吊著戒崎裕一的登山繩,不過都沒怎麽使力.因爲,繩子的一端已經綁在那根從水塔突出來,像金屬制支柱的東西上,支柱看來還蠻粗的,光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應該還綽綽有余頂得住,所以,大家都掉以輕心了.只是輕輕握著登山繩而已.但是,一回神才發現,那根支柱已經從底部開始搖晃了起來.淺藍色的油漆浮起後,陸續一片片剝落.緊接著暴露出來的金屬面已經完全鏽蝕了.
  "會斷耶,這東西……"
  山西保以顫抖的聲音說.
  接下來注意到的水谷美雪大叫:
  "小裕!鐵柱好象快斷了啦!"
  即便如此,戒崎裕一仍然足全力在牆面上跑著——那似乎一副讓人看了覺得滑稽的光景.不論怎麽想,都不可能夠到目標的扶手.從剛剛開始,擺蕩幅度只是逐漸縮小,很明顯地已經超過極限了.但是,卻叫人怎麽樣都素不出"停吧"這樣的話語.他就是有那麽地滑稽、拼命又窩囊,像個傻瓜.那樣子簡直就像似乎搞得滿身爛泥在毫無勝算的戰役中奮戰.對于山西保而言,戒崎裕一是長期以來的朋友,兩人的感情原本也稱不上是什麽好友,只是從小認識罷了.就只是這樣.其實,根本就沒必要在這場鬧劇中淌渾水.直接回家就好了.是的,扔下他不管也無妨.不過,看到他那種滑稽、拼命、窩囊相,就是讓人無法見死不救.所以,終究還是幫了忙.而且還打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只是,這可不秒啊,說真的,大大不秒.
  "戒崎!快停下來!會死人的喔!"
  "沒關系."
  這樣的聲音傳來.
  "有我拉著."
  世古口司……不,是多斯卡拉斯.他那結實的手臂抓著登山繩.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覺得他的手臂似乎突然膨脹了起來.兩只手原本都因爲衣服顯得鼓漲,此時又變得更粗了.
  "山西."
  "什……什麽?"
  "我右邊口袋裏有手機,可以幫我拿出來嗎?"
  "啊,喔,要做什麽啊?"
  "通訊錄裏面,我想第三個大概就是了吧."
  "就是?就是什麽啊?"


  "吾郎."
  電話打來時,我正在上班.那一天是位多年住院的患者出院的日子,所有職員莫名地心情都變得很好.患者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下頭,數度道謝.
  我保持著那種雀躍的心情,以開朗的聲音說:
  "怎麽啦?"
  "我跟你說喔,心髒好象有點蹦蹦跳的耶."
  "啊?"
  "感覺好象很奇怪."
  所有一切瞬間化爲烏有.我挂上電話,隨即致電計程車行.我是想去接她,但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沒那麽簡單抽得了身.計程車行的電話遲遲無法接通.四聲、五聲、電話呼叫聲持續響著,六聲、七聲.正當我以爲會這麽永遠響下去的第八聲,終于接通了.
  "我是三丁目的夏目,可不可以請你們立刻派車過來."
  很幸運地剛好有空車,而且還在附近行駛,所以計程車在五分鍾後邊抵達我家載了小夜子.通完電話十五分鍾後,小夜子已經抵達醫院.
  步下計程車的小夜子有些傷腦筋的笑著:
  "對不起,吾郎.我想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
  我將手伸到小夜子背後,將她帶進醫院.
  "有時候過度謹慎一點也好啊."
  從此以後,小夜子就不曾再度恢複健康離開醫院.


  逐漸喘不過氣,雙手好痛,因爲在牆上磨破了.不過,慶幸的是腹部已經不會在感到疼痛了,好象是痛過頭,麻痹了.即便如此,依然完全夠不著嘛.已經不可能了嗎?啊喲,王八蛋.爲什麽啊?我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耶.一直以來,我都只會逃避而已.總覺得跑什麽跑,遜斃了.糊裏糊塗地認定只要不跑就不會跌倒. 但是我卻決定要跑,想說跌倒的話再爬起來就行了.所以我才會做出這種傻事,像個冒牌蜘蛛人一樣從水塔吊下來,不過根本就不順利嘛.哎,就是這樣吧,我這個人……是啊……跑得不快,又不會念書,充其量不過爾爾嘛.
  不……不對……不對啦.
  突然間一股熱潮自心底湧現,那麽下去是不行的.只有我的話還無所謂,不論是遜到家或是懦弱鬼都無所謂.但是,還有裏香耶.爲了裏香,我說什麽都必須做到才行.王八蛋,可是離東樓屋頂越來越遠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僅僅兩公尺的範圍內擺蕩.不行了,果然還是不行了嗎?
  然後,擺蕩幅度已經連一公尺都不到了,已經僅能保持在懸吊狀態而已了.擦破的雙手好痛,撞到的手肘和膝蓋也好痛.但是,再怎麽樣都比不上胸口深處的痛.眼角隨之發熱,我無力地懸吊在半空中,一邊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月光蒙蒙地往外滲.輪廓有漸漸變得朦胧.對不起,裏香.我反正就只有這種程度的男人而已.難得的決心以及勇氣,都要像這樣懸吊在半空中告吹了……當我這麽想時,月光中出現黑影.啊,是司.他正從水塔上窺視我.咦,等等.我的眼睛是出了什麽毛病啊?有兩個司耶.兩副並排的多斯卡拉斯面具正閃耀著光芒. 啊,不對.其中有一個不是多斯卡拉斯
  那似乎……馬斯卡拉斯
  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都是"Lucha Libre",也就是墨西哥式摔角的明星,而且還是親兄弟,哥哥馬斯卡拉斯被稱爲"假面貴族",同時也以擁有千變面孔的男人而聞名,真算得上是明星中的明星.雖然,多斯卡拉斯往往容易被隱沒于他那偉大兄長的陰影之中,但是實力比起兄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是那過于善良的個性讓他當不成一流的摔角選手.
  有一次,在墨西哥城的對戰中,多斯卡拉斯已經使出漂亮的十字手刀劈擊,將對手打到深陷摔角軟墊中.接下來就只要壓上去,將對手肩膀壓制在軟墊上三秒鍾就行了.對手早已暈厥過去,無須再費吹灰之力.但是,多斯卡拉斯卻動也不動,他只是伫立于原地始終看著空中.抛出叫罵聲以及歡呼聲的觀衆,面對眼前詭異的光景全轉而鴉雀無聲,連裁判也都歪著頭摸不著頭緒.
  好不容易,其中一位觀衆注意到了什麽,說道"
  "Mariposa……"
  那是西班牙語中"蝴蝶"的意思.原來似乎倒下的敵對摔角選手胸前,停著一只蝴蝶呀.若將對手壓制住讓裁判倒數的話,就會把那只蝴蝶壓爛.心地善良的多斯卡拉斯做不到.
  他等著.
  裁判也等著.
  觀衆也等著.
  原則是道盡墨西哥人民的良善,感動人心的逸聞.不,原本是會成就這麽一段佳話的.然後,大家竟然就這麽耗了十七分鍾,那只蝴蝶才仿佛突然回神似的展開美麗的雙翅,飄然飛上空中.在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蝴蝶得救了呢.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突然粗暴現身的馬斯卡拉斯從上方圍繩縱身躍入,讓倒地不起的敵對摔角選手吃了一記毫不遜于師父的陽光跳板式月面瀑布墜擊,才剛飛起的蝴蝶也跟著一起遭殃.
  多斯卡拉斯見狀勃然大怒.
  "Mariposa!Mariposa!Mariposa!啊啊~~~~~!"
  多斯卡拉斯一邊淚眼迷蒙地大吼,一邊飛身躍向哥哥.
  在那之後的激烈死鬥……哎,簡而言之也就是兄弟打架,數年穩居墨式摔角著名對決的光輝曆史寶座.
  據說,多斯卡拉斯淚流滿面地數度使出十字手刀劈擊,而馬斯卡拉斯在困惑之余也完全默默地忍受弟弟的攻擊.
  那美麗兄弟友愛的象征,馬斯卡拉斯及多斯卡拉斯,如今正沐浴于月光下閃耀著光芒.
  "啊,啊?"


  "啊,啊?"
  就在那一瞬間,山西保也吐出同樣的話語.
  "啊,啊?"
  水古美雪也一樣.
  眼前伫立著兩個巨漢,一個是世古口司.不會錯的.畢竟光眼看龐大的身軀,還有從面具底下往外窺探的一雙仿佛幼犬的眼睛,即使戴著面具還是能夠立刻認出他來.但是如今,一旁還站著一個更龐大的巨漢.身高一百九十九公分以上,體重少說也有一百公斤以上吧.而且,那胸部的鼓漲程度實在非比尋常.明明穿著一件皮夾克,但是那件皮夾克似乎快被撐破似的綁在身上.脖子粗得幾乎逼近頭圍.
  世古口司似乎很害臊地說:
  "這……這個是……我……我哥哥."
  那是世古口鐵.
  
  是鐵哥……
  我確信,那就是鐵哥.鐵哥擁有各種傳說.聽說,鐵哥高中時期就已經稱霸伊勢這個城鎮,好象還曾是三重縣最大的飙車族總長,旗下管轄二十七個車隊,是總數一千三百人的大頭目.他那完美的體格甚至吸引高砂相撲部屋及陸奧摔角前來挖角,足見他實在是個出類拔萃的罕見人才.
  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傳奇。
  “裕一!"
  司他……不,多斯卡拉斯大叫.
  "還動得了嗎?"
  "啊,喔!"
  "我們會一起搖擺登山繩,裕一也要加油喔!等一下就要用力了,你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了!'
  我重新握緊登山繩.王八蛋,果然使不出力.已經疲憊不堪了,一擡頭,就看到東樓屋頂.好近,同時也好遠.夠得到嗎?腳,還能動嗎?啊喲,到處都逐漸發疼咧……我才在想著這些事情時,身軀突然開始晃動.
  "嗚,哇!"
  一陣劇烈的沖擊.登山繩"地一聲先往東樓那邊蕩過去.輕而易舉地就幾乎達到三公尺.在那股反作用力字畫下,接下來又往西樓去.那時候又有一股力道拉扯著繩子,身軀隨之被往後抛了約莫一公尺.
  厲……太厲害了.
  簡直就像是被繩子抛來抛去似的.我感受到的正是如此壓倒性的力道.一擡起臉龐,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正站在水塔上,以其粗壯的四只手臂緊握著登山繩.每當他們擺動手臂時,登山繩就會發出低喃,一邊破風前進,而我的臉龐也會感受到迎面而來的風力.
  怎麽會這樣啊!這可不是人類的力量呢!厲害,真是太厲害了,世古口兄弟……不,是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
  東樓的屋頂越來越近.還差一點.我伸出手.只差那麽一點點就能抓到扶手了.身軀卻直接在反作用力之下往後墜落.接著撞上牆面,還彈了起來.雖然痛得不得了,不過不礙事.是的,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機會就在下一次,身軀逐漸往後蕩去.終于即將停駐于空間之中.
  好,就是現在!
  我奮力往牆面踹去.在此同時,從上方傳來兩聲嘶吼:"嗚喔啊啊啊啊~~~~~!"透過登山繩,我知道他們使盡地擺動巨大的手臂.我更爲加速,一邊在空間中前進.我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東樓屋頂——那邊的扶手逼近.我感覺得到風、感覺得到壓力、感覺得到希望,此時扶手已經逼近眼前。
  "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聽到山西的聲音.
  "小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美雪也在大斤秒度 .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然我也大叫.
  哎,話說回來還真窩囊耶.到最後,我沒有靠自己的力量,還是得靠別人的幫忙.不過沒關系,那樣也無所謂.我也明白很窩囊啊,畢竟事關自己的面子問題.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所謂,只要這只手能夠碰到那扶手,能夠靠近裏香身邊就好.
  對吧,沒錯吧?
  然後……
  我使盡全力地伸出手去.
  
  
  小夜子的病是自發性心肌病變.自發性心肌病變可以分爲兩種,也就是擴張型和肥大型.肥大型望文生義,也就是心肌肥大造成、心室本身變得狹窄,收縮力也隨之逐漸衰退.此類型會出現心髒病的典型症狀,包括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甚至還可能由于心律不整而暴斃.那當然是相當嚴重的疾病,但是那種還有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小夜子並不是屬于那種肥大型,而是擴張型.擴張型與肥大型截然不同,是由于心肌過度擴張造成、心室本身也擴大.換句話說,就像是老舊的橡皮筋一樣,拉過了頭,再也無法恢複原狀……其症狀是典型的悸動、眩暈、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等,但是多數情況卻只會逐漸惡化,特別是只要心髒衰竭一發作,生存率就會大副降低.
  百分之五十.
  一般而言有五年生存率.換句話說,兩人之中有一個人會死.小夜子曾在東京發作過一次.在那之後已過了三年,小夜子的病情暫時得以保持穩定.這本來就是不可能根治的疾病,所謂的"暫時穩定",已經算是求之不得的最佳狀態了.多虧住在靜岡這種幽靜的環境中吧.我們曾經這麽討論過,照這麽看來,應該可以五年、十年地繼續生活下去,也曾這麽想過,或許能夠就這麽一直在平衡木上不停走下去吧,甚至開始産生這樣的念頭.然而,小夜子……不,我們卻從平衡木上摔了下來.
  她第二次發作了.
  超音波影象上所呈現的小夜子的心髒腫脹變大,很糟糕的是,還粗豪縣好幾個血栓.就像是快壞掉的幫浦上,又塞了垃圾.我全力以各種治療方式營救小夜子, 持續竭盡一個醫師的所能,同時也竭盡一個家屬的所能,不放棄絲毫希望.強心劑、血管擴張劑、血管收縮素轉換酵素抑制劑及受體阻斷劑、B阻斷劑……現有的所有藥物都被列入考慮,只要被認爲是稍具療效的藥物,我都會抱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得緊緊抓住的心情加以使用.
  但是,那些藥物也只能爲小夜子多爭取那麽一點點時間而已.
  "不可能動手術的."
  宮內醫師靜靜地說:
  "病患承受不了."
  "是的……"
  很明顯地.小夜子的心髒過于虛弱,即便毅然決定動手術,中途大概也會陷入難以掌控的狀態吧.屆時,小夜子就會在麻醉昏迷的情況下,渾然無知地結束生命.
  "夏目……"
  宮內醫師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後終究還是閉上嘴巴,走出檢查室,只留下我一個人待在那個昏暗的空間中.看片箱上挂著X光及超音波等各種片子,那一切, 毫無例外地都在預告著小夜子的死亡.我是個醫師,醫術高超,不但周遭的人這麽認爲,我也有這樣的自信.然而,妻子的死期迫在眉睫,我卻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像這樣呆呆地伫立于原地……
  不自豪到從哪聽到傳言,一位長期持續到醫院看診的大叔來找我,說有個很好的人可以幫忙.那個人真的很厲害耶,醫師,應該可以說是神通力吧!就當姑且一試,或當求心安,去那裏看看怎麽樣啊?我當然不相信,不過隔天仍舊開著自己那台灰色的破CORALLA行駛于山路中.在那深山中,還真像是只有猴子出沒的地方,突然出現一棟豪宅.祈禱師是個胖女人,整張臉塗成白色,額頭還以紅色顔料畫出詭異的圖案.是狐狸,祈禱師說.被狐狸附身了.我很想笑.狐狸啊,這樣喔.那小夜子可能下一次就會開始吼叫咯.在跪坐著的我的面前,祈禱師扯著嗓子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同時接二連三地將護摩木扔進火中.每次只要一放入護摩木.火裏就會冒出藍色的烈焰——有夠無聊的把戲,只不過是在護摩木上塗硫磺而已嘛——硫磺一燃燒,就會竄出奇異的火焰.帶我來的大叔額頭在tatami上磕個沒完,嘴裏還不斷呢喃著和那女人誦念的同樣話語.哎,我這是在搞什麽啊?那無聊的火焰把戲又是怎麽樣啊?小夜子如今也正在病榻上受苦.然而,我卻在這種地方,跪在那夥稀奇古怪的人所搞出的稀奇古怪小把戲的跟前.哎,那火焰好美啊.混蛋,趕快燒到什麽地方去啊.快點燒上那個臭八婆的誇張衣服,引發熊熊烈火吧.我可不會消失喔,我要在一旁煽風.快把這棟建築物、那個臭祈禱師,還有我這個臭醫師全都燒得屍骨無存啦.祈禱費用十萬圓,很便宜吧,醫師.大叔這麽說.她會幫醫師把治不好的疾病給醫好呢.我微微一笑,放下了那十萬圓.
  我擡起從深山回來的那雙腳,走向醫院.現在已接近熄燈時間,醫院中一片死寂.我信步前進,全身上下都沾染了火焰的味道,此外還有股怪異的香味.哎,混蛋,這下子這套西裝得送洗了.
  小夜子還醒著.
  "嗨,老婆."
  我這麽一說,小夜子很開心地笑了.
"哈咯,老公。"
  她的嘴唇死白.
  咦,她的臉龐狐疑地皺了起來.
  "有股奇怪的味道耶,吾郎."
  我把當天發生的事全告訴了小夜子.包括那個祈禱師有多麽稀奇古怪,即便如此那位大叔仍然深信不疑,還有最後付了十萬圓,全都一五一十地坦白相告.小夜子聽完後,面露笑容.
  "還真好賺呢,祈禱師."
  "恩,賺翻了啦.而且啊,那個女人以後一定會把我當作活招牌的,會說什麽'還有醫師上我們這兒來祈禱呢'."
  "啊,吾郎還真是敏銳呀."
  "真受不了呢,啊哈哈."
  我一笑,小夜子也跟著笑.
  病房中就只回蕩著我們的笑聲.照明感覺上似乎顯得格外幽暗,窗外是往外無盡延伸的深沈黑暗.小夜子總有一天……不,是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完全吞沒在那片黑暗之中吧.即便我定神凝視,黑暗仍然只是黑暗,我根本無法從中抓到任何東西.
  一回神,小夜子也正凝視著窗外.
  "我啊,以前一直都覺得男人很恐怖呢."
  "啊?"
  "我爸爸他呢,以前是在造船廠工作的.還記得嗎?就在那段高度成長期,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每個禮拜也只能回家幾趟而已,我大概一直長到六歲左右,都幾乎很少和爸爸打照面.偶爾和爸爸見面的時候,就覺得恐怖死了呢.你知道嗎?小孩子自然而然地會怕男人耶.再加上根本沒什麽機會見面,那時候真的是覺得恐怖得不得了.和爸爸吃飯的時候啊,因爲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任何事情都會先問過爸爸.像我可以吃飯嗎,或是我可以喝牛奶嗎?"
  "牛奶?"
  "是啊,聽說對身體很好,所以小時候我都不是喝茶,而是喝牛奶啊."
  "所以,你一直到現在吃飯的時候,偶爾都會喝牛奶喔?"
  嘿嘿嘿,小夜子笑了.
  "恩,是啊."
  "可是也沒因爲這樣長高多少嘛."
  "恩、恩.胸部也沒長大多少耶."
  啊哈哈.
  哇哈哈.
  "和爸爸完全不同,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吾郎恐怖呢.高中時期的朋友每個都說好恐怖、好恐怖,可是我完全不覺得耶."
  "那當然."
  我先如此下斷言.
  "因爲我是溫柔體貼的男人嘛."
  啊哈哈.
  哇哈哈.
  "吾郎."
  "恩?"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想要否定小夜子的話.我想說"哪有這種事啊".當然我和小夜子都明白那只不過是安慰話,但是我想說"要懷抱著希望直到最後一刻."喂,小夜子,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喔.一起慢慢變老,然後不久後變成穿著俗氣衣服的大叔和大嬸,最後慢慢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當然,還是會吵架的啦.大概也會發生很多不好的事吧.不過,應該也會有更多、更多很好、很快樂的事.讓我們一邊品位著那多不勝數,真的是用雙手抱都抱不住的點點滴滴,一起活下去吧.
  喂,吾郎.
  腦海中突然浮現小夜子的臉龐.
  好好玩喔,吾郎.
  那是比現在,比眼前的小夜子還要年輕得多的高中時期的她.初相識時,我們到城址公園去玩.當時是有什麽樣的機緣巧合,事到如今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們裏秒年個人在傍晚的城址公園中初次接吻.
  在那之後的暖意.
  溫柔.
  "一定被人家看到了啦."
  小夜子那樣的聲音.
  我如今就即將要失去這一切了.
  什麽記憶,根本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那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如果就在身邊,如果能對著自己笑,記憶或許還能繼續留存,因爲記憶會這樣持續累積下去.而且,或許就能夠散發光芒吧.但是,只要一不在身旁,記憶就無法雷擊,而被抛諸鬧後,任憑風吹雨打,逐漸褪色.然後總有一天,肯定連在那樣的地方發生過那樣的事都會忘得一幹二淨.
  爲什麽呢,因爲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多一天都好.就算是多一分鍾、一秒鍾都好.你要盡可能活久一點喔.拜托你了,小夜子."
  恩,她點點頭.
  "我會努力的."
  就如同這句話,小夜子很努力.
  她後來又撐了一年.

  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從屋頂到裏香病房的絕壁.多虧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扔過來的登山繩和金屬扣環,要克服那個問題似乎出戶意料的簡單.話說回來,在月光照耀之下的馬斯卡拉斯和多斯卡拉斯的剪影實在好美.簡直就像是並肩伫立于懸崖之上的野郎兄弟檔.我在東樓屋頂用力豎起大拇指,馬斯卡拉斯&多斯卡拉斯兄弟也用力豎起大拇指.一旁的山西,也一樣用力豎起大拇指.美雪她……啊,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吧,頭撇到一邊去了.啊,看過來了.什麽嘛.怎麽頂著一張怪臉啊,那家夥.嘴唇嘟嘟的,看起來不就像在鬧別扭嗎?真是的,我真的搞不懂女人這種生物耶……
  將登山繩一端固定在扶手之後,我將腳伸向絕壁,到裏香病房的陽台,該說是那屋檐爲止,大概有七公尺.因爲之前也曾幹過類似的勾當,而且再怎麽說剛剛才經曆過更恐怖的事情,所以如今幾乎沒什麽恐懼感.我流暢地放下登山繩,沒兩三下便踩上了屋檐.然後我整個人緊抓住屋檐,順勢爬下陽台.到了,拼死拼活地終于到了.
  我將纏在身上的安全吊帶和登山繩歇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
  我轉過頭,仰望天空.


  半月正閃耀著光芒……
  
  明白這一點就沒事了.
  我調整好臉上表情,敲了敲眼前的玻璃門."喀、喀"幹澀的聲響震蕩著幹澀的空氣."喀、喀".也不知道裏香是不是還醒著.不,就算還醒著,裏香恐怕也不可能離開病床吧.不過,她媽媽應該會陪著她.會不會被罵啊,應該會被罵吧,這種情況下.
  我察覺裏頭似乎有人在動,緊接著,窗簾被拉開了,裏香的母親以吃驚的臉龐看著我.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不過還是對她說"請開窗".拜托,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我馬上就走,所以請您開窗.
  伯母的雙眼往上吊起,似乎快氣瘋了.她整個人激動不已,她在盛怒之下直接拉開落地窗,仿佛要把我生吞吞剝般地劈頭罵:
  "你,你給我有點分寸……"
  我已經很久都沒看過這麽暴跳如雷的大人了.總之就是吐出的話語支離破碎,口沫橫飛、滿臉通紅,我畏于那股氣勢不禁倒退一步.但是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伯母背後白白的東西——那是床鋪的一部分,裏香就在那裏.
  我定定地望著伯母的雙眼說:
  "請您讓我和裏香說一下話."
  我毅然決然地低下頭.
  "我明白這樣做很沒有常識,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我很想和她說說話."
  "我拒絕!"
  因憤怒而顫抖的聲音扔了過來.
  哎,果然還是不行嗎……
  這麽一來,大概也只能硬闖了,我正這麽想時聽到這樣的聲音:
  "裕一,沒關系."
  是裏香的聲音.
  "你進來,沒關系的."
  我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擡起臉來.眼前的伯母也以十分震驚的臉龐看著身後.然後,伯母又再次望向我這邊.她的雙眸潛藏著強烈的光芒,那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光芒,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啊,這或許是……憎恨.
  這樣啊.
  我正要從這個人身邊把裏香奪走.丈夫死後,這個人就始終和裏香相依爲命.然後,這個女兒如今又要因爲同樣的疾病逐漸走向死亡.她大概早就明白女兒會被死亡奪走吧.心底某處或許早已做好心理准備.但是,她一定還沒做好心裏准備的是,女兒會被我這種窩囊男人奪走.
  我正要把這個唯一的希望給奪走……
  我正面迎視伯母強烈的目光,壓抑著那顆搖擺的心.不下定決心是不行的,沒有時間了,只有幾秒鍾而已.光是那幾秒鍾,就足以決定我的人生,同時也會決定裏香的人生,以及伯母的人生.我望向頭頂.啊,這樣啊,不用再煩惱了.反正也無法再爬上這面牆,回到屋頂上去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就只能走進病房啦.是啊,就是這樣啊,早就已經成定局了嘛.
  腦袋一角,浮現半天之前的情景.

  看到住在我隔壁病房的大學生,和那個剛成爲他女友的女人後,我便回到了自己病房.夏目就在房內.他坐在窗框上,豈有此理的是竟然還在吞雲吐霧.在醫院裏,而且還在病房中抽煙的醫師算正常嗎?
  此情此景實在讓人目瞪口呆,隨著歎息聲我這麽說:
  "你在幹嘛啊?"
  剛剛才目睹大學生快樂的情景,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夏目粗魯的行爲並沒有讓我太火大.
  "在等你啊."
  "等我?"
  恩,那也對喔.這是我的病房嘛.
  此時,我才發現夏目的雙眸異常認真嚴肅.我本來以爲他一嘀咕內是來捉弄我的.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喂,戒崎.你啊,一定覺得什麽命運、未來,都是注定好的吧."
  "啊,什麽?"
  "不管是命運或是未來都是靠你自己決定的啦.你大概會覺得這樣的話實在遜到家了,可是根本就沒辦法逃避嘛.我們就只能在那種遜到家的地方,慚愧地活下去啊.如果命運或未來的發展無法如你所願,就把它們否定掉啊,努力去扭轉啊,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但是,與其唯唯諾諾地乖乖順從,這樣不是強多了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放手去賭賭看啊."
  你也明白吧,夏目接著說:
  "只要是爲了裏香,應該什麽都做得到吧.真正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的雙手硬是去緊緊地抓住啊.你的雙手就是爲此而存在的呀."
  接著,夏目一掀白袍下擺,隨即揚長而去.他的背部小得嚇人.他正以那副小小的背部孤伶伶地一個人走著.是的,夏目的確是孤伶伶地一個人.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因爲他毫無預警地現身、毫無預警地劈頭扔了這麽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來.搞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候,我只能呆呆地伫立于原地.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明白了.
  夏目想要說的,其中的真意,徹頭徹尾地完全明白了.
  我的……不,是我們的雙手就是爲了緊緊抓住什麽而存在的.
  
  如今,正是那樣的時候.
  我走過伯母身邊.兩人肩膀擦到時,伯母嬌小的身軀隨著晃了一下.對不起.我僅在心底先這麽道歉.我要把你的女兒從你身邊奪走了,我打算在僅剩的少數日子中獨占她,對不起.
  雙腳並沒有顫抖.
  我下定了決心.
  前進一步,幽暗中朦胧浮現出女孩子的輪廓.前進兩步,可以隱約辨識出那張臉龐.前進三步,便看見了笑容.
  而我,也跟著笑了.
  "裕一大笨蛋."
  啊喲,別突然就這麽嘲弄我嘛,這女生喔.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從陽台出現."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咯?"
  "因爲是裕一嘛,我本來以爲會在門外大呼小叫,然後被媽咪幹走."
  "我怎麽可能會做那麽遜的事啊."
  哎,不過那樣的可能性還的確很高呢.恩.如果是以那種模式出現的話,一定會被趕走吧.
  裏香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喂,裏香."
  沒時間了.
  現在應該不是鬼扯的時候了.
  "什麽?"
  我對依然挂著笑容的裏香說:
  "我可以陪在你身邊嗎?永遠、永遠,都陪在你身邊好嗎?"
  雖然是被嚇到了吧,裏香定定地凝視著我.在那昏暗之中,她的雙眼閃耀著意志力的光輝.我之前也見過相同的眼神.是什麽時候啊?啊,讀了!是她說一起去炮台山的時候.
  "我沒有那麽長的時間喔."
  裏香以細弱的聲音說:
  "不過,也沒有那麽短喔."
  "我明白."
  "裕一,爲了我必須把所有一切都舍棄掉喔."
  "那我也明白."
  我伸出手臂.就像暫停的一分鍾那時一樣,我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裏香從被窩伸出手,果然也一樣握住我的食指前端.
  這是第二次被暫停的一分鍾.
  這次被允許的時間大概也只有那麽一下子吧.不可能就這麽聊個沒完,會對裏香的身體造成負擔.就在那珍貴的一分鍾之間,我再次思考裏香的話,你是說必須舍棄掉一切吧,裏香.我是回答了"我明白",不過其實我還不明白吧.畢竟,以前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經驗嘛.但是,有什麽關系呢.如今這樣的心情、存在于我胸口中的東西、再千年個厘時微不過的確定東西,那絕對是貨真價實的.
  喂,裕一,戒崎裕一,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什麽啊?
  還真是個簡單的問題.就在如今這一瞬間,答案近在眼前啊.答案正抓著我的食指.我一笑,答案也跟著笑,那是相當純真的笑容.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裏香."
  "恩."
  裏香點頭.
  "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今後將守護著這個女孩活下去.
  還有其他什麽事會比這更綁的嗎?

  夏目說完時,指針已經指向三點鍾.夏目從方才開始便一直保持沈默.眼睛始終凝視著空間中的某處,不……是不存在于此的地方.
  "一年啊,她真的很努力耶."
  "啊."
  夏目視線動也不動地點點頭.
  "真是了不起呢.可是啊……"
  "恩?"
  "到最後,所有一切全沒啦.那個小鬼,裕一也一樣,不久以後一定也會落得同樣下場的.裏香的病是不可能根治的.今後也會持續低空飛行.只要出現高一點的山,就躲不過了.到時候就完了.而且,裕一還會被那些事情耍得團團轉.那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明白.到最後,總有一天一定會失去所有一切的啦."
  "要我說呢,那又怎樣啊.著2一切對你而言……啊,是對于你朋友而言或許是那樣沒錯啦.裕一之後或許也會遇到同樣的情況.不過,對于裏香來說可不一樣啊."
  "什麽意思啊?"
  亞希子並未回答夏目帶著殺氣的問題,只是從口袋中取出煙盒.雖然想抽一根出來,不過裏頭只剩下一根,而且還被塞到了最裏頭,再加上煙盒都被壓扁了,怎麽樣都拿不出來.她好不容易抽出煙來,將那根被壓得歪七扭八的煙叼在嘴裏,一邊點火一邊望向夏目,只見他以軟弱的眼神看著這邊.啊喲,怎麽了嘛.這個壞心眼又任性的男人竟然流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聲音耶.
  "剛進醫院時的裏香,實在說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脾氣總是那麽壞,又任性,還常把菜鳥護士搞哭,真是個最差勁、最糟糕的患者了.畢竟這兒是醫院,是人們流露脆弱一面的場所,當然患者大多也都很任性.不過,裏香在這方面愛真是出類拔萃.真的、也很少好好地笑過呢.像她那種年齡的女孩子多不笑很怪吧?可是呢……"
  她吸了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煙霧.
  "……那孩子,只要和裕一在一起就會笑呢.我已經舉雙手投降,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勉強編了個理由,就把那孩子塞給裕一照顧了.然後,那孩子就一點一點地慢慢會笑了.到了現在,也很常笑了呀;現在沒食欲的時候,也會吃點東西了;也會忍受那些疼痛的治療了.像這些事情,裕一那個臭小鬼或許沒察覺,可是她是真的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耶.沒錯,裏香的生命不可能因此延長,那孩子或許總有一天會死.但是,從沒好好笑過就死掉,或是像現在一樣笑著迎向死亡, 你覺得哪樣比較幸福?"
  "…………"
  "我是不知道像你們這種被膚淺的自尊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怎麽樣啦,女人的話呢,就算短暫……不,正是因爲短暫,只要擁有曾經盡情幸福、盡情展露笑容的瞬間,就覺得能夠心滿意足了呢.光是那樣就可以活下去了.裏香那孩子現在很幸福呢."
  "那被留下來的那個該怎麽辦呢?"
  抗議聲,卻是微弱的聲音.
  果然是毫不留情的答案,亞希子道:
  "忍耐啊."
  "可惡,說得倒輕松."
  "可是,也只能那樣啦.本來就是嘛,你也好好想想啊,試著站在裕一的立場,或是你那個某某朋友也行.試著站在他們的立場,稍微發揮一下想象力啊.最重要的是什麽?自己的幸福?還是重視的人的幸福?"
  "…………"
  "是哪一邊呢?"
  "…………"
  "難道不是重視的人的幸福嗎?"
  夏目並未回答.只是垂著雙肩,不發一語.
  凝視著他那副樣子好一會兒,亞希子閉上雙眼,然後,隨之降臨的不是黑暗,月亮升起,不是滿月,而是卻了一半的月亮.空氣好澄澈,所以,光芒更顯得耀眼,不過,畢竟那也只是半輪明月的光芒,和滿月的光輝仍舊差了一大截,世界也沈浸于昏安之中.亞希子看得到,看得到在那光芒中並肩行走的少年與少女的身影,少女正在發怒,少年則是一副拙樣地頻頻道歉,少女看來似乎還是氣呼呼的,實際上卻笑得好幸福.是的,自己很明白,那孩子在笑,少年要察覺到這一點,或許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了吧,或許要等到失去一切以後說不定.
  天涯海角到處去吧!亞希子呢喃.能到哪裏去就盡管去吧!你們擁有天涯海角到處都能去的車票呢.看看自己手上啊,不就好好地緊握在手心裏嗎?那可幾乎是所有人都沒有的車票呢,你們已經能夠擁有了那貴重的車票呢.
  她睜開雙眼,再次望向夏目,只見他抱著頭,身體縮成一團.那副肩膀、背部正在微微顫抖.雖然想要緊緊抱住他,但是她明白自己不應該這麽做,也不能夠這麽做,自己是無法幫夏目背負他的人生的,自己是無法永遠呆在他身邊的.
  是不是很無情啊,我這個人……
  這樣的念頭才剛浮現,她突然回想起往事.
  啊,對了.
  "跌倒了就自己站起來."
  嚴格的父親過去總是這麽說.她頭一次騎腳踏車時,哎,雖然算是蠻快就學會了,仍免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膝蓋擦破了、手肘也擦破了、紅色的血滲了出來、傷口頻頻抽痛.不過,真正讓人難受的不是疼痛,而是剛拜托家裏買來的腳踏車,附有粉紅色輔助輪的腳踏車,沒兩三下就撞得刮痕累累了.
  "亞希子,跌倒了就自己站起來."
  自己全身傷痕累累,最寶貝的腳踏車也刮痕累累,眼見看就快要大哭出聲時,站在一旁的父親卻這麽說.哎,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那是她第一次騎上腳踏車,一定會跌倒的.當時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跌倒的話就會大哭大叫,世界上她也真的大哭了,也大叫了.
  不過,父親卻這麽說了.
  自己站起來.
  也就是說,一定,恐怕,就是那麽一回事.
  夏目也必須靠自己站起來.
  "我到外頭去抽根煙再回來.有什麽事再叫喔."
  所以亞希子說著走出了醫護站.香煙的火光在眼前微微搖拽.哎,實在是,這根煙,彎得太誇張了啦.香煙的紅光,紅色的熒光,微微搖拽.
  她試著在心底說出方才吞進肚子裏的話語.
  既然如此,不就全都得償所願了嗎?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變成怎麽樣無所謂,對方的事情比所有一切,而且是比全世界都還要來得重要的.只要對方能夠展露笑容,無論怎樣都無所謂吧?那不就都已經全多做到了嗎?不論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或是裏香很快就死了,裕一也已經達成那樣的心願啦.那個臭小鬼,你那個某某朋友,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一切全都抓在手中了呀,已經全都抓在手中了呢.
尾聲底片

如夢似幻的夜透出了曙光。然後,一如往常般,那理所當然的早晨隨之降臨.我突然間被亞希子小姐捶醒,腋下還被塞進了一根體溫計.亞希子小姐不知道爲什麽雙眼腫腫的,看起來很愛困.我一說是不是熬夜啦,她就掀我羅嗦還捶我.哎喲,受不了耶.用得著忽然捶人嗎?這個人實在是喔!
  "我才要問你是怎麽回事哩?"
  "啊?"
  "你臉色真的是糟糕了."
  "是……是嗎?"我慌慌張張地舉起手來摸臉頰,睡衣的袖子自然就被卷起來,而手臂也隨之露了出來.看到我手臂的亞希子小姐,發出"啊呀呀"的低沈聲音.
  "讓我看一下,裕一."
  "啊,你做什麽啦!"
  "就叫你讓我看一下嘛."
  亞希子小姐硬是解開我的睡衣紐扣.嗚哇哇,被脫掉啦.我驚慌失措地想逃,不過怎麽可能逃得出亞希子小姐的手掌心呢,最後兩顆紐扣應聲飛了出去,一瞬間上半身就變得光溜溜的了.
  "這傷,是怎麽回事?"
  "這……這個嘛……"
  "爲什麽會搞得全身是傷?"當我在牆面上像擺捶一樣搖晃時,全身上下都被撞來撞去.不管是肩膀、背部、腹部、手臂還有雙腳都有撞到.也因此我全身如今布滿了無數擦傷及撞傷.
  "你到底幹了什麽好事啊?而且還有一股酒臭味?"
  "啊,啊哈哈."
  "我問你幹了什麽好事啊?啊~~~?"
  真是驚人的魄力,比平常時還要恐怖,我半張的雙眼發直眼看著就要全招了,不過終究還是勉強熬了過去.昨晚的事是專屬于我和裏香的,怎麽可以和其他人分享嘛,即便是亞希子小姐也不一樣.面對罕見地采取強硬姿態的我,亞希子小姐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有沒有吃什麽奇怪的東西啊?"
  "哪有,沒有啊."
  "哎,算了,見鬼了,你們這些男人還真是莫名其妙耶."
  亞希子小姐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離去.
  男人?莫名其妙?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啊?

  話說回來,昨晚的事就像是一場夢.在那之後,我只和裏香又說了幾句話,便從房們離開病房.司、山西還有美雪,早已經在病房前等著我,而鐵哥好象早就已經回去了,大家也不太清楚是怎麽搞的,聽說鐵哥整個人嚇得半死,喃喃念著什麽"老公公、老公公"的.那個鐵哥會覺得害怕還是件怪事.
  我一笑,大家也跟著笑了.
  山西那時候還毫不害臊地豎起大拇指.
  
