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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尾聲坎帕奈拉之聲

夜已深沈,天上星鬥緩緩從東邊移至西邊,外套衣領隨風擺動……我始終坐在屋頂上埋頭看書。銀河鐵道列車上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去去。銀河鐵道列車的旅程仍然持續著。酷寒讓翻書頁的手顫抖。
真的有夠冷的……好像都凍到骨子裏去了。
我應該趕緊回病房去的。呆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地方,憑借著微弱的屋外燈光看書,我到底是在做什麽啊。有另一個我站在遠處,看著正在做傻事的自己。這樣到底能怎樣呢?只會徒增感冒而已呀。我心裏很明白,卻仍然繼續讀著那本書。視線緊追著排列在那完全泛黃的紙張上一行行的文字。
書中,燈塔看守員說:
“我不知道什麽是幸福。其實無論多麽痛苦,只要是走在正確道路上所發生的事,那麽不管是山頂的上坡或下坡,全都是讓自己逐漸邁向真正幸福的一小步。”
是這樣的嗎?
“沒錯。爲了觸及那至高無上的幸福,即使是各種悲傷也全都是上帝的美意。”
不懂。
如果真是那樣的,我爲什麽會在這種地方看書呢?我的手又爲什麽會顫抖呢?
啊,那是因爲很冷的關系。
一定是那樣的。
不知道是喬凡尼,或坎帕奈拉,還是誰說過。
“趁現在飛吧,候鳥。趁現在飛吧,候鳥。”
“啊,對了。今晚是人馬座的慶典吧。”
“南十字星站快到了。請准備下車。”
“和我們一起繼續坐下去吧。我們有張可以愛坐到哪就坐到哪的車票。”
心底逐漸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爲什麽喬凡尼會在銀河中旅行呢?而坎帕奈拉爲什麽會出現在這兒呢?那名中途上車的少女澀說她要到天上去,後來就下了銀河鐵道列車。她說要到上帝身邊,然後就下車去了。天上?上帝?
手翻書頁的速度不禁快了起來。
心髒的鼓動也不禁快了起來。
僅剩兩人獨處的喬凡尼和坎帕奈拉——
喬凡尼說:
“坎帕奈拉,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呢。我們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吧。我已經決定要像那只天蠍一樣,如果真能幫大家得到幸福的話,我這副身軀就算要被燒上百遍也在所不惜。”
看到這句台詞,我露出微笑。只不過,嘴唇一動,痛處立即竄過臉龐,那抹微笑因此沒一會兒就消失了。
裏香她,坎帕奈拉也在我身旁笑了。
“嗯,我也一樣。”
“可是到底什麽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嗯,到底是什麽呢?
坎帕奈拉以裏香的聲音說:
“我不知道。”
那是走投無路的聲音。
于是,我故做開朗地說。
“你在說什麽呀。打起精神來嘛。”
一笑,臉又痛了。
可是,爲了鼓勵裏香,不笑不行。
“啊,那邊就是煤炭袋呦。是天空的大洞呢。”
擡頭一看,眼前是無限延伸的黑暗。那黑暗將光亮吞噬,同時也即將把我們的希望、夢想完全吞噬。絕望無所不在。根本難以逃脫。裏香不是曾經這麽說過嗎?她說那東西總是伫立于身旁。她說始終等我們伸手的那一刻。可是,裏香,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什麽死神,看我一腳把它踹到天邊去。是吧,裏香。
喬凡尼仰望夜空說:
“我現在就算身處于那片廣大的黑暗中也不會害怕了。我一定要去尋找大家真正的幸福。不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和大家一起前進。”
我低語。
“沒錯,裏香,我們要一起前進喔。”
我以顫抖的聲音低語。
但是,沒有任何人回答我。理應在我身旁的裏香,坎帕奈拉沒有回我半句話。我環視周遭,四下無人。連一絲裏毫人的動靜都已然消逝。只剩我孤身一人,寂寞地癱坐在那有點髒汙的混凝土地面上。
我呆了好半晌,又繼續往下讀。
“有孩子落水了啦。”
當那句台詞躍進眼簾時,我閉上雙眼。
不想再看了……
然而我還是睜開眼睛,再次看下去。那個落水的孩子果然就是坎帕奈拉。坎帕奈拉爲了救他的朋友查涅裏,最後救了朋友,卻救不了自己。
坎帕奈拉就那麽死了。
溺死了。
“沒救了。畢竟都已經落水四十五分鍾了。”
原來喬凡尼是搭乘銀河鐵道列車,和死去的坎帕奈拉旅行呀。原來銀河鐵道之旅就是駛向死亡的旅程呀。
我低喃:
“原來如此……”
裏香從頭到尾讀過這本書了。
不僅如此,甚至還把書中台詞一字一句全都背了下來。
當然,書中內容、隱喻含意,還有最後一幕,裏香全都一清二楚。也正因爲如此,她才會把書給我。
耳邊再度響起白天時裏香的聲音:
“別擔心喔,喬凡尼。”
我終于了解裏香爲什麽只念坎帕奈拉的台詞了。
“你爲什麽可以那麽樂觀呀,爲什麽可以神經那麽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不是所有事都會那麽順利的。”
我終于了解夏目方才對我吐出的那些話的含意了。
裏香的手術,失敗的幾率是比較高的……
整顆腦袋由于自己的愚昧無知而陷入一片躁熱。
真想親手宰掉那個自顧自地營造希望,雙眼只容得下那希望,完全不懂現實世界如何,也不想去懂,只管哈哈大笑的自己。無知便是罪惡。說不知道便能獲得原諒嗎?沒這回事!夏目,你爲什麽不行行好把我宰了呢!就那樣把我扁死的話,我反倒痛快!
雙眼頓時灼熱了起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比方才多上千倍、萬倍的淚水,不斷從我的面頰滴落。
我甚至連拭淚的力氣都沒有。
滿天星鬥閃耀著光芒。冬天的天空好多一等星。仿佛在相互爭輝般地閃閃發光。最明亮的是天狼星信心滿滿地緩緩在南方天際滑動。不論我再怎麽等,就是不見半月爬上天空。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死心地等著。就算要等到天亮,我還是要繼續等下去。
月亮跑到哪兒去了呢?
我和裏香的月亮跑到哪兒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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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ID1842189 帖子219 精華0 積分224 經驗值219 分 好文值0 分 活動參與50 分 卡幣100 元 熱誠8 點 感謝134 點 閱讀權限100 註冊時間2009-1-25 最後登錄2009-4-22   
等級: 普通麻吉



積分224 閱讀權限100  12樓
發表於 2009-3-20 18:21 |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正當我還在苦思該寫什麽樣的後記時,碰巧翻了翻自己之前所出版的書中,有寫到關于撿到小貓咪的文章,而且竟然還說什麽那嬌小的貓咪可以放在手心上。怎麽會這樣呢!那只貓現在正以驚人的速度持續“膨脹”中,害我每天都得激勵牠努力減肥呢。
二號貓呀,你過去楚楚可憐的樣子到哪兒去了啦(淚)。
話說回來,胖歸胖啦,那張發福後圓滾滾的臉蛋兒還真是可愛。
而且,嗜吃如命的二號貓,正因爲是個好吃鬼,所以肚子一餓就會說“飯”。
只是,對沒養貓的人洋洋得意地炫耀說:
“我們家的貓會說‘飯’喔。”
(哎呀,這個笨貓癡開始幻聽了呀……)
對方大概都會流露出諸如此類、興趣索然的神情。
像是幫我的作品《Reverse??end》繪制插圖的高野老師,就凝視著我的臉龐,清清楚楚地對我說:
“這裏就有個笨貓癡……”
可是,我家的貓是真的會說“飯”嘛。
真的會說喔!有養貓的各位朋友們?
不會說嗎?
難、難難難難難不成,真的是笨貓癡的幻聽嗎?
——被這樣的不安搞得膽戰心驚的橋本紡,在此向大家問安。
回歸正題,當初作爲《電擊hp》單篇完結的《仰望半月之空》,很幸運地得以單行本出版,並且堂堂邁入第二集。
畢竟當初原本是單篇完結的故事,寫的時候總想著“可得好好寫出個結局來才行”,所以彙整時都將之前曾閃先腦海的設定或發展等暫且擱著。
不過身爲一個作者,仍然有其他一大堆想形諸于文字的東西。
再怎麽說這都是自己想盡情寫上一回的主題,何況又是伊勢爲舞台,像伊勢名産赤福餅和七越甜包子等都還未能多加著墨(還有伊勢烏龍面呢)。
大部分書迷寫來的信也都蠻擔心故事的後續發展,可是我本身卻覺得一切都還只是剛起步而已,畢竟最重要的裏香的手術都還沒了結呢。
我預定會將把那部分的情節交代清楚,好好地寫到最後。
當我開始投入續集創作時,早已做好心理准備得把裏香的病情、裕一對于未來的想法,還有司、亞希子小姐或夏目等人的事,全都完整地寫出來。(單篇完結的故事大獲好評後,順勢推出續集的話,作者也必須要有這樣的心理准備才行。)
我想按照這樣的主題發展下去,或許也會觸及較爲沈重的情節,不會只有快樂的事情而已。
可能也會描寫黑暗面吧。
只不過,我日後持續創作時,仍會注入容許範圍內的希望元素。
請大家不要覺得不耐煩,繼續給我支持和鼓勵。

此外,關于內容還有一點補充。
在《仰望半月的星空》中,畢竟裏香是個愛書人,所以文中提及了各種作品。
上一次是芥川先生的《蜜柑》,這次則是宮澤賢治先生的《銀河鐵道之夜》。原文引用自昭和四十四年(西元1969年)出版的角川文庫版。
剛開始依稀只記得《銀河鐵道之夜》是本好書,暌違已久重新回味之下,果真是遠勝于記憶所及的傑作。
相隔一段時間重新回味之下,書這種東西的印象還真的會改變呢。


接下來是在《Reverse end5》中所通知的禮物企劃。
碰巧目前正在准備相關事宜。
非常抱歉進度有些落後。
讀者來函數量之多讓我有些吃驚,不過預定年初便能開始寄送。
可是,這麽多的來函中卻只能産生十位得獎者,真讓人覺得過意不過去。我很想人人有獎,送點上東西給每一位來函者。
我其實想寫個大概十頁的短篇故事,當禮物送出去,可是又怕被編輯大人暴跳如雷地毆打加威脅說“有時間去寫那種東西,不如先顧工作!把稿子給我交出來。”
所以可能會以其他東西代替。
要送什麽好呢?
我用便條紙畫的貓咪像是如何……啊,沒有人想要這種東西吧(←美術超不拿手)。
除了禮物企劃之外,我每次收到許多讀者來信時,都會很開心地拆閱。
這次全新的系列小說才剛開始,寫作時也會遭遇許許多多的煩惱,各位讀者有空的時候,歡迎寫信來分享您的意見或感想喔。
把一些身旁所發生的小事寫進去,或許也很有趣吧。
雖然回信可能會有點晚,可是我一定會回信的。

最後就是謝辭了。
首先是畫插畫的山本老師,很抱歉我的要求那麽多。山本老師是越畫越好了,所以我也會加油不輸給您的。
美術設計的鐮部先生,您制作上一本時,最後所呈現的完美品質實在讓我好感動呀。
真是太謝謝您了。
然後是老給您找麻煩的德田編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才好了,只能努力別再惹您更生氣了。
當然,最大的感謝還是得獻給所有的讀者——
看過上一集的各位應該就知道,這不是科幻也不是奇幻小說。
只是普通的少年和普通的少女間的普通故事罷了。書中也沒有什麽華麗眩目的動作場景。
當我把這故事重新寫成單行本時,有很多人都擔心地問我說:“這樣沒問題嗎?”還有人建議,加點科幻成份進去不是比較好宣傳嗎?的確,或許正如大家所說的。
但是,這一次我仍然照自己的意思貫徹到底了。
正因爲有這些波折,購買上一集的各位讀者們,真的很謝謝大家。
爲了不辜負大家的期待,我一定回更用心去完成之後的故事。


2003年冬
橋本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03 作者:橋本紡

序曲坎帕奈拉之聲II


等了一小時
等了兩小時
等了三小時
   風勢越來越強,氣溫越來越低,我身軀的熱能也逐漸被寒冷奪走。即使如此,我 仍然坐在屋頂上一動不動。星鬥緩緩地從東邊移動至西邊,只見冬季閃耀的 衆多一等星,相當

偏斜地挂在西側天空。參宿七隱于建築物之後看不見了、參宿四耀眼的光芒也變得黯淡無光、南河三簡直就是像顆二等星,只剩天狼星持續發強烈星光,但是再過一會兒大概就會

完全被山峰所遮敝。(注:參宿七于參宿四同爲獵戶座的亮星,而參宿四與小犬座的南河三及大犬座的天狼星連成一等腰三角形,就是“冬季大三角”,是冬季星空最主要的標記

。)
   唇顫抖著。
   手顫抖著。
   心顫抖著。
   唉,我到底在做什麽呀?對了,是在等月亮呀。沒關系,總會升上來的。就像太陽沒有一天不升起,月亮也同樣沒有一天不升起。
月亮一定會以皎潔的藍色光輝照耀著我。。。。。。
   我那呆滯的視線徘徊于夜空中。然而,到處都不見月亮。東邊天空仍然完全浸染于一片黑暗之中。
   管他的,就算得等到天亮,我也要等。
   一低頭,翻開的書本那一頁映入眼簾。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心想。
           ×××××××××
裏香。
這個名字在我心底回蕩不已。顫抖,不論是手,或是心。我本來以爲能這麽一直跑下去,由衷地這麽覺得,只要和裏香在一起,任何事都做得到。就在這時候,耳邊傳來“喀當”一

聲,擡起頭,亞希子小姐就在那兒。她快步走向我,雙眼上揚,整張嘴歪向右側,神情相當駭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簡直快氣瘋了。
   亞希子小姐一走到我正前方就劈頭罵道:
   “你這個小鬼!”
   接著就打了我.
   也就是說,我才剛被夏目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又被亞希子小姐扁,而且還是突入其來的一拳。臉上才剛開始消退的疼痛頓時又冒上來,我“哼嗯嗯嗯”地抱頭呻吟起來。我雖然

想向亞希子小姐抱怨,可是嘴裏的傷痛得讓我無法立刻說出話來。更何況,我體內已經絲毫不剩什麽反駁的 詞彙或力量了。那樣的魄力早被夏目的拳頭擊得粉碎。
   亞希子小姐見我沈默不語,一把攫住我的脖子,硬拖著我起身。
   “好了!走了!”
   “。。。。。。”
   “快點,站起來!給我站好!你這個小鬼!”
   “不,不要。”
   我終于能吐出這幾個字。我必須等月亮出來,我不能離開這裏。本來嘴巴就很痛的我,口中吐出來的話語聽來反而像是“呼,呼要”。
   “我不要。”
    我這麽重複著亞希子小姐立刻狠狠地瞪我一眼,那眼神相當駭人。“唉蚴,受不了耶!”這樣的話語從她雙唇間蹦出。
   “我現在氣得要命,給我閉嘴喔你。”
   那聲音粗嘎得嚇死人。
   “再說話就宰了你。”
   結果我被迫起身,隨時被押離屋頂。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就忤逆無法亞希子小姐。我被她半拖半拉下昏暗的階梯時,一邊把書收進外套口袋裏。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我那“嘟答嘟答”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我回過頭心想著:月亮升起來了嗎?我和裏香和月亮。。。。。。體內突然間一陣騷亂,如果錯過那輪明月的話,仿佛就會失

去什麽珍貴的東西。當然,那也只不過是我自己盲目的想法而已,僅僅是沖在思考前頭的直覺罷了。爛透了!無聊!我自己也明白。但是。我的雙腳卻猛然停了下來。
   亞希子小姐以恐怖的眼神瞪著我。
   “做什麽啦,快走!”
   “我不要。”
    這次我才斬釘截鐵地說。
   “我要回屋頂上。”
   “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月亮。。。。。我一定要去看月亮才行。。。。。”
   “月亮?爲什麽?”
   我低下頭,始終插在口袋裏的手碰了碰《銀河鐵道之夜》。我輕撫書本的尖角。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我持續輕撫著書本的尖角。
   “不看不行。。。。。。否則裏香就。。。。。。裏香就。。。。。。”
   我的聲音怎麽會如此破碎?
   我的雙腿怎麽會如此炙熱?
   我的雙手怎麽會如此顫抖?
   混蛋,我在心底反複念著,混蛋。力量頓時從我雙膝溜走,我在幽暗的階梯上直接蹲跪下去。我再也無法去顧念什麽亞希子小姐就在身旁,只能像個孩子一樣呢喃:“月亮。。

。。。。月亮。。。。。。”得好好說清楚才行,沒錯,亞希子小姐一定能了解的。快點說呀,說你不看月亮不行,說你不幫裏香不行呀。
   但是,這些話就是擠不出口。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蹲跪在那兒。我不知道亞希子小姐爲什麽不發一語,說不定是被我的舉止嚇到愣到了,也說不定是不知所措。雖然我想看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可是我甚至

無法擡頭。因爲一擡頭,就會有各種東西隨之四處散落。我已經再也壓抑不了了。。。。。。
   等我稍微恢複平靜之後,便起身。
   “我要回去。”
    回到屋頂去。
    然而,就在我轉身邁出步伐的同時,背後卻傳來過于冷酷的真相。
   “裕一。”
  不知道爲什麽,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並沒有生氣。
   “今晚是初一喔。”
   “啊。。。。。。”
   “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不會升上來的喔,月亮。”
   亞希子小姐又重複一次。
   又來了,我又犯下了了無聊的錯誤。太陽的確每天都會升起,沒有一天會缺席,偶爾可能早一點或晚一點,總之沒有一天不升起。但是,月亮就不一樣了。月亮會反複盈缺,有

時是滿月,所以也會有缺口。然而今天,整個月亮都缺光了。
   自己實在是個毛頭小子。。。。。。
   我當然明白,甚至是過于清楚地明白,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鬼。只是個被困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只是夢想距次不過數百公裏之處的存在體罷了 。但是和裏香相處

久了,方向似乎全部被大亂了。心底某處開始盲目深信自己無所不能,誤以爲全世界的幸福都掌握在手裏。
   畢竟。
  我曾經是那樣地幸福呀。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呢,喬凡心想。
   仿佛從光輝之處,瞬間跌落至黑暗浸染的最層。
   我雙手緊緊握拳。
   我到底會墜落到什麽地方去呢?我到底得被迫認清自己的愚蠢、無知、到什麽地步才能了結呢?自虐的情緒驟然填滿心房,活該被夏目那種爛人打成這副德行。你的價值充其量

僅此而已,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喜歡家裏香那種美若天仙的女孩。
   沒錯,充其量僅此而已。反正就只是如此。
  “你現在不是渾身都是傷嗎?肝髒一旦變得衰弱,抵抗力就會跟著降低。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難以收拾的,至少得先消毒傷口才行。來,我們下去吧。”
  “。。。。。。”
  “走吧,裕一。”
   伫立不懂的我被亞希子小姐拉住手,開始步下階梯。我像個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被亞希子小姐拉著往前走,腦袋一邊不斷重複咀嚼亞希子小姐剛剛所丟出的那句話的意義:月

亮是不會升上來的。不論再怎麽等、再怎麽盼望、再怎麽祈禱,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沒錯,世界就是這麽殘酷。像我這種小鬼使不上力的事俯拾皆是,我不但見不著月亮,也救

不了裏香的生命。
  我忽然想起裏香一起在炮台山仰望的月亮。倫敦鮮明的月亮,在藍色的夜空中散發光芒,淡淡地照耀著裏香。但是,如今那月亮卻已完全被黑暗吞噬,簡直如同裏香的生命一樣


   我最後一次轉過頭去,黑暗之中,隱約可見那扇通往屋頂的鐵門。隨著我踏出的每一步,那扇門便離我越來越遠。。。。。。
   “裕一,走好喔。”
   “嗯。”
   我的視線離開那扇鐵門。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同時也被徹底斬斷。再也回不去了。啊,是誰唱的呢?歌詞是說,放棄的
同時便是結束。我徹頭徹尾醒悟了,是有一點什麽如今確實結束了。。。。。。
   “是夏目那個笨蛋打電話給我的 。那家夥,喝得爛醉如泥。說什麽戎崎癱在屋頂上,快去把他回收清理掉之類的話。”
   夏目?
   是那家夥叫亞希子小姐來的?
   “真的很麻煩耶。醉成那樣也不能叫他來幫你看診,耶不好撒謊請其他醫生過來。我好不容易把那邊的事搞定,抽身到屋頂一看,你又搞成這副德行。這些傷是被打的吧?夏目

嗎?”
   “。。。。。。。”
   “唉。算了。等會兒再跟我說發生什麽事好了。”
   “。。。。。。。”
   “是男生就別哭。”
   “是。。。。。。”
   “不是叫你別哭了嘛。吵死了,不要哭。”
   “是。。。。。。”
   都怪我自己緊閉著雙眼走路,半途腳踩空,才會一股腦地從階梯滾了下去。今晚可真是倒黴透頂,被夏目扁,被亞希子小姐扁,現在又被樓梯扁。
   “都說別哭了。笨蛋。”
   “是。。。。。。”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想。
唉,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怎麽會這麽了溫柔呢,本來應該會被他罵道臭頭才對呀。大概都是因爲剛剛摔倒,吧耳朵給摔壞了吧?一定是這樣的。
第一章散落之物與拾起之物

好想逃,腦中除此之外再也不下其他念頭。如果和裏香碰面的話,就必須交談,必須面帶笑容,必須聊上幾句沒營養的 玩笑話。不過,自己真有本事泰然自若地演出這一切嗎?如今,明白裏香的覺悟與想法後,我究竟還能不能若無其事地露出優哉的笑容呢?
   這是不可能的。。。。。。
   說起來還真沒用,我對自己的才能、潛能,全都搞不清楚,唯獨這一點倒是一清二楚。所以,我才會滿腦子只想著不見裏香,到底是以身體檢查爲借口完全不回病房呢,還是幹脆轉院算了。可是一想到轉院,就永遠見不到裏香了,那我才不要呢。不行,不可能的。季節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規律地朝春天推移,從病房窗戶望出去的 世界感覺上似乎籠罩于一片溫暖之中。如今的陽光讓人仿佛置身春天似的,像這樣在病房中待久了,就會不自覺地在那股舒適暖意的牽引下昏昏欲睡。
   腦袋刹那間浮現出當時在屋頂上的情景。裏香朗誦著坎帕奈拉台詞的聲音,暖呼呼的陽光,肩並肩坐在維髒混凝土地面上的兩人,埋頭看著同一本書。每當肩碰肩時,我的心頭便開始小鹿亂撞,當時真的好想把她湧入懷裏。那個至高無上的瞬間,我確實曾經抓住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被夏目毆打的太陽穴附近感覺好痛、肚子好痛、被踢的腿也好痛。可是最痛的。。。。。。莫過于我的心。。。。。。
   敲門聲響起時,就是在這樣的午後。
   我從敲門方式,立刻就知道是裏香。
   我閉上雙眼,調整呼吸。我哪知道做不做得到呀,可是,還是得勇往直前。沒錯,我這麽說服著自己,同時張開雙眼。
   然後說:
  “進來。”
   房門開啓。
   不出所料,現身的正是裏香。不出所料,橘子正好掉到她頭上發出“咚咚”聲響。
   我拼命鼓起渾身勇氣大叫:
  “喔耶——!”
   外加拳頭高舉的勝利姿勢。
   我將一而再、再而三在腦海中演練的模擬畫面付諸實行。果不其然,裏香雙眼往上吊個老高。她伫立于原地不動,以恐怖的眼神死命瞪著我。我的背脊不禁竄起一陣寒意。
   “中大獎啰~~!”
   啊呀,裏香快步逼近。她整個人簡直快氣炸了,憤怒的氣旋在她纖瘦的肩膀附件盤旋打轉。慘了、慘了,天知道我是多麽地身不由己,不過這樣也好。在這雞飛狗跳的騷動中,就可以打馬虎眼,一腳把那無聊的障礙踢得老遠。我心底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碰咚!
   只不過,我撥的算盤除了點差錯。本來以爲她頂多只會仍個什麽東西過來而已,沒想到突然就被接了。那結結實實的一拳,簡直能和亞希子小姐媲美。我被打得東倒西歪,而且還跌下床去撞到腰。
   “做。。。。。。做什麽啦?!”
   “裕一大笨蛋!”
    啊,完了。
   裏香的雙眼有點濕濕的。我完全沒料到裏香會因爲這種事——她自己常完的小把戲——而淚眼汪汪。
   所有的計劃一瞬間灰飛煙滅。我是這的陷入恐慌。
   “抱。。。。。。抱歉,裏香。”
   “裕一大笨蛋!”
   “可。。。。。。可是,我想反正你也常那樣玩我。。。。。。”
   “大笨蛋!”
   眼見裏香想離開病房,我連忙跳過病床,一把抓住裏香的手臂。她立刻想甩開我的手,那只手因此碰到我的臉,撞到我還沒消腫的太陽穴,頓時一陣酸麻。可是,我完全無意就此作罷,再次伸手抓她。
   “對。。。。。。對不起嘛!我向你道歉啦!”
   “。。。。。。”
   “都說跟你對不起了呀!”
   “。。。。。。”
   “裏香!拜托你啦!”
   我某名地發出哽咽哭聲
   不知道是她察覺到我的聲音有異,還是單純改變心意,裏香停了下來。她始終以冰冷的目光凝視著我,使我不自覺地到抽了口氣。仿佛被她識破的預感,讓我整顆心刹那間墜入冰窖。
   別像個悶葫蘆一樣不吭聲呀。快呀,大罵、大叫啊。要在那愚蠢的騷動中,一如往常的噪聲裏,才能完全除去我心中那紛亂的情緒呀.
   但是,我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喉頭始終像被東西哽住了一般。
   “裕一。”
   “啊。。。。。。”
   “怎麽了,你的臉?”
   額頭被觸碰的同時,我因疼痛而叫出聲。
   那是被夏目毆打的部位。那次被打得那麽慘,臉部卻出奇地沒受什麽傷。雖然隱藏在發下的太陽穴、衣服下的腹部、袖子下的手臂或褲子下的腿部都傷痕累累,但臉部依舊完好如初。即便當時喝得爛醉如泥,夏目對我下手時還記得挑部位打,以免日後穿幫。
   也因此,我本來也自信滿滿地以爲裏香不了能會發現我渾身是傷
   但是,裏香還是發現了。
   “這邊腫起來了耶。”
   “嗚。。。。。。唔。。。。。。”
   “怎麽會這樣?”
   “這。。。。。。這個嘛。。。。。。”
   裏香認真的眼神直射向我。
   ×××××××××××××××
   “跟白癡沒兩樣。”
   裏香重複道。
   “真像個白癡。”
   我使經盡渾身解數發揮演技,尴尬地笑了笑。
   “有什麽辦法嘛。”
   “根本就有其他辦法。”
   “哪有辦法啦,身爲一個男人,送上門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呀!”
   話說回來,我真服了自己,還能在那節骨眼上即席編出這種謊言。唉,真受不了呢。就晚上嘛,我肚子餓偷溜出醫院啊。本來想買便當到司那邊吃,結果在超市前被一群混混給纏住了。那群人真的有夠過分,還把我的便當掃到地上去呢。看到那些紅色熱狗什麽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心頭一把火就莫明其妙地直沖腦門。等我一回神,已經和對方扭成一團了。對方可是有五、六個人耶,沒兩三下就把我給制服了。有夠卑鄙的,是男人的話有種就一對一打一架呀,你說對不對。可是,我也夠拼命的,我至少把其中一個人打到趴在地上啰。對方還流這鼻血,雙眼閃著淚光呢。所以如果一對一,我穩贏的啦 。嗯。絕對是壓倒性勝利,不會錯的。
   嗯嗯,壓倒性勝利,我又重複道。
   “怎麽不逃呢?”
   “怎麽可以逃呀。”
   “怎麽不可以?”
   “我是個男人呀。”
   “啊?”
   “本來就是這樣啊。”
   什麽歪理呀,裏香說。
   “以爲這樣受傷不是很冤枉嗎?”
   “哪會啊。”
   “哪裏不會啊。”
   “雖然,我沒辦法貼切地說明。可是,如果那時候我面對夏目時,不戰而逃的話,現在一定感覺更窩囊吧。我種事本來就沒什麽道理可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那樣嘛。”
   “喔。受不了。男生還真是大白癡。”
   她用拳頭猛敲我的頭,害我被毆打的部位有傳來陣陣刺痛,我“嗚嗚嗚”地抱頭呻吟閃避。裏香卻沒有顯露絲毫關懷之情,反而滿、心怒火似的狠狠白了我一眼。啐,看我痛成這樣,好歹耶稍微關心我一下嘛。
   “好痛喔,別敲了啦。”
   “吵死了。”
   “唉蚴,都叫你別敲了嘛。”
   “這是懲罰,懲罰啦。”
   我往床上一倒,裏香則一屁股朝正前方的圓凳坐了下去。午後的陽光射進病房裏,房內有一半被照得亮晃晃的,另一半則被陰影所籠罩。裏香正好就坐在那光亮于黑暗的分界線上。她的臉龐和肩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腳跟卻浸在陰影種。這樣的景象讓我忽然覺得非常不安,再這樣下去,裏香如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的話,那該怎麽辦呢。。。。。。
   “對手如果是那種人,也有可能帶著刀不是嗎?”
   “嗯,是有可能呀。”
   “那不就也有可能被刺傷啰?”
   “。。。。。。”
   “你爲什麽就不會想到這個一點呢?”
   裏香直直地瞪著我。“嗯、這個。。。。。。”我一邊語焉不祥,一邊莫名地暗自竊喜。這感覺是怎麽一回事呀?我困惑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我是因爲裏香擔心我的安危,就開始樂不可支了啊。裏香的確實在生我的氣,而且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呢。可是,那都是爲了我哩,她是因爲我而擔心到火冒三丈。
   “喂,做什麽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呀?”
   “啊?”
   糟了,心思好像全寫在臉上了。
   “喔,你這個大笨蛋?氣死人了!”
   “啊呀,都叫你別敲了嘛!敲得這麽響,很痛耶!”
   “就是會痛才敲的啦!”
   “我知道了!使我不好!對不起!都說對不起了嘛!”
   再這片春意無限的陽光下,眼前的裏香籠罩在那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線上,聽著她那憤怒的聲音,以及爲此更顯溫柔的聲音。這是多麽幸福的瞬間,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感,的確存在與此時此刻。我伸手護住頭部,阻擋裏香雙手的攻擊,同時也遮掩住隨時都可能崩潰而嚎啕大哭的臉龐。這樣幸福的時刻能持續到合適呢?又有多少片段能夠殘存下來呢?
   隨著光線越爲強烈,黑暗就會越爲深沈。

××××××××××××××××
   話雖如此,這世界還真是從容優哉呀。
   即便只作壁上觀,時間仍然一點一滴流逝,不論是多麽冷冽的寒冬,終究會轉換成暖春。那些自然變化和我們的意志是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吼叫也好、抵抗也罷,幹著急也行,時間或季節仍是一派輕松地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
   我們的存在猶如滄海一粟。
   唉,這本來就是亘古不變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別說我拿時光的流逝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女孩子的命都救不了。
   頂多只會逗女生笑而已。
   那也是高難度技術呢。
   事實上,到頭來也總是適得其反,只會惹得人家生氣。
   裏香很難得有笑容的。雖然歐壤到家了,不過我的能耐僅此而已。
   “唉~~”
   所以說咯,我也只能像個少年,像個十七歲的小鬼頭,頻頻長籲短歎。
   暖和得不得了的陽光灑落屋頂。像這樣動也不動地依靠在扶手上,不知不覺之中就會被睡意所俘虜。
   我無意間看到屁股下,也就是混凝土地面。
   就是這裏耶。。。。。。
   那時就是和裏香坐在這,一起讀《銀河鐵道之夜》的。
   “超贊的呢。”
   說真的
   超贊的呢。
   當然,大談“滿腹食堂”的炸雞蓋飯時也很滿足,玩超難過關的電玩時,順利破關也很有快感,被人家稱贊時感覺也不賴。但是,只要一想起和裏香在一起的時光,還有她對我展露的笑容,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全都得靠邊站。
   說真的。
   超贊的呢。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輕撫著微贓的混凝土地面。
   “啊,咳咳。”
   此時,我聽見一陣實在有夠刻意的幹咳聲。
   一擡頭,夏目站在眼前。不知道爲什麽,他的眉心間多了皺紋,下巴邋裏邋遢長滿胡渣,頭發也亂七八糟的。那張臉俊朗的帥氣模樣,不過總讓人感覺有些髒兮兮的。
   我迷惑了。
   是應該登他、沖過去扁他,還是別開視線不看他呢?
   不過。。。。。。
   夏目突然閃開了視線。
   “啊。。。。。。戎崎。。。。。。那個。。。。。。”
   什麽東西呀?
   這種暧昧的口氣是怎樣?
   我心頭正感到納悶不已時,只見夏目伸出右手胡亂搔著頭不知道爲什麽,他的視線總是遊移不定。
   兩人在瞬間四目相對,可是他又立刻把視線移開。
   “啊。。。。。。我。。。。。。好像做了什麽事喔。。。。。。”
   “什麽?”
   “那個。。。。。。我從谷崎拿聽說了。。。。。。唔。。。。。。”
    “。。。。。。你該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唔。。。。。。嗯。。。。。。一點點吧。。。。。。勉勉強強啦。。。。。。”
    “。。。。。。拜托,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然人怪不舒服的口氣說話呀。”
   夏目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
   他幹脆地說。
   不知道爲什麽,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在拿瞬間,心底有某種情緒“嚓”地一聲點燃。整個人被一股想對隔壁夏目開扁的沖動所掌控,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緊緊握拳。陽光閃閃搖曳,輕暖的風迎面拂來,吹得我和夏目的發梢都微微地飄動。
   說不定。。。。。。夏目也打算讓我海扁一頓。。。。。。
   當然,我很想把夏目扁到滿地找牙。就算把它打到毫無招架之力都決不收手,只管一扁再扁,痛扁他一頓。
   我也不明白,自己最後是怎麽把那股沖動給壓下來的。
   “哈,哈哈哈。”
   我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笑出聲來。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是。。。。。。是嗎?”
   “嗯。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夏目也露出討好的笑容,不過右邊臉頰卻隱隱抽搐。
   啊,不只夏目。。。。。。
   我的右臉頰也在抽搐呀。。。。。。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始終保持著拿討好的笑容。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拿絕對是幅讓人作嘔的光景。
   要保持那討好的笑容還真是累人。。。。。。面頰也開始抽痛,我說:
   “請問。。。。。。”
   “什。。。。。。什麽?”
   “什麽是醫師執照考呀?”
   這問題大概是天外飛來一筆吧。
   啥?
   夏目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呀,唉,就是那個嘛。要當醫師得有專業執照。簡單來說,就是爲了承認那些醫師的考試。你怎麽會知道這個詞彙的?”
   “。。。。。。”
   “該不會是我說的吧?”
   “你真的都不記得啰?”
   兩人的視線此時終于對個正著。令人意外的是,夏目顯得極度惶惶不安,嘴巴半張著,目光也飄忽不定。。。。。。。臉龐更是僵硬得不得了。“這樣啊。”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這樣啊。”音調變得嘶啞。
   我始終忘不了下一秒所發生的事。不論再過多久、不論任何時候,即便吃飯吃到一半,也會突然憶起那幅情景。有一天一塊兒吃飯的裏香還問我:“怎麽了?”我只會呆呆地回答:“沒什麽啦!”
   夏目整張臉埋進環抱的雙膝之間。。。。。。
   我剛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做社麽。這突入其來的舉動,讓我愣了好半響。所以,我大概花了十秒鍾,才終于察覺夏目的肩膀正在微微顫動。
   夏目看來既恐懼又渺小。
   簡直就像個小孩。
   我剛剛還認真想把他痛扁一頓的。用右手打、用左手打、用膝蓋頂他的腹部、用腳尖踢歪他的臉。。。。。。
   扁誰?
   眼前,這個像小毛頭般顫抖的背部?
   要把這個人海扁的半死?
   ××××××××××××
陽光在夏目顫抖的背部搖曳,那耀眼的全新白袍閃耀著光亮。風徐徐吹來,把夏目的滿頭亂發吹得更亂了。
   首先開口的是夏目。
   “戎崎,我呢,也曾經十七歲。說來可笑,只要想起那時候的事,我就會笑破肚皮。一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會讓我笑到沒力。光是瞎忙自己的事,就得耗盡全身精力了。整天只會裝模作樣地耍帥,其實內在空空如也,同時又很怕別人知道我空空如也,只不過根本就太明顯了,我就是那種只會拼命虛張聲勢的人而已。”
   “。。。。。。”
   “可是,那時候的我好快樂呢,真的好棒耶。什麽未來都還在好遙遠的那一天,不管做錯了什麽,都還來得及挽回。當然學校是百般地無聊,也有討人厭的老師,不過生活中哪有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呢。只管虛張聲勢,跟在女生屁股後面跑就好了,成天活像個笨蛋一樣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麽。”
   “。。。。。。”
   “那時候,從來沒認真想過會失去什麽寶貴的東西。未來是很恐怖,將來也很恐怖。可是,反正自己也沒擁有過什麽,所以也就從來沒認真去想過所謂的‘失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畢竟,那時候都還沒有能失去的東西嘛。”
   這個人,到底想說些什麽呢?
   以那顫抖的聲音,到底想表達什麽呢?
   “真手不了耶。什麽玩意嘛。可惡,到底在搞什麽嘛。爲什麽事情最後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呢?喂戎崎?”
   “什麽?”
   “你給我走。”
   “啊?”
   “出去。”
   “出去。。。。。。可是我們在屋頂上耶。”
   “吵死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
   “出去。”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這根本就是無理取鬧。虧他之前還是那樣一本正經的道歉,什麽嘛。不過,我還是起身,背對灑落的陽光,向眼前自己延展的影子走去。我右腳邁步向前,影子也跟著前進。左腳邁步向前,影子仍舊跟著前進。我是絕對追不上自己影子的,影子能夠逃到天涯海角去。象這樣追逐著影子的背後,有某人正在哭泣。一位穿著白袍的某人。
   “戎崎。”
   他叫住我。我不知該不該回頭,猶豫再三後,我選擇在原地停下腳步,身體姿勢則保持不變地問:
   “什麽?”
   “好好守護裏香。盡你所能地好好守護裏香。”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
   “已經沒時間了。”
   “這我也知道。”
   “是嗎,我仿佛聽見這樣的呢喃。”
   “出去啦,臭小鬼。”
   “知道啦,笨醫生。”
   對方並未反駁,夏目自己一定也這麽認爲吧。我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駝著背離開屋頂。我走下昏暗的階梯,兩階並作一階地往下跳,就在我跳下最後一階時,厚重鐵門的那頭傳來聲響,那是既像呻吟又像吼叫的聲音。
   我當場閉起雙眼。
   上一次看到大人哭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
   父親死的時候,我很高興。
   我並不是逞強。
   我是真的樂的想高喊“喔耶”之類的。
   畢竟,父親生前的爲人實在太糟糕。如果真要細數父親所闖出來的禍事。。。。。。不,甚至是還不夠格稱爲禍事的爛事的話,根本就沒完沒了。說真的,那男人堪稱宇宙天下第一爛,簡直是個人渣。當然啦,我也不想叫自己爸爸人渣呀。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義之常理。可是,正因爲是自己爸爸。。。。。。正因爲一直以來看著他的所作所爲,我才會叫他人渣。
   當然,我才沒流什麽眼淚。
   啊,大概有流喜悅的淚水吧。
   父親連最後一程也很沒意思,他直到死前都痛苦不堪,住院期間還三不五時偷溜出醫院,醉倒在小酒館裏,或者跑到其他女人家中,反正就是亂搞出一大堆名堂,好不容易終于咽下最後一口氣後,才真正安靜下來。。。。。。這當然是廢話。。。。。。守靈時也只是沈默地躺在那兒。。。。。。。這當然也是廢話。。。。。。即便在火葬場被燒成一堆白骨,還是安安靜靜的。
   小小的一個骨灰壇。
   吭都不吭一聲。
   動也不動一下。
   據說是父親那邊親戚的一位大嬸,在葬禮中這麽對我說:
   “真是可憐呀。”
   還說什麽:“打起精神來喔!”
××××××××××××××××
   你懂個屁呀!我可精神得很,甚至開心得很呢!
   當然,我沒有透露這樣的真心話。
  “嗯。。。。。。”
   只是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
   以一般世俗眼光來,十幾歲便和父親死別,似乎是件相當悲慘的事。
   沒多久,又有另一位大嬸挨了過來。
   “今後這個家就得靠你守護了喔。”
   她竟然對我說了更無聊的話。
   大嬸手中握著一條似乎是用來拭淚的蕾絲手絹,此時更仿佛是再多條手帕也檫不完地淚如雨下。真是莫明其妙,首先,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位大嬸到底是打那兒冒出來的,既然我不認識,就代表她和我們家的關系也沒那麽親。
   既然如此,她哭個什麽勁哩。
   ‘那眼淚應該只是眼見父子死別的場合中,恰如其分的表現而已吧。不是因爲悲傷而哭,只是因爲想哭才哭的吧。這應該只是場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廉價肥皂劇吧?’
   我自行歸納出一個再妥切不過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勉強頂了過去。
   我當時已經十五歲,雖然還是個小孩,卻至少已經懂得分辨這種事是不能說出口的。十五歲的我,還真是了不起呢。
   “是。。。。。。”
   我仍舊正經八百地颔首。
   葬禮結束時都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一整天的精神轟炸讓我疲憊不堪。我吃了不知道托誰買來的外食後,就躲進二樓自己的房間。快點睡吧,連夢都別做地好好睡上一大覺吧,我心裏這麽想著,一邊鑽進被窩。可是不知道爲什麽就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直到子夜十二點,我仍然醒著。在身體累倒極點後,心底一隅反而會變得極度緊繃,偶爾是會發生這種情況的。事實上,根本就不是因爲我始終強忍著父親逝世所帶來的沖擊。嗯,這點我可以肯定,完全不可能。應該只是因爲累過頭,睡不著罷了。
   。。。。。。。事情就是這樣,到了大概半夜一點,我想到樓下想喝杯熱牛奶。
   因爲不久之,我才聽深夜廣播說,喝熱牛奶比較容易入睡。就什麽鈣質啦,褪黑激素啦,好像就是類似物質的功效。我就著昏暗的燈光,步下老舊的階梯。階梯頻頻“吱吱”作響。我家是所謂的“町屋”,總之一句話就是“又老又舊”。老舊到甚至讓人覺得,總有一天應該會整個崩塌解體吧。如果來個什麽大地震的話,肯定三秒內就會被強制押上天堂的。
   唉,人一走歪黴運,種瓠瓜也會生菜瓜。
   “沒有嘛。。。。。。牛奶。。。。。。”
    冰箱內幾乎空無一物。
   仔細一想,這也是所謂當然的。什麽緊急住院、病危、輸血、手術、有沒有相同血型的人、啊!就算是父子血型不同也沒用喔、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非常遺憾、守靈、葬禮。。。。。。總之就是忙得人仰馬翻。
   根本就沒那種閑工夫買牛奶嘛。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走到附件超市去買牛奶。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麽想喝牛奶,一定只是爲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吧。
   那個臭老爸死了,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改變,依然一如往常地存在著。交通號志照舊閃爍著紅色燈號,輕型機車依舊以高亢的聲響劃破夜間的黑暗靜谧,而那些小混混還是以標准的混混坐姿在超市前吞雲吐霧著。
   我走進店裏,發現竟然沒有牛奶。
   真是被打敗了。。。。。。
   深夜的超市好像是不會放牛奶的。
   我只好無可奈何地站著翻閱了一下漫畫周刊《JUMP》和《YOUNG MAGAZINE》,接著仔細欣賞那一陣子大受歡迎的美少女偶像——如今已經人間蒸發的泳裝俏模樣後,正想步出店門時,看到那邊有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山西。
   “你在這兒做什麽呀?”
   山西似乎大吃一驚,一邊對我說。
   我也嚇了一跳。
   “喔,嗨。”
   我說:
   “你也是啊,在這做什麽?”
   “沒有啦,念書念一念肚子就餓了。想說出來散散心,順便買碗泡面吃。”
   “喔,我也一樣。”
   我選擇將原先目標是牛奶一事秘而不宣。
   因爲聽其來像個長不大的小鬼。
   山西有些尴尬地問:
   “你們家今天舉行葬禮吧?”
   “累死人了。”
   “辛苦你了呢。”
   山西的聲音種充滿山一般高的同情。
   將它放進晚公中,肯定會“稀裏嘩啦”一股腦地溢出來。
   在次再度強調,我和山西之間才不是什麽生死至交的偉大友情,彼此只不過是兒時玩伴、一段孽緣、一起厮混過的狐群狗黨罷了。玩在一起時說得全都是無聊廢話,幾乎沒幾句正經的。總而言之,山西是個無聊的家夥。
   那個山西所流露的反應,竟然和今天遇到的哪一拖拉庫大嬸們一摸一樣,我看了實在想跪地求饒。
   那種過分可笑、陳腐的反應都快把我搞得受不了了。
   喂,我說啊,你別擺那張臉嘛。這有什麽大不呢,不過就是死了個老爸呀。而且,你也知道我老爸是個多無聊的人呀。反正,所謂的父母全都只會煩死人而已。不是嗎?喂,山西,你說對不對?
×××××××××××××××
   想到這裏,真心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哪會啊,我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麽好傷心的呀,甚至還想偷笑呢。”
   接著,果真對他露出一笑。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山西隨後對我顯露的神情。山西始終凝視著我的笑臉,然後沈默了好一會兒。那家夥兩邊眼角逐漸下垂,瞳孔稍微變細,在超市淡淡的光線映照下,開始反射出濕濡的光輝。
   老師說。
   我很想扁山西。很想跟他說“少煩了啦”,少給我一廂情願地沈浸在那種老掉牙的無聊同情裏。不過,我只是“哼哼哈哈”地持續傻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那樣。一定是因爲一整天承受那堆堆大嬸們沒完沒了的同情浪潮攻擊,才會整個人精疲力盡,那“哼哼哈哈”的傻笑已經像面具般緊緊地粘在臉上了。
   每次只要一想到山西當時那張臉,我就會後悔不已。
   動後揍他一頓就好了。
   不,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起來再說。
   爲了我自己。
   結果,我放過了正在挑選泡面的山西,先走出店門。我在黑夜的道路上慢慢地往家裏晃去。交通號志仍舊閃爍紅色燈號,發出刺耳噪聲的輕型機車依然飛馳而過。
   我就這樣回到了黑漆漆的家中,整個人感覺比剛出門時還疲累。當我拖著沈重的身軀正想上二樓時,無意中發現母親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裏。怎麽啦,我原本想這麽出聲問道,但話卻哽再喉頭出不來。
   因爲,坐在的板上的母親背部看來變得好陀。
   因爲,在她正前方的桌上擺放著父親的遺照。
   因爲,母親那拱起的背部正在顫抖。
   在那片黑暗中,當然看不清母親的身影,只能隱約看見她的輪廓懸浮在從外面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中。“嗚——”有時還能聽見這樣的聲音。母親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她仿佛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中。我呆呆地伫立于原地,完全無法理解母親哭泣的原因。喂,那家夥已經給你添了多少麻煩啦?你應該很清楚他外遇過幾次吧?你不是常說他如果當年沒和他結婚就好了嗎?你這一輩子不是都在忍受他的錯嗎?可是,你爲什麽要哭呢?太奇怪了吧!這樣太奇怪了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呆站了多久,或許一、兩分鍾。。。。。。不對,可能要再久一點。那一天,每個人都于悲傷形影不離,唯獨我獨自面對接踵而來的困惑。。。。。。
   一回神,我凍僵的腳尖開始有些刺痛。母親始終不停地暗自哭泣。而我就在腳尖的疼痛中,警惕著自己絕不能在此時發出半點兒聲響,一邊改變身體的方向。
   然後,我開始在昏暗的走廊往前走。我緩緩地步上一階梯,耳邊傳來“吱”的一聲。緊接著再上一階,照例又是“吱”的一聲。耳邊時而傳來母親的哭聲。我緊閉雙眼。心底默默數著“一階、兩階。。。。。。”持續步上階梯。
   那些大人偶爾也會哭的。
   唉,這我很明白。
   那根本是理所當然的嘛,沒什麽大不了的。沒錯,沒什麽大不了的。
×××××××××××××
   我回憶著兩年前母親的哭泣聲,伫立于階梯最下方的盡頭處,始終緊閉雙眼。因爲只要一張開雙眼,就必定會看見眼前的世界。不論誰在哭泣、誰在傷心,這個世界的存在仍然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唉,或許這樣也好吧。
   “裕一,你在這兒做什麽?”
   這聲音讓我睜開眼。
   是裏香。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股懾人的強烈沖動包圍整個心胸。突然好想將裏香整個擁入懷中,好想收緊雙臂,將那嬌小的身軀抱個滿懷,讓她變成自己的。如果世界即將在明天毀滅,那我會向神明祈禱,請救救裏香一人吧。就算要讓全世界陷入一片火海,那也請放過裏香一人吧。
   這個站在我眼前的平凡少女。
   漂亮是漂亮,可是任性得不得了,個性糟得一塌糊塗的女生。
   這個女生比起全世界,比起我自己,都還要來得重要。
   “你怎麽了,裕一?”
   裏香又對著呆站于原地的我開口問道。
   我慌忙擠出笑容。
   “沒什麽啦。倒是你,怎麽會在這兒啊?”
   “啊,你忘了喔。”
   裏香的臉色頓時沈了下來。
  “就例行的散步啊。”
   啊,對哦。
   她每天都會出來散步,w爲手術儲備一些體力。讓後呢,走到屋頂上去,也是每天既定的散步路線。
   我此時才驚覺到。
   夏目正在屋頂上。
   “啊。。。。。。。屋頂好像不能上去耶。”
   “咦?爲什麽?”
   “聽說是水塔的換漆工程。。。。。。到我的病房去好不好,我那邊有赤福餅,你一起過來吃吧。”
   “赤福餅?什麽東西啊?”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赤福餅!?”
   “嗯。”
   “真的假的啊!跟我來!快點來!”
   “喔!手很痛耶!”
   “別吵!不知道赤福餅的人沒資格說話啦!”
   “這是什麽道理嘛!笨蛋!色鬼!放手啦!”
   我拉著裏香的手快步向前。裏香對于這個難得強勢的我,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她責罵我的聲音,並沒有像往常一般惱怒。話說回來,竟然有人不知道赤福餅,哪有資格待在伊勢呀。等會兒一定要喂她吃完一整盒的赤福餅,好好告訴她赤福餅的偉大。。。。。我的腦子盡想著這種無聊的事,同時浮現另一個念頭。
   喂,夏目,這樣你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咯,給我牢記住在心哦。
   