  "好了,到屋頂去走走吧."
  吃完早餐,我便拿著《蒂伯一家》和相機往屋頂去。因爲天氣很好,我想去曬曬太陽,另外也必須去確認一下昨晚有沒有忘什麽在上面。
  夏目也在那屋頂上。怪了,夏目那張臉昏昏欲睡的耶?
  "您早."姑且以敬語打了招呼.
  "喔."
  夏目心情似乎很不好地這麽說.不知道爲什麽也完全沒有往我這邊看的意思.只見他靠在扶手上,凝視著伊勢的街道.一旁的我,也一樣凝視著伊勢的街道.哎,有夠貧乏的,和夢中所見的東京根本就是天差地別.
  "戒崎."
  "什麽事?"
  "那台相機修好了嗎?"
  "沒……還沒……也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一說完"借我",我還來不及回答,夏目便從我手中拿走相機,只見他拿著相機東弄西弄.啊喲,快住手啦!弄壞的話怎麽辦嘛!裏面有很重要的相片耶!有把裏香鬧別扭的臉照下來耶,還有她害臊的臉耶,另外還有說"伊~~"的臉.還來,還來啦,夏目.
  "啊呀,完了嘛,這東西."
  夏目幹脆地說:"底片完全咬死了嘛."
  "我知道啦!拜托還來啦!"
  "吵死了.真是的,少在那邊大呼小叫的.聽了就有氣,你來一下啦.快啊,叫你過來沒聽到喔."
  我的頭發被一把扯住,直接被拉著走.
  "幹……幹嘛啦!"  
  "很吵耶."
  "好痛、好痛、好痛!"
  "啊哈哈."
  "有什麽好笑的啊!啊啊,煩耶!快放手啦!叫你放手!放手,笨醫生!"
  "哇哈哈."我莫名其妙地就那麽被拖到了檢查室.而已進入室內的還只有夏目一個,我被單獨扔在走廊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被拉扯的頭皮痛得要死.
  "笨醫生!禿頭的話怎麽辦嘛!"
  我在盛怒之余大吼.走到遠處的護士大吃一驚地往這邊看,可是我哪管得了這麽多啊.我再度大罵:
  "還來啦!相機還來啦!你這個大笨蛋!"
  那可是我的寶貝耶.我抓著檢查室的門把,"喀嚓喀嚓"地猛轉.但是,門好象從裏面鎖上了,打不開.笨醫生!還來啦!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喂!開門、快開門啦!
  門豁然開啓.那扇門撞倒我的額頭,我在那股作用力之下往後摔了下去.我往後漂亮地滾了一圈後,坐在地上,瞪著走出來的夏目.
  "你,在做什麽啊?"
  "沒……"
  "喏."
  一個小小的固體飛了過來.是底片.
  "已經幫你卷好了,這樣一來應該沒問題了.只是底片已經有所損傷,沖洗的時候別到那邊的超商,記得乖乖拿到相片店去喔,然後,和店家說明情況,請他們幫忙洗出來.卡死之前的底片格應該全都有保留下來才對."
  "……"
  "話說回來,你這台相機還真棒呢.NIKON的F2喔.給你用甚至還嫌浪費呢.喏,要好好珍惜啊."把相機交給我後,夏目就走了.只留下我手上的相機和底片.相機沒有壞掉,然後底片也安然無恙.那底片記錄著裏香的身影,害臊的臉龐、鬧別扭的臉龐、說"伊~~"的臉龐……那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夠拿到手呀.
  "夏目醫師~~!"
  對著那正要彎過轉角的背影,我大叫.一直以來對于夏目的怒氣、憤恨還有其他所有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不,是整合在一起後轉化成另一種感情.我並沒有多加思考.而是自然而然湧出的話語.夏目停了下來.或許是聽我叫他"醫師",嚇了一跳吧.
  "非常謝謝您~~~!"
  我深深低下頭.大約有十秒鍾,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
  擡頭時,夏目身影已經消失了

  然後……
  
  底片就在我的手中.
  害臊的臉龐.
  鬧別扭的臉龐.
  說"伊~~""的臉龐.
  記錄著那一切的底片就在手中
仰望半月的夜空05 作者:橋本紡

序曲遭受挑戰的勇氣



只要穿過連接走廊,那頭就是東樓了。我屏氣凝神地窺探四周動靜,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腳步聲。我下定決心,踏出一步,然後又一步。就在此時,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我慌慌張張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半個人影都沒有,也聽不到腳步聲,眼前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寬闊空間。
  「呼~」
  我不自覺地呼了口氣,仿佛氣球泄氣時所漏出的空氣。事實上,心情也變得有些萎靡不振。話說回來,或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吧。對、對嘛。根本就不需要這麽心驚膽顫的嘛。不對,我才沒有心驚膽顫,只是稍微提高警覺而已。嗯,沒錯,就只是那樣。我凝視著手中那包東西,上頭寫著照相館名稱——光明照相館,那是夏目幫我拿出來的底片所沖洗出來的相片。「底片沒問題喔。洗得很漂亮耶,要看看嗎?」光明相館的伯伯在店裏這麽問我,我卻回答他:「不,不用了。」因爲我想和裏香一起看。裏香鬧別扭的臉龐、喊「咿~~」的臉龐,還有害臊的臉龐,那一切如今都在我手中。

  好,走羅……

  這次可要勇往直前喔。一步、兩步、三步,雙腳速度逐漸加快。雖然明知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心跳卻仍舊持續加速。混蛋,鎮定一點,鎮定一點啊,笨蛋心髒,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啊。一拐過轉角,眼前是一條往前延伸的筆直走廊。這條走廊的那一頭,靠近盡頭附近就是裏香的病房。畢竟是醫院內部走廊,一來到這兒就不可能冷冷清清地杳無人迹,周遭隨處都可聽見交談或腳步聲,某處也傳來護士小姐推手推車的喀啦喀啦聲響。一回神,這才發現身邊病房門口就站著一位老婆婆。記憶中,應該是因膽管障礙住院的那位婆婆。老婆婆和我四目相接,隨即露出微笑,總覺得那是一抹相當開心的笑容。哈哈,我試著回以一笑,哎喲,臉頰在抽筋耶。老婆婆露出更爲開心的笑容,一邊凝視著我。
  說不上來爲什麽,只覺得不妙……大事不妙……
  但是,都已經來到這裏了,事到如今總不能掉頭回去吧。對啊,這裏都已經是東樓咧,離裏香病房已經不到數十公尺了呢,這種距離根本就沒什麽了不起的吧。趕緊邁步向前,不用一分鍾就到了吧。盡管懷抱著不祥的預感,我仍然舉步前進。老婆婆還在笑,那笑容更加深我內心不祥的預感。但是,出乎意料地什麽事都沒發生,我已經抵達裏香的病房。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裏香』
  那樣的牌子就挂在門邊,到目前爲止看過這牌子幾次了呢?有時是沈浸于絕望之中,有時是淹沒于幾乎令人窒息的希望中,我就站在此處,凝視著這牌子,那個「秋庭裏香」的名字。那一排文字讓我的面頰放松了下來,那個女孩就在這裏呢,那是比任何一切都要來得重要的人,遠遠超過這個世界、超越我自身的強烈存在,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情緒。當然聽是有聽說過,另外也在電影、漫畫或小說中看過。只不過,那些東西根本就不行呢,根本就沒辦法表現出來嘛,這種情緒輕輕松松就超越那所有的形容啦!不論是什麽樣的語言、什麽樣的繪畫,又或者是多厲害的作家、畫家或音樂家,也不可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如今我內心的情緒。
  哇哈哈,我試著笑了笑,當然沒發出聲音。因爲如果被聽到這種笑聲,一定又會被裏香嫌說:「好惡心,在笑什麽啊。」
  我拼命壓抑湧現的笑意,手一邊伸向門把。
  「裏香,我要進去羅……」
  話說出口的瞬間,門把隨之轉動,但那不是我轉的,門把自己就動了。我還來不及吃驚,門扉頓時開啓。
  「喔,戎崎。」
  從病房中現身的是夏目。
  「你在這幹嘛啊?」
  「啊?什麽幹嘛,我……」
  夏目絲毫沒有想聽我說話的意思,臉同時轉向病房中。喂,現在是怎樣啊,明明就是你自己先開口問我的啊,幹嘛把我當隱形人啊。
  「那別忘了吃藥喔,裏香。」
  夏目說著,同時像是故意把我推開似的一邊走出病房,門扉啪答一聲關了起來。這那麽一小片木板,卻硬生生地隔開通向裏香的空間。如今,那空間被堵住了,被堵在那一小片木板的門扉那一頭。
  夏目正站在一個很不自然的位置——我和門的中間——那相當狹小的空間中。從我這邊看過去,夏目的臉龐近在咫尺,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個堵在裏香病房前一般。
  「那個,醫師。」
  自從他幫我把底片拿出來以後,我就決定乖乖稱呼夏目爲「醫師」了。
  「怎樣?」
  夏目以有夠接近的距離問。哎喲,混蛋,有夠近的,感覺上簡直就像是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接吻了嘛。哎喲,好惡心,好惡心,夏目。
  「那個……可以嗎?」
  「什麽啦!?」
  「什麽什麽……就是……我有事要找裏香……」
  「那又怎樣了?」
  是在打什麽太極拳啊。
  「什麽怎樣……就因爲……有事,所以想進去……」
  「啊,不行。」
  「啊?不行?」
  「這是身爲醫師的判斷。」
  「發生什麽事了嗎?情況變糟了嗎?」
  「不是,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爲什麽?」
  「就跟你說是身爲醫師的判斷了啊!」
  這簡直就是雞同鴨講嘛。不論我問什麽問題,再怎麽追問,最後只會扔給我這麽一句話「這是身爲醫師的判斷」。裏香的病情似乎已經穩定下來了,沒什麽特別的變化,也就是說恢複狀況良好。可是,夏目卻只會重複說「不准進去」。
  「爲什麽不行啊?」
  我的聲音終究也開始出現殺氣。
  夏目那仿佛高高在上的視線——事實上也真的高高在上就是了,畢竟夏目比我高那麽一點點嘛——投向了我。
  「爲什麽我非得向你說明不可呢?」
  「那是……」
  「你是裏香的家人嗎?」
  「不是啊……」
  「你和裏香結婚了嗎?」
  「沒、沒有啊……」
  「所以就是不相幹的人羅?」
  「那個……」
  「所以就是不相幹的人羅?」
  「這……」
  「所以就是不相幹的人羅?」
  現在是怎樣啊,一直不相幹的人、不相幹的人重複念個沒完。
  「是沒錯啦……」
  雖然火大,不過也只有認了。
  夏目仿佛戰勝似的得意說道:
  「只有家屬能夠會面。所以,你不行。」
  「這……可是……」
  「再見,戎崎。」
  話一說完,夏目迅速邁開步伐。他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害我踉踉跄跄地幾乎摔倒。但是夏目看來似乎完全不以爲意,背影就那麽漸行漸遠。那個笨醫師,走掉的時候竟然還給我呼呼呼地笑。真的是呼呼呼地笑了,一定有笑啦。
  我緊抓住裝著照片的袋子,懷著憎恨凝視夏目的背影。什麽不准會面,那一定是騙人的嘛。他只是因爲不想讓我和裏香見面,所以才那麽說的。什麽醫師的判斷嘛!混蛋,說得倒好聽!
  我本來打算和裏香一起看照片的。
  我本來打算好好取笑她那張鬧別扭的臉。
  還有那張喊「咿~~」的臉。
  那張害羞的臉也是。
  本來是打算並肩坐在一起啊,臉靠著臉啊,一起看照片的。我在來之前滿腦子都想著這些。裏香害臊的臉龐、爲掩飾難爲情的生氣聲音,始終萦繞于腦海中。但是如今,我卻空虛地佇立于病房前。
  哎喲,混蛋。
  就那麽一次對夏目萌生感激的自己簡直就像個白癡。真是的,怎麽會有這麽討人厭的家夥啊,混蛋。我突然間很想拔腿狂奔,很想全力沖刺,朝夏目背部使出下墜踢……
  身體自然而然動了,狠狠來個下墜踢吧。畢竟是從背後攻擊,再怎麽樣應該都躲不掉吧。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臭夏目。
  但是,我的肩膀頓時被人緊緊抓住。
  「啊,亞希子小姐!?」
  「別這樣,裕一。」
  亞希子小姐以相當低沈的聲音說:
  「那家夥可是很強的喔,你到時候一定又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啦。」
  「唔。」
  雖然想反駁,卻無言以對。不論怎麽想,事實就如同亞希子小姐所說的。匍匐于夏目腳下的自己,鮮活地浮現眼前。
  冷笑的夏目……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我……
  那是副讓人幾乎想要噴淚的窩囊情景。
  「如果你說什麽都要去的話,我也沒辦法。畢竟是個男生,有時候是會這樣的。怎麽樣?要去嗎?會被扁得亂七八糟的喔,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深思熟慮過後,雖然曆時大概只有一秒種。
  「……還是算了。」
  哎喲,窩囊,有夠窩囊的啦,戎崎裕一。
第一章五千零五十圓

  「啐!」
  我一邊呢喃,一邊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裏撤退的確是我的錯吧。唉,可是,明明知道會輸還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話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連接走廊上停下腳步,隔著窗戶尋找裏香的病房。醫院大樓最角落的那個病房。裏香現在在做什麽呢?應該不會在睡覺吧,剛剛都已經超床了嘛。我閉上雙眼,試著想象身處于病房中的裏香。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張開的嗎,又或者是閉著的呢?說不定……正在想著關于我的事?
  夜闖病房事件過後,到今天正好過一個禮拜。事實上,這一個禮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裏香,但是有時候是裏香的情況變糟,有時候是我要檢查,有時候就像剛剛一樣有夏目搗亂,結果到頭來也只見過裏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我們只能趁著短暫數秒,從門縫間確認彼此臉龐。那時候,我不自覺地流露燦爛的笑容,光看到裏香的臉,我就會笑成那副德行。從門縫間窺見的裏香臉上,也挂著和我同樣的笑容。雖然整個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愛得亂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經意地發出笑聲。
  「哇哈哈。」
  這次是有意識地試著笑了笑。唉,今天雖然見不到面,可是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問題。日久方長,我們以後的時間還多的是,才這麽一、兩天有什麽關系嘛。沒錯,那天夜裏,我們已經將未來緊抓在手上了。手疊著手,一起緊抓住了未來。
  我以雀躍的腳步往前走。兩側都是玻璃窗的連接走廊,盈滿春天溫暖的陽光,而我仿佛在那光芒中遊戲似地前進。我確認著陽光、溫暖的空氣,以及這個世界,一邊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邊後,將裝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隨即一股腦地躺上床。天花板上開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紋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子的。在我剛入院,身體嚴重倦怠根本起不來的時候,整天就數著那些仿佛小洞般的紋路殺時間。數到大概七十個,就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數到哪了呢。每當這個時候,腦子裏又會開始從頭數起,不過還是到七十個左右就會被搞迷糊了,就是這種永遠都玩不完的個人遊戲。
  頭往旁邊一撇,寫有「光明相館」的袋子躍入眼簾。
  「先來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實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試著拿起袋子。哎喲,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亂七八糟哩。畢竟,裏香在笑耶,還在鬧別扭呢,那些樣貌全都裝在袋子裏呀。
  實在是有夠掙紮的……
  如果現在就看的話,和裏香一起看的強烈欲望就會隨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細想清楚啊。現在就看的確會很開心,那種快樂或許是無與倫比的,因爲影中人是裏香嘛。但是,和裏香一起看不是更開心嗎?兩個人會坐在一塊兒,臉靠著臉,一邊說著各種感想一邊看!裏香肯定會覺得不好意思吧?到時候就可以就近觀察她那副樣子了?哪樣比較開心?現在就看,或是和裏香一起看,哪樣比較開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終于大叫出聲,我的聲音回蕩在這只有我一人獨處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個人像這樣喃喃自語,又突然大叫出聲,被別人看到只會被認爲是個瘋子。唉,雖然旁邊也沒人在看就是了。話說回來,還真是驚險呀,差一點就要一個人先給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會忍了耶。
  我又開始碎碎念,一邊把「光明相館」的袋子放到邊桌上。
  就在那一瞬間。
  「好惡心……」
  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

  咦……?

  我慌慌張張地擡頭,看到裏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過好多次的兩件式藍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裏。長發在腰際搖曳,眉毛描繪出優美弧線,雙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數度、數度在腦海中描繪的情景。
  時而絕望、時而狂喜、時而扪心自問「爲什麽會被這種女生耍得團團轉」,卻又絕對無法忘懷的存在。
  「好像一個人自己在那邊碎碎念……然後又一個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夠細的雙眼望過來,那也是至今看過好多次的表情。還真是不留情面啊,裏香。總是這麽毫不在乎地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什麽笨蛋啦、好惡啦、給我滾到那邊去啦,快給我滾啦。聽了一定很受傷的,這是當然的呀,說真的有時候還會因此沮喪呢。不過,裏香是真的很有趣。實在是難得一見呢,這種女生。而且,只要習慣的話,嗯,被罵得狗血淋頭其實也不賴。不、不、不,我可不是什麽受虐狂喔。
  「裏香?」
  我目瞪口呆地說。
  「啊?你在問什麽啊,裕一?」
  裏香對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銳利視線。
  「不是我是誰啊?」
  啊,是裏香。
  不會錯的。
  嘴巴會這麽壞的一定是裏香。
  一股狂喜逐漸湧上心頭,越被她踩在腳底下,心裏就感到越雀躍。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麽受虐狂喔。是裏香,嗯,這真的是裏香。不會錯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確是裏香。
  我似乎不自覺地滿臉是笑。
  「我要回去了。」
  裏香倏地轉過身去,手伸向門把。
  「咦,爲什麽!?」
  「裕一一臉淫笑有夠惡心的。」
  「沒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追上去,裏香突然又轉了過來。
  「看到我很開心嗎?」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唔……」
  我之前總懷抱著某種期待。搞不好裏香會對我吟吟一笑,然後貼過來摟住我。因爲她在手術前是那麽樣地柔順,似乎也讓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裏香的個性實在糟糕透頂,嗯,真的糟到讓人沒辦法輕松以對了。剛開始整個人是被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所包圍,過了好一會兒逐漸怒火攻心。
  「裏香,你啊……」
  「怎樣?」
  「像你這種人呢……」
  「是怎樣啊?」
  盡管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什麽好詞句來,爲什麽我的嘴巴會這麽笨呢?什麽都好啊,總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來,就會感覺平靜一點吧。幹脆試著真的生氣好了,像是大發脾氣亂罵一通之類的。只要認真的地抓狂生氣,即便是裏香也會怕吧。好歹我也是個男人,認真生起氣來,也是很有魄力的……應該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煩惱了老半天後,結果從我嘴裏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語:
  「快坐下來啦!一直站著對身體不好吧。」
  這算什麽啊。
  我指向放在床邊的圓凳。裏香仿佛窺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後,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過身旁,坐在床邊。和裏香的距離大約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說實在的,我好想緊緊抱住裏香,好想對她說出那些有夠羞于啓齒的台詞——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類的——確認彼此的心意。
  不過,唉,那樣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樣做,裏香說不定會生氣。不對,一定會生氣吧,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她會怎麽反應呢?哎喲,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覺。
  「你,自己跑出病房沒關系嗎?」
  「其實是不行的啊。」
  裏香環視房內。
  「所以,我得趕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媽咪去打電話的空檔,偷溜出來的。」
  「喔。」
  我佯裝鎮定地說。
  其實,我很感動。裏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過來的啊,全都只是爲了到這兒來,也就是說爲了見我。
  果然好想緊緊抱住她喔,不過抱下去應該不妙吧。
  「還是沒什麽變耶。」
  「啊?什麽東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沒來了。」
  「喔,對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個花瓶吧。」
  「花瓶?」
  循著裏香的視線,那裏的確有個小花瓶,瓶內插著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黃色花朵。那是我媽大概三天前拿來的。
  「其他完全都沒有變呢。」
  「你對我的病房還真清楚。」
  「之前因爲可能再也沒辦法再看見這個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記下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手術前那時候吧,就全都記下來啦。我還知道哪本書放在那個位置喔。」
  一閉上雙眼,裏香念出好幾個書名。其中七成是漫畫,兩成是雜志,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說,而那一成都是裏香借我的。我望向床邊堆積如山的書和雜志,排列位置就如同裏香所說的一樣。這麽說來,這幾個禮拜我好像都沒再碰過那些書和雜志。
  裏香都記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關的事情,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
  「答對了嗎?」
  裏香張開眼睛問。
  我點點頭。
  「答對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現在,就是現在啊,裕一,沒什麽好猶豫的吧。裏香她呢,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這張得意洋洋的笑臉,不是可愛得不得了嗎?就是現在啊,站起來啊,根本就沒多少距離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緊緊將她擁進懷中,然後說出來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話,說出來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准備後,我准備起身,就算會惹裏香生氣也管不了這麽多了。我要好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她人在這裏讓我有多高興,讓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這些全部都傳達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卻是裏香。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點什麽頭啊,笨蛋裕一。現在還來得及喔,快動,快動呀,叫你動啊。
  「那我走羅,裕一。」
  「喔,走路小心點喔。」
  哎喲,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裏香緩緩走向房門,背影也逐漸遠去。雖然明知應該趕緊行動,雙腳卻怎麽都動不了。我只能一邊傻笑,一邊呆站在原地。我又將眼睜睜地再次錯失重要的瞬間了。你這個膽小鬼。腦袋裏明明很清楚卻動不了。你這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這副德行,現在又是這副德行,今後一定也是這副德行。你這個膽小鬼。  
  「裕一。」
  裏香停下腳步。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那一天,兩人互相許下的約定。
  確切的話語。
  無可取代的心意。
  裏香露出理所當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發出聲音。
  「那當然啊,說好要永遠都在一起的嘛。」
  然後,裏香就離開了病房。結果,沒能觸碰到她的身軀,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但是卻觸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確是觸碰到了。

 2
  但是——啊。
  這所謂的人世間,爲什麽總是天不從人願呢?明明有時候都覺得好事不斷,自此也會這麽持續下去,今後將順利地往前邁進。感覺上雙手似乎連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吧。不對,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畢竟也太癡人說夢了。什麽天空啊,就連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過有些時候,就是會那樣子的,有那種心情嘛。
  對吧?
  不論是誰,都會有那種時候的吧?
  對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裏香對著我笑,有時候還會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說真的,那時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兒都去得了,什麽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輕松解決呀,什麽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樁,勝券在握之類的感覺。
  但是,如今的我卻……
  一回神,自己似乎歎了一大口氣,美雪從床那頭以恐怖的眼神瞪了過來。
  「不能松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幹嘛還歎氣啊?」
  「那個……你……」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堆在眼前的教科書,恐怖的分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體育之類的,真的全部都給我全員大集合了。混蛋,美雪這家夥也沒必要特地把這麽多書全都一起搬過來吧。
  「這麽多書……幹嘛一次全搬過來啦?」
  「反正都非得拿過來不可的,幹脆一次搬完比較輕松嘛。而且,你憑什麽抱怨這個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見美雪怒氣沖沖,我也不敢再繼續回嘴。總覺得自從和裏香相遇之後,我就變得越來越軟弱了。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別人一生氣,就會不自覺閉嘴的習慣。明明眼前的不過是美雪而已啊。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覺得很煩,卻完全不覺得恐怖。面對裏香的時候,總覺得恐怖得要命,到底爲什麽啊,這種差異。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發脾氣啊,啊,對喔,我怕的不是裏香,而是怕被討厭啦。如果是美雪的話,彼此都認識這麽久了,該說是妹妹或是姊姊呢,總之就像是親人一般。所以,也不會有什麽被討厭或是絕交的情況啦。
  「小裕,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有啦。」
  美雪那對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點了點頭。美雪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敷衍,以仿佛還想說些什麽的眼神望向我,而我當然幹脆地視而不見,視線直接落到筆記上。
  「喂,我才寫了五行耶。」
  「那又怎樣啦。」
  「真的要寫十頁才行喔?」
  「沒錯,一科十頁,總共要寫八科的量。」
  也就是說全部八十頁,規定的報告提交期限,再兩個禮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沒辦法及時交出報告的話,就會慘遭留級。留級啊,聽起來多麽恐怖的詞彙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級呢,「重讀白癡」,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必須獨自一人穿著不同顔色的運動夾克。同桌而坐的同學一定會坐立難安吧……對方一定會對我說敬語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語,而是聽到什麽「不敬語」的時候……會怎麽樣呢……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但是,即便面臨如此駭人的恐懼,報告卻毫無進展。
  因爲一下子是裏香的手術,一下子又是之後那場搞得雞飛狗跳的鬧劇,根本就沒有絲毫余力應付報告。
  但是,現實卻逐漸逼近眼前。
  緩慢龜速地,一點一滴地,同時確實地逼近。
  而那逐漸逼近現實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谷美雪。據說是導師川村派她來監視我的,所以在我報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會來這裏報到。
  順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樣的吧,萬事起頭難,不但會手忙腳亂,還會驚慌失措。就算是習慣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有時候就只有一開始怎麽樣都不順利。即便那張臉都已經看過大概一萬遍,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什麽扮醫師遊戲,就是那個看膩的程度媲美我媽的美雪,畢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雖然想試著來搞笑一下,不過怎麽想都覺得好像會砸鍋,所以也就作罷。于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試著認真寫報告,結果重新提筆不過三行,換句話說前後總共才寫了八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聲呼喊。

  哪寫得了十頁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試著翻了翻日本史教科書。
  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必殺照抄」大作戰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麽會被看穿的呢?
  「要幾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過要一點一點地改變文字表現,然後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見喔。再來呢,也可以一開始就先構思假設,用三頁說明狀況,到了第四頁再抛出一些假設就行啦。從那開始的三頁就是補強假設羅,然後第七頁開頭就要寫『但是,果真如此嗎』,從這邊開始用三頁反證,總之就是否定掉目前爲止所寫的東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種全盤否定的感覺喔。最後一頁就總結,寫作要穩當地彙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設是正確的』。這就是主論、反論跟結論。」
  美雪狀似無聊地翻閱雜志,一邊流暢地這麽說。她說得實在是太簡單了,一時之間讓我也覺得似乎真的很簡單,但是實際想要動筆時,卻連寫個主論都很困難。更別提該怎麽補強之類的,我根本就是毫無頭緒。
  我含恨瞪向美雪。
  「對了,你啊,以前國語成績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麽嘛,這冷冰冰的聲音。
  「我以前的體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只到小學爲止羅。」
  唔,果然還是冷冰冰的聲音。
  再三考慮後,我下定決心試著這麽問:
  「你爲什麽要生氣啊?」
  「我沒生氣。」
  她如此斷言,直截了當的,頭也不擡。
  「好了,手快點動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卻不得不常跑醫院報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吧。我雖然直覺事情沒這麽單純,姑且還是決定先這麽想好了。
  我輕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從天而降的陽光已經和春天沒兩樣,不久前還在冷飕飕的北風中顫抖的裸木,也挂上了鬥大的嫩芽。只要再過一陣子,就會啵啵啵地冒出葉子來吧。我再度將視線移回室內,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滿著這種春天陽光的病房內。她坐在圓凳上,正閱讀著時尚流行雜志。我望著她那背部線條、發梢的搖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一邊想起了往事。十年……不,應該沒這麽久吧……頂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時候美雪常到我房間來玩,兩人幾乎是理所當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類的。我媽跟她說「我看你就來當我們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還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種情況下又是什麽表情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不過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種關系早已消失無蹤的現在回想起來,以前那些日子感覺上還真是不可思議。而且,那種關系竟會在不知不覺中結束,感覺上更不可思議。這過程中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導火線,唉,不過襲胸事件要說是導火線嘛,也算得上是導火線就是了,事實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經結束了。
  什麽時候呢?
  爲什麽呢?
  我後來只有一點點……是的,就只有那麽一點點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說喜歡美雪,才不是那麽了不起的情緒。只不過,對于有什麽已經完全結束,那樣的事實,實在難以釋懷。
  美雪擡起臉龐。
  兩人刹時四目相接。
  「再不趕快寫就寫不完了啦。」
  還在生氣喔,這女生。
  到底是怎麽回事嘛。
  哎喲,有夠麻煩的耶。
  「我問你喔,美雪。」
  「怎樣啦。」
  「要不要喝點果汁或其他什麽東西啊?我請客喔。」
  我姑且先試著讓她心情好轉。
  美雪稍微想了一會兒,很快地說道:
  「不用。」
  哎喲,不行了……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嘛……

 3
  救世主降臨是在五分鍾之後的事。唉,也不是啦,雖然實在不想用「救世主」這種詞彙,不過就這次先這麽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發出元氣百倍的聲音,一邊走進病房。
  「做好心裏准備要和那些一年級小鬼坐在一起了嗎?」
  我瞪向山西。
  「才沒有。」
  「喔,還有監視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卻被惡狠狠地回瞪,0.1秒後視線又轉回到我這兒來。受不了耶,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麽樣子完全抛諸腦後,正這麽想時,一個龐大的身軀進入病房。
  「咦,司也來啦?」
  「唔,嗯。」
  我們對彼此稍稍舉手打招呼。
  「你們該不會是一起來的吧?」
  「因爲好像沒什麽事情做啊。」
  司這麽說著點頭。
  「就真的沒事做嘛,沒辦法只好來探病看看你羅。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些朋友很難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醫院的單人房原本就滿窄的,像這樣一下子擠進四個人還真有點壓迫感。而且司實在是過于龐大了,這家夥,是不是又變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讓人覺得房裏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
  「對了,這個,慰問禮。」
  司遞過來的是赤福,是種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勢名産。
  「哇……」
  我皺起臉來。
  「怎麽啦?」
  司從容悠哉地問。
  我沈默地指向房內角落的冰箱。
  「怎麽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說著打開冰箱,冰箱裏已經放著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學生分我一盒,護士小姐給我一盒,母親的朋友又帶來一盒。真是的,爲什麽就只有赤福集中到這兒來嘛。
  「對不起……是我們考慮得不夠周到……」
  老實的司露出沮喪的表情。
  山西即從那樣的司的雙手中拿過赤福。
  「啊,我呢,肚子餓了,可以吃嗎?」
  「裕一好的話就好。」
  「吃吧,吃吧。」
  我說。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氣羅。」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時候,始終保持沈默的美雪發出聲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後定神凝視盒子側邊。
  「做……做什麽啦……水谷……?」
  山西一頭霧水地問,美雪沒有回答,緊接著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將司帶來的那盒赤福放進冰箱後,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給山西。
  「從這一盒開始吃。」
  「爲什麽啊?」
  「因爲保存期限快到了。」
  「這還用問啊?」似的聲音。美雪接下來沒再多說些什麽,只是坐回圓凳再次看起雜志。美雪的視線僅專注于雜志上,那樣的態度仿佛我們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沒有一點點意思想要參與談話,或是提供一些好話題,又或是顯露出身爲女生的俏皮可愛。
  山西捧著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對我投以求救的視線。我只能輕輕地搖搖頭,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司也只能嘻皮笑臉地傻笑。
  「那個,美雪。」
  「幹嘛?」
  果然頭還是沒有擡離雜志。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畢竟司他們都來了嘛,我去屋頂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就回來。」
  「屋頂?」
  我才在想她終于擡起頭來了呢,卻被她狐疑的眼神緊緊瞅著。
  「想逃喔?」
  「我不會逃啦,而且能逃到哪裏去嘛。」
  「那,只有十分鍾喔。」
  美雪望著手表,冷冷地說。

  「好硬、好硬耶,戎崎。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谷那家夥,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讓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麽關系嘛。真受不了這些女生,幹嘛連這種小事情都要斤斤計較啊,這樣簡直就像是我的老媽子了嘛。」
  一屁股攤坐在屋頂正中央的山西,發著牢騷一邊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實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這樣麻薯就會硬掉了啊,那種事應該是伊勢人的常識吧。哎喲,好硬,這麻薯好硬。哇,仔細看看,保存期已經超過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連珠炮似地抱怨個沒完,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埋頭苦吃。
  我當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當作隱形人,迳自在屋頂上晃蕩。因爲剛剛一直都在寫報告……話是這麽說啦,只寫了八行就是了……像這樣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心情舒暢多了。話說回來,好暖和喔,已經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
  「已經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從容悠哉的聲音對我說。
  我點頭。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真的耶,原本明明說只要乖乖待著,大概兩個月就能出院的,結果都已經住大概一倍的時間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嗎?」
  司問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說什麽,因爲司很難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確,多虧必須一直住院,我才能和裏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話,每天早晚根本就見不到面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逞強死要面子。
  「吃不消啊,說真的啦!」
  我們對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終于漫步到了屋頂角落,我靠到浮現鐵鏽的扶手上,手掌感受著開始剝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勢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氣,受不了,簡直就是小家子氣威力全開了嘛。這裏不過就只是個逐漸沒落的鄉下地方。
  司和我一樣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還以爲裕一根本沒打算要出院呢。」
  「什麽意思啊?」
  即便了解他話裏的意思,我還是這麽問。
  怎麽說呢,裝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單純的司,單純地補充道:
  「我是想說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裏香身邊。」
  「怎麽可能嘛!」
  「我問你喔……」
  司話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頓時緊張了起來。我心知肚明,畢竟他的表情和態度已經道盡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好了啦,要問就快問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樣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問題問出口。
  「裏香她,身體狀況還是不好嗎?她已經動過手術了吧?」
  「唉,還是不太好耶!不過手術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雙眼追逐著流動的雲朵,仔細一看,雲朵正慢慢改變形狀。邊緣一角一會兒將天空的藍吞噬,一會兒又被那抹藍吞噬,同時逐漸變細。和緩的風吹過,我的濟海隨之擺蕩,我的心也同樣隨之擺蕩。
  「她的病,也不是那種能說『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聽說是心髒的那個,什麽膜之類的東西都壞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個手術勉強讓情況好轉了,不過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要撐個幾年應該是沒問題,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許是後天……總之,就是這種感覺啦。所以,已經不是什麽治得好或治不好的問題了。總有一天,雖然不太清楚會是何時,總有一天時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總有一天是什麽時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說些奇怪的日文,不過還是放棄繼續逐一說明。因爲不用多加解釋,司一定也會懂吧。
  「是明天、後天、五年後、十年後,連醫師都不曉得。總之,在那一天來臨前裏香都會一直活著,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雖然再過一陣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吧,我只要每天來這裏就好了……說真的,我其實是想要永遠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擠出笑容。哎喲,到頭來還不是說出了真心話。都怪司啦,誰叫他露出那張像笨蛋一樣的純真臉龐,隨隨便便說謊騙他的話,他肯定會完全信以爲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讓我說出這些話的人,也只有司了嘛。況且……我或許也希望有人可以聽我說說關于裏香的事。我不是那麽堅強的人,可以獨自承受著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變強。我一邊望著逐漸改變形狀的雲團,這麽想。就算只有那麽一點點,也要變強,爲了裏香,爲了我自己,我必須要變強。
  「這樣啊……」
  司整個人變得萎靡不振,龐大的背部縮成一小團。
  「已經治不好了啊……」
  「嗯,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不管是我或是裏香,都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
  「裕一,你好厲害喔。」
  「沒辦法啊,事情就是這樣嘛。」
  手掌感受到開始剝落的油漆觸感,只要稍一移動,那油漆就會一片片地掉落到腳邊。
  「沒辦法嘛。」
  我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之後,我和司就沒什麽交談,只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鎮風景。雖然司數度想開口,每次卻又像是改變主意似地閉上嘴。司是對我……不,是我和裏香所面對的現實,感到憤怒或悲傷吧。正因爲如此,他沒有選擇漫不經心的安慰,或大驚小怪地將這一切全都蒙混過去。司他,真像個孩子,和這家夥做朋友或許是我的福氣吧。這種家夥,還真是難得一見耶。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說些無聊的笑話,沖淡這種氣氛吧。
  我覺得此刻站在身旁的這個朋友很寶貴。
  很想說聲「謝謝」。
  想說「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過,我卻沒有坦率到能直截了當地把那些話說出口。是的,我沒辦法像司一樣坦率。
  人還真是奇怪呢。
  我對于這一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懊惱。
  「喂……戎崎……」
  但是,不論任何地方都會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聽到那聲音回頭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後。山西不知道爲什麽身軀彎成く字型,一邊還抱著肚子。是我多心了嗎?他的臉色顯得慘白。
  「我……要去一下廁所……」
  「啊?怎麽了?」
  「肚子好痛……剛剛好像不應該猛吃過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頭,受不了耶,這個沒情調的人。你給我把司指甲裏的汙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給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的廁所……嗚……在哪裏啊……」
  「下樓以後往右邊啦。」
  「我知道了……右邊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邊,別搞錯羅。」
  正因爲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謊。
  其實是在左邊才對。

 4
  「呼啊啊啊~~」
  護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會受到這種春天慵懶的氣息影響。正因爲如此,谷崎亞希子從剛剛開始走路時始終呵欠連連。真是的,煩哪,好想回家睡覺。最近這一陣子,已經連續好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本來嘛,在這種風和日麗的日子裏還要上什麽班,根本就是一種錯誤,應該開開心心到珍珠濱海公路(注:連接日本三重縣烏羽至奧志摩的濱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優美)那去兜風的呀。哎喲,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類的情況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問題。又要花錢了喔,那台車,真是個吃錢蟲耶。
  「呼啊啊啊~~」
  才剛打完第三十個呵欠,她看到對面有個臉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對,好像和奔跑有點不一樣吧。他很明顯地是在趕什麽,可是整個人步履蹒跚、東倒西歪的,大概是因爲雙手捧著肚子,所以沒辦法跑得很順吧。一接近,這才發現那個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曉得叫什麽名字就是了。
  「請……請問一下。」
  對方先這麽開口。
  聲音不自然地飙高。
  亞希子小姐將呵欠緊咬在嘴裏,一邊問。
  「什麽事?」
  「廁……廁所在哪裏!?」
  聲音果然還是不自然地飙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後還彎著腰。
  「廁所?」
  「是,是的!」
  亞希子指向他走來的方向。
  「那邊喔。」
  「咦!那邊!?」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聲的神情。之後,隨即轉變成駭人的臉龐,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麽後,再次以那副步履蹒跚、東倒西歪的樣子邁開步伐,同時還是不知道在念些什麽。感覺上,似乎有聽到「戎崎」兩個字,還有像是「給我記住」之類的。