×××××××××××××××××
   所謂的“日常生活”好不容易重新降臨。
   雖然被用受傷的嘴巴光喝水都會發疼,而腹部和腿部也布滿淤青和紅腫,自尊心還無可救藥地被摔個粉碎,但是這些大概也都習慣了。人呀,不論遇到任何狀況,總是能咬牙聽過去的。
   一大早起來首先量體溫、吃早餐,接下來打個點滴。打完點滴之後吃早餐,興沖沖地跑到裏香病房去,一邊閑扯一邊陪裏香散步,在屋頂做個日光浴,再送她回病房後,又是體檢。傍晚量完體溫,然後吃晚餐。
   醫院的生活怎麽會無聊成這樣子啊。。。。。。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現在很了解爲什麽多田先生會收集A書。如果不設法找些什麽讓自己很投入的事物,那每天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遲早會憋死人的。唉,不過那些A書收藏那也實在太驚人了。
   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點滴技術依舊爛到極點。像昨天,都怪她打的那一針沒命中血管,害我血管周邊全腫了起來。我緊張地呼叫醫護站,結果來得還是亞希子小姐。
   “啊啊~~唔唔~~”
   她一見我的手臂,就抱頭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只管抱著她那顆頭,根本就不幫我拔針。點滴液一旦流不進血管,也是很痛的。
   我大叫:
   “快拔掉啦!快點啦!好痛、好痛、好痛!”
   我那氣勢簡直就要崩潰得嚎啕大哭了。
   這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對疼痛真的一點都沒轍。只要碰上一丁點小事,就能讓我呼天搶地叫媽媽。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不是每個人情況都一樣嗎,可是這世界上竟然也有那種很能忍痛的人哪。據說有人在沒有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進行縫合手術,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呢。
   但是,總而言之,我對疼痛的確很沒轍就是了啦。
   所以啰,我理所當然地呼天搶地了起來,但是亞希子小姐卻還是只管抱著她那顆腦袋。
   “你在做什麽啦?!”
   “沒有啦,我只是稍微反省下。。。。。。”
   “拜托先拔掉再反省嘛!”
   “知道啦,吵死了。”
   瞧瞧這還有天理嗎?亞希子小姐怒氣沖沖地以及其粗暴的手法拔掉點滴針。天哪,我爲什麽老是得當人家的出氣筒呀?
   “那我再幫你打一次喔。”
   “拜托你這次別再大錯地方了啦。”
   “知道了啦。”
   啊,針頭又跑掉了
   “我不要打了啦!”
   我真的已經快哭出來了。
  “快叫其他護士啦!”
  “啥?!其他護士?!現在是怎樣,瞧不起我喔?!”
   “可是,針頭又跑掉了嘛!”
   “這是正常的!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呀!”
   “你根本就是常常嘛!亞希子小姐記完完全全沒有當護士的才能耶!怎麽會每次都打不進血管啊!”
   “唔,嗯。”
   “別嗯嗯啊啊的,快點拔掉啦!好痛、好痛、好痛!”   
   “快——點”
   就這樣,之後點滴針有跑針一次之後,才總算命中我的血管。不過就是打個點滴而已,我爲什麽非得受這種折磨不可呢?
   “好啦,是我不好,對不起啦。”
   亞希子小姐很罕見地向我道了歉
   “沒關系啦。。。。。。嗚。。。。。。”
   疼痛當然不會因爲人家跟你道歉便消失不見。
   “是男生就別哭。”
   “我哪有哭啊。”
   “我問你喔,裕一。”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有些低沈。
   “什麽?”
   “真的有所謂的‘護士才能’嗎?”
   “那當然,不管任何職業都有分適任和不適任的。不是嗎?”
   我真的是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反射性地就這麽說出這個順理成章的道理。
   “你說得沒錯。”
   亞希子小姐似乎在沈思些什麽。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反而讓我有點困惑。
   “怎麽啦,亞希子小姐?”
   “沒有啊。”
   “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啦?”
   “嗯,大概吧。”
   亞希子小姐接著也沒說什麽“那我走啰”、“好好保重呀”、“乖乖睡覺啊,臭小鬼”之類的話,便一不發地離去。
   隨著春天的腳步接近,人們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怪裏怪氣的。
×××××××××××××××××
   “裕一大笨蛋。”我說完亞希子小姐的事後,裏香露出愕然的神情
   “你神經太大條了吧。”
   我有些賭氣地說:“爲什麽啊?”
   “被人家說什麽‘不適任’,哪有人高興的起來啊。谷崎小姐有時候也會在意這些事吧。”
   裏香都稱呼亞希子小姐的姓氏
   “不過,她可是亞希子小姐耶。”
   “那又怎麽樣?”
   “那個人的神經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吧。。。。。。痛痛痛!”我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幹嘛啦?!”
   “沒有啊,哪有幹嘛。”
   “又被踩了一次。
   “啊啊,夠啰!幹嘛又踩我呀!很痛耶!”
   “歹勢、歹勢。”
   “聽你那種道歉方式,根本就沒在反省吧?!”
   “怎麽會呢。”
   “你騙誰啊!”
   真是的,怎麽會有個性這麽糟的女生呀。
   我拉著裏香的手,步上通往屋頂的階梯。一如往常只要和裏香一起走,就會覺得這不過十多階的階梯漫長的嚇人。好不容易爬到鐵門前,我以身體頂開那扇因些許鏽蝕而卡住的鐵門。啊,對了,下次溜出醫院時,記得回家去拿些機油。只要在鉸鏈滴上幾滴機油潤滑,鐵門應該就很容易開啓了。一旦我沒法兒一起來的時候,裏香自己也可以開這扇門。否則,要她一個人打開這麽重的門,恐怕太吃力了。
   鐵門開啓的同時,微冷的空氣頓時流竄了進來。看樣子今天還是早點下去吧,裏香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溫度的急速變化,對裏香的身體不太好。
   我稍微用力地握住裏香的手。當然是假裝腳步踉跄,手也順勢使力。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察覺吧。裏香的手依然是那麽地嬌小、溫暖,而且好柔軟。如果能像這樣永遠握住她的手就好了,這樣以來就能吧裏香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手,好痛。”
   “啊,對不起。”
   “你可得走好了喔,跌倒的話不就兩個人一起遭殃了。”
   “我知道。”
   嗯,是的,我知道。裏香,我已經把那本書從頭到尾念完啰,我現在已經明白你腦子在像什麽了。
   “裏香,會不會冷?”
   “有點。”
   “那我們今天早點下去吧。”
   嗯,裏香點點頭。
   “可是,我還蠻喜歡寒冷的耶。”
   “喔,真的啊。”
   我可不喜歡。每次都得用外套、毛衣,把自己包得跟狗熊一樣。只要天一冷,就覺得心似乎靜不下來。
   “我才不喜歡呢。”
   “感覺上好像能看清楚自己的輪廓。”
   “輪廓。。。。。。”
   “嗯,應該說是世界和自己的界線吧。如果是夏天的話,空氣不都是問問暖暖的嗎,我不喜歡那種官爵,像是世界和自己全都攪在一起,變得不清不楚的。”
   “喔。。。。。。”
   我對她這番話似懂非懂。不過,感覺上冬天凜冽的空氣還真的蠻舒服的。自己的心似乎也會隨之變得澄清,裏香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還是她說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呢?雖然,我耶想開口問個清楚,可是一想到這麽一字一句地追究下去,或許反而會喪失其中難以言喻的意義,因此終究還是保持沈默的好。語言還真是奇妙呢,明明就有好多事物非得用語言傳達不可,相對而言,也有好多事物一旦經由口中說出就會化爲烏有。當我們活得更久,變成大人,各重事做起來都得心應手時,所使用的詞彙就會隨之擴增嗎?屆時,是否就能毫無滯礙地將心中所想的確卻地傳達出去呢?
   我們一起靠在扶手上,兩人都面向前方。扶手冰冰涼涼的,掌心也感到沁涼無比。唉,今天還是早點下去爲妙。
   裏香開口的同時,太陽因爲被西邊飄來的雲層遮敝而變得朦胧不清。
   “——小姐她,被罵了耶。”
   “啥?”
   都怪我滿腦子想東想西的,根本沒聽清楚裏香說些什麽。
   “你們說什麽?”
   裏香立刻顯露不滿。
   她如果此刻發飙該怎麽辦,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全身打起寒顫。總之,裏香就是這麽一個不可理喻的女生,就算不是我的錯,她也可能忽然抓狂發飙她有一次就說什麽“三點鍾沒到她病房去”,氣得亂罵一通。但是,我明明記得沒說過三點鍾會去呀,而她也沒要我那時過去。
   “我哪知道啊。”
   我也想直接這麽回嘴,不過當然還是乖乖閉嘴挨罵的好。因爲這種話一出口,只會被罵得更慘而已。
   唉蚴,糟糕,會不會生氣啊。。。。。我全身僵硬地屏息以待,結果她竟然幹脆地說:
   “谷崎小姐她,被罵了啦。”
   我松了一大口氣,一邊問:
   “亞西子小姐?被誰罵?”
   “護理長啊。我隔壁的病房不是住進一個大嬸嗎?聽說她把那位大嬸的點滴,和別人的給搞混了。”
   所謂的點滴,不僅止于我打的那種稀松平常的點滴,另外也會有加入各種藥性強烈的藥劑點滴。通常一般病人的身體狀況都較爲虛弱,在這方面萬一出了差錯的話,一不小心可是會鬧出人命的。
   “聽說是普通的營養劑,所以不是很嚴重就是了。”
   “是喔。亞希子小姐的運氣還真好耶。如果是什麽化療藥物的話,不就吃完兜著走了嗎?發生那種事當然會挨罵呀,可是,這樣也至少得到一個教訓啦。她那個人哪,真的有夠粗心的,又粗魯。。。。。。好痛哦,幹嘛踩我啦!?”
   拜托,手不了耶,什麽意思嘛。從剛剛一直踩我的腳踩個沒完,從左腳指尖傳來陣陣刺痛。
   “是裕一自已提起谷崎小姐的事,我才告訴你的耶。”
   “啊。。。。。。?”
   “不論任何人都會有沮喪的時候呀,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終于想起自己沒多久前才說過的話。亞希子小姐有點怪怪的呢。好像總是在發呆,還問我什麽“護士才能”耶。是不是隨著春天越來越近,人就會變得有點奇怪呀。不過,那人可是亞希子小姐耶。笑死人了喔。那個亞希子小姐竟然還會這樣心事重重的,這還真的是笑死人喔。
   就如同裏香所言,喔恨死了自己怎麽會蠢成這副德行。。。。。。
   的確,那個亞希子小姐當然也會有各種煩惱,也會有沮喪低潮的時候。我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真是有夠粗心大意。滿腦子只顧著自己,卻反而沒來由地自信滿滿,把別人當傻子般嘲笑。但是那不知所謂何來的薄弱自信,總是沒三兩下便徹底消逝無蹤,湧上心頭的只剩令人畏懼的不安,腳掌還會因此布滿討人厭的汗水。
   這樣不是太奇怪了嗎。。。。。。太奇怪了嘛。。。。。。。不是嗎。。。。。。
   兒時總認爲只要一長大,雙手便能觸及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那時候總巴望著快點長大。可是,根本就碰不著嘛。即便活到十七歲,也不全都是些碰都碰不著的東西嘛。
   我整顆腦子全浸泡在這些事裏況,一回神早已經渾身發冷。既然我都已經渾身發冷了,那代表裏香當然早已渾身發冷。
   “裏香,會去啰。”
   我趕緊這麽說。
   剛剛有好一會兒把她當隱形人,裏香說不定會生氣。
   “嗯,好啊。”
   不過,裏香完全沒有生氣。不僅如此,總覺得她的表情好溫柔。她出人意表的反應,讓我稍微愣了一會兒。
   “走吧,裕一。”
   “嗯。”
   我握到的手好冰涼。混帳東西,握這個白癡,人渣敗類,又滿腦子只顧著想自己的事。剛剛才沮喪過,現在卻又搞出這種名堂,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真是的,看!裏香的嘴唇都凍得發紫啦。話說回來,此刻的;裏香怎麽會笑得這麽溫柔呢?爲什麽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呢?
   正當我滿懷窩囊,使勁以身體頂開屋頂的鐵門時。
   “裕一。”
   裏香在我背後說: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邊以身體推著鐵門,一邊回頭。
   “拜托?”
   心頭突然浮現一般不祥預感。
   “嗯。”
   裏香仍維持溫柔的神情,點點頭。
×××××××××××××××
   那所謂的不祥預感,爲什麽總會成真呢?
   這簡直就是太莫明其妙嘛。
   例如擲骰子時,出現的數字有一半的幾率是奇數,另一半的幾率是偶數。這世界上的幸運于不幸,應該大概也是一半一般吧,而好運臨門的預感于不祥之兆的預感命中率,照道理說應該也是幾乎相等才對吧。
   啊,可是。
   爲什麽每回成真的總是不祥的預感呢?
   這個世界真是太莫明其妙,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已經俯首稱臣了。不不不,讓我徹底俯首稱臣的最重要因素,當然還是今天午餐的配菜竟然是我最討厭的魚漿起司燒。不論是那軟趴趴的口感,魚漿裏包著起司的奇怪口味,都讓我厭惡至極。這世界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才會有這種食物存在。不論是口味或口感都糟透了。
   沒錯,一定就是那個魚漿起司燒讓我俯首稱臣的。
  就只是這樣而已。
  “幫我照相啦。”
   這和裏香平時經常萦繞于我心底的聲音無關。
   而是從屋頂回到病房途中,裏香這麽說著。她說,幫我照相啦。什麽樣的相片啊,我一問,裏香便回答,各式各樣的啰。像我我的啊、谷崎小姐的啊、夏目醫師的啊、這個醫院的啊。你有相機嗎?嗯,有啊。像那種即可拍就行了。不行啦,我,我有一台更棒的照相機喔。喔,真的呀。我下次回家拿。啊,又要溜出余元啰,這樣可不行喔。你喔,還真敢說我耶。我昨天不是才剛遵照你的命令,跑到市立圖書館去嗎。你知不知道我要多辛苦才能避開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啊。不知道。你說得到輕松。哈哈哈。還笑。你前不久被發現時還被罰跪呢。就在醫護站前面。你那時還“嘻嘻哈哈”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三次吧。人家是有事才經過的嘛。騙鬼啊。。。。。。我們就這樣一如往常地笑鬧著、一如往常地生氣著、一如往常閑聊著,一如往常地在病房道別、一如往常地說“拜拜”。兩人都絕口不提“爲什麽 ”。
   唉,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地無聊。
   沒錯吧?
   只要肚子一餓就會想吃些什麽,被迫在醫護站前罰跪就會像顆泄了氣的皮球,渴了就連泥巴水都會稀裏呼噜地灌下去。
   沒錯,無聊透了。
   不論是我或是這個世界都是。
   到處從塞著一些老掉牙或理所當然之事。
   裏香同樣也無法條脫那些無聊的事物。如果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會想要留下些什麽也不足爲奇吧。唉,還是因爲我比;一般人加倍無聊,所以這些東西也只不過是我無聊的想象罷了。裏香一定有什麽出人意料的用意才是,一點兒都不無聊的想法。例如。。。。。。例如。。。。。。考輕型機車的駕照須要的照片。。。。。。不對,這是不可能的。。。。。。反正,應該有什麽我難以想像的理由才對。
   像裏香這樣的美女,也已超越我的想像啦。
   一定是那樣的。
××××××××××××××××
像這樣,我隔天立刻計劃溜出醫院,而且還是選在大白天行動。雖然這是非常危險的賭注,不過最近晚上的警戒日趨嚴格,我打算以這招出奇制勝。。。。。。。
   就在我步出後門的瞬間,立刻就和亞希子小姐撞個正著。
   “啊~~今天天氣真好呢,裕一。”
    她笑著說。
   “對了,你要上哪兒去啊?”
   我當然陷入一陣恐慌。
   “是,是是是是呀!天,天天天氣真好耶!不,不不不不知不覺就想來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耶。不不不,當然只是一下下而已喔!你看嘛,就在這後庭院裏散個步啰。”
   “原來如此,拿爲什麽穿著外套啊?”
   “居然已經有春天的感覺了,不過還是會冷呀。啊,還有,天氣有時候也會忽然變冷嘛。人家不是都說春天是‘三天冷四天暖’的嗎?”
   “那,那我陪你啊。”
   “啊?”
   “陪你散步啰。”
   “不,不用了,怎麽好意思要你陪呢。亞希子小姐不是在工作嗎?我至少還明白做護士有多忙啊。”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就可以回家了呢。”
   “你你就趕快回家休息呀。”
   “我在的話,是不是礙手礙腳的呀?”
   亞希子小姐繼續這麽說,一邊目中無人地笑了。
   那時相當樂在其中的笑容。
   一陣恐懼頓時襲上心頭,我連忙猛力搖著頭。
   “怎麽會呢。”
   “那就走吧。”
   “是。。。。。。”
    我和亞希子小姐並肩走在後庭院種。唉,這個後庭院還真是湊涼啊,就只有些幹枯的草坪和營養不良的松樹生長其間。就算以龜速散步,三分鍾不到就走完了一圈了。
   “那個。。。。。。亞希子小姐。”
   “嗯?”
   “。。。。。。。”
   “什麽啦?”
   我想向亞希子小姐道歉。想對她說,真對不起前一陣子說了些很白目的話。可是,這些話說不定反而會更刺傷亞希子小姐。我這所謂的一番好意,事實上或許也只是自私的體貼罷了,這些話說不定只是爲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已。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只說:
   “沒什麽。”
   “喔~~”
   對不起。
   我最後只在心底試著這麽默默地對她道歉。
   多少能向亞希子小姐傳達我的心意就好了。
   不,還是傳達不出去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怎樣才好啦。
   “好暖的和唷”
   “是呀。”
   “真的,好暖和唷。”
   亞希子小姐雙手插進護士服口袋裏,雙腳亂踢一通似地走著,那走法看來就像是個小孩子在走路一樣。啊,話說回來,我也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用仿佛小孩子似的姿勢胡亂地走著。。。。。。
   突然,自己腳上所傳著的那雙鞋印入眼簾,那時從廉價鞋店買回來的運動鞋。剛買來時是雙有著漂亮奶油色的鞋,如今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髒汙。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髒的呀。
   “好了,會去吧。”
   繞完一圈後,亞希子小姐說:
   “快回病房去睡覺吧,臭小鬼。”
   “。。。。。。”
   “怎麽了啦,幹嘛杵在那裏呀。”
   “。。。。。。”
   “沒聽到喔,叫你快點會去呀。”
   我低著骰凝視那雙有點髒汙的運動鞋。喂,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髒的呀。可是呢,此起全新感覺好多啰,全新的鞋子總讓人覺得有夠不自在的嘛。
   “亞希子小姐,你這一次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啊?”
   “我想回家一趟。只要一個小時。。。。。。不對,是四十分鍾就回來了。”
   “爲什麽?”
   我本來以爲會被劈頭痛罵一頓,亞希子小姐的聲音卻出奇冷靜。她從口袋拿出香煙,用嘴巴叼著。然而,卻始終沒點上火。
   “我想去拿相機。”
   “相機?是拍照用的那種東西?”
   “嗯。”
   “這樣啊。”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只見亞希子小姐陷入沈默。那讓人感到些許慵懶,同時帶著春意的陽光,灑落在我們四周。在那陽光的照耀之下,連醫院有些髒汙的牆面也都有點慵懶地閃耀著。我想尋找裏香的病房,不過從這裏看不到。
   “你在這等著。”
   我想亞希子小姐或許是隔了一。兩分鍾。。。。。。也可能是約三分鍾後說了這句話。
   “我去開車。”
   “啊?車?”
   “我載你去啦。”
×××××××××××××××
   亞希子小姐的車是銀色的跑車。
   據說是叫做SILVIA的車種(注:NISSAN的車款)。
   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感覺上似乎和鎮上所見的同款車種長得不大一樣。車尾不但加裝著怪模怪樣像羽翼般的東西,車頭也到處嵌著面具般的配件。吐出的排放廢棄之處,有個打得很誇張、簡直像大炮的東西挂在那裏。
   這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車款。。。。。。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呆站在原地時。
   “好了,快上來呀。”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說。
   “那個。。。。。。”
   “叫你上來啊。”
   “那個。。。。。。。”
    爲什麽我在臨上車前,會深深地感到生命正遭受威脅?
   “喂,要走啰。”
   “喔,好。”
   現在哪好意思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緊張兮兮地坐進車裏。就在我坐進座椅的瞬間,整個背部像是陷入什麽裏面似地拱起。感覺上仿佛整個人都被座椅包了起來。
   “請問一下,亞希子小姐。”
   “怎樣啦!?”
   “這個座椅。。。。。。”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頓時迸射出光芒。
   “很棒吧,這是賽車椅哦,坐起來和人體很服帖。之前在舊國道二十三號時,露了一手急速回轉,也穩得不得了。視線不會胡亂晃動是最重要的呢。安全帶也是四點式的喔。”
   “喔。。。。。。”
   可是,這。。。。。。我完全看不懂這種安全帶要怎麽扣呀?到底要把那邊扣到那邊去呀?
   “那出發啰。”
   亞希子小姐說著轉動了車鑰匙。
   醭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
   驚人的聲音隨之響起。
   腰部以下也開始“铮铮铮”地不斷震動。
   果然連引擎也非比尋常。。。。。。
   無視于全身僵硬的我,亞希子小姐以十分老練的手法換擋,一口氣踩下油門。SILVIA在醫院停車場地面上留下了無懈可擊的黑色胎痕後,發揮其優越的馬力,往前飛奔而去。
   我正副身軀隨著超乎尋常的加速,深深陷入安全帶中。
   “啊,亞希子小姐。安,安安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只不過開出一般道路而已!輪胎又怎麽會發出那種“吱嘎”聲響呢。。。。。。
   “你家實在吹上町吧。”
   “是、是啊。”
   接著,車子以猛烈的氣勢加速前進。“喀轟”,二檔。“喀轟”,三檔。她那流暢到令人膽戰心驚的換擋速度,絲毫沒有多余的動作。“喀轟”,絲檔。原本遠遠地行駛于前方的車輛,逐漸逼近眼前。
   “啊,亞希子小姐?!”
   前一輛車因爲紅燈停了下來。撞,快撞上了啦。
   吱~~!
   隨著這樣的聲音,SILVIA刹時停了下來。
   于前一輛車的距離僅僅十公分。
  “啊?停了嗎?”
   我在驚嚇之余,吐出這樣的聲音。
   亞希子小姐得意地微笑。
   “我這煞車皮可是碳纖維材質的唷,等于是在煞車碟盤表面形成一層膜呢。煞車變得超有力的,如果不習慣的話可能會覺得踩起來淺了點,不過正因爲這樣,控制起來也變得更細膩了。再來呢,煞車碟盤也很重要呢。相較之下還是劃線碟盤最棒了,雖然比較花錢,性能反應就是不一樣耶。”
   啥?我一點都聽不懂耶?亞希子小姐?
   “SILVIA呢,當然一般也很好,不過還是屬渦輪引擎最棒了。對車了解越深,就越會這麽認爲喔。還有啊,要開就一定得開六連手排,那種協調感真是沒話說,換擋時就‘喀轟’一聲。S14上市那時候,我就覺得實在太棒了,現在都已經出倒S15了呢。。。。。。”
   真的逐漸演變成獨角戲了。。。。。。
   而且感覺上隨著她得意洋洋地越說越投入,車速似乎也開始越飚越快。總覺得這樣下去太不妙。。。。。。大大的不妙。。。。。。我的本能強烈地警鈴大作。
   難道沒什麽別的話題嗎?
   話題、話題,這。。。。。。
   “啊,對了,夏目。。。。。。醫師是什麽時候來若葉醫院的呀?”
   在千鈞一發的情況下,我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就是這個。
   正興高彩烈地高談闊論的亞希子小姐望向我,車速稍微慢了下來。我手忙腳亂地繼續說“
   “那。。。。。。那個。。。。。。我剛住院那時候他不是還不在 嗎?是前一陣子才來的吧?”  
   “嗯,對啊。”
   話題一離開車子,速度果真慢了不少。太好了。。。。。。
   “剛到職就立刻休長假啦。”
   “咦?平常會這樣嗎?”
   “一般才不會這樣呢。”
   “一般?”
   “嗯。”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開進古市街道。
   “那家夥啊!情況本來就不尋常。”
   “喔。。。。。。”
   “他其實根本不是來我們這種地區醫院的人嘛。”
   “怎麽說?”
   “我們呀,你也知道吧,是K大學附屬的醫院之一。不過呢,因爲是在鄉下地方。所以就地位高低老說,算低的那種。這種事明說也不好,來我們醫院的醫師都算是落魄失意型的。從大學附屬醫院的衣物室被淘汰的‘落敗組’。”
   “原來如此。”
   “但是,夏目可算得上是主流派的菁英份子呢,或許可可以說是核心人物。總之,本領好得不得了。據說他不但在K大學那群年輕醫師中出類拔萃,特別是外科手術的技術,甚至不輸給教授級的醫師呢。”
  車速再度飙升,前台車輛的車尾逐漸逼近中。那個,我覺得我們和前台車距不到不公尺耶。。。。。。前一台車。。。。。。我頓時陷入一陣恐慌思緒中。。。。。。
   背部狂冒著膩的惱人汗水,我一邊咀嚼亞希子小姐話裏的意思。若葉醫院屬于冷門中的冷門。可是,夏目卻醫術高超,而且還是主流派菁英。這話怎麽牛頭不對馬嘴湊不起來呀。
   “夏目。。。。。。醫師的情況,是不是因爲人各有志呢?”
   我緊盯著前台車的車尾燈,試著這麽說“
   “現在不是也很流行什麽鄉下田園生活嗎?”
   亞希子小姐聞言口露出詭異的神情。像是把我當成奔到,一副傷透了腦筋的樣子。
  “。。。。。。拜托喔,小鬼就是小鬼。”
   “啊?”
   “夏目他是被將調到這裏的啦,一定是這樣的嘛。整件事除了怪還是怪,他之前會待在精岡那裏就很怪了,後來竟然又跑到我們這種小醫院來更是破天荒的怪事。而且到職就立刻休長假,這又是另一樁天方夜譚。每次問護理長,她也都顧左右言他。反正,大概之前發生過什麽事吧。”
   “發生過什麽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傳說是對學系的學長開扁。。。。。。”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我家從這個紅綠燈左轉,再幾分鍾車程就到了。
   “亞希子小姐,從這邊左轉。”
   沒有反應。
   “亞希子小姐,要從這邊左轉喔。”
   就在我重複這麽說時——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引擎聲突然變大了。車體震動不已。
   我肚子底部也開始震動。
   我慌慌張張地往右望去,只見亞希子小姐也直盯著右方。什麽,她在看什麽啊。我把身子往前傾一邊窺探,隔壁車道就停著一台和亞希子小姐一樣的SILVIA。而且車體上也一樣到處裝著奇怪的配件。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隔壁那台車,發出嘹亮的引擎聲。亞希子小姐仿佛想還以顔色,也催著油門。紅燈前的兩台車,車頭緊貼著道路上的停止線,而車子的心髒——引擎——則激烈的鼓動著。
   啊啊,這是。。。。。。這陣仗是。。。。。。難不成。。。。。。
   “裕一。”
   “是,是的。”
   “讓你看看什麽是正牌的‘火箭起跑’。”
   啊啊,燈號要變了。。。。。。啊啊,神啊。。。。。。
   “看我把你碎屍萬段。”
   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光芒,如此宣示。
  
×××××××××××××××
   “快死了。。。。。。”
   我一下車,立刻蹲到路邊。我最討厭雲霄飛車,每次只要一看到坐在那玩意兒上放聲鬼叫的家夥,就會想朝著他們大吼:“那到底有什麽好玩的呀,你們這群混帳東西。”哪想得到身邊就有一台比雲霄飛車還恐怖的遊樂設施。
   “我要吐了。。。。。。”
   啪當,耳邊響起關車門的聲音。
   大概是亞希子小姐下車吧。
  “哇,還是真場痛快的較勁。”
   從背後傳來的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聲音
  “對方還真是有兩下子耶。不過再怎麽厲害,不不是我的對手。”
   “呃嗚。。。。。。”
   “你怎麽啦,胃好像整個都翻過來了啦。。。。。。”
   “你看到沒?最後那家夥的樣子?嚇得半死松開油門耶?到那鍾最後關頭,還是得靠魄力決勝負呢。”
   全靠魄力,沒錯,亞希子小姐重複道。
  好不容易站的起來後,我走向自己的家。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我家正前方,所以我在東倒西歪地掙紮下,很快就抵達玄關。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理所當然地跟在我後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謝謝你了。”
    我原本打算委婉低表達“之後就不用你幫忙”的意思,當然這樣的心意完全都沒有傳達出去。
  “啊~~等會兒也順便送你回去啊。”
   “不,不用了啦。。。。。。”
   我是真的驚魄未定低這麽說。
   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去感覺上要安全多了。
   “真,真的不太好。。。。。。也,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沒關系、沒關系,別放在心上嘛。好了,走吧。快一點喔,我可是暫時幫你蒙了過去,得趁護理長發現之前趕回去才行。”
   “喔,好。”
   我實在無法反駁她,于是從口袋外套拿出鑰匙,打開玄關大門。母親外出工作,家裏當然空無一人。我走在“吱吱”作響的走廊,走上“吱吱”作響的階梯,往自己的房間前進。亞希子小姐一邊吞雲吐霧,持續喃喃自語著:“還真是老舊呢。”一邊跟在我身後。
   “啊,可是抽煙嗎?會不會燒起來呀?”
   “拜托,我家又不是一堆柴火。”
   “很像啊。”
   “是沒錯啦。”
   我家的確是很老舊。
   “就是這裏。”
   我打開離階梯盡頭最近的那扇門。
   勉強有六個榻榻米的房間。廉價的鋼管床、十四寸電視、二手電買來的三千六百園收錄機,陳列在書架上的幾乎全都是漫畫,大概都沒能收集到最後一集。在我住院之前,房間榻榻米埋沒于散落的雜志、衣服、CD等雜物中才算正常,不過現在卻整理得井然有序,勉強還可以看到兩片榻榻米。早已西斜的太陽,將橙色的光芒撥灑到那些榻榻米上。
   我脫下外套,拉開日式壁櫥那破爛爛的拉門。
   “等一下喔。”
   “OK。”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一屁股在書桌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方面由于她座沒坐相,而且椅背也早壞掉了,所以整張椅子搖搖晃晃的。
   “亞希子小姐,那個,一靠上去就會跌倒喔。”
   “嗯?啊啊,還真是危險耶。”
   “然後,不要偷翻桌子喔。”
   “了解、了解。”
   “嘴巴這麽說,那你的手幹嘛又開抽屜呀!”
   “啊?!”
   “不要動不動就裝傻啦,不要開啦!”
   “知道了、知道了。幹嘛那麽生氣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這不自覺的一頓脾氣發揮了作用,亞希子小姐诶很罕見地以撒嬌般的神情這麽說。
   。。。。。。、這個人,實在是喔。
   我一邊密切注意亞希子小姐的行爲,一邊吧偷伸進壁櫥,裏頭好像塞滿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東西。一台明知壞掉還從人家那裏接受過來的唱盤機。啊,之前是想說修好就可以用了,結果從來就沒修好過。以前最喜歡的那個歌手的CD幾乎塞爆整個塑膠收藏盒,現在看起來還真不好意思。這個歌手後來到哪兒去了呢?最近也都沒上電視耶。國中畢業時的畢業紀念冊,和畢業文集。這些東西真是不想看耶。我更我深處探去。
   就在我連膝蓋都伸進壁櫥裏時,才終于發現那個想找的盒子。那時個金屬盒子,盒身處處布滿刮痕,還有些地方已經生鏽了。我抱著盒子,身子在那些隨意堆置紙箱的縫隙間東閃西躲,好不容易從壁櫥脫身。呼,還好有找到,辛苦總算有代價了。。。。。。我才剛這麽想的同時,只見亞希子小姐已經將抽屜全都拉開,正在玩賞裏面的東西。
   “你在做什麽啊?!”
   我趕緊跑過去,關上抽屜。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趣地說。
  “啊唷,才開始要看而已耶。”
   “我不是說不能開的嗎?”
   “別那麽生氣啦,我知道嘛。那時什麽?”
   “相機。”
   我想打開盒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都生鏽了,因此怎麽樣都打不開。我以指甲摳進盒蓋縫隙裏,一邊把盒子搖得“喀恰”作響,慢慢地將盒蓋往上推。最後,盒蓋出乎意外的“叭锵”一聲幹脆開啓。
   其中放著一台相機,和三本相簿。
   我把相簿拿出來放到一旁,最後才把手伸向相機。那時台閃耀這暗沈光芒的NIKON單眼相機。一打開鏡蓋頭,發現鏡頭都有些發黴了。沒辦法,誰叫這台相機長期被藏在壁櫥裏。話說回來,玻璃上怎麽會長黴菌呢?之前好像聽老爸解釋過,現在當然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望進取景窗,隔著鏡頭環視房內。嗯,勉勉強強過得去吧。就在我將亞希子小姐的身影納入取景窗,並且調整焦距時。。。。。。
   亞希子小姐竟把相簿翻開。
   “啊啊,你在幹嘛啦!”
   我左手拿著相機,伸出右手。可是,亞希子小姐卻將我的手輕輕撥開,繼續翻閱相簿。
   “這個小嬰兒難不成是裕一?”
   “對啦!不要看啦!”
   “好可愛喔。”
   “就叫你不要看啦!”
   “嘻~~可愛、可愛!”
   “笑什麽啊?!”
   “啊,什麽嘛,被剪頭發在哭喔。哇,這是什麽鬼樣子呀,鼻涕都流出來啰,鼻涕呢。”
   “還給我啦!”
   “再讓我看一下嘛。”
   “哎唷~~!夠了哦~~!說真的,快點還給我!”可是,亞希子小姐說什麽就是不肯還我。她還用腳死頂著喔的肩膀,繼續邊笑邊翻。然而。。。。。。當亞希子小姐翻到某一頁時,雙眼突然眯了起來。
   “喂,這是誰啊?”
   “什麽誰啦。。。。。。”喔雖然正在賭氣,不過還是探頭瞥了相簿一眼。
   “啊。。。。。。是我爸。。。。。。”
   “嗯~~看來一表人才嘛。那,這邊這個是你啰?”
   “對啦,怎樣。。。。。。”喔~~亞希子小姐咕哝著。
   喔預期她會說些什麽,正嚴陣以待准備接招,沒想到亞希子小姐卻不發一語,直截了當地合上相簿。
   我不禁有些傻眼。
   “你回來不是要拿著相簿,而是那太相機吧?”
   “是啊。”
   “怎麽突然這麽急著趕回來拿啊?”
   “要照相啊。”
   “我當然知道呀,廢話。我是再問你爲什麽嘛。”
   我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坦誠以對。
“因爲裏香說想照相。”
   “咦?裏香?”
   “嗯。”
   喔~~亞希子小姐和剛剛一樣咕哝這。然後,這次也還是沒說什麽,徑自保持沈默,同時緊盯這我手上的相機。我對于這段詭異的空當反而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和亞希子小姐一塊兒凝視著相機。
   因爲是單眼相機,所以鏡頭很棒沒錯,可是畢竟太過老舊,也沒什麽自動對焦功能。必須透過取景窗,費功夫慢慢對焦才行。當然,也沒有自動感光功能。快門的速度、鏡頭的光圈。。。。。。唉,這些機能有是有啦,不過也要配合天候或照明自己手動調整。簡言言之,就是一台會把人給煩死的相機。和那種隨隨便便看看取景窗,隨隨便便按按快門就萬事OK的即可拍截然不同。不過也正以爲如此,只要用心調整就能照出令人屏息的美麗畫面。
   那時你的喔,亞希子小姐問。
   “本來是我爸爸。”
   “很棒的相機耶。”
   “他最愛炫耀這台相機了,還常說這台價值二十萬呢。”
   “哇,那不就是高級品啰。”
   “他唯一比較正經的嗜好就只有這個了。剩下的就是什麽賭馬啦。賭賽艇之類的。”
   陽光比剛剛更爲西斜。窗框的影子拖得老長,將榻榻米一分爲二,也將壁櫥一分爲二。在那橙色的光束中,有無數微笑的塵埃正在飛舞著。暌違兩年的相機,拿起來感覺格外的沈重。
   “裕一!我口渴了。”
   “喔。。。。。。”
   “我不是說我渴了嗎?”
   “喔。。。。。。”
   冷不妨地被提了一腳。
   “幹嘛啦?!”
   “你反應真的和遲鈍耶,動都不動一下!普通人一聽到人家說口渴了,不是都會取拿些什麽喝的來嗎?”
   “那你也不用因爲這樣就踹人呀?!”
   “快快快,快去給我拿來!否則的話,裏香就會知道第三個抽屜裏頭放什麽啰。”
   “啊。。。。。。”
   “哇,裕一也是個男人了呢,一點兒都不輸多田先生喔。自己也有那麽多的收藏。。。。。。”
   我連忙打斷賊頭賊腦鬼笑的亞希子小姐。
   “啊,亞希子小姐!想喝點什麽?!可樂?汽水?牛奶?啊,還是小的幫您拿啤酒來吧?”
   “唔,可樂好了。等會兒還要開車呢。”
   “好的,立刻來。”
   我把相機往床上一扔,馬力全開沖下階梯。可惡,我完蛋了,果然不該讓亞希子小姐進我房間的。。。。。。
   由于自己專屬的戎崎收藏曝光,我注定淪落爲人家的小跑腿。
   亞希子小姐回程時以超級好心情開著車,我則拿著相機,想像今後可能被迫面對如何慘無人道的無理使喚,自顧自地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中。
   唉,人生就是這麽冷酷無情。
   實在是太慘無人道了吧。
   “時間已經有點晚了,我要用飚的啰。”
   亞希子小姐這麽說著,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這麽做。
   我們維持幾乎和周遭車輛相同的車速,在古都街道上奔馳。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也可以看見炮台山。
   亞希子小姐的手機就在我們出發沒幾分鍾後響起。
   “啊?什麽?喔,你在那喔。”
   她當然沒有停車,就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持手機貼著耳朵。亞希子小姐的腦袋似乎並沒有“道路交通安全法”這種東西存在。
   好不容易,亞希子小姐挂了電話。
   “不好意思,裕一,我得繞一下路喔。”
   “喔,沒關系啊。”
   “我以前一個朋友才剛回來,還沒有車。我先到近鐵(注:日本大型民營電車公司之一,營運路線包括大阪、東京、奈良、三重等地)車站接她一下。”
   “剛回來?從哪裏呀?”
   東京。亞希子小姐說。
   哇,我說。
   略微加速的SILVIA順暢地在道路上前進,簡直就像是在天空翺翔一般。當車行經車站附近的超市時,便開始減速慢性,隨即有些粗魯地直接停在路邊。
   天橋旁站著一個女人。
   “坐後面啦。”
   亞希子小姐開窗這麽說。
   “後面嗎?好的。”
   那聲音聽來十分狐媚,帶點以鼻音撒嬌的感覺,說話語尾也是輕輕柔柔的。和亞希子小姐說話的語調截然不同。
   後門開了,然後有關上。
   車內同時彌漫這一股清甜味,是香水。雖然我是個男生,對香水一竅不通,不過這股味道真的好香。
   當我望向後視鏡,以對豐滿的胸部立即躍入眼簾。
   “這家夥是裕一。”
   車子剛上路,亞希子小姐就戳著我得頭說。
   “這壞小鬼是我們的住院病患。”
   後來傳來輕笑聲。
   “你好呀,裕一。”
   接著又是那種溫柔的聲音。
   簡直像是在我撒嬌似的。
   我頓時緊張的不得了,老老實實點點頭。
   “你,你好。”
   “然後呢,那位是與謝野美沙子,我從國中就認識的朋友。”
   趁著亞希子小姐介紹的同時,我順勢轉向後方。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襯衫。或許是因爲有兩顆扣子沒扣,感覺上似乎能從那敞開的前襟裏頭的內衣,此外好友一條銀項鏈在她胸前畫出優雅的曲線。總歸一句話。。。。。。反正,就是相當傲人雄偉的胸部。纖細的雙腿從那條比膝蓋還短的裙子,朝我的方向伸出,膝蓋于腳裸緊貼著的雙腿優雅的彎曲著。
   在伊市中,三重算是個大城鎮了。即便如此,當然還是個鄉下地方。一般店家根本沒在賣什麽香奈兒、古馳或愛碼士。所以,這裏所有人和普通人沒兩樣啦。我得意思是說,這裏幾乎看不到那種令人驚豔的美女、令人贊歎的帥哥,或拿些從像電視走出來的人。
   不過,如果看到美沙子直接從電視裏走出來也不奇怪。
    她不僅身材苗條,又穿著似乎是要凸顯身材的服飾,而且還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的服飾。手上拿的皮包光滑亮麗,好像是以上等皮革制成的。總而言之,至少可以這麽說。像這種穿著胸口大大敞開的襯衫的女人,在伊市是看不到的。
   光看臉蛋的話,亞希子小姐真的算得上是美女吧,這一點無庸質疑。可是,美沙子小姐已經不是“美不美”的問題,她就是有種說不出的“什麽感覺”、就因爲那種“什麽感覺”,吸引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美沙子小姐的臉龐。
   美沙子小姐完全沒有顯露不悅的神情,反而對我嫣然一笑。
   那時能撩撥身體深處的動人笑容。
   “裕一你幾歲啦?”
   “啊,十七。”
   “高二?”
   “是,是啊,不過快升三年級了。”
   “那不就是准考生了?又在用功讀書嗎?”
   “我,我那個。。。。。。不太。。。。。。”美沙子小姐嗤嗤竊笑。
   “這樣不行喔,人家不是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呀,我說這種話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呢。”
   “的確。”
   亞希子小姐冒出這一句,那聲音莫名地十分低沈。
   “對耶。”
   可是美沙子小姐心情似乎完全沒受到影響,一邊露出笑容。
   “裕一要繼續升學嗎?”
   “啊,嗯,大概吧。”
   “念哪兒?縣內的學校嗎?”
   “我還沒有決定。。。。。。也不是啦,啊,美沙子小姐之前待過東京啊。。。。。。?”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
   “是呀。”
   我終究還是把“爲什麽會回來呢”這句話咽了回去。因爲直覺告訴我,對初次見面的人問這樣的問題似乎並不妥當。而且亞希子小姐頓時加速,害我整個人陷進座椅內,同時也錯過出口的好時機。車內彌漫這好香好香的味道。
   那時從美沙子小姐的脖子、胸口和裙擺所散發出來的香水味。
   和亞希子小姐的煙臭味簡直天差地別。
   就在我正陶醉在那香味中時,車子已經挺進醫院的停車場。
   “下車吧。”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依舊低沈的不得了。
   “可別被護理長發現了喔,臭小鬼!”
第二章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