  怎麽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樣的話,或許應該幫幫他才對。但是從少年背影散發出的那股混濁的氣息看來,情況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唉,就這麽由他去應該不要緊吧。或許。
  她喃喃絮叨著一邊向前走,一會兒陪長期住院的阿婆聊個沒完,一會兒又差點被同樣是長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後好不容易才走回裏頭空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經出現破洞的沙發上。
  「嗨……」
  他往這兒瞄了一眼後,開口道。
  她從咖啡機拿出咖啡壺,將黑色液體注入紙杯,一邊說: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嗎?」
  她馬力全開發揮全身上下那一丁點兒的溫柔,姑且這麽說。
  據說昨天舊國道二十三號發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診傷患被一起送過來。雖然不是什麽危及生命的傷勢,不過值夜班的夏目應該也忙翻了吧。
  話說回來,他還真是個耐操的男人啊。
  在這種情況下,還直接連著上早班。
  「沒有啦,只是眼睛閉一閉而已,又睡不著。」
  他緩緩起身,把手伸了過來。
  「咖啡,也給我喝一點啦。」
  亞希子遞出那杯嘴巴稍微碰過的紙杯。
  「來,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飲那杯咖啡的同時,她又重新幫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熱氣撲向臉龐。哎喲,完全煮過頭了嘛,這咖啡。果不其然,試著喝下肚後,那味道根本就無法讓人覺得是在喝咖啡,簡直就是泥水嘛。雖然已經完全喪失繼續喝下去的興致,可是也沒想要把它給扔了,于是她就拿著紙杯,靠在流理台邊。夏目卻一邊發出聲音,啜飲著那杯難喝的咖啡。
  「對了,我說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煩啊?」
  「找麻煩?什麽啊?」
  「裕一啊。爲什麽不讓他和裏香見面呢?」
  「這是身爲主治醫師的判斷啦。」
  夏目頭也沒擡地回答。
  「喔,主治醫師的判斷呀。」
  「對啊。」
  「這是根據什麽樣的狀態所作出的判斷啊,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聽聽您的解釋嗎,夏目醫師?」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飲著咖啡。一遇到傷腦筋的問題就保持沈默,這是男人的慣用伎倆。亞希子也試著將咖啡送到嘴邊,有夠難喝的,真的是難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這種東西,還真令人佩服啊。亞希子凝視著從類似泥水液體所冒出的熱氣,決定試著單刀直入地問問看。她才不玩什麽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種東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裏香認識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畢竟都那麽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變得像她父親一樣啦?女兒被別的男人搶走所以覺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飾臉上露骨的嫌惡。
  「啊?你在說什麽東西啊?」
  「難道不是嗎?」
  啊,沈默了,好像被她說中了。好,下一步要怎麽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繼續追打落水狗,後來決定就更壞心眼一點吧,所以暫且一個勁地竊笑。夏目往這兒瞄了一眼後,視線立刻閃開,大概過了三秒,又往這兒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麽啦?」
  「沒被人家嫌過心思不夠細膩嗎?」
  「有啊。」
  「可惡,少在那邊給我死皮賴臉的。」
  「那,你找裕一麻煩果然是因爲嫉妒羅?」
  「怎麽可能嘛,我只是擔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個稍微正經點的家夥倒還好,就表現得可靠一點啊。那家夥不是成天遊手好閑的嗎?所以,應該說是沒辦法接受嗎,也不對,只是擔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歲耶,十七歲不就是那副德行嗎?」
  「也有那種可靠一點的十七歲啊……」
  「那你自己咧?」
  劈頭被這麽猛然一質問,夏目啞口無言。唉,不論是誰都一樣。根本不可能會有什麽可靠、堂堂正正、充滿責任感、有能力又有執行力,人人稱羨的十七歲。所謂的人,與生俱來的不完美還真是沒完沒了,都得花上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學習。而且,超級沒天理的是,像這樣好不容易一路學會了許多事後,剛開始學的都已經忘掉一大半了。結果,不論走到哪裏,活了多久,仍然維持著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誰,好像有個作家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我出生時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曆經數十年後成爲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這樣吧。
  「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個臭小鬼好像也很拼命地想要變成一個大人呀。」
  夏目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說戎崎嗎?」
  「雖然沒什麽長進就是了,也不可能因爲這樣就變得了啦。只是,我覺得他那張臉好像也慢慢有點不一樣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變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了吧。」
  「想要守護的東西嗎……」
  她聽見夏目的呢喃,只見他雙手捧著紙杯,背部縮成一團。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可能看不到比較好吧。亞希子不自覺地竟然就這麽喝了一口咖啡,緊接著就嗆到了,實在有夠難喝,讓人作嘔的味道。但是,她往那邊一看,夏目還在啜飲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縮得更小了。
  「守護得了嗎,那個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亞希子幹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問題。
  「又沒有那麽簡單。」
  「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有啊。」
  「喂,你什麽意思……」
  「就算沒辦法好好地完全守護,光是想要去守護就有意義啦。然後呢,裕一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正拼命地想要變成大人,裏香也知道這一點。然後呢,裏香也已經領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嘛。不過,就是因爲聰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們所理解的還在你之上呢。」
  接下來已經不需要任何言語,所以亞希子沈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從咖啡機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後,按下萃取鍵。熱咖啡發出噗噜噗噜的聲音,開始流入咖啡壺。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鍾,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人思考。
  「來,別再喝那麽難喝的東西了啦!」
  她從夏目手中拿起紙杯,遞給他一杯新沖的咖啡。
  「很好喝耶,這個。」
  剛喝下一口,夏目便開心地這麽說,臉龐變得有點孩子氣。
  亞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爲沖的人厲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說得也是啦。」
  兩人就那麽持續笑了好一會兒,此時傳來某人從走廊跑過的聲音,其中還伴隨著喀啦喀啦推推車的聲響,一定是護士吧。接下來可以聽見一陣笑聲,當那聲音遠去後,四周頓時靜了下來。亞希子一邊凝視著在地板上閃動的春天陽光,繼續說:
  「真的只有按鈕而已呢。」

 5
  穿著外套來明顯是個錯誤,外頭的酷熱讓人汗如雨下,額頭、脖子和腑下已經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氣預報中(因爲負責預報的氣象姊姊實在有夠可愛),氣象姊姊她還是那麽可愛地說「今天是睽違已久的冷飕飕天氣喔,請多注意穿著呦」,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穿著,乖乖穿外套來的。但是啊,從天而降的陽光格外耀眼,感覺上反倒像是邁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麽外套啊!」
  大聲咒罵後,我脫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時媽媽買給我的粗呢大衣,還真不愧是便宜貨,總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這樣一脫下來,身體一下子都變輕了。
  只不過,一旦把外套脫下來後……露出來的就是兩件式的藍色睡衣。
  從對面走來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覺看著我。是的,看著穿著兩件式睡衣,佇立于車站前馬路正中央的我。我猶豫了約三秒,現次將手伸進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沒常識地偷溜出醫院,畢竟還沒有沒常識到敢穿著兩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個人立刻又被包覆于悶熱的熱氣中。
  「好熱……太熱了……那個笨蛋氣象姊姊……」
  我像只狗一邊哈哈哈地喘氣,一邊走進商店街拱廊。
  陽光一被擋掉,四周感覺上就變得涼快了點,同時也變冷清了。雖然現在是大白天,不過有一半商店都已經拉下鐵門。雖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鎮共通的現象,不過伊勢這邊所謂的城鎮空洞化問題更加急速惡化,站前商店街已經完全凋敝,現在能夠維持正常經營的店鋪變少許多。像這樣凝視著這條所謂的「鐵卷門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這裏呢,就是從這邊進去沒多久右邊的那間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親老嚷著要一雙白色皮鞋,正好在這找到一雙中意的。「找到了耶」,父親這麽告訴我後,似乎特別開心,後來是不是還買了鲷魚燒給我吃啊。
  那間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鐵門。
  此情此景簡直就像是象徵著伊勢這個城鎮一般,雖然在縣內好歹也被視爲核心都市,不過入口卻只有持續減少的份。還有傳言說站前的百貨公司也已經決定要關門大吉了,像我們常光顧的店——便宜的簡餐或電玩店——也正慢慢減少。只有一點點,嗯,是的就只有那麽一點點,我對這一切感到有點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離開這裏。
  哪兒都好,曾經很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
  到一個不是伊勢的地方去。
  正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背後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頭,站在那裏的是美雪。
  「嗨。」
  我隨便打了聲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醫院啦?」
  「一下下啦。」
  「什麽嘛,什麽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裏……」
  我硬生生地把「裏香」兩字吞進肚裏,因爲如果說實話,似乎會被瞧不起。我本來還期待裏香在手術結束後會不會變得柔順一點,結果根本就沒有這種事,那家夥還是老樣子,是個口無遮攔的壞心眼女生。今天早上,護士小姐跟我說是裏香托她帶來的,然後給我一張折好的字條。我飄飄然地一打開字條,上頭只寫著幾個字。

  太宰治、人間失格。去買來。

  就我這個一直以來被吩咐過各式各樣類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來,這些字的含意實在是簡潔易懂。總之呢,唉,就是說「我想看,去給我買來」。即便是在根本見不了幾次面的狀況下,命令還是能夠像這樣傳達過來,裏香還真是個任性妄爲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書。」
  因爲不想讓自己爲人做牛做馬的現實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謊。唉,小謊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裏香嘛。
  「所以說想去買一下。」
  「什麽書?」
  「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啦。」
  喔,美雪說,頂著張似乎了然于胸的臉龐。感覺上仿佛被對方自顧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這個當事人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或許是因爲這樣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說的是書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雜志。」
  「喔,好啊。」
  就這樣,我們開始並肩而行。我無精打采地在鐵卷門商店街前進,話說回來,我真的已經好久都沒再和美雪單獨走在鎮上過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總之,已經久到記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頭發就在我肩膀附近飄蕩,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現在只要一轉向旁邊,大概只會看到她的額頭吧。啊,對了,大概是我長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沒有好好地寫報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會過去找你喔。」
  「……有時候休息一下怎麽樣?每隔一天就要來,你不是也很辛苦嗎?」
  我試著滿懷柔情地說。
  但是,美雪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那樣的柔情,瞪了過來。
  「你要是再偷懶,就真的會被留級耶。」
  「不是啦,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要偷懶,是說怕你辛苦嘛。就算你不過來,我也會好好寫報告的啦。」
  「騙人。」
  哎喲,怎樣啊,這女人?
  幹嘛要板著張這麽臭的臉啊?
  我的聲音不禁轉爲低沈。
  「沒騙你啦。」
  「反正我會去。」
  「我知道啦。」
  之後,我和美雪都很不高興地陷入沈默,只是持續並肩走在鐵卷門商店街。即使肩並著肩,步調一致,心卻完全沒有在一起。
  約五分鍾後一抵達書店,我便指向階梯說:
  「我要上二樓看看。」
  「嗯。」
  啐,連個像樣的回答都沒有,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那我走羅。」
  雖然心裏火大,不過也不是什麽值得逐一提出來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樓去了。這家書店感覺上就是一樓擺雜志,二樓放一些漫畫或文庫本之類的書。我嘴裏念著「太宰、太宰」,一邊尋找文庫本的書架,看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人間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蠻多的,不過就是沒有《人間失格》。
  「哇,怎麽辦?」
  這麽一來肯定會惹裏香生氣,還得聽她大吼大叫的,那個女人的話,一定會質問我「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確認,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麽確認就是沒有。看這情形沒辦法了,只好到隔壁一站的書店去找了。雖然必須繞點遠路很麻煩,不過總比惹裏香生氣好多了。
  「沒有嗎?」
  一回神,美雪已經站在身邊。
  「啊,嗯。好像剛好被別人買走了。」
  「那我們去舊書店吧,我想那裏應該會有《人間失格》這本書的,畢竟是名著。」
  「這樣啊。」
  「好了,走吧。」
  美雪說完幹脆地邁開步伐。我望著她那飄蕩的發絲,一邊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門口便直接右轉,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舊書店。
  「你,書店那邊逛完了嗎?」
  聽我一問,美雪稍稍舉起右手給我看。
  「雜志已經買好了。」
  她拿著書店的紙袋。
  「買了什麽雜志啊?」
  「升學考試雜志。」
  「現在就買羅,會不會太早啦?」
  「你在說什麽啊,小裕。真要比起來,我已經算晚了耶。手腳比較快的學生,老早就開始准備了呢。」
  「喔。」
  畢竟我從去年底就開始住院,現在已經徹底脫離這種高中生活的時間表了,也大概是因爲這樣,對這方面的事完全沒什麽真實感。不過仔細想想,我們再過不久就升三年級了,的確到了會思考升學考試或就業等問題的時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頓時焦慮了起來,這麽說。
  「真糟糕呢,說真的。」
  話說回來,美雪爲什麽不回去啊?都已經買到想買的雜志了,不用特地陪我到舊書店去吧。
  「你也要到舊書店去買什麽嗎?」
  「……也沒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點吞吞吐吐的呀?
  我覺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來該以什麽樣的態度,繼續問些什麽,或是應不應該繼續問下去,只她沈默地繼續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發一語。當我們走過鐵工廠前面時,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作業場內側啪嚓啪嚓地閃耀著藍白色光芒。即便閉上雙眼,那光芒仍舊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會兒,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舊書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間失格》了。
  那本已經完全褪色的書被塞在書店前的花車中,翻閱封面一看,右邊角落還以鉛筆寫著「50」,也就是說這書賣五十圓。我隨便翻一翻確認內頁,同時聞到舊書特有的氣味,版權頁寫著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帶著那本老舊的書,走進店內——
  從明亮的場所一下子走進幽暗的店內,雙眼在瞬間什麽都看不見。我雙手扶著拉門停下腳步,一邊眨著雙眼,當雙眼逐漸習慣幽暗的同時,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書架最上方的右邊角落,有五本黃色封面的書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驚,張大嘴巴呆望著那五本書。那是手術前,裏香在病房裏交給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臉龐說道:「慢慢看喔」。我在手術期間,裹著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後發現那句話,那是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句話。即便忘卻自己的名字,忘卻自己的歲數,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會留到最後的一句話。那時候,我並不在舊書店裏,而是在那個夜裏,那條走廊上……手術室前的那條走廊上,屁股感受著地板的冰冷。
  終于,美雪問我:
  「你想要那些書嗎?」
  我終于回到舊書店,身體某處還能稍稍感受到手術進行中的氣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個點子就在那瞬間浮現。
  「啊,嗯,我想要,我要買。」
  我說。
  美雪似乎嚇了一跳。
  「咦,真的嗎?」
  「這種書很難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像這麽老舊,而且又是什麽法國文學的書,說實在的可真難找呢,有夠幸運的耶。我對于這樣的幸運感到興奮,背部使勁挺直,勉強把那五本書拿下來。那些書被整整齊齊地以塑膠套密封住,沈甸甸的重量感覺很好。
  「太棒了,超級幸運的。」
  我仍舊是一副興奮的模樣,抱著《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銀台。雖然有什麽「漫步在雲端」之類的形容,不過感覺真的就是如此。我沒有多加考慮,只管歡欣鼓舞地一股腦勇往直前。
  收銀台有一位簡直就像排列在書架上的舊書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臉後,就念出價格。
  「五千圓和五十圓……總共五千零五十圓。」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圓?」
  我壓根沒想過會這麽貴,不過,是完全沒注意到有價格這一回事。但是仔細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確貼著一張寫著「五千圓」的標價。大概是一本一千圓,五本加起來五千圓吧。畢竟是很罕見的書,而且聽說都已經絕版了,所以才會標這樣的價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舊書行情的增值價格,這絕對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樣的價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五千圓——那是我一個月零用錢的總數。
  而且,到了月中當然也不可能還剩下那一筆錢,我的錢包裏只剩一千多圓而已。真像個笨蛋,不看標價就直接拿到收銀台這邊來,這樣簡直就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沒兩樣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麽啊我。
  「五千零五十圓。」
  阿伯冷冷地重複,一邊窺探似地望向我的臉。
  「唔,喔。」
  雖然點了頭,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焦慮難安。
  五千圓……不,要五千零五十圓喔……
  雖然明知只能放棄,卻怎麽樣都無法放棄,更何況我怎麽有臉把什麽「沒錢」說出口嘛。但是,也只能放棄,也只能說出口了。只好啊哈哈地笑著打圓場,把書放回書架,然後垂頭喪氣地趕緊閃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趕快向阿伯道歉啊,說「對不起」呀,說你錢不夠啊。哎喲,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畢竟,那可是絕佳的點子耶,如果被別人買走的話,一切就會化爲烏有了。下一次領零用錢是……可惡,兩個禮拜以後耶。如果在這兩個禮拜之間被買走的話,怎麽辦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點子就會化爲烏有了。唉,不過應該還好吧,沒那麽容易就賣出去吧,可是這種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棄了啦。哎喲,可是真的不想放棄啦。
  就在我舉棋不定時,五千圓被付了出去。是右手拿著錢包的美雪。她左手拿著五千圓紙鈔,然後將那張五千圓紙鈔放在櫃台上。
  阿伯沒說半句話,然而投來的視線卻再明確不過。

  這樣好嗎?

  阿伯對一切了然于胸。沒確認標價就跑到櫃台,知道錢不夠就開始焦慮不安,身旁的女生幫忙拿出這筆錢,猶豫著該不該接受的小鬼正面臨抉擇。我望向美雪的臉,美雪卻始終面無表情,不是在生氣,也沒有在笑。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視線仍舊堅定明確地探詢。

  這樣好嗎?

  阿伯的視線讓我益發焦慮,或許應該先幹脆接受再說,不過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這麽做,那個似乎背負著什麽奇怪東西的我。放下啦,那種東西——有人說——不要背著無聊的東西啦。喂喂喂,怎麽可以放下呢——另外一個聲音說——那應該是要一直背到最後的吧。
  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抉擇,就只是順著情況發展隨波逐流罷了。我拿出錢包,找到五十圓硬幣手,把它放到五千圓紙鈔的旁邊。
  嗯……我並沒有選擇……
  單純只是因爲這麽做最輕松,我才會這麽做的。

 6
  一走出舊書店,陽光再次灑落到我們身上,兩個輪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面上。大的那個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個影子是美雪。我沈默地邁開腳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著的袋子裏裝著六本書。那些書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讓人想把它們給扔了。明明不久前還那麽開心雀躍,現在卻一蹶不振。爲什麽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呢,就算我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對,是本來就沒辦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惡,美雪爲什麽要幫忙出錢呢?
  照剛剛那樣不就好了嗎。那樣的話,我就能隨便道個歉,隨便笑一笑,唉,窩囊是窩囊啦,不過就只是那樣而已啊。然後去找媽媽哭訴,預支零用錢以後再去買。如果不准我預支零用錢的話,就熬過那整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人家買走的兩個禮拜後,看到書還很幸運地留著就立刻買下來。是的,就只是那樣而已。
  結果呢,美雪這家夥!
  發現自己正在想這些事,我變得更沮喪了。錯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對吧,這根本就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呀。那麽,心情爲什麽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莫名其妙情緒,我連自己爲什麽焦慮難安都搞不清楚。或許應該單純地先高興再說吧,只要對美雪說什麽「謝啦」、「thank you」之類的,就沒事啦。然而,卻有個沒辦法這麽做的自己存在,那是個心胸有夠狹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說:
  「在舊書店裏是很難發現這種書的耶。」
  「對啊。」
  我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我們並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經過鐵工廠時,還是可以聞到鐵器燒灼的氣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處迸射。這次我沒有立刻把雙眼閉上,而是擡起頭來,直直地凝視太陽,接著才把雙眼閉上。我看見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陽的殘像。
  背後傳來美雪的聲音:
  「那書,是你想看的嗎?」
  「咦?」
  「是你想看的嗎?」
  「不,也不能這麽說啦!」
  唉,該怎麽說才好呢,要解釋也很麻煩耶。那股焦慮……不對,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慮,總之就是混亂的情緒阻礙了一切。話說回來,美雪從剛剛開始話就變多了。不,也不是這樣的吧,只是因爲我變沈默了吧。
  「總之,就只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麽一句話。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美雪發出鼻音。
  「哼——」
  結果直到兩人告別,不論是「謝啦」或「thank you」,我都沒能說出口。甚至連錢要什麽時候還,當然也都只字未提。
  「唉。」
  我歎了口氣。
  《人間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個最棒的絕佳點子,說實在話,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卻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唉。」
  反正就只會歎氣。
  我穿著外套,一股腦地躺到床上去。結果,一不小心壓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書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無意再去變換姿勢,就那麽感受著疼痛,持續躺著。哎喲,我爲什麽會這麽郁卒呢?
  五千圓……美雪幫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壓在身下的那團堅硬物體,那就像是美雪幫我買的東西一樣。可是呢,我其實是想要自己買的。話雖如此,也只是媽媽給的零用錢就是了。不過又沒讓別人出手幫忙,這根本就是兩碼子事。更何況竟然還是讓女生出手幫忙,實在是糟糕透頂了。
  門扉傳來「叩叩叩」的聲音,是敲門聲。
  「請進。」
  是媽媽,或是護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這個笨小鬼,又偷溜出醫院了喔。」
  夏目一進門,才剛走近就一腳向我躺著的床鋪锵一聲踹下去。
  「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喔,是。」
  或許應該乖乖先道歉的,不過全都因爲整個人被各種情緒擺弄得昏頭轉向的,所以連這種小事都不會,只是暧昧地點點頭。話說回來,爲什麽夏目會跑到我這邊來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
  「請問,有什麽事嗎?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話……」
  「不是啦,那根本就無所謂……也不對,那也不太好啦,總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個。」
  這個凶暴的醫師很罕見地流露出特別暧昧的態度,當我還在納悶時,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這樣子瞄——之後,才問我。
  「戎崎,你有洗澡嗎?」
  「洗澡?一個禮拜洗三次啊。」
  我其實是想更常洗澡的,不過主治大夫有交代一個禮拜只能洗三次。
  「再多洗幾次比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當地這麽對我說。
  「啊?你在說什麽啊?醫師交代一個禮拜三次耶。」
  「我這個當醫師的說可以就可以啦,好了,過來。」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著走。由于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幹嘛啦!」
  「唉,過來就是了啦。」
  「幹嘛啦!爲什麽每次都要像這樣把我拖著走啊!」
  「唉,習慣了嘛。」
  「什麽習慣……哪有這種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會跌倒啦!我說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過程中,我們已經抵達浴室。浴室離我的病房特別近,感覺上就像是個小小的澡堂,裏頭有一個大概可以泡十個人的浴池,還有一個大概可以坐十個人的沖澡處。住院病患只能在指定日子進入這間浴室,而我昨天才剛進來過。
  「陪我吧。」
  夏目說著脫去白袍,然後脫掉襯衫。
  「快,你也脫啊!」
  「爲什麽我非得進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會『結伴共尿』,不過我們這就叫做『結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邊迅速從脫衣間走進浴室。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呀,這個笨醫師,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亞希子小姐還讓人摸不著頭緒。雖然相過趕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麽,也不想就這麽回去。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總覺得悶悶地不痛快,像這種時候泡個澡或許也不錯吧。
  我脫掉兩件式睡衣,走進浴室,熱氣隨即從四面八方湧來。夏目肩部以下已經泡在浴池中,我用熱水沖過身體後也浸入澡池。
  「這水好熱喔。」
  「是啊。」
  「我比較喜歡熱一點的水,這樣的水溫剛好。」
  「喔,我比較喜歡溫一點的水。」
  我們這是在說什麽沒營養的話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顯露在臉上了,夏目陷入沈默,我當然也跟著沈默。彌漫的熱氣自浴池升起,夏目只剩一張臉隱約浮現在斜前方。
  沈默持續了約一分鍾。
  「昨天呢,被谷崎訓了一頓。」
  先開口的是夏目。
  「亞希子小姐?」
  「嗯,有夠狠的。那家夥,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面。」
  「亞希子小姐才不會留什麽情面,管他對象是誰都可以發飙臭罵一頓。之前有一個叫做多田先生的在這裏住院,他真的是個年紀都已經大到快死掉的老爺爺。結果,她還是會對著那個快死掉的老爺爺,吼什麽:『你給我去死吧,臭老頭!』。」
  「太過分了吧。」
  「真的很過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谷崎亞希子。」
  「沒錯,真的是魔鬼呢。」
  我們齊聲大笑,只要講到亞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說像是漫畫裏那個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實很溫柔啦,可是一火起來簡直像魔鬼一樣恐怖啦。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多點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的人就好了。這麽一來,或許連我和夏目都可以像這樣一邊笑著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對了,你被訓了些什麽啊?」
  「嗯?」
  「被亞希子小姐啊。」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視線從我身上閃開,同時擡起臉龐。由于他始終盯著同一個方向,我以爲那邊有什麽東西,所以也順著那家夥的視線望過去,可是卻什麽都沒看到,就只有飄蕩翻騰的熱氣而已。然而,夏目卻在看,的確是在看著什麽。夏目的那雙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麽呢?
  「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簡直就像是在說服自己的聲音。
  我洗了把臉說:
  「這樣啊。」
  「啊。」
  「亞希子小姐,就算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也會發飙呢。」
  我開始覺得有點頭昏了,于是兩只手伸出浴池,直接挂在浴池邊緣。呼,這樣的歎息自然而然地自嘴裏逸出,簡直就像個老頭兒。
  「我今天做錯事了呢。」
  「做錯事?」
  「是啊,不過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幹脆地說剛剛發生的事,找到想要的書、想用自己的錢買下來、可是錢不夠讓女生朋友幫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會開誠布公地向夏目說出這種事情吧。可是現在,或許是因爲浴池的熱氣,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經沮喪到連夏目都想要依賴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這麽滔滔不絕地全說了出來。
  「總覺得那句『謝謝』就是說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爲什麽。」
  「是喔。」
  「這是爲什麽啊?」
  「那種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麽可能了解你的情緒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說。
  喂,明明就知道嘛,這家夥。是啊,就是這樣嘛。這種話題才不適合頂著一張嚴肅的臉討論嘛,根本就很明白呀,這家夥。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當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種事情,真的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就是『自尊』之類的在作崇嗎。畢竟是個男人嘛,在女人面前總會想要耍帥吧。可是就是因爲帥不起來,所以才會覺得沮喪吧。」
  「嗯,好像也會這樣呢。」
  「就是帥不起來喔。」
  「真的帥不起來呢。」
  「因爲這樣而感到泄氣的自己,只會讓自己更泄氣吧。因爲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個謝就好了,不過就是說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氣只會讓人更泄氣吧。從日常見到的例子看來,或許有這種事吧。」
  「確實好像也會有這種事呢。」
  「畢竟,所謂的『常見』就是因爲實際上常發生,所以才常見嘛。」
  「原來如此。」
  「還有,女人那麽幹脆就把錢給掏出來,那種『了然于胸』的感覺也很讓人泄氣吧。自己這邊可是慌了手腳,對方那邊卻不是這麽一回事。與其這樣,還不如被罵說『你是白癡啊』,感覺上還比較痛快呢,不是嗎?」
  「啊,對耶,對耶。」
  「這種事很常見的呢。」
  「真的是很常見呢。」
  我們之後還是一直念著「常見、常見」,一邊互相點頭。
  「自己不爭氣還真討厭喔。」
  「很討厭耶。」
  「不過呢,到頭來大概也只能承認自己的不爭氣吧。那樣或許還比較有男子氣概,而且呢,戎崎……」
  「什麽?」
  「會很輕松喔,坦率承認的話。」
  「……果然,真的是這樣的喔?」
  「嗯,徹底承認這個小家子氣的自己,會比較容易過活的。」
  「真不愧是個大人耶。」
  「表面功夫畢竟也得做漂亮一點啊。」
  哇哈哈,我們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續笑著。我們的笑聲回蕩在浴室中,簡直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在笑。我們之後沒再聊太多,迅速洗過頭發和身體,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時,兩個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麽?」
  「你以後隨時都可以和裏香見面喔。」
  「咦?」
  「她的病情現在也慢慢穩定下來的,可是不可以帶著她到處亂晃喔。這樣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帶她去散步個十五分鍾吧,到屋頂上去再走回來時間大概剛好吧。拜托你羅,戎崎。」
  夏目自顧自地,而且迅速這麽說完後便快步離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續思考著。
  他這種心境的轉變是怎麽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還在頻頻阻擾我和裏香見面啊。還說什麽「拜托你羅」,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麽想破頭,都還是搞不懂那個笨醫師的腦袋裏到底裝些什麽。我比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這次來,或許只是爲了跟我說「你可以和裏香見面羅」,就因爲這樣還特地約我去泡澡。
  他爲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呢?
  我思考著,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後,我得到了某個結論,或許夏目不知道該怎麽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和夏目打交道一樣,或許夏目也覺得我很難應付吧。
  總而言之,能和裏香自由會面是件好事。
  再好不過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美雪來找我。她仍舊是面無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盡管是單純出于義務,還是規規矩矩地每隔一天來報到。走進病房的美雪沒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圓凳上,翻開自己帶來的教科書。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該念的範圍念完……」
  「已經念完了喔。」
  「咦?」
  「我也有試著寫報告了,可以幫我看一下嗎?你覺得寫得像這樣可以嗎,因爲自己看也搞不太清楚。」
  我遞出活頁紙,美雪才終于以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我。
  「你已經寫啦?」
  「嗯,才寫了一半多一點就是了,後半段只寫了准備以什麽感覺去寫的……總而言之就是只有摘要而已。」
  「真的?寫了一半這麽多?」
  美雪接過活頁紙隨便翻了翻,然後從頭開始仔細閱讀。我在那期間始終靜靜等著,到她讀完爲止,大概花了五分鍾吧。美雪再次以驚訝的雙眼看著我。
  「我覺得你寫得很好耶。」
  「是嗎,太好了。」
  「雖然推論有些部分過于天真,不過也已經夠好的了。還有,後關段的摘要如果照這樣寫的話,篇幅可能會過長,我想把其中一項刪掉應該會比較好吧。」
  「我知道了,那就在今天之內把它寫完吧。」
  我攤開她還來的活頁紙,拿起自動筆振筆疾書。好了,接下來才是關鍵,到目前爲止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呢。話說回來,美雪那家夥還真的大吃一驚呢,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先寫好一半吧。好了,把那個拿出來吧,記住喔,要輕輕的喔,輕輕的,感覺上好像若無其事的喔。
  「喂,美雪。」
  我盡可能佯裝漫不經心,一邊遞出一張紙。
  「這個你先拿著啦。」
  接下紙張的美雪一臉狐疑。
  「借據?」
  「嗯,因爲有跟你借錢啊。」
  那張紙上這麽寫著。

  借據
  本人戎崎裕一向水谷美雪借款五千圓。
  一個月內定必歸還。

  之後還有日期和我的簽名,因爲是自己寫的,字很醜,實在稱不上是張像樣的借據,不過拿來應應急應該也夠了吧。
  「也不用非得寫這種東西啊……」
  「形式嘛,形式。」
  我哇哈哈地笑了。
  「我還錢以後,就幫我撕了吧。」
  美雪流露出複雜的表情,那還用說嗎。高中高學之間的金錢借貸竟然還用什麽借據,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但是,這樣比較好。不對,是不做點像這樣的事情,心裏就是無法釋懷。
  「謝啦,美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耶。那時候又沒錢,慌慌張張地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而且如果在那裏不買的話,可能以後就買不到了。說真的還好有你幫忙呢,我很感謝你,謝啦。」
  我滿臉堆笑,一邊滔滔不絕。哎喲,臉部沒抽筋就謝天謝地啦。話說回來,我還真的八百年都沒真心誠意地向美雪說過一聲「謝謝」了,不,搞不好這還是第一次耶。盡管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上一次到底是什麽時候呀。
  我又繼續對不知所措的美雪說:
  「你就先收下吧,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所以也不想馬馬虎虎的。」
  這名話流暢地脫口而出。
  既沒結巴,臉部也沒抽筋。
  可能是因爲這是發自內心的真正話語吧。
  「這樣啊。」
  美雪緩緩地仿佛將什麽咽了下去。
  「那我就先收著。」
  那一天,古文的報告完成了。只花一天就寫到了最後,簡直就是鴻運當頭。
  還真是轉禍爲福啊。
第二章往過去、往未來

 「不好意思……」
  直截了當的話語。
  真的是簡潔明了。
  我是懷抱著緊張到不行、煩惱萬分,甚至覺得胸口即將漲破的情緒,把人給找出來的。打電話時,按數字鍵的指頭還會發抖,這說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約定碰面的地點是錦水橋上,因爲那正好位于竹久同學家和我家中間。時間是下午三點,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時間,講電話時還一邊在便條本上寫了三次「錦水橋」,「三點」也寫了五次。看來下筆似乎是有夠用力,一把那張便條紙撕下後,就發現底下紙張上出現「錦水橋」和「三點」等字樣合計八個刻痕。
  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麽緊張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個笨蛋一樣。
  可是當結果降臨,還真是直截了當又簡潔明了。
  「我覺得水谷你是個很好的女生,這可不是什麽客套話,我是真的這麽覺得。可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點頭。窩囊的是在他還沒把所有的話說完之前,我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所以,對不起。」
  「嗯。」
  我點頭,同時順勢低下頭,就在我低頭的當下好想回去。因爲,我不知道擡頭時,應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他。我既沒有堅強到能夠面帶笑容,也沒有柔弱到淚眼相對,所以一定只能露出一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而已。和青梅竹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學是個很細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覺到我這樣的情緒,所以仿佛呢喃般地說「那我走了」,之後便離開了。當我好不容易擡起頭來,那和春季完全沒兩樣,略顯朦胧的藍色天空躍入眼簾。已經是春天啦,但是剛剛,我的春天已經走了呢。啊,有點不一樣吧,在來臨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怎麽樣?」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陣子才過來,她在不遠處等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身邊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強擠出笑容。
  「這也沒辦法啊。」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嘛,何況竹久又是個還滿專情的家夥。」
  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勵,該說是那種淡然態度的拿捏分寸嗎,總之她的一如往常讓我松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會更加沮喪吧,讓玲奈陪我來真是個正確的決定。玲奈她很熟悉這種戀愛場景,該說像個大人嗎,總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羅。」
  「說得也是。」
  我們過了橋,沿著運河沿岸步道前進。或許由于氣候逐漸轉暖,潮水的氣味也隨之變濃,還有小魚彈跳出水面。我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受到打擊。也是啦,畢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腳踏兩條船,想要橫刀奪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順便到車站的侬特利去?」
  玲奈指向紅色招牌。
  「啊,嗯。」
  總覺得似乎有點累了。
  「走吧。」
  我因爲沒錢,只點了小杯可樂。玲奈她則是豪爽地點了杯中可,甚至還外加一份薯條。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覺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學這麽說,一邊微笑。她拿著寫有號碼的塑膠牌。
  「他們說薯條現在正在炸,我們可以吃到剛炸好的喔。」
  「剛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樣。」
  「嗯,剛炸好的很好吃耶。」
  這是怎麽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說話時也有種妩媚的感覺。該說是成熟呢,還是慵懶呢,那種感覺不僅止于用字遣詞,即便是用手指玩弄頭發的動作,或是頭部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成熟韻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動作,也會顯得很孩子氣,「不過是個小鬼頭」的那種感覺。這其中的差別到底在哪裏呢?
  店員終于把薯條送來了。
  「我請客,你吃一半吧。」
  「謝謝。」
  僅僅數百日圓的激勵,恰到好處的好意,這樣便能坦然接受,也會覺得感激。真的,玲奈實在很了解狀況。
  剛炸好的薯條很好吃,兩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條最喜歡侬特利的了。」
  「吃起來辣辣的呀。」
  「肯德基熱呼呼的薯條也很難取舍,可是附近就是沒有肯德基嘛。啊,對了,你知道這家店也要關了嗎?」
  「咦,真的嗎?」
  「聽說是這樣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這裏打工啊,那個女生的消息應該不會錯的。」
  「這裏也要關羅。」
  車站前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消失。
  「最後這一根爲水谷美雪的勇氣致敬。」
  玲奈將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來很好吃的薯條遞過來。我配合她打趣的態度,也打趣地接了過來。
  「那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羅。」
  薯條很好吃,因爲是最後一根,那屬于侬特利的辣味感覺上更爲濃郁。也或許是因爲這樣,眼角稍微熱了起來。這是怎麽搞的啊,事到如今才這樣,剛剛明明都沒事呀。哎喲,不過,也稱不上是什麽「打擊」啦,何況自己也的確是完全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的呀。
  或許,我對于竹久同學的感覺早已不能說是喜歡了吧……
  一直以來都是單相思,而且打從一年級就開始了。雖然朋友都勸我索性表明心迹算了,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只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這期間竹久同學也開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會撞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的模樣。每次只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面,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同時,偶爾也能嘗到幸福的滋味。那種感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是因爲竹久同學看來很幸福,自己也隨之感到幸福嗎?還是因爲下意識中將自己和竹久同學的女友合而爲一,自顧自地品嘗起別人的幸福來了呢?如果是後者的話,未免太可悲了吧。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漫長的單相思,讓那輪廓逐漸變得模糊,我或許已經被困在那所謂「喜歡」的情緒中了。如果不喜歡的話反而奇怪,很想讓那非常美好純淨的感覺永遠別變質。
  但是,這都是非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麽美好純淨的人,不美好純淨的人是不可能懷抱著一顆永遠不變的純粹心靈。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

  圓形的水桶只能盛裝圓形的水……

  嗯,真的是這樣呢。不論到什麽時候,無法保持一顆永遠純粹心靈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只能擁有那種程度的戀愛罷了。被困在無聊的事情中,有時候會錯意,即便明白毫無意義,仍舊一再重蹈覆轍。如果把這些東西全說出口的話,玲奈大概只會聳聳肩,簡單說句「不管什麽人都一樣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連這種事都由自己說了出來。玲奈她「嗯」地點點頭,感覺上似乎很了解一切,于是我又繼續說:
  「可是,還好有說出來。」
  「不說的話,很難有個了結嘛。」
  「嗯。」
  「話說回來,你爲什麽現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說過很喜歡竹久的嗎?」
  「……到底是爲什麽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覺吧,還問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對啦。」
  「唉,不過呢,就是自己的感覺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們呢,畢竟都還只是小鬼而已嘛。」
  話是這麽說,玲奈的口吻聽來卻完全沒有小鬼的感覺。
  我們滔滔不絕地繼續聊東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鍾後,才在店門口和玲奈道別。笑著說什麽「打起精神來喔」的玲奈,果然還是一副從容慵懶的樣子,站姿也顯得很好看,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夠孩子氣。
  我獨自腳步蹒跚地走著,昨天和青梅竹馬的小裕一起走過的道路,如今則是一個人在同樣的路上往前走。那時候在書店把錢拿出來以後,小裕看起來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動跟他講話,也完全不回答,只會「嗯嗯啊啊」的。我當時想,他大概生氣了吧,因爲自己擅自主張幫他出了錢。我只是因爲身上剛好有錢,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書所以才幫忙出錢的,不過仔細想想,那麽做或許不太好吧,大概會傷到男生那所謂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傷了小裕,所以剛開始還客客氣氣地主動跟他說話,想讓他心情好一點。可是小裕始終保持沈默,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說個沒完,沒多久我也開始火大了。最後,兩個人都不發一語,雖然走在一起,卻完全沒有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
  就在數小時之後我一到醫院,小裕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竟然以幾乎讓人感到吃驚的坦率感覺,向我低頭。
  說什麽,謝謝。
  說什麽,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而且連借據都事先准備好了。
  明明數小時前還是個爲了無聊情緒意氣用事的小鬼,卻好像在刹那間變成了一個大人。因爲舊書店那件事耿耿于懷的我,倒反而像是個小鬼了。本來以爲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小裕正逐漸轉變,而且不僅止于舊書店這件事。
  說實話,我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全都是因爲小裕。
  在那個天空挂著半月的夜裏,小裕爲了到秋庭裏香的病房,拼命在牆壁上跑著。明知絕對做不到,很明顯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馬不停蹄地跑著。那副德行實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顯得可悲,不過就是因爲實在太過于可悲,甚至讓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終留存于某處。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後催促著我。
  那個窩囊、愚蠢又軟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說應該比自己更像個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卻簡直判若兩人這一點,讓我覺得特別懊惱。此起失戀的痛,不知道爲什麽對自己這個人所萌生的空虛,以及懊惱反倒顯得強烈。
  哎喲,煩耶。真的有夠討厭的。
  爲什麽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緒總是這樣亂糟糟地難以理出個頭緒呢?