總覺得世事如謎。
   這世界的確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事物。例如司是個愛好料理的做菜謎,亞希子小姐昨天打點滴一次就成功。然而,笑臉迎人的裏香更是。。。。。。怎麽說呢。。。。。。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謎中之謎。
   一如往常的散步。
   一如往常的屋頂。
   喔茫然地凝視身旁裏香笑盈盈的臉龐。
   “怎麽了嘛?”
   裏香問。
   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
  “沒、沒有啊,沒什麽啦。”
   “喔。”
   又開始笑嘻嘻得了。
   怪了。。。。。。
   這其中一定有鬼。。。。。。
   裏香是個不可理喻的暴躁女。只要多看她一秒,忙上就會被罵“裕一色鬼大笨蛋”,有時還會扔本書過來。也難怪啦。。。。。。我的腦袋裏有時候的確會浮現一些邪念。。。。。。真的只是有時候而已喔。。。。。。這種念頭都是一定會有的啦,可是也用不著爲此動不動就打發脾氣嘛。
   可是啊。
   今天的裏香卻總是一直笑容滿面。
   不僅如此。還猛瞅著我的臉瞧呢。
   然後呢,就開始頻頻嗤嗤竊笑。
   “。。。。。。你,是在笑什麽啊?”
   “沒~~什麽呀。”
   那聲音顯然是如此地雀躍興奮。
×××××××××××××××
   真是莫名奇妙的情況。。。。。。讓人渾身不自在。。。。。。
   就這樣。
   和神采飛揚的裏香兩相對照之下,我則顯得心驚膽戰、緊張兮兮地不斷調弄著自己還不熟悉的相機。
   “嗯,應該是這樣吧。”
   我轉了某個像按鈕一樣的東西,相機卻毫無反應。應該是這樣啊,喂。要按哪邊,相機背蓋才會彈開呀?
   “怎麽啦?”
   裏香探頭窺視大量這我的相機。
   “沒辦法照嗎?”
   “我不知道怎麽把底片放進去啦。”
   “咦?你不知道喔?”
   “這是我爸的舊相機啊。他超級寶貝這台相機的,以前幾乎都不讓我碰他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操作方法。”
   “喔,讓我看看。”
   裏香纖瘦的肩膀稍稍碰觸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和她溫暖的體溫。我在緊張之余,身軀不禁僵硬起來。裏香的脖子近在眼前,那美麗的弧線延伸至下巴、耳朵。看得我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在這種重要時候,怎能這麽爆殄天物呢。我甚至屏住呼吸,只管凝視眼前這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
   “這有好多按鈕耶。”
   “唔,嗯。”
   “這數字是什麽?”
   “那,那時快門速度。”
   捎來春天氣息的微風,輕輕地撥弄著裏香柔柔的發絲。我在短暫的瞬間瞥見裏香的後頸線條,但身軀依然保持僵硬。
   “那這邊的數字呢?”
   “那底片的感光度。。。。。。吧。。。。。。應該沒錯。”
   “感光度是。。。。。。?”
   “有那種在暗處也能拍照的底片哦。數字越大的底片對于處于光線不足的地方拍照比較有利,不過畫質明顯會變差一點。依據你要拍什麽樣的照片,就選擇什麽樣的底片來配合。不同底片的感光度大概就是一百或是四百這兩種。”
   “哇,你對這些還真清楚耶。可是,怎麽不會開背蓋呀?”
   “又沒人教過我這些。”
   “你說你爸喔。”
   “嗯。”
   我感覺到裏香吐出的氣息,溫暖、輕柔。如果現在一把緊緊抱住裏香的話,她會神奇嗎?又或者,說不定。。。。。。
   “裕一的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呀?”
   “無聊透頂的人。”
   裏香擡起頭。
   一臉奇怪的神情。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
   “怎麽了嘛。”
   “你爲什麽要那麽說啊?”
   “因爲,事實上本來就是這樣啊。”
   “喔~~”
   仿佛像在生氣,又像困惑不已的聲音。
   我對于裏香這種反應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只好趕緊轉移目標死盯著相機,那個父親遺物中唯一比較像樣的東西。只不過,這東西現在也早已變得老舊不堪,過時的單眼相機,啊。原來如此。或許是因爲裏香從小和父親的感情如膠如漆,所以無法了解我的感受吧。
   裏香伸出手,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轉鈕。
   “不會是這個吧?”
   “啪恰”一聲,背蓋隨之開啓。
   “啊,這的耶。”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麽弄的呀。”
   “我也不知道,就轉轉那個東西而已呀。”
   “哪一個啊?”
   “就這個啊。”
   裏香所指的是底片過片杆旁,一顆小小的銀色轉鈕。我將背蓋重新合上,試著再次轉動那個按鈕,背蓋果然就像剛才一樣老老實實地彈開。原來如此啊。  
   “裏香好厲害喔。”
   “嘿嘿嘿。”
   裏香看起來志得意滿。
   裏香這張笑臉這是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那這樣就可以照了嗎?”
   “對啊,我會幫你照一大堆照片的。”
   這樣的裏香似乎也不賴呢。嗯,真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自信滿滿、笑容可掬或洋洋得意。嗯,裏香這樣的笑容可真不賴呢。
   裏香一起身,開始在屋頂上漫無目的的踱步。她兩手交叉握在背後,長發搖曳地晃動著身子,腳步顯得既輕盈又快樂。話說回來,今天她爲什麽會如此雀躍不已呢?是不是碰到什麽好事呢?
   格外耀眼的陽光,讓我不覺眯起雙眼。
   “接下來呢。。。。。。”
   喔從上衣口袋取出剛買來的底片,然後把底片嵌入底片室中。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固定像舌頭一般伸出的底片前端。這裏吧。應該是這個像細縫的地方吧。奇怪,根本插不進去呀。但的確是這麽錯呀。這底片的方向到底放對了沒啊?我的焦慮逐漸高漲起來。完了完了,底片好像有點折損耶。如果吧底片弄壞的話怎麽辦?本來預定趕快把底片放進去,就要開始幫裏香拍照的。啊唷,到底應該怎麽辦呀?
   就在那時候,身旁傳來這樣的聲音。
   “方向沒錯,這樣就行了。”
   那氣息還彌漫這酒臭味。
   我賭氣地回嘴:
  “我知道啦。”
   “騙誰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嘛。你看,就是哪裏呀,那裏。只要大概把底片的頭拉出一公分插進去就行了。”
   “我都說知道了啦。”
   “對對對,就是那樣。你看,不是有個鋸齒狀的地方嗎,快卷那邊。”
   “你很吵耶。”
   “卷的不夠喔。。。。。。喂,要再卷一下啦,否則。。。。。。”
   “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
   咦?喔擡起頭來。當然,身旁沒半個人影。只有燦爛的日光,再混凝土地面上搖曳閃爍。
   剛剛那到底是?
   怎麽回事?
   幻聽?
   突然間,現實的一切離我遠去,搖曳的日光、微髒的混凝土地面、生鏽的扶手、流過天空的雲朵、在眼前延伸的寂寥城鎮,一切的一切。感覺上,簡直像在窺探某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去買底片來。和剛剛聽到的相同聲音回蕩在我腦海。聽好羅,要買Trix(注:柯達軟片的一種型號)的喔。別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搞錯了。然後是自己幼時的聲音。嗯,我知道了。你說說看要買什麽。“禿哩艾克斯”,很好,這樣就行了。“禿哩艾克斯“這個名字好酷喔。對啊,這種底片很棒喔。又便宜,用起來又簡單。好了,快去吧。找回的零錢可以拿去買冰淇淋吃喔。真的?嗯,就買你喜歡吃的吧。
   我閉上雙眼。
   使勁地讓上眼皮和下眼皮緊緊貼著。
   這是怎樣啊,喂。。。。。。這是怎樣啊。。。。。。
   好不容易,耳邊這次響起另一個聲音。
   “裕一,怎麽啦?”
   一睜開眼,就見到裏香的臉龐。
   我那張微嫌狼狽的臉,仍舊使盡全力擠出一絲笑容。
   “好困喔。。。。。。”
   畢竟都快春天了嘛,裏香優哉地說。
   嗯,我還是頂著那張稍顯狼狽的臉龐點點頭。
   “我來幫你拍照吧。”
   “嗯。”
   “你也擺點姿勢呀。”
   “。。。。。。才不要。”
   “爲什麽呀?”
   “好丟臉耶。”
   取景窗中的裏香,果真流露出害臊的神情。嘴唇還稍稍噘起。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喀嚓。二十年前制造的相機,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一部機器,成功地颉取了刹那時刻的極致幸福。照起來一定很棒,在我心中莫明地就是如此深信不疑。不論是焦距或感光都調的恰到好處。
   “啊?剛剛照了下去羅?”
   “照啦。”
   我得意洋洋地說。裏香那害臊的神情剛剛已經深深烙印在底片上去了,等到相片沖洗出來,一定要看上一萬遍。
   “來笑一個。”
   “才不要。”
  “怎麽了嘛,這樣很莫明其妙耶。不是你自己說要拍照的嗎?”
   “是沒錯啦。”
   “那就笑一個呀。”
   裏香此時像是很懊惱地裂開嘴巴喊“伊——”,我當然立刻毫不遲疑地按下快門。
   “啊!你又照下去了喔!”
   “照啦。”
   “討厭啦,裕一大笨蛋!”
   生氣的表情也不錯,喔趕緊按下快門。害臊的表情、喊“伊~~”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這樣以來,就一共照到三張了。初步還蠻順利的嘛。喔之後又接二連三地按下快門,記錄下裏香的各種表情。愕然的、鬧別扭生氣的以及笑得非常開懷的表情。。。。。。
   最後取景窗中的裏香,卻逐漸露出略帶悲戚的神情。
   但我這次並沒有按下快門。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
   我將視線從取景窗移開,對靠在扶手上的裏香說:
   “怎麽了嗎?”
   “嗯。”
   “有什麽東西嗎?”
   我站到裏香身旁,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方出現放學途中的高中生身影。三男三女。那些人像是一票的,聚在一塊兒漫步前行。對了,也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了。
   裏香凝視這他們一邊道:
   “那時和裕一同一個學校的嗎?”
   “才不是哩。那大概是伊勢高中的學生吧。”
   “裕一的學校在哪裏啊?”
   “那邊。”
   我指向西方。從那微高的山頂綠衣間,僅能窺見灰色校舍的樓頂。據說那所學校以前和伊勢高中並列爲名校,如今卻淪爲完全不見往日風化的三流高中。
   “哇,原來如此。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爲什麽?知道這種事有什麽好玩呀?”
   “怎麽會不好玩呢?”
   裏香神采飛揚說。
   “喔。”
   真的搞不太懂耶。就算她知道喔念哪一所學校,也半點用處都沒有啊。到底哪裏好玩啊?啊呀,說到學校,完了,我的報告根本就還沒開工。這下大事不妙了,真的是不妙到極點了。照這樣下去可能就得留級了。
   。。。。。。當我正因爲這樣的憂慮而感到心神不甯時,裏香卻語出驚人地說:
   “我好想去裕一的學校看看喔。”
   “啊?去學校?”
   我有些吃驚地問:
   “你怎麽會想去學校呢?”
   “因爲我都沒去過嘛。”
   “。。。。。。”
   “當我上小學的時候就住院了!然後就一直待在醫院裏呀。國中也只是領個畢業證書而已,根本就沒真正上過學。”
   “。。。。。。”
   “我對于小學時候的事不太記得了。”
   “。。。。。。。”
   “好想去看看喔。好想穿穿看制服喔。裕一的學校是水手服嗎?還是西裝式啊?”
   “是水手服啦。”
   “好棒喔,水手服耶。”
   “。。。。。。”
   “。。。。。。”
   “你怎麽啦,裕一?”
   “。。。。。。”
   “你在想什麽啊?”
   原來如此。這點子還真不錯,裏香必定會大吃一驚的,而且也一定會很開心吧。應該會像今天一樣神采飛揚地開懷大笑吧。喂,老爸,你說過的喲。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女生,可得要好好地守護她喔。你的確這麽說過的吧。
××××××××××××××××
   話雖如此,這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有勇無謀”。
   怎麽想都不妙。
   實在是太危險了嘛。
   “。。。。。。”
   就這樣,我戰戰兢兢地伫立守候著。
   至于我是站在哪兒呢?我現在正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面,門前挂著一個老舊的門牌,上面寫著“水谷”。
   附帶一提。。。。。。
   那個門牌就挂著一條過年時用來討吉利的“注連繩”。如今都早已是二月底了,其他地方應該老早就把什麽注連繩給拆掉了。可是在伊勢這個地方,卻是一年到頭都在玄關挂著注連繩。不管到了五月,還是八月,總之那條注連繩就是會一直挂到年底才換。
   我持續盯著那條注連繩上已經徹底幹癟的裝飾用酸橙,清了清嗓子。
   所謂的言語,沒錯,就是爲了傳達某種意義而存在的。
   也就是說,不開口說話是不行的。
   “。。。。。。”
   話雖如此,當然還是得提高警覺。
  只要應對時稍微出了那麽一丁點兒的差錯,就會被視爲變態。而且,風險之一就是會被當成笑柄拿到學校去大肆宣傳。假如果真演變成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慘絕人寰了。剩下的一年都必須活在學校衆人的輕蔑眼神中。光是想像這般景象,就足以讓人冒出一身冷汗。
   雖然我幾乎快要在恐懼之下打退堂鼓,最後終究還是鼓起所有勇氣。
   “請問一下。。。。。。有人在嗎。。。。。。?”
   我一邊這麽說著,一邊“嘎啦嘎啦”地拉開玄關大門。眼前出現的平凡光景著實和所謂時尚流行完全沾不上邊。水泥地上有四雙猶如天女散花般隨意丟放的鞋子 ——男用皮鞋兩雙、女用黑色漆皮便鞋一雙、還有一雙看來相當嬌小的女用運動鞋。放在右側的鞋櫃是廉價合板制成,四方尖角也都已經破舊磨損。常看電視或雜志介紹,這世界上好像也有那種充滿時尚設計感的房子,可是究竟真的有那種房子存在嗎?至少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舉目所以都是這樣的“廉價合板風”所構成的房子。而且,仿佛爲了強化這種“廉價合板風的世界觀,”鞋櫃丁層還會鋪著一塊黯淡髒汙的蕾絲布,其上還煞有其事地並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兩位?)笑臉迎人的芥子木娃娃。(注:日本東北特産的鄉上玩具,多半是圓頭圓柱身軀的木制娃娃。)芥子木娃娃旁邊則放了一個大水缸,有三條紅色金魚頂著讓人猜不透心思的神情,悠遊其中。雖說是金魚,不過還這是有夠大的耶。簡直和鯉魚沒什麽兩樣了水缸開來似乎並沒有時常清理,裏頭的水已經汙濁不堪,玻璃上還張滿綠色的水藻類。
   “午安~~”
    我稍微提高聲量出聲後,裏頭傳來一句“來了”,接著是“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好不容易,一位年約四十出頭的大嬸終于現身。她一見到我,隨即露出笑容。
   “唉呀,這不是裕一嗎?好久不見了,你已經出院嗎?”
   “這。。。。。。是的,大概算吧。。。。。。”
   我含糊其詞,一邊裝乖低頭。
   “我想找。。。。。。那個。。。。。。”
   “你要找美雪吧。我去叫她。”
   “謝謝”
   大嬸有嫣然 一笑,原地轉身,向背後階梯大喊美雪~~裕一來羅~~聽到沒有~~快一點呀~~是裕一喔~~那嘹亮的聲音真是驚天動地。
   唉,怎麽會這樣呢,真是丟臉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啊。。。。。。
   我姑且滿臉堆著笑,等在那兒。
   就在大嬸至少大喊我的名字七次後,階梯上方才由遠而近地傳來拖鞋聲響。從那腳步聲的節奏察覺來人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水谷美雪一看到我的臉,就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怎樣?”
   那聲音實在是非常不耐煩。她說起來不算是個美女,也不是討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可是她臉上那雙眼皮的眼部線條感覺挺溫柔的,翹翹唇也不賴。只要笑起來,似乎就是那種也,能說不可愛。。。。。。也不能說。會讓人放在心上。。。。。。的那種類型。。。。。。或許可以這麽說吧。。。。。。她身高比裏香還高。大概一百六囧公分。她穿著及膝牛仔裙,和粉紅色連帽上衣,從裙擺伸出兩條還蠻漂亮的腿。
   “哈。。。。。。哈羅。”
   雖然我拼命地擠出笑容,美雪卻還是滿臉不耐煩。
   四周彌漫這詭異的氣氛。
   大嬸對這樣的尴尬場面渾然不覺。還說:“裕一,快進來吧。對了。還有朔日餅(注:朔日意爲初一,伊勢傳統每月初一會准備糕點,祭神感謝正月平安。當初祭神糕點演變至今,成爲當地以每月不同季節産物爲餡料的特産。)喔。我來泡茶,一起吃吧。”
   我再次裝乖低頭。
   “不。。。。。。不用了。”
   “別客氣呀,這個月的朔日餅很好吃喔。是打工那邊的店長買來以後,分給我的。。。。。。”
   “媽,我們要到外面講啦。”
   美雪以略嫌低沈的聲音說著。“裕一好久都沒來玩了。好不容易才來這麽一次,請人家進來坐坐又怎麽樣呢?”大嬸一邊發出遺憾的聲音,一邊轉向我。“虧你們倆從前老在一起呢。”
   “啊,嗯,是啊。”我哼哼哈哈地傻笑。相同的肌肉已經持續上提三分鍾之久,面頰開始逐漸感到疲累。。。。。。還好美雪二話不說套上運動鞋,旋即拉開玄關大門。轉頭向她母親說“馬上回來”,便邁開步伐。我向大嬸點點頭,緊迫在美雪後頭。
   “幹嘛啦?”
   她面向前方說。
   我好不容易逮到一會喘口氣,一邊說:
   “沒有啦,只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拜托?”
   “啊,嗯。”
   “什麽啊?”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了,准備迎戰。只要在這關卡失敗的話,就等著“被當作變態”的大型伺候,附帶被拿到學校大肆宣傳的駭人風險。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避免墜入 那樣可怕的地獄深淵中。
   “那。。。。。。那個,借我水手服啦。”
   “什麽?”
   美雪停下腳步,同時轉過神來。
   “你說什麽?”
   那張臉頓時流露出扭曲的表情。
   完、完了。。。。。。
   似乎一擊便潰敗的一塌糊塗。之前苦思再三後,本來覺得與其耍些有的沒有的小花樣,還不如直截了當地開門見三提出要求。這是不是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不對,這可能臉“聰明”都沾不上邊吧。
   我開始全身汗如雨下。
   “就。。。。。。就是,想。。。。。。請你把水手服借我。。。。。。也沒什麽啦。。。。。。哈哈哈。。。。。。不,不是的,我可沒想要用在什麽奇怪的用途上喔!我完。。。。。。完全沒有那種打算!真的!我保證!絕對不會有那種打算的!”
   蝦。。。。。。蝦米?說句老實話,怎麽越講越明顯動機更加可疑了呢?
   “什麽奇怪的用途啊?”
   果不其然,美雪的臉龐益發扭曲,同時這麽問。
   “唔。。。。。。”
   我不禁嚇了一大跳,爲之語塞。心想,唉,又搞砸了。現在哪是說不出話的時候啊,甚至得靠流暢的口才渡過危機呀。可我偏偏就選在最糟糕的時機大驚失色。當然,從美雪的雙眼感覺到,似乎轉變成看到了什麽汙穢的東西一般。
   一定是被誤會了。。。。。。
   美雪的雙唇微微掀動,她絕對實在質問我,她雙眼閃耀的光芒也非比尋常。感覺上甚至是比“生氣”還嚴重的“憤怒”。應該會被問說“要借用來做什麽啊”。不僅如此,還可能被她破口大罵地說“你這個變態家夥”。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咕噜”的聲響異常清晰。
×××××××××××××××
   我三天前剛滿十七歲。
   以英語來說是“seventeen”
   雖然我認爲那種說法很蠢,可是短大畢業後立刻進“百五銀行”工作的姐姐,在自己滿十七歲那時,就曾以陶醉的語調說什麽:
   “seventeen”
   還說什麽,感覺好特別喔。
   這點我和姐姐毫無同感。或者該說是,根本難以有同感。畢竟滿十七歲後,生活並沒有一夕之間發生任何改變,仍然時而被當作孩子,時而被當作大人一般地看待,零用錢也還是維持三千五百圓。
   真的,根本沒什麽特別的嘛。
   話說回來。。。。。。
   竟然會向一個十七歲女生借水手服,戎崎裕一還真是個大笨蛋。又笨、又蠢。又少跟筋,真的什麽的都不懂耶。就算是什麽十七年的青梅竹馬,也要會分辨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啊。
   其實是打算把他趕走的。
   罵他說,你是個白癡呀。
   罵他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但是,我如今卻在這衣櫥翻箱倒櫃,哎喲,這裏怎麽會裝得下這麽多衣服嘛。全都是鞋小孩子氣的幼稚衣服。自己怎麽會買這種花樣的衣服呢。我那時候怎麽會這麽某名奇妙呢。
   歐名奇妙。。。。。。
   這是常有的事。某名奇妙。嗯,我又時候還會覺得,人生或許就淨是這些某名奇妙的事所構成的。人哪,就只是這麽一直來來區區的,不是嗎?就算變成大人以後,情況也仍舊是一樣的,不是嗎?
   每次翻閱那些陳舊的相本就覺得好煩。
   因爲裏面全都是我和小裕的照片。而且更窩囊的是,我就像是跟屁蟲般來黏著小裕。不是緊抓著他的手臂,就是拉扯著他的袖子。媽媽現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照片,還會很開心地笑說:
   “看來就像是一對小夫妻呢。”
   每次只要被這麽一說,我的反應就是立刻回房去,因爲實在是受不了嘛。那種情緒根本毫無道理可言。
   當我察覺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哪大概是升高中三個月的事把。沒錯,那時候好不容易才逐漸習慣校園生活。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孽緣呢,我和小裕又被分到了同一班。
   我現在已經搞出清楚事情是怎麽發生了。感覺上似乎是毫無預警的突發情況,可是就在不久前我也開始對小裕感到不耐煩。像是隨隨便便拿人家的橡皮檫、親熱地叫著:美雪、美雪“、完全不把人家當女生看待、從後頭追上來擦身而過時”咚“地一聲敲人家的頭。。。。。。看來這全都是些無聊小事,可是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卻讓我厭煩至極。
   所以。
   所以,沒錯。
   一回神,兩人看來幾乎和打架沒兩樣了。
   就在教師正中間。
   原本生氣的只有我,小裕則是滿臉困惑,眼神不安地四處遊移。他那幅樣子看來真有夠礙眼,我于是往小裕沖去。小裕被桌子絆倒,整個人幾乎快要跌下去的當下,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反射動作,便順勢緊抓住我的手腕。當然,我也和他一起栽了下去。被我們撞翻的桌子同時發出”喀答喀答:的響亮聲音。
   我也搞不懂爲什麽,不過手肘附近撞到疼的要命,莫明地覺得真是有夠窩囊,就在那樣的疼痛于窩囊感中讓我幾乎掉淚,一起身時。。。。。。
   小裕一把抓住我的胸部。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戎崎裕一並不是精明到會做出這種事的男生。
   他是個懦弱每種、優柔寡斷、心思單純的笨蛋。
   啊,完了。。。。。。
   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小裕的神情讓我更覺得窩囊到了極點,況且聚集于四周的同班同學似乎也都在心底驚呼“啊呀呀。。。。。。”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所以我打了小裕。一巴掌。“啪”地一聲。接著,拔腿就跑。跑進廁所裏。一些感情好的女生隨即跑來安危我,可是那也讓我覺得窩囊的要命——因爲我一邊泫然欲泣,還要頻頻回到什麽“沒關系、沒關系”,總之就是拼命想辦法擠出笑容,但是朋友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麽可能完全沒有關系。盡管如此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說“沒關系、沒關系”,這世界上有什麽比那樣的自己更窩囊呢?
   果然,察覺時已經太晚了。。。。。。
   當我把大半衣服從衣櫃中掏出來時,才終于發現要找的東西。仍套著洗衣店塑膠套的備用制服這件本來就不是我的,是姐姐的。因爲念同一所學校,所以就從姐姐那二接受過來了。原本尺寸就不是很合身,大概就只穿過一、兩次吧。
   我討厭借出自己的制服。
   我大概明白他借衣服的理由,所以才覺得——
   “絕對不要。”
   所以,姐姐的制服就像是某種妥協點吧。
   冷。。。。。。好冷啊。。。。。。
  冬季無情的太陽幹脆地直往西斜,周遭即將完全陷入黑暗之中。而且,還刮起強風,讓人搞到更加寒冷。雖然我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裏,搖搖晃晃地晃動著身體,卻還是無法暖和起來。
   這絕對是某種懲罰遊戲。。。。。。一定是美雪想害我這個提出荒唐要求的人,全身直大哆嗦的一條詭計。。。。。。
   只不過是拿件制服來,根本就不可能花這麽久的時間呀。
   。。。。。。我一邊這麽想,一邊走近混凝土提防。提防的那一邊是運河,沒當風吹過,那汙濁的水面便會泛起陣陣漣漪。濃郁的海潮氣味隨風飄來。
   小船發出“砰砰砰”的優哉聲響,在小小的運河中溯和而上。
   “你等一下。”
   美雪扔下這麽一句話就跑了。
   光憑那句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拿制服。也可能實在盛怒之下,扭頭跑走。
   而且,也可能是一種懲罰遊戲。
   “冷死了。。。。。。”
    我低喃的聲音也在顫抖。
   啊呦,受不了啦,真的好冷喔。
   果然。或許起初根本就不該來拜托美雪的。從那時候開始,打從我一把猛抓住她的胸部開始,我和美雪之間就隱隱約約地尴尬起來。她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本來以爲過了一陣子之後她大概就會原諒我了。而且那天放學後,我也向她說了“對不起”。然後,美雪也“嗯”地點點頭。
   不過,她似乎還是沒有原諒我的樣子。
   美雪還是滿臉不悅的那個老樣子。
   她還在生氣嗎?
   爲了將近兩年前發生的事?
   或者是。。。。。。自己曾在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什麽事惹毛了她?
   我約略想了一會兒,卻依舊想不到什麽“可疑事件”。不過,等一下喔,說不定是早在八百年前的事種下的遠因。會不會是小學三年級時,把臉伸進她的裙子裏面那件事呢?那時候,應該有哭把,美雪她。不過說真的,我也急得火燒屁股似的。我壓根兒沒料到她會哭嘛。可是,過個三天,一切又恢複正常啦。那會不會是我在廟會時,自己把她買來的兩瓶檸檬汁全都喝光的那件事呢?又會不會是我弄丟她的鉛筆那件事呢?唉,一旦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所謂的可疑事件還真是不勝枚舉呢。
   不過,像這種事應該也很常見把。。。。。。
   我一邊因寒冷而顫抖,腦子裏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例如過去常混在一起的小林、伊澤或吉村他們,現在也都很少見面了。即便我會一廂情願地把學校不同當作理由,不過我其實是很明白的。事實不是那樣的。總而言之。。。。。。我想是因爲我們都已經慢慢改變了。不論是好的、壞的,都會隨時光的流逝自然遠去。我們都活著。而所謂的活著就是逐漸改變。不論是你所珍視的、不想忘懷的、必須忘懷的,曾幾何時總會一五一十地消失的一幹二淨。任何人對次都無能爲力。
   或許相同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和美雪之間吧。
   就在我渾然不覺的過程中。
   相對的,美雪卻已經逐漸察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我這麽咕哝著。
   內心深處竟莫名地感到有些空洞幹澀。那時種就好像如果有個空罐子在你面前,就會想一腳把它踩扁的那種情緒。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運河水面也隨之搖曳起來。陣陣漣漪滑過水面。唉,我看算了。回醫院去看看裏香吧。說些無聊的笑話,逗逗裏香開心吧。不對,裏香搞不好會更生氣吧。嗯。那種可能性絕對獲得壓倒性勝利。然後呢,有時候還會順百年扔幾顆橘子過來。真是的,明明就是個病恹恹的女生,怎麽還能這麽粗暴啊。
   都是因爲我腦子裏光想著這些事,所以完全沒發現。
   “這。。。。。。”
   背後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
   一回頭,美雪站在那裏。
  可能是跑來的吧,只見她氣喘籲籲的。
   “啊?”
   “這個,我拿來了。”
   美雪把一個紙袋塞給我。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腦袋一片混亂,後來好不容易才明白那時我拜托她借用的東西,也就是制度。
   “喔,好。謝啦。”
   我手忙腳亂地接了下來。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幫我拿來。也不是啦,她都叫我等一下,然後就跑回家去了,以常理推斷應該是會幫我拿來的。只是因爲在我獨自等候的期間,腦中的思緒自顧自地自虐爆沖,所以也就無法保持那種正常的想法了。
   我有好多事情都想太多了。
   而且全都是些不用想的事呀。
   然後呢,非想不可的事卻沒花心思好好去想想。
   “喂,那時要用來幹嘛的啊?”
   終于被問道理由了。
   我將准備好的理由說出口:
   “你也知道我在住院吧。就醫院裏有個同年紀的女生啊。那家夥因爲身體很虛弱,一直都住在醫院裏。也沒去過學校。然後,前一陣子,她說什麽想去看看。她那個性酒肆所謂的沖動隨性吧?真是有夠任性的耶,那家夥。只要一說出口的事,就完全不聽勸。個性耶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就是想帶她去看看羅。只是,穿便服也未免太顯眼了呀。如果被負責學生訓導工作的近松老實他們發現到的話,也可能被轟出去。所以。。。。。。”
    “所以要讓她穿上制服?”
   美雪這麽問,我也點點頭。
   “就是這樣。”
   “裏香,是這個名字嗎?”
   “啊。。。。。。”
   這突如起來的攻擊讓我陷入焦慮。
   “你怎麽會知道的。。。。。。?”
   “山西在學校裏逢人就講啊。說什麽裕一交了個女朋友,HIGH翻了。還說兩個人在同間醫院,根本就是毫無節制的打情罵俏,有夠猛的,樣樣都來呢,現在一定什麽該做的都做了吧。”
   “。。。。。。”
   “小裕想帶去學校的女生,就是那個女生吧?”
山西,我要宰了你。
   我在心底深深、深深地刻下複仇的誓言。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是、是啦。”
   “聽說是個美女喔,山西還說可愛到不行耶。”
   混賬山西。光宰了你還不夠。宰之前還要先用魔神風車固定技對付你才行。就算跪地求饒也沒用,鬼才會因爲這樣就松手讓你好過。話說回來。。。。。。美雪到底是在氣什麽啊?
   我依然滿臉問號,點點頭。
   “是、是啊,算是漂亮吧。”
   喔~~美雪低吟。
   “所以小裕才會那麽拼命的呀。”
   “我才沒有拼命哩。”我二話不說隨即否認。我哪有那麽不顧一切呀。。。。。。應該吧。喔~~美雪又如此低吟。
   美雪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後終究還是避開我的視線,信步走到提防盡頭。其實正事都已經辦完,可以回去了!不過我扔只是呆呆地伫立于原地。如果就這樣說聲“那我走羅”掉頭離開,感覺上仿佛是把什麽扔下不管。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所謂的“什麽”到底是什麽。
   “小裕,你要去念其他地方的學校喔?”
   她說的“其他地方”指的是伊勢以外的地方。
   雖然答案早因爲裏香的存在而變得暧昧,不過我還是一一直以來的心意點了點頭。
   “是吧。”
   “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
   “也不是那樣啦。”
   “那是爲什麽?”
   我一時之間回答不上來。
   因爲,其實“就是那樣”啊。
   我是想到伊勢以外的地方去。但是突然被美雪這麽一語道破,反而有點不願意坦率承認。
   我這麽沈默了好一會兒,美雪望向我。
   “唉,隨便羅。”她說著隨即移開視線。
   怎麽覺得我和美雪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重複相同的話啊。。。。。。
   “你什麽時候要去學校啊?”
   “後天啦。”
   “這樣。”美雪知道最後都不願意于我四目相對。她是生氣嗎?到底是爲什麽?女生這種生物還真是莫名其買啊。。。。。。
×××××××××××××
   “話說回來。”
   我盡量低聲說。
   “你們怎麽會在這兒啊?”
   我所推的輪椅上坐著裏香。裏香穿著粗呢連帽大衣,腿膝部還蓋著一條奶油色的毯子。嬌小的雙手被我的手套——母親趁三交百貨公司打折是買來的八百圓便宜貨就是了——完全包裹住。因爲她說沒有手套,我就把自己的借給她。所以,我推輪椅的雙手是光溜溜的什麽也沒戴。雖然風很冷,不過這也沒什麽。
   問題在于,我右邊站著美雪。美雪穿著學校規定的深藍色外套。領口處還看到水手服的領子,所以應該是穿著制服。然後,我的左邊是山西。山西也穿著制服。他的上半身沒穿其他便服,只圍著一條圍巾。再來呢,司則呆頭呆腦地站在山西左邊。他和山西一樣也穿著制服。都怪他這一年又長高五公分,緊繃的制服貼在他身上,紐扣似乎隨時都會爆彈開來。
   我。
   加上裏香。
   加上美雪。
   加上三西。
   加上司
   不知道爲什麽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在路上前進。
   “唉呦,這就是所謂的後援軍嘛。”
   山西一格外強勢的態度說:
   “擔心?有什麽好擔心的啊?”
   我語帶殺氣地問道。
   回話的不是山西,而是美雪。
   “小裕笨手笨腳的嘛,搞不好會被老實發現呀。”
   “。。。。。。我哪有笨手笨腳的啊!?”
   看著情況都快吵起來了,我索性閉上嘴。同時也是因爲,莫名地察覺到一種詭異的氣氛。每次只要和美雪交談時,前方——也就是輪椅那裏——就會有種若有似無的氣氛向我湧來。會。。。。。。會不會是錯意了啊?對,沒錯,一定是會錯意了。嗯,嗯嗯,一定是那樣沒錯的。
   “不好意思!反正我們是想來幫忙啦!”
   眼見周遭氣氛緊張而發慌的司,趕緊這麽補充說。
   正在興頭上的山西隨即附和。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啦。我們不是拜把的兄弟嗎,戎崎!”
   “啥?拜把?”
   “你那張臉別那麽臭嘛!我們可是真心誠意的,真心誠意的喔!”
   超級大騙子!
   絕對只是來看熱鬧的!
  全都是因爲山西很喜歡類似的“活動”罷了。他一定是想冷眼旁觀。潑潑冷水,順便收集事後可以拿來嘲笑對方的好題材。大概是一個人來做的話覺得心虛,所以幹脆把司也一起拖下水,但是,美雪爲什麽也會跟著一起來呢?是山西找她的嘛?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放棄繼續追究下去,問裏香:
   “裏香,會不會冷?”
   “。。。。。。”
   “還。。。。。。還好吧?”
   “。。。。。。”
   “這。。。。。。這樣啊。還。。。。。。還好吧。哈哈。”
    裏香的沈默讓人冷汗直流,我不禁自顧自地打起圓場來。輪椅繼續前進,我們也繼續前進,在沈默之中前進。不久後,我們跨越道路段差時,我背在肩上的相機隨之晃動,尖角碰到裏香的肩膀。
   “啊,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道歉。
  “對不起,痛不痛?”
  “那個,借我。”
   裏香終于肯跟我說話了。
  “啊?哪個?”
  “相機,我幫你拿。”
  “喔,好。”
  “我從肩上卸下相機背帶,把相機遞給裏香。裏香以雙手接過後,很寶貝地放在膝上。父親遺留下來的相機,老舊的單眼相機,放在裏香膝上看來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 真有你的,還有一台那麽棒的相機喔。”
   山西優哉地問。
   我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家裏的啦。”
   “家裏。。。。。。是你爸的喔?”
   “是啊。”
   “棒。。。。。。很棒的相機耶。我說真的喔。”
   司他幹嘛突然發出這種倉皇的聲音啊?
   我仍舊以生硬的語氣回答:
   “舊的要命耶。”
   “像這種東西賣給收藏迷之類的,應該會有很不錯的價錢吧。你可以到網絡上拍賣試試啊。搞不好還買到大概十萬圓呢。。。。。。好痛!”
   “啊,不好意思。踩到你的腳羅。”
   山西的慘叫和美雪低沈的聲音。
   “明明是個女生,怎麽會這麽重呀。痛死人了啦。。。。。。痛痛痛!”
   這次下腳的人不是美雪,而是我。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我姑且道了歉
   “戎崎,你剛剛絕對是故意的吧!”
   “怎麽可能呢。裏香,要過那邊的段差羅。”
   “我知道。”
   “別咬到舌頭喔。”
   “怎麽會咬到啊。”
   “開玩笑的啦。”
   “無聊。”
   我們的確就這麽聊著無聊的話題,一邊持續前進。裏香從半途開始聲音似乎也逐漸轉爲溫和,這會不會是我多心了呢?總而言之,像這樣大夥兒一塊兒散步前進也不至于遭到哪裏去。雖然也沒到快樂的地步,嗯,總之不賴。
   好不容易我們終于抵達校門。
   “啊,對了。”
   某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于是說:
   “裏香,把相機給我。”
   “嗯。”
   “我來幫你拍照。”
   雖然這個時節櫻花沒綻放很可惜,不過這可是你頭一次上學呢。還穿著制服耶。這就是那個什麽紀念照呀。。。。。。這些話因爲大家都在身邊,當然沒能說出口。不然太丟臉了嘛。
   我沈默地往後後退三公尺左右,然後透過取景窗窺視裏香。坐在椅上的裏香,兩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膝上,簡直就像個年幼的孩子。
   “喂,你們全都讓來啦。”
   司識相地想退開。
   不過卻被裏香攔下來。
   “沒關系,這樣就好。”
   “可是。。。。。。”
   “這樣就行了。”
   裏香笑了。
   爲什麽呢。
   那抹笑容雖然讓我感到困惑,我還是點了點頭。
   “嗯,好。。。。。。那,要照羅。”
   取景窗中的裏香依舊保持著笑容。
   喂,裏香。
   你爲什麽會笑得這麽開心呢?
   
×××××××××××××××××
   近松覺正,正如從字面推測的第一印象,是個具有寺廟繼承權的人。不過這位“繼承人”,實際上都已經是個四十二歲的啊伯了。由于高齡七十八歲的父親身子骨仍舊硬朗,他也只是因爲到目前爲止都還沒接棒,所以仍舊挂著這個名字。正因爲他的出身,和他酷似大佛的臉龐相呼應,學生也順理成章的奉上了“鬼大佛”的稱號。
   之所以會被冠上個“鬼”字,這是因爲覺正所負責的是學生訓導工作。
   根據覺正的認知,所謂的學校而言之就是個叢林,是個仿佛動物園中猿猴上的地方。如果沒有出現一個人來統禦群體的話,立刻就會變成真正的猿猴哦山。不管是被叫鬼,或被罵羅唆。。。。。。也不論是每兩年就會被小混混報複一次。。。。。。總之自己都必須使出凶狠的眼神。這就是 學生訓導的本分。
   正因爲如此。。。。。。
   燃燒這熊熊使命感的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放學後都會巡視校園。即便可能惹麻煩的那種學生早就回去了,但他絕對不會因此而松懈。如果抓到了因爲好勝而在教室裏偷抽煙的學生也不足爲奇,甚至還有可能會逮到被一時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笨南笨女在更衣室裏卿卿我我。。。。。。那可不,嚴重的還會涉及不純的異性交往。
   “唔?”
   近松覺正(以下略)剛拐過走廊轉角時,停下了腳步。眼前大概有五個學生走在一起。這樣的情景本身是沒有問題,不過他首先注意到一行人中有個坐輪椅的少女。
   怪了,輪椅?受傷了嗎?
   因爲學校也都放學了,運動社團正好在練習。現在還能聽到操場那頭傳來“锵锵”的擊球聲響。熱衷投入的話,應該也會弄出一、兩道傷口吧。所以,這都還好。
   受傷也是青春。
   挫折也是青春。
   不過,還是有問題。再怎麽說,那少女竟然有一頭及腰的搖曳黑發。根據校規第八條附則第三款,過肩長發必須編或綁起來。單就這一點,那個少女已經違反校規了。可是,更大的問題在于,覺正根本不知道在這學校裏。那一頭這麽引人注目的長發,只要看過的話應該都會記得才是。
   而且,更讓他挂心的是那夥人中混著一個高大離譜的大塊頭。那恐怕。。。。。。應該。。。。。。不。不會錯,那肯定是二年三班的世古口司。身軀龐大卻善良老實,念書不太行卻很古道熱腸。雖然和“平凡”這種形容有些差距,但大致說來是個好學生。覺正如此判斷。
   真要說有什麽讓他心裏不快活的,就只有世古口司不肯加入由覺正擔任顧問的柔道社而已。
   畢竟那幅體格,鍛煉後必有所成。他的全身骨骼簡直像是爲柔道而生。覺正從一年級開始就苦口婆心地持續以這番說詞邀他加入,對方卻只會支支吾吾地說什麽“ 喔”、“這個嘛”,絕口不提要加入社團的話。這情況若是二十年前,覺正早就硬扯這他的脖子。把她拖進武道場,先讓他做一百次“體落技”、一百次“過肩摔 ”、一百次“掃腰”等柔道技法,再使出“袈裟固定”勒得他氣喘籲籲,然後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下拇指印。但是今夕非比,什麽TA父母教師會、教育委員會、人權熱線,總之煩死人的東西多如牛毛!有時只不過是用手戳戳學生的小腦袋也會被校長叫去問話。真是有夠麻煩的。
   也就是因爲這樣,世古口司終究沒有入社,持續把一身優秀條件就這樣一直放到爛。。。。。。覺正始終對此耿耿于懷。明明只要經過自己紮實的鍛煉,毫無疑問地便能放眼國立體大。而且,照這樣進入大學中持續練習下去,甚至連奧運候補選手都將不是夢。
   但是,事實偏偏與覺正的夢想北道而馳,世古口司現身之處並非武道場而是調理室。被衆多女生所包圍,置身與叽叽呱呱的聒噪聲中。大受歡迎。甚至在有些地方還備受尊崇。
   對于覺正而言,世古口司說到底就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之余,更讓人困擾不已。正所謂“愛之深貴之切”,覺正秉持著那句話的真谛向那夥人發出聲音。
   “喂,那邊的!等一下!”
   那夥人聽下了腳步,轉頭望向這邊來。嗯,沒錯,那個大塊頭果然是世古口司。二年四班的水谷美雪也在。那個學生擔任圖書委員,說好聽一點是認真,說難聽一點是毫不起眼。她沒問題。另外兩個呆呆地杵在那兒的南學生。。。。。。名字想不起來,不過大概就是那種沒必要記得名字的學生吧。這也沒問題。不過那個坐輪椅的少女。。。。。。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她是個頗具姿色的美少女。不論是即將入僧籍也好,年滿四十二也罷,絲毫無損覺正是個男人的事實。只要看過這麽美的美少女一眼,就決不可能忘得掉的。但,他到底是誰呢?
   “你們在做什麽?”
   他原本打算出聲時盡量避免讓對方産生戒心,不過他天生就是個急性子他的聲音一旦自那借由讀經鍛煉過的喉嚨出來之後,便會響徹整條走廊。結果還是讓他們一行人對她立即萌生相當嚴重的戒心。他記不得名字的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不知道在口中咕哝說了些什麽,那一夥人立刻轉過身去——接著快速地在走廊上舉足狂奔起來。這麽做擺明了就是大逃亡,哪裏只是可以而已。
   “全給我站住——!聽到沒有——!”
   覺正一邊大聲嘶吼著,同時也隨之舉足狂奔。
××××××××××××××××
   我也搞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只聽見小裕說“快逃”時,我當下覺得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可是都怪大家瞬間如鳥獸,結果就還是怪怪遵照那個錯誤的指示行動了。我跑了又跑,沒命似的狂奔。一回神,那個小裕從醫院帶來的女生,秋庭裏香的輪椅竟然變成是我在推了。當然,秋庭裏香整個人瑟縮在輪椅裏。
   爲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啊,對了。記得小裕跑過走廊轉角是摔了一跤,接著他滿懷悲壯地大喊“你們先走~~”我心想原本只要好好說清楚狀況,老實一定會諒解的。可是一旦拔腿就跑,老是他。。。。。。特別是鬼大佛應該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們這幾個,唯今之計只有拼命逃了,因此才會接下推輪椅的工作。
   胸口深處似乎灼熱得快燒起來了,同時也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所以我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身後只要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四周都沒有鬼大佛追上來的動靜,也聽不到什麽腳步聲。好像勉強逃過一劫。
   和小裕走散了。
   有沒有被鬼大佛抓到啊?
   話說回來,山西和世古口也不見了。
   那兩個人說不定也被逮到了吧。
  “。。。。。。”
   真受不了耶。
   竟然得和一個至今從沒交談過的女生獨處啊。
   不過,怎麽會有美成這樣的頭發?完全不毛躁不亂翹,就這麽嘩啦啦地直直披落腰際。像我的頭發就是不聽話,就算留得再長也沒辦法這麽直順,反而會落得又毛躁又蓬松。
   雖然心底直覺得羨慕,同時卻又有另一個不願意這麽想的自己存在著。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
   說不定是因爲小裕對她百般呵護、無微不至地關照,也可能似乎因爲她身上穿著自己的制服。
   唉,爲什麽會如此地憂郁呢?
   “大家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呢?”
   我受不了長時間持續的沈默,仿佛自言自語地這麽呢喃。
   “有沒有被抓到啊?”
   秋庭裏香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裕一是個大笨蛋。”
   “。。。。。。”
   “所以,可能已經被抓到了吧。”真氣人。
   裕一幹嘛叫他名字叫得那麽親熱啊。“你覺得他被抓到比較好喔、”我終于吐出這樣的問話來。
   秋庭裏香望向我這邊。我被那張美麗的臉龐和雙眸,壓得死死的。爲什麽挖苦別人的自己,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呢。。。。。。
   秋庭裏香後來終于問:“被抓到後會很糟糕嗎?”
   “大概吧,這。。。。。。”
   “那就走吧。”
   “啊。。。。。。去哪。。。。。。?”
   “去找那個老師。”
   “然後哩?”
   “說清楚啊。”
   “。。。。。。”
   “這並不是裕一的錯,是我的錯。”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感覺上簡直完全不知恐懼爲何物。我很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矛盾,也知道全都只是些無聊透頂的事。像裙子長了一公分或短了一公分。指甲剪了沒有。全都是些諸如此類無聊透頂的事,特別是學校更是那種無聊的地方。然而,這個女生,秋庭裏香卻認爲只要自己一個動作,整個世界便會臣服于她的腳下似的。
   “沒那麽簡單啦。”
   打算要否定她的語句。然而,聲音卻是如此微弱。
   “對方可是鬼大佛耶。”
   “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話,裕一不是會被罵?”
   “。。。。。。。”
   “那時非去不可。”
   那雙眼睛沒有絲毫。我也無意反駁,只能點點頭。然而,卻有另一個自己依然將輪廓推向于教職員室完全不同的方向去。我沈默地持續邁開步伐。
   我爲什麽會把制服借給這樣的女生呢?
   我又爲什麽會這麽想要大哭一場呢?
×××××××××××××××
   我跑了又跑,沒命地一直跑。也因此,我的右邊側腹部都開始發疼了。右邊的側腹部。。。。。。那不正是肝髒所在的部位嗎。唉,這樣以來萬一又得延後出院的話,該怎麽辦呢!這個混蛋鬼大佛!
   我們跑上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階梯,穿過回蕩著響亮腳步聲的走廊,直到確定終于完全逃脫後,我和山西才敢停下腳步。我們和裏香、美雪還有司都走散了。
   “可惡!”
   “鬼大佛!”
   “去死吧!”
   “罵得好!”
   我們雖然氣喘如牛,不過仍然一邊持續咒罵著,一邊癱坐在走廊角落。盡管所依靠的牆面,和屁股底下的地面冷的要命,可是那種寒意對于跑到已經發熱的身體而言反而感到很舒服。
   “戎崎,拜托你別在緊要關頭跌倒呀!”
   “我哪有辦法啊!”
   我又不是自己高興跌倒的。只不過,該說拜跌倒所賜嗎,還是該說因禍得福,正因爲我的那一跤吸引了鬼大佛的全副注意,裏香和美雪似乎才能趁隙逃脫。只是苦了我們,之後爲了逃離鬼大佛的魔掌還得死命狂奔。
   “那家夥一定是個虐待狂啦。”
   “嗯,沒錯。”
   “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可是他是個和尚耶。”
   “這、這就。。。。。。”
   “鬼大佛!說真的去死吧!”
   “。。。。。。”
   “人渣敗類!”
   山西持續誇張地罵個沒完,我因此收斂了一點。
   當然,我也知道鬼大佛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鬼大佛也是以鬼大佛他自己的方式處理份內工作,只不過就是個中間管理階層,而且真要論斷誰是誰非,算起來我們也有錯。。。。。。不,應該說錯的全是我們才對。
   把他罵成這樣子似乎有點過頭了。
   “去死吧!”
   山西的聲音仍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然而,這不是什麽值得一一點明,提出警告的事情。所以我依舊保持沈默,不附和,也不唱反調。正如我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態度。
   話說回來,山西這家夥是怎麽回事啊?
   怎麽會這麽暴躁呢?
   後來終于連山西也靜了下來,我們一邊大口喘著氣,只管坐在走廊角落。放學後的校園一片寂靜,偶爾從遙遠的某處會響起某人的腳步聲。是司嗎?或是美雪?啊,裏香不知道怎麽樣了?和美雪在一起的話,應該麽事吧。
   當氣息歸于平穩後,才逐漸感到寒意。
   差不多得起身去找裏香了
   。。。。。。我這麽想正要開口時——
   “喂,戎崎。”
   山西搶先開口了。
   “嗯?”
   “像你啊,會覺得自己未來或什麽的嗎?”
   “啊?”
   這家夥是怎樣?吃錯藥羅?
   “你說得‘未來’是什麽意思啊?還有那個‘什麽的’又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啊,那個。。。。。。。將來或是未來。。。。。。總有一天自己會變得很了不起,或變成有錢人之類的呀。。。。。。啊呦,也不死那麽無聊的事啦。。。。。。怎麽說呢,我是想問你會不會感覺好像會發生什麽很厲害的事啦。”
   “幹嘛突然這麽問啊?”
   這該不會是某種搞笑題材吧?
   也對啦,一般人是不會丟出這種莫明其妙的搞笑題材,可畢竟山西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偶爾還會丟出一些完全不搭調的話來。
   我暫且觀察著山西的反應。
   山西徑自凝望這天空某處。。。。。。。不,是完全不存在的虛無之處。
   我低頭說:
   “誰知道那種事呀。”
   “之前啊,半夜播過一部電影。凱文·科斯納不死盡老演一些爛電影嗎?可是,這一部竟然還蠻好看的。在那部電影裏面,凱文·科斯納的朋友對他這麽說。”
   “說什麽啦。”
   “Do you remrmber?  When  you  were siaxteen...seventeen...looking ahead...Next couple of years ,I would be great.Just knew it Idon`t feel like that any more.”
   “啊?”
   他見我有聽到沒懂,滿臉問號的樣子,山西終于抿嘴一笑。然後,似乎真把我視爲笨蛋地說句“笨~~蛋”。
   “你還真是個無藥可就的笨蛋耶,竟然聽不懂本大爺一口流利的英語。你英語聽力根本就是零分嘛。”
   “吵死人了,是你自己發音太爛還敢說。”
   我實在部甘心被山西看扁,立刻這麽回嘴。
   但是,山西卻感覺更爲囂張地笑了。
   “還敢說哩,平常的你就常常聽不懂了呀。”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也對啦。我呢,是絕對分辨不出來B和V到底有什麽差別。”
   “。。。。。。真的耶。”
   “R和L講的時候勉強過得去,可是就是聽不懂。”
   “像LICE和RLCE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樣,聽不懂應該挺慘的吧。”
   “。。。。。。喂,聽起來都一樣啊。”
   “哇哈哈哈,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耶。英語聽力大鴨蛋嘛。”
   “吵死人了啦。”
   我們邊笑邊這麽聊著。對了,我們以前也常像現在這樣說說笑笑。小學高年級那陣子,我幾乎每天都和山西混在一起吧。兩人攜手搞些毫無意義的惡作劇,整天埋首大電玩而被不目罵。。。。。。唉,反正淨是這些諸如此類的事罷了。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和這家夥像這樣聊天呢?
   “你記不記得十七、八歲那時候呢。。。。。。那家夥是這麽向凱文說得啦。”
   “。。。。。。”
   “她說,那時候總覺得再過兩、三年,就會發生什麽很厲害的事,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再那麽想羅。”
   “。。。。。。”
   “那是部老電影,大概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那時候的十七歲,是有希望的呀。我。。。。。。我卻完全不會那樣想耶。我腦袋不好,又不夠精明,老早就大致預估過反正一輩子都會這麽沒意思就過了。根本就沒想過會發生什麽很厲害的大事。”
   “。。。。。。”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代溝呀?”
    沒那回事吧,我很想對山西拱起的背部這麽說。和什麽時代一點關系東都沒有吧,目前還不能斷言一輩子都會這麽沒意思呀。可是,我沒說出口。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或許是因爲我懦弱,或許是因爲被無聊的自尊所束縛住了,也或許一因爲我偶爾也會和山西一樣思考相同的事。我的確並不覺得未來會光輝燦爛,我們的未來只有一層莫明其妙的淡淡黑暗。
   是的,每當想到關于未來的事時,我們就會駐足不前。。。。。。
   所以慢慢地,我都盡可能不再去想未來。因爲就算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什麽好點子來呀。畢竟要煞過當前的時光就已經必須竭盡全力,哪有多余的精神管得了未來呀。
   “那時凱文·科斯納主演的吧。那一定是一部三流爛片啦。”
   所以我不屑地吐出這句話。
   “凱文·科斯納的電影怎麽可能會有什麽像樣的台詞啊。”
   “嗯,也對啦。”
   “他也只是個色老頭而已嘛。”
   “。。。。。。”
   “我看呀,根本就不值得語重心長地聊這種事嘛!你模擬考的結果不是糟透了嗎!!”
   我想改變當下氣氛,半開玩笑地這麽說出口時,山西立刻大吃一驚。
   “爲。。。。。。爲什麽你會知道啊?”
   我簡直想對他跪地求饒。
   唉,這家夥真是有夠笨的耶。
   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你的志願學校選哪一個呀?”
   “又△※啦。”
   山西說出口的是一所爛到不行的三流大學。
   “聽說被評分爲‘C’喔?”
   “。。。。。。是‘D’。”
   “你啊,糟透了吧。那裏還被評爲‘D’喔?故意耍帥喔?答案隨便一填應該至少也能拿個‘B’吧。”
   被我這麽一諷刺,山西立即板起臉來。
   “你很吵耶。”
   看來心裏似乎有些受創。
   當然,我是個不會手下留情的。
   “可是,那裏還被評爲‘D’,就等于額頭上被刻了‘笨蛋’兩個字羅。嗯,這簡直就是笨蛋檢驗標章嘛,正好代表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你又好到那裏去啦?!”
   唔。。。。。。。。
   見我爲止語塞,山西立刻露出活該的笑容。
   “總歸一句話,你這樣下去不是會留級嗎?”
   唉,這家夥講話也同樣不會手下留情呀。
   “要再念一次二年級羅?和那些一年級的小鬼頭同一間教室喔?”
   “。。。。。。。”
   “哇哈哈哈,你呀,就快降級變成學弟啦。以後和我說話得用敬語喔,可不能再叫什麽山西羅。要叫山西學長,懂不懂呀?”
   “可惡。。。。。。”
   “好痛、好痛,幹嘛因爲被我說中痛處就隨便打人啊!”
   “彼此彼此!”
   我們倆像小鬼般叫嚷著,再地板上滾來滾去,一邊扭打成一團。我一使出:“魔神風車固定技”,山西這次則以令人懷念的古早招式“四字固定技”迎戰。我鬧著玩兒地讓他小露一手,卻出乎意料外地痛到不行,我發自內心的慘叫。
   “好痛、好痛~~!腳,快段了啦~~!”
   “再來是必殺技‘四字固定反轉式’!”
   “啊啊啊啊啊啊~~!斷了斷了斷了~~!”
   我們就這樣持續地盡情打鬧,沒錯,就爲了要把剛剛那種濕答答的氣氛抹得幹幹淨淨。
   Do you remrnber
   喂,你還記得嗎?
   When you were sixteen ...seventeen...looking anead...
   十六、七歲那時候,我們不是也曾有過樂觀得不得了的年輕歲月嗎?
   Next coup of yrars、I would be great.
   但是總覺得再過兩、三年,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呢。
   Just knew it。
   我是真心那麽想的。
   I don`t feel that any more
   但是啊,現在已經不會再那麽想了呢。。。。。。
   然而,不論我再怎麽大聲叫嚷,那些台詞始終不斷地在腦海中盤旋回蕩不去。山西一定也和我的感覺一樣吧。
   那台詞真是有夠無聊的。
   喂。
   對不對?
   追丟了。
   出盡洋相了。
也因此,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第十七代主持(預定)在校園到處徘徊。沒想到那一群人竟會逃得那麽快。那個一臉蠢相的男學生跌倒時,原本想趁機把他逮住的,可是自己的腳竟然也被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唉,真不想變老呀——于是就這麽讓他們一溜煙給跑了。
   但是,我不會讓他們就這麽跑了。
   絕對要逮到他們。
   覺正以蛇一般的執著、狗一般的嗅覺,儲蓄往前走。
   嗯?
   聽見談話聲喔?
   這聲音。。。。。。的確是。。。。。。
×××××××××××××××
   我和山西剛出發去找尋找裏香她們,沒一會兒便和司不期而遇。但是,那個司他。。。。。。已經不再是司了。
   而是斯斐魯·俊拉魯。
   “Lucha Liber”,也就是“墨西哥摔跤”,忠實反映出拉丁氣質。比起拼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美感才是真正的極致榮耀。勝利是正確的,但是,美感更爲正確。如果美麗再加上強悍,就再正確不過了。要論那如行雲流水般的華麗墨西哥摔跤界中的巨星,當屬擁有上千副面罩的男人,也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Mil Mascaras);但是,這個密爾·馬斯卡拉斯——斯斐魯·俊拉魯,才是摔跤迷公認一手撐起墨西哥摔跤黎明時期的真正聖帝、創世神祗。據說當斯斐魯·俊拉魯從摔跤周圍繩最上方飛身躍下時,那身影籠罩在耀眼的光輝中,炫目的光芒往往讓迎戰對手只能束手無策地直接承受他的必殺技“太陽光線式體落”攻擊。
   由于他的時代過于久遠,記載那種驚世大技的文件資料都未能保存下來。不過根據他的愛徒密爾·馬斯卡拉斯對後代傳述內容指出,“當師傅縱身飛躍時,世界各個角落都隨之籠罩于幸福的光芒中”。特別著名的是一九七一年在那個爲世足賽所興趣的阿茲球場中(Estadio Azteca),所舉辦的“墨西哥摔跤嘉年華表演賽”。聽說,當時爲了這場聚集所有巨星的墨西哥摔跤盛會,湧進了遠超世足賽的十二萬名觀衆。其中還有一百二十四人因興奮過度而心髒麻痹(其中氣人升天),三百四十一名孩童走失,當場墜入情網並且結婚的情侶有二十三對。正因爲是場,名副其實的“盛會”,就在全場十二萬觀衆熱切眼神觀視下,斯斐魯·俊拉魯接連使出的“太陽光線式體落”,至今仍被視爲墨西哥民間的傳說而持續不斷地流傳下去。只要想墨西哥人詢問關于他的事!對方大概都會噙著淚水道出斯斐魯·俊拉魯的傳說吧!
   那個斯斐魯·俊拉魯,墨西哥的英雄,就現身在我們眼前。我停下腳步,山西也停下腳步。話說回來,那副體格還真是巨大得離譜呀。頸子的直徑和頭部沒兩樣,而那顆頭就好端端地長在那副粗壯的肩膀上。而且,從肩膀垂下的雙臂簡直就和圓木沒兩樣。胸膛總之一個“厚”子可以解釋。即便一般人鋪以百米助跑速度往他的胸口沖過去,也一定會被直接彈回去的,腰身也粗得跟什麽似的。雙腿也很粗壯,那兩只腳丫更是大得不得了,鞋子竟然要穿到三十一公分大的。最值得一提的是,他那站姿簡直美的太不像話。臀部強而有力地往上翹,胸膛挺得老高,雙臂充滿著力道。
   我和山西兩人不禁都看傻了眼。
   “哈、哈羅。”
   但是司他。。。。。。該說是斯斐魯·俊拉魯,那有夠傻愣的聲音把我們拉回現實。
   我邊歎氣邊說:
   “你這是在幹嘛呀?”
   “因爲。。。。。。”
   司那龐大的身軀不安地蠕動。
   “泄漏身份的話就糟啦。。。。。。”
   “明眼人一看即知嘛!”
   “我只是想稍微掩人耳目一下。。。。。。”
   “混不過去!混不過去!”
   我雙手“啪嗒啪嗒”地揮舞著。如果此刻手上拿著一本雜志的話,我大概會直接把它扔到地上吧。
   “而是爲什麽是斯斐魯·俊拉魯啊!普通一講到墨西哥摔跤,明明就是密爾·馬斯卡拉斯比較有名啊!”
   “那個人太出名了,所以。。。。。。”
   “吼,你這招還是障眼法喔!”
   “我想得很周到吧?”
   司略顯得意。
   他隔著面罩往外窺視的雙眼,猶如小狗的眼神一般閃閃發光。
   嗯,的確周到,那實在是太周到了。
   “你那面罩實在哪兒買的啊!我連網絡購物也從來沒有看過有在賣呀!”
   哈哈哈哈,司笑了出來。
   “我自己做的。”
   “。。。。。。”
   “資料不足,所以右邊的蜘蛛圖案可能有點差異,做得怎麽樣啊?”
   “誰知道啊!”
   就在此時,山西開口了:
   “請問。。。。。。你們。。。。。。。這樣以來一往地到底在說什麽啊。。。。。。?”
   “啊?”
   “我這樣聽起來總覺得。。。。。。該不會是。。。。。。你們是摔跤禦宅族。。。。。。?”
   我和司當然矢口否認
   “不。。。。。。不是啦!”
   “怎麽可能是嘛!”
   但是山西卻似乎完全不相信,以眯到不能在眯的雙眼上下大量這我們倆。
   我可不想被歸納爲司的同類,旋即慌慌張張地遠離司,我心裏才在這麽想,司立刻靠了過來。到那邊去!司!搞不好會和你被歸爲同類耶!
   “也可以耶。”
   “嗯。。。。。。哪會啊!”
   “可是,怎麽覺得你們對這方面熟的不得了。”
   “我一定輸給司的啦。”
   “哪會啊,裕一也很清楚啊。”
   “你們絕對是摔跤禦宅族啦。”
   “不。。。。。。不是啦。”
   “對。。。。。。對嘛!不是啦。”
   “爲什麽你們這些禦宅族每次被人點破的時候,就會這樣拼命地否認呢?你們兩個,再怎麽想都。。。。。。”
   千鈞一發的危急存亡之球,我和司只能全身僵硬地等著受死。啊啊,司這個超級大笨蛋。在這種地方戴什麽斯斐魯·俊拉魯面罩啦。真的太周到了,有夠厲害的啦。怎麽會做得這麽棒呀,那個面罩,說實在我也真的好像要耶。五千圓。。。。。。不,我甚至願意出倒一萬元喔。嗯,可是,也不需要在這種地方戴嘛。這樣未免也大引人注目了吧。
   但是,救星總是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你們這些人,等等!”
   鬼大佛大叫著,一邊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
   “糟了,快逃!”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大喊:
   “分開跑喔。”
××××××××××××××××
   太宰來時很有女生緣。其實他長得並不是特別帥,還有中說不出來的頹廢感激發了女生的母性本能。即便實在校園中,他也總是顯得弱不禁風。他就常以那副德行,以做作的語調說著“嗨,大家好呀”,可是卻完全不會惹人厭,總之很有他個人獨特的風格。
   那個太宰來時和秋庭裏香簡直真是一見如故。
   “川端他呢,是個討厭鬼喔。”(注:指川端成1899~1971,日本文學泰鬥。)
   太宰老師果然還是以他那種獨特的頹廢感覺,但是卻格外充滿魅力的聲音說:
   “聽說,他幾乎都不理會別人的請求呢。”
   “可是文章寫得很精彩呀。”
   “啊,說得也是。”
   “我之前讀過描寫到櫻花的那篇故事,那也好棒喔。”
   兩人正在高談闊論這日本古典文學。如今,我和秋庭裏香。。。。。。還有太宰老師。。。。。。正往教職員室走去。我們在走廊上時,碰到正好也要會教職員室的太宰老師,便湊在一塊兒了。校園中也沒那麽多條路線都通往教職員室,而且又不能當下拔腿就跑,沒辦法只好和太宰老師一起前進。然後呢,太宰來時立刻就注意到秋庭裏香放在外套口袋裏的那本書。
   “是川端的嗎?”
   面對老師的問題——
   “嗯,是的。”
   秋庭裏香立刻回答:
   “你真夠清楚耶,才看一眼封面就知道了。”
   那兩人仿佛把我當成隱形人,只顧著和對方說話。唉,怎麽會這麽慘呢。這女生又不能自己走路,在這裏把她扔下的話,她就哪兒都去不成了。這女生是生什麽病呢?大概很嚴重吧。不然爲什麽小裕會爲了這個女生那麽拼命呢?他以前有爲我那麽拼命過嗎。。。。。。
   “對了。”
   太宰來時依然含笑,一邊說: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
   我覺得心髒都快蹦到嘴裏去了。
   同時也不由得停下腳步。
   但是,秋庭裏香卻相當沈穩地點點頭。
   “嗯,我不是。”
   “來參觀的嗎?”
   “是呀。”
   老師笑了,秋庭裏香也笑了。這個女生爲什麽能夠這麽穩如泰山呢。。。。。。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邊窮緊張。。。。。。就只有我一個人笑不出來。。。。。。
××××××××××
   我和山西一塊兒往前跑,剛剛那陣追逐讓我們明白,只要拼命往前沖,就可以甩掉鬼大佛。總之只管一直跑、一直跑,沒命地往前跑就對了。然後呢。。。。。。現在哪管得了那麽多呀?
   但是,回頭看看情況如何的我,卻慌慌張張地停下了腳步。
   “等等,山西!”
   “什。。。。。。什麽啦?”
   山西也停了下來。
   “啊?”
   他雙眼圓睜。
   我也地喃。
   “斯斐魯·俊拉魯。。。。。。”
   是的,那個光輝燦爛的光榮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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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大佛本名近松覺正四十二歲(確定)圓條寺十七代主持(預定),正與一個覆面巨漢陷入纏鬥。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們給跑了,正當他心底這麽想著,一邊鎖定哪一個一臉蠢相的學生同時邁開步伐時,一個巨漢卻擋住他的去路。他反射性的抓住對方手臂,使出掃堂腿,卻被對方躲過了,真是令人激賞的敏捷反應。他沖向對方胸膛,想把那人抛出去。可是,卻做不到。哪腰實在是沈的不得了。它在學生時代,曾和當時正處于全盛時期的山下泰與八段進行自由對打練習。他回想起那時候的往事。山下八段如同岩石一般,不論怎麽推都推不動,不論怎麽拉也拉不動。一回神,自己已經被摔到榻榻米上了。。。。。。
   在驚愕、焦慮之余,覺正大喊:
   “喂,你,你是世古口吧,”
   “不,不是。”
   對方立刻回答。
   “那你是誰!”
   “斯、斯斐魯·俊拉魯!”
   “你說什麽鬼話!”
   他在盛怒之下使出渾身力量,這次一定要攔腰把那巨型龐大 的身軀給擡起來。這是同爲柔道家的父親所傳授予他的掃腰。聽好了,覺正,“佛之道”與“柔之道”殊途同歸,只要撐起腰部也就是我整個人,然後扔出去就行了。。。。。那還真是至理名言。
   “啊啊啊啊啊啊——!”
   迷樣的幅面男。。。。。不,不管怎麽想都是世古口司。。。。。。發出吼叫聲。那家夥的手伸向自己左肩,看來似乎是想抵抗。這個沒規沒矩的放肆家夥。架勢已然就緒。看我直接把你摔倒地上去。
   然而。。。。。。
   他毅然決然地扭轉身軀,卻完全做不到。感覺上簡直就像整副身軀被老虎鉗夾住了。好痛,被抓住的左肩痛得不得了。才剛回神,才發現迷樣幅面男。。。。。。雖然除了世古口司以外,根本不可能還有別人。。。。。。的手臂、雙腳,像條大蟒蛇一般往自己的身軀,讓他絲毫無法動彈。
   “唔,唔嗚!”
   不行動不了。這到底是什麽招式。
   “放、放開我!快給我放開!”
   “不。。。。。。不要!”
   “你是世古口司吧!”
   “不。。。。。。不是!”
   “還敢騙人!”
   “沒。。。。。。我沒騙人!”
   “聲音根本一樣啊!”
   “哪。。。。。。那有啊!”
   “少給我忽然提高聲調!”
   “這。。。。。。這才是我原本的聲音!”
   “你不要給我那樣講話羅!很惡心耶!”
   “原。。。。。。原本的聲音就是這樣啊!”
   兩人就這麽死命地交纏著身軀,一邊進行著無聊透頂的對話。憤怒的能量同時在肚子底部逐漸積累。他借由那股能量,全身再次使力。
   “南無!”
   他大喊。
   “釋迦牟呢佛!”
   是佛陀保佑嗎,迷樣幅面男。。。。。。雖然絕對就是世古口司。。。。。。身軀頓失平衡。這樣行得通!佛陀懲罰!從怨悉退散!以漸悉今滅!以羽柴築前啊,古有野間亂臣弑主,次輩必遭天譴惡報!(注:織田信長孝死前,一平安時代源義朝被野間(地名)某領主謀害身亡的曆史故事,詛咒豐臣秀吉之語。豐臣秀吉本性 “羽柴”,官位爲“築前守”,故又稱羽柴築前守或羽柴築前。)
   勝負以定。
   這次以定能成功。對方的身軀被擡到半空中,接下來只要直接摔倒地面上就行了。這硬實的走廊應該會造成某種程度的猛烈沖擊,這麽健壯的身子大概頂得住吧。我要把他打到倒在地,完全壓制住,用“袈裟固定
”勒的他難以喘息,然後直接帶到教職員室去,逼他在入社申請書上按拇指印。
   但是,覺正的夢想卻在瞬間化爲泡影。
   “。。。。。。唔?!”  理應被他漂亮地往外抛的巨漢,卻在半空中翩然一個回轉後,以令人激賞的姿勢雙腳穩穩著地。而且,不知道是否該說是天賦異禀,著地後竟然還能直接放低腰部,擺好戰鬥姿勢。
   覺正原想飛身撲過去,卻完全找不到可趁之機。
   即便是覺正,腦袋裏此時也開始萌生疑問。這樣沈重的腰部、這樣流暢的身手、這樣緊密的銜接,實在讓人難以想象對手是個門外漢。雖然體格或聲音擺明了就是世古口司,可是他應該不具備任何格鬥技巧才對呀。一個毫無經驗的生手能化解我這個覺正的投技嗎?不會的,絕對不可能。雖然過去曾因膝傷而不得不退出現役之列,但是自己本身也曾是人稱伊勢之虎的男人。這麽說來,這個巨漢或許真的並非世古口司。
   那麽他到底是誰?
   他一邊疑惑,一邊慢慢逼近對手。周遭緊繃的空氣似乎一觸即發,這是和學生對打時所感受不到的緊迫張力。處在覺正心底沈睡的格鬥者之血開始沸騰。盛夏的武道場、四散的汗水。被別人摔、或把人摔到榻榻米上,彼此琢磨技巧、磨練心靈、鍛煉身體的青春歲月。
   覺正笑了。
   咧嘴一笑。
   嘴角兩端都因過于開心而揚起。
   “你叫什麽名字?”
   “斯裴魯·梭拉魯。”
   “呃。。。。。斯。。。。。什麽的,我要向你道謝。”
   “。。。。。。。”
   “用這一招來謝你!”
   他像顆反彈的皮球飛出去。就在他再次撲進對手懷中時,隨即將其手臂架住,領口抓住,身軀扭轉,這次成功地趁勢使出他最得意的掃腰。那一連串的動作真可謂孕育自虛無境界。巨漢的身軀高高地飛向半空中。他想,這次總算分出高下了。他如此地確信。但是就在下一瞬間,一股不協調之感襲上心頭。對手怎麽會輕而易舉地就飛得老遠呢?但他的確把對手抛了上去。使出渾身的力量。完美無暇。但是,所謂的掃腰是把對手摔倒地板聲的技法,不可能會像那樣高高地飛向半空中呀。
   覺正愕然地望著巨漢飛越視野。巨漢像只球潮蟲般縮成一團,轉了一圈、兩圈後,緩緩地伸展身軀,便靜止在空中的一點。不,並不是空中的一點。。。。。。巨漢的雙腳挺駐于走廊牆面上。
   覺正終于正確地掌控住情況,對手並不是被自己抛出去的,而是對手讓他抛出去的。就在他把人跑出的瞬間,對方或許順勢以雙腳用力蹬地。然後再借由蹬地的力道,加上覺正抛入的力道,整個人飛向空中。
   不過,這又是爲什麽呢?
   覺正緊借著便知道了答案。腳蹬強免得巨漢伸展著又長又強健的雙手雙腳,落向這兒來。。。。。。不,是躍向這兒來。他那副身軀沐浴自窗戶外射進來的光線中,閃耀著莊嚴的光輝。眼前的景象如同某種光球,又或是像太陽的萬丈光芒,爲了賜福給整個世界和自己翩然降臨。
   覺正所感受到的並非恐懼。
   那時普照大地的極致幸福之光。
   那時“太陽光線式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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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宰老師說他忘了拿某樣東西離去後,又剩我們兩人獨處。至此之後,對話嘎然而止。我只好再沈默中,繼續推著輪椅。
   秋庭裏香的頭發再眼前晃動。
   飄飄然然、輕柔地晃動。
   這個女生就是小裕喜歡的女生呀。。。。。。
   感覺真不可思議。
   好久好久以前,我就站在小裕身邊。理所當然似地站在他身邊。然而,如今站在小裕身邊的已經不是我,而是這個女生啊。
   嫉妒?
   仔細想想,應該不太一樣。我本來就不是那麽喜歡小裕了。以前。。。。。。說不定以前曾經喜歡過沒錯,可是現在都已經另外有意中人了,而且我對那種又笨拙有懦弱的男生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怎麽會覺得這麽不痛快呢。
   “你,是哪裏生病啊?”
   這樣的話自嘴巴溜出。
   我立刻就後悔了。
   爲什麽要問她的病情呢?我從來都不曾這麽大膽。總是會後退一步,總是會選擇沒有風險的路去走。要處碰人心的事總覺得格外恐怖。
   即便如此,我如今卻在問明知對方不願提起的事情。
   “會死嗎?”
   我甚至稍稍品嘗到施虐的快感,一邊這麽說。
   秋庭裏香會過頭來。
   由于對方坐著,感覺上是仰望著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像幹脆將錯就錯,這次我正面迎視她的視線。話說回來,人怎麽會有這麽漆黑的瞳孔呀。正因爲那深不見底的黑,讓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緒。感覺上仿佛承載這憤怒,又似乎是悲傷,也像是笑意。
   嗯,秋庭裏香點點頭。
   “或許吧。”
   這仍舊像是晴天霹雳。我會這麽問有一半是出于像挖苦她,至于剩下的一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總之並不是真心想問出口的,沒想到答案卻真如我所問的一樣。但是,那高漲的情緒一旦脫了軌,便無法即刻喊停。
   “爲什麽?”
   我又這麽追問下去。
   體內還殘留這施虐者的沖動。
   但是,秋庭裏香卻絲毫不爲所動。
   “我的心髒不好。雖然馬上就要動手術了,可是失敗的幾率卻搞出太多了。我想應該是撐不過去吧。”
   明明說得是自己的死亡,那些辭句未免也太過清透了。
   “小裕他知道這些事嗎?”
   她接下來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秋庭裏香的臉龐竟然顯露困惑。
   “這個嘛。。。。。。”
   她停了一會兒。
   “有沒有發現呢?”
   “。。。。。。。”
   “我想大概發現了。可是。。。。。。不過。。。。。。我也不知道耶。”
   她的回答得斷斷續續的。
   白癡啊,我想。
   小裕當然發現了呀。
   光看小裕的態度不就很明顯了嗎?就只會像個笨蛋一樣小心翼翼的,不是嗎?整天驚惶失措的,還常常露出要哭要哭的表情。然後還硬是要擠出笑容。結果呢,笑也不好,整張臉反而詭異到了極點。真是有夠笨有夠脫線有夠懦弱的家夥。
   她怎麽會不明白呢?
   啊,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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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答案閃現心頭。
  秋庭裏香是當事者。由于距離太近了,所以才會不知道。而且,她也不希望他知道。但是,心底卻又希望他是知道的。
   情況還真是複雜呀。
   這個女生,會死掉啊。。。。。。
   一時之間還無法會意過來。
   我對于什麽是死亡目前完全沒有實際感受過。不論如何想像都還碰不到。爺爺死的時候我還小,奶奶也還健在。爸爸媽媽仿佛理所當然似的健康平安,姐姐則健康到甚至吵死人。
   我從來沒有近距離感受過什麽是死亡。
   馬上就會不見了啊。。。。。。
   同情並未因此湧現。
   或許是因爲我根本無法理解死亡爲何物,也或許是因爲我才剛認識這個女生,又或許是。。。。。。小裕太過于維護這個女生了。
   唉,說不定單純的只是因爲我性格冷酷無情罷了。
   也說不定,是因爲我充其量只是個人情死亡或現實這些玩意兒的小鬼頭吧。
   “。。。。。。吧?”
   “啊?”
   我腦袋裏正亂七八糟想著這些事,所以沒聽到對方問了什麽。
   “什麽?”
   “你和裕一是青梅竹馬吧?”
   “啊,嗯。”
   “請告訴我裕一小時候感覺是什麽樣子的,好嗎?”
   她說“請”耶。
   這個女生會說“請”。
   明明對小裕都是用命令大的。
   “沒什麽特別的,很普通挨了。他以前是個懦弱鬼、愛哭鬼。平常總愛說大話,要真遇到什麽事,卻一定是頭一個開溜。以前鄰居曾經養過一直大狗,我們覺得反正有門擋住沒關系,就想去逗逗那只狗玩。我和小裕後來就一起去了。結果,大門突然‘喀锵’一聲。。。。。。”
   開門著,是我這麽叫出聲的。我真的那麽以爲。大狗就要飛奔而出來咬人了。逼近的惡犬,血盆大口,滿嘴利牙。那些景象頓時鮮活地浮現腦海,我簡直快嚇死了。我當然沒命地拔腿就逃,拼命地跑。但是,卻有個家夥跑在我的前頭。那個人及時戎崎裕一。那家夥竟然把女生扔下,棄而不顧,搶先開溜。那時我整顆心頓時跌倒谷底,好像不管發生什麽事都無所謂地伫立于原地不動。當我做好心理准備後回頭一看,背後哪有什麽追來的大狗。狗還好端端地再大門另一頭。門並沒有開,大門只是“喀锵”一聲地搖動一下罷了。那時正是夏天,炙熱的夏天,陽光強烈。不論是圍牆或逃走的戎崎裕一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被徹底染成了黃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仿佛是以刀片直接裁割似地,輪廓是那麽樣的鮮明。
   “升上國中那時候他就整天和他爸爸吵架。小裕他爸是個風評不太好的人。我這樣講可能不太好,可是那也是事實。小裕很討厭他爸的,我大概也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不過,他小時候和他爸感情很好耶。總是黏著他爸,寸步不離。”
   “那我知道。”
   似乎很開心的聲音。
   秋庭裏香滿臉笑容。
   “你知道喔?”
   “嗯。”
   “爲什麽?”
   她的樣子有些慌張。這個女生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整個人的感覺就會截然不同,簡直就像是個孩子。小裕他知道這件事嗎?不可能知道爸。畢竟那家夥是戎崎裕一呀。
   “喔,原來你已經知道拉。”
   我已經沒有心情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爲什麽呢?
   “還有,他以前常常惹麻煩。我們上小學的時候,不是要先約在一個地方集合嗎?因爲,我們學校是‘集體上學的制度。”
   “集體上學。。。。。。”
   “你那裏不一樣嗎?”
   “我。。。。。。不常到學校去。”
   “。。。。。。”
   “所以都要先集合呀?”
   “是,是呀。然後呢,我們集合地點就是在神社前面。那個神社附近有個上坡路段,坡道兩旁還有水溝哦。因爲是條坡道,一開始的高度走起來沒什麽,可是爬到坡道盡頭的時候就變得好高。結果呀,小裕明明只要閃開就沒事了,他偏偏就要搖搖擺擺地走在坡道邊緣,結果走到坡道最上面的時候掉到水溝裏去了。”
   “啊?要不要緊呀?”
   “怎麽會不要緊嘛。他根本就是倒栽蔥掉下去的耶。弄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擦傷,手肘那裏還弄出一道大傷口。他後來被直接送到醫院,手肘還因此縫了三針哦。然後,他竟然還像個白癡一樣得意洋洋的。說什麽,我可是縫了三針呦。爲什麽男生總覺得受傷這種事很值得驕傲呢。”
   憶起當時的往事,美雪就不由得半認真地覺得生氣。他剛跌下去那時候還立刻嚎啕大哭,結果一從醫院回來就不知道在得意什麽東西。事實上,男生之間也還真有好一陣子把小裕當作英雄。光是那道縫了三針的傷口,似乎就讓跌倒到水溝裏的窩囊事實煙消雲散了。
   我稍微語帶氣憤地望向前方,秋庭裏香正在呵呵發笑。
   “很好笑喔?”
   “嗯。”
   她直率的點點頭。
   “很想裕一會做的事。”
   她接著流露出幸福洋溢的神情。
   像是有什麽東西一溜煙從體內溜走。同時,也從我心底溜走。我頓時感到筋疲力盡,開始緊閉這雙唇繼續推著輪椅。就開到教職室了。雖然心裏老想著快點到就好了,但另一方面卻又不想那麽快到。連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樣。秋庭裏香依然笑個不停。
   這個快要死掉的女生。
   小裕喜歡的女生。
   比自己還漂亮的女生。
   我們到底是誰比較幸福呢?我覺得是自己。畢竟,我還擁有未來。雖然不知道是否會光輝燦爛。至今所生過的病充其量也只有感冒而已,另外就是三歲時長的水痘。但是,現在我卻無法斷言是自己,我沒辦法笑得像她一樣,也沒辦法露出這麽一張幸福的臉龐。
   如果是和這個女生憶起被狗追得話,小裕一定會停下腳步把。而且,也會盡全力守護她吧。
   啊,等一下,秋庭裏香說。
   “嗯?怎麽了?”
   “這裏,可以進去嗎?”
   她所指的是間教室。
   “可以啊,爲什麽?”
   “因爲我沒進去過。啊,會不會被罵啊?”
   “沒關系啦,這也沒什麽啊。”
   如果是高年級教室的話可能不行,不過這間是一年級的教室。我將輪椅推過門口的段差時特別小心翼翼。輪椅一晃,我就擔心害她身體出什麽差錯就糟了。其實這點小事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畢竟我對生病這種事一竅不通,所以不由得慎重了起來。
   一進教室,秋庭裏香便好奇地四處張望,她似乎很樂在其中。可是,在我眼中開來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稀奇東西。隨便排排的桌子、雜亂無章地塞滿東西的帶鎖方櫃、貼滿各式各樣影印資料的布告欄、黑板上什麽都沒寫,上方牆面挂著的時鍾正指向四點十五分。
   “啊,等一下。。。。。。”
   我看到秋庭裏香突然站起來,大吃一驚。同時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想去扶她。但是,她卻出乎意料地邁開穩健的腳步,站到講台旁邊。她雙手背在背後,再次好奇地東張西望。每當她的臉龐一動,長發便隨之左右飄然擺動。啊呦,她的頭發真的好美呀。。。。。。他摸了摸講台。碰那種東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吧。接著後退三步,從那邊的座位“喀啦喀啦”地拖出椅子坐了下去。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正在認真上課的學生。
   我不禁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學校好玩嗎?”
   “一點兒都不好玩,一大堆規矩煩死人了。不過,可以和朋友見面覺得開心。奇怪的老師也很多。除了校規之外,還有很多蠢的要命的規定耶。我跟你說喔,我們學校一、二年級的,不能在制服底下穿毛織衫耶。”
   “咦?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很冷的時候,都會在底下穿件毛織衫之類的。穿毛織衫,也不會被來時罵。可是,如果是三年級以外的學生穿,就會被三年級的學長姐盯上喔。”
   秋庭裏香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那未免太蠢了吧。”
   “很蠢喔?但是,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我姐也念這所學校,她那時候也一樣呢。大家明明都很氣老師她們拿校規來壓迫我們,結果我們這群氣得半死的人又有樣學樣地想出一些無聊透頂的規定,去壓迫低年級學生。簡直就和白癡沒兩樣喔?醫院也有這種事嗎?”
   “雖然有規定要洗手,或在一定時間內要把飯吃完之類的,可是才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無聊規定呢。”
   “醫院還真好呢。”
   “那裏的飯菜不好吃耶。”
   “那我就不喜歡了。”
   我們在放學後的寂靜教室中聊著這麽無聊的瑣事。感覺上有點不可思議。我似乎有點理解她了。至于到底了解了什麽,即便我想,也完全不可能以語言表達出來的。
   “喂,我可以問你一個討人厭的問題嗎?”
   “嗯。”
   “‘死’很恐怖嗎?”
   秋庭裏香把頭稍微歪向一邊。
   大概是在尋找適合的詞彙吧。
   或許是找到了,她隔了一會兒這麽說出口:
   “以前並不覺得恐怖。反正我早就知道是這個樣子的了。而且身體一差,就會覺得活著真討厭。慢慢地會覺得活著好累好累,又或者會想怎麽樣都無所謂了。反正,所謂的死亡也不是那麽遙不可及。一直都在身邊。只要一伸手,就一定碰得到呢。”
   “。。。。。。”
   “特別是一想到‘就快結束了呢’。”
   爲什麽她嘴裏講的是那種事,卻能夠笑得這麽幸福呢?她說“結束”,是什麽結束呢?生命?又或者是。。。。。。
   “啊,原來在這裏啊。”
   突然傳來男生的聲音
   循聲一看,小裕、山西和世古口就站在那裏。
   小裕立刻跑到裏香身邊。
   “裏香!你要不要緊?爲什麽坐在椅子上啊?”
   他手忙腳亂、驚惶失措地劈頭就問。那副過分慌亂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心煩,當事人秋庭裏香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眼看著臉色也沈了下去。
   “吵死了!”
   “可是,裏香。。。。。。”
   “唉呦,受不了耶!那麽大聲!”
   “不過,裏香。。。。。。”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我連忙插嘴說:
   “喂,鬼大佛呢?”
   結果,小裕和山西不知道爲什麽雙眼閃閃發光。
   “沒問題。”
   這麽一口斷定。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而且,世古口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也讓人摸不著頭緒。
   就在這個時候,山西清清嗓子,一邊走向講台。他以看起來實在是有夠才÷虛張聲勢的微風態度,一一掃視我們這些人。
   好不容易,他說:
   “那我們要開始上課羅。”
   “白癡!”
   小裕隨即從桌子抽出一本教課書仍過去。
   “你哪可能當老師呀!”
   “不不不,是有肯能的喔。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對某個領域擁有深厚的知識呢。例如說,對了。好,我就來教教你們跑參宮線的列車吧。想KIHA和MOHA的差別(注:“普通氣動車”及“普通電動車”的略稱)。。。。。。。”
   “下來啦!我們對你這種‘阿鐵’(注:鐵道迷的昵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啦!”
   “啊~~別丟啦!好痛!喂,給我住手喔!三萬,住手啦!”
   “吵死了!快下來啦!太子!”
   我看著這場完全像小孩子打架的好戲,一邊大笑。我望向身旁,只見秋庭裏香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麽啦?”
   “三萬,是在說裕一嗎?”
   “啊,那個是。。。。。。”
   “不要啦~~!”
   小裕連忙插話。
   “不准說!說得話就宰了你喔!”
   他那張臉簡直就像是連命都豁出去般地窮凶惡極。真是太好玩了。這就是人家所說的“他人不幸甜如包”(注:日文中的慣用句,意指冷眼旁觀他人的不幸反而幸災樂禍)嗎?大概有點不一樣吧。反正無所謂啦,酒肆這麽一回事。秋庭裏香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山西也在笑。那笑容根本就是叫我快點說出來的意思。當然。。。。。。本小姐這又此意。
   “啊啊!不要啦!太子!放開我!你用‘羽勒’對付我是怎樣啊!啊啊,怎麽連司也來湊一腳,放開我!叫你們放開我,是聽不懂喔~~!”
   “好了好了,三萬,別再抵抗啦。”
   “放開我啦!放開~~!”
   就這樣,山西以“羽勒”幫我制住了完全失控的小裕,我才能向秋庭裏香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事情的原委。
   放學後校園蘊藏這無限寂靜。只能偶爾聽見操場那邊傳來棒球社的粗魯響亮的聲音。我們的笑聲(外加一名臉紅脖子粗的人的怒吼聲)強烈激蕩著那校園中的空氣。
第三章暫停的一分鐘