  那通電話是在當晚十點打來的。
  「我跟你說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爲什麽會打電話給我,只是直覺一定又想拜托我做什麽奇怪的事了。說不出爲什麽,反正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什麽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
  山西說明原委。
  我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點起床,只要在醫院這種地方待外了,就會自然而然地徹底融入規律生活。洗臉、刷牙,然後大口吞下也稱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飯。變得能夠忍受粗糙食物,或許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額外好處(?)吧,我一邊這麽想,正在咀嚼最後的醬菜時,夏目來了。
  「戎崎,快換衣服。」
  「啊?」
  又在說什麽奇怪的東西啊,這個笨醫師?
  「什麽?換什麽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響。
  我咬著醬菜。
  波滋波滋作響。
  「要出去一下啦,趕快換衣服。」
  「出去?去哪裏?」
  「那個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啦,沒時間了。二十分鍾之內沒到宇治山田車站,特快車就開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點呀。不要再吃那種難吃的醬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點了嗎,快啦。」
  這話根本一點道理都沒有嘛。人突然就殺到這裏來,突然不知道在急什麽,突然發起脾氣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來實在太急了,我仿佛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脫下兩件式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哎喲,搞什麽啊?爲什麽只有這件俗到家的襯衫呀?嗚哇,這件褲子,糟糕透頂了啦!褲頭竟然還是雙褶的喔!?雖然實在不想以這身打扮出門,可是媽媽又沒有准備其他衣服——別看我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個住院病患,外出服就只放這一套而已——所以也只能勉爲其難了。
  「走羅,戎崎。」
  一確定我換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還沒拿錢包,也還沒梳頭發……根本就還沒准備好嘛!
  「戎崎!」
  但是,那個急性子的家夥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來。
  「馬上就去了啦!」
  我無可奈何地這麽大叫,隨即頂著一頭亂發沖出病房。緊接著,轉眼間就被拉著坐上計程車抵達宇治山田車站,轉眼間被帶上特快車。八點十四分發車,往名古屋的特快車,第三節車廂的十三號A和B座位。夏目仿佛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則坐靠走道的B座位。話說回來,和夏目坐得這麽近實在有夠討厭的,所以我盡可能將身子往走道那邊挪。
  「請問……」
  「怎樣?」
  「要去哪裏啊?」
  「濱松。」
  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名,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確切位置,只知道是在靜岡縣。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靜岡中間啦。」
  我好像有點印象又不太確定,總之就是比名古屋更過去,然後呢,還不到靜岡的地方。在一次搖晃之後,列車開始移動。一方面因爲現在正好是通運時間,列車中塞滿穿西裝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來頂多就像個學生的夏目,和除了學生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身份的我,在這其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一邊望著看來很愛困的夏目打呵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回旋打轉的混亂詞句。瞧我這不是問得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嗎?
  「爲什麽要去濱松呢?」
  「那裏有間我以前待過的醫院。」
  「那……是要做什麽特別的檢查嗎?」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麽特別的檢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覺地想要大笑出聲。這擺明了就是那樣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氣、冷靜、而且又講道理地問他,沒必要這樣回答吧。還說什麽「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們哪一個才是大人了嘛!
  「……那,爲什麽要去醫院呢?」
  「才不去醫院咧,誰跟你說要去醫院的啊?」
  唉,他的確是沒說過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裏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個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這不是廢話嗎?」
  「……住院病人去那麽遠的地方沒問題嗎?」
  呼啊啊,夏目打了個呵欠。
  「這種細節別斤斤計較啦,不過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醫師他,知道這件事嗎?」
  那個幸田醫師是我的主治醫師,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種溫溫吞吞的類型,可以說是有點靠不住嗎,甚至是過于缺乏明確果斷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報告過了啦,我就隨口說是之前的同事對你的病情有興趣,所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過呢,那是騙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醫師就是那種人嘛,嘴裏說什麽『啊,喔』的,就點頭OK啦。話說回來,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麽情況就是了。畢竟那個醫師,好像有點呆頭呆腦的嘛。」
  剛剛那番話該不會是說同事的壞話吧,而且還說什麽「騙他的」。到底在搞什麽名堂啊,這個醫師?
  「請問……」
  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下去,卻被他厭煩透頂似地揮了揮手。
  「我要睡覺了,給我安靜一點。」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著在十五秒後便開始打鼾。我是發自內心、非常認真地想在夏目臉上塗鴉,如果不做點這種事的話,似乎就難以繼續壓抑我這顆已經氣到毫無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麽東西嘛,這個笨醫師?

 ¢
  見面場所是月夜見宮,那是座充斥于伊勢市內的伊勢神宮別宮。我雖然住在伊勢,一直以來卻始終搞錯日文讀音,以爲是「TUKIYOMIGU」,不過其實那個「宮」不念「GU」而是「MIYA」(注:日文漢字讀音分爲音讀與訓讀,在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讀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這比外宮或內宮還要小很多的鳥居上,以運動鞋前端撥弄著大粒砂子。在這春假期間,而且還是和男生約好碰面,單以這樣的情境看來還真是有點暧昧,可是只要一想到對象是何許人也,就完全暧昧不起來了。
  到了約定時間十點,對方仍然沒有現身,竟然這麽臭屁讓我等他,我看還是打道回府吧。十點五分,還沒來,這是故意讓人等的某種戰略嗎?如果真是那樣,就跟他絕交,雖然兩人的交情原本就沒好到可以絕交的地步就是了。十點十分,慢慢覺得有點孤單了。十點十五分,已經完全覺得孤單得要命了。十點二十分,終于有個聲音叫我。
  「那……那個……」
  但這聲音和約好的對象不同,搭讪嗎?在這種地方?孤單感轉爲怒氣,我瞪向那個聲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我大吃一驚。
  「唔,嗯。」
  世古口縮著龐的身軀點點頭。
  「對、對不起,我遲到了。」
  現在是什麽情況啊,要我等在這兒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還會有誰呢。爲什麽是世古口呢?爲什麽要跟我道歉呢?
  正當我猶豫著該問些什麽,怎麽問時——
  「是山西突然聯絡我,其實就是剛剛而已。」
  世古口這麽說。
  「他跟我說:『水谷在這邊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聽說是因爲爸媽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還跟我抱怨說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媽硬押著非去不可,感覺上好像很懊惱。然後,他就說『這樣對水谷不好意思,你幫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剛剛才臨危受命,和我同樣滿臉疑惑。看他講話上氣不接下氣的,大概是跑來的吧。總之,因爲對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夠鎮定下來。簡而言之,山西是臨脫逃了。什麽爸媽有事嘛,那種東西甩頭別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沒有那麽做,然後呢,反倒把責任塞給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電話裏沒問他今天要做什麽。」
  山西在昨晚的電話中,完全沒提要做什麽,只以一副有夠故弄玄虛的感覺,重複「反正是很厲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對,他好像是說「我真的想到了一個很厲害的點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麽啊。
  『這可是爲了戎崎喔,我們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會來到這裏,或許是沖著這句話吧。如今,戎崎裕一這個名字,莫名地擁有某種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種搞不清楚該扔出去,或是接下來的重量。
  「那個嘛,他要我們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奇怪的事情?」
  「嗯,總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開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應該有開吧。不過,爲什麽要去市公所啊?」
  「那個嘛……」
  在那之後,我所聽到的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話語。
  山西保是個大白癡。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無藥可救的超級大白癡。

 ¢
  我很明白這世上沒天理的事情一蘿筐,我呢,也不是說毫無見識地白白活過這十七年。雙眼基本上可是張開的(有時候也會閉起來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聽(事實上有時候也會聽不見就是了)。可能會被肮髒的鞋子踩在腳底下,也可能被毫無道理可言的惡意弄得團團轉。
  那是小學那時候的事了。情人節,滿心期待喜歡的女生會不會送我巧克力……哎喲,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後對方說今年誰都沒給,就完全信以爲真……結果呢,那個女生的的確確有給其他家夥巧克力。當我事後知道受騙時,還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還真是沒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歡的家夥,明講不就得了。這麽一來,我這邊就不會有什麽奇怪的期待了嘛。還真是有夠沒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卻說什麽:
  「哎喲,吵死了……你啊,真有夠吵的耶,戎崎……」
  這不是超級沒天理是什麽?
  離開宇治山田站一個半小時後,列車抵達名古屋站。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經步下橫躺于月台中的列車。車廂中只剩下我們兩人。
  就連我這種敦厚老實的人也開始不高興,態度強硬地說: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時候叫你嗎?」
  夏目一邊叨念著什麽「還想睡啦」、「永遠開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邊起身。怎麽覺得那最後一句話是在罵我啊,可以從走在眼前的這個人背後飛踹下去嗎?
  經過深思熟慮後,考量到如果就這麽飛踹下去,對方似乎會更猛力地飛踹回來,所以姑且打消了這個念頭。不、不、不,我可不是臨陣退縮喔,是因爲本人心胸寬大。嗯,才不是因爲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處張望,名古屋車站出乎意料地狹小,幾乎和宇治山田站沒什麽兩樣。這裏只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于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頭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羅。戎崎。」
  「啊,好。」
  我追著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將車票插入自動驗票口後,我們兩人一起步出車站……我原本是這麽認爲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我們的所在之處是近畿日本鐵道(簡稱近鐵)和JR鐵道的連接通道,換言之只是名古屋車站的一部分罷了。不論怎麽走,舉目所及都是往前無盡延伸的車站,通道兩側林立著各種商店 ——面包店、飾品店、荞麥面店、意大利餐廳……那股氣勢仿佛伊勢所有店鋪全集中到這裏來了。這裏沒有任何一家像「滿腹食堂」那種髒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幾乎讓人以爲是在舉辦祭典。這裏的女生也一個個美若天仙,讓我有時候都看入迷了。
  對了、名古屋說起來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厲害喔,大都市,和伊勢完全不同。我就像是個鄉巴佬——不,事實上就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目不轉睛地四處張望,一邊往前走。也因爲如此,差點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戎崎,你要走到哪裏去啊。」
  夏目怒吼。
  「這邊啦,這邊。」
  「啊,是。」
  我慌慌張張地朝離我約十公尺遠的夏目身邊走去。
  「那裏就是新幹線的乘車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個自動驗票口。
  「其實是有更近的連接通道的。」
  「啊?」
  「不過偶爾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錯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語吧。
  思考了一會兒,我試著問:
  「醫師,你是不是待過東京啊?」
  「嗯。」
  「東京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還要大吧。」
  「很大呢,東京。感覺上大概有三個名古屋加起來那麽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雖然試著這麽說,卻完全難以想象。從那種大都會跑到像伊勢一樣的鄉下地方,當然會覺得怅然若失吧,偶爾也會懷念起擁擠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爲什麽會跑到伊勢這種地方來呢?好像有聽亞希子小姐提過,聽說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這麽說來,他到伊勢來或許就像是龍困淺灘吧,下次就故意問問來鬧他吧。
  「拿去,車票。」
  他遞來一張四四方方的紙片,上頭寫著「名古屋→濱松」。夏目迅速走進新幹線專用區域,而我當然也緊跟在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搭新幹線,其實本來在國中的校外教學就有機會搭的,可是那時候很倒楣地因爲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沒有去成。
  生平頭一遭的新幹線……
  東京,車門旁這麽寫著。這列車會一路開到東京去啊,只要搭上去就會帶我到東京去啊。兩、三個小時,不是一眨眼就過了嗎?我凝視著「東京」那兩個字,卻被身後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車呀。」
  啐,沒必要那麽粗魯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這就上車了啦。」
  我一邊慢吞吞地這麽說,一邊伸腳跨入車內。新幹線比近鐵的特快車還要寬敞漂亮,右側有兩排座位,左側則有三排。我們並肩在右側兩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還是占領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環視車內。
  這是開往東京的列車呀。

 3
  「哎喲,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濱松仍舊碎碎念著一模一樣的語言,不過很幸運的是濱松不是終點站而是中間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話,新幹線就會繼續出發開向下一站。
  正因爲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麽:
  「好了,快下車羅!發車鈴都已經響了耶!」
  同時在通道上跑了起來。
  什麽「這個王八蛋」啦、「早點叫我起來嘛,白癡」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邊吐出足以讓周遭旅客皺眉的粗魯言詞,一邊追在我後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讓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應該再晚點叫他的,那樣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張的模樣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連我的個性也跟著變糟了啦。
  當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幹線的車門隨即關上,似乎有什麽也跟著被關上了。然後,新幹線便向東方駛去,而我則佇立于月台上,茫然地凝視著駛向東京的列車車屁股。
  「你在幹什麽啦?戎崎,走羅。」
  「啊,是。」
  我被這麽一叫,隨即邁開腳步,邊走邊回頭一看,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新幹線了。中途下車,這句話浮現腦海,中途下車……
  「再來呢……」
  步出車站大樓的夏目搔了搔一頭亂發,讓那頭亂發亂上加亂,一邊緩緩地環視四周。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然後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變得還真多耶,搞什麽嘛,那棟大得要命的大樓。」
  「以前大概在這裏待過多久啊?」
  「嗯,兩、三年吧。」
  不論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動也不動,只是茫然地環視四周,時間長到幾乎讓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麽呢,不,是想看什麽呢?是因爲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嗎?
  ……哎喲,好像越來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變得怪怪的,連我也跟著變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讀這個笨醫師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況了才不想解讀哩。我決定像個十幾歲的小鬼賭氣,一邊靠在車站牆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約五分鍾後這麽說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後。
  我們走到附近的計程車乘車處,兩人一起上了車。夏目和司機說了地名,不過卻是個不熟悉的詞彙,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SANARUDAI」……簡直就像是個外國地名,最後的「DAI」好像是漢字「台」。好不容易計程車駛進高地上片廣闊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兒聽說的,日本在高地所開發的住宅區好像都會加個「台」字。後來,電線杆上所挂的地名標示證實了這一點。原來如此,是「佐嗚台」呀。這裏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齊規劃的住宅仿佛填滿整座山丘似地延展開來。不僅道路寬、房屋大,天空也毫無阻礙地一望無際,真是美麗的街道。
  計程車在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來。
  「好了,下車羅,戎崎。」
  「嗯,是。」
  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抵達一戶人家,門口挂著寫有「石川」兩字的門牌。這裏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這樣靠近一看就可以發現這街道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新,感覺上大概也蓋了有十年吧。不、應該更久才對,說不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蓋好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到這種普通人家來。也不是啦,真要問我曾想像過什麽樣的地方呢……嗯,其實什麽都沒想像過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門鈴,屋內傳來這樣的聲音。緊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數秒後大門開了。
  「這麽大老遠跑來一定很累吧,辛苦你們了。」
  現身的是個年紀比我的母親還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歲吧。雖然現在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伯母了,不過五官輪廓很深,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如今那張臉龐也很有魅力。
  「夏目醫師,好久不見了。」
  「別這麽客氣,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
  夏目以活像個成年人的舉止低下頭。
  「突然提出這麽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麽會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們的來訪喔,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唠叨著那個買了沒,這個買了沒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這麽客氣的……」
  夏目誠惶誠恐的樣子,還真像個見過世面的大人,和平常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簡直就是判若兩人。當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時,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手忙腳亂地趕緊點頭。
  夏目把手放到我頭上,對伯母說:
  「這個,就是那個啦。」
  喂,搞什麽嘛,什麽「這個就是那個」啊。
  「這麽大老遠跑來很累人吧?」
  伯母溫柔地對我說。
  我乖乖低頭。
  「這……不會。」
  可惡,就是沒辦法像夏目一樣好好打招呼耶,像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麽啊。哎喲,完全沒概念嘛。
  「……請多多指教。」
  我姑且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再度,這次是深深地低下頭。
  「來,請進,我先生正在等你們呢。」
  「打擾了。」
  「打擾了。」
  我跟著夏目身後,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樣的話語,一邊邁開腳步。走進一看,和外觀一樣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透天厝,寬敞的玄關中放著一個大鞋櫃,當然上頭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擺著兩個奇怪的裝飾品。玄關連接著一條筆直的走廊,盡頭就是客廳。
  在那個客廳裏,有個爺爺。
  「醫師,好久不見了。」
  爺爺坐在沙發上這麽說,看到客人來訪也無意起身,可見大概是個滿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可是光看他的樣子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感覺上就像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爺爺罷了,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底橘色條紋的運動夾克。
  「已經兩年了吧?」
  「嗯,大概有兩年了。」
  夏目說著坐到爺爺面前。他姿勢端正地跪坐,簡直像是要聽爺爺說都似的。我姑且也在夏目身後同樣跪坐下來,形成兩個人即將一同聽訓的光景。
  「別這麽拘謹,隨便坐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目說著改成輕松坐姿,我也改變坐姿。咦,簡直就像是夏目的跟屁蟲嘛。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這裏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直接坐到地上去了呢。」
  爺爺說。不、不對。我現在才終于發現,眼前的不是爺爺。雖然他滿臉皺紋,聲音嘶啞,幹癟消瘦,看起來就像個老爺爺,但是其實年紀沒那麽老。
  「喂,幫我們端個茶吧。」
  爺爺他……不,是伯伯他對著廚房叫道。
  「好、好、好,馬上來了。」
  剛剛那個伯母叫著回應。
  這麽一來一往讓我確信,伯伯和伯母是一對夫妻。這麽說來,即使年歲有所差距,伯伯也頂多六十歲左右,或許還要更年輕吧。也可能和伯母差不了幾歲。
  伯母終于來了。
  「老公,這孩子就是夏目醫師之前說的……那個戎崎嗎?」
  「啊,是,是的。」
  我只管乖乖點頭。
  「千裏迢迢到這裏來,辛苦你了呢。」
  伯伯深深低下頭,甚至比我還要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頭垂得更低。過了好一會兒,我想大概可以了吧,一邊擡起頭,卻發現屋內所有人都定定地凝視著我。
  「就是這個孩子呀?」
  「是的。」
  「這樣啊,就是這個孩子啊。」
  「是的。」
  怎麽回事啊?
  大家爲什麽都看著我呢?

 ¢
  我們兩人一起走在比起宇治山田車站要小得多的伊勢市車站前。像這樣兩人並肩走著,就可以感到世古口似乎比平常還要高大,簡直就像一面牆在走路,那是種身旁有一面龐大的牆壁般笨重地移動著的感覺。稍微擡頭瞄了一眼,上方有張臉龐頓時映入眼簾。因爲靠這麽近仰望他,脖子後方都開始痛起來了。話說回來,那還真是張從容悠哉的臉龐啊,仿佛什麽都沒在思考。和整天想東想西,然後被這個或那個束縛的小裕截然不同,小裕那家夥似乎總是一會兒心情好,一會兒卻又陷入低潮。
  「嗯,市公所應該是在這邊吧。」
  世古口在外宮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所指的是十字路口左轉的那條路。
  「嗯,對啊,還有一小段路喔。」
  「那,走……走羅。」
  他是在緊張嗎,稍微結巴了一下,仔細一看,他的表情感覺上似乎比平常還要僵硬一點。
  啊,或許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吧。
  「好像有點緊張耶。」
  在難以鎮靜下來的情況下,這句話脫口而出。
  「唔,嗯。」
  世古口點頭說道:
  「對啊,會緊張耶。」
  「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咦……什麽東西?」
  「那個點子,是山西想出來的吧。他有找你商量過嗎?」
  「才沒商量過呢,今天早上才突然跟我說的。」
  「你不覺得這真的是在胡鬧嗎?」
  「啊,嗯。」
  「你會不會覺得還是算了啊?」
  嗯~~世古口沈吟著,然後暫時沈默地持續往前走。我們穿越十字路口,走過位于十字道路轉角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朝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郵局走去,那裏張貼著一張「伊勢神宮獨有郵票販賣中」的海報。隔壁是間法國餐廳開在一棟老舊建築物中,那裏之前好像是間郵局。再來是名爲「城市廣場」,大得很浪費公共設施。隔壁緊鄰著一間遊泳教室,以前我還去上過課。那裏有個很恐怖的老師,第一天上課就突然把人扔到池子裏,我怕那個老師怕得要命,才兩個禮拜就不上學了。遊泳教室再過去是稅務署,從事自營業的父親每年總有一次,會爲了什麽最後申報之類的到那裏去。稅務署的對面就是我們的目標建築物,那是一棟稍顯陳舊的五層樓建築,伊勢市公所。
  「水谷,你覺得呢?」
  當我們朝市公所走去時,世古口這麽問我。嗯~~我也這麽沈吟,沒辦法立刻回答。
  「我覺得裕一怎麽想其實無所謂。」
  我才一沈默,世古口便說出讓我感到驚訝的話來。
  「是嗎?小裕的心情也很重要吧?」
  「因爲裕一是男生呀。」
  「什麽意思?」
  「啊,這個嘛,抱歉。我是想說因爲我和裕一都是男生啦,所以說不上來爲什麽,就是可以了解裕一的心情。你還記得嗎,裕一他去裏香病房那時候,不是在牆壁上拼命跑嗎?實在是有夠……甚至拼到讓人感覺很遜吧。」
  「……嗯。」
  莫名地感覺怪怪的,真的是遜到家,難看至極,不過小裕那時候的身影卻時常浮現腦海。
  一定是因爲那樣,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會向竹久同學告白也是因爲那樣。
  玲奈曾經很不可思議地問:
  「你是怎麽啦?」
  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竹久同學已經有女朋友,兩人感情很好,又是個姿色遠勝過我的美女。我很清楚就算告白也沒用,所以老早就放棄了,有時候還會覺得只要可以喜歡竹久同學就夠了。也曾想過跑去告白會害竹久同學傷腦筋,這是很自私的作法,所以還是算了。
  是的,我根本就沒打算告白的。
  老早就決定了。
  但是,那樣的心情卻改變了,最後竟然還跑去告白。
  一定都是小裕害的。就是因爲目睹他那副拼命的樣子,才會覺得似乎被什麽在背後催促著,想要效法那種窩囊樣。不顧羞恥,把什麽自尊完全抛諸腦後,只管拼命地一直跑……
  我或許是想像他那樣跑跑看吧。
  「我想裕一的心情已經很肯定了,我是不清楚有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啦,只是也會覺得或許山西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吧。」
  「……嗯。」
  「不過,裏香的心情我就不清楚了。水谷你也是女生吧,我想你可能會了解裏香的心情,所以才想問問看的。那個,怎麽樣呢?裏香她是怎麽想的呢?」
  哇,世古口外表看來雖然呆頭呆腦的,其實心思很細膩耶。山西的點子絕對是不經意閃現的念頭,世古口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來的。才不像我,只是因爲拒絕不了,所以才來的。
  「水谷,你覺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
  世古口並未催促我回答,只是靜靜等著。
  「……不過只要是女生,任何人應該都會覺得開心吧。」
  話才出口,胸口立刻感到苦悶了起來。剛剛,自己逃避了,把答案換成了「只要是女生」這種普遍論調。自己其實很清楚,很清楚就連秋庭裏香,也幾乎和小裕……不對,是比小裕更下定了決心。
  「那不就好了嗎,走吧,水谷。」
  一回神,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世古口也陪我停了下來。市公所就在那邊了,距入口大概只剩十公尺。
  「走吧,水谷。」
  「……嗯。」
  並不是說我決定了,或選擇了,只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所以才移動腳步罷了。玄關逐漸逼近,看來格外穩重的世古口也讓人萌生一股莫名的反感。他現在是什麽表情呀,因爲必須把頭擡得老高才看得到,脖子後面都痛起來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世古口根本就是緊張得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他的雙眼眯得比平時更細。咦,怪了,怎麽回事啊?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不協調,有種奇怪的感覺。
  「啊……」
  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因爲正當我覺得奇怪的時候,世古口同時伸出右手和右腳,當然左手和左腳也在隨後同時伸出,真是怪走法。似乎是因爲非常緊張,所以不自覺地顯露出這種僵硬的走法。
  「怎……怎麽了,水谷?」
  他的聲音果然很緊張。
  哇,好怪喔。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同手同腳走路的人耶。
  「沒有啊,沒事。」
  我還真是壞心眼耶,因爲想要繼續觀賞世古口的怪走法,所以才這麽說。步出市公所的大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一邊盯著世古口,一邊走過我們身旁。原本那龐大的身軀就很引人注目了,現在又用怪走法走路,一定更引人注目吧。這麽一笑過後,心情也莫名地輕松了起來,緊接著甚至是自然到不知不覺便走進了市公所。大概左側就是樓梯,各種辦公區塊仿佛簇擁著階梯似地排列在那邊。再來該到哪裏去呢?這裏有五樓,也可能在很上面吧,有沒有標示牌啊。
  正當我四處張望時,附近頭上竟然就挂著一塊寫著「戶籍住民課」(注:「戶籍住民課」的業務類似台灣的「記政事務後」,不同于台灣的是,日本將其歸在市公所的營業範圍內)的標示牌。啊,一定是那邊。話說回來竟然是一樓呀,都還沒做好必理准備呢。
  「那邊吧。」
  世谷口也發現戶籍住民課,用手一指。
  「……應該吧。」
  「走吧。」
  「嗯……。」
  戎崎裕一那天夜裏的身影浮現腦海。那副跑在牆壁上的拙樣,真是遜到不行的蜘蛛人。不過他卻拼了命、卯足全勁地跑著,任憑身體在牆上撞來撞去,最後他的手終于構到東樓的扶手。其實那也不是靠戎崎自己的力量,全都仰賴旁邊的世古口司和他哥哥世古口鐵助他一臂之力。我自己有幫忙,山西保也有幫忙。但是,即便是這樣,如果戎崎裕一一開始就放棄的話,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間就結束了。況且,事情之所以會成功也絕非偶然,不論同樣的事情再試上千百次,戎崎裕一的手應該也一樣都會構到東樓的扶手。說不出爲什麽,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和從一開始就放棄的自己不同。
  戶籍住民課的標示牌逐漸接近眼前,櫃台那邊有三名職員,正悠哉的工作著。他們有兩名女性,一名男性,其中一名女性往這瞄了一眼。我覺得有點緊張,心想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像這樣持續不停走下去,或許總會做好心理准備的。但是,我們僅僅十秒就走到櫃台前,我和世古口一同停下腳步佇立著。這時候我才發現,此情此景或許大大不妙,會被誤會的。一男一女跑到這邊來,然後……
  「請問……」
  世古口發出聲音,職員立刻飛奔而至,是剛剛有看我們一眼的女職員。
  「有什麽事嗎?」
  她整個人就是一副典型公務員的感覺,認真的臉龐、銀框眼鏡、整齊馬尾、皮膚有點粗糙,還有兩支發夾夾住發鬓,發圈則是褪色的。我就只會觀察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世古口說:
  「這裏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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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真是盛宴款待呢,桌面上擺滿壽司及生魚片等,這些也都好好吃喔。明明那麽靠海,不知道爲什麽伊勢那邊的海産卻反而很難吃,比起這海産的滋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伊勢實在是個瞧不起人的城鎮耶。」
  夏目在席上沒完沒了地大肆抱怨:
  「可以說是對外地人很冷淡吧。」
  「喔,真的會那樣喔?」
  爺爺……不,是伯伯似乎興致勃勃地問。伯伯從剛剛開始就沒再吃任何東西,不僅如此,身體動也不動,只是一直坐在沙發上。
  「嗯,那裏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觀光名勝,還擁有像伊勢神宮那種了不起的東西,所以莫名地好像有種高高在上的貴族意識,和京都有點像呢。不僅街道感覺像,連人的感覺也像。」
  「啊,京都也是很難接受外地人呢。」
  「還有那裏的女人很強勢,男人比起來就溫順多了。」
  話說回來,當著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伊勢人面前,還真敢說這麽多伊勢的壞話。夏目說人家壞話的能力已經算是種與生俱來的特技,說是「技能」也不爲過。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稍微客氣一點的嗎?
  「真的,伊勢的男人實在有夠沒出息的,女人很有擔當。」
  我說啊,在下也是伊勢的男人哦。我憋了一肚子鳥氣,只好狼吞虎咽地猛吞生魚片,不過這還真好吃呢。據說是種叫做針魚的魚,比目魚的滋味同樣無與倫比。啊,好好吃喔,可能是夏目的份吧,管他的,看我全部吃光光。
  談笑風生的夏目正想夾生魚片,一望向手邊,臉上便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因爲盤子已經全空了。當然,全是我一個人吃的。夏目以一副明顯火大的樣子望向我,但是他好像也很清楚,都一把年紀了還爲食物大動肝火——何況又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畢竟不像話,所以也沒向我抱怨什麽。我冷冷一笑,夏目隨之怒氣沖沖地瞪向我。哇哈哈,剛剛吃的比目魚好好吃呢,夏目醫師。
  就在這時候,夏目突然捏住我的鼻子。
  「石川太太,有那個嗎?」
  「有啊。」
  「麻煩你了。」
  他抓著我的鼻子,和伯母展開這樣的對話。
  「等……等等!什麽啊!」
  不久,伯母端著一個不知道裝什麽的盤子走出來,夏目用筷子從裏面夾出某種東西,慢慢逼近我的嘴巴。
  「戎崎,吃吃看吧。」
  「那是什麽?」
  「石川先生幫鄉那邊的名産,叫做鲫魚壽司。」
  「鲫魚壽司?」
  雖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總不好拒絕伯伯故鄉的名産吧,畢竟剛剛才接受過伯母的款待呀。就在那鲫魚壽司入口的同時,夏目也將捏我鼻子的手移開。我頓時捂住嘴巴,因爲有股驚人的臭味在口中蔓延。哇,搞什麽啊,這東西?吃的嗎?真的假的?沒臭掉嗎?一定是臭掉了啦!
  但是,我也不好把吃進嘴裏的東西又吐出來,只好和著淚水把那個什麽鲫魚壽司一起咽進肚子裏。死……我以爲這下真的死定了。
  哇,夏目低喃。
  「你還真敢吃呢。」
  「勉、勉強……」
  「說實話,那東西太臭了,我才不敢吃。」
  「啊?」
  「真的,你真的好敢吃喔,太厲害了。」
  夏目一個勁地佩服萬分,這個笨醫師!我心底萌生殺意,自己不敢吃的東西,幹嘛還叫別人吃啊!
  伯母也說「我就只有這個是沒辦法入口的呢」,伯父欽佩地說「哇,真是太了不起了」,而夏目又在那邊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嗯,我真的不敢吃這東西」,然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唔……這些什麽大人最討厭了啦……

 ¢
  「這裏可以拿到結婚登記書嗎?」
  「嗯,是,有啊。」
  「那請給我一張。」
  職員似乎對這話感到困惑,先望向世谷口,接著望向我,然後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很明顯,不會有錯,十幾歲的兩個人,只是孩子的我們。
  「這邊。」
  但是,她仍然遞出結婚登記書,薄薄的紙張上的褐色文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結婚登記書這幾個字。以前甚至不曾想像過自己會在僅僅十七歲,而且還和一個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男朋友,更不是未婚夫的人一起來拿這個東西,胸口莫名地悸動了起來。明明就不關自己的事,卻逐漸感覺像是自己的事了。哇,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就會變成新娘子啦。新娘子,這個具體的詞彙在腦海中回蕩的瞬間,心髒更是狂跳不止。
  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山西。
  「這是個很厲害的點子吧。」
  當我從世古口那聽說後,爲了確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是爲了確認這個人腦筋正不正常,所以打電話給山西。山西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洋洋得意,一再重複著「很厲害吧」。
  「說真的很厲害吧。」
  「你很莫名其妙耶!那個什麽結婚登記書,你是認真的嗎?」
  莫名地想起竹久同學,也不是什麽余情未了,我其實沒怎麽把竹久同學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是無所謂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試著告白後才明白,我以前根本就沒那麽喜歡竹久同學,只是被囚禁于「喜歡」的情緒中罷了。也因此那麽一告白後,竹久同學的臉龐與身影頓時變得好模糊。我甚至覺得還好對方沒答應,對方一旦答應的話,一定沒多久就會覺得尴尬而分手吧。
  「啊,我是認真的啊。要把東西拿給戎崎和裏香喔。」
  「爲什麽!?」
  「因爲那兩個應該是兩情相悅吧。」
  「那個什麽結婚登記書,代表要結婚耶!」
  我發出更大的聲音。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山西!」
  「嗯,這想法很棒吧。」
  「哪裏棒啊?哪有那麽簡單呀,結婚耶!」
  「嗯,說得也是啦。」
  果然,山西似乎猶豫了。
  「不過,畢竟那家夥的情況有點特殊嘛。」
  「哪裏特殊啊?」
  「……我呢,問過戎崎了。也不是啦,是不小心聽到他和世古口的對話。」
  「怎樣啦?」
  「聽說裏香她,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麽時候耶。這是秘密喔,不能跟別人講喔。我是有事拜托你,所以才跟你說的。」
  知道啦,山西。我呢,老早就知道了啦,所以才會把姊姊的制服給她呀。
  「她呢,是沒有什麽將來可言的,可能也只有現在了。所以,也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
  「可是,說什麽結婚也未免太……」
  「沒有啦,我也覺得不用一定要結婚呀。簡單來說,算是一種形式吧。總之,只要在那張紙寫上兩個人的姓名就好了吧,不用去市公所登記。雖然那樣的話,可能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可是該怎麽說呢……只要有這麽一點點的形式,不就可以清楚確認彼此的心意了嗎?如果戎崎覺得不需要,直接扔掉就好啦。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嘛……」
  心情越來越沈重,感覺上是動也不動地停留于某處似的。事情一步步地持續發展,不管是戎崎裕一還是秋庭裏香,似乎都已經走到我前面去了。好奇怪,不久之前,我都還覺得戎崎裕一那個人根本就是個小鬼。正因爲不小心知道了好多事……像是三萬的傳說啦、他討厭幹燥香菇啦、曾經因爲從夜市買來的水槍掉進勢田川裏而大哭啦……所以戎崎裕一這個人在我心中也特別沒有分量,甚至連打照面都覺得討厭。然而,一回神卻已經被他甩得老遠,連背影幾乎都看不太清楚了,到底是什麽讓他産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呢,啊,很簡單。
  秋庭裏香……
  我覺得這絕對不是嫉妒,因爲我又不是說喜歡戎崎裕一,才不是什麽傾慕啦、愛情啦那麽了不起的東西,而是更爲汙穢、狹隘的東西,感覺很悲傷的什麽。
  哎喲,什麽啊……搞不太清楚耶,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啊……
  不過小裕他,好帥耶,雖然在牆上奔跑的樣子讓人不忍卒睹,可是好帥喔。很羨慕秋庭裏香有個人肯爲她那麽做,些時我才終于發現,終于了解。這樣啊,或許是這樣吧。
  不是嫉妒。
  而是羨慕呀。

 ¢
  這是個非常出色的庭園,不但種植著各種樹木,而且每一顆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有一顆梅樹上頭點綴著數朵白花,另外還有巨大的庭石,其中一顆庭石上不知道爲什麽放著一個陶制的青蛙擺飾。看來似乎已經在那放了很長一段時間,外表都變得髒兮兮的。
  青蛙頂著一張有夠悠哉的表情,凝視著站在庭園中的我和夏目。
  「很棒的庭園耶。」
  「是啊。」
  夏目在草坪上伸懶腰。
  「啊,好像有點累了呢。」
  「那個……」
  「什麽?」
  「伯伯他……身體是不是哪裏不好啊?」
  我確認過背後,這麽問出口。伯伯還在房子裏,仍然坐在沙發上。而伯母正在對面的廚房中,忙碌地來回走動。
  「他的腎髒不好,正在接受洗腎。」
  「洗腎是……」
  「啊,你不知道吧。所謂的腎髒是一種負責過濾儲存于體內的老舊廢物,維持血液平衡的器官。他就是那東西出了問題,所以不但老舊廢物會一直堆積,還有像是身體必須的維他命或賀爾蒙之類的東西就沒辦法正常供給了。這樣明白嗎?」
  「嗯,勉勉強強。」
  「所以大概每周三次,要用機械以人工方式調整血液,這就叫做洗腎。只是就算是這樣,也沒辦法完全調整過來,而且洗腎本身也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是很辛苦的。還有,腎髒不行的話,其他器官也會慢慢變得不行。石川先生的腎髒出問題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腎功能不全這個病竈,讓心髒也跟著變糟了呢。我待在這裏的時候,開過心髒手術。因爲大條血管堵塞,所以幫他建立了一種叫做bypass,也就是繞道血管啦。然後,瓣膜也不正常,那時候也一起移植了。」
  「瓣膜……和裏香一樣的東西嗎?」
  「是啊。」
  天氣好好,今天的天空簡直像秋天一般澄澈晴朗,真的很美。剛剛或許下過一場雨,可是吹撫過的風好暖和,確實帶著春天的氣息。排列在庭園中的樹木,全都挂著膨脹的嫩芽。
  「石川先生他呢,聽說最近瓣膜的情況很糟糕。」
  隔了一會兒,夏目說。
  「已經變得無法順利開阖了。」
  「那個要動手術嗎?」
  「已經不可能了。」
  「咦?爲什麽?」
  「沒有體力了。所謂的手術,會對身體造成相當程度的負擔。就像你看到的,石川先生現在非常虛弱,如果沒有太太幫忙的話,甚至走不了一百公尺。石川先生他,看起來不是像個老爺爺嗎?其實他才五十六歲耶,青春全都被疾病給奪走了呢。總之,不可能再動手術了。如果下次再出什麽狀況,一切就結束了。」
  夏目完全是一副說明的口吻,早就變成醫師的說話語調了。
  「伯伯他知道這些事情嗎?」
  「嗯,當然。」
  「伯母呢?」
  「知道啊。」
  我望向後方,伯母把香蕉遞給伯伯,不是全部,而是對折後的其中一半。伯伯伸手想討剩下的一半,伯母揮揮手示意「不行喔」。伯伯似乎說了什麽笑話,逗伯母笑了。感覺上感情真的好好,雖然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再平凡不過的尋常日子,他們看來卻這麽地開心。
  夏目也和我看著相同的光景。
  「他們和疾病纏鬥了二十年呢,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是啊……」
  「做了醫師之後,可以說是看遍了各種家庭,也看盡了那些家庭的各種情況。不管在社會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家庭還是常常因此而破碎,還有一生病,所有部屬就全部鳥獸散的也沒什麽好稀奇。或是明明還活著,家人突然間就開始爭起遺産來,像兄弟姊妹在病房裏互相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事呢。」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夏目的口吻變得不再是醫師的語調了。
  「這麽說或許有點抱歉,不過石川先生以社會標准看來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因爲生病的關系,在公司裏根本就出不了頭,而且還被迫提早退休,賺的錢大概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而已吧。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很幸福,有個這麽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老婆。擁有一個了解一切,始終不離不棄的人陪在身旁,相較之下反倒是抱著十億圓的孤單老頭還比較寂寞呢。」
  其實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卻刻意大驚小怪。
  「十億?你認識這麽有錢的人喔?」
  是的,我是幾近裝模作樣地大驚小怪。
  夏目也誇張地一笑。
  「嗯,認識啊。而且呢,戎崎,很不可思議地還是個很誇張的吝啬鬼呢。」
  「真的假的?」
  「爲了省住院費用,不住單人房跑到大病房住耶。喝飲料也是,不買罐裝咖啡,總是到紙杯販賣機去買,那種不是便宜大概二十圓嗎?就爲了那二十圓,還會特地跑到其他大樓買耶。明明就有十億,應該隨心所欲地盡情花錢才對嘛。」
  「像我的話,一定會痛快花個夠。」
  「喔,一般人都會這樣吧。」
  「就請個可愛的看護呀,然後讓她喂我吃果凍,聽她說什麽『來,啊~~』。」
  「這點子不錯耶。」
  夏目認真地點頭。
  「那樣還真不錯耶。」
  「如果有十億的話,那種程度的享受也無妨吧。」
  「對啊,是我的話,大概會請三個人來服侍我吧。」
  「啊,贊耶。其中一個一定要眼鏡妹才行。」
  「……你有這種癖好喔?」
  我們扯著這些沒營養的話題,互相哈哈大笑。夏目所說的話當然始終在心底回蕩,但是我們並沒有單純到能夠一直沈浸于嚴肅的話題中。是的,越重要的話語,還是盡快隨風而逝越好,那種東西,之後……例如窩在深夜病房的被窩中時,再來一個人偷偷思考好了。
  我再次望向背後,伯伯和伯母一起坐在沙發上,感情融洽地分享剛剛那根香蕉。
  「好好喔。」
  我眯起雙眼說。
  「對啊,好好喔。」
  夏目也眯起雙眼。
  有只嬌小的鳥停在樹枝上,它轉了轉頭,顯得有些忙亂,隨即振翅飛離,那影子也同時從我們的腳底溜過。

 5
  「啊?濱松?」
  谷崎亞希子這麽大叫。
  醫護站中的情況,活生生血淋淋地幾乎就是戰場的寫照,同事美奈子正以驚人的氣勢將盤裏的藥品分類,而護士長則對著重聽的老婆子大叫:「我~說~啊!那是您的孫子喔!孫子!您忘記了嗎!?」三個護士鈴同時響起,菜鳥護士幸惠則是粗手粗腳地把檢查用的各種物品一股腦地往外倒。
  就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之中,亞希子問幸田:
  「爲什麽裕一會到濱松去呢?」
  「不知道耶。」
  幸田仿佛事不關已地歪著頭。喂,那不是你負責的病患嗎?
  「就夏目醫師說『借一下喔』 ,所以就……」
  「什麽『借』啊……理由呢?」
  「聽說是夏目醫師以前的同事對裕一的症狀有興趣呀。」
  哎喲,快按耐不住了。什麽東西啊,什麽叫做「借一下喔」,而且你也幫幫忙別相信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嘛。
  「裕一只是A型肝炎耶,我不覺得其他醫院的人會對有興趣。」
  「你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呀。」
  當事者的危機意識爲零。
  「你其他還有問些什麽嗎?」
  「那時候是什麽情況啊……我有沒有問呀……」
  這家夥是個小毛頭嗎,醫師在日本被尊稱爲「先生」,社會地位崇高得不得了,但是這種荒唐至極的腦殘者比例其實高得嚇人。甚至還有些家夥只會按照教科書打麻醉,完全不考慮個人差異,實際上麻醉根本就沒生效卻堅持應該已經生效,接著就動刀。順道一提,那正是眼前這個笨蛋二百五所幹下的真實事件。
  「就算只是A型肝炎,裕一可是個住院病患耶。」
  「我當然知道呀。」
  是怎樣啊?竟然還給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把他帶去那麽遠的地方不是不太好嗎?有取得他家長的同意嗎?」
  「是沒有啦,可是他有家長嗎?」
  廢話一定有的啊。
  「……那,幸田醫師您是什麽都不知道就是羅。」
  「嗯。」
  「……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耶。」
  「……我明白了,我真的非~常明白了。」
  不行了,再和這個白癡繼續說下去,肯定會發飙。畢竟毆打醫師,一定得卷鋪蓋走路,只好忍耐了。一半出于自暴自棄地接起護士鈴的話筒,聽到五〇三號房的高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點滴脫落了」。于是連忙趕到病房,重新插好針。一回到醫護站,聽說三一五號房的太田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所以又跑去清理。途中被大病房一群色老頭開黃腔調戲時,姑且面帶笑容地裝傻打馬虎眼,那邊那個廢物老頭和多田先生比起來,還算是比較可愛的呢,很容易應付。像那樣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每一天,所謂的白衣天使的職場實況,唉,就是這個樣子羅。
  「呼~~」
  當她好不容易能夠喘口氣休息一下時,已經是再過一小時就要下班。現在才有休息時間也沒什麽用嘛,雖然這麽想,她仍舊往屋頂走去想抽一根菸。途中,她看到一個以相當緩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嬌小背影。
  「要不要緊啊,裏香。」
  她叫住那個嬌小的背影。
  「啊,谷崎小姐。」
  「要去屋頂啊?」
  「因爲夏目醫師叫我每天都要走一點路啊。」
  說完,秋庭裏香再度緩緩地邁開腳步。話說回來,還真有毅力啊,要是以前的裏香,絕對不會甩什麽醫師的指示吧。就算是哭著拜托,或是大吼大叫,她也完全不當一回事。她那種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態度實在是過于貫徹始終,醫師或護士也完全束手無策,甚至連那個夏目之前也拿她沒辄。
  「要不要我扶你?」
  「沒關系。」
  感覺上光是走路就已經費盡全身氣力,似乎可以聽到「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唉,體力還沒恢複吧。話說回來,說什麽「沒關系」嘛,真是的,如果是裕一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一臂之力的,也就是說我的「這一臂」還不太夠力吧。
  「今天,裕一他不在耶。」
  「好像被夏目醫師帶出去了喔。」
  「咦,夏目醫師?」
  「真是莫名其妙耶,那些男生,都不知道兩個人混在一起搞什麽東西。聽說是到濱松去啦,對了,那是你和夏目之前待過的地方吧。」
  「……濱松?」
  「嗯,怎麽啦?」
  看她似乎在沈思些什麽,亞希子試著問,但是裏香沒有回答。雖然也想繼續追問下去,終究還是決定放棄。裏香不吃「嚴刑拷問」這一套的,連她這個谷崎亞希子也對她沒辦法。不論是生氣還是大叫,甚至動粗出手,裏香都不會改變她自己的吧。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這孩子。
  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保持沈默,兩人持續在走廊上前進,然後步上階梯。一接近屋頂,周遭便完全靜了下來,完全無法想像樓下正籠罩于如同戰場的喧囂漩渦之中,兩人的腳步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終于抵達屋頂。
  「怪了……」
  原本應該重得要命的鐵門順暢地開啓,也沒有鉸鏈那吱吱作響如同哀鳴般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不過秋庭裏香不知道爲什麽露出得意的笑容,更讓她嚇了一跳。
  「那是裕一修好的喔。」
  「裕一?」
  「他特別去拿油來,灌到那個鉸鏈裏,一邊好幾次開開關關的,讓油完全吃到裏面去,然後還調整過內側的镙絲。那麽一來就變得很容易開了喔,然後呢,裕一他呀,還很神氣地說什麽『你看,這樣連你都可以輕松打開了呢。』真的有夠神氣的耶,不過是修個門而已嘛,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裏香簡直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驕傲。
  「喔,是那個臭小鬼呀。」
  她試著關門,再試著開門,門扉的確變得輕多了。以前都必須用肩膀死命硬推,現在單手就可以輕松開關了。
  「裕一還真有一手嘛。」
  她微微一笑。
  裏香仍挂著開心的笑容。
  「可是裕一他還把油滴到睡衣上,搞得一身粘答答的耶。他還完全沒發現,直接那樣就想回病房去了。然後還說什麽『螺絲起子不見了』,可是那支螺絲起子明明就插在他綁在頭上的毛巾裏呢。」
  「啊哈哈,少一根筋這一點還真像裕一的作風呢。」
  「他就一副『螺絲起子在哪裏啊』的樣子,東看西看的,我不是就看見插在毛巾裏嗎?那畫面還真有夠蠢的呢。」
  「你沒告訴他喔?」
  「嗯,我沒告訴他。因爲太好玩了嘛。」
  有夠壞心眼的少女。
  「他後來發現了嗎?」
  「大概過了五分鍾之後,才忽然想起來的。」
  眼前仿佛看得到那副情景,他一定是大叫著什麽「啊,怎麽在這裏啊」。亞希子捧腹大笑。
  「真是個笨蛋呢。」
  她們一邊說著戎崎裕一的壞話,一邊走到扶手附近,兩人的影子並排在這向陽處的地面上。她猶豫了一下子,還是拿出香菸抽了起來。在這些孩子面前裝什麽白衣天使也沒意義,反正太妹的身分也已經曝光了。裏香完全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情,一邊將嬌小的身軀靠到扶手上。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睫毛好長好長,臉頰到下巴的線條簡直像玻璃工藝般纖細,眼睛好大好大,鼻子也很小巧,櫻紅色的雙唇嘟嘟的,而且那頭漂亮的長發是怎麽一回事呀?完全沒有絲毫毛躁,直順光滑地落至腰際。唉,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竟然有這麽漂亮的孩子存在,而這麽漂亮的孩子,竟然罹患那樣的疾病。仿佛踩在搖搖晃晃的平衡木上,一掉下去就結束了。在那其上,一頭長發搖搖晃晃,還有其他什麽也一邊搖搖晃晃的同時,心驚膽顫地持續往前走的每一天。
  「谷崎小姐。」
  「嗯。」
  「你想裕一他了解嗎?」
  「了解什麽?」
  「我的病。」
  或許是因爲沐浴在斜陽之中,她睫毛落下的影子看起來更長了。
  「你想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嗎?」
  她大大吸了口菸,讓煙霧轉過整個肺部後,再一口氣吐出來。煙霧被風卷去,在空中流逝。唉,可能是有點累了吧,竟然被這種淡菸搞得暈頭轉向的。
  「我想裕一他,對這一切都很了解喔。」
  「終點不知什麽時候到……在到終點前會持續下去……讓人束手無策地持續下去……你想他了解這些嗎……?」
  「這個可能就不了解了吧。」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決定說實話。
  「畢竟那家夥是個小鬼嘛。」
  「…………」
  「你是因爲在醫院裏待久了,所以知道疾病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一般人……一直以來都健健康康的人是不會了解那些東西的。就算腦袋明白,可是感覺上就很難理解呢。」
  「…………」
  「就算是這樣,裕一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喔。雖然只是A型肝炎而已,那家夥這段時間還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看到了各種東西。那家夥的隔壁病房呢,以前有個怪老頭。那個老頭後來死了,還留了點禮物給裕一,是很無聊的禮物就是了。只不過,我想他留給裕一的不僅止于那些無聊的禮物而已,還有其他各種東西喔。」
  「…………」
  「裕一他也是會慢慢了解的,那樣不是很好嗎?」
  裏香似乎想說些什麽,以挑戰般的眼神凝視著她,最後還是把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咽了下去。亞希子當然沒有催她,姑且慢慢抽著菸。唉,煙滲進了體內,雖然明知對身體不好,不過就是戒不掉呢。
  「我,會把裕一所有的一切全都奪走吧。」
  整整十秒後,裏香這麽說。剛剛仿佛挑戰般的神情短短十秒內便完全消失,那聲音反倒變得好微弱。
  她這次同樣老實地點頭。
  「或許吧。」
  「那樣的話,太過分了吧。」
  香菸已經變得好短。
  「不過,那是裕一自己選擇的啊。靠著自己深思熟慮後,慎重做出的選擇喔。」
  「選擇……」
  「是啊,那個臭小鬼以他自己屬于臭小鬼的方式,用那小得可憐的腦子拼命思考過的。管它是知識還是經驗根本就不足夠,反正也只是些淺薄知識而已,可是我想他也是運用那些淺薄知識拼命想過,然後才做出選擇,決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你也沒必要在旁邊說三道四了,啊,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她試著對自己說,不是這樣的吧。
  「就算是你,也沒有在旁邊說三道四的權利呢。也就是說呢,怎麽講啊?你反而不應該爲了這個自尋煩惱,男人自己,都已經決定了呀。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女人就不應該再多說些什麽了。就算是你,或是我都一樣,都不應該再多嘴去幹涉這樣的選擇了。」
  太陽緩緩西斜,兩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長。老早之前,香菸就已經吸到濾嘴邊緣,可是還是繼續吸下去,上頭燃著強烈的紅色火光。一旁的少女低著頭,睫毛前端顫抖著。她當然假裝沒看見,然後點上第二根菸。
  少女再次擡起頭時,太陽已經正好沈入山的那頭。
  「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耶。」
  全心全意贊成。
  「真是個大笨蛋呢。」
  兩人接著笑了一會兒,就像這樣一再重複說著「真是個大笨蛋呢」、「真是個呆子耶」,如果戎崎裕一在場肯定會抓狂爆怒。

 6
  開往新大阪的新幹線准時到站,車廂門扉隨著「噗咻」一聲開啓,正要踏入該節車廂的只有我們兩人。才剛踏進車廂一步,我便回頭看。
  「夏目醫師,車來羅。」
  「喔。」
  我出聲後,夏目好不容易才邁開腳步,但是那張臉感覺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夏目剛剛開始始終是這副德行,不對,也不是從剛剛開始,是從快要離開石川家那時候就這樣了。
  「啊,這邊喔。七排的D和E。」
  我邊看車廂邊確認。反正現在說什麽也是對牛彈琴,就坐靠窗吧,心裏正這麽想時,只見夏目愣愣地杵在身後。我占據靠窗位置後,他也沒抱怨什麽,直接在靠走道那邊就座。
  怎麽搞的啊,夏目這家夥?
  這個笨醫師突然間這麽安靜還真讓人渾身不舒勁,不禁開始疑神疑鬼地懷疑他到底有什麽企圖。稍微搖晃一陣後,新幹線流暢地向前疾駛,裏香曾居住過的城鎮、過去夏目曾居住過的城鎮,濱松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夏目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安靜下來的呢。
  反正坐在這裏閑著也是閑著,我開始追溯數小時前的記憶。吃飯的時候還很有精神呢,應該說就是那個有夠壞心眼,一如往常的夏目。之後步出庭院,兩個人聊天,那時候也很正常呀,我們還說了一大堆有錢人的壞話耶。嗯……然後怎麽了呢,啊,對了。青蛙擺飾旁邊來了一只玳瑁色花貓在那麽曬太陽——
  夏目看到那只貓就說什麽——
  「花貓耶,那就是母貓羅。」
  「花貓都是母的啊?」
  「嗯,聽說是因爲遺傳的關系。」
  「喔~~」
  「偶爾也會有公的花貓,不過聽說很珍貴。如果賣給漁夫的話,好像願意出到一百萬圓耶。」
  「一百萬圓?真的假的?」
  「因爲大家都說只要有公的花貓在,就不會遇到暴風雨啊。那些漁夫最信這一套了。」
  唔,回到伊勢後就試著去抓鎮裏的花貓吧。只要抓到一只公的,就有一百萬。到鳥羽或南島町去的話,漁夫要多少有多少,到那裏去賣就好啦。可是,那很累人的,就是因爲數量很少,所以才訂出那種行情的吧。要是抓一百只,一百只都是母的,那就就白做工了嗎?
  「你很了解貓嘛,以前是不是有養過啊?」
  「不,沒養過。」
  微妙的間隔。
  「因爲以前附近就有這種貓,所以才比較熟的。」
  「喔。」
  面對這種暧昧的說法,我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正在發呆時夏目突然大叫:
  「飯飯!」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可是夏目才不管我有什麽反應,只管大聲地重複著「飯飯」。搞什麽嘛,這個笨醫師,終于發狂了嗎?
  我愕然地仰望夏目,只見他指著花貓。
  「你看,戎崎。」
  「啊……」
  本來應該是在理毛的花貓,如今卻定定地凝視著我們。該怎麽說呢,那雙眼睛感覺好認真。
  「飯飯!」
  花貓的屁股緩緩蠕動。
  「飯飯!」
  「你在說什麽啊?」
  哇哈哈,夏目笑了。
  「像這種住在住宅區裏的貓呢,雖然說是流浪貓,不過倒像是半家貓。然後呢,被人家喂的時候,多半都會聽到人家說什麽『給你吃飯飯羅』。」
  「喔。」
  「所以一聽到『飯飯』,就會出現反射動作啦。」
  夏目一直「飯飯、飯飯」地喊個沒完,每次花貓都會緩緩蠕動屁股。它大概是害怕我們,可是又想要吃東西,貓咪自己也有它們內心的掙紮糾葛吧。話說回來,這男人心腸實在有夠壞的,讓貓咪心懷期待,可是又好像完全沒有要喂它的意思,只會看著貓咪緩緩蠕動屁股笑個不停。我跑到客廳去,捏了塊吃剩的烤魚,回到庭院。
  「你在幹嘛啊?」
  「太可憐了嘛。」
  我說著便蹑手蹑腳地走近那只貓。花貓對我似乎有所警戒,不過好像也聞到了烤魚的香味,鼻翼頻頻掀動。我輕輕將烤魚放在貓咪所坐的庭石前方約一公尺之處,真接往後退,退回到夏目身邊。貓咪始終戒慎恐懼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戎崎,真想不到你還滿好心的嘛。」
  夏目似乎是真的大吃一驚地說。
  我誇張地姑且流露出睥睨的眼神。
  「我和醫師您不一樣啊。」
  「……你這口氣很讓人火大耶。」
  「沒有啊,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可以踹你嗎,戎崎。」
  「啊,來了耶。」
  貓咪從石頭上一躍而下,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不過仍緩緩地朝烤魚逼近。它嗅嗅味道,看著我們,然後又嗅嗅味道,再看看我們。然後花了整整一分鍾觀察四周情況後,好不容易才開始吃魚。
  「吃得津津有味呢。」
  「對啊。」
  「有生魚片可以喂它就好了,可惜不知道被誰狼吞虎咽地吃光光了呢。」
  「……可以踹你嗎?」
  當我們這樣瞎扯時,後頭傳來聲音對我們說:
  「還真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是伯伯。
  啊,他還能走耶,話雖如此,手還是被伯母牽著就是了。可能是想掩蓋些什麽,或是還有其他的理由,伯伯只有右手裹在毛織手套中,左手則被伯母緊緊地握著。
  伯伯步履蹒跚地走近我們。
  「真好可以要到吃的呢。」
  然後這麽跟貓咪說。
  「不好意思,自作主張拿東西給貓吃。」
  夏目低頭致歉。
  「啊,沒關系啦。」
  伯母用力地搖手。
  啊,對喔,伯伯他們也不一定喜歡貓啊,看到我們喂貓說不定會不高興呢。完了,剛剛滿腦子都只有想到貓而已。
  「那個……對不起。」
  我慌張地低頭。
  「不會、不會,沒關系啦。」
  伯母果然還是邊說,邊用力地搖手。
  就算討厭,也不會在客人面前說出真心話吧。唉,不過做都做了,現在也沒辦法了。幾分鍾後,貓咪已經把魚吃得幹幹淨淨,露出一副相當滿足的神情,又回到石頭上,原本那個青蛙擺飾旁邊的位置,然後比剛剛更細心地整理起毛發。
  伯母看它那樣子,咯咯發笑。
  「那只貓咪每天都來報到呢。」
  「喔。」
  我和夏目同時颔首。
  「大概是因爲石頭曬過太陽,變得暖呼呼的。如果是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下午就會一直在那邊睡覺喔。」
  「因爲今天天氣很好嘛。」
  伯伯對伯母的話點點頭後,仰頭望向天空。
  「還真像是秋天的天空呢。」
  的確,頭頂上無邊無際的天空,就像是秋天似地感覺上高遠得不得了。這時期的天空多半都是模模糊糊的藍,今天卻顯得格外清明,那高度甚至讓人覺得即便出手去也絕對觸摸不到。
  「真的好像是秋天呢。」
  「去年秋天那時候,新聞有報過,說是秋天的天空反而比較低耶。」
  「咦,是這樣的嗎?」
  「好像是因爲空氣很澄澈,感覺上反而變得很高。還有,大概說是和雲的形狀也有關系吧。」
  「啊,原來如此。」
  「今天早上才下過一場雨,空氣也變得很幹淨了吧。」
  我聽著伯伯和夏目的對話,仰望天空。的確,今天的雲都飄浮在好高遠的位置。原來是這樣啊,是因爲雲的關系。而且下過雨後,空氣中的塵埃減少的緣故啊。
  「這樣啊,唉,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
  夏目露出苦笑,說著什麽「還真是意想不到的簡單答案啊」,一邊始終苦笑。他的反應有點奇怪,如果是感佩倒還說得過去,但是爲什麽會苦笑呢?
  夏目就是在那之後,開始變得沈默的。前一會兒還恬噪得要命,各種話題都能聊,卻突然像顆泄了氣的皮球萎靡不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挂上討人喜歡的笑容,陪伯伯、伯母聊天。因爲夏目完全不發一語,我也無計可施。好在伯伯和伯母始終這麽熱心地款待我們,聊起來也特別起勁。和大人像這樣聊天,或許還是我生平頭一遭。接著,他們請我們用過熱茶和菓子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和來的時候不同,回程是伯母開車送我們到車站。
  我們在驗票口前和伯母道別,就在那時候,伯母突然以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要加油喔。」
  伯母的眼神非常認真。
  「可能都是些很累人的事,但是要竭盡所能喔。」
  這話怪了。
  要加油的應該是伯母自己吧,因爲伯伯是腎髒病,沒辦法一個人走路,才五、六十歲,看起來卻像個老爺爺啊。應該竭盡所能的,應該是伯母她自己呀。
  一陣混亂後,我才發現。

  伯母她已經知道了……

  我和裏香的事。
  我慌慌張張地看向一旁的夏目,那家夥還是一副恍惚失神的樣子。我當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一直說「嗯」,一邊點頭。雖然覺得應該說些什麽來回應伯母的好意,可是腦子裏完全想不出任何適當的話。
  我在移動的新幹線中思考著,不對,是嘗試思考,但是始終無法理出個頭緒來。雖然有各種事情浮現腦海,那些東西卻根本無法彙集成爲單一焦點,隨即流逝無蹤。總而言之,我清楚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到現在才終于了解爲什麽夏目會帶我到濱松來。夏目是想讓我親眼看看伯伯、伯母他們兩人的生活,那是我和裏香即將步上的道路。
  當車駛過豐橋時,夏目已經完全熟睡,還有三十分鍾左右才到名古屋。話說回來,夏目一路上都只會睡覺耶,唉,也可能是裝睡就是了。管他的,裝睡也無所謂啦。聽好羅,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家夥,再給我裝睡久一點喔。
  我問:
  「夏目醫師,你有說過不論是命運或未來,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吧。」
  夏目沒回答。
  因爲他在睡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的雙手是爲了緊緊抓住想要的東西而存在的吧。」
  當然,夏目還是沒回答。
  「我相信那些話喔。」
  我對著大概是在睡覺的夏目說:
  「我是打從心底相信那些話的。」
  是的,不論這個世界有多麽莫名其妙,亂七八糟,難以盡如人意,我們都應該努力地把什麽拉到自己身邊來,我們應該一邊對抗那樣的現實一邊活下去。
  畢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僅此而已,不是嗎?
  說什麽放棄,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直到最後一刻,我都相信世界是屬于我們的,我們的雙手一定能夠緊抓住那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就是要這樣地去相信。

 7
  我們在市公所大概待了二十分鍾吧,感覺上那是一段短暫又漫長的時間。總之,當我們步出市公所時,整個人都累垮了,不過站了二十分鍾聽說明而已,卻遠比全程跑完十公裏馬拉松後還要累人……
  「有夠累的喔,世古口。」
  邁向車站的步伐異發沈重。
  「對、對啊。」
  世古口一臉茫然失神。
  在過度疲累的情況下,我們沒再說話,只是沈默地持續往前走。經過稅務署前面、經過遊泳教室前面、經過城市廣場前面、經過餐廳前面、經過郵局前面,最後在經過那棟過時的老舊旅館那裏右轉,然後直接走向車站。
  一抵達車站,我們就走進旁邊的一家速食店。
  「呼。」
  一在座位上坐下來,歎息聲隨即脫口而出。
  「呼~~」
  世古口吐出的氣息大概有我的三倍。
  我們各自啜飲著熱咖啡,喝到將近一半時,好不容易才稍微恢複精神。
  即使如此,還真是受不了耶。
  都是世古口他啦,點什麽頭嘛。被問到什麽「是你們兩個人要用的嗎」,竟然就「嗯」地點了頭。之後,職員開始爲我們說明各種事項,可是總覺得緊張得不得了,幾乎都不記得了。只會頻頻點頭稱是,其實全都是有聽沒有進。唉,煩耶,世古口沒事點什麽頭嘛,說是姊姊拜托我們來拿的就好啦。那麽一來,應該就不會緊張成那樣子了嘛。那時候滿臉漲得通紅,實在是有夠丟臉的,大姊姊她一定也有注意到吧,我們兩個人都一樣滿臉通紅。
  那個女職員似乎也察覺我們都還涉世未深,钜繼靡遺地爲我們說明該如何填寫結婚登記書。她還特地浪費一張結婚登記書,示範寫給我們看。那張結婚登記書上如今正放在我的口袋裏,框線內的左側寫著「世古口司」,然後右側寫著「水谷美雪」,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光是回想那時的情景,臉又慢慢紅了起來。手一伸進口袋,指尖便觸碰到折兩折的紙張。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爲什麽會像這樣牽動著自己的心緒呢。
  「真受不了。」
  世古口以有夠疲累的感覺笑了。
  我受到牽引也笑了:
  「嗯,真的很受不了呢。」
  「那女人爲我們仔仔細細的說明,害我都覺得好像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啊,我也是。」
  「真的很受不了。」
  「真的很受不了喔。」
  哎喲,奇怪的感覺,沒辦法直視世古口的臉,感覺很不好意思。不由得又想起並列著兩人名字的結婚登記書,手一伸進口袋,那東西果然還在。
  「啊,那個……」
  「什……什麽?」
  「那個可不可以給我看一下啊?」
  「看什麽……?」
  「那個寫過的東西。」
  「啊,嗯。」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結婚登記書,但因爲慌慌張張的,薄薄的紙張稍微被折壞了。內心對此感到愧疚不已,這麽重要的東西,即便是示範性寫上去的,應該也不行把它折壞吧。啊呀,即便是整齊地對折兩次也不行吧。
  「哇。」
  攤開紙張的世古口發出這樣的聲音。
  「真的是結婚登記書耶。」
  「也給我看看。」
  「唔,嗯。」
  我定神凝視他遞來的東西,上頭寫著「結婚登記書」,還寫著「世古口司」,還有「水谷美雪」,不可思議的感覺。逐漸覺得這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了,申請書本身是真的就是了。只要把這張紙直接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呀。只要蓋了章,寫上見證人,就會被承認了啊。結婚啊,真是不得了的詞彙,光是想象而已,腦袋和心裏就隨之波動。
  「不得了耶,世古口,是結婚登記書呢。」
  「是……是呀。」
  「真的、真的很不得了耶。」
  「是……是呀。」
  然後,兩人齊聲歎了口氣。不經意地一擡頭,世古口正好也在看我,因爲世古口立刻就把視線移開,心頭反而噗通噗通地跳得更快了。哎喲,怎麽回事啊。
  「只要把這個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結婚了耶。」
  「咦、咦~~!」
  世古口的身軀往後仰。
  「結……結婚!」
  「我是說如果啦!沒別的意思啦!」
  說話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哎喲,我到底是想要說什麽啊。明明就是自己的事,卻整個人飄飄然的,完全不知所雲。
  「假設性的啦!」
  「說……說得也是喔。」
  世古口滿臉通紅。
  我的臉一定也跟他一樣通紅。
  「不得了。」
  「嗯,很不得了呢。」
  「真的很不得了。」
  我們頂著通紅的臉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詞彙。結婚登記書、世古口司、水谷美雪。雙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追逐著這些文字。

 8
  當我們回到醫院時,天色已經完全轉暗,也就是說我們出動了一整天。畢竟也覺得累了吧,身體變得好沈重。話說回來,夏目那個混蛋,竟然把病人帶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一定是腦筋秀逗了啦。
  「呼~~」
  我吐了口氣坐到床上,一回頭發現沈浸于黑暗中的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地反射出室內的樣子。散發著白色光芒的日光燈、簡陋的床鋪、堆在邊桌上的教科書,然後還有一個坐在床上的小鬼。哎喲,背好駝耶,給我振作一點啦。我試著笑了一下,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也笑了一下。說真的啦,你要振作一點喔。可得像那個伯母一樣堅強可靠才行喔,做得到嗎?雖然試著這麽問,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還是抿嘴笑著,這和做不做得到沒關系喔,只能硬著頭皮先做再說了,對吧?果然依然抿嘴笑著。
  不久後有人敲房門。
  「誰?」
  我隨便出個聲轉過身去,門扉在同時開啓,長發隨之從門縫間流瀉而下。緊接著出現一張蒼白的臉龐,凝視著我的臉。
  「怎麽啦,裏香。」
  「……裕一,你不要緊吧?」
  「咦?什麽啦?」
  「你的臉看起來很累耶。」
  「你說得對,大概有點累了吧。」
  「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呀。」
  「那就好。」
  裏香把手攀在門上,始終維持著往內窺探的姿勢。我笑了,對她招招手。本來還想說不知道她會不會因此生氣,不過裏香出乎意料地乖乖進門來,門扉啪答一聲關上。接著原本寂靜的室內,變成我和裏香兩人獨處,這個室內感覺上簡直就像是自成一個世界似的,只屬于我和裏香的世界。
  「嗨。」
  雙手背在身後的裏香,裝模作樣地說。
  我也裝模作樣地回了話:
  「呦。」
  裏香笑了,我也笑了,然後我們就這麽對彼此笑了好一會兒。變胖了一點呢,裏香。啊呀,不行,如果說她變胖的話,一定會生氣的吧。這個嘛……那該說些什麽好呢。
  思考了五秒鍾後,我問:
  「體重大概都恢複了吧。」
  嗯,裏香點頭。
  「慢慢有在恢複了。」
  「要加油多吃一點喔,你太瘦了啦。」
  此時我才發覺,讓裏香站著不太好吧,但是放眼一看圓凳子放在床鋪的另一邊,也就是窗邊那個位置,大概是被媽媽搬到那裏去的吧。雖然也想過去把圓凳搬回來,可是又嫌麻煩,于是我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
  「坐這裏啊,裏香。」
  「嗯。」
  她這次也是乖乖點頭後,就坐到我身邊來。由于兩人並肩而坐,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話,裏香的臉龐並不在視野之內。不過,就算不那麽做,還是能夠深刻地感受到裏香的存在。隱約能夠感覺到從她那邊所傳達過來的暖意,還有些其他什麽。
  「我是聽谷崎小姐說的……你們到濱松去羅?」
  裏香的聲音近在咫尺。
  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
  「嗯,去過了。」
  「怎麽樣?」
  「那裏是個好地方耶,飯菜實在是好吃的沒話說。對了,你以前一直都待在那裏的吧?」
  「對啊。」
  「那裏還真是個好地方。」
  說出這話的我的聲音,不知道爲什麽雀躍不已,哎喲,怎麽回事啊?只要和裏香在一起,就會覺得超級安心的呢,累歸累,不過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好舒服的感覺。
  「辛苦你了。」
  裏香說著點了一點頭。
  我也跟著點了一下頭。
  「喔。」
  然後,我們就沒再說些什麽,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只字片語,即便如此卻完全不覺得寂寞。我莫名地就是了解裏香的心思,同時也莫名地了解裏香她也懂得我的心思,那樣就已經足夠了。身體稍微晃動,我的肩膀觸碰到了裏香的肩膀,兩人順勢相互倚靠。唉,能夠像這樣活下去就好了,倚靠著,被倚靠著。我能夠成爲裏香的依靠嗎?我不太清楚,也沒什麽自信就是了,但是我會竭盡所能地試試看的。好嗎,裏香?我一定會盡可能地去試試看的。雖然想轉過頭去看看應該有反射在窗戶上的兩人身影,可是只要一動就會破壞兩人身體的平衡。所以我始終按捺著想要轉頭的情緒,保持相同姿勢。我想起石川伯伯和伯母,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一起吃香蕉。如果我們也能夠映照出那樣的身影就好了,如果能看到相同的身影就好了呢。
  「已經是春天了耶。」
  好一陣子後,裏香說。
  我點點頭。
  「對啊。」
  「你要帶我去看櫻花喔。」
  「帶我去」這句話讓我樂不可支,整個人暈陶陶的。哎喲,怎麽搞的嘛,被人依賴怎麽會這麽開心呢?
  「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有個最棒的地方,我就帶你去那邊吧。」
  我的胸膛頓時挺得老高,得意洋洋地說。
  我這樣子看起來很奇怪吧,裏香咯咯笑著。
  「好,那我就去買麻薯吧。」
  「你是『爲了團子,甯舍櫻花』(注:日文俗語,原意爲比起賞櫻甯願吃團子,引伸爲比起外表更重視實質內涵)喔。」
  「也會好好地去欣賞櫻花的嘛。」
  「反正都要買了,就買赤福吧。」
  「赤福好好吃喔。」
  「這次呢,就去買剛做好的,剛做好的很好吃喔。啊,對了,如果去本店的話,還有賣赤福甜湯耶。」
  「赤福甜湯?那是什麽?」
  「就是用赤福的紅豆和麻薯做成的麻薯紅豆湯啊,那個呀,實在是人間美味呢。」
  「赤福甜湯啊。」
  這麽低喃的裏香表情顯得格外認真。
  「那就一定得吃吃看才行羅。」
  「喔,既然住在伊勢就應該吃呀。」
  「嗯,那我要吃。」
  怎麽了嘛,有夠認真地用力點頭了耶,這女生。這次換我咯咯發笑,爲什麽女生都這麽喜歡甜點呢?好~~那就讓裏香吃遍全伊勢的甜點吧。再怎麽說伊勢可是個觀光名勝區,甜的和菓子要多少有多少呢。像是七越甜包啦、二軒茶屋麻薯啦、利休迷你豆沙包啦、返馬麻薯啦……唔,其他名産還有一大堆呢。真是越想越開心,到時候就把那些甜點全堆到裏香面前吧,對了,就這麽做。
  「我要回去羅。」
  裏香說著砰一聲地跳下床,就像是個小朋友一樣。
  「我送你啊。」
  我也砰地一聲跳下床。
  「不用了,我一個人不要緊的。而且,裕一你也累了吧。」
  「不會啦,我送你……應該說是我想送你。我說你啊,男生說要送你的時候,女生是不可以拒絕的啦,一定要說『謝謝』 ,否則會傷到男生自尊心的。」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後半段的語氣還刻意裝得很誇張。
  結果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臉,時間久到可以說是不自然了,甚至讓我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好不容易,裏香才低喃「區區一個裕一,竟然這麽臭屁」,一邊邁開步伐。這麽說來,代表我可以送她羅。我追在裏香後頭,話說回來什麽叫做「區區一個裕一」啊,什麽「區區一個裕一」嘛。
  裏香的頭發搖曳擺動。
  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喂,裏香。」
  「什麽」
  「一起去賞花喔。」
  「嗯。」
  「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喔。」
  「嗯。」
  「我們一起去喔。」
  「嗯。」
  我們啪答啪答地走在醫院格外安靜的走廊上,裏香的長發依舊很開心似地搖曳擺動。
  我們今後就會像這樣一直走下去。
  喂,對吧,裏香……
第三章半月之下

「呼......」
完成那項作業的我吐了一大口氣,畢竟只准成功不准失敗嘛,又沒有備的,就只有這個沒別的了。我試著定神看看剛寫好的文字,臉一會兒湊過去,一會兒反而拿遠一點看,嗯~~感覺上好像有點歪歪的。我還真不會寫字,可是又不可能讓別人幫忙寫。唉,就這樣吧,也對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經算很好啦。就這麽決定吧,嗯。
  我「啪」地一聲把那東西合起來。
  這麽一來准備工作就算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行動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就已經讓我緊張的要命了。應該裝酷一點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現所有的熱情呢?我覺得酷一點的話會比較帥,可是熱情一點的話,裏香或許會覺得開心。不對、不對,畢竟那個女生任性又壞心眼兒,搞不好根本就不會很坦率地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說不定只會「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結束了。可是呢,就算是裏香也會被這個點子嚇一跳吧。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不是嗎?說不定還會臉紅呢。
反正要怎麽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盡全力發功,讓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還有像是那樣、那樣啊,或者像是這樣、這樣啊,想著想著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不、不,我可沒想什麽愧對良心的事情喔。沒錯,就只有那麽一點點......
  此時,病房門被敲響。
  「啊,請進。」
  我把那東西藏到棉被底下,一邊說。
  門扉開啓,隨之現身的是美雪。
  「咦?怎麽啦?」
  今天雖然是美雪要來執行監視任務的日子,可是她來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早,現在還是早上。
  「嗯,有點事。」
  說完這句暧昧的話後,美雪走進房間。而他身後卻跟著一個實在有夠大的身影,我更驚訝地問:
  「咦?怎麽連司也在呀?」
  「啊,這個嘛......有點事。」
  司也說出這句暧昧的話,隨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我本來以爲他們是有事才會來,但是走進病房的兩人卻仿佛無所事事地始終伫立于原地,總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不論是司還是美雪的視線都躲著我,不僅如此,彼此的視線也刻意閃來閃去的。病房裏明明有三個人,三個人的視線卻完全不交會也是奇事一樁。
  怎麽搞的啊,這些家夥?
  觀望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果然都遊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間中,我慢慢地也開始覺得有些詭異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美雪,視線與她對上後,0.1秒內便被閃開。然後,我換成目不轉睛地試著凝視司,一會兒後視線對上了,果然還是0.1秒內便被閃開了。
  怪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過其中一定有鬼。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嚇嚇他們,當我試著這麽說出口時,兩人的身軀頓時爲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對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
  「咦?真的假的?」
  什麽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的呀?
  美雪誇張地揮舞雙手。
  「沒這回事!」
  司也驚慌失措。
  「你......你搞錯了啦!」
  兩人都變得有夠認真嚴肅,我也有些混亂。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會想祝福他們,但是從兩人的反應看來又覺得不像在說謊。
  「小裕,你搞錯了啦!真的!」
  「對......對嘛!這樣對水谷太失禮了啦!」
  「不......不會啦!對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會不好意思啦......只是水谷會很困擾吧!」
  原來如此,感覺上似乎逐漸摸清楚情況了。嗯,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所以我決定姑且默默地發笑。兩人拼命地否認東否認西,後來也終于頂著張紅通通的臉龐陷入沈默。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呀?會演變成這種局面,應該也需要一個契機才對。
  「那,你們有什麽事啊?」
  爲了搞清楚原因,我試著問。
  兩人互瞄了一眼。
  「那個啊,小裕......」
  美雪仿佛下定決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進口袋。當她的手伸出口袋時,手上拿著什麽,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看她拿的樣子似乎相當慎重。然後,我的視線一角則捕抓到司驚慌失措的身影。他的雙手猛力胡亂揮舞,感覺上似乎想說什麽,卻因爲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水......水谷!」
  「不......不是那張!沒寫過的那張在我這邊啦!」
  「咦?」
  美雪的動作暫時停頓,她那時候正想把紙張遞給我,她已經把手伸出來,我也已經把手伸出去。就差那麽一點點,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啊,不對!不是這張!」
  美雪發出幾乎和司一樣響亮的聲音,連忙抽回紙張,塞進口袋,然後又直搖頭。
  幹嘛陷入恐慌啊,這家夥?
  我已經被搞得一頭霧水,只能啞然瞪著整張臉比剛剛漲得更紅的兩人。美雪塞進口袋的那張張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麽狀況耶?」
  我在無計可施之下這麽問。
  美雪望向我,接著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嗎,她看司的時間好像比看我的時間還要短。司也一樣先看向我,然後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時間,看美雪的時間感覺上反而比較長。
  這次不是美雪,換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說喔......這個。」
  「什麽啊?」
  司那只手拿著和美雪剛剛拿過來的一樣的紙張。」
  「是山西拜托我們交給你的。」
  「咦?山西?」
  腦海中浮現那張醜八怪的臉龐,一邊接過紙張。總覺得是張特別薄的紙,看得到褐色的線條,上頭還寫著各種細細小小的字。我也沒想得太深——從他們的態度看來,實在應該先想得深入一點才是——直接翻開紙張。
  「這是!」
  我頓時啞口無言。

  結婚登記書......