僅僅一天的校園生活竟意外地掀起巨大波瀾。我們事先也都小心翼翼地計劃著避免事迹敗露,不過事件當然還是沒兩三下就“全力都露”了,我和裏香自然爲此被罵道抽頭。護士首先察覺裏香的失蹤,接著又發現我也不見蹤影。。。。。。然後就不知道打哪兒冒出這種莫明其妙的鬼話:
   私奔!
   這樣的謠言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醫院中蔓延開來。畢竟裏香的手術日漸逼近,身處這種情境之下,多愁善感的少女于少年,共同攜手逃離醫院。。。。。這種充滿戲劇性的情節或許還挺容易聯想的。
   唉,私奔呀。。。。。。好想試試看喔。。。。。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試試看呢。。。。。。
   我就這麽感慨良深地思索這這些事,一邊拼命地忍耐腳痛。因爲我已經被罰跪坐在醫護站前兩個鍾頭了。整個院內雖然都放送著暖氣,可是 像走廊這種開放空間還是感覺很冷。那冰冷的地板,凍得我渾身直發抖。
   至于我爲什麽會搞成這副德行呢,簡而言之也就是偷溜出醫院的懲罰啦。
   雙眼吊的老高的亞希子小姐說:
   “你給我坐在這兒!跪坐、跪坐啦!聽到沒有,快點!”
   一邊把我踹倒。
   唉,話說回來,私奔呀。。。。。。
   這兩個字聽起來感覺還真棒呢。
   握著裏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啊。看是北海道還是九州,跑得遠遠的,對了,奮力逃到某個小城鎮後,就租間老舊的公寓。裏香只要一直待在公寓裏就好了。我去工作。像超市之類的應該挺多的吧。錄影帶出租店或CD店也不錯呀。啊,等等喔。在書店工作,然後每天幫裏香買好看的書也很好啊。
   “你回來啦。”
   她會滿臉笑容地對我說。
   “累不累?”
   還會這麽問我。
   當然,我也會滿臉笑容。
   “嗯,有點累了吧。”
   “辛苦你了。飯做好了喔,要不要吃?”
   啊啊,極致幸福呀。。。。。。那真是無與倫比的極致幸福呀。。。。。。
   在這種荒唐的幻想激勵之下,才能稍稍忘卻如今這副慘狀和腳痛。于是,我傾盡全身所有的想象力,在腦海中延續著那樣的幻想。啊啊,可能會那樣那樣,也可能會這樣這樣呢。
   就在我忍不住暗自竊笑是,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
   “好惡心喔。。。。。。”
   我整個人還有一半沈浸于幻想之中,一邊往前看。
   “。。。。。。、唔!”
   是裏香。
   她正近距離竊視我的臉。
   “裕一,你在笑什麽啊?”
   “那。。。。。。那個。。。。。”
   “你該不會是受虐狂吧?罰跪坐是你的興趣喔?”
   “不、不是,不是那樣啦。。。。。。”
   “還有,爲什麽臉紅啊?”
   “唔,這。。。。。。這個。。。。。。。”
   因爲腦袋滿滿沖斥著不太好的幻想,我當然說不出口。要是透露半點口風,絕對會被打到趴在地上吧,大概同時也會被踩扁吧。會被那一邊扭呀轉呀的腳尖踩著蹂躏,還會被她撲上來狠扁一頓吧。然後,至少三天都不和我說話。
   “啊,腳好痛。。。。。。”
   “喔~~”
   “已。。。。。。已經到極限了。。。。。。。”
    事實上,突然試著這麽回歸現實後,才發現腳痛已經到達極限。膝蓋處傳來陣陣抽痛,壓在屁股下的腳踝好像快斷了。我感到自己的臉龐逐漸轉爲蒼白。不。。。。。。不妙。在危急感的催促之下,我慌慌張張地想站起來,不過卻發現做不到。完全麻痹的雙腳哪有辦法靈活動作,就在我想起身的同時,反而一頭栽到地板上。
   “裕一,你還好吧?!”
   本以爲裏香會像這樣關心我,但是我實在想得太美了,一見到我出糗,她立刻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裕一,你還厲害喔。好像是伸展肢體的搞笑藝人耶。”
   “我才不是什麽搞笑藝人勒!”
   “鼻頭紅紅的喔。”
   “啊唷,痛死人了啦!而且,爲什麽你可以在旁邊哈哈大笑!你根本就和我同等罪名呀!爲什麽只要!爲什麽只有我要罰跪坐呀!太沒天理了吧!”
   我癱坐在地板上,一邊按摩完全麻痹的雙腳,一邊大叫。裏香說想去學校,我們才會溜出醫院的呀。正因爲那樣,我才會做出這種事的嘛。唉,就我一個人承受懲罰也無所謂啦。嗯,畢竟要考量到裏香的身體狀況。只不過,說句什麽感謝的話也好呀。結果,卻反而嘲笑我這個一肩扛下所有懲罰的代罪羔羊,這算是什麽樣的女生嘛。
   “你也給我跪下!跪在那邊道歉!補償我的腳、腰和鼻子的痛苦!”
   那時摻雜著懊惱的氣話。
   反正裏香那張嘴巴比我厲害多了,說起話來總是頭頭是道,我一定會被什麽莫明其妙的理論給反駁的啞口無言吧。
   我才正這麽想。
   “嗯。”
   點頭的同時,裏香幹脆地一屁股跪坐到我身邊。
   我實在是被嚇得不知所措。大概比亞希字小姐大點滴一次成功時,還要驚愕七十倍以上。
   我半張這嘴,直瞪著裏香的臉。
   “怎樣啦。”她這麽說。
   感覺上還有些害臊。
   “啊、沒有啦,那個。。。。。。”
   “裕一不是要我跪嗎,所以我就跪啦。”
   “是。。。。。。。是沒錯啦。。。。。。。”
   “礙到你羅?”
   “才不會勒!”我反射性地一口否定。
   “一~~點都不會礙到我啦!”我驚惶失措再度恢複跪坐姿勢。可一想到兩人並肩跪坐,雖然根本就不是什麽引人遐思的狀況,卻心跳得厲害。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裏香的好心情最近似乎從未間段過。根據我的感覺性統計,裏香的好性情與壞心情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十”。就是只要一天心情好,之後大概就會有十天心情壞。可是呢,這一陣子裏香的心情始終都是這麽好。今天也是,昨天也是。再前一天也是。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我也記不大起來勒。或許是一個禮拜,或差不多那樣的時間吧。也似乎是正好從開始照相那時候就如此勒。我望向放在一旁的相機。我現在總是隨身帶著這台相機。爲了隨時地都能把裏香拍下來。
   啊,對了。
   我突然想到,緊接著環視四周。
   “怎麽啦,裕一?”
   “沒有啦,只是有個想法。。。。。。”
   “想法?”
   我看到走廊那邊有個老爺爺。雖然有點丟臉,可是也不能叫裏香老是陪我跪在這裏。這樣對身體不好。得趕緊實現這個點子後,讓她會病房去。
   “請問~~!不好意思~~!”
   
   “裕一,你在做什麽啦。。。。。。”
   我把一頭霧水的裏香丟在一旁,持續交換這老爺爺。
   “請問~~!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老爺爺注意到我的聲音。我用力點頭,然後頻頻招手。老爺爺完全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不過還是朝我們走來。
   “什麽事呀。”
   口音超重的關西腔。
   我認真地凝視老爺爺的眼睛,一邊誠懇地說:
   “那個,想請您幫個忙。。。。。。”
   要教老年人如何使用機械還真是件苦差事。不論說了多少次什麽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對方則完全有聽沒聽懂。我沒辦法,只好大致上設定好光圈或快門速度等,另外還有調整好焦距後,便遞出相機給他。
   “請再後退一點!啊,就在那附近!對!然後按快門。。。。。。啊啊,不是那邊,是右邊!右邊!右~~邊~~!對對對!就是那個!”
   “按這邊就好了喔?”
   “是的!那就麻煩您勒!”我轉向裏香。“喂,笑一個~~”這是一句廢話。裏香早就在笑了。臉上挂著天使般的燦爛笑容。
   “起、起起起伊伊伊伊伊~~司(注:日本人拍照時習慣說這個能讓嘴型上揚的詞彙)!”老爺爺的聲音抖得不像話,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喀嚓。。。。。。。我傻愣愣地直盯著裏香笑容的樣子,就這麽被順利地拍下來了。
×××××××××××××××
   “嘿嘿。”
   我笑著輕撫相機。
   這裏面藏了好多裏香呢!有一開始害臊的臉呀;然後,說“伊~~”的臉呀;而且好友鬧別扭的臉喲;也有在笑的臉,像是在校門口前笑得很開心的臉。
   另外,還有兩人並肩跪坐的樣子。
   “嘿嘿。”
   好想快點看到喔。
   得快點把底片照完,送去沖洗。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先一睹爲快了。仔細想像,我甚至連一張裏香的照片都沒有耶。那時候一定要多加洗幾張,藏在枕頭底下或看是哪裏。
   還有另外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有些相片也有照到我。只要給裏香相片,裏香理所當然機會拿到幾張有我在裏頭的相片。心裏一想到裏香也會持有我的相片,不知道爲什麽就讓人樂不可支,說不定裏香有時候也會一時興起看看我的相片呢。
   如果真有那種事的話,就太棒了。
   唉,這幾乎就是妄想嘛。。。。。。應該說除了妄想以外毫無其他可能。總之,我就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在走廊上前進。我正要到裏香的病房去。目前已確定即將正式動手術了,所以裏香每天都仍持續散步到屋頂上去。我也必須陪侍在她身旁。
   “裏香,我要進去羅。”
   一開病房門,裏香已披了件開襟毛衣,就坐在床邊。她的氣色看來很好。白裏透紅的肌膚簡直就像閃耀著光芒。我光是看到這樣就已經開始高興起來,一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那走羅。”
   “嗯。”
   她乖乖地點頭,對我伸出手。
   我以萬分驕傲的心情,接過她的手。
   “慢慢走喔。”
   “我知道啦,三萬。”
   “呃。。。。。。。!”
   我自己也知道臉龐正逐漸漲紅。
   “怎麽啦,三萬。”
   “。。。。。。。”
   “三萬,你怎麽了?喂,三萬?”
   “。。。。。。。。。”
   “你臉很紅耶,三萬?”
   可惡,怎麽會有個性這麽糟糕的女生呀。明知道我最討厭那個÷綽號,還不故意在我面前叫個沒完。我也想丟下她掉頭就走,可是我當然不可能有骨氣做出那種事。只好繼續牽著裏香的手,沈默邁開步伐。
   “喂,三萬。”
   “。。。。。。”
   “手好痛唷。”
   “。。。。。。”
   “都說好痛啦嘛!三萬!”
   我在懊惱之余,更使勁握住她的手。
   “我說好痛,討厭啦!”
   唉,不論是誰都會有討厭的回憶。
   沒錯吧。
   該說是討厭的回憶呢,又或許該說是窩囊的回憶吧。
   當然我也擁有各種類似的回憶,但是其中最想要將之消除的記憶,就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時候的溜冰場事件。
   伊勢神宮旁有個小池塘。
   那時個隨處可見的小池塘,總是髒贓濁濁的,裏頭有很多魚,是附近孩子們的條魚場。。。。。。。
   當然,我和山西也常去那裏釣魚。一年大概會有一、兩次能釣到大鯉魚,不過平常上鈎的都是些小雨,總之當時到那兒去釣魚已蔚成風,所以我們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每天都背著釣竿往池塘那裏報到。
   那時,對了,寒假那時候的事。
   我和山西,好友谷口、大西和板村五個人走到池塘邊時。。。。。。那種狀態根本就沒辦法釣魚。池塘表面竟然完全結冰了,都怪什麽從大陸南下的創記錄寒流。
   我們剛開始還因爲沒辦法釣魚,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個沒完。說什麽好不容易來了耶、啧、真無聊。
   然而,其中不知道是誰說。
   “喂,這冰應該上得去吧?”
   的確,整個水面早就凍得硬梆梆的,我們試著扔了塊大石頭,冰層僅發出“砰”的一聲,仍然不動如山。
   的確好想上得去。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戒慎恐懼。不過呢,如果五人通行,其中至少會夾雜一個笨蛋——那正式山西——于是乎,他就真的是如覆薄冰似地把腳踏了上去。
   他站到了冰上。
   在冰上走了起來。
  末了,還滑行了起來。
   我們五人仿佛競賽似地在冰上滑行著,期間雖然數度摔倒,屁股也跌了好幾次,不過後來也終于對運動謝滑冰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意外的是,山西的表現最傑出,只能他以模仿正牌選手的姿勢在冰上流暢地溜來溜去,而谷口和坂村雖然比不上山西,不過也都能在冰上自在滑動。
   只有我和山西,真的是完全不行。
   總之,光想到如何能穩穩地站在並冰上就得使盡渾身解數了,好想稍微一動,就會摔個四腳朝天。我和山西都不想被冠上“爆遜王”的稱號,心中燃起旺盛的鬥志,開始搖搖晃晃地持續在冰上針紮前進。
   但是一回神,我已經走到了池子正中央。這簡直就是蠢到極點。我當時完全沒注意到腳下的冰層變薄。也沒注意到冰層已經出現裂痕。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池面已經開始下陷。畢竟當時的氣候是那種臉水面都會凍結的天寒地凍,水溫凍得不得了,而且又是在身處于池塘正中央的狀況之下,我于是陷入極度恐慌。
   死定了!
   我是真的那麽想的。我對著慌張地跑向我的山西他們,喪失理智地忘我大叫:
   “救我!救救我啊!我什麽都給你,山西,我給你三萬,塊救我!我給你三萬啊!”
   啊啊。。。。。。連自己都羞愧到無地自容。。。。。。
   偏偏就只想到要用那區區三萬圓來保住自己的小命。看來當時是真的嚇到六神無主了吧。唉,畢竟事關生死,嚇到六神無主也是人之常情嘛。。。。。。話說回來,那三萬。。。。。。正好是剛拿到的壓歲錢總額。。。。。如今光是會想起來,就幾乎要難過的灑淚了。
   幸虧我後來拼命抓住了山西他們拿來的長棍,勉強爬上岸,所以最後也就得救了。但是,在後頭等著我的卻是比死還慘烈的現實。山西他們從此之後,就一直拿我掉到水裏的醜態來取笑我。畢竟當時在場的多達五人哪,就算改換班級,也極有肯能會和其中某人同班。然後呃,在換班後的自我介紹時,那五人中的某人就會把我的那個“傳說”講得生動又有趣。也就是那個三萬的傳說。
   就這樣。
×××××××××××××
   三萬、三萬,裏香尋我開心地重複著。
   可惡。
   竟然還給我用那種怪腔調的節奏唱了起來。
   我全身理所當然地持續散發出不爽的氣場,完全不開口說話,只管帶著裏香走上屋頂。這對于軟弱的我而言,唉,也算是竭盡最大努力的消極抵抗了。
   屋頂上滿是青春盎然的陽光。
   感覺好暖和。
   我和裏香一如往常地橫越屋頂,身體靠到能眺望城鎮的扶手那邊去。
   “學校好好玩喔。”
   裏香看著那邊的學校說。
   我還鬧別扭,于是抱怨著說:
   “多虧你,害我吃盡了苦頭耶。”
   畢竟我可是在護理站前跪了長達三小時,最後甚至還下跪,好不容易才讓亞希字小姐原諒我。至于和鬼大佛激戰三百回合的司,據說還被叫道學生鋪導室去,接受簡直媲美戰前秘密警察的調查審問。但是,司不愧是司。他始終堅持“那不是我”,最後似乎勉強蒙混過去(應該是說那股堅強的毅力,讓鬼大佛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吧)。司每到危急關頭,就能展現如鋼鐵一般的意志力。要換成是我的話!或許七八秒鍾就立刻招了吧。
   裏香“啊哈哈哈”地大笑。
   “裕一,一直都在跪坐耶。”
   喔喔,終于肯讓我從“三萬攻擊”中解脫啦。
   “我還以爲腳會斷掉勒。”
   “反正我們在醫院裏,沒關西啦。馬上就能醫好啦。”
   “。。。。。。少拿這個來開玩笑啦。”
   “啊哈哈。”
   “。。。。。。拜托,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耶。”
   我嘴上雖然持續這麽說,卻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只要一面對裏香好心情的笑臉和聲音,任何的別扭都會立刻融化消失,真是不可思議。爲什麽我會這麽開心呢?不過就是一個女生在笑而已嘛。
   “喂,裕一。”
   “嗯?”
   “《銀河鐵道之夜》看完了嗎?”
   “看完啦。”
   這樣啊,裏香呢喃。
   嗯,我點頭。
   我們並沒有針對這件事再多說些什麽。有好多好多想說的,同時也有好多好多不想說的。而且,恐怕拿也不全然都是應該說出口的吧。裏香明白,我也明白。我明白裏香所明白的事,裏香也明白我所明白的事。所以,這樣就好了。也不是什麽非得挂在嘴上的事,應該就這麽靜靜地什麽都不說。對吧?喂?再某處的某人並未回答。
   裏香放在扶手上的雙手映入眼簾。視線稍微往上移就是手肘,然後接著是她纖瘦的肩膀。
   就在拿一瞬間,嚇人的強烈沖動再次再胸口襲擊。好想擁裏香入懷。我這麽想。感覺上好像只要以雙臂緊緊摟住這副嬌小的身軀,就能更加了解裏香的心情。真的是。。。。。。這次是真的很認真地想要伸出手在。這事看似輕而易舉。只要將自己同樣放在扶把上的手,再移動個區區五十公分就行了。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握住,拉過來。。。。。。只要那樣就行了,這事輕而易舉。
   而且。。。。。能抱著她的機會或許就只剩現在而已吧?
   窩囊的是,我的手竟連一公分都動不了。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懦弱鬼。明明什麽都還沒到手,就已經在想會失去什麽了。。。。。。。
   “喀”的一聲沖擊在那時候降臨。
   “好痛。”
   裏香用什麽東西戳了我的頭。
   “幹嘛啦。”
   “來,給你。”
   “啊?”
   “接下來要看的書。”
   我一看,裏香手上有本看起來超了不起的書。書殼經過眼中的暴曬,角落都已經完全變色了。我把書殼倒過來,甩了兩、三下,把裏面的書拿出來。咦,這本書真漂亮耶,整本黃色的設計,上面寫的不是日文書名,而是英文字母——LES THIBAULT。這個嘛,怎麽念啊?雷司·賽波魯多?
   裏香爲我揭曉答案。
   “是羅傑·馬丁·杜·加爾(Roger Martin du Gard)的《蒂伯—家》啦。”
   “啊,喔。蒂伯一家喔。這樣啊,嗯。”
   打死喔都不會說出自己曾經把那個字念成了“賽波魯多”
   仔細一看,書殼上好端端地寫著日文書名《蒂伯—家》——羅傑·馬丁·杜·加爾。不管是書名或寫者,我完全都不認識。
   嗯?
   上面還寫著第一集耶。
   “這全部有幾集啊?”
   “五集呀。”
   “什麽,真的假的啊?!”
   我發出慘叫。我把書翻開看看,恐怖的是竟然還是兩欄式編排,這樣總共有五本。換成普通文庫本的話,不就大概等于二十本了嗎?雖然不太確定算法對不對,但總之這份量太恐怖了。
   “慢慢讀就好啦。”
   “慢慢讀啊。。。。。。”
   什麽時候才看得完呀?
   一個月?
   兩個月?
   半年?
   “可是還不能看喔。”
   “啊?怎麽回事?”
   “在我說可以看之前,不能先看喔。”
   莫明其妙。
   也是啦,頭腦有問題的人,才會想爲裏香的任性找出什麽理由來。
   已經完全習慣被耍得團團轉的我,立刻乖乖點頭。
   “知道了啦。喂,這也是你爸的書嗎?”
   “是啊。”
   點點頭後,裏香笑著直盯著我的臉看。總覺得她那臉龐看來格外的幸福洋溢。她爲什麽最近會常顯露出這樣的神情呢?我真相開口問問她,不過當然是問不出口,甚至還逐漸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假裝低頭看著書。
   褐色的黃、她父親的書。和《銀河鐵道之夜》一樣。這本書中到底隱藏了些什麽呢。。。。。。
   “天氣好好喔,裕一。”
   裏香的聲音很悠閑。
   所以我也悠閑地回答。
   “是呀。”
   “春天就快到了呢。”
   “到時候再一起去看櫻花喔。”
   “嗯。”
   這。。。。。。該怎麽說呢,雖然發生了好多事,我根本無法÷完全獨自承擔。可是只要裏香她能一直保持好心情,時時對我展露笑容,光是那樣就已經算得上夠幸福的了。不論是那篇碰都沒怎麽去碰它的學校報告作業、或是現在還在氣頭上的亞希子小姐、或是被罰永遠禁止外出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
   沒錯。
   總而言之,就是幸福得不得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我說著一邊起身。
   我把相機背到肩上,左手拿著裏香給我的書,右手伸向裏香,她“嗯”地一聲握住我的手。
   我用力拉她,幫她站起來。
   四目相接時,裏香露出微笑。
   那笑容是那麽地燦爛耀眼。
   唉,剛剛真的應該陷抱她再說。
   如果裏香生氣了,就說些適當的話蒙混過去就行啦。再者,如果裏香不討厭的話,就可以輕佛她的頭發,然後。。。。。。
   胸口小鹿亂撞。
   有什麽騷動不已。
   “走吧,裕一。”
   “啊,喔,說的也是。”
   “那個啊。。。。。。”
   “嗯?什麽?”
   “我想啊。。。。。。”
   裏香瞄了我一眼,旋即把視線移開。接著又瞄了一眼,然後一樣又把視線移開。到底怎麽回事啊?裏香很難得會顯露出這麽暧昧的態度。而且,她的面頰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或許是我想太多了吧。
   “下一次啊。。。。。。”
   下一秒鍾所發生的事,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咻咚——裏香雙膝就以那樣的姿勢地跌下,她的手從我手中滑落。接著,嬌小的身軀就那麽被抛向微髒的混凝土地面。那時相當怵目驚心的跌落方式,整個人感覺上簡直像是個被推倒而無力反擊的人偶。
   裏香就那麽毫無防備地應聲摔落地面。
   “啊?”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的瞳孔中還殘留著裏香的笑臉雙頰微微泛紅,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瞄著我,雙唇微啓。
   但是,她想說的話嘎然而止。
   沒能繼續下去?
   “裏香?”
   毫無反應。
   我此時才終于了解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蹲下,抱起裏香的身軀。所說她身材嬌小,感覺上卻沈重的不得了,因爲她全身上下都無法使力呀。我緊抱住她那纖瘦的肩膀,她在我雙臂中的身軀依舊是軟綿綿的。她的臉被長發遮蓋,看不到。我一邊喊著“裏香、裏香”,一邊幫她把頭發撥開。
   她在面色鐵青。
   嘴唇顫抖。
   “裏香!”
   我大叫。
   “你怎麽了啊!”
   然而卻沒有回答。
   “裏香!”
    她仍舊全身無力地躺在那兒。
   我環顧四周,身邊半個人都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微髒的混凝土地面,浮著鐵鏽的扶手,隨風舞動的床單,悠閑的藍天。帶著些許春意的陽光。直到剛剛都還充滿著幸福的世界。我曾那麽想緊緊抱住她,好像緊緊地抱住她的呀。
   視線重回到裏香身上。她的眼睑似乎微微顫抖。
   “你要不要緊啊!裏香!”
   “。。。。。。!”
   “裏香!”
   她的眼睑微微張開。
   裏香笑了。她看著我,竭盡全力笑了。
   然而,那抹笑容稍縱即逝,再度合上的眼睑沒再張開過。我抱起裏香的身軀想要跑,卻窩囊的腳步踉跄根本無法前進。裏香的雙手與雙腿。倘若冒冒失失地想要往前沖的話,似乎還會兩個人一起跌倒。可惡,就快要哭出來的我這麽想。爲什麽偏偏這個時候連這種事都做不到啊!如果是司,這種小事情根本就難不倒他呀!爲什麽我就做不到呢!
   我把裏香放到地上,然後叫著。
   “等一下喔!我去找人幫忙!”
   完全沒有反應。
   我連他聽不聽得到都不知道。
   我接著獨自往前狂奔。我竟然把裏香放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獨自離去,這事可惡。我在心底這麽喊著一邊奔跑。可惡、可惡、可惡。。。。。。
   這一陣子裏香的身體情況都很穩定。夏目曾說過,再手術前夕,裏香的整體狀況都朝樂觀方向發展,情緒也似乎相當不錯。他還說,像這種情緒的部分也能對身體産生很大的影響力喔。不知爲何,夏目似乎很懊惱,而我則是得意洋洋。也正因爲那樣,所有人都很放心。心裏的某部分同時也松懈了下來。當然我也松懈了,裏香說不定也一樣。
   然後,就被狠狠地絆了一腳。
   裏香被擔架擡著送到治療室去。躺在治療室中黑色病床上的裏香,雙眼始終緊閉。我呆若木雞地伫立于原地,唯一能做的只有凝視這夏目或亞希子小姐匆忙地四處走動的樣子。發生了什麽事?躺在那比安娜的是誰?那不死裏香,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我們剛剛都還在一起說話的呀,她剛剛看起來都還是神采奕奕呀,她不可能像那樣緊閉著雙眼不動的。
   我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身軀頓時失去平衡。
   “出去!”
   是夏目,聲音殺氣騰騰。
   “別再這兒礙事!”
   然而我卻動也不能動。
   終于亞希子小姐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到外面去等吧。”
   “。。。。。。。”
   “有什麽事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驚慌失措地擡起頭來。
   “會有什麽事。。。。。。?”
   亞希子小姐沈默不語。
   “有什麽事。。。。。。是什麽意思。。。。。。”
   她還是成沈默不語。
   我就這麽被人從後面推著,被趕出了緊急急救室。門扉“啪當”一聲關上。我獨自藝人伫立于走廊上。
   有時在背後門扉的那一頭會傳來一陣怒吼聲。
   是夏目的聲音。
   “。。。。。。!”
   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我環顧四走。突然間,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這是。。。。。。醫院。是的,然後實在緊急急救室前。一回頭,那裏有一扇門,銀色的門把閃耀著黯淡的光芒。只要心一橫,猛力踹下去似乎就會應聲破碎的粗糙門扉。在那樣的門扉上,挂著一塊寫著“地二治療室”的牌子。
   我完全無能爲力。。。。。。連走進這扇門的勇氣都辦不到。。。。。。
   當我像這樣茫然無助時,一旁傳來一個聲音。
   “裕一。”
   是護士吉田小姐。
   “這是你的吧。”
   她遞來兩樣東西。
   相機。
   和書。
   夏目步出治療室大概是在三十分鍾之後的事。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複後,我在走廊上的長椅坐了下來。心裏頭空蕩蕩的,在那突然裂開的空洞中充塞這各種聲音,全都是些我不想聽見的聲音。在那樣的處境嚇,我的身旁就放著仿佛陪伴我的相機和書本。父親遺留下的相機,裏香交給我的書本。我頓時感到恐懼不已,連忙把書本和相機分開。感覺上,父親似乎就要把裏香拖進黑暗的深淵去了。緊接著,治療室的門扉開啓,夏目便走了出來。
   “請。。。。。。請問。。。。。。”
   我反射性的起身。
   夏目一見到我便皺起眉頭。
   他不發一語,對我視而不見地邁開步伐。
   “裏香呢?!”
   我對著他的背部狂叫著。
   夏目停下腳步。
   我再次大叫。
   “裏香她怎麽了?”
   生硬顫抖著。
   夏目始終不做聲。只是伫立于原地。爲什麽他不看向我呢?爲什麽他的肩膀看來像在顫抖呢?啊。。。。。。發抖的應該是我吧?
   “勉強穩下來了。”
   而且,夏目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也在顫抖?
   “她已經好久都沒像這樣子發作了。”
   “得。。。。。。得救了嗎?”
   “大概吧。”
   夏目言盡與此。我等著,希望能有進一步的說明,但是夏目只是沈默不語,背後門扉開啓,護士走了出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蕩著。緊接著,又有別的護士走出來,起初走出來的護士又取而代之地走了進去。那兩位護士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是的,和我們一樣。
   “戎崎。”
   “是的。”
   “你爲什麽會在這啊?”
   “啊。。。。。。”
   “像你這種家夥怎麽會在這裏的?”
   “。。。。。。”
   “這是什麽整人的把戲嗎?喂?實在整人嗎?”
   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麽。所以,我當然也不可能回答。好不容易,夏目才快步往前走。沒有任何說明,僅留下這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後離開。
   我始終無法見到裏香。
   因爲她的病房門口挂起“謝絕會客 ”的牌子,除了相關人士以外全都禁止進出。不是家人、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的我,是不能打開那扇門的。
   然後,過了一天。
   第二天也這麽過去了。
   當初所懷抱的希望——迅速康複的樂觀想法,也逐漸褪色。曆經那麽嚴重的大發作,身體在一時半刻之間是沒辦法恢複的。我當然明白。只不過,我想要那麽相信罷了。
   所以,我每天都問亞希子小姐。
   “裏香的情況怎麽樣?”
   亞希子小姐的表情幾乎毫無變化。
   “還不是老樣子。”
   然後,我今天早上第一次量體溫時,照舊又問亞希子小姐。
   “裏香呢?”
   我重複這句老話。
   “沒什麽變化啦。”
   “這樣啊。。。。。。”
   “嗯。”
   亞希子小姐確認過體溫計,說完“三十六度三正常:就要離去——至少我是這麽認爲——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裕一,你來一下。”
   “啊?”
   “過來啦。”
   她整個人充滿肅殺之氣,感到畏懼的我迅速跳下床。亞希子小姐頭也不回地步出病房,我趕緊跟在她身後。“咚咚咚咚”,亞希子小姐持續往前走。一句話都不說,她的雙肩感覺上似乎正往上提。看這種情況,實在不適合開口說話。終于,亞希子小姐來到連接西樓和東樓的走廊,我的心開始狂跳不已,同時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在裏香的病房門口停了下來。他迅速地環視四周,接著緊抓住我的肩膀。
   “一分鍾喔。”
   她很快地說。
   “我只能幫你暫停一分鍾。”
   “暫停。。。。。。”
   “要是被發現的話,連我都會跟著遭殃的。好了,快去吧。”
   “是,是的。”
   我打開門,走進去。
   那時我曾經進進出出好多次的病房,單調到甚至讓人無法相信是個長期住院的女生的病房。別說沒有玩偶什麽的,房內本來就幾乎沒有多少東西。就只有熱水瓶和杯子這些,其他還有大概十本書。裏香可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東西吧。
   “裕一。”
   陷在床鋪中的裏香這麽說。
   “你來了呀。”
   我立刻點頭。
   “唔,嗯。。。。。。亞希子小姐說只能暫停一分鍾。。。。。。”
   呵呵,裏香笑了。
   “好短喔,一分鍾。”
   “對啊。”
   “不過,太好了。”
   啊?
   她是說“太好了。”
   我望著微笑的裏香,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被裏香溫柔的話語徹底擊垮,平常時的裏香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爲什麽不過來啊。可是,門口寫著“謝絕會客 ”呀。那又怎樣啦。喂,開去幫我借彼得兔的繪本。拜托,又來了喔。我可是禁止外出的耶,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又那麽滴水不漏。說那麽多時怎樣啊,我叫你去就去呀。被發現的話,會被亞希子小姐殺頭啦。別再羅唆了,塊去喔,你是不到算去嗎?啊,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我那麽希望裏香再對我生氣怒吼。多希望她一如往常凶巴巴地多我說話。那樣的話,所有的一切。。。。。似乎就能恢複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然而,裏香在笑。
   溫柔地凝視著我。
   “。。。。。。”
   我已經無法言語,只能慢慢地走近裏香的病床。
   裏香整個人被包裹在醫院特有的大號床鋪中,來起來比平常時更嬌小。她的臉色很糟,蒼白得像張紙,唇色也很淡。我不知道自己在像什麽,一回神,我已伸出右手,觸碰裏香的臉頰。裏香似乎完全不以爲意。第一次碰到裏香的面頰,感覺好冰冷,簡直就和陶器一樣。終于,裏香微微移動身軀,從被窩中伸出手來。然後,像個孩子似的輕輕地握住我右手食指前端,簡直就像是抓住父親手指的小女孩。裏香笑得好開心。
   我被她抓著食指,徑自低著頭。
   喂,裏香,你很久以前啊,不是說過死神總是哦寸步不離地受在身邊嗎?現在也在這裏嗎?你知道在哪裏嗎?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啊,我現在立刻把他扁得落花流水,一扁再扁死命地扁,扁到他根本不敢再接近你一步。所以塊告訴我啊,裏香。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才好呢。
   咳咳,我聽到刻意的咳嗽聲。
   是亞希子小姐。
   “已經結束了呢。”
   你在說什麽啊,裏香。
   哪會啊。
   根本就還沒結束嘛。
   “嗯。”
   混賬東西。
   我是在點什麽頭啊。
   快點說話啦!快說些什麽啊!你不是什麽都還沒說嗎?不是只待在她身邊而已嗎?喂,快動嘴巴啦!快點啊!說話呀!
   裏香放開我的食指。
   “以後再見羅,裕一。”
   “嗯。”
   “不快一點的話,會連累亞希子小姐的。”
   “嗯。”
   咳咳苛刻,我聽到好幾聲咳嗽聲。我轉身去,邁開步伐。等到我的手都放上門把時,才好不容易擠出話來。
   “裏香。”
   “什麽?”
   “我下次幫你帶彼得兔的繪本來。”
   “真的?”
   “嗯,我會到圖書館去偷偷地偷來。。。。。。不是,是借來的啦。”
   “不許頭東西喔。”
   她似乎臉色微愠。
   我硬是以有點臭屁的口吻說:
   “我知道啦,只是辦長期借閱借長久一點而已啦。”
   “喔,那就好。”
   “嗯,完全OK啦。”
    裏香知道最後臉上都挂著笑容。
    一出病房,就看到站在那邊亞希子小姐緊張地東張西望。當我向亞希子小姐出聲時,她旋即慌慌張張地說“走吧”。
    我們兩人肩並著肩,在東樓的走廊上前進。
   “有說到話嗎?”
   “有。”
    我邊走,邊地下頭。
   “謝謝你。”
    之後便始終低著頭,以不自然的姿勢持續往前走。
    我不想讓亞希子小姐看到我那張臉。
    熄燈時間才剛過五分鍾,我就溜出醫院。
    全都是因爲最近春意突然濃厚了起來,空氣有些暖和,吐出的氣息也完全不會變白,甚至還會覺得披著外套實在有夠沈重悶熱。即便如此,我依然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走在夜晚的道路上。舉目所及全都是讓我感到憤恨不已,這慵懶的氣候讓我,滿腹怒火,從身旁疾駛而去的輕型機車發出的轟隆聲響讓我萌生殺意,好想一腳踹倒閃爍的紅色號志燈,好想邊走邊把店家的玻璃一片片打碎。。。。。。
然後,最想做的是狠狠地把自己大得滿地找牙。。。。。。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那麽脆弱的裏香。但是,真正的要緊事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彼得兔的繪本?那東西又怎樣啊?難道沒有什麽更能爲裏香加油大氣的話了嗎?爲什麽總是這副德行啊?在重要的關鍵時刻卻完全束手無策,所有的話全都卡在喉嚨,也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只會要刷嘴皮子,連自信都沒有,甚至好眼睜睜地看著擁抱裏香的機會溜走。
   真是爛透了。。。。。。
   話說回來,我是想走到哪裏去呢?我毫無頭緒,只管埋頭持續走著。走過莫明其妙還保持著火警了望台的宇治山田車站,穿過徹底衰敗的商店街,行經神宮前,走過一條又一條橫貫運河兩岸的橋梁,簡直就像一條回遊魚,在伊勢的街道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轉。裏香正在受那種苦,這個世界卻絲毫沒有改變,一如往常地存在與此。
   深夜營業的超市裏頭只有小貓兩三只。有一名正在看漫畫的年輕男性,還有兩名神情看來嚴肅,面對面的女性。。。。。顧客僅此而已。或許是當真閑的發慌吧。櫃台中有兩個站在一起的店員,正聊天聊到忘我。一男一女大店員,可是如今這麽一看,還真是奇怪的制服呢,既滑稽有笨拙。男店員不知道說了什麽,女店員便張大嘴笑了起來。那女的以親密的動作,頻頻拍打對方的肩膀。從嘴型可以看出那男的在說“好痛喔!”!就像是兩只嬉戲的小狗,兩人之間似乎彌漫著一股有別于單純同事的親密氣氛。有種平靜、無聊、平凡、溫暖的什麽,蘊藏于眼前那副景象之中。對我而言,那或許是一幅再也追不會來的景象。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指尖被裏香的手握住時的柔軟觸感,頓時好想抱頭蹲下去。窩囊的是喉嚨深處還逸出“嗚”的一聲,好像有什麽幾乎就快溢出來了。所以,我竭盡全身僅存的勇氣,再次邁出步伐。遠離那溫暖的景象。
   然後當我覺察時,我已經站在司的家門前。
   “還沒睡呀。。。。。。”
   司的房間還點著燈。
   他一定料想到我可能隨時回來,所以窗戶也沒上鎖吧。“喀啦”一聲猛然拉開窗戶,直接進去吧。去聊聊沒營養的玩笑話吧。打打電動吧。幹擾一下人家的用功時間吧。嗯,沒錯,就這麽辦吧。
   然而,我卻一轉身改變身體方向,邁開腳步。背後一邊感覺到司房間的光亮。我低著頭。雙手依舊插在外套口袋中,簡直像個孩子似地腳步亂踢著前進遠方傳來狗吠聲,冬季夜空的星星正閃閃發光,到處都看不見月亮。我和裏香的月亮依然不知道被搶到什麽地方去而來。而且,或許再也要不回了。亞希子小姐有一次吧我帶離屋頂時所說的話又浮現腦海:月亮是不會升上來的。不會升上來的喔,月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走了多久。
   一回神,我又站在宇治山田車站前。我對于自己是怎麽走回這裏的,幾乎完全沒有印象。我依稀記得自己爬上運河堤防。可是,我又是從哪兒走下堤的呢?咦右手指甲有點磨傷了。應該是上堤防是弄到的吧,還是下堤防的時候啊。又或者是在什麽地方跌倒了呢。啊,這麽說來似乎有走過小田橋吧。那時候還靠在欄杆上,直盯著那猶如黑暗的儲藏庫般的水面好一陣子呢。還有啊,這個阿車站,爲什麽會有那座火警了望台呢。。。。。。
   當我仰望車站時,背後有部車子停了下來。
   “裕一?”
   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回過頭。
   “你是裕一吧?”
   車窗開啓,黑暗中出現一張清瘦的白皙臉龐。
   是美沙子小姐。
××××××××××××××××
   說起這夜半啊,有時候可是很累人的呢。畢竟這裏是醫院,住院的全都是病人,所謂虛弱的人就是會依賴他人。什麽“唉呦,背好癢啊”、“肚子餓了”之類的,有時候呼叫護士的鈴聲,幾乎有九成都是爲了這種雞毛蒜皮的瑣事響個沒完。但是,這所謂的世界還真是有夠不均衡的,也有些夜裏,護士呼叫鈴卻根本完全不響,靜到甚至讓人懷疑住院病患是不是全都死光啦。在那種時候,反而覺得渾身不對勁。就谷崎亞希子而言,要說哪一種比較好的話。。。。。。或許還是“嘩嘩嘩”地響個不停會比較讓人放心。情緒上是這樣的沒錯,不過身體可就累慘了。
   “呼,真閑。”
   就這樣,谷崎亞希子在護理站中,雙腳伸到桌上,把椅子向後傾斜維持某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就這麽摔下去,搞得頭破血流的話可就笑掉牙羅,可是自己從小到大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愚蠢的事。要騎機車呢,平衡感是最重要的。像前輪騰空前進那種小CASE,即使是退出第一線的現在肯定也能輕松達成。
   沒多久,四周氣氛開始冷到不行。
   “喔,谷崎。。。。。。”
   那是同樣值夜班的夏目。
   亞希子試著以極度挖苦的口吻說:
   “醫師大人~~請繼續睡您的大頭覺~~吧!”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殺殺時間嘛。
   剛睡醒的夏目已經起皺折的領尖帶扣襯衫、送垮垮的深藍色領帶、壓得皺巴巴的褲子、睡得亂糟糟的頭發——整張臉皺了起來。他沒好氣的說:
   “醒了啦。”
   “啊~~呀,那還真是遺~~憾呢。”
   “不要再那樣子講話啦。”
   “但是~~醫~~師和護~~士勒,立場上~~”
   亞希子的椅子忽然背踹了一腳。
   差那麽一點就跌下去了。她大叫:
   “幹嘛啦?!”
   “是你自己先挑逗,像找人打架的吧。”
   “啥?我只是在說話而已啊!”
   “你喔,算喔服了你了,和爆笑耶。”
   夏目雙頰抽搐,一邊噗嗤笑出來。
   亞希子也暫定回以笑容。
   “彼此彼此。”
   “你這家夥還真逗耶。”
   “你也不賴啊。”
   “爲什麽伊勢這邊的女人個個脾氣逗這麽暴躁呢?不對、不對,把其他伊勢的女人來和你相提並論實在太失禮了呢。”
   “啥?”
   “本來就是啊。”
   體內血液瞬間沸騰。她本來就不討厭看“荒唐”(注:日本以勇士、鬼怪爲主角,題材多爲戰爭曆史的雄壯傳統戲劇。)其實根本是愛得不得了。伊勢南方有個叫做“新官”的城鎮,那裏每年都會舉辦名爲“火祭”的活動。那是由穿著丁字庫的男人,手舉火把沖下山的一種雄壯祭典。其實要說“雄壯”嘛,還不如說是“亂七八糟”來得貼切。最近聽說已經收斂多了,但是亞希子小時候,參加的父親每年回家時都搞得渾身是血。燃燒的火把正好可以拿來當作武器,靠海城鎮的男人又全都是火爆浪子,一拿到武器馬上就手癢想揮上一揮。。。。。。正因爲如此,偶爾演變到最後,就會變成打群架而搞得渾身是血啦。母親每次一看到父親那副德性。都嚇得快暈倒。可是亞希子心裏想的卻是“我也想快點去參加!”舉行祭典的夜裏,甚至會因爲見血而興奮到淩晨都睡不著覺。然而,一旦長大以後,才發現大祭其實是禁止女人參加的。真沒意思,她想著。真是太無趣了。
   “真有意思耶。”
   兩人互瞪著。
   夏目似乎也算是偏向脾氣暴躁的那種類型。
   “真有意思喔。”
   “哈哈哈。”
   “呼呼呼。”
   “哈哈哈哈哈哈。”
   “呼呼呼呼呼呼。”
   亞希子的目標是領帶。只要一抓住那個,就能限制住對方的行動。或是采取閃電攻擊,狠狠地賞他大腿一腳。不過,只要一出“腳”,對方就會有所防備了吧。這麽說來,還是緊緊揪住那條領帶。。。。。。
   “久~~等~~啦!”
   周遭那股氣氛當場隨之崩潰瓦解。一邊發出顫抖的尖銳叫聲,一邊朝醫護站飛奔而來的正是去買夜宵的萊鳥護士金子真奈美。她剛從護理學校畢業,年僅二十三歲,是個喜歡粉紅色棉花糖和米飛兔的蠢女人,在她車裏有六只不同顔色的米飛兔,在擋風玻璃那兒由右至左地一字排開,副駕駛座還用安全帶綁著一只特大號的米飛兔爸爸。那是我男朋友哦,她本人是這麽說的。真是莫明其妙。
   “學姐~~!我把大腸定食買回來了~~!大腸是內髒喔~~!你還真敢吃耶~~!真不愧是護士呢~~!”
   吵死了。年輕美眉就是這樣,麻煩死了,渾身上下都還未脫離學生的氣息。而且,那種尖銳的聲音就不能想辦法控制一下嗎?戰鬥意志完全被剝奪殆盡,像顆泄了氣皮球的亞希子接過大腸定食。仔細一看,夏目似乎也很受不了似的皺著臉,胡亂搔頭。
   “啊,學姐!戎崎是不是又溜出去啦?”
   “什麽?裕一?爲什麽?”
   “就好像。。。。。。在舊國道二十三號那邊啊,有輛從對面開過來的車子的副架勢座上,坐著一個很想他的男生耶!”
   金子真奈美迫不及待地在桌上攤開自己的便當(好像是霜降豬肉定食),一邊從包包中拿出自用筷子。令人絕倒的是筷盒和筷子也全都是米飛兔。
   “大概是我看錯了吧,又是個女人開的車。那個男孩子,感覺上也不像是會合那種大姐姐混在一起的人,該說是木頭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
   車子?
   大姐姐?
   亞希子把大腸便當往桌上一扔,隨即問道。
   “你說的車,是哪種車?”
      
××××××××××××××××
   我不太清楚自己爲什麽坐上車。
   也不清楚怎麽會被人叫上車的。
   總之。。。。。。
   我現在就縮在美沙子小姐所駕駛的車上的副駕駛座。似乎還是部新車,車內充滿著新車的味道,和亞希子小姐的車就是不一樣,座起來好軟好舒服。這倒也是啦,畢竟亞希子小姐的車根本就不是普通車款嘛。
   深夜裏兜風還真是不可思議。
   總覺得像是滑行在異次元空間之中。
   “偷溜出醫院沒關西嗎?”
   甜甜的聲音。
   甜甜的氣味。
   “有。。。。。。有關系。”
   我試著擠出討好的笑容。
   呼呼,美沙子小姐對我回以一笑,那是種能撩撥體內深處的笑法。我不自覺地更往座椅種縮了進去。
   一望向身旁,便和她四目 相接。
   哈哈,我笑。
   呼呼,她也對我笑。
   今天的她也穿的好大膽。雖然是件橄榄綠的高領上衣,卻是那種能夠清楚勾勒出身體線條的衣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肩膀下發附近。。。。。也就是,方正就是胸部的胸形。她的胸部比想像中更加豐滿,比較之下腰部則顯得益發纖細,那流暢的曲線甚至讓人遲疑再三、不敢直視。及肩的頭發修剪得俏麗有型,每當她說話或歪著頭時,發梢便會想魅惑人似地輕柔晃動。我吸了一口氣,始終低著頭。
   “會被亞希子罵嗎?”
   “會被罵得超慘的。”
   “亞希子很恐怖喔。”
   “對啊。”
   “我還曾經被她扁過三西呢。”
   “真的嗎?”
   “嗯,而且還是來真的呢。我整個人都被打到飛出去耶。”
   “哇。”
   亞希子小姐也會揍女生啊。
   “被抓到的話,一定會被罵得喔。”
   “是啊。”
   我點頭如搗蒜。
   美沙子小姐看著我,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逃跑吧?”
   粉紅色的豐唇,做出這樣的嘴型。車子隨即左轉,駛離通往醫院的那條路。我是聽她說“會送你回醫院”,才坐上車的。
   “啊,不。。。。。可是。。。那。。。。”
   見我一發慌,美沙子小姐這次笑出聲來。
   “開玩笑的啦。”
   “喔,喔。”
   “我只是先回家一趟而已啦。”
   “啊?家?”
   “嗯,一下下就好。”
  
×××××××××××××××
   “怎麽了啦,要去哪裏啊。”
   亞希子並未回答夏目的問題,在號志燈前右轉時毫無減速。後輪理所當然地隨之打滑,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胎痕。號志燈呢,順道一提,雖然閃著紅燈,不過她都已經乖乖地確認有無來車了,所以麽關系。至少以亞希子的標准而言,沒問題。
   “我朋友那裏。”
   “什麽?你的?”
   “嗯。”
   這次是左轉,車子進入狹窄的岔路。被這突如其來的侵擾而嚇壞的貓兒,倉皇地橫越路面。這一帶畢竟比較危險,萬一有什麽東西突然沖出來的話,根本沒地方閃躲。她稍微減速,一邊在蜿蜒的道路上前進。
   “那是Peugeot的啦。”
   “這。。。。。你說話沒頭沒尾的耶。。。。。。”
   “裕一坐上的那輛車,是我朋友最近才買的新車。Peugeot的車在這附近很少見吧。”
   “喔原來是這樣啊。”
   夏目的聲音也開始轉爲不悅:
   “戎崎還真有一手呢。”
   “。。。。。。。。。。。”
   “年長的大姐姐啊。和你同年嗎,那個女孩子?”
   “是啊。”
   “那還真是難以抵抗呢,對一個十七歲的小鬼頭來說。”
   隔了約五秒鍾,夏目繼續說:
   “裏香她呢,可能會很生氣就是了。”
   “應該吧。”
   當外宮出現在左側時,車子駛上和緩坡道。和祭祀祖先的內宮不同,外宮主要供奉的是産出事物的神祗,豐受大禦神,死後身體會變成五谷。。。。這個嘛,米和麥和小米。。。。然後是什麽,總之就是聽說生長那些東西來。神話故事還真是有夠奇怪的呢。
   “她才剛從東京回來。”
   “唔?”
   “那個女孩子。”
   “啊,原來如此。你啊,有人告訴過你說話怎麽亂無章法啊?這樣突然冒出一句話,誰聽得懂啊?”
   “你很吵耶。”
   她吐出這句話,又繼續說:
   “她以前是當模特兒的。”
   “哇,那很厲害啊。”
   “聽說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啦,還是剛出道的菜鳥嘛。不過,我有看她出現在雜志廣告上一次喔。你知道嗎?就像這樣把手放在腰上,上半身扭向一邊的那種。。。。。。。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的誘人姿勢,眼神感覺上也很撩人。是很漂亮啦,這個女孩子從以前就很喜歡那一套。像念我們學校的,去東京的女生本來就很少,大概都死去名古屋惑大阪。可是呢,這個女孩子好像老早就想去東京了。很蠢吧,這種對都市充滿憧憬的鄉下女孩。”
   她的話不禁說得重了點。
   “不過呢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正因爲是旁觀第三者,夏目的聲音相當平靜。
   “我以前也一樣啊。”
   “咦?”
   “嘴裏說得什麽’大學‘全都像是借口,只不過是想到某個很遠的地方去看看罷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所謂的某個地方,又不是國外的哪個城市而是東京,感覺上還挺遜的呢。明明就可以去更遠、更遠的地方,怎麽會選個這麽近的地方呢。”
   她在刹那間瞄了夏目一眼。
   他面無表情。
   這個男人或許也懷抱著什麽不爲認知的往事吧。
   “她以前本來就是個不正經的女孩,這趟回來好像更變本加厲了。”
   
××××××××××××××
   
   聽她說要回家,原本以爲只是間普通的獨棟樓房,沒想到車子竟停在最近日益整加的那種無須保證金的時髦公寓前。雖然稱不上是高級公寓,不過看起來既嶄新又漂亮。
   “走吧。”
   美沙子小姐說著便下車。
   “喔。”
   我點點頭,也下了車。
   可能是突然以自己的雙腳在地面上的關系吧,頭有點暈暈的。不太可能夠理解現在到底在做什麽,這種時間爲什麽會和美沙子小姐在一起呢?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呢?
   我擡頭仰望天空,果然沒有月亮。
   “裕一。”
   “啊,喔。”
   “這邊。”
   二樓的最邊間,二〇五號房。將卡片插進門邊的插槽後,門扉“喀嚓”一聲開啓,這是卡片式的喔,美沙子有點點得意地說。在這樣的深夜跑到女人的房間,我卻莫名地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似乎任何感覺都已經全然麻痹,什麽都無法思考。只是在對方的引導嚇茫然前進。
   房內陳設井然有序,不過和裏香的病房比起來,各種物品似乎多到快要滿出來。一旁的收納檐上放著SONY的個人迷你組合音響和十九寸液晶電視,中間的空隙排列這約十張CD,每一片都是最近流向的曲子。牆上貼著幾張電影海報,像是“猜火車”或“鐵達尼號”等。窗簾是粉紅和白色條紋,房內以那兩個顔色統一整體色調。這裏也和我的房間截然不同,真的有那種“女人的房間”的感覺。
   “坐呀。”美沙子小姐說。
   我環顧四周,找不到椅子。畢竟只是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也沒空間放這麽多張椅子。
   我沒辦法只好坐到床上。
   “要不要喝點什麽?”
   “啊,不了,不用特別。。。。。”
   “可樂好嗎?”
   “啊,嗯。。。。。。”
   “才剛搬過來,餐具都還沒湊齊,不好意思喔!”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把可樂倒在馬克杯裏然後拿過來。杯子上印有“aftemoontea”的商標是個感覺有點兒時髦的琺琅材質馬克杯。
   “來,請吧。”
   她遞了過來。
   我接過杯子後,美沙子小姐隨即理所當然似的坐到我身邊。
   好濃郁的香水味。
   “裕一准備升學喔。”
   “啊,嗯。。。。。。”
   “東京?”
   “不,也不知道啦。。。。。大概是。。。。”
   “我也待過東京喔。”
   美沙子小姐的肩膀碰觸到我的肩膀。
   心也隨之動搖起來。
   裏香的影子僅在刹那間閃過心頭
×××××××××××××××
   “那個女孩子爲什麽又會回到這裏呢?”
   “她父親生病了。她又是個獨生女,所以就回來了。”
   “喔,原來是這樣。”
   “這一帶的人認爲,孩子照顧父母是天經地義的。”
   對向來車開著遠光燈疾駛而過。強烈的光線直射進眼睛深處,那殘影一閃一閃地在嚴重晃動著。真是的,錯車的時候車頭大燈也不給我調一下啊,要不是我在趕時間的話,早就追得你滿街跑,從後面用遠光燈攻擊照死你。唉,話說回來,我怎麽會這麽焦躁不安呢。
   “她本人是不想回來就是了。”
   “喔。”
   “唉,這種事也常聽到吧。”
   “唉,的確是常聽到的情節呢。”
   “嗯。”
   “啾阿虎”。。。。。。還是什麽的,車子經過一家名字老土的超市前。招牌上還畫著一只小盈盈的老虎,那畫也很老土。即便是伊勢這種鄉下地方,最近深夜照常營業的店也越來越多了。不久之前,甚至連一家超市都沒有呢。
   “真的是很無聊喔。”
   “可是這世界本來就很無聊啊。”
   “說得也是。”
   美沙子明明得在這種鄉下地方生活,已經沒有計劃再回去了,可是她至今都還沒對身處大都會時的那種氣氛放手。總有某部分還殘存這留戀,彌漫這萬念俱灰的消極之感,對于這個城鎮充滿蔑視,而且同樣也蔑視著無法突破現狀的自己。亞希子從以前就不是這麽喜歡那個女孩,如今在一起更感到火冒三丈。無聊,她由衷堤覺得,真是無聊透頂了。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兩次會陷入“身不由己”的情境中。果真那樣的話,就只有下定決心。無法下定決心的人就是蠢蛋。
   但是,那種蠢蛋奪得不勝枚舉也是事實。高二時的同班同學——柿崎牙子,她說想當美容師而跑到大阪去,兩年後就放棄回來。因爲她的體制是不能碰藥品的。好想回大阪去喔,她總是這麽說。如果真想回去,回去不就成了嗎,可是就是不回去。有一次喝醉的時候,一對她說“真那麽想回去就回去呀”,她就流露出滿腹辛酸似地說什麽“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啦,我經曆過太多了”。看得出那絕對是演出來的,她根本就很陶醉于扮演吐出這些話的自己。清楚明白後,就覺得難以忍受同時也提不起勁,甚至更懶得再跟她多說些什麽。另外,好于一個曾待過同一個社團的澤口有理。在東京住了三年後回來。現在只要一聊起天來,動不動的就會提到社澀谷,青三或六本木。那時候走在道玄坂上啊。澀谷的電影院呀。在六本木的夜店喝酒啊。青三那家感覺很棒的咖啡廳呀,那什麽澀谷啊,六本木啊,還是青三啊,真有那麽了不起嗎?是覺得曾經待過那種地方的自己很酷嗎?別開玩笑了。無聊。拜托好不好,實在有夠無聊又老土的。
    我自己是覺得伊勢葉不錯啊。當然這裏是個鄉下地方沒錯,但鄉下地方又有什麽不好。我很喜歡這裏,雖然也想到大都市看看,可是如果將兩者往天秤上一擺,還是會往伊勢這邊傾斜。
    身不由己。
    就是那麽一回事。
    “。。。呢?”
    大概是因爲整顆頭直發熱,深夜沒能好好聽進夏目的聲音。
    “嗯?什麽?”
    夏目凝視著車窗外。
    “爲什麽那家夥,爲什麽會有戎崎這種人呢?”
    “爲什麽?什麽意思?”
    “我很了解,我對那種家夥很了解。再了解不過了。又笨又蠢,只會追著女人屁股後頭跑,什麽都看不見。明明想搞清楚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的事物,到頭來其實卻完全搞不清楚。”
    “畢竟只是個小鬼頭而已嘛,有什麽辦法呢。”
    唉,這一類的事自己也遇多了,所以很明白。那種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鬼頭,反倒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呢 。
    夏目繼續面向窗外。
    “說得也是,畢竟只是個小鬼頭嘛。”
    對向車輛的光線進車內,夏目的臉龐頓時反射在車窗上。由于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間,所以還來不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樣的表情。
    “怎麽啦?”
     沒有回答。
     “喂?”
     “沒什麽啦。”
     那聲音有些嘶啞。
     “沒什麽。”
     “喔。”
     “好了,喔要飙羅。”
     “我知道。”
      總覺得在心底某處好像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堵住一般,即便如此,她卻無意再繼續追究下去,亞希子深深地踩下油門。反正只要活著,就會拾起各種東西。連不向拾起的東西也會拾起。就是這麽一回事,身不由己。
    我只想被安慰,不論三誰都好,夏目也好,亞希子小姐也好,其他任何人都行,我饑渴地需要溫柔的語句。整顆心似乎被折成一半了。所以,是的,不論是誰都好。我只是想被安慰。
    我想並不是追究主動引誘的。我並沒有那種意志,骨氣或技巧。但是我也不記得被美沙子小姐引誘。自然而然的,只能這麽說了。但是,我也 很清楚那只不過是借口罷了。
    自然而然。
    這是多麽好用的一句話呀。
    自然而然。
    就那麽蒙混過去。
    自然而然。
    嗯,就是那麽一回事。
    一回神。。。。。。
    我已躺到床上。右邊是美沙子小姐溫暖的身體,她的唇像是輕撫我的臉頰似地逐漸往下移動,身體中心隨之麻痹。我已無意抵抗,任憑對方處置。好可悲,好想停下來,但是聽不下來。自己因快感而顫抖的膚淺,像笨蛋一般狂跳的心髒,讓一切顯得更加可悲。美沙子小姐開始撫弄我的頭發。然後,將雙唇貼近我的耳邊,溫暖的氣息讓我再也無法思考。
   話說回來,上衣和襯衫是什麽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及得了。
   美沙子小姐那件橄榄綠的高領上衣是什麽時候脫掉的呢?
   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我脫的嗎?還是我讓她脫的呢?
   美沙子小姐穿著一件淺藍色胸罩。罩杯上半部是蕾絲,邊緣點綴著花朵圖案。左右各五個,總共十朵花。柔軟的肌膚襯得那些花紋格外鮮明。右邊的肩帶已經松脫,懸在手肘附近。她的手肘內側緊貼著我的腹側,感覺好暖和,整顆心隨之放松。我白給了暖意,我把手伸到她背後。啊,從她嘴裏逸出這樣的聲音。她整個人挨了過來,兩人的身軀交疊。體內深處的沖動開始運作,完全支配我的行動。我什麽都沒想,什麽都不能想,然而,身體仍然持續動作。我腦中浮現玩具娃娃,按下按鈕就必定會開始動作的娃娃。我也一樣,雖然不知道在哪裏,但是身上就是有個按鈕,只要按下就會自動動作的娃娃。
   如今,按鈕已被按下。。。。。。
   我環保住美沙子小姐的細腰,從下方順勢翻到她的上方。兩人幾乎快摔下去似地懸在小小的床鋪邊緣,我一邊俯視著她。美沙子小姐看來似乎很開心,同時卻莫名地帶著一抹萬念俱灰的感覺笑著。
   “喂,裕一。”
   “。。。。。。”
   “都是些無聊的事喔。”
   “。。。。。。”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喔。”
   “。。。。。。”
   “你好溫暖喔。”
   美沙子小姐邊說,邊愛撫著我的背部。是嗎?我的身體真的很溫暖嗎?美沙子似乎在感官刺激下發顫,同時昂起頭。她的脖子頓時映入眼簾,我自然而然地將雙唇貼上。討厭啦,美沙子小姐仿佛引誘似地說著。我接受她的引誘,把她左邊的肩帶也卸下,然後把手伸到她背後,解開胸罩背扣。我撫過她鎖骨的曲線,還有那肩帶曾經待過的線條。美沙子小姐的聲音益發高亢,而我的身體內似乎有什麽深受 刺激。
   美沙子小姐氣息紊亂地說:
   “伊勢這裏,真的是好無聊喔。”
   “。。。。。。”
   “喔最討厭這裏了。”
   “。。。。。。”
   “現在也一樣最討厭了。”
   “。。。。。。”
   “你應該可以了吧。”
   她的手正在松開我的皮帶。解開了。褲子的扣子也是。然後拉下褲頭拉鏈,接著。。。。。。
   “真的最討厭了。”
   ×××××××××××××××
   “還溫暖的。”
   谷崎亞希子把手放上PEUGEOT的引擎蓋,這麽說著。她擡頭向上看,二樓最角落的那間房裏點著燈。不會錯的。
   “喂,谷崎。”
   正當她想邁開步伐時,夏目對她說:
   “你要去嗎?”
   “嗯。”
   “爲什麽啊?”
   “這。。。。。。”
   爲什麽呢?這是裕一的問題,根本也論不到自己來管。或許自己只是想阻擾美沙子的行動吧。。。。。。不,不對,是因爲裕一,還有裏香牽涉其中。這的確是多管閑事吧,或許是毫無意義,同時也是白費功夫的事。但是,自己就是沒辦法坐視不管。
   “。。。。。。走咯。”
   “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認不認同,總之夏目跟了上來。話說回來,夏目這家夥,是怎麽回事呀?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因爲這是棟小公寓,沒兩三下就走到房門口了。她按下門邊的門鈴,隱約可以感覺到裏頭有人的動靜。她又按了一次。

×××××××××××××
   我剛開始還搞不清楚那是什麽聲音。
   因爲我已經渾然忘我了。
   首先清醒的是美沙子小姐。她揚起臉龐,不耐煩地凝視房門那一頭。
   此時我才察覺到。
   是門鈴在響。
   門鈴持續急促地響了一陣子後,緊接著而來的是粗暴的敲門聲。然後是,“美沙子——”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是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跳起身。美沙子小姐卻反而倒進床鋪中,把整張臉埋進床單,不知道爲什麽原因嗤嗤笑了起來。
   “喔——”
   她邊笑邊說。
   “被抓到羅。”
   “爲什麽。。。。亞希子小姐會。。。。”
   “亞希子她呀,每次直覺都很准的呢。喂,怎麽辦啊?”
   她以撒嬌的聲音問。
   我不動她的意思。
   “啊?什麽怎麽辦?”
   “要繼續嗎?”
   “。。。。。”
   “門有上鎖,進不來的啦。不過如果是亞希子的話,也有可能把門踢破沖進來就是了,我們趁這空當先做再說吧。”
   “。。。。。。。。”
   “都才剛開始而已呀。”
   嗤嗤的笑聲。
   成年女性的聲音。
   視野迅速扭曲。各種事物瞬間躍入眼簾:皺成一團的襯衫、丟在床邊的衣服和內衣,腳邊隆起的被褥。消音的電視中,嚴肅的主播嘴巴一開一合的不停動著。
   終于清醒了。。。。。。
   我已經幾乎全裸。雖然還不到全裸的地步,全身上下卻只剩一跳內褲。美沙子小姐也和我一樣。我到底實在幹嘛呀。。。。。。?這裏是哪裏呀。。。。。?
   或許是從我的表情體認到沒戲唱了,美沙子小姐發出“唉~~呀”的遺憾歎息聲,一邊下床。她迅速地撿起掉在那邊的內衣和其他衣物穿上後,步向仍舊“咚咚”作響的玄關。我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美沙子小姐和我不同,她始終都是清醒的。渾然忘我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而如今的我什麽都做不了,完全無法思考,只能呆坐在床上。
   “裕一,你在裏面吧?”
   房門似乎打開了,我聽到清晰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碰碰碰”的猛烈腳步聲,逐漸朝我逼近,就快要到了。但是,我卻沒辦法去看,也沒辦法動。亞希子小姐就要來了,而且暴跳如雷。
   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不過我是在那一瞬間過了之後,才了解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起初只是覺得太陽穴附近承受猛烈的沖擊,整個人邊隨之摔倒牆上。身體一個回轉後,才看見剛甩完耳光的亞希子小姐。她那只手直接來個回馬槍,反手又是一巴掌。我生平頭一回左右面頰連續被掌掴耳光然後,我的身體遭受猛踹。頭發也被硬扯著。
   “你這家夥!臭小鬼!”
   我被猛力地拖下床,肩部和面頰狠狠地遭受撞擊。雙眸深處一片空白,腦袋中心回蕩這“锵锵锵”的沖擊。後來肩膀又被狠狠踢了一次之後,或許是腹中怒火稍稍平息下來了吧,亞希子小姐命令某人“把這家夥帶到車上去”。
   那個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戎崎,回去羅。”
   啊?爲什麽夏目會在這裏?
   “好了,站起來喔。”
   一起身,所有景象映入眼簾。
   在這狹窄的單人房中,有我、美沙子小姐、亞希子小姐和夏目。那是一幅相當悲慘窩囊的景象。亞希子小姐暴跳如雷,夏目面無表情,而美沙子小姐則是哈哈大笑。亞希子小姐揍了美沙子小姐,既是如此,美沙子小姐仍然笑個不停。我一邊聽著美沙子小姐那仿佛哭聲的笑聲,套上襯衫、穿上長褲,被夏目箝著手腕離開房間。背後傳來某人臭罵某人的聲音。你這個蠢女人,少給我把小鬼當玩具耍。。。。。。
   一步下室外階梯,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前方路面上。
   “坐後面。”
   我聽從夏目的命令,坐進後座,車內暖呼呼的。在那幽暗、狹窄的場所中,我才清楚頓悟發生了什麽事。不!是被迫清楚頓悟。嗚,這樣的聲音自喉嚨逸出,我抱頭呻吟,我是個爛人,人渣。在裏香承受痛苦的現在,竟然做出這種事。如果亞希子小姐沒來阻止的話,我或許會持續到最後吧,一定是這樣的。我那時候竟想背叛裏香。不,是已經背叛了裏香。即便認爲她比全世界,比自己都還要重要,卻那麽輕而易舉地臣服于欲望之下。裏香、銀河鐵道之夜、在那充滿陽光的地方、感受到所有幸福的瞬間、抓住我食指的手、仿佛年幼孩子般的雙瞳,那一切的一切如今都離我好遠。
   我真是爛透了,人渣,活該被亞希子小姐揍。嗚嗚,這樣的聲音持續從喉嚨發出,我已經無法再壓抑。我只能在那黑暗之中,使勁地抹去不斷湧出的淚水。對不起,裏香。在我這麽呢喃的瞬間,胸口倏地燥熱了起來。對不起。。。。。。這詞彙簡直是虛僞得恐怖,這個只是想讓自己本身獲得救贖的道歉。事到如今,我還企圖拯救自己。。。。。。我到底會墮落到哪裏去呢。。。。。。要墮落到什麽地步才是谷底呢。。。。。。
   可別說出去喔,臭小鬼。我在回程的車內,被亞希子小姐這麽警告。絕對不能讓裏香知道喔。我沈默地點著頭。
   “就是有這種人呢,而且還到處都是。”
   亞希子小姐平靜的聲音暗藏洶湧怒火。
   “爲了幫自己找借口,什麽該說不該說的全都亂講一通。這樣對女人來說是很傷腦筋的耶,如果要騙的話,就給我好好地騙到最後。”
   “。。。。。。”
   “不會回答喔!”
   “是,是的。”
   “如果被裏香知道的話,說真的喔一定會把你給宰了。”
   “是。”
   也一定會被裏香宰了。
   “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點頭。
   我其實很想幹脆被宰了算了。
   那樣反倒快活。
   然而,這世界還真是堅若磐石,發生過那種事的隔天,太陽依舊理所當然似地升起,早晨依舊理所當然似地降臨。一如往常的景象,淩晨五點前就已經完全清醒的阿公阿婆的閑聊聲、一點兒都不好吃的餐點、量體溫、看診、點滴。。。。。。一切的一切絲毫沒有半點混亂地保持常態。不論是美沙子小姐的暖意、那十朵花、潮濕的氣息,都沒能改變這個世界。
   所謂的現實就是這麽一回事。
   無聊透頂。
   理所當然。
   一成不變。