  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幾個字。
  知識上雖然知道有這種東西,不過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本尊,怎麽說呢,那是相當強烈的沖擊。比起頭一次吃赤福冰(注:淋有抹茶糖漿,和入紅豆泥和麻糬的刨冰)那時候,大概還要驚訝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結婚登記書」等字,然後望向司,接著望向美雪,司低著頭,美雪則頻頻眨眼。
  「這是真的嗎?」
  一問之下,司和美雪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說真說假啊?」
  又點頭了。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啊?」
  「就.....就說是山西拜托我們拿給你你嘛。」
  司從剛剛開始說話就一直結巴。
  「拿來幹嘛?」
  「他......他說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麽?我?爲什麽?」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則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回去,以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那個,裕......裕一和......裏......裏香......」
  還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個白癡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我和裏香?」
  話一出口的瞬間,似乎連我也喪失了判斷能力,我還是在搞不清楚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麽意思的情況下,凝視手上的紙張。我和裏香、結婚登記書,無論如何就是難以將這兩者串聯起來。
  好不容易,串聯起來了。
  「你......你們是白癡啊!」
  我大叫,別說是醫院了,大概全伊勢都回蕩著那樣的聲響吧。
  「爲......爲什麽會想出這種鬼點子啊!」
  「又......又不是只有我們!是西山啦!」
  「對......對啊!」
  「是你......你們拿來的啊!還敢說!」
  「那......那是因爲西山他拜托我們的啊!」
  「對......對啊!是西山拜托我們的嘛!」
  「哪......哪有說被人家一拜托,就大剌剌地把這東西拿來的啊!」
  「可......可是!」
  「對......對啊!」
  我們莫名其妙地只管大聲對彼此怒吼,三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哎呦,搞什麽啊,這東西,爲什麽光是拿著就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結婚登記書啊,本尊耶,頭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雖然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幹嘛把那個白癡說的話當真啊!」
  「可是,是山西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幫忙的啊!」
  「對......對啊!」
  「那家夥根本就是白癡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們幫忙嘛!」
  「對......對啊!」
  「司,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喔!從剛剛開始就只會點頭而已嘛!」
  不久後,房門以驚人的氣勢敞開,亞希子隨即沖進來。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麽啊!給我安靜一點,你們這群小鬼!這裏可是醫院耶!」
  受不了耶,亞希子小姐這人真是有夠過分,又不是我的錯,突然就從我的頭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聽懂了沒?聽懂的話就回答啊!喂,回話啊!?」
  「是,是的!」
  我們三人一起發出聲音。
  亞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時卻又余怒未消的神情凝視著我們,緊接著注意到我拿的那張紙,于是開口問:
  「那是什麽?」
  「啊,沒有啦......」
  我拼了命地隱藏。
  那是結婚登記書。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真正的結婚登記書呢。

 2
  往櫃台那邊望去,只見世古口正對著護士唯唯諾諾地點頭,那好像是他的親戚,所以羅,我正孤伶伶地一個人杵在大廳一角。午後的大廳擠滿了等著看診的人,這裏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明明有這麽多人,卻反而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唉,話說回來,還是把那東西給小裕了......
  還沒寫上名字的結婚登記書,真是越想越覺得我們簡直和白癡沒兩樣。愛管閑事也該有個限度,心裏也覺得這次似乎有點過頭了。或許真如山西所說,小裕和裏香就只有現在了,對他們而言或許沒有所謂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將來。可是,我們畢竟還是高中生,高中生談什麽結婚登記書太奇怪了。唉,話說回來,爲什麽情緒這麽不痛快呢,再次試著望向世古口,他還站在那邊說話。話是這麽說啦,只不過世古口幾乎沒開口,只有那個護士親戚嘴巴始終聒噪地動個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設置于大廳的長椅上,接著把手伸進口袋,試著觸碰放來裏頭折成四等分的紙張。那時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這張拿給裕一,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塞回口袋,把那張紙弄得皺巴巴的了。我輕輕拿出來放在膝蓋上,雙手按壓想把皺折壓平,不論數度拉扯、按壓,已經形成的皺折根本就難以消失,這一點莫名地讓我覺得好悲慘。現實一定也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總會說什麽「不論是什麽時候,或是什麽情況下都一定能夠重來的」,可是,一旦變得像這樣到處都是皺折時,就無法恢複了。像這種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就會覺得很無奈。
  只能伫立于原地。
  伫立于哪兒都不是之處的中央。
  自己簡直就像個充塞著不滿的袋子,總是一直想著這些討厭的事情。這世界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快樂、開心的事,可是那些卻只能塞進來一點點而已。啊,不對,其實還是有快樂的時候。
  例如——在聽喜歡的音樂時。只要出現符合自己情況的歌詞,眼眶就會稍微泛紅。哭泣雖然難過,可是有時候不可思議地也會感到幸福,那些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例如——放學後在教師中和玲奈她們聊天時。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樂。雖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會瞬間消逝的話語,總之只要聚在一起就很快樂。只不過,那樣的快樂很不可思議地非常暧昧,輪廓也朦朦胧胧的,在流逝的當下同時消失無蹤。所以,那或許也只是單純的消磨時間罷了,那種友情只要一畢業說不定就會完全結束。但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最喜歡放學後教室中的那段時光。感覺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過就是玻璃片而已,卻仍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爾買回來的「康帕紐」(注:a la campagne日本著名西點蛋糕店)蛋糕時。光是舌頭一品嘗到那細膩的甜味,就會覺得好開心。
  是的,快樂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成績不好也不壞、運動神經不好也不壞、長相或身材同樣是不好也不壞。快樂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後,那些普通的快樂總是飄忽不定的,不滿也是飄忽不定的,感覺上格外透明,可是卻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時卻又冷冰冰的,喜歡一個人獨處,但是獨處時又會寂寞。
  雖然搞不清楚那種感覺,總之就連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爲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樣了吧,我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小裕也和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會覺得不安吧,可是我覺得他在那些時候感受是更爲深刻的,不像我總是飄忽不定的。我想或許不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這樣吧。想竹久同學也是,明明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成績又好,人緣好到都可以當學生會幹部了,可是還是常常會流露出好難過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爲不會飄忽不定,所以才能在牆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拼命吧。
  不論多窩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裏去,然後踏出下一步。
  我並不是說想要變成男生,也沒有羨慕男生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這些事情,身爲女生的自己就會開始覺得很窩囊。
  哎呦,世古口怎麽還不趕快回來啊,像這樣一個人獨處久了,就會覺得越來越寂寞耶。哎呦,皺折根本就弄不掉嘛,這張結婚登記書,還是皺巴巴的嘛。反正這只是一張沒有任何意義的紙,丟了就算了,爲什麽要這麽死心眼呀?
  不經意擡起頭,就看到一個金屬制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經用很久了,奶油色的塗漆四處斑駁。扔到那個垃圾桶去就好啦,那麽一來就不會再被這東西牽著鼻子走了。
  「那......那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這樣的聲音從頭頂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谷。」
  「嗯。」
  即使明知做這種事情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盡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結婚登記書折好,放進口袋,果然還是下不了手把它給扔了吧......
  步出醫院後,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持續在停車場裏走著。
  太陽從後方照射過來,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隨之往前延伸,我們追著影子毫無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續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後面,世古口的影子卻比我的還長,遠遠地延伸到那邊去。所謂的男生身高還真高呀。好高大喔,我爲什麽會想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正當要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注意到設置于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紅磚分割出的數台車輛大小的空間。
  我停下腳步。
  「花。」
  嘴裏僅吐出這麽一個字。
  當然世古口不可能會懂我的意思,于是開口問:
  「咦?什麽?」
  「你看,那邊的繡球花。」
  花圃裏種了好幾種花卉,看來似乎沒有人去好好修整過,總感覺雜亂無章,而最裏側就種著繡球花。
  「枯掉的花還挂在上面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說著,一本正經地顯露出感佩的神情。
  「繡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節的時候開花,現在還有花留著啊,生命力真是堅韌。再過兩、三個月,下一批的花應該就會來了吧。」
  「繡球花就是這種話呢,所以我最討厭繡球花了。早就已經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挂在那裏挂到什麽時候,既然都已經結束了,趕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櫻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結束,就會被取代。那些花像這樣子......而且還是一點兒都不漂亮的花,總是挂在上頭,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被取代得啦,就只是拖拖拉拉地賴在那裏而已嘛。」
  嘴巴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事情和世古口說也沒用啊。而且,就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麽了,總覺得開始討厭起這個暧昧的自己了。我的腳步迅速前進,想要扔下那樣的自己,但是那樣的自己卻緊緊地跟在身邊,不論走到哪裏去,不論到什麽時候都緊緊相隨。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沒辦法成爲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個啊......」
  過了一會兒,世古口從背後對我開口。
  「什麽?」
  「唔......呃......」
  我持續往前走,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走了過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沈默。第二根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又走了過去,世古口果然還是保持沈默。一回頭,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怎麽回事啊。
  「怎麽啦,世古口?」
  「沒......嗯,沒事,沒什麽啦......」
  「是喔。」
  其實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幾句或許比較好,因爲我知道世古口想說什麽。只要從容一點,面帶笑容問「什麽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辭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話說出口吧。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從容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兩人就這麽沈默不語地持續向前走。

 3
  哎呦,實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麽東西啊,那群白癡。
  結婚登記書?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醫院走廊上前進。一到下午,美雪就會爲了監視報告完成再來一趟,所以我決定在那之前先帶裏香到屋頂走走。
  光是一想到結婚登記書那件事,臉就會逐漸轉熱。
  「山西你這個大白癡!」
  我終于忍不住這樣罵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樣,腦地有問題啊!」
  擦身而過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語,以懷疑的表情望向我。畢竟我的眼神殺氣騰騰,還邊走邊碎碎念,看來應該相當詭異吧。正當我爲了蒙混過關,試著擠出燦爛的笑容時,阿婆反而露出更爲懷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離去。
  不妙......好像被當成恐怖分子了耶......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麽說呢,那個更要緊的點子非得付諸實行不可。嗯,我指的當然不是結婚登記書那件事,那麽不好意思的東西已經先藏在床底下的紙箱的最下面了。
  我定定地凝視左手拿著的東西。
  可以偶然發現這個,實在有夠幸運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一看到那東西,臉龐也因爲笑意而舒緩下來,和山西的結婚登記書不同,這才是真正的絕妙點子。嗯,就是這麽一回事羅,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這才發現有個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舊是邊走邊一臉懷疑的神情望著我。看著獨自一人杵在這邊,暗自發笑的我。我這次還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切換成燦爛的笑容,阿婆果然還是快步離開。
  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邁開步伐,是的,只要快點付諸實行就好了。就是因爲沈溺于各種妄想之中,才會搞成這副樣子的。而且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氣勢,現在不把東西給送出去的話,就永遠給不出去了。腳步轉爲急促,感覺上雙腳好像都已經踩不到地面,簡直就像是在空中前進一般。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很反常,正因爲如此才又更使勁地加快腳步。
  終于,我抵達目的地。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裏香。
  我望著那幾個字,吸了口氣。哎呦,一旦接近後,就開始覺得緊張得要命了。啊,等等喔,這東西不藏起來不行,要是被裏香發現就沒戲唱了。我將左手伸到身後,將那東西插進兩件式睡衣的褲子裏,右手一邊敲門。
  「啊,是我。」
  「嗯,進來。」
  裏頭傳來裏香有些含糊的聲音。
  好,馬上要開始行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門把打開門,裏香在兩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見藏青色的開襟毛衣,坐在床邊,雙腳騰空晃蕩的姿勢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聲音卻好恐怖。
  「咦?」
  「不是說好三點嗎?」
  「啊,喔。」
  一看放在邊桌上的時鍾,現在三點五分。
  「超過五分鍾了。」
  裏香是真的生氣了。
  「很慢耶。」
  我實在很想抱頭求饒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鎮哪裏見面,不就在病房裏等而已嗎?只不過才超過五分鍾,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吧,幹嘛這樣就真的發脾氣啊,這個女生?
  「我說......」
  「怎樣?還有藉口喔?」
  又來了,又用那種討人厭的語氣說話了,爲什麽我會喜歡上這種女生啊?個性簡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帶著這個最棒的絕佳點子過來,感覺上氣氛都被破壞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開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說什麽,最後也會被她堵的啞口無言。看樣子,再繼續惹惱裏香絕非上策,應該說是恐怖至極,而我最討厭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爲什麽,我老老實實地道了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窩囊....真夠窩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會注意的,原諒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裏香還是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嗯。」
  一邊伸出手來。
  我簡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裏香後隨即接過那只手,裏香同時輕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後我們手牽著手邁開腳步。會像這樣手牽著手根本就和什麽暧昧的理由無關,單純只是因爲裏香的腳步不穩罷了。體力還沒完全恢複的裏香,若是稍微有個風吹草動,腳步就會踉踉跄跄的,一旦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跌倒。所以,爲了讓她在重心不穩時能隨時有所依靠,才會像這樣握著她的手。
  只不過,牽手就是牽手,這動作本身倒沒有什麽不一樣。
  這也可以說是一點點的特權,而擁有這種特權的就只有裏香的母親,和我而已。
  這也是頗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麽呀裕一?」
  「啊,沒有,沒什麽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沒在想那些啦!」
  我們說著這些話,一邊往前走,而另一個擁有特權的人正從走廊那頭朝我們走來。
  是裏香的母親。
  「我去一下屋頂。」
  「裏香這麽對母親說,腳不停歇地持續往前走。」
  伯母則停下腳步,以溫柔的語調對她說:
  「小心一點喔,裏香。」
  「我知道。」
  嗯,完全就是一般親子間的普通對話,裏香那邊以稀松平常的感覺說話,伯母那邊則是過度關心的溫柔語氣。我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母親超愛管東管西地碎碎念,那樣子總讓我覺得很煩,所以也不曾和母親好好地說上幾句話,感覺上就是「是、是、是」地敷衍過去。
  擦身而過時,我和裏香的母親四目相接。
  「那個,我們去一下就回來。」
  我迅速說道,同時乖乖低下頭,伯母也以相當緩慢的動作低下頭。緊接著,我覺察到伯母看著我和裏香交握的手,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是確實是注意到了。
  我被裏香拉著不斷前進。
  我們扔下伯母,持續走著。
  走了約五公尺後一回頭,伯母依舊伫立于原地看著我們。那身影顯得格外嬌小,不對,實際上也很嬌小。那身影和裏香差不多,所以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多公分再多一點點吧,不過看起來卻更嬌小很多、很多。
  不經意地肩膀又逐漸回憶起那時候的觸感。
  在牆壁上奔跑,從屋頂垂降到裏香病房那時候,聽到裏香說「進來啊,沒關系」而走進病房那時候。我的肩膀碰撞到伯母的肩膀,伯母一時重心不穩,嬌小的身軀隨之晃了一下。而我或許正持續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吧,現在這一瞬間,伯母的身軀也像那樣搖晃著,我已經把那個身材嬌小的人的唯一希望,徹底奪走了。是的,我是在全盤理解、做好心理准備後下手奪取的。所以,那樣的態度也必須一股腦地全咽到肚子裏去才行,我很明白,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低下頭去。心底就是不踏實,感覺上就像是在以裂開的指甲抓扒什麽似的。
  我緊緊握住裏香的手。
  裏香也回握我的手。
  我們沈默無語地好不容易抵達樓梯最上方,正當我想向屋頂的鐵門伸出手時,裏香搶先伸出了手。
  小小的手沒兩三下就把鐵門推開了。
  「你看,推的開耶。」
  裏香得意地笑。
  我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啦,那可是我上過油調整過的耶。」
  真是的,都不知道在得意什麽呢,這個女生。
  我們像這樣一邊笑著,一邊踏上屋頂。多虧了裏香的笑容,剛剛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才得以稍稍抒解。
  裏香全身沐浴于令人感受到春天氣息的陽光中,一邊仰望天空。
  「你別放在心上喔,裕一。」
  「咦?什麽東西啊?」
  裏香松開手,悠閑地走到混凝土地面上。
  「媽咪的事。」
  「.........」
  「雖然可能也沒有那麽簡單,可是總有一天她會了解的。不要緊,只要我們彼此的信心夠堅定,總會有辦法的。」
  裏香悠閑地持續走著。
  我望著她的身影,感到有些吃驚,裏香她是怎麽回事啊?怎麽用的出那麽明確的詞句呢?像我就不可能,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著無謂的事情,然後逐漸被困在那些無謂的事情中無法自拔,越焦急反而就陷得越深。最後,就只會用一些暧昧的話語來打馬虎眼。但是裏香就不一樣了,真正的話語,就那麽如實地傳達了出來。
  就像之前那本《蒂伯一家》所傳達出的話語一樣。
  我悄悄地將手伸到背後,那東西就插在睡衣褲頭,黃色裝訂的書,《蒂伯一家》的第一集。可是,這本《蒂伯一家》並不是裏香給我的那一本,而是之前在舊書店裏找到的,向美雪借錢所買到的書。
  第一集的五十七頁,那頁的最後這麽寫著。

  我要拼上性命,成爲你的人。
  
  這句話的後頭雖然有「J」的署名,可是插在睡衣褲頭的書裏面,那個「J」上劃上了兩條線,然後一旁還寫著一個醜醜的「Y」。是的,這個英文開頭字母就是......
  這就是我的回答。(注:在日文發音中,「裕一」的英文開頭字母爲「Y」)
  對于裏香的心意。
  我現在就是想把這個交給裏香,不過該說些什麽好呢,哎呦,還是別把事情想的太複雜,只要把東西交給她就好了。就說「拿去」,然後再說「看看吧」,這樣就好了。一定可以好好地傳達出去的。
  我以右手抓住《蒂伯一家》。
  好了,給她吧......
  就在那時候,裏香回頭說:
  「媽咪她呀,以前也經曆過這種事呢,爹地和媽咪可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喔。結婚的時候,爹地的心髒已經變差了,所以周遭的人都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可是媽咪還是對所有一切做好心理准備後,和爹地結了婚。」
  「咦,喔~~」
  這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哎呦,錯失把東西送出去的時機了,實在沒想到會聊到這裏來嘛。唉,不過無所謂啦,先稍微看看情況,然後再找機會把書拿出來吧,不用著急,我的手就放在書上,一邊朝裏香走去。
  此時,裏香問:
  「那本書看了嗎?」
  「啊?那本書是?」
  「《蒂伯一家》呀。」
  「啊,嗯。」
  心頭猛然跳了一下,我現在正拿著那個的回答呢。啊,就是現在,沒錯,趁現在拿出來吧,眼前不正是那個絕佳時機嗎......
  「那......那個啊,裏香......」
  就在我這麽說的同時,裏香也開了口:
  「那個呢,是爹地給媽咪的東西喔。」
  「啊?」
  「聽說爹地就是用那個求婚的耶,是媽咪告訴我的。因爲爹地嘴巴很笨,所以就在那本書裏動了點小手腳......那個啊,你應該有看到吧?不是吧『J』的地方改寫成『R』嗎?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玲二』,所以取英文開頭字母的『R』。那本書呢,聽說是用來求婚的耶」(注;日文發音中,「玲二」以及「裏香」兩者的英文開頭皆爲「R」。)
  我有好一會兒還搞不懂裏香在說什麽。
  就在我恍然大悟的瞬間,差點就要大叫出聲。
  等一下!
  給我等等!
  我被那恐怖的可能性徹底擊垮的同時,開口問:
  「那個,裏香小姐。」
  莫名其妙地竟然加了「小姐」上去。
  裏香的臉上浮現問號。
  「什麽?什麽「小姐」呀?」
  「我......這......那本書是你爸爸給你媽媽的東西啊?」
  「是啊。」
  裏香以稍快的速度回答。
  「原......原來如此。」
  雖然如此呢喃,實際上卻根本不覺得「原來如此」,簡直像是遭受巨人馬場的十六文踢一般的沖擊。怎麽會這樣啊,那個「R」不是裏香的「R」,而是玲二的「R」呀。
  這麽說來......那句話......就不是裏香特別爲了我而拿給我的羅......
  一旦再度在腦海中確認過那樣的事實後,這次則是猶如安東尼奧.豬木的延髓斬一般的沖擊隨之襲來。我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雖然勉強還能站著,事實上卻已經被徹底KO了。是的,已經是如同舔著混凝土地面的姿勢,滿地亂爬了。
  裏香很不可思議似地窺探我的臉。
  「你怎麽了,裕一?」
  「沒......」
  拿不出去。
  這本放在背後的書,已經拿不出去了。

 4
  就是這麽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沒有被裏香告白。我以爲那本書的話語,已經算是......該怎麽說呢,深刻強烈的告白,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據說那是她爸爸的書,是她爸爸向她媽媽的求婚。
  所以,那並不是裏香的心意。
  「哎呦,煩哪......哎呦,煩哪......要死了......哭吧.....哎呦,煩哪......」
  我持續突出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邊在床上咕噜咕噜地打滾由于滾得太厲害,甚至差一點就調到床底下去了。我把整張臉埋到枕頭裏,大喊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搞不好,裏香根本就不喜歡我,也許就只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而已。不對、不對,我說「要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也對我點頭了嗎?那幾乎可以算是告白了吧,我那時候心裏可是這麽想的喔。然後,裏香也對我點頭了啊,也就是說「OK」啦。啊,可是等一下喔,即使是那樣或許也不能算是決定性的證明吧。裏香也有可能把我的話解讀成朋友的意思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是「OK」啦。等等、等等,戎崎裕一,稍微冷靜一點,還沒到危機存亡之秋啦。深呼吸一下吧,快深呼吸,深呼吸。好了,吸氣、吐氣。再來一次喔,深深地吸氣、吐氣。哇,嗆到了,咳嗽停不下來了啦,喔,好不容易止住了耶。好,總之得好好地重新整理一遍。這次可要冷靜地想清楚喔。裏香剛剛有說「不要緊」吧,說什麽「媽媽總有一天會了解的」,還有「只要彼此的信心夠堅定就沒問題」。那指的應該不是朋友的意思吧,畢竟還是有所差異的吧,從前言後語這麽聽起來的話......
  不對......或許吧......至少不能說是決定性的證明......
  還真是超重量級的恐怖心裏糾葛,我活了十七年,還是頭一次嘗到這種程度的糾葛滋味。像這樣過度思考,頭發都好像要變白了,先別說頭發,我看腦漿都已經早就變白了吧。
  我原本深信和裏香肯定是兩情相悅,今後也打算一直、一直只想著裏香的事情,就這麽活下去,打算要這麽回應裏香的心意。但是,現在別說是回應或其他任何事情了,就連裏香的心意都還沒弄清楚呢。一直以來堅定深信的東西,那樣的心意早已徹底崩毀,隨風而逝。
  「哎呦,煩哪......討厭啦......這種世界討厭死啦......哎呦,煩哪......」
  我又在床上咕噜咕噜地胡亂滾動,然後跌倒床底下。頭咚一聲撞到地板,可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哎呦,好想幹脆就這麽死了算了啦。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稍微把時間倒轉。哎呦,頭好痛喔,這樣頭上一定會長包的啦。如果不冰敷,沒多久就會腫起來喔。哎呦,那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嘛。
  是的......
  我倏地起身,根本就沒什麽好煩惱的,現在就去裏香那。跟她確認心意不就得了。不是很簡單嗎?反正裏香近在眼前呀。是的,用不了五分鍾呢。下定決心後本想直接起身,但是思考卻在膝蓋用力前稍微搶先了一步。
  要怎麽確認呢?
  那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問題呢。我到目前爲止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告白過,面對真心喜歡的女生,怎麽說得出什麽「我喜歡你」嘛。更何況是那個裏香耶,如果喔,如果被拒絕的話,我大概沒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吧。
  「哎呦,煩哪......誰來救救我呀.....哎呦,煩哪......神啊......哎呦,煩哪......」
  我呻吟著再次倒到地上去。
  正當我像這樣呻吟的時候,門扉突然開啓。
  「咦?司?」
  那個龐大的身軀斜杵在那裏。唔,因爲我正躺在地上,所以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羅。
  司對著枕頭躺在地上的我問:
  「裕一,你怎麽了?」
  「啊,沒有啦,沒什麽。」
  我有點臉紅,同時起身,先啪啪啪地拍拍背後的灰塵再說。
  「先別管我了,你怎麽回來啊?」
  「咦我是代替水谷來的。」
  「咦,美雪?」
  總覺得聽得一頭霧水的。
  「那家夥是有事不能來嗎?」
  也不是那樣啦,司喃喃般地說:
  「是我拜托她,讓我代替她來的。」
  「爲什麽要這樣?」
  「沒有啦,就是......」
  「怎麽啦?」
  「唔,那個......」
  司的態度始終不清不楚的。司原本就不擅言詞,也不是話多的那一型,即使如此,這副德行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姑且先打開冰箱,拿出人家剛送來的赤福。
  「要不要吃?」
  「啊,嗯,那我來泡茶喔。」
  「喔,拜托你羅。」
  司泡的茶還滿好喝的呢,只是把茶泡到熱水裏似乎誰都會做,但是就是會不一樣到甚至讓人嚇一跳的程度呢。司一打開茶罐,巨大的雙手隨之靈巧活動,用茶罐分了點茶葉出來,然後將那些茶葉放入小茶壺中,再從熱水壺注入熱水。
  「好了,來。」
  他像餐飲店的店員一般以格外熟練的手法,將茶杯放在邊桌上。
  「謝啦。」
  那茶果然很好喝。
  司站著喝他那杯茶。
  「坐嘛。」
  「嗯。」
  他砰地一聲坐到椅子上。
  「你泡的茶爲什麽這麽好喝呀?」
  嘿嘿嘿,司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訣竅大概就在茶葉的分量吧。其實,再稍微溫一點的水會更好喝的,然後還有泡的時間也很重要喔。放太久的話,澀味就會跑出來了呢。」
  「喔~~」
  司只有在聊到這些事的時候,才會變得滔滔不絕。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配著赤福,即使已經完全吃膩了,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吞進肚子裏。
  「裕一,你報告寫多少了啊?」
  「第四科寫完了,現在要寫第五科。」
  「全部有幾科?」
  「八科。」
  「咦,那不是只寫了一半而已嗎?」
  「......別看我這樣,我也很拼了呢。」
  「這樣來得及嗎?」
  「......不知道。」
  不拼一點不行啦,司比我還要緊張地說。說的也是,不拼一點不行呢,我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緊張起來,快速說道。我們接著便埋頭苦吃赤福。
  「我呢,如果被留級的話,就會叫你世古口學長的啦。」
  「咦,我不要啦。」
  我當然是說著玩的,司卻很認真地覺得討厭。
  「要一起升三年級喔。」
  之前不知道什麽時候,聽司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和那時候一樣,司的口吻簡直像個上小學的小鬼頭,只會把心裏所想的全都照實說出口。像我或山西,這些事大概難以啓齒吧,一定只會開玩笑蒙混過去。可是,司就說得出口,這家夥很厲害耶,真的很厲害耶。
  我持續苦笑著,同時爲了掩飾那苦笑一邊喝茶。啊,這茶真的好好喝喔。
  「話說回來,都已經三年級了啊。」
  「好快喔。」
  「嗯,真是有夠快的,根本就沒有那種感覺嘛。對了,幹脆留級算了,那樣就可以多拖一年再考大學啦。」
  「你是認真的喔?」
  「怎麽可能嘛!」
  我們聊著這些無聊的東西,一邊嬉笑。啊~~司來這裏或許是件好事吧,如果獨自一人,腦袋裏轉來轉去都是裏香的事情,只能沈浸于煩惱中吧。和司聊一聊,覺得稍微平靜下來了耶。
  「啊,對了,你剛剛有說拜托美雪讓你代替她過來吧。」
  「唔,嗯。」
  「爲什麽?」
  由于心情稍微放松了,我沒想太多隨口問問。不過就在那當下,司准備將赤福送進嘴裏的手停了下來。
  「唔......這個嘛,那個......」
  他感覺上似乎很害臊,結結巴巴的。
  怎麽啦?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司表現出這種態度,而且他的臉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此時,我才終于想起司和美雪之前僵硬的態度。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記得那時候以開點小玩笑的心情這麽一問,兩人都拼了命似地頻頻否定。
  那樣反而顯得不自然,難道......搞不好......真有這麽一回事啊。雖然覺得意外,但也覺得很匹配呢。不過呢,腦袋一時之間就是轉不過來,總覺得很難把司和戀愛這種事聯想在一起。
  可是就算是司,也和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呀。
  應該和我懷抱著相同的情緒吧。
  「該不會是爲了美雪的事情吧?」
  我決定伸手拉他一把。
  司老老實實地點頭。
  「嗯。」
  「那家夥怎麽啦?」
  「就那個啊,那個......登記書......就......拿來給你之後,兩個人不是一起回去嗎?走到一半的時候啊,然後,那個......就在繡球花那邊停了下來。」
  「繡球花。」
  「啊,嗯,種在這個醫院出入口那邊。水谷看到以後,就說什麽討厭繡球花。」
  司低著頭串連這些話語。不過,那些話實在很難懂,反正就是東跳西跳地毫無章法。即使如此,聽他說了大概幾分鍾後,我好不容易才摸清楚司想要說什麽。
  總歸一句話,司大概是想要了解美雪吧。
  但,卻無法了解。
  因此,才會煩惱。
  司駝著背持續訴說一些不得要領的話語,我看著他逐漸覺得想笑。啊,可不是想嘲笑他喔,那種事情我怎麽做得出來嘛。怎麽說呢,是的,是那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感覺。我之前曾經走過的道路,想著裏香的事,感到煩惱,把臉埋到枕頭中大叫的每個日子。原來,司現在正懷著和我那時候一樣的心情呀。
  啊,等一下喔......我剛才不是才把臉埋到枕頭裏大叫嗎......?
  也就是說,唉,我所處的立場大概和司半斤八兩吧,正爲了同樣的事情抱頭苦思呢。嗨,同志,我僅在心底如此對他說。這些女生,還真是有夠麻煩的生物喔,我們爲什麽要被那種生物耍的暈頭轉向的呢?
  「裕一和水谷你們啊,那個......」
  「我們沒在一起喔。」
  我說。
  「而且,也從來都沒有發展成那種關系。」
  「真的?」
  「嗯,我們就只是青梅竹馬而已啦。」
  「那爲什麽每次一看到裕一,水谷就會不高興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們都已經認識這麽久了,真的是從小嬰兒的時候就認識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當隱形人吧。唉,不過呢,老實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爲喜歡我或什麽的啦。」
  「真的?」
  「啊,絕對不可能。」
  「是喔。」
  一說完司便陷入沈默,巨大的背彎得更駝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麽,所以刻意不開口,只管喝茶。有點冷掉了,可是還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來,說真的實在有夠厲害的。
  「你覺得要怎麽樣才能幫水谷打起精神來啊?」
  司終于說,那還真是直接的話語,而且相當認真,其中並沒有任何戲谑打馬虎眼兒的成分。我突然之間,深深地以這個擁有龐大身軀的朋友爲榮,司他簡直像個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會更老成油條嗎,像我和山西這種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們一定會覺得「你覺得怎麽樣才能幫她打起精神來」這種話很難爲情,絕對說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說得出口,這也是司的優點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擁有的小聰明一樣,這就是司厲害的地方吧。像這種事情你明白嗎,司?我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說啊,司。」
  所以,我決定閑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說說看啊。」
  「什麽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個人再怎麽煩惱,所有事物都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雙手是爲了什麽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實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也看著我。真是的,那雙手大得有夠誇張的耶,如果是那雙手的話,不管什麽都抓得到的,司。
  「聽好羅,我告訴你,那雙手呢,就是爲了緊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話,就伸出手去,然後硬是把它抓過來就行啦。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的話,對任何事情永遠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話完全抄襲自夏目,可是卻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狀況,才抄襲這一點點東西而已,笨醫師是不會跟我計較的吧。
  「這樣啊......」
  司呢喃,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5
  司回去後,那聲音仍舊殘留在我的腦海。
  「那雙手呢,是爲了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講給司聽的那句話,也是講給我聽的。
  一個人獨處後,我打算多少趕一下報告的進度,所以開始念起保健體育的教科書。雖然有時候會看到老師沒指定的範圍去,還越看越入迷......不過呢,就那麽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在這麽東念一點、西念一點的過程中,報告概要稍微浮現腦海。就像美雪所說的,我試著將主論、反論和結論列出來。嗯,這樣的話好像勉強可以串起來。
  我打算先來寫個草稿,拿起自動筆在筆記上揮筆疾書。
  「那雙手呢,是爲了緊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然而,腦海中浮現那句話。
  緊握住那只已經用舊的自動筆的手,寫著沒多大意思的報告的手。我今後也會繼續活下去,在那期間大概會抓住各種東西,也會掉落各種東西吧。拜托羅,喂,我對自己的手說。可要好好幫我抓住喔,還有一旦抓住的東西就絕對不能再放掉喔,拜托羅。
  第一張以文字填滿,第二張也以文字填滿,就在我准備要寫第三張時,傳來晚餐已經准備好的廣播。一擡頭,室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逐漸昏暗。啊,完全沒注意到得去開燈才行,而且肚子也餓了呢。一直維持相同姿勢寫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當我跳下床想去開燈時,房門開啓。
  「啊呀,好暗喔。」
  是母親。
  「你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啊,在寫報告。」
  「胡說,這麽暗的地方怎麽寫報告啊。裕一,不是媽媽要說你,昨天我還被你的導師川村老師打電話來提醒說:『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呢,戎崎太太。』媽媽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在電話前面一直點頭賠不是呢。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哎呦,有夠煩的耶......
  爲什麽父母親都這麽煩呢......
  明明都說在寫報告了啊......
  「就說有好好在寫了嘛!你看啊,這個!」
  火大的我說著,一邊把剛剛才寫的報告塞給母親。即使如此,母親還是完全不相信我,繼續發牢騷發個沒完。啊,這樣喔。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吧,既然這樣就別怪兒子鬧別扭羅。
  好不容易,配膳人員來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親以出乎意料的和藹態度,接過盛裝餐點的餐盒,和對我的態度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裏。
  話說回來,和母親兩人單獨吃飯總覺得尴尬,首先是沒有話題,然而母親仍然喋喋不休。她一個勁地持續叨念著對我來說無所謂,或根本就不想聽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說「很吵耶,閉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說得出口。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將注意力集中在醫院餐點上。然而,這又是另一項相當艱難的挑戰。首先是味噌湯很難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味噌湯,感覺上就只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後,配菜的煎魚漿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絲佐以麻油、醬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論哪一樣都是我討厭的菜色。我不得以只好將主軸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卷上,一邊進食。
  「裕一,吃點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難吃耶......」
  「不行這麽挑嘴。」
  哎呦,沒天理啊,爲什麽光是冠上父母親這兒稱號,就必須被他們無條件命令個沒完呢。但是,要去違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煩,于是姑且試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難吃,好硬喔。
  「那個啊......」
  我現在已經覺得「媽媽」這種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媽」又總覺得怪怪的,而什麽「媽咪」更是絕對不可能。
  一旦邁入十七歲,該如何稱呼父母也逐漸成爲一種難題。
  「什麽?」
  幸好病房內就只有我們兩人,只要一開口母親就會回答。
  我的嘴巴一邊因咀嚼飯菜而蠕動著,一邊說:
  「你以前爲什麽會和老爸結婚啊?」
  「啊?」
  母親皺起臉來,仿佛在說「沒事問那什麽無聊的問題啊」。
  我迅速接著解釋:
  「沒有啦,你想想,總會想知道的嘛,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親呀。就想說稍微來問一下好了,也沒什麽特別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親暧昧地這麽呢喃後,突然起身,開始泡起茶來。附帶一提,我茶杯還剩很多茶。母親正想幫我倒入泡好的茶時,好像才終于覺察到這一點。
  「裕一,再喝一點。」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于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噜咕噜地一口氣把整杯茶灌進肚裏,然後將茶杯放到邊桌上,母親隨即將茶壺一斜,倒入熱茶。
  「你爸他呢,長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個萬人迷呢。他年輕的時候生過一場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輕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陣子。那時候呀,醫院的護士小姐老吧『誠一先生、誠一先生』挂在嘴邊,三不五時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歡迎到讓人覺得很嘔耶。」
  是的,父親的名字叫做誠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爲誠一的「一」。話說回來,那個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誠一」,稍微算得上欺詐了。因爲不論是由裏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麽「誠」。
  我姑且暧昧地先點了頭,因爲只有父親超有女人緣這一點的確是事實。是的,就算婚後同樣也是桃花亂開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來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甚至還怕怕地想說『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嗎』,可是你爸卻說『因爲你是最棒的』......」
  之後約五分鍾,所展開的實在是有夠恐怖的狀況,母親竟然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起她的羅曼史來了。像父親以前是個多棒的男人啦、多麽儀表堂堂啦、多麽受到周遭的信賴啦,得意洋洋地拼命講這些事情。我剛開始只是感到愕然,接著是感到困惑,最後簡直快要大喊出聲。

  喂!爲什麽都只記得這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後還是勉強忍了下來。話說回來,母親這張好像很開心的臉龐是怎麽一回事呀?看起來不就像是正沈浸于愛河中的少女嗎?父親的外遇癖、酗酒癖還有賭博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筆勾銷,明明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爲他而傷心落淚,可是那些討厭的回憶似乎都被抹得幹幹淨淨,不留絲毫痕迹。
  當我勉強把所有的菜全都塞進肚子裏時,母親的話也告一段落。
  我啜飲熱茶,試著問:
  「會覺得還好有跟老爸結婚嗎?」
  「在說什麽啊,你這孩子。」
  母親害臊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她這樣似乎是覺得還好兩人有結婚。
  有夠難解的謎團啊......
  那種人渣到底哪裏好呀?

 6
  但是,唉,什麽愛情啦、戀愛啦一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可以說是盲目吧。而且可能只是因爲我沒發現而已,父親或許也有一些優點吧,而母親一路走過來始終注視著那些優點吧。此外,也曾經共度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寶貴時光吧。
  說到我也是啊,還不是整天跟在那個任性女人的屁股後面跑,以旁人的觀點來看,說不定也會被念說「她到底哪裏好呀」。
  啊,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那是,對了,熱的不得了的炎熱夏季,大概是我小學高年級那時候吧。都因爲母親前幾天就出門去了,只剩我和老爸兩人獨處。話說回來,父親那時候是沒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卻老待在家裏。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還曾整晚哔咚哔咚地打電動,玩的大概是麻將遊戲。我那時候完全搞不懂遊戲規則,光看畫面只覺得無聊,所以有一次就試著說「想玩俄羅斯方塊」。
  「那是什麽東西啊?」
  父親以彌漫著酒臭味的氣息問我。
  「把掉下來的方塊填起來,讓它們消失的遊戲。」
  我絞盡腦汁思考後,這麽說明。
  當然,父親並無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爲一定會被拒絕的,反正父親根本就很少會聽我話,只會被他嫌麻煩而已。不行,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會聽到這句話,然後低下頭。明明是完全習慣也不足爲奇了,明明都已經被這麽說過成千上萬遍了,且還是一句始終都聽不習慣的話語。
  「來玩玩看吧。」
  但是那時候,父親這麽說。
  不是「不行」。
  我嚇了一跳,凝視父親的臉龐。
  「你不玩嗎?」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尋找俄羅斯方塊的磁碟片,應該在電視櫃裏才對,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親會突然改變心意,說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腳不快一點不行,我扔出好幾片、好幾片的磁碟片後,才終于找到想找的俄羅斯方塊。
  「找到了。」
  找到時很開心,我望向父親笑逐顔開。
  父親也對我咧嘴一笑。
  「好了,來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將遊戲的磁碟片,放進俄羅斯方塊的。熟悉的啓動畫面,感覺上有點興奮。都已經是完全玩膩的遊戲了,心頭卻仿佛首次啓動般悸動不已。父親已經握著遙控器了。
  「怎麽玩啊?」
  「那個啊,會從上面掉下來喔。」
  「掉下來?什麽東西會掉下來啊?」
  「方塊。」
  「什麽?爲什麽方塊會掉下來啊?是要把方塊拿去砸誰的遊戲嗎?」
  「不對,不對。」
  他怎麽會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親常常打架,可是不強,反倒算是弱的,還曾經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來。雖然不知道實際情況怎麽樣,不過應該是敗得一塌糊塗吧,即使如此,父親他還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塊都湊齊以後,就會消失喔。」
  「......不懂。」
  父親開始有點不高興了。
  我也慌了。
  「剛開始讓我先玩給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後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舊是慌慌張張地這麽說,一邊接過遙控器,讓遊戲開始。方塊接二連三地從畫面上方掉落,當方塊排成橫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沒多久就累積了不少方塊。哇,完全不行嘛,已經好久沒玩了,手感都鈍了。
  那時候,父親大聲說:
  「裕一!快看,右邊啦!右邊!」
  「啊,嗯。」
  「轉!左邊兩次!」
  我按下十字鈕,讓方塊往右邊移動,同時呈逆時針旋轉。鑰匙形狀的方塊順利插入空隙,讓累積的方塊一口氣全都消失了。
  「喔,好厲害。」
  父親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著。
  父親也笑了。
  我根據父親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塊,父親的指示准確到讓人大感意外。我只顧著聽從指示,手自動隨之移動,就能一關過完又一關。
  終于,我開始緊張了。
  因爲,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後,已經逐漸逼近那個已經是一年多前所創下的最高分了。剛開始明明只想教會父親遊戲規則,根本沒料到能打到這裏來。我由于太過緊張,手稍微顫抖。
  父親立刻大罵:
  「笨蛋!不是那邊啦!」
  「啊,嗯。」
  但是反應遲了一步,方塊就這麽疊了上去。父親啐了一聲,讓我更緊張了。
  「那是左邊,再往左邊。」
  「嗯。」
  毫不容易插進去了,方塊隨之消失。
  「打橫,向右兩次。」
  「嗯。」
  失敗了,竟然連按了三次,方塊以奇異的方式堆疊上去。
  「你在幹嘛啊,笨蛋!」
  父親叫嚷著。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持續努力地消除方塊,追高分數。已經超越最高分了嗎,還沒吧。哎呦,還沒耶,可是只差一點點了。
  都怪我只顧著確認分數,反應也跟著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說是右邊了啊!」
  「啊。」
  「右邊啦!不是左邊!」
  失敗了,急了,又失敗了。方塊幾乎要累積到畫面最上方,整個畫面突然之間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還在確認分數。還差兩百分,只要再消除一、兩排就可以破紀錄了。父親不知道在叫什麽,不知道在嚷什麽。但是已經無法反應,已經無暇顧及那些了。遙控器刹那間被一把搶走,父親也已經熱血沸騰,但是爲時已晚,降下的方塊已經堆疊到畫面最上方。「GAME OVER」,那樣的文字隨之浮現,「GAME OVER」
  我和父親都啞然地凝視著畫面。
  「喂,結束了嗎?
  父親問出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GAME OVER——
  
  那樣的文字甚至是執拗地浮現,然後消失。
  消失,然後浮現。
  「你就是不好好聽我的話照著做,才會死的啦!」
  父親是真的在發脾氣。
  「那時候如果掉到右邊去還有救耶!你這個笨蛋!」
  不過是電動玩具嘛,有必要大發雷霆嗎?
  好不容易,父親才終于放下遙控器陷入沈默,開始咕噜咕噜地喝起酒來。我以莫名地開始發熱的雙眼確認畫面,還差兩百分。
  就只差兩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親一起超越的,目標近在眼前,可是卻失敗了,竟然犯下無聊的錯誤,手爲什麽要抖呢?爲什麽要確認分數呢?如果能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塊就好了。
  實在有夠討厭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親說的一樣。
  自己是個大笨蛋。
  「......你要玩嗎?」
  我試著問,父親卻是充耳不聞。這對我而言又是一大打擊,我整個人像攤爛泥似地雙肩頹然落下,我已經被徹底擊垮。只不過是電動玩具而已,心情卻沈重到不行。因爲沒能達成父親的期待,只要想到自己害那麽開心的父親不高興就覺得痛苦。仿佛是要進一步打擊這樣的我一般,「GAME OVER」的文字執拗地反複在畫面上出現又消失。是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或許是五分鍾,也或許是三十分鍾。
  一回神,父親已經坐在身邊。
  「喂,要開始玩羅。」
  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咦?」
  「電動啦,電動,這次換我玩啦。」
  「真的嗎?」
  我撒嬌似地這麽問,父親咧嘴一笑。
  「你那什麽最高紀錄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紀錄了啦。」
  「嗯。」
  我像個笨蛋猛點頭。
  父親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厲害的喔。」
  唉,結果先說在前頭好了,最後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不僅如此,簡直糟糕透頂了,打出來的幾乎都是墊底的爛分數。對別人所下的指示是那麽准確,一旦換自己來的時候,父親的技術實在是爛到無藥可救。
  受不了耶,父親真是只會出一張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只會出一張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親似乎還是很喜歡俄羅斯方塊,有一陣子玩的都不是麻將遊戲,而是俄羅斯方塊。當然,我也會跟著玩。兩個人老是激動地大呼小叫,整整一個月全都浸在那單純的電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們兩人終究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我和父親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剛開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謂的「生手幸運」吧。
  那個生手幸運的分數,像這樣被記錄下來。
  
  ranking 2nd ——SEIICHI+YUICHI(誠一與裕一的日文讀音)782400
  這筆存儲資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來,之前也曾爲了存儲其他電玩資料而想要刪除,但是我還是很寶貝地留存下來。只要插入那張記憶卡,讀取存儲資料,現在還可以看到那一列讓人引以爲榮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來。
 
 7
  我當然知道時間。若菜醫院大體來說是完全看護制,若沒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還是孩子,只要晚上九點鍾會面時間一結束,就必須離開醫院。這其實也不是什麽牢不可破的硬性規定,又是多少也會視情況通融一下,只不過原則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著。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時鍾,那個挂在牆上的指針型大時鍾,刻劃著流逝的時間。九點五分,長長的紅色秒針緩緩地轉過一圈,九點六分,服務櫃台的燈光大半都已經熄滅。然後九點七分了,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聲音。一擡頭,我和裏香的母親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邊低下頭。伯母感覺上像是輕輕颔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緩慢的速度下樓,而我時鍾伫立于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廳,她明明意識到我的存在,卻裝作一副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怎麽可能會直接來找我說話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動向她開口:
  「請問,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啊......」
  伯母似乎嚇了一跳,表情僵硬頑固,打定主意不顯露任何可趁之機。我勉強鼓舞似乎快要發抖的自己,這麽說:
  「我有些話想要跟您說。」
  「有話呀......」
  「是的,拜托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頭,有好一會兒就這麽持續低著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傳達我的誠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是的,這顆空空如也、輕如鴻毛的腦袋,不論要怎麽去低頭都會照做不誤的。
  一擡頭,伯母走近我。
  「你有話要說,是想說什麽呢?」
  果然還是僵硬的聲音。
  「那個,請坐。」
  我請她坐到椅子上,因爲說不定會講很久。伯母看來似乎有點猶豫,不過還是在長椅上坐定。那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和裏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麽事?」
  「裏香的......不,是關于您的女兒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用說了。」
  伯母幹脆地這麽說,隨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進。
  我繞到她面前,什麽都沒想猛然低下頭。
  「拜托您!」
  拙到家。
  糟糕透頂。
  如果是我看到別人在做這種事情,大概會把眼神移開吧。然而,如今我卻無法將眼神移開,因爲畢竟我就是當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無所謂。
  糟糕透頂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種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話,要我怎麽跪都行。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只要能讓她聽我說話,我無論任何事情都願意做。
  我只管低著頭。
  重複說「拜托您了」。
  伯母肯爲我停下腳步,或許根本就不是因爲認同我的真心誠意,而是因爲我看起來太過悲慘了吧。又或者只是因爲不想在這種地方引起騷動罷了。
  伯母仿佛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剛剛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個,謝謝您。」
  我道謝。
  同時看看時鍾。
  九點十分。


 
  晚上九點多,世古口將其龐大的身軀扔進床鋪,閱讀有名的西點師傅所寫的蛋糕書籍。並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剛開始是在什麽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被制作出來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說書籍。雖然這本書很貴,不過當初覺得還是了解一下這方面的知識比較好,所以一點一滴地省下零用錢去買來。順帶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鋪無法容納他龐大的身軀,從腳踝開始全都伸到床鋪外頭去了。
  「呼~~」
  龐大的身軀溢出著非常大聲的歎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頁已經重複看了三次了。不管讀多少次,就是讀不進腦袋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生平還是頭一遭産生這樣的情緒。一直以來,他的興趣第一就是西點、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說這三者幾乎構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爲過。認真的個性讓他乖乖上學,好好念書,不過那些都是所謂的「義務」罷了,只是盡忠職守地把事情處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煩惱的就是海綿蛋糕再怎麽樣都烤不好。
  吃起來總是幹巴巴的,就是沒辦法烤出帶有濕度有柔軟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卻屢戰屢敗,即使被母親大罵「給我有點分寸」,還是持續烤個沒完。雖然有時候也會成功,可是卻完全搞不懂爲什麽爲什麽會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時候,當然還是以失敗收場。
  爲了掌握其中的訣竅,就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記得那一陣子,腦子裏魂牽夢繞的就只有海綿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樣的手續、應該嘗試看看的技巧頻頻浮現腦海。
  如今的自己,幾乎就像是海綿蛋糕那時一樣的煩惱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覺上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從頭頂到腳尖,仿佛硬是被泰山壓頂壓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聲合上書本,把頭埋進枕頭。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答案感覺上實在有夠簡單,但是真要實行感覺上卻又難如登天,等于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樣。此時,蓦然想起從朋友戎崎裕一那聽來的一句話。
  「那雙手呢,是爲了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他試著看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能抓住什麽呢?說不定只會從指縫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遠都抓不住到任何東西吧。廣濑不是也說過嗎,他說「數度失敗是很重要的」,還說「沒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決心試著起身,卻在那瞬間退縮了,于是又再次將臉龐埋進枕頭。思考舉棋不定,鼓起勇氣,隨即卻萎靡不振,那樣的過程還真是重複了一萬遍之後,他才終于起身。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心意已決,只是不自覺地想試試......純粹就只是爲了試試而移動身子。首先走近衣櫃,打開從上面數來第二層抽屜,其中琳琅滿目地擺滿某種東西。他煩惱該用哪一個,這個嗎,還是那個,哪一個比較適合呢?苦思再三後,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個,塞進口袋,然後披上夾克。當然這一切都僅止于試行階段,根本就沒打算要付諸實行。作爲整個實行階段的一環,他打開窗戶,將放在室內的鞋子扔到窗外。接著跨越窗戶,赤腳站在路上。果然很冷,應該先穿上襪子的,但是他覺得一旦回到房間,就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就光著腳穿上鞋,開始跑。剛開始雖然慢慢的,卻在不知不覺中加快速度,白色氣息同時不斷從嘴裏吐出,身體逐漸發熱,心也隨之發熱。一回神,自己所選擇的路線幾乎算是最短距離,那當然也只是試行而已,絕對不是說已經決定付諸實行了,就在他還沒下定決心的情況下,抵達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應該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中反複確認過這番話順序了,可是一旦開口就顯得亂舞章法。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現在到底在說什麽東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續吐出話語。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爲什麽毫無間斷,話語仿佛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我說到兩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說道裏香第一次對我吐露病情那時候,說道被暫停的一分鍾。
  即使是在裏香向我吐露病情後,我對于她來日不多這件事仍然沒什麽實際感受。畢竟,裏香實際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觸碰的到,聽到一些無聊的笑話也會對我笑。我實在很難相信,她那樣的暖意或笑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無蹤,強烈的恐懼偶爾也會冷不防襲上心頭,只要一想到裏香不存在的世界,雙腳就會隨之發顫,體內也會抖個不停。那樣的瞬間會突然造訪。就在那樣的動搖之中,我清楚了解到自己只是個孩子,了解自己對于這個世界完全不了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漸開始想要去了解。那時候,我也想好好地了解爲什麽裏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還有是否真的有什麽是我能夠去做的。
  我對伯母說出這些話。
  又或者,我說出口的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話語,或許就像是自我滿足之類的話語罷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僅此而已。不論是刀鈍了,或是斷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戰鬥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許就說得出一番像樣的大道理來,如果是亞希子小姐的話語,或許會顯得更爲铿锵有力。他們都是大人,比我活過更長的歲月,也比我累積了更多的經驗,一路走來應該也經曆過無數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話語中並沒有隱藏在他們話語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麽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論再怎麽拙,再怎麽遜,再怎麽窩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來,我始終逃避著各種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懼所謂的現實,也怕看來很拙而害怕認真。那樣的情緒如今仍存在著,不可能那麽簡單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從今以後非得活在這個恐怖的現實、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經這麽下定了決心。
  所以我仍舊滔滔不絕。
  「我覺得您對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曾經拖著裏香到處亂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惡化,對于那件事,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或許這不是說聲對不起,就能獲得原諒的事情,可是我還是要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我把頭低得比剛剛更低。
  「我只是個小孩子,可能還算是個笨蛋。所以,今後或許還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只要一想到這裏,有時候也會覺得或許離開裏香比較好。可是,如果裏香願意,我很想待在裏香的身邊。即使,我可能會害裏香的生命縮短,我還是想留著她身邊。」 
  即使難受,我還是決定將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或許那只不過是種自我滿足而已,也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麽美好純淨的情緒。所以,就算您對我說『那些話太荒唐』,我也沒辦法反駁。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純淨,我還是想盡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經做好對方大發雷霆的心理准備,其實或許應該持續吐露出一些美好純淨的話語比較好,那樣的話一定比較可以爲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裝一切美好純淨,連同我本身的膚淺、年輕,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夠加以認同。
  沈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伯母並沒有大發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駝著背,嬌小的身軀更顯得嬌小,簡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樣子讓我慌了起來。
  「那個,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別人講這種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麽很厲害的人。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對,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對。缺點一大堆,整天只會害我媽哭。可是,問到我媽關于我爸的事情,她滿嘴說的卻都是好事。什麽幫她買冰淇淋,都給她一個人吃,頭一個結婚紀念日買珍珠耳環送給她之類的,真的全都是無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開心地說個沒完。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爲我對于我爸都只記得他害我媽哭的樣子。可是我媽對于一些我所不了解的......雖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了解。也因爲這樣,我覺得好像稍微懂了,原來所謂的夫妻就是這麽一回事呀。彼此之間存在著連孩子都無法理解的聯系,而我媽她還牢牢地記著那樣的事情呀。」
  哎呦,爲什麽光顧著說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沒打算要說這些的呀。
  「這還是我第一次對于父母親産生這種『好好喔』的感覺,雖然也會很困惑,而且一天到晚和他們吵來吵去的,可是真的開始覺得『好好喔』。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可是我覺得可以擁有那種很珍貴的東西,是很了不起的。如果,如果可以得到您的諒解的話,我也很想要擁有那些東西,以後想要和裏香一路慢慢地積累那些東西。雖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那個,我......拜托您了。」
  我的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額頭觸碰到膝蓋。
  我完全搞不懂真正該說的到底說了沒有,心裏的話都已經說得一字不剩。如果伯母因此而生氣,我也沒辦法了。到那個時候,就算她不能諒解,就算再怎麽被她討厭,也要硬把裏香搶過來,讓她成爲我一個人的。就算被臭罵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如果裏香也覺得需要我,不過是被臭罵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嘛。
  就這麽耗了很長一段時間。
  伯母沒有發怒,也沒有起身,始終坐在我身邊。她或許已經懶得理我了吧,不對,也可能是抓狂暴怒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做好被拒絕的心理准備,擡起頭來。
  伯母看著我


 
  那是普通的獨棟透天曆,有磚砌成的圍牆,還種著樹木,後面就蓋著一棟老舊的房子。房子只有二樓的窗戶還亮著,那一定是她的房間吧。反複爲了要證明這一點似的,窗戶反射出一個填充玩具的影子,感覺上實在非常女性化,從形狀看來大概是只企鵝。由于是毛玻璃,所以也看不清楚就是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好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呢?就在此時他突然覺察到四周有什麽動靜。往右一看,道路那頭出現搖曳的光影。大概是腳踏車的燈光吧,總覺得那光線的閃耀方式好像似曾相識。那是......
  「糟了。」
  他這麽呢喃,同時迅速將龐大的身軀藏進磚牆內側。這麽一來,算是違法侵入水谷美雪的房子了耶。不對,不是房子裏面而是地基,應該沒問題吧。不對,畢竟不妙吧。當他正想著這些事情時,一輛白色腳踏車駛過他面前,騎車的是位警察。雖然他提心吊膽地深怕被看到,不過警察直接騎了過去。
  國中那時候,他半夜走在鎮上時被警察輔導過。結果事情傳開來,有一陣子被大家取了個「深夜徘徊的世古口」的綽號,叫個沒完。那實在是有夠窩囊的。
  充分觀察過四周狀況後,他才回到路上。二樓的燈還亮著,是在看電視,聽廣播,還是在用功呢?他姑且先想了想路線,只要攀爬磚牆站到牆上,手好像就能夠到一樓的屋檐。再用雙手抓住屋檐把身體撐上去,就可以爬上屋頂。接下來只要走在屋頂上,同時注意不要摔下來就好了。沒兩三下就能抵達她的房間,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簡單嗎?都已經想到這一步了,他這才覺察到恐怖的事實。如果突然造訪人家房間,絕對會被當成跟蹤狂的。
  該怎麽辦才好呢?
  他伫立在馬路上思考著,吐著白色氣息,一邊思考著。到了這個時間點,「只是試著去做做看而已」這句話已經完全從他的腦袋中消失,但是他還是猶豫了、開始想放棄了,也想過是否真的放棄比較好。但是,他之所以會伸手拿起一塊小石子,全都是因爲耳邊再度想起戎崎裕一的那句話:
  「那雙手呢,是爲了抓住什麽而存在的喔。」
  自己或許是發瘋了吧,他也覺得自己一定是腦袋秀逗,才會這麽認真地對于這句話全盤照收。然而,他手裏已經拿著小石子,然後扔了出去。小石子掉落到一樓的屋頂上,扔太小力了。他再次撿起石頭扔出去,這次很順利,小石子正中窗戶,發出康的一聲。他緊張兮兮地等著,可是什麽都沒發生,她好像沒有注意到。雖然他嘗試扔了好幾次石頭,卻很難正中窗戶。如果沒完沒了的這麽繼續下去,遲早會被附近鄰居發現吧。
  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就糟糕透頂了。
  不是深夜徘徊世古口,會變成跟蹤狂世古口。
  怎麽辦?
  苦思再三的結果,他想到一個辦法。


  一直都在聽音樂,戴著耳機,用大音量。一個漂亮的女歌手唱著什麽情啦、愛啦之類的歌。這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從朋友那借的CD,朋友說著「真是棒得沒話說,聽聽看啦」就把CD放進音響。果然不喜歡,因爲那些歌詞實在是美得過了頭嘛,例如像是什麽「永遠的愛」,誰會信啊。詞句過于美麗,反而顯得虛假。即使如此,這個女歌手最近賣的很好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說「好棒喔」,也有男生是她的歌迷。不論在怎麽美麗、再怎麽虛假,人們所追求的終究還是這些東西吧。
  像我其實也是這樣的吧。
  某人能對我說「喜歡你」,自己也能喜歡上那個人,手牽手散散步,接個吻......我也會覺得那樣子好好喔,同時充滿著憧憬。當然,也會覺得那要永遠持續下去才好,半途結束就像是冒牌貨似的,所以一開始就希望能夠一直、一直地持續下去。
  無法完全相信。
  無法徹底放棄。
  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下左右擺蕩的我,一定還只是個小孩子吧。就因爲了解這一點,所以才會一想到裕一和裏香的事就會感到郁悶。那兩個人堅定地完全相信,做出選擇,所以也有些部分已經徹底放棄。我所做不到的,那兩個人完全都做到了。
  啊,話說回來,今天竟然對世古口說出那些奇怪的話來,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麽了,所以世古口也搞不懂吧。或許會覺得很受不了我吧,可能還會覺得我是個笨女生。
  聽到第七首歌時,把CD停了下來。
  「怎麽辦啊,這張CD。」
  已經沒心情聽到最後了。
  在當我難以作出決定,玩弄著遙控器時,放在桌上的手機喀答喀答地開始震動。莫名的仿佛得救似地我伸手拿起手機,如果是玲奈就好了。因爲只要和她聊一聊,就會覺得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畫面所顯示的卻是「世古口司」這幾個字。
  「世古口同學?」
  他怎麽會打電話給我啊?
  按下通話鍵,將手機貼到耳朵。
  「那......那個我......」
  耳邊傳來的的確是世古口的聲音。
  「世古口同學,怎麽了?」
  「這......這個我......」
  「什麽事?」
  「我想讓水谷見一個人。」
  世古口很罕見地快速說道。
  「讓我見一個人?」
  「唔,嗯,那個人啊,已經來了喔。」
  「來了,來哪裏?」
  「水谷同學家門前。」
  「咦!?」
  「我很忙,要挂電話了。啊,對了,那個人啊,說是有事想跟你說,你要聽他說喔。那就再見羅......」
  「世古口同學!」
  當我大叫時,手機僅剩下嘟嘟嘟的聲音了。
  在我家門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想讓我見誰?說已經來到我家門前了?都已經這個時間裏耶?世古口到底在想什麽啊?
  雖然滿腦子疑問,我還是打開窗看看。
  「咦......」
  站在那裏的,怎麽看都是世古口司本人。他不但穿著之前看過好幾次的灰色夾克,那條褲子也好像似曾相識,阿迪達斯球鞋也是平常穿的那一雙。而且,也沒多少人擁有那副龐大的身軀。只是,這樣還是無法斷言。會這麽說,是因爲站在那裏的人戴著一副詭異的面具。啊,可是那個面具或許也是似曾相識吧。是小裕從屋頂到裏香病房的那個晚上,我、世古口和山西也一切幫忙的那個晚上,世古口所戴的那個面具。這麽說來,這人果然是世古口羅。
  「世古口同學,你在幹什麽啊?」
  我驚訝地這麽一問出口,卻被直接了當地否認了。
  「我,我是......不對,在下是世古口的朋友。在下叫做多斯卡拉斯喔,是從墨西哥來的。」
  竟然連怪聲怪調都用出來了。
  「啊,喔。」
  「聽世古口說你好像很煩惱,所以在下才會來的。」
  「煩惱......」
  「嗯,對啊。聽好羅,我......不對,在下不論何時何地都會趕過來的喔。之前也曾幫過戎崎裕一,你應該知道吧,因爲你也在那裏嘛。」
  「是,是的......」
  不自覺地乖乖回答了。
  我的確是知道的啦。
  「在下會出手相助的不僅止于戎崎裕一喔,只要有煩惱的人,在下就會去幫忙喔。當然,也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過前提是你真的覺得煩惱就是了。知道嗎?」
  「是,是的。」
  「所以,盡管放心吧。當你覺得煩惱時,在下多斯卡拉斯一定會趕到你身邊,來幫助你的。......那麽,後會有期。」
  猛力舉起手後,那個謎樣的面具人飛也似地轉過身去,拔腿就跑。大概是用全力沖刺的吧,轉眼間那個龐大的身軀便消失無蹤。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那麽好一會兒始終凝視著那個方向。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終于領悟到發生了什麽事。
  「好怪喔。」
  不知道爲什麽我嗤嗤笑了出來。
  「真的好奇怪喔。」
  夜晚的空氣流了進來,感覺好冷,不過我還是開著窗戶,一直、一直笑個不停。
  笑聲轉變成爲白色氣息,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裏香她活不久了。」
  伯母定定地凝視著我,這麽說。
  「你知道這件事嗎?」
  她沒有生氣。
  她也沒有受不了我。
  她的眼神相當平靜。
  我點頭。
  「是的,我知道。」
  「這樣也沒關系嗎?」
  「當然......」
  我正想繼續往下說,卻被她打斷。
  「請你好好考慮清楚。你才十七歲吧,今後也可能會就業,也可能會升學吧。每當那個時候,裏香就會拖累你喔。裏香她也不能到遠方旅行,我想她會一直住在這個鎮上了。你應該也有自己的夢想吧?裏香會徹底摧毀你的那些夢想喔。」
  這是事實。
  我一直以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思考過這件事。
  裏香大概會奪走我的夢想吧。
  也會摧毀我的夢想吧。
  然後,在奪走、摧毀之後,裏香最後還會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或許是明年,也或許是後年,再或許是五年之後,只是,不肯能是永遠。我一定會被抛在某處,孤伶伶地被留下來。
  我了解。
  被奪走。
  被摧毀。
  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要盼望。
  想要伸出手。
  想要選擇和裏香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
  我說。
  「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經驗完全不足的方式,好好想過了。」
  我和伯母四目相接。
  很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害怕。
  眼神沒有閃開。
  「這樣啊......」
  就在這樣的聲音溢出的同時,伯母自己把目光移開了,然後背部比剛剛縮得更駝了。平常就已經相當嬌小的身軀,變得更爲嬌小了。我突然覺得她好可憐,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伴侶,或是裏香,這個人即將失去一切。
  我們沈默了好一陣子,等到緊繃的空氣稍微舒緩下來,我和伯母仍舊駝背坐著。我聽到秒針移動的聲音,耳邊同時傳來護士在某處走動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寫著「夜間服務台」標示牌的那一頭,值班警衛正在吃泡面,也可以聽見那種吃面時稀噜呼噜的聲音。周遭幽暗到甚至無法反射出影子。
  「一樣呢。」
  終于,伯母說。
  我不懂那是什麽意思,望向她。
  「咦?」
  伯母淡淡笑了一下。
  「我說你和我一樣呢。我呢,也是在了解病情的情況下,和那孩子的父親結婚的。雖然明白活不久,還是想要和他結婚。所以,我們一樣呢。」
  「是。」
  「很辛苦的喔。」
  「是。」
  「遠比你所想象的還要辛苦很多、很多喔。」
  「是。」
  「這樣也沒關系嗎?」
  「是。」
  「站在比你多活了幾年的立場,要請你聽我說句話......這些話聽來可能很冠冕堂皇就是了。但是我認爲你可能還不了解。你以後所遭遇的是遠比現在所想象的更加殘酷的事情,這樣也沒關系嗎?」
  或許就如同伯母所說的吧。雖然,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備,但是那可能根本就不足夠吧。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只有十七歲呀,也只能做好十七歲所能做到的心理准備。何況,不論如何我都已經無法對于裏香的事情袖手旁觀。因爲我喜歡她,因爲我所擁有最真切不過的感情就是那份心意。
  我點頭。
  「是。」
  毫無猶豫。
  伯母花了約五秒鍾凝視我。然後低下頭去,將手伸進隨身帶著的包包中翻找。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拿出來的是《蒂伯一家》第一集。
  我嚇了一跳。
  「您怎麽會有這個的?」
  「是那個人.......裏香的父親送我的,你看看。」
  「喔,好。」
  我一頭霧水地翻開她遞過來的書,五十七頁自然而然地被翻開,這頁大概常被翻閱,所以一翻就會翻到這裏來。然後,那句台詞映入眼簾,被兩條線劃掉的「J」,一旁補寫上的「R」。我陷入混亂,裏香給我的那本《蒂伯一家》,如今在我那邊。可是,同樣的書爲什麽又會在這裏出現呢?難道是伯母偷偷溜進我的病房,把書拿到這裏來的嗎?她有可能做這種事嗎?不過,我此時才終于覺察。
  這本不一樣......
  當然是《蒂伯一家》沒錯,然而卻不是裏香給我的那一本。首先是書本的汙損情況不一樣,汙損的位置不一樣,褪色的方式也不一樣。裏香給我的那一本,封面的黃色顯得更淡。而且,最大的不同是那個「R」的筆迹,如今眼前的這個「R」感覺上就真的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相當粗狂潇灑的「R」。
  「他突然之間就把這本書塞給我,因爲他是個嘴巴很笨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敢面對面求婚。當我在回程電車上一翻開書,就發現那頁夾著書簽。雖然電車很擠,我還是笑了出來,覺得很開心。不過,也因爲嗤嗤笑個不停,後來旁邊的乘客都用乖乖的眼神看著我呢。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
  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茫然地望著她那個樣子。因爲我正拼了命想理清眼前的事實,裏香的父親的確是用《蒂伯一家》向她母親求婚的,但是那本書現在還在伯母手上。這麽說來,我手上拿的這本《蒂伯一家》是怎麽一回事?寫在那本書五十七頁的「R」......那個再怎麽看都不像出自男人之手的「R」到底是誰寫的呢?
  「請問......」
  我仍舊是一頭霧水地開口問。
  「裏香她不是也有這本書嗎?除了這本以外的另一本相同的書。」
  伯母點頭。
  「嗯,有啊。大概是手術前不久那時候吧,她說無論如何都想要這本書,要我幫她找找。就算跟她說『這種書再怎麽找都找不到的』,她就是不聽。我沒辦法,甚至還打電話到東京的舊書店去問,最後才終于買到手......請問,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呢?」
  「啊,沒有啦,我只是看到她那邊有這本書而已。」
  我不自覺地撒了謊,畢竟說出實情未免太不好意思了吧。然後,我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笑容,不論在怎麽壓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伯母她很不可思議地望著我,我還是無法止住滿臉的笑意。
  是的,因爲我知道了。
  我知道是誰寫下那個「R」了。
尾聲再一次、不複記憶的話語

我們往前走著,這條兩人之前曾一同走過的道路,今天仍舊是兩人一同在這條路上邁步向前。上一次是在夜晚,半空挂著半月,吐出的氣息都變成白色。不過,這次是在白天,才剛過正午,太陽在我們頭頂正上方熠熠生輝。
  我們的腳踩在層層疊疊地枯葉上,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擡頭,群木枝頭都挂著膨脹的嫩芽,再過一些日子群木就會披上一層柔軟的綠色新衣。冬天遠去,春天如今現身于此。在山路中不停往前走,都有點出汗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放開交握的雙手,緊緊地握住,緊緊地被握住,一邊持續往前走。
  今天,我們的後頭沒有追兵,而且還是亞希子小姐送我們到山腰的呢。我們可是乖乖地取得外出許可後,才離開醫院到這兒來的亞希子小姐還很識趣地特地特地在停車場那裏等我們。
  我出聲問「要不要緊」,裏香點頭。
  「不要太勉強喔,覺得不舒服要立刻說喔。」
  「我知道。」
  裏香的腳步穩健,體力都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裏香之前在醫院每天都走路,努力不懈只爲了能夠盡早走到外面來,那還真是一副讓人難以置信的光景,那個任性妄爲的女孩、唯我獨尊的女孩,真的就那麽毫不厭倦地持續培養體力。也因此,連壞心眼兒的夏目也只好批准裏香的暫時外出了。
  「唔,我想應該可以吧。」
  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他說這話時懊惱的神情。
  都是因爲一時之間想起夏目那張臉,害我腳步不自覺地差點打滑。
  「裕一,你要小心一點喔。」
  「抱歉,抱歉。」
  「跌倒的話,連我都會一起被拖下水耶。」
  哎呦,很想認真地對她發一頓脾氣,這女人。都說沒問題了嘛,才不會跌倒呢,在我緊握住你的手時,是絕對不會跌倒的啦。
  話說回來,背部好痛喔。因爲褲子的屁股那邊正插著上次沒能成功送出去的《蒂伯一家》。其中第五十七頁,用我的醜字寫著「Y」,我打算一到山頂就把書交給裏香。
  簡而言之......
  裏香和我都一樣想到了相同的點子,裏香學著父親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然後,我則學裏香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就是這麽一回事羅,話說回來,裏香還真容易害臊呢。明明就是她自己寫的,還牽拖到她父親做的事情去。坦率地、如實地說出自己的心情就好了嘛。只要那樣,所有的一切就能夠順利的發展下去了嘛,你這個圈子還真是兜太遠了啦,裏香。
  話說回來,選在幾天把書送出去還真是不錯的好點子吧?
  當然,這件事絕對不能被她識破,所以都已經是三月下旬了,我還穿著大衣。因爲穿夾克的話,書的形狀搞不好會浮現出來。當然是熱到受不了,熱到甚至是全身汗如雨下。
  「裕一,把大衣脫了吧。」
  雖然聽到裏香親切的忠告,不過哪可能就這麽點頭啊。
  「不用了,根本就不熱嘛,好像還覺得冷呢。」
  「不是在流汗了嗎?」
  「對......對耶,這是怎麽搞的啊?」
  「有麽有發燒啊?是不是感冒啦?」
  「沒有啦,不要緊的,走羅,快呀。」
  我拉住覺得不可思議的裏香的手,持續往前走。我會這麽說,全是因爲不能穿幫,是的,必須帥氣地做出決斷才行。但是,汗如雨下的我怎麽看都帥氣不起來就是了......