就只是那麽地無趣至極、堅若磐石地日夏一日。我茫然地凝視早晨的陽光,焦慮地想將那樣的世界重新握在手中,想回憶起和裏香在一起時的心情。當時我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不論天涯或海角都到得了,只要和裏香在一起就什麽都做得到。
   可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以從手中滑落。本身的糊塗行徑,和愚蠢的迷失讓自己失去了那些。就算是滿地亂爬,到處收集尋覓,怕再也撿不回那曾經擁有的百分之一
   我將臉埋進床單,一邊呻吟。
   喂,誰來救救我啊。
   無論是誰都好。
  不管是夏目、亞希子小姐,還是神明,什麽都好。
   喂,爲什麽會搞成這樣啊?
   我恍恍惚惚地晃出病房,簡直像一縷幽魂似的,在這副已經再熟悉不過的醫院中前進。一回神,我正步向東樓,下意識想到裏香的病房去。眼角隨之發熱,同時一個轉身。我現在已經沒有臉再見裏香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管漫無目的地到處閑晃,最後好不容易走到了屋頂。
   夏目不知道爲什麽也在屋頂上。
   “喔,戎崎。”
   他一看到喔,似乎衷心感到厭惡似地皺起臉來。
   “怎麽啦。”
   “沒。。。沒什麽。。。散散步而已。。。。。”
   “這樣啊。”
   夏目也依靠在生鏽的扶手上,正在做著什麽奇怪的事。他正以細針,在一塊粗布是那個刺繡,而且用的是某種奇怪的工具。他的雙手靈巧地以兩只鑷子,操控著像小魚勾的東西。
   “坐啊。”
  “是。”
   我依言坐到他身邊。
   “昨天還真是雞飛狗跳的呢。”
   “。。。。。。”
   “你接下來打算怎樣都不管我的事只要你記住谷崎的話就好。這些事可別讓裏香知道。那絕對會對身體造成不良影響的。不論發生任何事都要蒙混過去,那是你的‘則務’。”
   則務。
   雖然是很少聽到的詞彙,不過正因爲如此才能確切傳達出那種意思。
    我點頭
   “我知道。”
   既窩囊又難受還很痛苦。
   “騙子。”
   被瞪了。
   “明明就不知道嘛。”
   他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不過呢,像你這種人就像蟲子一樣,就請你用那顆小蟲子的小頭好好地想想吧。”
   我對于根本無法反駁他的譴責感到懊惱。話說回來,夏目他在做什麽啊。跟我說話當中,雙手他仍一直動個不停。好像是很習慣了,技巧純熟得令人驚歎,簡直就像機械似地以正確的節奏把針穿出的。而且在那一連串的動作候,邊繡出一跳藍色的線來。
   “你在做什麽啊?”
   “訓練。”
   “訓練?”
   “這可不是刺繡喔,是手術時要用的啦。如果不像這樣先讓手指頭動一動,沒多久就生疏了。”
    那針,是手術用的針。
    那線,是手術用的線。
   我終于恍然大悟了。他是爲了裏香逼近而來的手術,像這樣不停的練習呀。是爲了能夠幫助裏香啊。
   夏目在那短暫的瞬間向我的臉龐瞥了一眼。
   “裏香她呀,說要動手術。”
   “。。。。。。。。”
   “她之前那一次發作很嚴重,所以我們也有考慮延期再開到,因爲實在不知道她的身體受不受得了這樣的負擔。不過就算延期,也必須冒著可能出現更嚴重發作的風險。到底是硬著頭皮動手術好呢,還是延期比較好呢其中微妙的差異連我們這種專家都沒辦法做出判斷。”
   “。。。。”
   “所以,我們把決定權交給裏香的母親。請她決定要怎麽做。然後,她母親就去問立下功能本人。問她‘你自己覺得呢’。裏香她就說‘做吧’,我想活下去,就做吧。”
   “。。。。。。。。。”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大概在她小學那時候就認識她了。她從以前就是那種個性,倔得要命,幾乎都不會說出真心話。其實她從小就是個很固執的剛烈的孩子,像我都還常被她惹哭勒。”
   “。。。。。。。。。”
   “但我可是頭一次聽到,聽那孩子說‘想活下去’。”
   “頭一次聽到呢。”夏目重複。
   然後,又在那一瞬間瞥向我的臉。
   就在夏目的視線閃開的同時,我低下頭。想活下去,裏香這麽說呀。雖然人想要活下去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這話從裏香嘴裏說出來的事實,卻不由分說地緊緊揪住我的胸口。以那雙眼眸、那雙唇、那聲音說出來的呀。想活下去。
   我又望向夏目如機械般持續動個不停的雙手。只有這家夥能救裏香,只有那雙手能讓裏香的心髒重獲新生。我最討厭夏目了,這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光看到那張臉就火冒三丈。然而如今,我卻想五體投地地匍匐在這個超級討厭鬼面前。然後,哀求他:
   請幫幫裏香,拜托你,請救救裏香,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好像就這麽一直大喊到聲音嘶啞。
   當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一直抱著膝,低著頭。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做不到。或許是因爲對于夏目的競爭意識吧,或許是缺乏足夠的心理准備去做那麽丟臉的事吧,也或許單純只是因爲沒有魄力吧。
   喔,夏目說著把伸過來。
   “這相機很棒嘛。”
   由于前一陣子已經習慣走到哪帶到哪兒,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順手把相機帶來了。
   “哇,NIKON的喔。”
   “是啊。”
   “咦?這是怎麽啦?”
   夏目的臉皺了起來。
   “底片卷不動耶?”
   “哪會啊。給我一下。奇怪了。。。。。”
   的確是卷不動。
   過片杆剛開始還扳得動,不過只差一點就能卷到底的時候,就“卡”地一聲卡住了。
   “奇怪,到底怎麽了嘛。”
   我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湊過來看我手上相機的夏目問:
   “你有好好地把底片放進去嗎?”
   “有啊。”
   “騙人,你一定是隨便放的吧。如果剛開始卷得不夠進去的話,底片就會像這樣拍到一半被卡死耶。”
   我還有印象。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自己說過的話語再次浮現心頭。當時很不耐煩被人家說三道四的,隨隨便便就把底片蓋關上。那個鋸齒狀的東西只轉了兩次左右,底片一卷進軸心就急著把背蓋關上,然後。。。。。。吵死人了啦,你這個臭老爸。
   完全搞砸了。
   裏頭有拍裏香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別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裏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麽“有夠丟臉的”,一邊唠叨個沒完。
   裏頭有拍裏香的照片的底片。說“咿~~”的臉、鬧別扭的臉、害臊的臉、在校門口的那張首次到校的紀念照、兩人一起跪坐的樣子、在護士V手勢的包圍中,裏香看起來很不爽的臉。之後,她還說什麽“有夠丟臉的”,一邊唠叨個沒完。
   完全搞砸了。
   底片已經卷不動了,不能照相了。我辜負了裏香的期待。爲什麽我老是這個樣子呢?總是一連串的失敗。整顆頭由于本身的愚蠢而發熱,眼角也開始發熱。夏目雖然窺視著我的臉龐,我卻難以有任何反應。夏目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麽。別這樣,拜托什麽都別說。不論是安慰的話或是嘲笑的話,此刻的我都再也承受不了。。。。
   此時,救星出現了。
   “裕一~~!”
   這樣的聲音乘著風飄進我的耳朵裏。
   我勉強地擡起頭來,一位死命推著屋頂鐵門的護士小姐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她頻頻對我招手。
   “有客人喔。”
   “客人”這說法聽來真有點怪怪的。一見到美雪的瞬間,發現對象也不死多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青梅竹馬,住在附近的朋友罷了。
   “怎麽了嘛?”
   我一邊發愣,一邊說。
   一樓的大廳,周遭擠滿了來看門診的病患。畢竟在醫院裏就只能長時間一味枯等,每個人都一臉老大不高興地緊抿著嘴,伺機等待達到護士時可以大肆抱怨的機會。就在那充滿殺氣的大廳一角,我朝美雪走去。
   美雪惶惶不安地環視四周。
   “這裏好吵喔。”
   “對啊。”
   我這麽說,全副心思仍放在相機上。該怎麽辦才好呢?修得好嗎?混賬東西,笨裕一,去死把,像你這種蠢貨一死算了。整個腦袋僅充斥著這些念頭,然後也只能緊盯著相機,束手無策。至少看看能不能把底片拿出來呢?能不能把照片洗出來呢?
   “小裕。”
   “。。。。。。。”
   “小裕。”
   “。。。。。。。”
   “小裕!”
   那恐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正好走過身邊的來人,也不知道是哪裏好笑,只見他露出傻笑,一邊凝視著我和美雪,然後才離去。他大概以爲是小情侶吵架吧。
   “你要不要緊啊?”
   我被這麽問著。可是,我卻完全搞不懂爲什麽被這麽問。自己只是得了肝炎,不過就是放著它不管也會自然痊愈的病。總而言之,就只需要靜養而已。此外,就是充分補充營養,吃完就睡。然後,還是吃完就睡。光是這樣就能痊愈,根本就沒什麽生命危險。大概就是比感冒嚴重一點,卻又沒有盲腸炎那麽嚴重的疾病,肯定不要緊的呀。
   “嗯。”
   所以我點頭。
   不過,美雪還是以憐憫的眼神窺視著我的臉。
   “裕一,你的臉色怪怪的耶。”
   那是因爲我慘到不行。
   然而,那些什麽悲慘的回憶還這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數也數不清。如果認真回想起來的話,整張臉大概會紅三天三夜吧。
   是的,一點兒都不稀奇。
   那已經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現在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大概是我身高還按不到自動販賣機最上方按鍵的那個時候。那台自動販賣機就放在壽司店門口,而我又爲什麽會在那種地方呢,是因爲去接我那個喝醉的父親。
   父親當時像只燙熟的章魚般,心情好得不得了。
   “裕一,要不要喝點什麽?”
   他口齒不清地這麽說。
   我當然點了頭。
   那是夏天。
   而且很熱。
   喉嚨很渴。
   “好,那我請你喝吧。”
   父親說完,便搖搖晃晃地從口袋裏拿出百圓硬幣和十圓硬幣。對了,那時候的消費稅是百分之三,罐裝果汁一瓶一百一十圓啊。“锵啷”,十圓硬幣被投進了投幣口中。“咯锵”,百圓硬幣掉到了地面上。那硬幣在地面上滾來滾去,一邊劃著弧線,一邊往自動販賣機下方滾去。我手忙腳亂地蹲下去伸手壓住,才勉強阻止它侵入黑暗之中。沒辦法准確地把錢幣頭進去的酒醉父親看來很滑稽。
   “我要喝可樂。”
   我說著,自己把百圓硬幣投了進去。由于當時我夠不著最上方的按鍵,所以就請父親代勞。可樂旁邊就是橘子芬達,那時候喝芬達已經變得很老土,所以我提心吊膽地怕父親會按到那裏去,所幸後來他還是幫我按對可樂的那個按鍵。“喀當”,可樂瓶掉到取罐口,機器同時響起“嘩嘩嘩嘩嘩”的點子聲響。此時我才注意到,原來這是一台具備抽獎遊戲功能的自動販賣機。仔細一看,自動販賣機正中央有一幅棒球場的畫,有一顆紅色的光點從投手丘閃到本壘。揮棒區有一個按鍵。那光點似乎代表棒球,而那個按鍵似乎代表揮棒。
   “按鍵、按鍵。”
   我邊跳邊叫。光點緩緩朝本壘移動,差不多一秒鍾一公分,從投手丘到本壘是五公分,所以大概五秒內決勝負。沒問題的,這麽慢的球肯定輕輕松松就能打到。
   “是這樣玩的喔。”
   曾是中日龍對球迷的父親似乎立刻就會意過來,接著把食指放到按鍵上。紅色光點逐漸逼近。那真是顆有夠慢的慢速球,贏定了。如果打出全壘打,一定可以再贏一罐的。
   好!就是現在!
   然而,球卻被棒球手套所吞噬,父親在那同時按下按鍵,完全抓不准時機。連那麽慢的球都打不到。因爲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連站著都東倒西歪得讓人捏一把冷汗。
   “咦?奇怪了?”
   是不是壞掉啦,怎麽擺一台爛機器在這嘛,父親口中吐出不滿的聲音。不知怎麽搞的,此時紅光再次從投手丘飛出,往本壘移動。一看才發現,球場上出現“好球 ”的字樣,沿著那些字排列著三個燈,其中之一已經亮起紅燈。原來如此,三次決勝負呀。那還有兩條命,還有機會。好,包在我身上,父親邊說邊瞪著光點。像個笨蛋把臉貼得好近。酒臭味、東倒西歪,而且雙眼直瞪著。光點緩緩接近、揮棒,太早了。過了一會兒,光點就被棒球手套接個正著。接下來,是最後的第三球,這次也是慘敗收場。他在棒球手套把球接下後,才按下按鍵。“嘩~~”,夜空中回蕩著空洞的電子聲響,真令人遺憾呀。嘩~~、嘩~~、嘩~~。
   我伫立在一旁,爲連那麽慢的光點都抓不到的父親感到可悲,爲自己身爲這種男人的兒子感到可悲。也爲父親吐著酒臭氣息,邊說“啊哈哈,還真難呢!”的樣子感到可悲。
   回程中,我邊走邊喝可樂。
   胸口的苦悶,讓我沒辦法全部喝完。。。。。。
   是的,那時候我一個人沒辦法喝完整瓶可樂。
   就在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時候,美雪把一個紙袋遞過來。
   “這個。。。。”
   是三交百貨公司的紙袋。
   我什麽都沒想,愣愣地直接收下。心底某處一邊感受著和父親走在夜路時胸口的燥熱,以及夜裏的清甜氣息。
   袋子很輕。
   “把這個那個女生。”
   “啊?”
   “那個女生啦。”
   大概是指裏香吧。我此時好不容易才回歸現實,往袋中窺探。藍白兩色頓時映入眼簾。
   “是制服。”
   美雪這麽說。
   “幫我拿去給她。”
   “真的可以嗎?”
   “反正是我姐留下來的舊衣服。本來就是備用的,可是幾乎都沒穿過。而且又正好是那個女生的尺寸。”
   “不過,爲什麽啊?”
   是她們兩個人講好的嗎?到學校去的時候,有三十分鍾左右和裏香、美雪她們走散了。在那一段時間裏,她們彼此間說過些什麽呢?畢竟對方是裏香,應該不可能那麽簡單變成好朋友,反倒是惹美雪生氣的可能性還比較高。既然如此,她又爲什麽。。。。。。?
   “是裏香說想要的嗎?”
   “不是。”
   “那是爲什麽?”
   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她那時顯露出的表情讓我恍然大悟,美雪她,知道了啊。知道裏香活不久了。說不定是從裏香那問出來的,也說不定是別人告訴她的,也或許只是莫名地察覺到了。我正思考著應該對美雪說些什麽才好,但是卻搞不太清楚自己想說什麽。
   我們都保持沈默,中間夾著“裏香的性命”這樣的現實,只能伫立于原地。美雪也和我一樣。同樣都是無能爲力。
   只有一分鍾喔,亞希子小姐重複著同樣一句話。每天、每天重度著。不過,主治醫師夏目似乎也心知肚明,有一次我正要進病房時碰巧撞見他,他卻裝作忽然想起什麽急事似地倏地轉身離去。感覺相當刻意。。。。
   就在那短短一分鍾會面中,我將制服交給了裏香。
   “咦?真的可以嗎?”
   躺在床上的裏香杏眼圓睜。
   當然,我大笑。
   “當然啊。”
   一邊這麽說。
   “聽說本來是她姐的,而且都沒在穿。”
   “可是。。。。。。”
   “你就收下啦。要還給人家也不好意思啊。還是說,你不想要?”
   被埋在大號床鋪中的裏香,比以前顯得更爲嬌小,簡直就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對我而言,裏香感覺上似乎變得越來越年幼了。或許是那每天造訪的疼痛和苦楚,正逐漸侵蝕裏香的某個部分吧。每次只要一見到裏香那抹過于稚齡的微笑,眼淚就好想奪眶而出。正因爲如此,我才會笑,才會接連抛出一堆無聊的玩笑話。裏香總會說著“裕一笨蛋”、“喔,很無聊耶”,一邊皺起臉來。可是,我多希望她能夠說出更狠的話來,多希望她恢複成以前那個強悍的裏香。
   她那張臉直到鼻子附近都縮到床單中,一邊往上著瞅我的臉。
   “我是很想要啦。。。。”
   裏香輕聲說。
   我吧紙袋放到床上,從中拿出制服。裏頭好端端地放著夏季和冬季兩套制服。我把白色的夏季制服攤開舉到肩膀高度,展示給裏香看。
   “你沒穿過這件耶。”
   “嗯。”
   “等你好了以後,再穿穿看。”
   “。。。。。。。”
   “怎麽了嘛,幹嘛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呀。”
   “。。。。色鬼。”
   “啊?”
   “你那張臉感覺很色耶。”
   “才~~沒~~有~~羅!怎麽可能嘛~”
   不是啦,哎唷,就有稍微想像一下而已嘛。像是從袖口伸出來的纖細手臂啊、從裙擺窺見的雙腳啊、隨風搖曳的裙子啊。但是,才不是那種不健康的幻想。。。。。至少我是這麽認爲的。
   “喔~~”
   當然裏香看來半個字都不信,一眯到不能再細的雙眼望著我。看她那個樣子我有點開心,因爲就像是以前的裏香。溫柔的裏香也不錯,最棒了,當然。不過,我現在只希望她生氣。否則,感覺上似乎就真的即將結束似地很討厭。
   “裕一,照片怎麽樣了?”
   “啊,嗚。。那個。。。。”
   “已經洗出來了嗎?”
怎麽可能呢,底片還卡的死死的呀。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姑且先放著沒處理。
   “還,還沒。嗯,我也想差不多該拿去洗了。洗出來再給你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吧。。。。”
   “沒關系,以後再看。”
   “啊?”
   “手術完再看。”
   輪廓清晰的聲音。
   我點頭。
   “我知道了。”
   午後朦胧的光線射入病房。這麽一看,仿佛春天已經降臨世界。雲的形狀暧昧模糊,已經不再像是冬天的雲朵了。只要再過一陣子,春天就真的來了。冬季確實規律地往前邁進。不論我們如何焦急,如何呼喚,對世界诶始終産生不了一絲一毫的影響。
   “手術,就快到了呢。”
   “嗯。”
   “能成功就好了。”
   “嗯。”
   “等你好了以後,我們再到什麽地方去喔。”
   “嗯。”
   裏香臉上挂著笑容。
   幸福洋溢地笑著。
   我好想向裏香表明心意,好想對她說“我喜歡你”。已經沒什麽機會了,手術已經迫在眉睫。雖然現在還能像這樣靠亞希子小姐的好心幫忙見上一面,可是這個會面都不曉得什麽時候必須被迫中止。因爲我和裏香原本就非親非故的,根本沒有會面的權利。
   但是,我始終說不出口。
   似乎只要一說出口。就真的會失去裏香了。
   若我們兩人還有爲來的話,應該多的是表明心意的機會吧。如果現在就說出口,不就代表自己已經先否定了那樣的可能性嗎?像那樣先放棄怎麽行呢?我們之間來日方長呢,甚至都還沒開始呢。喂,對吧。裏香。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只能陪笑。
   如果面前能有一面鏡子就好了。
   我深深地這麽希望著。
   因爲很像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笑出來。
   終于,門那頭傳來“咳咳咳”聽來相當刻意的咳嗽聲。暫停的一分鍾又開始動了起來。
   我伸出手。
   “再見了 ,裏香。”
裏香輕輕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
   “嗯。”
   喂,裏香。
   你爲什麽會哭成那樣呢?
   “啊,裕一。”
   正當我把手放上門把時,她出聲說。
   我直接轉過頭區。
   “怎麽啦?”
   “書,可以開始看了。”
    裏香不知道爲什麽把半張臉埋進被子裏。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一天,兩天,三天,時光理所當然地不知道被吞到哪兒區,裏香動手術的日子終于降臨。亞希子小姐告訴我手術將會在中午過後舉行。她還說,因爲是複雜的大手術,所以結束時可能都已經是晚上了。從幾天前開始,醫院裏就可以看到幾個陌生的醫師進進出出的。聽說是爲了協助裏香的手術,特地從大學附屬醫院過來的。
   “這是因爲夏目他呢,技術很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調整點滴速度,一邊這麽說。
    “那些人,是爲了夏目的手術特地跑來觀摩的。”
    調整完點滴速度後,亞希子小姐並沒有離去。我覺得奇怪,順著亞希子小姐的視線前端望去,是窗外。那裏是再平凡不過的廣闊景象;鋪著石瓦的倉庫,停著幾台車的停車場,任何時候倒閉都不足爲奇的和莫子店,開始冒出些許鼓脹嫩芽的枯木,那是熟悉不已的鄉下城鎮景色。然而!亞希子小姐所看的不是那些。而我的眼中也映照著不同的東西。
    “就快開始了呢。”
    “是啊。”
    我點頭,接著問:
    “裏香現在在做什麽啊?”
    “應該差不多要進手術室了吧。”
    打完點滴後,我立刻帶著(蒂伯一家)和照相機走向手術室。我當然進不去,只想盡可能地待在她的附近而已。大醫院好心都會有那種讓家人休息的等候室,可是這裏畢竟是區域小醫院,根本沒有那種地方,只在死氣沈沈的走廊上放著幾張老舊的長椅。
   在長椅上,只有裏香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的眉字間有點像裏香。我輕輕點頭示意,伯母也輕輕點頭。我猶豫了好一會兒。大概在離她一公尺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們稍微聊了一下天氣和醫院的夥食後,隨即陷入沈默,言語對于那當下而言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旦兩人像這樣完全不發一語時,整個空間隨即完全包裹在沈默之中。我真的伯母對我的印象不太好,見面時是會正常地打招呼,或像剛剛一樣隨便閑聊幾句,但是伯母的眼睛總是沒有表情。都是因爲炮台山事件,和前不久的私奔騷動吧,伯母似乎已經認定我是個“多管閑事的家夥”。
    事實上,我或許真是個“多管閑事的家夥”吧。反正我知道伯母並不喜歡我待在她身邊,所以起身,再次輕低下頭,往手術室所在之處的反方向邁出步伐。當然,我沒打算走遠,只是移動到伯母看不到的位置,走廊轉角那邊去而已。我坐在那裏的油布地板上。可是,現在果然還是冬天尾聲,坐在那裏冷得要命。所以,我又回病房一趟拿外套。穿上那件有夠厚重的粗呢連帽大衣後,我回到剛剛那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坐在這裏即便有什麽狀況,應該也能立刻知道吧。就算有什麽人和伯母說話,也都聽得到吧。
    我坐在地板上,凝視著自己所處的空間。如今,裏香還活著。僅僅因爲如此,這世界便依然是個有意義的地方。不過,如果手術失敗,裏香不在了,那所有的光輝也會隨之消逝吧。世界會滅絕,確確實實地滅絕消逝。
    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了,手術還沒結束。終于,在接近用餐時間時,四處開始傳來喧囂聲,我的餐點當然也已經准備好了吧。然而,我還是坐在同樣的地方。又過了一個小時,喧囂聲已經完全平息了下來,比先前更爲深沈的沈默覆蓋住整個空間。太陽老早就下山了,日光燈白晃晃的光亮奪去周遭所有事物的色彩。話說回來,這手術還真是漫長呀,從開始到現在都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吧。可能要很久吧,亞希子小姐曾經這麽說過。畢竟是複雜的大手術。但是,真的需要這麽久嗎?是不是遇到什麽突發狀況了呢?一陣不安感深深地埋進心底。正好在那個時候,亞希子小姐來了。
   “原來你在這裏啊。”
   她俯視我說。
   “你的餐點被收掉咯。”
   “亞希子小姐!要花這麽久的時間嗎!?”
   我急促地問。
   嗯,亞希子小姐點點頭。
   “還得更久呢。”
   這樣啊,那應該沒發生什麽嚴重的事情咯。我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卻在下一瞬間被那話中的含意徹底擊垮。接受這麽長時間的手術,不要緊嗎?體力因發作而大不如前的裏香,能夠這麽長時間地持續奮戰嗎?之前要是勸她打消念頭就好了。就算那樣活不久也好啊。雖然,剩下的時間可能只有二兩年,但是都總比現在就失去她強多了,不是嗎?之前爲什麽要緊抱住這種不確定的模糊希望呢?
   雖然是在亞希子小姐的面前,我卻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慌。正想起身時,力氣卻頓時從雙膝溜走,我直接跌坐到地上,頭部還“咚”地一聲撞到牆壁。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痛。在那遲鈍麻痹的腦袋中,不知道爲什麽在那一瞬間浮現裏香穿著白色水手制服的身影,清晰的影像讓人難以相信那只不過是想像的而已。在白色制服背後搖曳的長發、水手制服領口的兩道紅色線條、從那往上延伸的纖細脖子,那一切的一切感覺上都是如此地活靈活現。裏香或許再也沒機會穿那套水手制服了。然後,我想起父親所遺留下來的相機,底片卡死而無法轉動的感覺上好不吉利。我也很懊悔因爲那件事對裏香撒謊,裏香或許會就這麽深信著我的謊言而死去。
   亞希子小姐一屁股在我面前坐下。她伸手到口袋翻找,拿出香煙。雖然我覺得這樣應該不太好,卻沒心情說出口。我已經管不了這麽多了。亞希子小姐將煙點燃。
   “對不起。是我不好。”
   亞希子小姐一邊吞雲吐霧。邊說。
   我根本搞不懂她爲什麽要道歉。
   “你指的是什麽事啊?”
   “照片,我拿了一張。”
   “啊?照片?”
   “之前不是到過你家嗎?我在那時候暗扛了一張,就趁你去拿飲料的時候。”
   啊,這麽說來的確有這麽一回事。我隔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房裏,想偷照片的話時間應該很充裕吧。即便如此,亞希子小姐爲什麽想要有我的照片呢?那種東西對別人而言。。。。。不,對我而言也是。。。。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想不想看裏香小時候的照片?”
   “想看?”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可不是,就是那麽一回事嘛。裏香,她也一樣啊。”
   “啊?”
   “我那時候是想把那張照片給裏香。”
   “。。。。。。。”
   “然後呢,雖然心理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是你在照片裏不是在笑嗎?貼這你爸爸的腿,笑得好開心耶。我就想,啊,把這張照片給裏香,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然後,手就自動動起來了。”
   “。。。。。。。”
   “裏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的神情呢。因爲她緊盯這照片不放,我就想逗逗她,對她說什麽‘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況,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爲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模樣嘛。一邊‘嗯’地點點頭,還持續凝視這照片。總覺得呢,果然是很特別的耶。那種心情啊。後續是那種心情每個人都有,也或許是老生常談,不過還是很特別的呢。該怎麽說呢,就是啊,要怎麽說才好呀,那個。。。”
   亞希子小姐拼命試圖尋找適當詞彙,最後卻似乎毫無靈感,所以只說了這麽一句:
   “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我拼命想理解亞希子小姐話裏的含意。但是,卻沒辦法清楚掌握。亞希子小姐偷了我和父親合照的相片。然後,交給了裏香。看著那東西的裏香始終笑嘻嘻地笑個不停。
   啊,這麽說來。
   “你是什麽時候把那張照片交給裏香的呢?”
   “這個嘛。。。。應該是隔天沒錯,去你家的隔天。”
   就是那一天。裏香心情特別好的那一天。如果沒記錯的話,她那時候只要一看到我的臉,就會莫明其妙地笑得好開心。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看到裏香會笑成那個樣子,裏香的笑容清清楚楚地浮現腦海中。就在那一瞬間,心底伸出爲之一震,同時不禁緊握住手中的書。那還真是特別耶。亞希子小姐的話。就是啊!要怎麽說才好呀。。。。。哎唷,反正就是那樣啦。
   太卑鄙了,裏香。
   不是嗎?
   自顧自地看著我的照片,然後開心地笑個不停,就算我問“爲什麽心情那麽好”,也都完全不告訴我。
   喂,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中回想著?回想著我和父親的照片,一邊露出笑容呢?
   我和亞希子小姐暫時都沈默不語。我是因爲腦子裏充斥這各種想法而沈默,但是我不知道亞希子小姐是爲何而沈默。一定是在享受吞雲吐霧之樂把。
   終于,亞希子小姐說。
   “裏香,隨身帶著。”
   “啊。。。?”
   “你的照片。要是帶什麽雜菌進去就糟了,所以還用塑膠密封好,消毒過。。。。爲了不防礙手術進行,特別黏在右腳上耶。”
   大概是想當作護身符吧,亞希子小姐最後說。她接著拿出攜帶式煙灰盒,吧抽完的煙蒂放進去,隨後起身。
   “我抽煙這件事可得保密喔。反正手術還沒結束,如果睡得著就先去睡一樣吧。結束以後,我會叫醒你的。你那張臉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昏倒一樣喔。”
   亞希子小姐說完就走了。
   亞希子小姐“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無聲的走廊上。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聽來竟然後如此沈靜。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終于完全聽不到了,而我始終低著頭。那似乎快要發顫的雙手一邊使力。
   我不想失去裏香。
   我絕對不想失去裏香。
尾聲灰色筆記本

的確,手術始終都還沒結束。我望向手邊的相機和書。我試著撥弄相機的過片杆,果然還是動不了。硬要用力扳動它的話,應該不是相機壞掉就是底片斷掉吧。拿到相機到專門店去處理的話或許勉強還有救。雖然,有股強烈沖動讓我想立刻飛奔過去,可是現在所有的店都已經關門了,而且手術也可能在我離開的期間結束。我無計可施,只好翻開那唯一剩下的東西——《蒂伯一家》。話說回來,這還真是一本老舊的書啊,似乎只要稍稍用力一扯,那些布滿折痕損傷的紙張就會掉得七零八落。書角也都已經完全泛黃。我攤開它讀了一會兒,發現故事主角的名字叫做賈克·蒂伯。但是,賈克·蒂伯在故事一開頭就失蹤了。之後就始終是周遭道人喋喋不休地討論他失蹤的場景。
   ‘這個沒用的東西!’
   賈克·蒂伯的父親這麽怒罵兒子。然而,賈克有個朋友。達尼·都·塔南。即便身處于管理嚴格的寄宿宿舍,被充斥著滿坑滿谷規定的生活壓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她們只與彼此心意相同。一周遭大人的眼光看來,根本難以容忍這種事。因爲這是違反社會規範的。
   這種事真是太荒唐了。那所謂的規範恐怕就是俠義的宗教或道德吧。爲什麽不能讀維多。雨果呢?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一個小說家吧?讀小說是一種罪過嗎?
   在那個封閉的時代,事實似乎真是如此。
   我翻著書頁。一邊小心翼翼地維護這那些似乎隨時都會破損的紙張,慢慢地讀下去。好不容易,我才了解其來龍去脈。達尼爾後來也失蹤了。同時消失無蹤的兩人。驚惶失措的大人。是的。那些在某處的某人重複不斷上演的情節。。。。
   我把書放到地上,環視四周。但是,雙眼卻映照不出任何事物。世界和我之間,雖然不清楚那時什麽,出現了某種無法跨越的東西。我的視線再度重新回到書本上。
   故事中發生好多事。家長之間的爭執。身份、宗教、固執己見。但是,那些全都無關緊要。我的心只顧念著追求賈克·蒂伯和達尼爾·都·塔南他們的事。我想知道他們怎麽樣了。他們逃到哪裏去了呢?後來又怎麽樣了呢?
   描述過父母的不貞、家人的疾病後,故事的主軸進入賈克·蒂伯和達尼爾·都·塔所交換的灰色筆記本內容。
   我貪婪地開始讀著他們的話語。
   ‘你的精神狀態是屬于麻木、肉欲、戀愛的其中合者呢?真要我說的話,我想要算是第三種狀態。和前兩者比起來,那真的比較像你。’
   下一頁。。。。。。。。
   ‘希望你能原諒我這一陣子的陰沈。因爲,無庸置疑地我的確是處于成長階段呀。’
   ‘吾友啊,你覺得和痛苦嗎?’
   下一頁。。。。。。
   ‘我們實在是想太多了。’
   其中所寫的字字句句實在是過于明顯的話語。我埋頭持續讀下去。說話的是不是賈克。也不是達尼爾。而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又活著。。。。就是我自己本身。就在我入迷地一頁翻過一頁時,有張小紙片掉到的板上。
   是書簽。
   我把書簽拾起,那是張再平凡不過的書簽,上頭還有可愛的花朵圖案。書簽似乎是夾在五十六和五十七頁之間。我茫然地望著那開去的書頁,整顆心靜不下來。我們。。。。。我和裏香會走到哪裏去呢?
   我又開始往下讀。然後,就在第五十七頁的末尾,寫著已經失蹤的賈克最後的話語。
   ‘那些的行徑勢必得中止!因爲我要朝向暴風勇往直前!我甯可前進選擇死亡,
   我們的愛淩駕與诋毀、威嚇之上!
   讓我們兩人一起證明!’
   緊接著是。。。。。。
   ‘我要拼上性命,成爲你的人。’
   賈克所簽署的‘J’字母旁,不知道爲什麽劃了兩條線。那不是印刷線條,而是後來用鋼筆寫上去的。然後在旁邊,有人以小小的,像是非常不好意思的字迹寫著‘R’。
   所有的一切頓時離我遠去。當那個字映入眼簾的瞬間,一切全都消失無蹤。我坐在某個不屬于任何地方的場。那裏就只剩我、書和裏香。我緩緩地起身,周遭的景象仍舊無法進入視線。進不來也好。我蹒跚地移動雙腳,往前走十公分右轉司、裏香,和我。被亞希子小姐追著跑。手牽著手拼命逃亡。老奶奶以極爲奇怪的神情望向我,但是我卻連個討好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一走上坡道就是醫護站,亞希子小姐正在裏面四處走動。我直接走過醫護站前沒被發現,走過二〇七好病房,走過二〇六好病房,走過用具間和廁所,好不容易終于走到階梯,一步步拾階而上。我的腳絆倒了,跌倒了,站起來,在繼續往上爬。在樓梯間掉了書,撿起來,緊緊抱在胸口。嗚,我口中逸出這樣的聲音。即便如此,雙腳仍舊持續移動。全部有三十五階。階梯盡頭處是一扇鐵門。我轉動門把,以肩膀推開門扉,走出了屋頂。那時每次護送裏香來得地方。我就在那正中間跪了下來。
   然後。。。。。。。。
   我將額頭抵著混凝土地面,胸口仍舊緊抱住書,發出呻吟。我整個人已經爬到在那稍顯髒汙的混凝土土地上,頭在地面上磨蹭,手輕撫著裏香會坐過的地方,淚水不斷地掉下來。只要一想到字迹即將失去什麽,就根本無法忍受。我的心已經被硬生生地拆成一半。裏香,爲什麽啊?爲什麽什麽都不跟我說呢?我好想盡情吐露老掉牙的台詞,像是“我要守護你一生一世”、“我會好好寶貝你的”,總之什麽都好,我也好想說出口呀。你也一樣吧。結果呢,你卻留下這種東西。好說什麽“可不准看到最後喔”。你怎麽可以說了這些話又不守信用呢。不是嗎,裏香!爲什麽啊!爲什麽扔下這些話之後,就字迹先溜了呢!
   我因爲哭得太厲害,最後甚至無法出聲,喉嚨也僅能“嘶嘶”作響。鼻水滴落。淚水滴落。那又逐漸稍嫌髒汙的混凝土地面弄得更髒了。我祈禱著,請救救她吧,請把裏香的生命留在這個世界上吧。我明明就不相信什麽神,卻仍然持續祈禱。如果,現在眼前出現某個怪裏怪氣的乩童,要傳達什麽無聊的天啓,只要他說能救裏香,我肯定什麽都會做吧。現在的我,不論是任何再微小的稻草,我都會死命地抓住不放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淚已經流幹,聲音已經沙啞,身體也完全喪失力氣。我精疲力盡地癱坐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四周彌漫這夜晚清甜的空氣,每次深呼吸,心底就能感受到一股冰涼。白色的氣息在眼前飄蕩。每次吸氣然後吐氣時,就會在眼前飄蕩。然後,我一擡頭便發現那邊的銀白色光輝。
   半月。。。。。。。。
××××××××××××××
   如同我和裏香去炮台山那時候一樣,正好缺了一半的明月此刻正高挂天空。明明只過了約莫兩個月而已,但回想起那次的冒險之旅。卻恍如隔世。當時我完全不了解裏香的事,也沒打算去了解過,就只會自顧自地樂開懷。我那時似乎也是沐浴在這樣的光芒中,在炮台上和裏香聊了好多。
   就在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同時,手已經自動伸了出去。
   想要抓住。
   那月亮。
   爲了我和裏香,想要緊緊抓住那月亮。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小時,手術才結束。那時,我回到走廊的角落。護士小姐跑到裏香母親身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只見伯母點點頭,然後就在護士小姐的引領下,走向手術室。我起身,追著她們的背影。但是,不是家人的我也只能到手術室門口而已。我一停下腳步,門扉冷不防被猛力打開,夏目走了出來。
   “什麽嘛,你在喔。”
   夏目看起來似乎相當疲憊。
   “結束了喔。”
   我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拼命搜尋之下,總算找到要說的話。
   “那個。。。。。裏香她。。。。。裏香她怎麽樣了。。。”
   夏目定定地凝視著我的臉龐。
   那時一張相當嚴肅的臉龐。
   太脆弱了,那張嘴 吐出顫抖的話語:
   “那家夥的組織原本就已經很脆弱了。聽說她父親的情形也是一樣,所以,事先早預料到這種情況了。我也盡可能沙盤演練過各種對策,翻遍了所有相關的文獻資料。可是,情況實在是太糟糕了。”
   那聲音簡直就像是吞下了所有的黑暗。
   “對外科醫師而言根本就是噩夢。不管用線再怎麽縫、再怎麽補,組織馬上就會因爲線的壓力而裂開。你懂嗎。戎崎?簡直就像是在縫豆腐一樣耶。我也是頭一次碰到那種情形呢 。這是噩夢啊。”
   那麽,是失敗了嗎?
   所以才會話這麽長的時間嗎?
   夏目雙眼中所浮現的,卻不是絕望也不是希望。至少,我是那麽覺得呢。
   或許。。。。。。。。是同情吧。“這對你來說,或許是最糟糕的結果了。”夏目最後這麽說。
仰望半月的夜空04 作者:橋本紡

序曲 最糟糕的结果  




  從屋頂下來後,我始終癱坐在走廊角落.夜晚的醫院真的好安靜,從那一片死寂讓我更覺得不安,簡直就像全世界都停止了一切運做.有時候,我還會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驚慌失措環視四周,搜尋自己的心靈與記憶,好不容易才能回歸現實,每當像這樣拉回自我時,我就會想到裏香.臀部感受著冰冷堅硬的地板,雙眼凝視著空間的某處,一切企圖觸碰那深深烙印于內心深處的裏香面容.因爲,那樣似乎就能把裏香留在這世上.當我完全忘懷時,裏香的生命似乎也會隨之變得猶如風中殘燭一般.當然,那只是無聊的迷思.不過是胡亂沖在前頭的強迫觀念罷了.
  
  '我們實在是想太多了.'
  
  是的,正是如此.但是,即使再清楚不過,我還是拼了命地追逐裏香的身影——之前去學校的時候,裏香笑得好開心;在校門口拍紀念照時,她在大家的簇擁之下笑了;之後雖然走散了,可是又在一年級的教室裏找到和美雪在一起的她;一邊聽著山西那無聊的鐵道課程,裏香仍然一邊笑得好高興,對裏香而言,那是唯一一次的上課體驗,那是她頭一次上學,而且說不定還是最後一次上學;接下來還有那暫停的一分鍾時光,裏香總是一直握著我的指尖.那張慘白的臉龐挂著笑容,從顫抖的雙唇中發出溫柔的聲音,明明應該是很痛苦的,在我面前卻只顯露出笑容.
  腦海中所浮現的,莫名地淨是溫柔的裏香.真是的,怎麽會這麽奇怪,裏香明明總是一直生氣個沒完啊,高聲怒吼的時間絕對遠超過開懷而笑的時間.說真的, 裏香就是這麽一個恣意妄爲、任性胡來、沖動隨性,總而言之誇張到不行的女生.話雖如此,記憶中的裏香卻挂著好溫柔的微笑,定定地凝視著我.
  我緊緊抱住《蒂伯一家》.裏香的心緒、情感,比任何一切都來得重要.那是我打從心底唯一渴望的……
  不久,裏香的笑容又浮現在心頭。那次似乎在醫院的屋頂,要把底片裝進照相機的時候.我多花了一點時間,她立刻探頭向我雙手間窺視,也就是那台相機.她的心情好到極點.持續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不過當我一把相機對著她,她馬上就露出一副害臊的面容.一旦拍下她那張嬌羞的臉,瞬間又轉變成別扭的表情,而那張腦別扭的臉龐當然也被底片記錄下來了.啊,那時候,裏香身上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呀.
  亞希子小姐不久前告訴我的話語,又在耳邊回蕩.
  "裏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子的神情呢.因爲她緊盯著照片不放,我就想來逗逗她,對她說什麽'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是'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迫,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爲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樣嘛."
  裏香現在也帶著那張照片.
  緊貼在右腳上.
  我笑著摟住父親腿部的那張照片.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胸口就幾乎要爆裂.怎麽會這樣啊,我之前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嘛.我的確是認爲她很重要,比起這個世界、比起我自己,都是壓倒性地重要.如果上帝降臨眼前,逼我在毀滅全世界或殺掉裏香兩者間做選擇,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希望世界毀滅吧,大概會大喊"請救救裏香"吧.
  不過我終究還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其實比那還重要.
  什麽"全世界所有的一切"根本無所謂.甚至連比都不能比.如果能救裏香,不論是要混得多嚴重、或毀上多少次,這世界要怎麽毀滅都無所謂,就讓我親手去破壞一切吧.
  而那個裏香如今正徘徊在分界線上.
  生與死的分界線.
  我緊緊抱著書,拱著背,身軀頻頻顫抖.我想停止卻停不下來,我的一切都在顫抖.
  "裕一."
  突然,我聽到聲音.是裏香的聲音.我很清楚那兒不可能出現她的身影,卻仍然左顧右盼.我在那空蕩蕩的空間中,渴求著裏香——黑色長椅的一角已經破損, 裏面的海綿亂七八糟地探出頭來;油地毯到處都是破損裂縫;所有的門板上都有好幾處班駁瑕疵——眼前只有那副理所當然的光景.果然,到處不見裏香的身影.
  "書,可以開始看了."
  裏香半張臉埋在被子裏,一邊這麽說.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聲音從我的喉嚨溢出.嘶——停不下來.嘶嘶——雙眼轉爲灼熱、雙唇顫抖、雙手顫抖.我以那本書——《蒂伯一家》爲中心,將全身卷成一團,整顆頭在地上磨蹭.喂,夏目,求求你啦!求求你救救裏香啦!如果你能救裏香的話,我甘願一輩子當你的奴仆,不論任何事都聽你的吩咐,就算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我也不會有半局怨言的.只要你一說"去買煙",我就會像條哈巴狗一樣跑去買給你.所以,求求你救救裏香啦!拜托你.拜托你一定要救救裏香……
  各種思緒不斷閃現,好不容易那一切也全都消逝,心靈、情緒緩緩燃燒盡,我以純然空白的情緒,持續盯著空間的某處.
  然後,手術結束了.
  "這對你來說,也許似乎最糟糕的結果了."
  步出手術室的夏目這麽說.
  "說真的,沒什麽比這更糟糕了,戒 ."
  
  我在心底數度咀嚼夏目吐出的話語.焦急不安地想要掌握其中涵義,想要企圖理解.但是,就如同面對未曾學過的數學算式一般,別說是解答了,就連解題方法都毫無頭緒.
  夏目直勾勾地凝視著那樣的我.
  好深沈的深瞳.
  他是在可憐我.
  "所謂的最糟糕是……"
  此時周遭突然喧鬧了起來,話也哽在喉嚨,才覺得有幾個人從手術室跑出來,隨即又有其他人沖了進去,不知道是誰在大聲嚷嚷著。接下來,還可以聽見笑聲. 那笑聲讓我萌生殺意.搞什麽東西啊!喂,在這種時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呀!我將那股憤怒視線化成能量,勉強吐出哽在喉嚨裏的話.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麽意思?"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卻一點兒都聽不出來,到底是誰在說話呢?那真的是我的聲音嗎?
  "是指手術失敗了嗎?"
  夏目搖搖頭.
  "不,很順利啊."
  "咦……"
  "該做的都做了.就算再來一次,大概也沒辦法比這次更好了吧.只是,暫時還必須觀察一下情況,所謂的手術就這麽一回事,大概要一、兩天……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吧.如果一、兩天之後裏香還活著,那麽毫無疑問就是成功了."
  "怎麽會這樣……不能立刻就知道嗎?"
  "裏香也已經到極限了,不論手術多順利,都難保情況不會突然惡化.不過呢,恩,應該是成功了吧,我想是成功了."
  成功.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詞彙.
  成功.
  我渴望聽到這個詞彙勝過一切.
  但是,一旦真的被這麽告知後,那個詞彙卻莫名地長滿了刺.我一頭霧水,只能茫然地凝視著夏目的臉龐.夏目他的視線也沒有閃躲.直勾勾地回望進我雙瞳的最深之處.果然,潛藏于夏目瞳孔中的並非希望,也不是絕望,只有悲哀.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于能問出口:
  "那你是什麽意思呢?"
  果然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麽意思?"
  夏目笑了.
  他笑得好哀傷.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就算不想明白,也會明白的."
  夏目緊接著邁開步子,從我身旁走過.
  我回過頭,對著夏目的背影發出聲音:
  "那到底是……!"
  然而,那聲音被其他更響亮的聲音所掩蓋.有好幾個男人突然從手術室跑出來,將夏目團團圍住.他們所有人都興奮莫名,與當下氣氛極度不協調的響亮聲響頓時充塞于走廊.夏目醫師實在是太棒了,真有夠感動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麽正確迅速的手術呢!真是名不虛傳.實在太浪費人才了啦!快點回醫局來吧!醫局現在的情況也已經今非昔比了.現在的話,總有辦法解決的.上頭那夥人就由我們去說服吧,夏目醫師……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吧.雖然像那樣被一群興奮的醫師所圍繞,當事人夏目卻冷到了極點,只見他徑自拱著背,默默地不停往前走.只有我一個人察覺到夏目的孤獨,也只有同樣身處于孤獨中的我才能感受到.
  我的視線回到手術室的門口.
  裏香還活著.
  我還沒有失去裏香.
  對吧?
  恩,對吧?
第一章微溫的日常生活

我面前有扇老舊的門。
  那是扇只要用腳踹一下就能輕易損毀的門.聲修的鉸鏈似乎很脆弱,摸起來的感覺也很薄,只要有心就能一腳把門給踢飛吧.但是對我而言,那卻是一扇遠比鐵更爲堅固的門.非但牢不可破,也絕對無法到門的那一頭去.
  門上方有塊塑膠牌這麽寫著:

  ICU———
  
  雖然我這顆笨腦袋不知道那是哪些英文的開頭字母,不過當然還知道翻成日文要恩麽說,是"急診室".若葉醫院這裏也有以救護車運送入院的傷患,令人以外的是,那些人有一半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疾患,被送來數小時後就會以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步出醫院.據說,真正嚴重的——像那種生死未蔔的——充其量不過一至兩成,那些人在接受治療後,多半都會被送進這裏.然後,進去的人之中有幾成……我不太清楚幾成就是了,是無法活著出來的.
  這裏就是那樣的地方.
  手術結素後過了好幾天的現在,裏香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就像夏目所說的,手術的確是成功了,即便如此,裏香到目前還是無法離開ICU,而且也沒有任何要離開的迹象,這種情形讓我陷入混亂.腦袋中所描繪的是更爲單純的未來——如果手術成功的話,那麽狀況就會逐漸好轉,我立刻就能見到裏香,裏香會對我笑, 我也會跟著笑,還會彼此開開玩笑,我們會幸福、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如果手術失敗的話,世界就會從此毀滅,而且無計可施.
  但是,這世界才沒有這麽簡單.即使手術成功了,所有一切卻沒有因此而結束.甚至也沒有開始.我對此感到困惑.就在所謂"成功\"的現實慢慢浮現的同時,也逐漸窺見絕望的深淵.
  是的,宛如浮在半空中似的——
  不能笑也不能哭,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該選擇哭還是笑,只要手術一成功,等在前方的應該就是美麗的未來呀!我之前真的是這麽想的,然而,那樣膚淺的希望也已緩緩褪色.
  終于,ICU的門開了.
  "啊,亞希子小姐.
  一道人影走了出來,我急忙迎上前去.
  "恩"亞希子小姐說:
  "你還在這啊?"
  "是、是啊."
  我在一小時前看到亞希子小姐走進ICU,所以就一直等在這裏.
  "裏香呢?"
  "恩,恢複情況出奇的順利喔."
  "這樣啊."
  我送了口氣,所有力量也從膝蓋間溜走.
  "太好了."
  "好了,快走吧."
  "啊,好."
  我跟在持續往前走的亞希子小姐屁股後頭.不知道爲什麽,亞希子小姐的步伐比平時更爲急促,雙肩感覺上似乎也往上提.最近,亞希望子小姐老是這個樣子,話變得很少,明明就沒有在生氣,卻莫名地會一上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
  "喂,裕一."
  "什麽事?"
  只在那一秒,兩人四目相接.
  "那個啊……"
  "啊?"
  "……沒事."
  亞希子小姐竟然會顯露出這麽暧昧的態度,果然有鬼.我突然間不安了起來,因爲我覺得亞希子小姐詭異的話語和態度,好像跟裏香的病情有關系.
  我不自覺地出聲:
  "請問一下,亞希子小姐."
  "什麽啦."
  只在那一秒,兩人四目相接.
  "我……那個……"
  "恩?"
  "……沒事."
  拜托,爲什麽語言這種東西會這麽難用呢?根本連胸中想表達的十分之一都沒辦法妥切地表現出來嘛!啊,不,可能不是那樣,或許是因爲我的心情也很暧昧吧!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之後我們都沒有再開口,只是持續走在坡道或走廊上.明明應該有一大堆想說或想問的,結果卻絲毫沒有轉化成語言.
  我們就這麽抵達醫護站前.
  在敞開的門前,亞希子小姐停下腳步.
  "話說回來,你有在寫報告嗎?"
  "啊,完全沒有."
  "笨蛋,你真是一個大笨蛋耶.交不出報告,不就要留級了嗎?像我也是啊,以前分數老是不及格,不過就是沒有被留級過喔."
  我怒上心頭說道:
  "什麽叫做'我也是'啊?我才沒有老是不及格哩.頂多就每次兩科而已——"
  "但是,眼看著就要留級了,不是嗎?"
  "那是……是沒錯啦……."
  "裏香她正在加油,你也要好好加油喔."
  亞希子小姐說完後露出一笑.
  "剛剛那口氣很像個護士吧."
  "……"
  "啊,幹嘛啦,那雙眯眯眼是怎樣啦!實在是喔,所以說最近的小鬼真是一點兒都不可愛。就是不會老老實實地說句'我會加油的'."
  "啪"地一聲被打了頭.啊呦,幹嘛打熱啦,這個人喔.
  "唔,亞希子小姐剛剛是在開我玩笑吧."
  "哇哈哈."
  "自己都在笑了."
  話雖如此,我也笑了.
  "趕快回病房去啦."
  "是是是,知道了啦."
  但是,就在我邁出步伐時,立刻又被叫住了.
  "裕一,你知道嗎?"
  "啊?知道什麽?"
  我沈浸于剛剛的余韻中,笑著反問,然而,亞希子小姐卻已斂起笑容.是的,她臉上已經沒有絲毫笑意.啊,亞希子小姐的嘴巴動了喔,她說了些什麽,那話語、那現實,即將傳入我的耳裏.我殷切期盼,同時卻不斷逃避的什麽即將降臨.
  是絕望?
  是希望?
  我當然不可能做好了什麽心理准備,只能顫抖著等候那話語,但是,亞希子小姐的雙唇停了下來.隨後,亞希子小姐雙眸中所浮現的淡淡光輝,是我再清楚不過的了,那和手術一結束,潛藏于夏目雙眸中的情緒簡直如出一轍.
  亞希子小姐也在可憐我.
  "快回病房去吧,臭小鬼."
  "……"
  "否則的話,我看你一輩子都別想出院啦."
  然後,亞希子小姐邊走進醫護站.
  或許該說是"逃"進去的較爲貼切.
  奇怪了,有什麽事是我所不知道的.而且所有人……不管是夏目或亞希子小姐還是其他護士都在隱瞞那件事.
  突然,胸口覺得好痛苦.
  我當場蹲下.
  "沒辦法……呼吸了……"
  我有在吸氣,也有在吐氣.
  我的確在呼吸.
  但是,爲什麽感覺如此痛苦呢?

  話說回來,這真是太沒天理了.
  太不正常了.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例如說,什麽東西搞錯了呢……是的,例如這件事.我在讀國一時,有個很喜歡的女生.不不不,其實也沒有喜歡到哪裏去啦.不像是喜歡或是戀愛那樣,有著聽來冠冕堂皇、心頭會小鹿亂撞之類的情感.只是莫名地逐漸覺得,她在我身邊是那麽的天經地義.
  恩,是的,才不是什麽戀愛呢……我可不是在逞強喔,是真的、真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和那個女生並肩走在路上,有個帥到不行的家夥迎面走來.當然,我有點火大,只希望他趕緊消失在我視線中.
  不過啊.
  走在我身邊的那女生,忽然放慢腳步.
  "怎麽了?"
  我問她.
  "恩."
  她冷淡地說完後,低下頭,把腳步放得更慢.我仍然按照原先步調往前走,于是和她之間形成了約一公尺的距離.
  就在我停下腳步的同時,從對面走來的帥哥以有符合帥哥身份的爽朗語調對她說:
  啊?要回家喔?"
  "恩,對啊."
  她露出微笑,大大地點頭.
  和她剛剛對我的態度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朋友做這麽久了.
  我太了解她了.
  不過,我卻對顯露出這種申請的她一無所知.
  之後,帥哥混蛋就和她聊了一陣子.帥哥混蛋盡情施展那種摔個混蛋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的特有溫柔,而她呢,臉上則挂著燦爛和笑容.
  只有我孤伶伶地一個人.
  正因爲我是孤伶伶地一個人,所以才能察覺到很多事.
  然後,就在察覺的同時,我也受到了傷害.
  
  原來是因爲不想被誤會在和我交往,所以才刻意放慢腳步的呀……

  恩,是的,那才不是喜歡呢.
  又沒在交往.
  根本就沒事嘛,純粹只是青梅竹馬罷了,就只是從小混在一起而已呀!所以,無論是她喜歡上其他家夥也好,或者是那家夥完全不喜歡她也好,全都無所謂啦。像她那樣爲了別人而和我保持距離,還有態度變得冷淡,我都不應該放在心上啊!更不需要爲了這種事而感到受傷害。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受傷了。
  "那再見."
“嗯,再見."
  兩個人交換過平凡的道別辭令後便分開。
  男的走向另一頭去。
  她則走向我這邊……不過,果然還是保持著距離。
  "走了啦,美雪."
  我拼命擠出笑容,而且還以開朗的聲音說.
  嗯,我是笑了。.
  不然還能怎樣?


  總之,這世界像那種沒天理的事多如牛毛.
  嚴重一點的呢,例如世界各處所發生的戰爭,就是沒天理的最佳表征."轟隆轟隆"亂扔炸彈的軍隊自诩爲正義使者,父母慘遭殺害的孩童在肚子上綁炸彈沖進那軍隊中,卻被當作是恐怖分子。唉,天底下的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說是老生常談也不爲過。.
  但是啊.
  我真的不知道會沒天理到這種地步,竟然錯的如此離譜.至于到底是什麽事這麽沒天理、詭異至極、又大錯特錯呢……?是的,如果要勉強具體的表現出來的話,就是這一回事.
  山西交女朋友了!


  而且聽說還是個美女.
  我又爲什麽會知道呢,因爲當事人山西正在我面前得意洋洋的大肆吹噓.
  "哈哈哈哈哈,果然像本大爺這麽一個堂堂男子漢,女生怎麽可能舍得暴殄天物呢。要麽怎麽說呢~~或許是'萬人迷'吧.'入水即食'是說嘴巴一張開,獵物就會自動掉進來喔?反正呀,大概是那種感覺就對了啦!哈哈哈哈哈……”
  “…………”
  “真受不了呢,動不動就傳簡訊來耶.真是有夠煩的.不過女生就是不甘寂寞.不是嗎?所以呀,在這方面體貼地好好回應,也算是男人的擔當吧.對吧,喂."
  山西來到我的病房。
  順便就以恐怖的饞相,大吃探病客人所留下的伊勢名産“生姜糖”。我不太喜歡這種點心,總覺得那種甜度和辣度怎麽樣都搭不起來,喉嚨深處還會有種刺刺的不適感。因此我對山西說那可以吃啊,後來竟然演變成這副光景。那股氣勢似乎不把整一盒吃完誓不罷休。
  你好歹也客氣點嘛,笨蛋山西……
  說到我呢,現在則躺在床上。其實我是很想起身,對山西使出“魔神風車固定技”,但是可悲的是,我正在吊點滴。
  我毅然決然地以不悅的聲音試著問:
  "你是怎麽告白的?"
  "啊?"
  山西咬著生姜糖,邊以勝者的從容態度冷笑.
  "你啊.真的還不了解本大業的魅力喔?"
  "魅力?你是指那些姜糖渣黏在你嘴邊的樣子啊?"
  "唔……唉呦,她說我這一點也很可愛呢."
  哇哈哈,山西又笑了.王八蛋.總覺得一肚子鳥氣.即便如此,爲什麽山西交得到女朋友啊?
  "總之呢,是對方先提的。嗯,就是這麽一回事."
  山西威風八面地這麽說出口.我大驚失色地問:"咦?是對方跟你告白的?"
  "是啊."
  這真是太奇怪了.如果說是對方拗不過山西堅忍不拔的苦苦糾纏才答應的,那多少還……即便那樣都還是讓人滿肚子疑問……可疑到了極點……還是沒辦法…… 理解,唉,姑且就順勢當作真有那麽一回事也行啦……不對,不對,雖然覺得這其中一定大有問題,總之未免事情複雜化,就當做是做好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說什麽是對方來告白的?
  該不會是被騙了吧.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這些念頭.不、不、不,這些當然都是客觀的意見.可絕不是因爲羨慕啦、嫉妒啦,又或是看不起人家喔.嗯.
  "就是啊,突然就被叫到外面去了.然後呢,我心裏還在像不會吧,最後果真不出我所料,她對我說‘請和我交往’.
她呀,頭一直都垂的低低的,大概是覺得很不好意思,一定是拼命股起全身勇氣才來告白的吧.我啊,那時候真的是一陣感動,當下就覺得一定要讓這個女生幸福才行呢."
  山西整個人飄飄欲仙.
  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開心.
  在我望著山西那燦爛笑容的同時,方才的情緒也隨之漸漸消散。無論是焦躁或是震驚,所有的一切都消逝無蹤.
  唯一剩下的只有寂寞.
  在黑漆漆又廣闊的不像話的心中,只有那家夥把背縮得小小的在顫抖.
  我輕輕觸碰放在邊桌上的《蒂伯一家》.
  裏香的心緒.
  情感.
  我始終都把那本書、那句話,放在身旁.
  "戎崎,喂,戎崎……戎崎!"
  "喔,啊."
  "你有沒有在聽啦?"
  "吵死了!我才不想聽你的羅曼史哩."
  我咧嘴笑著,一邊回嘴.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笑出來.
  "怎麽了嘛,看起來很沒精神也."
  "哇哈哈,因爲我是病人呀.?
  "對了,那個裏香她現在怎麽樣了?"
  "這我不知道啦。"
  "什麽不知道……"
  "都說我不知道了嘛。"
  山西盯著我的臉好一會。
  "喔——"
  說著,又開始吃起生姜糖。  
  之後有好一陣子,山西也保持沈默.周遭只回蕩著山西咬生姜糖"啵嗤啵嗤"的聲音.望向窗戶那頭,眼前是每天都顯得更爲慵懶的廣闊天空,樹芽也都已經長的鼓鼓的了.世界、季節都確實地不斷前進,無論我們懷抱著何種心情,無論我們是幸福或是原地踏步,也絲毫不在乎.這一點讓人有些寂寞,同時也有些感激.
  終于,某人悄悄開啓的房門.
  "啊,加世子!會不會很難找呀!"
  山西發出高亢的聲音,一邊起身.
  一看之下,站在那裏的是一個穿著我們學校制服的女生.她的裙子非常短,雙腳露出了一大截,好像都快看得到內褲了.她的頭發及肩,是淡淡的褐發.
  正因爲我們是所三流學校,所以校規很寬松.
  據說我們以前是所不錯的學校,在伊勢算的上是數一數二的名校,可是大概十年前,爲了什麽培養自主性的名義而逐漸松綁校規,轉眼間就淪落成這種野雞學校了.
  "來,過來呀!這家夥,戎崎!是我朋友喔,就是之前跟你說的呀!不是說有個差一步就得留級的家夥嗎!就是他,就是他!"
  山西用手指猛指我.
  "生姜糖,要不要吃?不要喔?啊,對喔!這種寒酸的東西哪吃的下去嘛!啊哈哈!對了!椅子、椅子……沒有別張椅子啰?這樣的話,來!坐這個吧!"
  "謝謝."
  與雀躍興奮的山西形成強烈對比,她顯得沈著大方.
  "啊,你好."
  我一打招呼,她便輕輕低下頭.
  "你好.你的病情會很嚴重嗎?"
  啊,一說話,感覺上就很普通了.
  也很有禮貌.
  不過聲音還真可愛耶.
  "沒有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什麽肝炎,只不過就像是嚴重一點的感冒而已啦."
  "就因爲這樣才能光明正大的翹課呀,還真幸運耶."
  "啊哈哈,嗯,對啊."
  我們就這麽流暢的一搭一唱.
  加世子笑了.
  我也笑了.
  入行雲流水般的對話.
  然而,我並不是發自內心地在笑.
  即便如此,山西那家夥,這次還真有他的呢!我真心的認爲加世子很可愛,如同第一印象,是外形亮眼的那種類型,而且又是個美女,嘴唇翹翹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雖然有點塌卻很可愛,化妝也很拿手,仔細一看,還擦了粉紅色的指甲油.
  真想不到山西竟能逮到這樣的美女.
  "唉呀,春天快來了呢,春天.就會變暖和了.啊,對了!等夏天到了,我們一起到海邊去吧.海耶,好棒喔,海耶,可以盡情的有個狗,我很會遊蛙式喔,一口氣能遊一公裏左右呢,我是說真的呦.啊,對了,也要買西瓜,西瓜,一起玩剖西瓜吧,戎崎也一起來啊,嗯,你也一起來吧."
  山西已經完全是一副樂得要飛上天的樣子.
  這種情況持續了十五分鍾.山西連珠炮似的講了一大堆,整個人遜到家、丟臉到不行,卻讓人發出會心一笑.連那個笨蛋山西都能讓人發出會心一笑.不過,加世子仍是沈穩大方,只有"酷"可以形容.絲毫沒有什麽丟臉到不行的感覺.
  那兩個人就在那樣的氣氛下離去了.
  "那就下次再來看你啰."
  連著種老套的辭令停來都盈滿了山西的雀躍.
  "請多保重."
  稍微颔首的加世子果然有夠酷的.
  胸口莫名的漲滿奇妙的情緒,感覺上仿佛是齒輪的咬合出了點問題.然而,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是不是因爲季節交替的時節到了呢?啊,說起來我最近一直都怪怪的,可能是想她多了吧.整天就只會想東想西的,定不下心來.
不久後,窗戶的那一頭可以看到山西和加世子正在穿過停車場.
  兩人甜甜蜜蜜地手拉著手.  
  對于谷崎亞希子而言,今天一整天真是夠受的了.首先,早上起床時早已過了上班時間.她整納悶鬧鍾怎麽沒響,持續東翻西找之下,才發現掉到了腳邊.那是一個過時的敲鍾式鬧鍾,頂端其中一個鍾早就不見了,數字盤的玻璃也已經破裂,換句話說,鬧鍾先生駕鶴西歸是也,牆上海留有被什麽東西擊中的痕迹,所以好像是被某人扔到牆上去的.那個某人一邊不斷咒罵,刷牙洗臉,換好衣服一坐進愛車,引擎竟然熄火了.最近引擎的情況似乎一直都很糟,連哄帶騙地求到引擎大爺勉強啓動了十五分鍾.好不容易抵達醫院,自然被護士長罵得狗血淋頭.三O七號病房的山岡先生血管老浮不出來,重新刺了三次才把針給打好.和藹可親的山岡先生還笑著說什麽"唉呀,沒關系、沒關系".聽了讓人更想噴淚.接著得去給藥的二一五號病房的柴田先生和山岡先生不同,暴躁易怒,著實被發了一頓牢騷.雖然實在很想從他那顆禿頭狠扁下去,不過還是努力忍了下來。
  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時,午飯時間都已經過兩個小時了.
  "呼……”
  她到屋頂抽著代替午餐的香煙.
  首先第一根,緊接著又一根.
  快抽完時,夏目來了.
  "喂,谷崎."
  一見面就怒氣沖沖的.
  "你是不是忘記在三一七號奧室先生的點滴裏加'維他美'啦?"
  "咦?要加'維他美'喔?"
  "連病例都不會看喔.我在上頭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地耶."
  她甚至無法辯駁,那完全是自己的過失.
  "對不起……"
  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乖乖低頭認錯.
  夏目嘴一咧,露出有夠壞心眼的笑容.
  "真是的,你這個人實在很粗心大意耶!給我再回去上一次護理學校.確認病例不是基礎中的基礎嗎?連著都不會還做什麽護士呀,倒不如趕快辭職算了.聽清楚啰,我們所面對的可是人命呢."
  夏目以強烈說教的口吻,說出這番理所當然的大道理來.
  唔.當然了,犯錯的是我沒錯,而且還是毫無幾口的錯誤,夏目那家夥——肯定是覺得逮到了好機會,所以趁機唠叨個沒完,
  這男人活像個死纏爛打的惡婆婆.
  唔,真想踹下去啊.超想把他踹到地上去的.
  "這次就先原諒你吧,以後可得注意啊."
  "是……"
  即便如此,當然還是只有正經八百乖乖低頭的份.
  唉,可是,我還真的是粗心大意呢.爲什麽老是像這樣失誤連連呢?夏目說的其實也是公道話啊.太奇怪了嘛,怎麽會這樣啊.我以爲自己能成爲一個更高的護士.原本是那麽打算的.但是,每天卻都會接二連三的失誤.
  意志消沈也是人之常情.腹部深處有什麽打轉攪動著.
  "喂,谷崎."
  "有何貴幹,醫師先生?"
  這麽一說,夏目立即露出極度嫌惡的臉龐.
  "爲什麽用敬語啊?"
  "自然而然就這麽用啦."
  "感覺很不舒服,別這樣啦.你呀,還是叽叽喳喳的大呼小叫地就好了.像個小媳婦一樣垂頭喪氣的,還真不像你耶."
  "……"
  "哎,無所謂啦.我問你啊,戎崎他怎麽樣了?"
  讓人有些意外的問題.
  "一點精神都沒有呢."
  "這樣啊."
  "這也難怪了.您說對吧,醫師先生."
  "都叫你不要用敬語了啊."
  他是真的很討厭這樣.
  哇哈哈.
  爲報剛剛的一箭之仇,就跟他玩玩吧.
  "醫師先生,請問您打算如何是好呢?"
  "什麽'如何是好'……什麽東西啊?"
  "請問要告訴他裏香的事嗎?"
  "怎麽可能跟他說呢?那家夥又不是家屬或什麽人,隨便泄漏病情可是違反守密義務的.你應該很清楚這個道理吧."
  "清楚是清楚啦……"
  "你那口氣是什麽意思啊?"
  "裕一他啊,現在整顆心都懸在半空中耶.那個笨蛋笨雖笨,可是也察覺到什麽了啦.每次打照面,一張臉就要哭要哭的.連逞強的毅力都沒有了.雖然努力想要笑,卻完全笑不出來.那張抽筋的臉看起來真的好痛、好痛."
  "這樣啊."
  她抽著煙,煙霧隨著風流逝.冬天的感覺已經逐漸在風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新染上的春天氛圍.就在那春天的氛圍中,一對學生情侶穿過停車場,兩人手牽著手,看起來好甜蜜.忽然間腦海浮現這樣的念頭,那如果是裕一和裏香就好了.若能成真的話,自己任何事都願意做,就算一輩子對夏目講敬語也無所謂.
  "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夏目醫師?"
  "不可能."
  "我會把你值班喝酒那件事抖出來喔."
  "要抖盡管抖."
  "我要把你痛扁患者那件事抖出來喔."
  "隨你高興."
  "抖出來的話會被炒鱿魚喔."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的未來呀."
  氣死人了.忍耐也已經逼近極限了.她才真麽想,夏目往這瞥一眼.
  "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啦."
  "情況?"
  "嗯,我們已經接到了裏香母親的投訴……"
  隨著夏目說出口的話語,亞希子同時也聽到了絕望.她已經很久都沒聽過這種壞消息了.無論是點滴的失誤、山岡先生說"沒關系、沒關系……"的聲音,或是柴田先生的抱怨抖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什麽嘛.一回神自己正如此低喃.沒人聽就好了,可是身旁的夏目卻似乎聽的一清二楚,只見那家夥皺起臉龐.就在那一瞬間,有什麽倏地繃裂.
  她轉過身,快步往前走.
  "你要去哪,谷崎?"
  "去和裏香她媽談談."
  "笨蛋,別去."
  "可是,這樣未免太奇怪了嘛!"
  說敬語?誰管得了這麽多啊!
  "那不是很奇怪嗎?"
  "沒有辦法啊!"
  "可是……"
  "根本就無能爲力啊!"
  緊咬著的齒間擠出夏目的聲音.
  她頓時領悟.
  最了解這種"沒辦法的事"的就是夏目.
  那個夏目忍受著一切.
  他緊咬著牙.
  既然這樣,自己還能說什麽呢?高聲大呼小叫也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不過是發泄自己本身憤怒的行爲而已,況且那些大呼小叫的話語大概也傳不進任何人耳裏吧,要谷崎西亞子還是個護士……就算是資深到塊發黴的老鳥護士都于事無補,她百分之百清楚這個道理.即便如此.這樣的話語仍然脫口而出:
  "有這種事嘛……"
  夏目沈默無語.
  "太奇怪了嘛……"
  夏目始終保持著沈默.  


  我看我還是老實招了吧.
  我好羨慕山西.好羨慕、好羨慕,羨慕得不得了.我也好想像那樣一邊暢談自己的羅曼史,一邊楞楞地傻笑.那樣當然很不像樣,感覺也很窩囊.但是,只要能夠幸福,再怎麽不像樣也都無所謂.
  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交女朋友之前,山西總是把這世上所有的情侶批地一文不值.
  "那對情侶是怎樣啊,根本就是白~~癡吧.怎麽有臉在別人面前打情罵俏那副德行啊,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咧,真的是白癡耶,我看是蠢情侶黑帶認證了啦."
  "哇,那對情侶實在有夠醜的耶,要是生出小孩的話就太悲慘了,不管是像哪一個,出生的瞬間就是人生末日了."
  "那個根本就是玩物嘛,你仔細看看那個女的,一看就像是不管對象是誰都會死巴上去的那種,對不對?男的也是,怎麽會黑成那樣啊.將來注定要當低層勞工的啦."
  山西自己說醜也夠醜了,和我一樣也是將來的低層勞工候補,明明越說越顯得自己可悲,山西卻始終不改毒舌本色.之前曾把情侶罵得狗血淋頭的山西,如今自己卻醜態百出地樂不可支.
  不像樣?
  恩,沒錯,的確很不像樣.
  不過,我卻很羨慕.
  我也很想像他那樣醜態百出.
  "裏香她啊,老愛跟我撒嬌,真傷透腦筋耶.女生啊,真拿他們沒辦法呢."
  我也想這麽說說看.
  哇,那還……真的、真的好想說說看啊.
  就在我羨慕山西的同時,也感到些許憤恨.爲什麽那家夥會樂成那樣啊!歃血你啊,人家只是玩玩而已啦,可是你卻像笨蛋一樣樂不可支.總有一天一定會覺得丟臉的,恩,遲早會覺得丟臉的,然後呢,還會'哇啦哇啦'地哭個沒完.你就稍微想象一下那樣的未來吧,笨蛋山西.
  我懷抱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情緒,凝視著走在停車場上的山西和加世子,完全沒有什麽對于朋友的體貼或溫情,我心底只剩下仿佛淤泥般的汙穢正咕噜咕噜地打轉.
  真是有夠窩囊的.
  這樣不就和山西同登基了嗎?
  不,我就是那種層次的男人.
  說到底,就是那麽一回事呀.
  "哎."
  嘴裏溢出的總是只有歎息……。
  一天……兩天……三天.
  風平浪靜,沒有騷動、悲歎或希望,只有時間滴滴答答地徑自流逝.不論是我的焦躁,抑或是裏香的痛苦,對這個世界都産生不了絲毫影響,曾經一次一回神, 發現自己正走向東樓,伫立于穿過連接作浪後,二樓最角落的那間病房,二二五號病房的門前,凝視著"秋庭裏香"幾個字,伫立于門前,有時還可以聽見裏頭傳來笑聲及怒吼聲——做什麽啦,喔.裕一大笨蛋.啊喲,裏香,別那麽氣嘛!不行、可是我、不行、那個我、不行——倉皇地打開防們,眼前卻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房間已經整理過,私人物品少之又少,沒有裏香的身影.裏香會再回到這間病房來嗎?
  我歎了口氣,從門前向右轉.
  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信步前進.我聽見各種聲音,不,聽不見,傳不到耳裏,或許傳不進耳裏才好.我在連接走廊上,和一個穿著兩截式睡衣的老婆婆擦身而過,或許是她丈夫吧,有個穿著普通服裝的老公公陪在她身邊.啊,像這種的要怎麽說啊?之前在國語課學過的呀!這個嘛,對了,"白頭偕老".一起生活,一起變老,然後一起頂著滿頭白發.
  走過去了.
  "白頭偕老"逐漸離我遠去.
  等我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病房時,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防們前.她的雙手插在護士服口袋,簡直像個孩子似的靠在門上.
  我楞楞地問:
  "怎麽啦,亞希子小姐?"
  "啊,回來啦."
  亞希子小姐說著,把背部從門上移開.
  "你來一下."
  "啊,要檢查喔?"
  "恩,有話跟你說."
  "有話?"
  "夏目和護士長,有事找你."
  怎麽了啊?亞希子小姐似乎不願意正眼瞄我.
  飒……
  心底深處晃蕩著.
  飒……飒……飒……
  
  一到醫護站,夏目就坐在窗邊的位置,一旁站著護士長.亞希子小姐說"人帶來了",夏目的視線始終躲著我,護士長則咳嗽著.沈默就這麽持續下去,仿佛我像是什麽不吉利的符咒一般,我非常了解醫院職員所采取的這種態度.再怎麽說,我都已經入院三個月以上.這期間看過太多、太多次了.緊接著一定會聽到哭聲. 簡直就像是感情融洽的好朋友,又或者像是雙胞胎,總是成雙成對的出現.飒……心底又隨之晃蕩.飒……飒……飒……
  我好想逃開.轉過身去,從醫護站、醫院,還有這個世界逃開.不聽、。不知道、就和什麽多沒發生一樣.然後,只要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縮起背部,抱著膝蓋,堅信幸福的世界還持續存在著就行了.喂,逃呀!快跑啊!誰都無法組織你的.喂,叫你跑啊.但是,雙腳就是無法移動.
  "醫師."
  護士長以低沈的聲音說.
  "啊."
  夏目沒有擡頭,這是這麽呢喃:
  "戒崎,坐那裏吧."
  "那裏?"
  我環顧四周,附近根本沒有半張椅子.
  夏目爲什麽沒注意到呢?
  是因爲沒在看嗎?
  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護士長手忙腳亂地小跑步搬來一張椅子.她是個年約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是威嚴穩重的媽媽類型.她比大多數醫師沈穩冷靜,有時還會把夏目這種年輕醫師當小孩子看待.而那個護士長此時竟然會顯露這麽慌張的樣子.
  看我持續呆立于原地,亞希子小姐說:
  "好了,坐下吧."
  "是."
  雖然我想一屁股坐下去,但在那瞬間,卻感覺底下似乎根本就沒什麽椅子.一旦坐下去,屁股就會這麽一直往下掉,甚至不會觸碰到地板,只是一個勁地持續不斷下墜……
  不過,屁股還是坐到椅子上了.
  "戒崎,這是對你的警告."
  夏目仍舊沒把頭擡起來,這麽說:
  "你以後別到東樓去了."
  "啊?"
  "裏香今天就會離開ICU回到病房去.她的病況已經稍微穩定下來了,以後會暫時在病房裏持續觀察.所以……不准你再接近東樓裏香的病房."
  我本來以爲是裏香的病情.以爲是要跟我說那些事的.然而,傳進耳裏的不僅止于病情,還有別的,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題隨之而來.
  "你大概有很多事情都會錯意了,你並不是裏香的家人或什麽人,就只是朋友而已.我明白你們感情很好,不過,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將白一點,你造成我們的困擾了.都是因爲你,裏香才會情緒忽上忽下地靜不下來.對方呢,裏香的母親也覺得很困擾."
  "母親?"
  我想起手術時坐在長椅上的那個背影.她是個相當樸素的人,和裏香不怎麽像,只有眼角部位有點像.
  "所以,別再接近那裏了.如果不理會這個警告,我們可是會立刻讓你強制出院的喔."
  夏目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別再接近那裏了.
  東樓.
  裏香的病房.
  我倉皇失措,督向就站在身後的亞希子小姐,亞希子小姐的臉龐仿佛能劇的面具般凝結僵硬.去炮台山那一次,是亞希子小姐來救我們的.一分鍾的會面,是亞希子小姐幫我們把時間停住的.但是事到如今,就連亞希子小姐也無計可施了.我慌忙地轉而望向護士長,護士長同樣面無表情,而夏目自始至終都低垂著頭.
  即使這樣,夏目說:
  "回病房去吧."
  "可,可是……"
  "如果沒其他事的話,就回去吧."
  "那個……"
  "就這樣了."
  夏目突然起身,自始至終都沒看我一眼便步出醫護站.護士長也靜靜地離去.只剩下我和亞希子小姐.時鍾滴答滴答的聲響聽來分外清晰.明明其他生硬聽都聽不見.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回病房去吧.裕一."
  "是."
  "起來吧."
  "是."
  '走咯."
  "是."
  但是,我怎麽都站不起來.
  
  所有的一切依舊不斷流逝.即便以爲不會有所變化,結果仍舊徹頭徹尾地完全改變了.然後也只有以爲會逐漸改變時,有時反而卻什麽都不會改變.
  改變總是一點一滴地,非常緩慢地逼近,而且不知道怎麽地,這真是很不可思議,同時也會感覺很迅速,簡直就像是和一個手腳快得不得了的家夥玩"一、二三木頭人".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也完全沒感覺到對方的逼近一、二、三木頭人,完全不動,可是,就這麽數度複誦的同時,那家夥已經站在身後.一、二、三木頭人,那家夥的手"啪"地一聲放到你肩上說道,看,我贏了,你輸了.你只能被動地接受這樣的宣告.
  所謂的變化,就是這麽一回事.
  既然那樣,我也想逃啊!直接躲開繞過去.但是,根本就逃不開了,也避不開了.
  那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將手放在我肩上.
  看,我贏了……你輸了……
  一邊如此宣告.


  正因爲如此,我在屋頂上.
  "哎……"
  腋下夾著《蒂伯一家》,雙手放在扶手上,臉往上仰.
  晴朗廣闊的天空雖然一片蔚藍,不過大概是因爲春天的腳步近了,那藍呈現出稍顯朦胧的色調,輪廓模糊的雲朵從東邊流向西邊,仔細一看,雲朵的形狀正逐漸改變,一會兒被那片藍卷了進去,一會兒又將那片藍包了起來,暧昧的輪廓益顯暧昧.
  我把下巴靠在扶手上.
  "哎……"
  從方才開始,所發出的就只有歎息.
  身子一離開扶手,我以雙手捧著那本黃色裝訂的書,一邊凝視著它,話說回來,還真是一本老舊的書啊!是不是她爸的啊?她以前是真的很黏她爸吧!他是個什麽樣的爸爸呢?是很溫柔,還是很凶呢?是瘦的,還是胖的呢?
  如今,我當然還是無法和裏香見面,她母親好象提出頗爲強烈的申訴,醫院裏的職員全都在監視我,只要稍微顯露出接近東樓的迹象,一定有人會以非常懷疑的眼神緊盯.接著降臨的便是認識裏香之前的日常生活.毫無變化、理所當然又無聊的日子,那樣的理所當然將我徹底擊潰.
  即便沒有裏香,時間仍舊照常流逝……
  醫院的停車場裏有三個女生,大概是來探病的吧!不久後,那三人突然跑了起來.我的目光停駐于最右邊那個女生身上,她一邊跑著,及腰的長發隨風藥擺,背在肩上的粉紅色包包也跟著擺動.裏香曾像那樣子跑過嗎?她自己也說過一直都待在醫院裏的.
  思考猶如雲朵流動著.
  定不下來.
  停不下來.
  偶爾也會有這種日子的,像這種時候睡覺最好吧!畢竟再怎麽想,也不可能想出什麽好點子來,睡個大頭覺還比較有意義.
  過了一會兒,背後傳來聲音.
  "嗨."
  一回頭,隔壁病房的大學生站在那裏.
  "啊,你好."
  "你在看書喔."
  大學生注意到《蒂伯一家》,這麽問.
  啊哈哈,姑且先笑了.
  "正在看."
  可是實際上,我一頁都沒翻開過這本書,所以,也沒再看到那句話,總覺得那話語相當重要,似乎看著看著就會逐漸磨損……雖然明白那是絕對不可能,但終究還是沒法去看它,我只是一直抱著這本書,這樣就好了,我也只能這樣而已.
  "哇,你在看加爾的書喔.真難得耶,你這年紀的孩子竟然會看這種書.而且,那根本就已經絕版了呢."
  "恩,你還真清楚耶."
  "因爲我主修法文的呀."
  大學生的臉上緊接著浮現一抹哭笑.
  "哎,平常不怎麽用功就是了啦."
  "我也是."
  攸關是否留級的報告,連動都還沒動.
  "念書這種事還真讓人無力呢."
  "無力到極點."
  啊哈哈,我們相視而笑.不過其實我們也沒熟到哪去,因此就在笑聲消失的當下,交談也隨之終止.我沈默不語,大學生也沈默不語.我茫然地凝望天際.剛剛的雲到哪裏去了呢?我有試著找,卻找不到.是不是跑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呢?又或者是消失了呢?

  所有的一切就這麽逐漸流逝……

  莫名地突然感到淒涼了起來,捧著《蒂伯一家》的手不禁更加使力.我心想,好歹也要保住這個,不能失去它.無論發生什麽事,也無論何時會變得一無所有, 只有這樣的東西非得好好保存下去不可.如果連這樣的決心都無法堅持到底的話,我大概就會變成一個什麽都守護不了的男人吧……
  "……了呢,"
  由于腦中萦繞著各種思緒,一時之間沒聽到大學生的話.
  "啊,什麽?"
  "我被甩了啦,被女朋友甩了.真是被打敗了呢."
  這個大學生有一位真的是每天都來探病的女朋友。之前因爲他的病房房門幾乎都開著,每次只要一經過他的病房前,就會看到他們兩人幸福的模樣.
  
  
  所有的一切就這麽逐漸流逝……
  
  我以難以置信的申請呆望著他,他則以一副似乎被打敗的神情笑了.那是相當虛弱的笑容.也因此,我知道他的話是事實.怎麽會這樣啊,他們兩個看起來感情好得很啊.成天都在打情罵俏,到頭來卻分手了?真的假的?
  "我啊,不是都在住院嗎?她大概是覺得寂寞吧,聽說還跑去跟人家聯誼.然後呢,聯誼嘛,大家玩得很起勁啊.她呢,也喝了不少,明明酒量就不好,還喝成那樣,結果……哎,就和其他家夥那個了."
  "是……出軌了嗎?"
  "她邊哭邊跟我坦白了.她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打算誠實以對吧,可是我還甯願被瞞在鼓裏呢.不對,那也很討厭就是了.反正,就算老實跟我說,不能原諒的事情就是不能原諒啊.真是的,被打敗了耶."
  哎,真是被打敗了呢,完全被打敗了,大學生重複著.
  在那同時,我峽谷內起美沙子的事.我很明白大學生他女朋友的心情.總之就是滿腦子覺得很抱歉。認爲自己是個舞客就要的人渣,很想把所有一切都據實以告.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想要向裏香坦承美沙子的事,請她原諒我.之所以能夠把那種情緒勉強壓抑下來,全都是因爲夏目和亞希子小姐的威脅.如果沒有那兩人的威脅……我或許也會毫不隱瞞地把所有一切全都說出來吧.
  沒說出來是正確的選擇.
  裏香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吧.
  哎,無法原諒的不是裏香,而是我自己,我無法原諒我自己.那個時候,裏香正在痛苦中掙紮,抓著我的食指,"呼呼呼"地笑了.我會幫你帶彼得兔的繪本來.不行偷東西喔.我知道啦.只是辦長期借閱借久一點而已啦.喔,那就好.伴隨著笑容的對話.彼此似乎都隱藏著些什麽的對話.那所有的一切都已離我遠去. 我輸給了美沙子的暖意,那不論是誰都無所謂的某人的溫柔.
  十朵蕾絲質料的花.
  乒乓球連打.
  亞希子小姐的耳光.
  那所有的一切鮮活地蘇醒,我突然間喪失真實感.腳底下輕飄飄的.這是哪兒呢?
  "看你那張臉似乎也很不好過耶."
  劈頭被這麽一說,我也焦躁了起來.
  "是這樣嗎."
  我硬是擠出一笑,大學生也硬是擠出一笑.哎,這樣啊,我也是同樣的一張臉呀.,還不是根本就笑不出來嘛.
  "恩,就是有種感覺,因爲我也不好過呀,雖然說不上來."
  "哎,真的不好過呢."
  "打起精神來啦."
  他以外強中幹的開朗語氣說:
  "我呢,首先就先來交個女朋友吧."
  "咦?真的假的?"
  "恩.用新戀情將舊戀情給全都洗掉呀.哇哈哈."
  哇哈哈,那真是好辦法耶."
  我們持續就這麽哇哈哈地笑個沒完.哇哈哈、哇哈哈.即便根本就笑不出來,總之即使不斷擠出聲音來.但是,哎,怎麽說呢,所謂的大人還真是偉大呀!我上在隔天深刻體認到這個道理.打完兩小時的點滴後,忍了又忍的我離開病房想直奔廁所時,大學生的病房門開著,裏頭傳來女人的聲音,那是十分雀躍的聲音.我不禁停下腳步,往內窺探.
  有個女人.
  大學生也在.
  兩人有點眉來眼去的感覺.
  剛開始我以爲他和他女朋友和好了,但是仔細一看,這女人和之前那個不一樣.還真是所謂"言出必行"呀!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我感到愕然,就在此時,大學生注意到我,悄悄地對我豎起大拇指.哇,好厲害喔.真的好厲害喔.
  我也同樣豎起大拇指.
  自然而然地笑意浮上臉龐.
  咦,話說回來,好久沒像這樣發字內心地笑了呢.
  "啊,糟了,快尿出來了."
  慌慌張張地沖進廁所,解放過後,我又笑了.
  所有的一切就這麽逐漸流逝……
  
  是的,不過呢,不一頂都只有糟糕的事情而已.雖然糟糕的事情很多,但是大學生剛剛那耀眼的笑容卻不會有假.女人興奮的聲音也的確是貨真價實.我感到那始終低落的心稍稍,即便只有稍稍而已,然而已經開始往上爬升.
  我維持那樣的心情一回到病房,卻看到一個出乎意料的身影.
  "嗨,戒崎."
  竟然是夏目.
  就在七分鍾後
  往上爬升的好心情,就這麽幹脆地被幹得煙消雲散.

  山西來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三十七分.當時,我正在被窩裏蠕動著身軀,很想睡就是睡不著.我在黑暗中思考著各種事情,那是無法抵達任何目的地的思考.從相同地點出發,四處晃蕩了一陣後,最後又回到了起點.
  門頓時被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是亞希子小姐嗎?我想.
  到底什麽時候才要睡啊?快點睡覺了啦,臭小鬼.聽清楚啊.怎麽說都沒用,明天五點一定會把你捶醒的,所以快點睡覺.
  當我正打算洗耳恭聽時,耳邊傳來的竟是粗嘎的噪音;
  "哈~~~咯,戒崎."
  我撐起上半身,臉轉向門那邊,只見山西就站在眼前.背後襯著走廊幽暗的光線.我嚇一跳地說:
  "你怎麽會在這裏啊?"
  山西沒有回答,緩緩靠近我.
  "喂、喂、喂,醫院怎麽會這麽簡單就讓人溜進來啊,再怎麽不注意也該有個限度吧.我本來還提心吊膽的以爲會被攔下來耶,結果輕輕松松幾走到這裏來了.這樣不是很危險嗎?是沒有保全之類的喔?"
  "哪沒有啊,有是有啦.平常也沒有巡得很勤就是了.先別說這個了,你……"
  山西一走近身邊,刺鼻的酒臭味撲面而來.
  "……喂,山西你喝酒咯?"
  "喝啦,當然喝啦."
  唔呵呵,山西笑了.
  很明顯是喝醉酒的聲音.
  "聲音小一點啦!會被發現的啦!"
  "抱歉、抱歉!噜呵呵!"
  "就叫你聲音小一點了嘛!幹嘛喝酒啦?"
  就在此時,我靈光一閃.
  "你該不會是……和加世子?"
  "答對啦!"
  山西似乎很得意地叫道.
  啊喲,怎麽會這樣啊.被搶先一步了.只要一交女朋友,自然而然就可能會有這種事吧.比較能夠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只要一交往,就可能會幹下或完成各種事情吧.但是,被山西搶先一步的打擊實在很大,我本來都想說就是不想輸給這家夥的.
  愕然之余,我說:
  "那還真是……可喜可賀呀."
  "唔呵呵,就是這麽一回事啦,戒崎,一起喝吧.這是慶賀之酒.你也來幫本大爺慶祝吧,今天可要不醉不歸喔."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麽笑著凝望山西.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那時候心底所起的變化到底是怎麽回事.就是"咯啦"一聲,至盡不曾動過的什麽頓時動了.
  我感受著眼角度的熱度一邊說:
  "喔耶!喝吧!"
  我們悄悄離開病房,在醫護站前匍匐淺見,樂不可支的山西抓住我的腳踝胡鬧,我則往他的頭踹去.被抓住,踹下去,嘻嘻嘻,我們笑著前進,然後步上階梯,目的地是屋頂,那是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哇,有點冷耶."
  一到屋頂,山西便以彌漫著酒臭味的氣息說.
  "少不知足了啦.在裏面鬧的話,一下子就會被發現了吧?"
  "也對啦.好了,喝吧."
  一屁股坐到地上後,山西開始從帶來的包包裏一一掏出酒瓶.我看了大吃一驚.軒尼詩、麥卡倫、瑪哥堡、十四代大吟釀……我對酒也不太懂,總之都是些看起來很貴的酒.最後,山西從包包裏掏出一個氣勢不凡的木盒.
  雙手接過木盒的我不禁大叫.
  "哇!這是香槟王喔?"
  喔,山西說著豎起大拇指.
  "而且還是二十二年的黃金等級喲!"
  "這大概要多少錢啊……"
  "我爸之前有說過,不過很可能是吹牛的就是了,聽說大概要二十萬元喔."
  "二……二十萬!?"
  我手忙腳亂地把木盒放到地上去,太誇張了吧.我從來沒親手捧過什麽二十萬先進,至于什麽價值二十萬的東西也沒碰過.喲……不,是真的被嚇到了.
  "這……這樣好嗎?拿這種東西來?"
  "沒關系啦,反正是人家送的嘛.我爸他也不會好好品嘗,最後一定會直接送人的啦……唔,那就先從軒尼詩開始."
  山西說完,忽然舉起瓶子喝了起來.
  咕噜咕噜往肚子裏灌.
  "呼,好喝!你也喝啊!"
  "喔,好!"
  我接過瓶子,輕輕舔了舔.
  說真的,我根本嘗不出什麽味道,不過還是大叫:
  "贊!好好喝喔!"  
  "耶,這瓶也很棒喔!"
  山西興致高昂地打開麥卡倫.他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很開心.喝起來也特別快.而我反而小口小口引.不愧是高級酒,喝起來好順口.和那些偶爾偷喝的廉價威士忌截然不同.
  腦袋中央變得熱呼呼的,肚子也變得熱呼呼的,心情逐漸好轉.
  "山西,幹得好!"
  哎,喝醉酒的聲音.
  "你真是個男人!"
  "喔,我是個男人!我變成男人了!"
  我們有志一同地放聲大笑.
  有志一同地舉瓶大口暢飲高級酒.
  山西擦著嘴角,一邊說:
  "話說回來,你是怎麽了呀.戒崎?"
  "啊,什麽啦?"
  "今天怎麽好象特別起勁啊?"
  "這個嘛……"
  白天的光景浮現腦海;如往常般淩亂不堪的病房、坐在床上的自己、夏目站在窗邊的背影、那家夥的腳邊光影搖擺、枯木的影子搖擺著.
  "……本大爺隨時多這麽起勁啊!"
  這麽斷言後,我哇哈哈哈地大笑.
  山西戲谑地對我說:
  "少騙人了啦,明明就本性陰沈."
  "外表看起來是這樣,其實我可是很開朗的喔!"
  我大口牛飲那瓶叫做"瑪哥堡"的酒.嗆到了,哽住了,但是依然勉強往肚裏灌.肚子底一下熱了起來.隨著那樣的熱度.腦中的景象也逐漸遠去.就這樣好了,我才不要回想起那背影以及其他呢.
  "喝!"
  我逼著山西一起喝.
  "喔!~"
  山西也接受了.
  "Chee~~rs!"
  "幹~~~杯~~~!"


  "什麽嘛,你沒睡喔?"
  谷崎亞希子睡眼惺忪地說.
  如潮水般湧來的一波波沈重工作,讓她在躺上休息室床的瞬間,便隨即進入夢鄉.不到一秒鍾,仿佛當場暴斃般沈沈睡去.然而,她在正好兩小時後睜開雙眼, 她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麽,莫名地似乎有種不詳的預感,感覺上好象有人在嘲笑自己.唔……她持續思索著,一走出休息室,就看到夏目在醫護站裏.
  他坐在旋轉椅上,像個笨蛋似的一圈圈轉個沒完.
  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不睡嗎?"
  "啊."
  回答時還持續轉圈.
  果然是像孩子般的聲音.
  從冰箱拿出一瓶寫著"谷崎你有種!敢偷喝勒死你!"等字樣的礦泉水,直接就口喝.冰水流過喉嚨的感觸.腦袋也稍微清醒了點.
  夏目仍舊持續轉著椅子.
  "煩死了,別這樣啦."
  "喔."
  不過,還是沒停下來.
  "叫你別那樣啦."
  "喔."
  "要我說幾次啊,停啦."
  嗓音開始有些低沈了.
  停了.
  本來以爲他會把自己的話當耳邊風,所以還真有點意外.話說回來,今天這些男人怎麽個個都怪裏怪氣的啊.傍晚量體溫時,裕一也老實得很詭異,就只會"嘻嘻嘻"地直傻笑,對他生氣也是"嘻嘻嘻",對他溫柔也是"嘻嘻嘻".然後夏目則是一圈圈地把椅子轉個沒完,一凶他立刻乖乖聽話.
  奇怪了,總覺得不對勁.
  "要喝嗎?"
  一遞出保特瓶,他老老實實地接下,接著也不喝,只是在手中晃來晃去.她把瓶子拿回來,喝了一口.
  "怎麽了啦."
  "我呢,撒了個謊."
  "謊?"
  "恩,對戒崎.我竟然會說出一些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情來,誰叫那家夥一副鳥樣,所以,不知不覺地就說出想都沒想過的話來了.真是的,那個小鬼,明明裏秒年自己顧不好了,整天只擔心自己土不土、遜不遜.爲什麽我非得爲了那種臭小鬼,說出那種話不可呢?"
  喔~~她咕哝著邊將話說出口.
  "那,你真的不相信嗎?"
  "啊?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對裕一說的那些話啦,你是真的不相信嗎?"
  夏目並未回答.只是定定地凝視著某處.亞希子追逐著他的視線.但是,那裏什麽都沒有.或許夏目是在凝視著根本不可能存在于此的什麽吧……
  "你也曾經想要相信吧?既然如此,再試著去相信一此好啊."
  "怎麽可能啊."
  "或許吧.不過,也或許不是那樣啊."
  "你想說什麽啊?"
  "我想說什麽呢?"
  又喝了一口礦泉水.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耶."


  "要開咯、要開咯、要開咯~~~~!"
  山西大叫.
  "哇哇哇~~!"
  我瞪大雙眼同時大叫.
  山西手上拿著的,那正是今天帶來的酒中至尊——二十二年份香槟王.那瓶酒竟然放在木盒中,瓶蓋還有封蠟.但是,山西卻毫不猶豫地剝去封臘,拔掉扣住軟木塞的鐵絲籠,接著把大拇指放上最後的關卡軟木塞上.
  山西果然興奮莫名.而且還醉醺醺的.
  當然我也一樣很興奮,同時也是醉醺醺的.
  "山~~~西!保~~哥哥~~!幹~~~杯~~~~!"
  我舉拳伸向夜空.
  "戒~~~崎!裕~~一哥哥~~!幹~~~杯~~~!"
  在我大喊的同時,山西頂開軟木塞應聲飛出.
  
  咻~~!!咻咻咻~~~!

  軟木塞劃出完美的軌道飛越過眼前的空間,同時將夜晚的黑暗割裂.緊接著,春白的跑摸放肆地流滿雙手。那還真是價值二十萬圓的高貴泡沫呀.
  "哇,好浪費啊!快喝、快喝!"
  "喔!咳咳!"
  我本來以爲他喝下去了,沒想到山西卻突然嗆到了.
  "笨蛋!拿來啦!"
  奪過瓶子後,我也喝了起來.泡沫在口中迸裂,那味道遠比想象中甜美,似乎再多多喝得下去.但是,當泡沫及液體流進喉嚨的瞬間,同時一口氣膨脹,我也和山西一樣嗆到了.
  "咳!咳!"
  "咳!咳!"
  兩人有志一同地嗆到了.在那瞬間,香槟王有三分之一全都化爲泡沫,消失在混凝土地面上.光是消失的分量大概就值七萬圓吧.
  "香槟喝起來還真難呀."
  "慢慢喝喔."
  "知道啦."
  就在這麽你一言我一語的當下,我們正好就把剩下的全喝光了.腳底下輕飄飄的,心裏頭也輕飄飄的,心情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香槟王,好好喝喔."
  "恩,真的好好喝."
  "畢竟這可值二十萬圓呢."
  "好猛喔,二十萬耶."
  "恩,真的好猛喔."
  我們放聲哈哈大笑.
  "對了,你啊,不是肝炎嗎?可以喝什麽酒嗎?"
  "你喔,害人家喝了這一拖拉庫以後,還真敢問耶!要問就在喝以前問啊!聽好咯,讓我來好好教你!這個呢……不用問肯定是不可以的嘛!"
  "哇哈哈,你還真是個笨蛋耶!像你這種笨蛋一輩子都別想出院了啦!確定留級啦!"
  "吵屁呀!就算被留級,我這一年也會發憤圖強、拼命用功!然後呢,一舉考上有名大學!"
  "不對、不對,不是會被留級一次嗎?啊,那就不只是留級咯.應該說'二度留級'?戒崎,我呀,可是要去都市的大學喔.然後呢,就天天泡妞,盡情交女朋友!"
  哎呀,受不了,怎麽會有這麽笨的家夥啊……
  哎呀,受不了,怎麽會這麽開心呢……
  不久後,山西起身,我正納悶他要去哪裏,一看之下,山西已經越過扶手.該說"越過"嗎?正確說來應該是他雙手攀著扶手,舉起右腳正要跨過去時,半途重心不穩定,而且又一手拿著酒瓶,所以就這麽跌到扶手那邊一頭去了.
  痛、痛、痛,山西咕哝著一邊起身.
  "你在幹嘛啦,山西."
  "唔呵呵."
  山西一邊笑,一邊步上高一截的屋頂邊緣.當然,再過去就什麽都沒有了,就只是一片空蕩蕩的空間,跌下去肯定倒栽蔥.若葉醫院是才斜面建築,從玄關看只有三層樓,不過這中庭部分卻有五層樓那麽高.如果掉下去,毫無疑問絕對會率成重傷吧.
  "別那樣啦,笨蛋."
  "我笑著說.
  "一不注意就會死人的耶."
  不要緊啦,山西一說拿著酒瓶說.
  "喂,像這樣子也沒關系呢.喂喂,你看嘛!金雞獨立耶.就算搖來搖去,也不會掉下去.被風吹也沒關系.那是什麽去了?那個……對了、對了,彌次郎兵衛啦."
  哇哈哈,我笑了.
  "叫你別這樣了,會死人的啦."
  "……還真想死耶."
  "啊?你說什麽?"
  我是有聽見他說"還真想死耶",不過那只是我聽錯了吧.他是那麽地樂不可支,怎麽可能會有這種念頭呢.
  我一邊哈哈笑.同時將香槟王的瓶子倒過來,舔著最後一滴酒.一看酒標,二十二年前的年號排列其中.仔細想想,這酒比我還長壽呢!不好意思耶,香槟王.竟然被我們這種不懂的好好品酒的小鬼一口氣喝光光了.
  大概是由于究竟作鬼吧,思緒搖搖擺擺的,定不下來了.
  "山西,你剛剛說什麽啦?"
  "恩,沒什麽啦."
  山西站在屋檐上,展開雙手.簡直就像一只鳥,立刻就要展翅飛翔.
  "這樣子好象可以飛呢."
  他凝視空中呢喃著.
  我順勢說:
  "喔,可以飛啊."
  "可以飛嗎?"
  "當然可以飛啊!"
  哇哈哈,我大笑.
  "好,那我們來飛飛看,"
  山西幹脆地說.
  然後就跳出去了.

  夜裏的醫院一片寂靜.也因此外頭的聲音清楚地傳進耳裏 .似乎有小鬼在什麽地方喝醉了,傳來喧鬧聲響.真是的,人家在工作耶,還給我玩得這麽瘋.到底是何方神聖啊?一定是偷溜今年停車場或哪裏,正在大灌廉價劣酒吧.
  哎,有時候還真需要一點酒量呢……
  夏目仍舊凝視著空中的一點.雖然想要跟他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久後,她想起前天聽到的八卦.她在准備點滴時,護士長和內科高木醫師的交談傳進耳裏.
  "不知道夏目醫師他打算怎麽樣."
  "雖然他不像是待在這裏的人,可是K大那裏的情況似乎也不單純.就算年輕一輩之間好象挺轟動的,不過前科畢竟是前科."
  "可是,聽說系主任卸任了耶."
  "那個系主任是不同派別的,這樣的確對夏目醫師還蠻有利的吧.只不過,一旦做出那麽誇張的事情來,想回去大概也沒那麽簡單.唔~~~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情況往好的方向逆轉的可能性就是了."
  "啊?什麽意思?"
  "簡單來說,夏目醫師因爲以前那件事被歸爲反主流派.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派系之分就是了.然後呢,當時的反主流派如今變成了主流派……"
  "原來如此.所以,對于被貼上標簽的夏目醫師來說反而有利了."
  "就是這樣.只是,一方面也搞不清楚夏目醫師在想什麽就是了.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馬力全開沖回去."
  她本來就不喜歡這些流言蜚語或別人的閑話,所以不太了解內情如何,但是,她至少知道夏目曾做過什麽難以收拾的蠢事來.在醫療體系中,有某方面如今仍維持著類似師徒制的傳統.如果他真如謠傳下手毆打系主任的話,大概還真是前所未聞.
  "喂,谷崎."
  終于,夏目主動開口了.
  "我說個故事吧."
  "故事?"
  "恩,是我朋友他,既沒意思又無聊的古早故事."
第二章夏目吾郎的榮耀與挫折我

"真受不了,那個講師絕對是個蠢蛋啦!只不過是補習班裏的小講師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嘛.聽說以前好象參加過什麽學運,就整天自以爲是了不起地老把那些往事挂在嘴上.那副德行啊,根本就就是自爆其短,反而顯現出他自己有多失敗嘛."
  我不地吐出這些話來,小夜子嗤嗤發笑.
  "吾郎,看起來還真是神采奕奕呢."
  "啊?什麽啦?"
  "你每次都這樣啊,吾郎在說人家壞話的時候,看起來好開心呢."
  我陷入沈默.
  常常,都是這個樣子.
  小夜子總能若無其事地說出仿佛一劍刺進我胸口的話來.她也不是想要挖苦或批判我.怎麽說呢,小夜子就是不來凡人常做——的也就是我常做的——那一套麻煩事.她只是會把心裏想法如實說出來而已.
  所以,那話是十分貼近真實的.
  有時候還夾帶著不想看或不想聽的事情.
  我頓時啞口無言.
  簡直就像是面鏡子,清清楚楚地暴露自己的模樣.
  "…………"
  我朝她看了一眼,只見小夜子笑嘻嘻地往前走.
  不過才十月底,今天卻冷得不得了,她穿著一件駝色的粗呢連帽短大衣.或許是大衣尺寸稍微大了一點,她雙手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子裏.她本來就不高了, 再加上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學生.況且,她還有一張娃娃臉,外表比實際年齡小了兩、三歲.據說在學校也常被二年級的當作低年級學生看待.我們有好一會兒就這麽沈默地不停走著.我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一會兒出現在冷冽的空氣中,一會兒又消失了.
  我們身處于一個大公園中.這裏以前有座統治本地的藩主的城池,所以現在被稱爲城址公園.不過,這裏根本就沒什麽可稱得上"城址"的遺迹.頂多就只是一部分的石牆而已.明治維新時,當時這裏的藩主投入佐幕派陣營,直到最後關頭始終都與討幕派拼死奮戰,過去被稱爲"名城"的城池也因此毀于一旦.
  還真是個死腦筋的藩主大小啊.
  趕緊投靠占優勢的陣營不就結了嗎?
  要是我的話,一定會這麽做吧.
  周遭林立著高聳的樹木,我們走在鋪設于林間的蜿蜒遊園步道上.目的地是位于前方的博物館.雖然是個高中生,小夜子卻很喜歡陶瓷器,就是她說想來看博物館所展的"安土桃山時代陶器展".我本身對于什麽陶器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只要小夜子高興,管它是陶器展或是書法展都無所謂.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逞強.
  "我又沒有說人家壞話的意思.這本來就是真的呀."
  "恩、恩."
  小夜子仍舊面帶笑容,一邊點頭.
  "我知道您的意思."
  您什麽您嘛."
  "這也不是什麽無中生有啊."
  "恩、恩.的確."
  "說到底,日本這個國家敷衍了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啊!就算覺得奇怪,也自豪會一笑置之,或是打馬虎眼蒙混過去.我呀,最討厭那樣子了.總覺得奇怪就應該說,默默地不講話才奇怪哩."
  哎,還真是狗屁不通的歪理.說著說著,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了.爲了掩飾自己的丟臉,說到一半幹脆就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誇張地滔滔不絕陳述本身主張.只見小夜子仍舊笑嘻嘻地笑個不停.
  當我想繼續那幼稚的主張時
  "我說啊,吾郎."
  小夜子非常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
  "像那樣子活著,很累人吧."
  "累嘛……"
  "好了、好了,別想這麽多嘛.我呢,並不討厭吾郎這一點喔.我講那些可沒這個意思喔."
  知道嗎,她說著,以無邪的神情仰望著我。
  "…………"
  我兩三下就被這話堵得無言以對.
  我的腦袋轉來轉去地想東想西,簡直相個搞笑藝人一邊耍寶,一邊企圖隱藏本身膚淺的自尊心,到頭來小夜子卻那麽輕而易舉地就傳達出她自己想說的話.而且,還一針見血.我的熱血辯論完全不敵小夜子這樣的絕技,甚至不夠格正面較量.
  "啞口無言"就是這麽一回事呀.
  
  我爲什麽會和小夜子交往呢,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般而言,一個教室裏總會有三、四個,只要她在場就能把氣氛炒熱、引人注目、不知道爲什麽笑聲總是很嘹亮的女孩子。那種女孩子,大多也都很早就和男生交往了……反正在很多方面都很容易溝通.
  我喜歡的就是那種簡單易懂的女生,適度地和她們玩玩和合乎我的本性,大概是因爲我本身也是個簡單易懂的人吧.
  就像是面鏡子,簡單來說.
  自然而然地會追求和自己一樣的東西.
  但是,說到小夜子,卻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她感覺上傻呼呼的,真要歸類的話,應該算是班上那三、四個不引人注目的一群。不能算美女.也不能說很型.平常話很少,有時候還會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麽.
  每當那種時候,我就會感到非常不安.
  那些簡單易懂的女孩子再怎麽說就和鏡子一模一樣,只要稍微窺探自己的內心,就能夠摸清楚她門的心思.
  但是,小夜子就不知道了.
  她和我不同.
  不論再怎麽窺探自己的內心,都找不到任何答案.
  該不會,就是因爲這一點我才會被她吃得死死的吧.

  我和小夜子的邂逅 ,是在一場文化祭的慶功宴上.
  我稍微晚了一點才抵達會場.
  "喂,夏目.怎麽這麽慢啦."
  我才剛進店裏,朋友森就這麽對我說.
  那是一家離站前有些距離.感覺上白天是咖啡廳,晚上是居酒屋的店.店主是一位叫做潼口先生的校友.然後呢,像這種辦法動的慶祝場合,多少喝點酒也會對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正因爲如此,森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啊,這麽早就喝挂咯."
  我苦笑著回答.
  "還真是盛況空前呀,幹事."
  我語帶諷刺.
  現場最起勁的就只有森一個人,店裏安靜到讓人無法聯想是文化祭的慶功宴.正常情況下,現在就算有一、兩個人喝到不省人事也不足爲奇.
  森怄氣地說:
  "都是因爲我這個幹事大人太偉大了嘛."
  "我看是偉大過頭了吧."
  "又不是我的問題.好不容易把S女高的叫來,沒想到她們這麽不起勁,無聊死了."
  所謂的S女高,是本地最優秀的千金名校.
  而我年的則是第一高中……大多會簡稱“一高”就是了……人家和我們這所一高的笑風截然不同.我們學校真要歸類的話,就是那種平民化又粗魯的學校.就算如此我們也有很多成績好的家夥,在這區也算是升學率首屈一指的學校,不過那種有辦法,有品的家夥大多會選擇到私立學校去.以結果論,來我們學校的應該全都是些有點沒品的家夥吧.
  而我當然也是那沒品家夥的其中一員.
  "你有叫S女高的人來喔."
  "不是啦,坂崎的女朋友不是S女高的嗎?所以才能一起叫過來嘛.畢竟都是些高不可攀的高嶺之花耶,算得上是個好機會吧.可以和她們說上話呢."
  "所以你就不顧一切地巴上去咯?你啊,到底有沒有尊嚴呀?"
  "你很吵耶."
  森仰頭猛灌手上的啤酒.
  "逮到機會就各自帶開了啦.有些女生還蠻可愛的耶.你前一陣子不是才剛和早樹分手嗎?順便找找下個女生嘛."
  我皺起臉來.
  "別提早樹了啦!"
  "你這家夥,還真是有夠過分的呢.每次都這樣若無其事地偷吃……"
  "就叫你不要將了啊!"
  我想逃……不,是始終逃避著事實,于是向店家內側走去,但是隨即又慌慌張張地停下腳步,對森說:
  "你可千萬不能向女孩子她們提起早樹的事啊."
  咿嘻嘻,森笑了.
  "等你逮到哪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一定快攻讓你立刻穿幫."
  "饒了我吧."
  我邊說,視線已經移向店裏.
  話說回來,還真是有夠安靜的呢.幾乎沒什麽人大聲喧嘩.而且,男生女生各自乖乖地分坐兩邊.看這情形,根本就不知道怎麽把人集中起來嘛.
  當我想著這些事時,視線與某個坐在通道旁的女生對上了.從感覺立刻就可以知道是S女高的.我索性放手一博,沖著她露出笑容.或許是感染到森的自暴自棄了吧.然而,那女孩子卻回以一抹冷到骨子裏的冷笑.
  哎,也難怪森會想灌酒了呢……
  "喂,情況不秒耶."
  我暫且坐進認識的朋友群中.
  "場子實在有夠冷的."
  隨即拿起桌上一杯裝有啤酒的酒杯,咕噜咕噜往肚裏灌.同班的太田隨即抱怨:
  "喂,那是我的."
  "有什麽關系嘛,隨便啦."
  "我才不想和你間接親嘴哩.場子都已經冷成這樣了,你不要害我更憂郁."
  "喂,看誰要先深入敵營啦."
  我這麽一說,坐在位子上的那夥人全皺起臉來.
  "那是自爆吧."
  "那樣,太痛苦了吧."
  "還真的是懲罰遊戲耶."
  "我可不要喔."
  所有人口徑一致地說.
  真是的,全都是窩囊廢……
  根據"出主意者、身先士卒"法則,理所當然地變成是我毅然決然地深入敵營.話雖如此,要我孤身一人犯險實在是不智之舉,所以最後決定帶著森一起去.雖然森啰裏巴唆地百般不情願,不過當然還是被我強押上陣,哎喲,你可是幹事耶.你不負責誰負責呀.
  我搭著森的肩膀,毅然決然挑了個適當的位置沖入敵營.
  "大家好!"
  "大家好!"
  我們粗嘎的聲音完美地演出合聲.
  但是,卻慘遭滑鐵盧……女孩子們只露出真的很冷淡的眼神……
  像這種時候就得寄望別處了,再接再厲到別處去.
  "別玩了啦,夏目."
  森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
  當然我還是硬逼著他.
  "你不是幹事嗎?當個幹事,就有義務把場子炒熱啊.好了,笑大一點啊,等一下也要一起合聲喔."
  "饒了我吧.而且,我喝多了,開始覺得惡心了……"
  "好了,開始咯.預備~~起!"
  即便百般不情願,森還是發出了不錯的聲音.
  "大家好!"
  "大家好!"
  又是一次無懈可擊的合聲.
  約六個人坐在一塊兒的女孩子杏眼圓睜.啊,死了,這次也會慘遭滑鐵盧嗎……心裏正這麽想時,坐在前方的女孩子終于爆笑出聲.
  太好了,有反應了!這樣一來就有救了!
  "很厲害吧?我們啊,可是'一高'合聲團喔.啊,我是夏目,這家夥是……"
  "我叫做森."
  森那家夥,很起勁嘛.
  一發現演出獲得認同,隨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
  "這帳子似乎在是太冷了,所以我們就來把場子炒熱啦!"
  "我們是'炒熱隊'!"
  坐在這區的女生似乎都是些輕浮型的,聽著我們低級的搞笑一邊嗤嗤竊笑.
  後來,她們還讓我們坐到最旁邊的座位上.
  這麽一來,這些女生俨然已成爲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就算是S女高,果然還是有這種引人注目的輕浮女生呀.和那些女生一聊起來氣氛簡直HIGH翻了天,或許是因爲熱度逐漸感染到了其他人吧,座位上開似乎隨處可見同坐的男女.好不容易,終于逐漸醞釀出慶功宴的氣氛來了.
  我半途起身.
  "喂,森.我去一下廁所."
  "哈哈哈,這樣好嗎?在這期間,貴子就讓我接收咯."
  那個叫貴子的,是這區座位中最可愛的女生.不過呢,也是感覺上最輕浮的女生.換句話說,正合我的口味.如果要進一步補充的話,也正合森的口味.我們就座後不久,就持續以帶點較勁意味的言語態度對貴子展開宣傳戰.
  "試試看啊."
  我自信滿滿地說完,便離開座位.
  然而,行動卻與這話背道而馳,我不禁加快腳步走向廁所.雖然覺得對方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使出決定性的致勝一擊,可是自然而然地便感到心急.然後,當我以最高速辦完事步出廁所時,有個女孩的身影躍入眼簾.
  她獨自一人坐在櫃台的座位上.
  在這持續喧嘩吵鬧的店中,那看來寂寞的背影讓人印象更爲深刻.
  或許,讓人注意到那背影的,是那一頭輕柔飄逸的長發吧.那是我最喜歡的發型.
  莫名地……是的,莫名地我走近她.
  "你一個人嗎?"
  我向她一開口,她便望著我的臉,接著吟吟一笑.
  "恩."
  像孩子一般的點頭方式.
  就在那時候,有什麽頓時起了騷動.
  什麽貴子,都在那一瞬間被我遺忘.
  "喂,吾郎."
  老板潼口先生從櫃台中對我說:
  "你幫我陪陪小夜子啦.好象越來越忙了呢."
  "啊,好啊."
  我幹過各種壞事都被潼口先生看在眼裏、心照不宣,所以在他面前只有乖乖低頭的份.潼口先生對我招了招手.我繞到櫃台裏面,臉湊在一塊兒後,他低聲對我說:
  "這個女孩子,可是我朋友的女兒喔."
  "喔."
  "她以前好象幾乎都不參加這種喝酒聚會之類的,所以我才會在這裏陪她.接下來,就拜托你咯."
  "沒問題."
  "聽好咯,可別使壞."
  "使壞……什麽意思啊?"
  我一裝傻,身軀就被輕輕揍了一下.
  "我跟你說,她真的是個正經女孩.可不是你們這種人埋頭苦幹就行的女孩子.或許,根本就不是你應付得起的吧."
  當時,我還不太了解潼口先生的意思.很正經,卻應付不起,什麽東西嘛.那話……心中還這麽想.不過,事實上小夜子真的不是我埋頭苦幹就萬事OK的女孩子.因爲她所擁有的遠遠淩駕于我之上.而那是什麽呢……那實在是有夠讓人不好意思的話語,所以就不說了.
  "那就拜托你咯."
  "啊,好."
  瞳口先生離去後,我回到櫃台外側,坐到她身邊.
  "你叫做小夜子啊?"
  "恩."
  他再度率真地笑著點頭.
  "樋口小夜子."
  "啊,我,姓夏目,夏目吾郎."
  那就是開端.
  如今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會對她如此一見傾心.只是……總之一見到她那像孩子般的笑容,其他所有一切就全都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不論是貴子興奮起勁的聲音、感覺輕浮的態度,似乎撩撥著腹部深處的笑法,頓時消逝無蹤.
  直到慶功宴結束,我始終都只和小夜子聊天.
  然後就在即將結束時,我已經墜入情網.
  "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我緊張得全身僵硬,這麽問出了口.
  什麽女生的聯絡方式,我長久以來甚至是以"被拒絕爲極品!"的心情不知道問了多少回,不過只有這次是打從心底緊張到不行.
  只要一想到可能會失敗,雙腳甚至幾乎要發抖.
  小夜子稍微思考了一會兒,這麽回答:
  "恩."
  同時嫣然一笑.
  小夜子當時給我的電話號碼——寫在店裏的杯墊背面——從此之後一直、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珍惜著.
  那真的是寶物.
  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不,是第二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什麽?
  給我杯墊的人嘛,這還用說.
  