  說想去炮台山的是裏香。她說等到身體聽使喚時,想去看看。一起去吧,我說,還說就以這爲目標培養體力吧。從那天起,裏香就開始在醫院裏來回走動,在夏目提醒她稍微活動活動之前,自己就先行動了。然後,也開始把一大堆飯菜吞進肚子裏,每天持續把那些難吃的醫院夥食全都吃光光。多虧那樣,裏香那甚至讓人懷疑會不會有玻璃碎片噴出來的消瘦面頰,逐漸鼓了起來,臉色也變得很好。就這樣,仿佛冬天慢慢轉變成春天一般,裏香也改變了。
  當然,我自己也想要改變,所以每天都在寫報告,一科一科地解決剩下的科目。然後,也爲了考試而用功讀書。想要升級,不只要交報告,還必須通過考試才行。一口氣要趕上落後四個月的進度畢竟不可能,不過呢,聽說考試也不會出太難的題目,據美雪幫我去問老師的結果,考試的目的並非分數,而是要確認我是否有那股拼勁罷了。所以,我決定使出全身拼勁,竭盡所能努力去做。就在裏香走一百公尺的期間,我就背下兩百個英文單字。
  我們確實地持續往前邁進。
  當然,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的距離罷了。
  啊,對了。之前錯失良機的照片那件事,後來也很順利地解決了。我們就像之前所想像的一樣,並肩坐在床邊,兩張臉湊在一起,一張接著一張看。裏香果然時而害臊,時而爲掩飾自己的害臊而發脾氣。照片中的裏香當然是可愛到不行羅。
  其中一張,如今正收藏在我的皮夾裏。
  我們來到稍微平緩的地方後,決定暫時休息一下。我將嗲來的寶特瓶就口,咕噜咕噜地灌,然後拿給裏香。裏香雙手握瓶,慢慢地喝。
  「運動過之後,水變得好好喝耶。」
  裏香說出理所當然的事情來,啊,對裏香而言並非理所當然吧。因爲她從來沒運動到會覺得水變得好喝的程度嘛。
  「嗯,真的很好喝也。」
  我說著結果寶特瓶,又喝了一口。因爲流了不少汗,喉嚨也幹得不得了。
  「裕一,什麽時候考試?」
  「大概三天後吧。」
  「感覺上沒問題吧。」
  「......不知道。」
  「那還真讓人覺得不安耶。」
  「......嗯,我也會不安呀。」
  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在用功了。
  「不過呢,據說考試分數好像不是什麽大問題。」
  「什麽意思?」
  「之前美雪跟我說的,啊,她好像去問導師才知道的,據說,分數不是問題,老師想看的是我有沒有那股拼勁。雖然采取考試這種形式,可是就算分數差一點,只要知道我拼死拼活地努力過,就會讓我升級。」
  「那不拼不行羅。」
  「喔,我現在很拼呢......啊,慘了。」
  「什麽?」
  「美雪要我傳話,我忘記說啦。」
  「傳話給我?」
  我搖搖頭。
  「不是、不是,不是你。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是要傳話給司。她跟我說「幫我去跟他說聲謝謝吧」。怎麽回事啊,是要謝什麽東西啊?」
  那時候的美雪看來怪怪的,她一如往常地來幫我寫完報告後,回去時才用「啊,對了,對了」的感覺這麽吩咐我。莫名地就是覺得那很不自然,絕對才不是「啊,對了,對了」,而是早就決定要在那個時間點說出口的。
  誰知道啊,裏香說。她那副模樣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看起來明明就知道什麽內情。裏香和美雪最近感情很好,幫我寫報告的差事忙完後,好像有時候還會跑到裏香的病房去。我還曾經看過她們兩人面對面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只不過我一靠近就會立刻住嘴就是了。
  「走吧,裏香。」
  我說著伸出手,裏香也抓住這只手。對我們而言,那已經成爲理所當然的行爲,同時卻又是讓人開心到無以複加的行爲。裏香嬌小的手完全被包覆在我的手掌之中,然後我們又再次在山路上邁步向前。灑落的陽光已經完全充滿春天的感覺,鳥兒在某處聒噪地鳴叫,簡直就像是在爲我們歌唱一般。
  我們好不容易終于抵達山頂。大炮的台座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地伫立在那裏,裏香稍微加快了步伐,走近台座,我則追在她後頭。
  「走路要小心喔。」
  那句話或許根本就沒傳進裏香耳裏,裏香看來就是有這麽急,簡直就像是個緊追著父親的孩子。啊,或許真是如此吧。一走到台座旁,裏香凝望混凝土制成的塊狀物體。
  「要爬上去嗎?」
  「嗯。」
  裏香點頭後,我就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抱起裏香的身軀,但是果然沒辦法想司一樣,仍舊還是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最後還是得靠裏香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唔,出院以後來練練肌肉吧,練出一些足以輕而易舉把裏香抱上去的肌肉吧。緊接著裏香之後,我也爬上台座。
  可以看見伊勢的街景。
  可以看見神宮的森林。
  有著火警瞭望台的宇治山車站。
  前頭的文化會館。
  商店街的拱廊閃耀著白色光輝。
  那是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的光景,只是從晚上換成了白天而已。伊勢的街景果然有夠小家子氣,根本就沒什麽像樣的大樓。我從十七年前始終生活至今的城鎮,然後今後也將和裏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城鎮。
  我將頭轉向站在身邊的少女。
  籠罩在春日陽光中的裏香真的好美,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存在。大概是因爲剛剛一直都在爬山,她的臉頰透著玫瑰色的光彩,搖曳的長發仿佛在和光影嬉戲一般,鬥大的雙瞳中隱含著堅強的意志力,同時閃耀著光芒。
  我很想將裏香擁入懷中。
  不,是決定將她擁入懷中。
  「怎樣啦?」
  裏香注意到我的視線,這麽說。
  我說:「過來這邊啦。」
  但是,裏香卻生氣了。
  大概是不高興我用命令句跟她說話吧。
  她生著悶氣,這麽回嘴:
  「你才給我過來啦。」
  哎呦,受不了耶。裏香還真是有夠任性的,性子又剛烈,對男人說什麽「給我」,什麽「給我」嘛。應該還有其他更客氣的講法吧,可是話說回來,我看就算了吧。畢竟,這就是裏香啊,沒辦法。像這樣的任性、或剛烈,我是在完全了解一切的情況下,走到這裏來的。
  而且,如果真的必須由我走近的話,只要走近就好了。
  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我走近她,隨即張開雙手,輕輕包裹住裏香嬌小的身軀。裏香似乎嚇了一跳,不過我卻直接低下頭去。不可思議的是我毫無猶豫,也不覺得恐懼,我的嘴唇就那麽逼近裏香的嘴唇。我非常明白裏香很緊張,平時相當強勢的她,身軀變得僵硬,就在那股緊張傳來的瞬間,我頓時也緊張了起來。然後,我們接吻了。時間停止了,世界停止了,相對的卻只有心髒激烈地鼓動,那或許是個笨拙得很恐怖的吻。
  彼此的唇分開後,我無法直視裏香的臉,就那麽緊緊地抱著她。她的緊張也在我的懷裏逐漸被溶解。
  「裏香。」
  「嗯?」
  「我絕對......」
  之後的話是秘密,不論對象是誰,都絕對不會泄露半點口風。管他是亞希子小姐也好,夏目也罷,不管是被揍還是被踹,都別想要我吐出半個字。我要把那句話爲了我和裏香,好好地先收藏起來,直到裏香有天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那瞬間之前都先當成是屬于我們倆的東西。
  「......你的。」
  說完過了好一會兒,我手腕的力道才逐漸放松。裏香擡起臉龐,凝視著我。
  「第二次了呢。」
  「咦?」
  第二次?什麽第二次?
  「那句話。」
  裏香的臉稍稍泛紅。
  「之前來這裏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之前是......」
  啊,對了,那是四個月前的事了。裏香還沒決定動手術那時候,我還不太了解裏香那時候,騎著司幫忙弄來的輕型機車來到這裏的。即使是現在,的確也還是個小鬼沒錯,可是那時候的我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鬼,心裏完全沒有任何覺悟。如果記得沒錯的話,總是被一些小事耍的團團轉,還會因爲無聊的焦慮而把氣出在裏香身上。像這樣回想起來,就會覺得那仿佛已經是好遙遠的前塵往事。短短的四個月時間,我和裏香或許已經走過了一段好長的距離。
  「什麽嘛。」
  我嗤嗤發笑,一邊低下頭。
  「我說過了啊。」
  裏香也嗤嗤笑著。
  「對了,你不記得了嘛,裕一。」
  「嗯。」
  「可是你有說喔。」
  「是喔。」
  我們的額頭就那麽直接貼在一起,一邊持續嗤嗤笑個不停,裏香的笑聲聽起來好近,她笑時的振動傳到我的額頭。如今,我們切切實實地緊緊項鏈,連一厘米的縫隙都沒有,今後就要像這樣地活下去啊。守護著裏香,將她擁入懷中,一直生活下去。即使她的生命短暫,即使結束的那一天會立刻降臨,即使和她在一起只會飽嘗辛酸,即使如此我還是會選擇和她一起活下去吧。這不是什麽「命運」,才不是那種身不由己的因素,而是由我本身的意志所做出的選擇吧。是的,就只有這瞬間,才是我所渴盼的日常生活。
  「裕一。」
  名字才剛這麽被叫喚,雙唇立即被堵住了,這次換裏香主動親我。我以雙手支撐裏香使勁伸長的背部,是的,我們會像這樣地生活下去啊。
  我們的頭頂上是一片往外延展的蔚藍天空,天空的顔色已經完全和春天沒兩樣,稍顯模糊的雲朵輪廓也和春天沒兩樣。是的,冬天已經徹底遠去,接下來換春天降臨大地。櫻花即將盛開,五十鈴川的堤防也會徹頭徹尾地被埋在綠草之下,運河上會有好多個魚兒激起的波紋向外擴張。然後,緊接著春天之後,夏天也會到來。那時候,再和裏香一起去吃赤福冰吧,還要去海邊呢,手牽著手一起出遊吧。我要和裏香一起享受那樣的時刻,那樣的每一天。
  好了,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等著呢。得把背後這本硬梆梆的書,寫著「Y」的《蒂伯一家》給裏香才行。裏香會覺得很開心吧,或者會覺得害臊吧,一定兩者都有吧,嗯,絕對兩者都有的。
  我將手伸向背後,緊抓住那本書。
One Day

休息廳的長椅上,放著一只包——。
雖說是一只普通的包,但是不管是包邊還是帶子上嵌著的可愛的粉紅色線條,應該是屬于女孩子的東西。看上去不像是男孩子用的。
我仔細地望著那個包。
不自覺地臉上浮起了笑容。


「真是的,在說些什麽呀?」
爲了不被發現在怪笑,我把視線移到了休息廳深處。三個中年婦女正站著閑聊,其中一個是我母親,另一個是裏香的母親,還有一個是醫院的護士長,三人都一副高興的樣子。

「‘かしましい’的漢字怎麽寫?」

「かしましい?」

好像就在嘴邊,但是就是說不出來。

「怎麽寫來著?」
「三個女字。」
揭曉了答案才恍然大悟。是“姦しい”。邊點著頭,我邊尋聲望去,那兒當然就是裏香了。坐在長椅上的她,沒有和我一樣穿西式睡衣。身著一件如花兒一般,淡紫色的連衣裙。我望著裏香,心頭泛起種種思緒。裏香竟穿著便服,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怎麽了?」
裏香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我被她的陣勢鎮住了,呢喃到。
「這個,那個,想說是很普通的衣服……」
裏香好像誤會了我的話。
突然小心翼翼地問到。
「很奇怪嗎?」
然後很擔心地看著自己的衣服。這一舉一動,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但感覺到她的確是個女孩子。果然裏香還是很注重衣著之類的。而且,裏香一直住在醫院裏,也許並不知道現在流行什麽。
「不奇怪,很適合。」
「真的?」
「嗯嗯,非常適合你。」
其實本來還要加上一句“很可愛”,但是覺得害羞而沒有說出口。在心裏悄悄地說了一下。裏香真的是很可愛。真的很適合你所以不用擔心。
太好了,很安心地說了一句後,裏香輕輕地吐了口氣。
「怎麽了,裏香?」
「嗯?」
「爲什麽吐氣呢?」
「嗯!」
實在搞不明白,擡頭確認了一下母親她們,好像閑談還在繼續。樣子都高興得很,一副歡騰的模樣。


我在裏香的旁邊坐了下來。
「那個,裏香。說些什麽吧!因爲我會認真聽你講的。也許不能很好的回答,但是作爲一名聽衆我還是合格的。」
說完,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裏香把我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疊在她的手上,然後握了下去。不知爲何手很自然地包住裏香的手回握著。母親們的長談還在繼續著,一直一直說下去,我這樣期望著。那樣的話,就可以一直與裏香的手貼在一起。
「我,因爲一直在醫院裏,有點害怕。」
「害怕?」
十分意外。害怕這樣的詞藻是最不適合裏香的,但是看到的裏香的確是一副緊張的神情。
「如果離開醫院,有點害怕。」


我在拼命地尋找該說的話。淨是在緊張,完全說不出什麽好話來。啊啊!糟糕。母親她們的交談結束了,正朝這邊走過來,焦急,困惑,再過一會母親她們就要走到了,就會看到我們牽著的手。我倆趕緊松開握著的手,就在那一瞬間,我終于開口說了。
「我會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所以別害怕。」
「真的嗎?」
裏香問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我斬釘截鐵的回答到。
「真的,說好了。」
啊啊,終于說了。
裏香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走吧,裏香。」
我先站了起來,向裏香伸出手去。
「快,抓著。」
「謝謝。」
裏香握住了我的手,我倆的手緊握在一起。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這樣的話,母親她們應該也不會發現的吧。我拎起了嵌有粉紅色條紋的小包。非常的重,因爲裏香把一直擺在房間的書放了進去。雖然重,但是心情很好。
我和裏香的視線接觸了一下,走了出去。
朝著醫院門口的方向。
肩並著肩,穿過了在眼前打開的自動門。


今天,我和裏香出院了——。


夏目以一副恩人的樣子自居著說到。
「我讓你們的出院日安排在了同一天,因爲我關照了幸田先生。喂,戎崎。知道什麽叫恩惠嗎?還有感謝的詞彙,感激也是可以的,還有感動得淚流滿面之類的。我說,戎崎,你應該有什麽要對我說吧!別客氣盡管說出來吧!」
那個混蛋醫生,直到我出院的前一天,一直重複著那樣的話。每次,我都是咬牙切齒地說「十分感謝,承蒙先生關照」之類的違心話。畢竟如果讓夏目不開心了,那家夥是很容易讓我倆的出院日岔開不在同一天的。

真是的,那個可惡的醫生。
直到最後的最後,一直都十分厭惡的家夥。


如約定一樣,我決定帶裏香去賞花。因爲在出院的時候花兒已經開滿了枝頭,所以趕緊制定了賞花計劃。櫻花凋謝得真是快啊。
裏香搬的新住處和我家的一樣,是街上的房子。雖然還想住更漂亮一點的,但是對于別的地方來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十分稀奇的了。
「歡迎啊!裕一君。」
裏香的母親迎了出來,微笑著打開了玄關。
「裏香在二樓。」
「啊,好的。」
低著頭,把我讓進了屋內。果然是很古老的房子,這可比我家的還要陳舊啊!台階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圓滑了。因爲門是開著的,登上台階立刻就知道是右側的房間。


「我來接你了哦!裏香。」
站在房間一角的裏香,正望著書架。其他家具都還沒添置,爲什麽就放有書架。在想著首先會買書架果然是裏香的風格的同時,我開了口。
「在幹什麽呢?」
「嗯,在看。」
「看什麽?」
「書。」
理所當然的回答。雖然是很大的書架,但是已經擺滿了書籍。都是些很古舊的書,其中甚至有褪色的連書名都看不清的。
「這些,都是爸爸的嗎?」
「沒錯。」
「真多啊!」
「這裏大概只有一半吧。盡管買了最大的書架,可還是一下就塞滿了!」
我又仔細地看了一下書架,芥川龍之介的《杜子香》映入了眼簾,上面數下來第二排架子,左邊數過去第七本,十分古老的文庫書。啊啊!對了,一切都是從它開始的,第一次去見裏香的時候就是拿著這本書。


「我,大概要死了。」
那個時候,不知道爲什麽裏香在笑。
「已經注定了。」
「如果真的是做好的事的話,是最幸福的。我想母親會原諒我的。」
裏香在念著加姆巴內爾拉的台詞。
我大笑了起來。
「真的全記住了啊!」
「嘿嘿!」
裏香得意了起來。


「可以看書哦!」
裏香用被子遮著半張臉。
「不過慢慢地看。」
「要一直在一起哦!」
挂著一輪半月的夜空下,做出的約定。真實的話語。
「嗯,一直在一起。」


我和裏香都不說話,就這樣站在那裏。我不知道裏香在想些什麽。但是,大概和我想的是一樣的吧。爲什麽呢?因爲她也正在看著《杜子香》,和旁邊放著的《齊博家的人們》。那是我送給裏香的黃顔色的書——
收拾好胸中泛起的種種思緒,我說到。
「去看煙花吧!」
嗯,裏香點點頭。
「看煙花去!」


我載著裏香,騎了開去。朝腿上注入力氣,飛快地踩著腳踏板。光和風迎面撲來,又流到了身後去。拐彎的時候,車子有點晃。
「裏香,抓緊了哦!」
裏香的手扶在我的皮帶附近。雖然很害羞,但是十分開心,以至于有點輕浮了。原本應該很重的腳踏板,完全感覺不到吃力。自行車猶如在冰上滑行一般前行。
「風很舒服呢!」
裏香快要笑出來了。
「是嗎?」
「嗯,在外面真舒服。」
一如往常的青空,春天悠然的雲朵,暖暖的空氣,在道路上馳騁的自行車,路邊迎著風沙沙作響的樹,耀眼的陽光。所有這一切,對于裏香來說都是稀奇的吧。與從病房的窗戶看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那個是什麽?」
在進入古市街道的時候,裏香問到。
「啊,是石燈籠。」
「石燈籠?」
「沒錯,連接外宮和內宮的街道兩旁都有這個。」
「一直到內宮?」
「是的。」


裏香一、二、三地開始數起石燈籠來。石燈籠大概每隔十米左右布置一個,每次經過一個的時候,裏香就會數一下。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我驚訝地說到。
「一直延伸到內宮呢!數不完的。」
「別插話。好不容易在數,別讓我數錯了。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我說數不完的啦!」
「煩死了!你看,數錯了!裕一笨蛋!」
從後面被打了一下頭。
真是的,到底是女的……。


拼命地騎著車子。一條很長的斜坡,雖然不是很陡,但是總之一直在騎。氣都快接不上了,踩腳踏板的腿快抽筋了一樣。


「加油!」
看我騎得搖搖晃晃,裏香在後面說到。
「哦,這樣的小坡很輕松的!」
當然我是在逞強。
實際上我已經快到極限了。
「加油!」
「哦。」
「加油!」
爲我加油的裏香,好像很高興。雖然很想確認一下她此刻的表情,但是很可惜,我可沒工夫去顧及那個了。
「加油,裕一。」
坐著我和裏香的自行車在斜坡上慢慢地攀爬著。影子映射在步行道上,我和裏香的身影,輪廓,看著那個,我又充滿了動力。看,就差一點了。已經能夠看到斜坡的最高點了。


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一角後,我們並排著朝神宮走去。不錯不錯——裏香像撫摸小狗一樣摸著我的頭。很努力啊!裕一。不錯不錯。那個聲音,那個手的觸感很開心,很害羞,很難爲情,我賭氣地揮了揮手說到。
「我又不是小狗。」
呼呼,裏香笑了起來。
我也突然變得不害羞了,跟著笑了起來。
「這裏就是神宮。」
我在宇治橋前面說到。


兩人輪流洗手。
「喂,洗手喲!」
用勺子舀了一瓢水澆在裏香的手上。
「很涼很舒服。在拜神之前一定要先潔身。」
「啊,啊啊。這樣子啊!」
是這樣嗎,以前從來沒想過。
「裕一,換你了。」
「拜托了。」
把勺子遞給裏香,這次是她給我舀水。
「嗚哇,好冷!」
有不祥的預感。
「裏香!你,幹嗎一直不停地給我澆水啊!襯衫都被你澆濕了!」
「嗚呼呼。」
「還嗚呼呼!喂!襯衫濕啦!」


襯衫的袖子濕了,真是壞壞的女孩啊!郁悶地走在參拜道路上的我的旁邊,裏香歡快地走著。長長的頭發飄動著。不久就到了神宮的最裏面。登上台階就是本殿了。
我和裏香都掏出了百元硬幣放了進去。
你許什麽願呢?
那當然是秘密啦。
我一邊雙手合十,一邊偷偷地窺視裏香的樣子,裏香一副極其神妙的表情,雙手合作十字。
裏香到底許了什麽心願呢?


內宮的參拜道路被叫做お払い町和顔影橫町。重現了伊勢的古老街道,連郵電局的板壁也是那種很古老的感覺。所有這一切都是面向來伊勢神宮的觀光客的,像我們這些本地人連靠近都不會靠近一下的。
但是裏香卻是出奇地高興。
「厲害!厲害厲害!」
歡快地眺望著古舊街道說到。面對這樣的裏香,我只好苦笑著跟在她後頭。
「那是什麽?」
「啊啊,那是一種很甜的醬油,叫做たまり醬油。」
「很甜的醬油……」
「很好吃的。」
「那個呢?」
「啊啊,手捏壽司的小店。」
「手捏壽司?」
「把鲣混在醋飯裏,蘸著醬油的東西。是漁師料理,因爲是手捏出來的,所以叫手捏壽司。」
「哦,那個呢?」


真是的,受不了了。
「伊勢烏冬面。」
「好吃嗎?」
「嗯。」
裏香好像在苦惱著什麽,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
「怎麽了?」
「手捏壽司和伊勢烏冬面到底哪個好吃呢!」
「……你,在爲那樣的事苦惱嗎?」
雖然認爲根本不值得這麽認真地去苦惱的事,裏香卻煩前腦後,最後選擇了伊勢烏冬面。


可是,裏香好像被那個伊勢烏冬面打擊了。
「這是什麽啊!」
把眼珠子瞪得圓圓的問到。
「伊勢烏冬面呀!」
「烏冬面嗎?真的?」
「啊,啊啊!」
「因爲既沒有醬汁,也沒有配料。烏冬面不光是蘸著醬油就好了!」
「所以說是伊勢烏冬面嘛!」
吸了幾口。雖然不是很糟糕,但還是車站前面店裏的好吃些。
「我說,吃下試試嘛!」
「唔,嗯。」
小心翼翼地吃著面的裏香好像又被打擊了。
「面都沒有嚼勁!沒有煮過頭嗎!?」
「不,那就是伊勢烏冬面的特點。」
「真的是烏冬面嗎!?」
「是啊!」


突然不安起來。
「莫非不好吃?」
「唔嗯。」
裏香歪著頭吃著面。
「嗯?很難吃?」
「唔嗯。」
「爲什麽?哪裏難吃了?」
「唔嗯。」
直到吃完,裏香的頭一直歪著。


吃完烏冬面,我們來到參拜道路後面五十鈴川的邊上。我格外喜歡這裏。
「真舒服。」
裏香用手撥弄著河水說到。
我環顧了下四周。
「真懷念啊!小時候都來這邊遊泳。」
「這裏,可以遊泳?」
「啊啊,但其實來的都是小孩子。小學低年級的時候,爸爸帶我來的。」
「是嘛!和爸爸一起來的啊!」


裏香變得有點認真起來,但是不是那種思考問題時招人微笑的樣子。父親又放任八歲還是九歲的我,自顧自地在河邊喝著啤酒。臉通紅,喝得醉醺醺的。那個時侯,我假裝溺水。是想讓父親著急一下的。但是不管我在水裏怎麽竄上竄下,呼天喊地,父親都沒有任何反應。一看,原來父親在河邊睡著了。放棄假裝溺水的我,也沒了遊泳的興致,于是上岸了。自顧自地抱著膝蓋,坐在呼呼大睡的父親旁邊。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那個時候我的身子已經涼透了。回家後發燒了,在家躺了三天,父親被生氣的母親痛罵了一頓。


「喂,裕一。」
我睡在裏屋,父親走了過來。
「冰激淩,吃嗎?」
真是差勁的父親。
竟然給感冒在床的病人吃冰激淩?
真是連常識都不知道啊。
「唔嗯。」
可是我還是點頭了。
撐起沈重的身子,吃起了冰激淩。
「好吃嗎?裕一。」
「唔嗯。」
「是嗎,好吃啊!」
父親不知爲何,害羞地笑了。


我們在河邊坐了一會,發現了附近盛開的櫻花。開了一段時間的櫻花,開始大片大片的飄落。粉色的,小小的花瓣,從我倆的頭頂上緩緩落下。
「真美。」
裏香說到。
我也點點頭說到。
「真美。」
「真的很美。」
「啊啊!真的很美。」
我倆一個勁地重複著同樣的話。


櫻花在飛舞——。


水波四濺,我淌進了河裏面。挽到膝蓋的褲子差一點就要濕了。把手伸到河裏,撿起石頭來。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只是閑的無聊,拾起來又立馬扔了回去。
「裕一!」
聽到聲音我回過頭去,裏香在河邊朝我揮手。
「哦!」
回頭的時候,身體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在河裏。
裏香果不出其然在那壞笑。
「啊啊,可惜啊!再差一點就能摔倒了!」
哦呵呵。
我後悔至極,在河底拾著石頭說到。
「裏香!看過蜉蝣的幼蟲嗎?」
「那是什麽?」
「住在河裏的蟲子!蟲!」
「蟲……」
裏香一副極其討厭的表情。


和大多數女孩子一樣,裏香也討厭蟲子。
「我來拿給你看。」
「不用了!不用看了!」
「別客氣嘛!」
我邊壞笑著,邊慢慢靠近裏香。
「我說不要了呀!」
「不不不,爲了以後的學習也應該看一下的。快看,蟲子,蟲」
「別過來!真是的!裕一壞蛋!」
「喂,喂!別扔石頭!危險啊!被扔中了怎麽辦啊!我說!別扔啦!」


在褲子完全濕掉的我的前面,裏香歡快地走著。好不容易袖子幹了,這下輪到褲子了。裏香果然是個性格惡劣的女孩。被石頭砸中的話我就挂彩了。
就在我嘟哝的時候,前面傳來了歌聲。
「赤~福餅~ 赤~福餅~ 赤~福餅~」
裏香用奇怪的音節歡快地唱著歌。
好像很期待著赤福餅。從後面看過去,那姿勢和聲音宛如孩子一般,讓我笑了起來。
裏香對于甜食毫無抵抗力。
不是在本店,在內宮前面的店裏,我們吃了赤福餅。裏香一直笑嘻嘻的。
「好吃嗎?」
唔嗯,點了點頭。
「好吃。」
一副十分幸福的表情。
「真的很好吃呢,裕一。」


自行車的鋼圈轉動著,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音。我推著車走,裏香就走在我邊上。太陽下山了,邊緣閃著茜色的光芒。不一會兒,就落下了半個。
「真開心啊!」
裏香戀戀不舍地說到。回頭看著參拜道路。
「真的是很開心啊!」
「是嗎?」
我突然覺得有點難爲情。在お払い町和顔影橫町,雖然是對于本地人來說很少可能去的地方,但是只要裏香開心就好。雖然有點自鳴得意。我真是個勢利鬼啊。


「下次再來。」
我這樣說到,裏香肯定地點點頭。
「唔嗯,下次再來。」


「下次去吃手捏壽司嗎?之後再吃一些赤福冰。」
「那是什麽?」
裏香一副十分認真的表情問到。
「在抹茶味的刨冰裏加入赤福。這個抹茶,不是抹茶風味而已,而是經過仔細浸泡而成,十分好吃。」
「下次還要來。」
裏香十分有力地說到。
「下次再來哦!裕一。」
「啊啊!」
笑了出來,用不著這樣一本正經地強調吧。我邊笑著,邊騎上了自行車,用力踩了踏板半圈後,右腳也踩了上去。
「坐上來,裏香。」
「唔嗯。」


有點害羞,有點得意。
我用力地踩著踏板,思考著能去哪裏呢?即使這樣破舊的車子,即使鏽迹斑斑的鏈條,只要載著裏香,哪裏都能去。
自行車在前行。
載著我和裏香的自行車在前行。


我倆的身影,我和裏香的輪廓,被拉伸的很長,很長。


                                            [完]
仰望半月的夜空06 作者:橋本紡


雙腳一使力,腳踏板便發出吱吱的悲鳴,那是因爲踏板軸已經生鏽。平常根本就沒在保養的腳踏車不但破破爛爛,鏈條也已經生鏽,籃子歪七扭八,就連前輪的車輻也斷了兩條。這就是兩年半來騎腳踏車上下學的成果。
  「呼~~」
  隨著這聲歎息,我跨下腳踏車,眼前有條不斷往前延伸的平緩上坡道朝左微彎。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坡度,只要站著使點勁踩還爬得上去,但是七早八早就要站著踩腳踏車總覺得很累人。
    我推著腳踏車碎碎念,一邊往上爬。
    口中再度溢出歎息。
    九月才剛過中旬,夏天的氣息便迅速轉淡,只要再過一陣子,聳立于這條通學路旁的這片闊葉樹林就會染上美麗的色彩吧。季節就是像這樣持續更叠,不論是春、夏、秋、冬,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規律遠去。
    才剛過一個彎道,正好瞄到一道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彎道那邊。那背影有著長長的秀發、搖曳的裙擺,同時仿佛相當吃力似地背著一個看來很重的書包。就在下一瞬間,我再度跨上腳踏車,踩得腳踏板吱吱作響,一邊聽著生鏽的煉條高聲聒噪,大腿同時使力,竭盡所能地拚命踩。雖然漂亮的氣象姊姊在電視上說秋天的高氣壓已經來臨,但是風裏少了夏天的熱氣,讓人確實感受到秋天的腳步近了。
    話說回來,好快喔。
    出院竟然都快半年了。
    原先以爲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醫院生活、難吃的夥食、亞希子小姐的怒吼、夏目的挖苦、每天打的點滴,那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一點一滴地離我遠去,的的確確逐漸成爲了過去。

校園的走廊、老師煩死人的聲音、操場上吼叫的運動社團成員的身影,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才是現實。
    拐過一個彎後,被我當作目標的身影就伫立于眼前。
    「哇,怎麽搞的啊!」
    我被嚇了一跳,雙腳一旦停止動作險些摔倒。腳踏車是一種只要沒有繼續往前跑就會傾倒的交通工具。我勉強以右腳著地,雙手撐住傾斜的腳踏車,一邊擡頭看她。
    「早安,裕一。」
    嗨,我撐起腳踏車點頭。她該不會是在等我吧,真是那樣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呢。
    「早安,裏香。」
    眼前的裏香穿著領子上有兩條紅線的水手制服,那是我所就讀的前名校、現野雞校的制服,也就是說我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
    裏香之前在濱松時,已經照規炬考過入學考試,順利升上高中。話雖如此,據說也只是完成入學手續而已,當然不可能真的去上學,一直都被視爲休學。裏香是從若葉醫院出院後,好不容易才開始上高中。裏香去考我所就讀高中的編入考試(注:日本針對因故休學或退學,後欲進入他所同級學校就讀學生所舉行的特殊入學考試),輕輕松松就及格了。據小道消息指出,裏香還拿到滿高的分數。
    是的,裏香的腦袋好得沒話說。
    的確,我所就讀的學校是間野雞高中,但是編入考試也是很難的。中途編入所考取的學校,大概都會比一般升學考試還要再差兩個志願。可是,聽說裏香在那樣的編入考試中,五種中就有兩科拿到滿分,那兩科就是國語和曆史,還真像是裏香會拿滿分的科目。
    只不過,裏香不是三年級。
    之前只有完成濱松那邊高中的入學手續而已,完全都沒去上學,所以拿到的學分是零。不論編入考試考到多棒的分數,都必須從頭開始才行。
    也就是說,她是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裏香,她的長發還沒綁起來,輕飄飄地在腰際搖曳。或許是因爲剛爬上斜坡,雙頰染上些許紅潮,看來覺得相當健康。脖子和肩膀交界處皮膚較薄的部位,血管輕快地流過,細細的鎖骨稍梢彎曲著,另一頭消失在制服中,那線條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制服的尺寸可能大了一點,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口中,裙子長度大概比膝蓋高一點。正當那美麗的雙腳映入眼簾時,頭部突然遭受書包一記狠K。
  「好痛!妳在幹嘛啦!」
  認真的裏香都會乖乖地把所有教科書帶來帶去,不像我只會把書扔在學校不管,所以她的書包重得要命,一陣沖擊直達腦門。明明就可以稍微手下留情的,可是毫不留情才是裏香本色,說真的整顆頭都痛到幾乎暈眩了。
  「腦漿都在搖了啦!變成笨蛋怎麽辦啊!」
  「反正都已經是笨蛋了,再笨一點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的啦。」
  裏香說著幹脆地邁開腳步。
  我追在她後頭。
  「什麽啊,什麽叫做已經是笨蛋啦。」
  「眼神下流死了。」
  糟了,被看出來剛剛在觀察她了。但是,這樣就招認實在不甘心,而且也很丟臉,所以明知徒勞無功,我仍然卯足全力打死不承認。
  「哪有啊!被害妄想嘛!」
  但是,事實上我有時候還是會看她的腳看到入迷,膝蓋窩好漂亮喔,皮膚吹彈可破,和男生的完全不一樣。其實我的腦袋裏是這麽想的。
    裏香不發一語持續爬上山坡,說不定真的惹她生氣了。真是敗給她了,這麽一點點小事就原諒我嘛,不過就是看看而已,有什麽關系啊。說到底,如果連這也要禁止,不就一直都要閉著眼睛了嗎?
    當然,我可說不出這些真心話。
    不論我再怎麽找她說話,裏香還是完全不回答,我因此有些泄氣,所以也變得和她一樣沈默,兩人只管持續不停地爬上山坡。一只紅色的蜻蜓飛過來,咻地彷佛滑過空間一般隨即消失,處處可聞鳥兒高聲啼鳴,路旁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個咖啡空罐在那裏。要是被老師看到,一定會在學生朝會上提出來罵。「你們這些笨蛋!」耳邊似乎已經聽到鬼大佛的聲音。
    『今天早上,老師在上學途中發現這種東西,這一定是本校學生扔的吧。老師對這種行爲感到非常難過。』
    然後就會花上大概一小時,叨念那些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所謂的「正確大道理」。我才在想這些事情時,腔骨猛然撞到腳踏板,日文也把陉骨叫做「弁慶哭泣之處」(注:意指日本曆史上著名的豪傑武藏坊弁慶,撞到此處也會痛得大哭),那當然會哭嘛,這麽痛必哭無疑呀。我實在痛得要命,不自覺地開始以單腳蹦蹦跳。
    裏香一回頭,看到我這副德行,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我開心到不行,于是我更誇張地蹦跳得老高。
  「好痛!真的好痛啊!」
  「啊哈哈。」
  「都麻了!搞不好斷了呢!」
  「沒斷、沒斷啦。裕一,你好像個奇怪的玩具喔。」
  「別說這種沒禮貌的話啦!」
  故作生氣的我還是笑了,裏香也笑了。剛剛泄氣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如今就只是開心得不得了。真是奇妙,怎麽光是這樣對我笑,一切就會徹底改變呢?
  終于看到校門了。
  我們剛進校門停下腳步,裏香就把書包擱在腳邊,從裙子口袋中取出深藍色的發圈銜在嘴裏。空出的雙手隨後靈巧地攏起長發,漂亮的耳朵、脖子裸露了出來。我隨即從運動背包中拿出相機,以底片捕捉裏香的樣子。隨著喀嚓一聲的機械聲響,裏香的身影被紀錄到底片上。
  「爲什麽要照啊?」
  「我最近正在專心研究人像攝影,幫個小忙嘛。對了,我發現妳都是到學校以後才把頭發綁起來耶。」
    「嗯,對啊。」
    裏香雙手利落地紮起頭發,長發兩圈、三圈地穿過發圈,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紮馬尾的裏香。光是改變發型而已,形象就截然不同。感覺上有點認真,此外,似乎也變得有些稚氣。


「因爲我不太喜歡綁頭發。」
  「很適合妳就是了。」
  「真的?」
  「嗯,真的。」
  不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裏香卻顯露出非常開心的神情,笑吟吟地笑個不停。我正想報以一笑,卻突然整個人往前摔,怎麽回事,地震嗎?地球毀滅了嗎?我半是陷入恐慌地四處張望,看到山西站在背後。
    「嗨,戎崎……哇!」
    那家夥悠閑的表情甚至維持不到一秒。
    「好痛!幹嘛!」
    那當然是因爲我用中段踢從他的大腿狠狠踹了下去,山西一邊撫著大腿,一邊「好痛、好痛」地直呻吟。
    我冷笑著對他抛出這句話:
    「少給我一大早就玩什麽膝後頂(注:流行于日本同侪間,本身屈膝以膝蓋頂對方膝蓋窩的惡作劇動作)。」
    「你這家夥!是認真踢下去的吧!哇,真的有夠痛!」
    「沒用上段踢對付你就要偷笑了。」
    「黑青的話怎麽辦啊!混蛋戎崎!」
    我們就像幼犬一樣彼此碰撞身體,互相嚷嚷,互罵對方混蛋加三級。我才正奇怪山西怎麽客然變得笑容可掬時,他隨即轉向裏香。
    「裏香,早安。」
    「早安,山西。」
    「前一陣子的考試怎麽樣啊?」
    「嗯~~考得不太好。國語科粗心大意寫錯了,因爲那時候覺得有點困,恍恍惚惚的。不然其實可以考得更好。」
    「就算是這樣,應該也比我好吧?」
    我在此時插嘴。
    「我看幾乎沒什麽人會比你差吧。」
    「戎崎哪有資格批評我啊。」
    接著,他又立刻將臉轉向裏香。
    「對不對啊,裏香。」
    嗯,裏香爽快地對他點了點頭。我露出有點不爽的表情,不過仍以其實沒差到哪裏去的心情,看著山西和裏香聊天的樣子。因爲,我覺得裏香能像這樣過著理所當然的校園生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即便這是一幅平凡無奇的光景,對我們面言卻是相當寶貴的。我們是走過一條好細、好細,簡直像是在細線上所形成的道路,才走到這裏來的。
    一擡頭,隨處可見的冰冷校舍映入眼簾,內側那棟是四樓,前方這棟則爲三樓,三層樓建築物的牆壁上挂著巨大的時鍾,黑色長針如今正指向八點二十一分。校舍的那頭則是一片既非夏天也非秋天的寬廣藍天,雖然是那麽極端地接近秋天,其中的蕭瑟卻還未達到真正秋天的藍。衆多學生制服或水手制服陸續從駐足于校門口的我們身邊走過。
    不久後,司和美雪也來了。
    「嗨。」
    我向兩人打招呼,司很有禮貌地回禮說「早安」,美雪卻什麽都沒說直接轉向裏香聊了起來。話說回來,這兩個該不會是一起來上學的吧,等一下再找司問問。
  「喂,差不多該走了吧。」
  山西說著指向校舍那邊。
  嗯,我點頭。
  「對了,要先把腳踏車停好才行。」
  裏香以外的所有人都騎腳踏車上學,所以除了裏香,大家一起邁開腳步。
  我猶豫了一下子,對裏香說:
  「妳也過來啦。」
  「爲什麽啊?」
  「跟上來啦,跟上來。」
  「莫名其妙。」
  嘴上雖然這麽說,裏香還是和我一起往前走。
  「暑假結束了呢。」
  「寒假怎麽不快到啊。」
  「那樣的話,就代表考試近了耶。」
  「和我就沒關系了。」
  「啊,我也是、我也是。」
  「戎崎還真是個大笨蛋,對不對?」
  「什麽啊!什麽大笨蛋啊!」
  「小裕真是個大笨蛋耶。」
  「嗯,裕一是個大笨蛋。」
  大家異口同聲地笨蛋長、笨蛋短的,說老實話讓我覺得很泄氣。只有大好人一個的司似乎很傷腦筋地笑著,但是他那傷腦筋的樣子讓我更泄氣了。唉,也好啦,反正大家都在笑啊,看起來也很開心啊,就先這樣吧,笨蛋就笨蛋嘛。
    在腳踏車停放處各自把腳踏車停好後,我們又回到剛剛走過的學校入口。三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二年級在三樓,一年級在四樓。也就是說呢,學年越往上升,樓層就越往下調。走上十七階樓梯後,首先是樓梯間,在此處轉個方向,再爬十七階就是二樓。司和山西,然後還有美雪轉向我們。
    「拜拜,裕一。」
    「裏香,待會兒見。」
    司和美雪這麽說完,山西便以有夠狂妄的語調對我說:
    「戎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忘記什麽啦?」
    雖然了解他話中的含意,我仍瞇著眼問:
    「什麽?什麽意思啊?」
    「你啊你,稱呼學長的時候加個『學長』不是日本的優良習慣嗎?你啊你,從剛剛開始怎麽都一直叫我『山西』,把學長都給省略掉了呢?」
    「那又怎樣啊,山西。」
    「就跟你說不能叫『山西』,要叫『山西學長』吧。」
    「裏香,走喽。」
    「喂,戎崎,不要給我假裝沒聽到!二年級小鬼還敢這麽跩!」
    一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發飙。
    我在步上階梯的同時扭頭大吼:
    「不准說什麽二年級小鬼!」
    但是呢,唉,山西所說的卻是事實。
    這才是最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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