  隨著度點鍾的報時聲響起,我們被請出了博物館.
  事實上,我們有將近半天的時間都待在博物館裏.
  那裏不過是座市立博物館而已,展示品本來就不可能太多,可是小夜子卻很難從那一個個的壺呀、盤子之類的面前離開.像那個什麽"唐津燒",在我看來實在是樸素到極點的盤子,她連那種東西都能仔細端詳個數十分鍾.
  一踏出博物館,外頭已經全黑了.聳立的樹群看來簡直像是棄兒的背影.路燈以帶點暈開的色調閃耀著光芒.一走過那路燈下,我們的面前便出現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
  "好冷好冷喔!"
  小夜子發生慘叫聲.她還蠻怕冷的.
  "吾郎,好冷喔!"
  "恩……"
  這真是個絕佳借口.
  我抓住小夜子的手,順勢把她的手帶進我的口袋中,我們的手在口袋中緊緊相扣.
  那是一只小小的手.
  "我覺得啊,只要有你在就好了."
  一股湧上心頭的情緒讓我這麽說.
  小夜子像只小貓咪一樣,用面頰磨蹭著我的肩膀.
  "真的嗎?"
  "我是說真的啦."
  我慎重其事地說.
  "我才不會素這種謊話呢."
  "恩,我知道啦.不過……"
  "不過?"
  "吾郎可是野心家呢."
  她再次面帶笑容,一邊若無其事地道出這樣的事實.
  的確,我那時候始終都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不,是打算出人頭地.我並不是屬于笨拙的那種人,反而是頗爲精明的那種人,年起書來也有一定的實力,甚至是常常會覺得學校老師是笨蛋的.那種實力.
  我想把所有一切全拿到手.
  我才不打算終生埋沒在這種鄉下地方,壓根就沒這種打算.
  "不好嗎,野心家?"
  "這個嘛……很好啊."
  "什麽這個嘛?"
  "恩,不管怎樣都好.就算吾郎一敗塗地,變成社會的失敗者也……"
  我皺起臉龐,打斷小夜子的話: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啦."
  "不過,這可是常有的事耶.我跟你說喔,吾郎,我句的這世界是很嚴酷的.我和吾郎都還是小孩子,不是嗎?可是呢,說不上來,我就是知道這世界不是都只有好事,不過也知道這世界不是都只有壞事.不是所有的事情光靠努力就好.當然還是要努力比較好,但是那也不能保證說一定會有好結果.也就是說,所以呢,這個嘛……"
  小夜子露出爲難的表情.似乎是在東扯西扯的同時,論點反而陷入一團混亂.
  我決定出"口"幫她解圍.
  "也就是說,凡是不一定都會順利?不管一個人再有能力?不管一個人有沒有努力?"
  "對!就是那個!"
  
  好耶!

  小夜子以這種感覺,緊握住我空著的那只手.
  "吾郎,你腦筋真棒!不愧是立志考K大醫學系的人!哇,秀才耶!"
  "哇哈哈."
  我姑且先笑了.實際上頗爲在意"秀才"這種說法,也沒錯啦,我才不是什麽天才呢.只是一點一滴努力累積起來的.我呢,因爲年起書來也有一定的實力,所以還曾自命不凡地跑到程度高的補習班去,結果在那種地方碰到一些我根本望塵莫及的人物.
  滿腔自信沒兩三下就完全喪失……
  什麽膨脹的自我啦、自滿啦全都被徹底擊潰.然後才終于驚覺自己或許只是平凡人,同時嘗到一股驚人的恐懼感.是的,我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能力,只是一點一滴地努力累積,一點一滴地累積成今天這樣的局面罷了.成績好是好,不過簡單來說,也就是隨處可見的蠢秀才.
  "所以啦,我覺得不管吾郎成功或失敗都無所謂.因爲這種事有一半是靠努力,可是另一半就靠運氣了.吾郎你呢,雖然可以努力,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個拼命三郎,但是運氣的部分就無能爲力了."
  "沒問題的."
  我說.
  "我是運氣很好的那種人."
  "是嗎?"
  "恩,不會錯的."
  之後的話語,我因爲不好意思暫且先吞了下去。
  
  因爲,我有你啊。我呢,覺得能和你交往真是太好了.我可是認識一堆比你漂亮的女生喔.也有很多比你有型的女生……這個嘛,大概真的很多就是了啦.什麽比你聰慧的女生,一樣是多到掃都掃不完.不過呢,像你這樣的女生還真是沒幾個.我可是和你這種全世界打著燈籠都著不到幾個的女生在交往,我啊,運氣實在是好得不得了呢.
  
  我猶豫是不是該把話說出來比較好.
  應該把心情好好傳達出去的.
  "…………"
  可是不論如何、那種事情實在是難以坦率地說出口.況且一看到在我身邊笑吟吟地往前走的小夜子,也逐漸覺得"哎,不說出來也無所謂吧".說不定,她什麽都明白.雖然看來傻呼呼的,卻擁有神准的直覺.輕而易舉地便能一把抓住這世上最重要的部分.
  "喂,吾郎."
  "怎麽啦."
  "你可不要變太多喔.就只要那樣就好了.不管吾郎成爲一個威風的醫師,或者變成社會的失敗者,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恩."
  我想幹脆把剛剛藏在心裏的話說出口,不過,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如果是小夜子的話,或許就能輕輕松松地說出口吧.因爲,小夜子心裏是真的那麽想,她真的能夠那樣去相信.但是,對于以偏頗的眼光看著這個死結,並且被那樣的自我所束縛的我而言,根本就做不到.我一說出口,話語某部分似乎就會混雜著虛僞,一說完就會立即沾染上謊言的味道.
  所以,我決定不說.
  我決定以別的方式傳達.
  "啊,你一定是打算做什麽很色事喔~~"
  哇,她怎麽會知道啊?
  即便心生膽怯,我仍決定硬來.
  "別說話啦."
  "你那張臉好認真耶."
  "不要看玩笑."
  她遇到這種事總是特別害羞,我索性強迫她安靜下來.
  哎,只是一旦使出這法子,我也自然而然會跟著安靜下來就是了.
  我和小夜子都還只有十八歲,別說不知道十年後的事了,就算是對半年後的事也只是滿腦子迷惑.大學或學系選擇、模擬考結果、有利的應考時程……光是這些無聊瑣事就已經把我們搞得昏頭轉向了.但是,就只有現在,在我緊抱著小夜子的現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地確定.呼嘯而過的冷風,讓我更能深刻感受到小夜子的暖意.
  完美無暇.我的確把所有一切都握在手中了.
  "一定被人家看到了啦."
  恢複到可以說話的狀態時,小夜子這麽說.
  她的面頰有些潮紅.
  我一邊咀嚼著小夜子那副神情所帶來更爲濃厚的幸福感,同時盡情大吼:
  "管它的."
  我就是想讓全世界都看到.
  就是想炫耀自己握在說中的,真的、真的是好美的寶物.
  是的.
  正如小夜子所言,我的確是個雄心勃勃的野心家.
  
  谷崎亞希子坐在桌上.一路說到方才的夏目,如今沈默不語.他的肩膀無力地下垂,或許是累了吧.
  爲什麽覺得累呢?
  剛剛那陣醉的聲音,曾幾何時已經完全聽不見了.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嗎?還是酒醒了嗎?如今,只剩沈默完全支配著整個空間.看了眼夏目後,亞希子將礦泉水的保特瓶就口.
  大口灌下後,她說:
  "那是個很可愛的女生吧."
  "算吧."
  夏目點頭.
  "雖然不可能像偶像明星那麽可愛,不過又純真又正直."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那還真是,我沒有的她都有呢."
  "的確."
  "我說,夏目醫師啊.這可不是要你全部肯定耶.這時候來點安慰或鼓勵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我太粗線條了."
  "啊哈哈."
  "哇哈哈."
  兩個互相假笑.根本就沒什麽好樂的,卻還是在笑.
  "那種女孩子,真的很難找得到耶.刻意裝出來的倒是很多就是了.該說是'本質',還是'天然'呢?總之很罕見呢.你那個朋友實在有夠幸運的,不是嗎?"
  夏目虛弱地笑了笑.
  "真是個幸運的家夥呢."


  山西的身影飄然騰空.就在那一瞬間,全世界突然變成了慢動作.沖出去的我,和山西一同大叫.山西的雙腳已經夠不著地了,不論是腳尖、腳踝,完全浮在半空中.我拔腿狂奔,越來越靠近扶手了,得快點翻過去抓住山西才行.啊啊,可是來不及了,不可能的,混蛋!到底是爲什麽,你剛剛說了什麽嘛,笨蛋山西!
  接著,山西便掉了下去.
  咚,隨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聲響.
  "啊?"
  但是,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低沈的聲音.
  應該已經跳出去的山西,不知道爲什麽並不是往空間的那邊墜落,而是往空間的這邊,也就是扶手這邊墜落.跳是跳了,不過卻是往後跳就是了.只是由于角度的關系,從我那邊看起來像是往前跳出去而已.
  痛、痛、痛,山西呻吟著.
  "摔到頭了……。“
  我走近扶手,把腳伸進間隙敲山西的頭。
  ”笨蛋山西!“
  "好痛、好痛!做什麽啦,戒崎!"
  "吵死了!看我再多踢你幾腳!"
  "跟你說很痛了嘛!別踢了啦!"
  "跟你說很痛了嘛!別踢了啦!"
  "喂!我以爲你大概死定了耶!"
  "哈哈哈!死果然很恐怖呢!從那邊一看到地面,腳還會發抖耶,所以不知不覺地往後面倒啦!"
  "喔,是這樣的啊!"
  "就叫你別踢了呀!'
  當然,我仍舊毫不留情地加踢了三腳.
  "別玩了啦!戒崎!"
  山西莫名地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
  我本來以爲他是裝的,結果卻不是.我又沒喲踢得多用力啊,不可能因爲這樣就想哭吧!那麽,是爲什麽呢?
  當我注意到這一點的同時,就不再踢他了.
  "你怎麽啦,山西."
  "…………"
  "說話啊,喂."
  山西仰望著我.
  然後……
  以他那張泫然魚泣的臉龐,濕潤的雙眼,勉強擠出一笑.
  喂,怎麽了嘛,山西?


  谷崎亞希子環視四周.
  "咦?總覺得剛剛有聽到'碰'的一聲耶?"
  又是那些醉鬼嗎?
  夏目卻歪著頭.
  "沒有啊,我沒注意到."
  "是我聽錯了嗎?"
  于是她惡作劇似的露出一笑.
  "或者是,以前病患的那個啊."
  不論是哪一所醫院,一定會有關于這方面的故事,在若葉醫院比較有名的就是屋頂扶手的武田先生.據說,武天先生住進醫院已經距今十年以上的事了.當然, 亞希子也不知道那時候的事.說到十年前,她也還是個高中聲.不過,那個武田先生患了所謂的不治之症,而且年紀又大了,在這世界上無依無靠.某一天的某個夜晚.他就將繩子一端綁在扶手上,另一端纏住脖子,就這麽朝另一側的空間一躍而下.從此以後,據說醫院職員就會以大約一年一次的頻率,在屋頂上發現武田先生的身影.
  "哇哈哈,怕那種東西怎麽當醫生嘛."
  "啊哈哈,也不能當護士吧."
  兩人仍舊互相假笑.
  鬼那些東西也沒什麽好怕的……真正令人害怕的,一定還有比的……
  當假笑沒兩三下就消逝後,隨之後來的是一陣沈默.夏目不發醫地伸出手,他仿佛招手似的動著手指,然後是接過什麽的動作.我將礦泉水的保特瓶一遞給他,他便喝了一口.接著,又是一偶.
  "喂,谷崎."
  "什麽啦?"
  "那古早的故事……我朋友的古早的故事就是了,還想聽聽後續嗎?"
  她瞄了一眼時鍾.
  午夜十二點.
  這夜還漫長得很呢.
  "哎,就當殺時間姑且聽聽吧."
  
  我和小夜子剛交往的時候,身邊的狐群狗黨也覺得很驚訝,因爲,她和我至今所交往過的類型實在是差太多了.因此,也會有些家夥很明顯地就是來開我玩笑的.
  森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怎麽搞的啊?"
  他有時這麽問.
  "什麽怎麽搞的?什麽東西啦?"
  "S女高那個咧,姓樋口喔?"
  "啊,是啊."
  我將嘴裏的飯仔細咀嚼後吞了下去.
  我們在學校屋頂上.由于正值午休時間,隨處都可以聽見喧鬧聲.我正在吃出自母親之手,味道不怎麽樣的便當,所有配菜好象都太甜了,吃著吃著感覺好膩.以前完全都不會覺得,但是母親的調味已經逐漸變得不合胃口了.哎,大概是味覺也跟著成長了吧.
  我邊咬著果然還是過甜的煎蛋,一邊仰望天空,頭頂就是晚秋那高遠得不得了的廣闊天空.在那片天空之上,輪廓模糊的雲朵悠哉地流過.
  真是的,有夠悠哉的耶.
  我們這些人可是被考試煩得要死呢.
  "那又怎麽樣了啦."
  "聽說好象是個很正經的女生,你喜歡那種類型的喔?'
  "不是啊,也不是那樣啦."
  "我就說吧.你以前不是都只和那種更引人注目的女生交往嗎?所以啦,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
  那語氣話中有話.
  我手拿便當,瞪向森.
  "什麽啦,什麽有的沒有的?"
  "沒什麽啊,像是你轉性啦,對于玩弄那種乖乖牌哦在其中啦.什麽畜生啦、惡魔啦.哎,反正就是那些嘛.還有夏目一頂心懷不軌啦."
  喂、喂、喂,什麽畜生呀?
  惡魔?
  太過分了吧,那些話.
  "那都是誰說的啊?"
  "大家啊,大家."
  再給我打馬虎眼嘛.那所謂的"大家",大概也包括森他自己吧.不,說不定還是森首先發難,到處去亂說的.
  "我沒玩弄人家,也沒有心懷不軌啦."
  "那你是認真的咯."
  "誰知道."
  當然是認真的,不過就是沒心情坦率承認,所以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後,又繼續扒起剩下的飯菜.森望著我的神情,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從前的森,大概不曾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吧,說到底,他應該百分之百是想來尋我開心的.我們感情本來就沒有說多好,但是最近……隨著什麽出路或入學考試之類的日漸具體後,我和森的關系也變得有點奇怪.雖然,還不至于到生疏的地步.可是,有什麽就是和以前不同了.
  森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後,搖搖擺擺地邁出步伐.
  看起來簡直就像喝醉似的.
  "喂,夏目."
  他以仿佛喝醉酒的聲音說.
  "你知不知道秋天的天空其實不高."
  "什麽東西啊?"
  "就是早上聽氣象報道說的啊.有一個可愛的氣象姐姐,還真的是非常可愛呢!她說的啦.你知道嗎,聽說秋天的天空其實還比較低耶.你想想嘛,和夏天比起來,氣溫不是會自然地下降嗎?"
  "恩."
  背影逐漸遠去.
  森那家夥到底想走到哪裏去啊?
  "所以呢……天空的空氣……這樣將也很奇怪……那空氣呢,總之就是會收縮,天空本身是低的.然後,雲也會在低的地方."
  "原來如此."
  "好了,問題來了.可是,爲什麽秋天的天空看起來那麽高呢?"
  "我哪知道啊."
  "回答呀,夏目."
  "這種東西根本就無所謂吧."
  "叫你回答嘛."
  他格外執著地繼續追問.
  因爲心裏有點火大了,我索性沈默不語,既沒心情開玩笑也無意發怒,就是那種程度的疙瘩.我把便當盒放到一旁,然後直接翻身.的確,秋天的天空很高,爲什麽實際很低,看起來卻很高呢?是眼睛的錯覺嗎?又或者是和雲的形狀有關系呢?搞不太清楚耶.
  一回神,森就站在腳邊.
  "那個樋口可愛嗎?"
  話題突然轉變,讓我有些困惑.
  "你沒看過嗎?"
  "沒有啊,所以才會問你啊."
  由于背負一片晴空,森的臉龐看起來不太清楚.所以,也摸不清他的情緒.他是在尋我開心,還是認真的啊.
  因爲搞不清楚狀況,所以我暧昧地說:
  "吾,算普通吧."
  "普通?"
  "就是那個意思啊!她不是可愛得要命的那種類型,也不是說有女人味的那種.好象……總之就是……普通."
  喔……森呢喃著.
  "那還真奇怪耶."
  "怎麽啦."
  "你以前不是都沒著這種女生交往過嗎?"
  "恩."
  "爲什麽?口味變了?"
  "就說不上來嘛."
  "你果然是心懷不軌?夏目畜生的說法真被說中了?"
  "不是啦."
  喔……他又這麽呢喃.接著,他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爲了配合他,我撐起沙鍋內半身,我們正好肩並著肩.我往森那邊偷瞄了一眼,我以爲他仍頂著"喔……"的那張臉,雖然還是一副醜樣……不是啦,不過的確醜就是了……他的神情看來格外嚴肅..
  "你的模擬考考得怎麽樣啊?"
  啊,話題又變了.
  "不錯啊.也勉強拿到K大醫學部的B級判定啦."
  "B的話還很難說喔."
  咿嘻嘻,森笑了.
  我也"咿嘻嘻"地姑且笑了.
  "真的耶,很難說呢.我看只要在考試當天感冒的話,就完蛋了呢."
  "話說回來,你考什麽醫學系呀?像你這種人根本不像醫師,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嘛.
  "我不行當醫師喔?"
  "不行啊.那還用說嗎,當然不行啊.因爲你啊,平常個性就不是太好了.但是卻……啊啊!好痛耶!不要忽然捶人家肩膀啦!"
  "你要是再說我壞話,我就再捶一次."
  "我哪有說你壞話,這是事實吧."
  我正想捶第二次時,被巧妙地躲開了.
  "像你這種人如果當上醫師的話,患者太可憐了嘛."
  "哪會啊."
  話雖如此,還真被森說中了.
  我想當醫師並不是出于什麽想拯救生病的人,或想幫助他們之類的高尚情操.只是很單純地因爲那是一份"好工作"罷了.不但會被大家尊稱爲"醫師",收入也是一級棒.即便其他職業的飯碗因爲不景氣而變得很難捧,但是如果當醫師的話,應該就不用擔心失業這種事了吧.
  我想當醫師的理由,僅止于此.
  "而且,我又不去做臨床."
  "臨床?那是什麽啊?"
  "就是幫患者看診啦!醫師也有分好多種,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總之好象分成專門從事研究的醫師,和治療轉折的醫師,據說是這樣分的.然後呢,我准備走研究那條路."
  "喔,那樣還比較好.因爲,你好象會對患者做出很爛的事情來呢."
  "應對病人,感覺上也很麻煩就是了."
  我說出了立志當醫師的人不應該說出的話.
  事實上,真是這麽想的.
  "果然,你真的很像會變成一個很爛的醫師."
  "真的."
  終于,我們齊聲大笑.一會兒開心,一會兒聲悶氣.我們的心情就仿佛秋天的天空暧昧不明.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論任何時候都是像這樣子的吧.
  "對了,你咧?還是一心一意要考國立的嗎?"
  "大概吧!就預定那樣咯."
  "那不就要比我多當一個月的應考生了."
  爲報一箭之仇,我故意壞心眼地這麽一說.
  "別說了啦!我都要胃穿孔了."
  森整張臉立刻認真地皺成疑團.
  這家夥的志願是地方上的國立大學.而且,學系還是地球科學,去年那種東西,以後一定沒飯吃的,現在就可以遇見他在找工作時,滿面愁容的樣子了.哎,森大概是在追逐自己的夢想吧!森和我不同,表面上雖然一副難搞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個頗爲羅曼蒂克的人.去年暑假,這家夥還曾經拼死拼活地打工,把薪水拿去買一百朵玫瑰送給女生,那事被稱爲"森百朵玫瑰事件",在同學之間光爲流傳.就因爲我們大肆傳播,後來還變成轟動全校的大事件.
  順帶一提,據說後來沒兩三下就被那個女生甩了.
  "差不多該走了啦."
  一聽到預備鈴聲,森這麽說著一邊起身.
  我拿著便當盒站起來.
  "好."
  "剛剛的答案,想出來了嗎?"  
  "答案?"
  "秋天的天空爲什麽比較高?"
  "啊,那個喔."
  我根本已經完全忘記有那回事了.
  "不知道啦."
  "好,讓我來教教你吧."
  森志得意滿地笑了.我因此又怒上心頭.
  "我才不想讓你教什麽咧."
  "什麽嘛,虧人家都說要來教教你了."
  "無所謂啦,我也不想知道."
  "你這家夥還真沒意思……"
  "不快點回去就慘了啦.教數學的木村,每次都很早來的."
  我對于一臉不滿的森視若無睹,仿佛喃喃自語地這麽一說完,邊快步往前走.
  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生悶氣,我們的心情就仿佛秋天的天空暧昧不明.


  三年級的第三學期逐漸接近尾聲,也就是高中生活的終點慢慢逼近的同時,我和小夜子之間發生了有些事.
  姑且這麽說好了.
  好事與壞事各一件.
  那件好事真的很棒,我考上了K大醫學系.導師欣喜若狂,好幾次、好幾次拍打我的肩膀.要加油喔,夏目.你的話,任何事情行的.別忘記這一點喔.我點頭說.恩,我會加油的.是的,努力是我最拿手的.只要一點一滴地去做,一點一滴地累積下去就行了.那件壞事則猶如垂挂于陰沈天空的厚重雲層.陽光的確都已經被遮蔽,而我們對此卻無能爲力.伸手也無法觸及.我和小夜子原本打算到東京去.不過,她的父母卻突然間開始勸她去上本地大學.
  似乎是在現實那玩意兒迫在眉睫的當頭,又不願意放手讓女兒離開了.
  "忽然這樣講很傷腦筋耶.說到底,你這了的學校不是只考上一所而已嗎?你爸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在回程中順道光臨的速食店中,我毫無掩飾地吐露內心憤慨.
  坐在對面的小夜子敷衍似的說:
  "你看,因爲這個女兒太可愛了嘛."
  接著,對我露出一笑.
  我的心情益發惡劣.
  "現在根本就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難道沒辦法盡力說服他們嗎?用什麽理由都好啊.對了,就說這裏的學校不能念自己喜歡的科目吧.所以,如果要留在本地的話,就一定得當個重考生之類的."
  雖然我自己認爲這點子不錯,不過小夜子卻搖搖頭.
  "我想他們會說,當個重考生才好."
  "怎麽可能啊."
  "可是我爸他們原本就認爲我沒必要繼續升學啊.他們說因爲是女孩子,學問沒必要."
  學問沒必要.
  我對于那種陳腐的說法感到憤怒,發字真心地提高了音量:
  "那算歧視了吧!"
  "是沒錯啦……"
  "太奇怪了嘛!絕對太奇怪了嘛!"
  該說是鄉下地方呢,還是落後呢,那種想法的確仍深植于我們所居住的區域.所謂的女孩子,反正最後都是要嫁人的,要嫁人也不需要什麽知識.對于女孩子念書,也就是吸取知識真心感到深惡痛絕的大叔更是多不勝數.

  明明是個女孩子,竟然還這麽聰明……
  
  我就曾經看過好幾個大叔這麽說過.然後,更不可思議的是認同那種傾向的並不僅止于大叔,應該同爲女性的大嬸,雖然嘴巴上有各種說詞,心底似乎也認爲女孩子沒必要繼續升學.女人的敵人就是女人……我曾經聽過那種說法,還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這種觀念只存在于我們居住的地方嗎?還是全國各地,只要是鄉下地方都是這個樣子呢?
  雖然如此,說句老實話,我卻不曾對那種傾向唱過反調.我的確是覺得很奇怪,不過反正我是個男生,也不是女生,換句話說那是別人家的事.就算某處的某個陌生人被這種偏見害得不得不放棄升學,我大概也會覺得"好可憐"之類的,可是充其量就僅此而已吧.我一定不會因此感到什麽憤怒.
  但是如今,那種偏見正朝我們襲來.
  這麽一來,情況便截然不同了.
  "唔……"
  小夜子以傷透腦筋的神情呢喃.
  不會吧,我想.
  "你該不會是想要乖乖聽你爸的話吧?"
  "也不是啦,只不過……"
  "什麽'不過'啦,那個'不過'是什麽意思啊?"
  "他們對這問題又蠻固執的."
  啊哈哈,小夜子笑了.
  她或許是爲了安撫暴跳如雷的我,但是感覺上卻像是在對我打太極拳.說不定,小夜子已經動搖了.只是在和我在一起時不會顯露出那種情緒,可是心底某處已經在考慮聽她爸的話了.
  欣底深處楸成一團.
  爲什麽這世界不能按照我的想法運作呢?我自顧自地描繪光輝燦爛的未來.我想盡快地離開這種鄉下地方,和小夜子生活在大都市中.雖然還不至于住在一起,那畢竟是不可能的,不過總可以租間近一點的公寓,經常來往走動.我打算和小夜子一起開拓那個全新的世界.
  那樣的光輝燦爛的未來,如今感覺上卻似乎搖搖欲墜.
  我焦慮了.
  焦慮得亂七八糟.
  如果最後小夜子必須留在這裏,我們就會被迫各分東西,也就是那所謂的"遠距戀愛',而比那更恐怖千萬倍的是其他選擇也隨之逼近.是的,如果我也留在這裏,就能和小夜子在一起了……令人膽戰心驚的是,我只考一所本地的大學,而且已經收到合格通知了,現在這一刻,只要決定畢業後去念那所本地大學,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我在不用和小夜子分開了.
  別說是考慮這樣的選項了,光是必須考慮的可能性逼近眼前,就足以讓我感到膽怯.
  小夜子和出路.
  我不想把這兩者放到天秤上.根本放不上去.
  "你啊,到底有沒有認真說服你爸啊?"
  "有啊."
  "既然這樣的話,總會有辦法的吧.就算是父母親,也不能憑自己高興去擺布孩子啊.你呢,只要下定決心絕對不屈服,對方也會軟化的.要記住,不示弱是最重要的啦."
  "我知道啦."
  "你真的知道嗎?"
  我仍在氣頭上,一邊凝視小夜子.
  針對她父母親的憤怒,已經對于將來的膽怯,不知怎麽的完全轉向,然而那股氣勢仍舊持續高漲,沖著小夜子發泄出來.
  小夜子臉色稍微一沈.
  "吾郎,你不相信我嗎?"
  "…………"
  "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被說中了,我啞口無言.
  正是如此.
  但是,這時候沈默的話就不像我了.
  "我信啊,不過我信不信根本就不是問題吧.畢竟,像 你爸,還有其他人都會一直來煩你啊……"
  我實在是勉爲其難地羅列出這些正經八百的大道理.正因爲過于正經八百,話一出口反而越聽越奇怪.
  等到年紀稍長,變成所謂的"大人"後,大概就能順利克服這種事了吧.大概就能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守護著自己和其他人,一邊活下去了吧.果真如此,我好想快長大成人.然後實現所有願望,讓小夜子打起精神來,讓她展露笑容,不讓她嘗到絲毫悲傷,一輩子都這麽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但是,現在是不可能的……我才剛滿十八……只是個被"自我"耍弄得昏頭轉向的小鬼頭而已 ……
  終于到了該回家的時間,我們步出店門.商店街熱鬧滾滾,我們混入那雜沓的人群中,並肩走著.路上萬頭鑽動的人群中,每個人看起來都好開心,某個女人的笑臉躍入眼簾,她手上拿著一個大紙袋,那是本地最大百貨公司的袋子,說不定是要給某人的禮物.她身後不遠處有個男人,他正牽著一個孩子,孩子一笑,男人也跟著笑,焦慮暴躁的內心,讓我連看那對父子的笑容都覺得礙眼.這裏明明有這麽多人,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我卻覺得孤單,明明小夜子就在身邊,我卻覺得然一身
  一回神,我真的變成一個人了.
  "咦?小夜子?"
  說不定是走散了.對了,剛剛腦子裏始終繞著同樣的事情打轉,根本就沒注意到小夜子,我環視四周,僅在一瞬間看見人群的另一邊那飄逸的發絲.
  我慌忙往那邊走去.
  話說回來,這是怎麽一回事啊?怎麽會走向那種岔路去呢?那邊可沒有什麽捷徑耶.
  當我終于追上她時,人已經在小巷的深處了.
  "怎麽了嘛,小夜子.不要自己隨便亂走啦."
  小夜子轉向我說:
  "啊?我說過啦.我有說'吾郎,來這邊'呀."
  我沒聽見.
  對了,我剛才只會胡思亂想,被恐懼感擺布,腦袋早就被塞得滿滿、滿滿的了.原本是想要爲小夜子擔心,到頭來考慮的全都是自己的事情.
  當我一站定,小夜子沖著我一笑.
  "你看,吾郎"
  她指向建築物陰影處.
  那裏有個白色的東西正在蠕動著.
  "啊,是貓喔."
  是只髒髒的野貓.
  "很可愛喔,吾郎.喂喂,你看.雖然是全白的,可是額頭上還有黑色斑點耶.好象朝臣呢,古時候那個啊."
  朝臣?
  啊,把眉毛剃掉,點上圓形眉毛的那種朝臣呀.
  原來如此,的確是有那種感覺.
  "朝臣喵、朝臣喵."
  小夜子一蹲下,便緩緩地往朝臣喵——似乎已經決定叫著個名字了——靠近.
  那只貓似乎很害怕地望著小夜子.
  "它很怕你耶,一定回跑掉的啦."
  "是野貓耶."
  "好了,走吧?"
  "等一下嘛."
  又來啦,我歎了口氣.小夜子只要一看到貓,就會立刻沖過去.然後不管你有多急,她就是不動如山.
  "看,這是手指喲,手指."
  小夜子邊說,邊伸出食指.
  于是,那貓嗅了嗅她的指尖.
  鼻翼還頻頻掀動著.
  "吾郎,我問你喔.貓爲什麽會聞人家手指頭呀?"
  "不知道."
  "到底是爲什麽呢?你看、你看,聞得好起勁耶."
  小夜子邊說,邊向貓咪靠近.接著,她輕輕撫過它的背.那只貓咪雖然還是很緊張,不過卻沒有要逃開的意思.爲什麽啊?換做是我一靠近,貓咪肯定會一溜煙地跑掉的.
  我終于投降,一邊望著小夜子正在撫摩貓咪的背影.
  終于,小夜子說:
  "吾郎."
  "恩?"
  "沒問題的."
  "什麽啊?"
  "升學的事啊.我呢,幾乎沒和我爸吵過架.我們家感情算是很好的.一直以來,也沒發生過什麽沒道理的事情.而且,你想想嘛,我呢整天都呆呆的,就算遇到什麽沒道理的事,也不會察覺到."
  "…………"
  "可是,我這次會加油的."
  我會加油的,小夜子重複道.我會加油的.
  小夜子的背部好嬌小.因爲她是蹲著,感覺上比平常還要嬌小,飄逸的發絲在肩膀處晃動.我始終都想要好好守護小夜子.但是,或許是相反.
  或許,是我被小夜子守護著.
  在那個嬌小的背上,小夜子背負著什麽呢?我這個龐大的身軀不重嗎?
  我蹲到小夜子身邊.
  "加油喔."
  其實我是想道歉的,不過這是我如今拼了命所能擠出來的話語.
  "加油喔,兩個人一起加油."
  "恩."
  "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喔."
  是的,我們擁有天涯海角到處都能去的車票.如果有人想把這張車票撕毀的話,只要把他打趴到地上就好了.那種事,我們應該還做得到.
  "好可愛喔,朝臣喵."
  "對啊."
  "啊,翻肚子了."
  "這家夥,真的是野貓嗎?這麽毫無防備的好嗎?"
  "啊哈哈,都是因爲我的貓功發威呀."
  "貓功?"
  "對啊."
  "……搞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們彼此嗤嗤竊笑,一邊聊著這些沒營養的事情.
  
  沈默持續著.
  很長的一段時間,山西始終沈默不語。不管我對他說什麽, 只會回我"啊"或"恩",似乎沒有意思好好回答.真是的,搞什麽嘛.我無可奈何,只好持續啜飲那些好喝得亂七八糟的酒.這麽持續猛灌,自然就會開始覺得惡心了.啊,對了.山西或許就是因爲這樣才會沈默不語的.也難怪,這家夥,酒量本來就不好嘛.剛剛那副泫然欲泣的臉龐,大概也只是單純在壓抑想吐的感覺而已吧.
  話說回來,還真好喝耶.
  這什麽酒啊?
  十四代大吟釀,酒標上這麽寫著.雖然是日本酒,味道卻很香甜,簡直就像是紅酒.
  喝的時候只要稍不注意,就會一口接一口喝個沒完.
  我仿佛舔著瓶口似的,一點一滴慢慢喝著那個叫什麽十四代大吟釀的酒.啊,話說回來,還真溫暖耶.整個身體都變得暖呼呼的.心裏也變得暖呼呼.原來如此,大人就是因爲這樣才喝酒的呀.
  各種事情都離我遠去.
  僅剩下酒精暖意.
  啊啊,再多喝點.
  就算想吐也無所謂啦.
  就在我這麽想,一邊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釀的同時.
  山西突然開了口:
  "我女朋友她,劈腿了啊."
  一陣風貫穿裸木,咻咻從周遭竄過.我的發絲搖曳,山西的發絲同樣搖曳著.山西抱著膝蓋坐著,那背影簡直像個孩子.
  我一時之間還搞不懂山西說什麽.
  "劈腿……是指那種劈腿嗎?"
  不然還有哪種劈腿?
  不可能會有別種劈腿了.
  山西點點頭.
  "恩,被我看到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打擊實在有夠大的,看起來比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多了呢.和我在一起就不會笑成那個樣子,有時候還會露出無聊的表情.不過和那個男生在一起的時候,真的看起來好開心耶.那樣子該說是戀愛,還是交往呢,我也不知道啦."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呀?"
  "那一定是她啦.而且,我都和她說過了.不對,應該說是她和我說過了吧."
  我大吃一驚.
  "你當場對他們大罵喔?"
  實在想不到山西會有那種氣魄.
  要是被我遇到那種場面的話……我應該會像只軟腳蝦一樣先逃再說吧……百分之百會窩囊地全力逃離那稱爲"現實的家夥……山西,你,好了不起啊……
  但是,山西搖搖頭.
  "怎麽可能啊?那時候,雖然很窩囊就是了,我馬上就偷偷摸摸地躲起來,怕被他們看到.我心裏也在納悶自己爲什麽要躲,不過就是躲起來啦.可是,好象還是被他們注意到了.然後就被叫過去了."
  "哇……"
  太慘了吧
  "結果啊,實在有夠沒天理的."
  山西笑了.
  "她竟然對我發脾氣.還說'你是不是白癡啊'."
  "……"
  "我被她罵說'你這副德行,根本交不到女朋友的啦'!其實,該發脾氣的應該是我吧.但是,我卻氣不起來,就只會畏畏縮縮的.看我那樣,她反而更加生氣,感覺上就好象很焦慮不耐煩."
  "…………"
  "喂,戒崎,你知道'奸夫'這個詞嗎?"
  "奸夫?"
  我當下無法立刻會意過來.
  山西告訴了我答案.
  "簡單來說,就是劈腿的對象啦.明明女生都有穩定的交往對象了,還跑去勾搭人家.奸詐的奸,奸夫啦."
  "喔,所以那個男生就是奸夫咯."
  "不對啦."
  "咦?"
  "我才是那個奸夫.她啊,一直都和我看到的那個男生在交往,在認識我之前老早就在一起了.不過,最近好象處得不大好,爲了解悶,或者故意怄氣才跟我交往的."
  "是她跟你說的嗎?"
  山西點頭.
  "人家可講得清清楚楚的呢,說什麽'我根本就不喜歡你'.然後,後頭還有更過分的耶.她幹脆照那樣把我臭罵一頓就好了嘛,那樣的話,我那些深信不疑想法就可以碎成一片一片的,接著清清楚楚地了解.了解到我只是一個呆子.但是,她的態度突然間又軟化了下來,還跟我道歉,跟我說什麽'對不起',再來突然哭出來耶,想哭的人應該是我吧."
  山西望向我,對我露出一笑.
  那是像個笨蛋般的開朗笑容.
  "我真的當場就笑出來了耶.跟她說'沒關系,沒關系啦',一邊安慰她.又說'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真是的,爲什麽我要安慰她呀.有夠怪的.早知道,就應該先凶她一頓再說."
  山西仍舊像個笨蛋一樣開朗地笑著.
  我想起山西的女朋友……不,事到如今是他前女友的那個女生,啊啊,甚至還不能稱之爲女友吧.那是個感覺很亮眼,還蠻可愛的女生,是不是叫加世子呀.還是叫什麽去了,那時候只和她聊了一下子.好象已經想不太起來了,反正也無所謂啦.那樣的女生會做出這種事情啊,原來真的有這種事啊.
  我本來都不相信的.
  不對……
  是不願意相信.
  這樣的情緒並非出自于對山西的同情,是的,那並不是什麽高貴體貼的情操,我是爲了自己而不願意去相信的.什麽世界、社會、人世間……我不太清楚就是了,那些東西……什麽人啊,還有女生啊……總而言之,我以前都把那些東西想得很正面.
  哎,不過,也難怪了.
  女生也是人嘛.
  和我們一樣有時候會胡思亂想,有時候則會幹下一些荒唐事來,女生所擁有的那顆心又不會比男生更純潔美麗,那種想法終究也只是男生的幻想罷了.
  我很清楚.
  當然.
  但是,我以前只願意凝視著那些幻想而已.
  "哎,這也沒辦法呀."
  我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啦,山西."
  "恩……"
  恩什麽恩啊.
  我已經幾百年沒看過他那麽坦率點了.久到甚至讓我記不起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了.整顆心再度爲此擺蕩.
  "再找下一個啦."
  我說著,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釀.咕噜咕噜地猛然喝下肚.
  "恩……”
  "想要更可愛的女生,滿街都是嘛."
  "恩……"
  "所以啦……"
  "還是不行."
  "啊?"
  "不行啦!戒崎,我還是不行啦!"
  這麽大叫後,山西站了起來.突然間,就那麽淚眼迷蒙地瞪向我.啊啊,我很清楚這種表情喔.大概是七歲那時候吧,我一不小心把山西的寶貝玩具弄壞的時候,這家夥也是露出這種神情耶.然後呢,雙手還亂揮一通地朝我撲過來,那拳頭還正中我的鼻子,害我流鼻血,粘稠溫熱的東西頓時順著鼻孔滑落.那樣的記憶讓我不禁感到膽怯.
  "什……什麽啦,山西?"
  我不自覺地有股沖動想要護住鼻子.
  山西大叫:
  "吵死了!少在那邊自以爲是地安慰人啦!下一個女生?哪有那麽容易就找得到啊?反正肯跟我交往的女生全都是些醜八怪啦!這還用說嗎!還想跟人家炫耀?一定會被笑個半死的啦!"
  "不是啦……山西……喂……"
  爲什麽這家夥會突然間氣成這個樣子啊?
  很莫名其妙耶.
  "可惡,你可好了!有個像裏香那麽可愛的女朋友!奇迹啦,戒崎!像 你這種家夥竟然交得到那麽可愛的女生根本就是奇迹嘛!Miracle啦!Dream啦!Magic啦!王八蛋,有夠讓人羨慕的啦!"
  "等等……喂,山西……她又不是什麽女朋友……"
  "我被你越安慰越火大啦!
  "…………"
  "快點安慰我啦!不對,不准安慰我啦!"
  山西抓狂似的大吼.
  兩顆眼珠子都已經爆出來了.
  看他那副德行,一股怒火逐漸上升.
  "喂,山西."
  "吵死了!別管我啦!"
  "好啊,那我就不管你了."
  "等……等一下 !我這麽可憐,你是沒看啊喔?"
  "你說啥?"
  從我嘴裏冒出的聲音異常低沈.
  這家夥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了解.只不過當了人家的奸夫,就露出一副仿佛背負著前世界所有不幸的表情.那又怎樣啊!很不得了嗎?換個角度想,即使時光短暫,至少曾經快樂不就好了嗎?喂,山西,臭山西,你這家夥,懂個屁啊!像什麽絕望或不幸,那些東西你懂嗎?有些事情可是不管你再怎麽祈禱,還是連碰都碰不到的耶!這所謂的"人世間"全都只是些再怎麽拼命,也無能爲力的事情耶.再怎麽煩惱焦躁也沒辦法,難過、痛苦、窒息,即便如此,也還是只能依賴最討厭的討厭鬼,自己本身卻完全使不上力.
  壞掉的照相機.
  貼在右腳上的相片.
  過于溫柔的笑容.
  如今,無論何者都是我再也無法觸及的.不全都是些再怎麽拼命也無能爲力的事情嗎?又不是只有你啊!你經過這次事情以後是會死喔?加世子跟她那個正牌男友是會死喔?我們根本就無能爲力嘛.不論是今天早上或是現在這一瞬間,也一樣會吸氣、吐氣,明天也一樣吸氣、吐氣、吃飯、傳送無聊的電郵、上課打瞌睡…… 這些事情還是會一直持續,到頭來不是什麽都沒變嗎?沒錯,你的確受到傷害啦!很可憐啊!笨得要命啊!當人家的奸夫啊!不過,那又怎樣呢?像我或你這種擁有明天、後天,明年、後年,還有十年、二十年後的人,又懂什麽呢?
  陰沈的黑暗情緒一圈圈地直打轉,”飒飒飒"地摩擦著我的體內,接二連三地制造出一根根的尖刺.我懷抱著那樣的尖刺,以及汙穢到無藥可救的情緒,瞪視山西.
  臭山西.
  你再給我說說看啊.喂,再給我說說看啊.
  "唔……"
  在我強烈視線的逼視下,山西噶虐到恐懼似的皺起臉龐.
  "戒崎,幹嘛啦……"
  "你說啥?"
  我以十分低沈的嗓音說.
  接著,又繼續瞪著他.
  山西的視線在四周遊移,然後忽然定了下來.
  "不管了!我要飛了!"
  "飛啊!"
  我罵道.
  "隨便你飛到哪裏去啦!"
  這句話沒有絲毫對于朋友的體恤或溫柔的情緒,我是真心覺得要飛就飛吧.
  山西朝屋頂邊緣跑去.和剛剛一樣,想越過前方的扶手.慌亂的山西在翻越扶手時沒跨好,腳被絆到了,隨即狼狽地摔到地上去."可惡",我聽到這樣的咒罵聲.哈哈,活該.那種東西哪有那麽簡單就翻得過去的.
  一敗塗地的醜八怪奸夫——山西,如今又站到了屋頂邊緣.他面前什麽都沒有.就只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約十五公尺的落差.山西望向我,從那家夥的臉上看不出憤怒或是焦慮,那是一對非常澄澈美麗的眼睛.
  然後是沈穩的聲音.
  "再見了,戒崎"
  我頓時直覺不秒.背後竄上一股寒意.
  "等等,山西!等等啦!"
  我將深沈陰暗的情緒抛在原地,全力往前沖.但是,一起步就立刻跌倒了.喝太多了,肩膀狠狠地撞上混凝土地面,麻痹般的悶痛隨即擴及鎖骨附近.可惡,我發出咒罵,立刻起身,再度往前沖.
  "我不等了."
  山西仍以沈穩的聲音說.
  我盡其所能地大聲叫:
  "從那邊跳下去是死不了的!"
  "咦?"
  "是亞希子小姐說的!之前有個人被救護車送過來,那個人從五樓往下跳也只是腰部骨折而已!是亞希子小姐說的喔!她說那個人還真是個笨蛋!還說就算從五樓往下跳,也只會受重傷,吃盡苦頭,很少人死得成的!"
  "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
  山西的臉龐突然流露出膽怯."死亡",實在是太抽象了,死後,就沒有痛苦了,畢竟,現在就已經跟死人沒兩樣了.但是,什麽受傷或疼痛都是非常具體的,而且,自殺未遂這種實在有夠窩囊的情況,還會赤裸裸地呈現于周遭熱人的面前.
  就在山西猶豫當下,我盡全力沖向扶手,一口氣跳過去.雖然腳步稍一不穩,就可能跌落中庭,但是我根本沒空想到那裏去.
  我一鼓作氣地逼近山西,手臂纏上他的身軀.
  "不……不要這樣啦!戒崎!跟你說很危險啦!太危險了啦!"
  "可是,你……"
  "不要這樣啦!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我們就掉下去了.
  又是往後摔.
  往扶手那邊摔下去.
  緊緊抓住山西軀體的我,完全沒辦法采取任何防護動作.
  
  锵!
  
  相當驚人的聲響,因爲整顆腦袋撞上了扶手.那撞擊力道應該是很強烈,但是卻一點兒都不痛,這是腦袋中央逐漸轉白."
  咦……怎麽回事啊……?
  雖然腦袋中央逐漸轉白,視野卻逐漸變黑.盡管心裏想"這下子慘了",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好舒服.
  耳邊傳來山西的叫聲:
  "戒崎!喂,三萬!三萬!,你不要緊吧!?"
  不要叫我那個綽號啦,山西.
  不要叫我三萬.
  我真的有夠討厭那個綽號的.
  "喂,三萬!不要緊吧!?"

  "你啊,好好喔."
  高中最後的冬季,也就是在即將畢業前,森這麽說.什麽"高中第三學期",和確定考取的人似乎八竿子打不到關系.于是乎,像我這種"私立挂"的多半都玩瘋了.
  "我每天都在用功耶,因爲壓力都快吐血了啦."
  連聲音都因爲緊張而變的細弱.
  森是屬于本地的"國立挂".很明顯看的出來隨著考期逼近,他整個人也戰戰兢兢的.哎,也難怪.畢竟,自己的人生就靠這一考定江山了.
  我們如今正在學校屋頂上.由于正值三月,風還橫冷,我們將雙臂交叉于胸前,雙手塞在腋下取暖,雙腳還一直打顫.只是,那風也不再像冬天的風了,在那深處潛藏著春天的氣息.
  我本著姑且來鼓勵他的心態說:
  "至少在這時期拼一拼嘛.我跟你說喔,人啊,如果有過必須拼到吐血的時期,以後就輕松了啦."
  "什麽東西嘛,反正一定是潼口那個'博士'說的吧"
  "答對了."
  那個人還真愛說教呢.這麽說完,我們一起笑了,實在像個'大叔'呢.恩,'大叔'.不過,我們本來就不討厭潼口這一點.
  "不過,你真的好好喔."
  森執拗地重複.
  "好羨慕你喔."
  "怎麽了嘛,忽然這麽感慨良深的."
  "因爲,你不是要去東京嗎?那可是日本的中心哦."
  "是吧."
  "像我們,就只能一直住在這種鄉下地方了.說是說'國立'也不過是鄉下的三流國立而已."
  "你啊,說這種話會被人家刺喔."
  他嘴裏的那個三流國立,還是有很多人搶破頭不得其門而入.
  "我知道啦.知道是知道——還真不想被你訓呢."
  森對我露出一笑,但是雙眼卻沒笑.
  我非常清楚那家夥的心情.這世界上,有兩種人.雖然這種形容很俗氣,不過說方便倒也很方便,而且,簡單明了.是的,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想留在本地的人,和想離開本地的人.
  我和森都屬于後者.
  當然咯,鄉下地方也不錯.這裏不但有朋友,幾乎所有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找工作時還能用一些門路.只要能進入市公所之類的地方,保證一生安穩.
  只不過,就我或森而言,像那樣一生安穩接著下台一鞠躬似乎不符合我們的本性,我們想要能夠稍微發光發熱的人生.也不是說期盼出人頭地或賺大錢這些具體的東西,還是高中生的我們也沒辦法想到那裏去,即便如此,莫名地就是覺得有個如今的我們完全不可能了解的世界,只要努力,我們的手也能觸及那個不可能了解的地方.
  所以,很想要伸出手去.
  很想試著把腰杆挺直.
  我們只有十八歲,還不是會徹底放棄許多事情的年紀.
  "你可要在鄉下出人頭地哦."
  我這麽一說,森臉上浮現淺淺的笑.
  "哎,那也不錯吧."
  "像什麽縣議員之類的啊."
  "喔,再來就瞄准議長的位置."
  "等你出人頭地以後,可要請我當迷失唷."
  "然後就因爲貪汙被抓起來."
  "……你,是打算讓我這個秘書被抓起來,然後自己把事情腿得一幹二淨吧."
  "哇哈哈,被看穿咯."
  我們聊著這些沒營養的事情,一邊笑著.
  "如果我被抓起來的話,一定會把事情全抖出來的啦."
  "那就兩個人一起在監獄裏吃臭牢飯咯."
  冬季的郎郎晴空,萬裏無雲.在那片天空底下,我們土生土長的鄉下城鎮往外延伸著.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然後,恐怕不會再回來了.當然,至少會返鄉探親……不是那個意思,大概不會再爲了定居而重返故裏吧.
  雖然不至于完全沒有絲毫酸酸甜甜的感傷,然而心裏所懷抱的希望卻遠比那些情緒來的強烈龐大.我的雙眼如今僅專注于未來.
  話說回來,森說:
  "樋口的那件事後來怎麽樣啦?"
  "恩?小夜子的那件事是指?"
  "忘記咯.樋口的爸媽不是要她留在本地?你前一陣子不是還因爲這樣而整天發牢騷嗎?"
  啊,那件事喔.
  我在腦中將發生過的事情整理好後,開口道:
  "後來好不容易解決啦.小夜子她好象真的很拼命,我也是後來才從她姐姐那聽說的,小夜子她那時候頂一張要哭要哭的臉,一直跪坐著不肯起來.據說,她爸他們被嚇了一大跳,後來就去睡了,可是她還是一個人一直跪坐在起居室裏."
  "哇,那個女生喔?感覺上軟趴趴的,那麽厲害喔?"
  "什麽軟趴趴的啊?"
  我邊笑,姑且提出了抗議.
  "不要說我女朋友軟趴趴的啦."
  話雖如此,"軟趴趴"還真是頗爲貼切的形容.的確,小夜子不管什麽時候都是軟趴趴的.
  聽說那個軟趴趴的小夜子,就一直跪坐在起居間裏 .
  好象還一直跪坐到早上.
  雖然她媽媽擔心得要命,要她趕快去水,小夜子還是一動也不動.終于,就在天剛破曉時,她爸來跟她說.
  "隨便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好象是她媽幫忙勸服她爸的.
  小夜子完全沒提起過這段經過,全都是小夜子的姐姐告訴我的.她姐是不是這樣說的啊:"這孩子還是頭一次這麽倔強呢.真的把大家都嚇壞了呢."
  我也嚇了一條.
  我根本無法想象軟趴趴的小夜子會那麽拼命.
  知道這件事後,和小夜子一見面,我就先緊緊把她抱個滿懷.見我遲遲不肯放手,小夜子一頭霧水地問我"吾郎你怎麽了",當然我什麽都沒說.我什麽都沒說,接下來五分鍾就那麽緊緊抱著小夜子.
  粗略說完原委後,森點點頭說"是喔".
  "那你們兩個人要一起去咯?"
  "預定是這樣啊."
  "太好了."
  "恩."
  森似乎欲言又止,不過還是閉上了嘴.我也無意催他,只是沈默地等著.結果,一如預期地森緊閉的嘴先張開了.
  "你不管任何東西都能拿到手."
  "那是什麽意思啊?"
  "本來就是啊,長得帥,又會念書,又是醫學系,又要和喜歡的女生到東京.你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任何事情都能如你所願.你還記得嗎?一女的時田那件事."
  "恩,記得啊."
  所謂的"一女"是"第一女子高中"的簡稱,那是一所公立女笑.男生裏會念書的就來我們學校,女生裏會念書的就到一女.或許是因爲這樣吧,我們學校和一女的男女相互交往模式很常見.一方面也是因爲,彼此不自覺地便會萌生類似"自己人"的意識.
  我和時田是在一年級的時候認識的.
  我們在某個聚會裏初次見面,有一陣子維持像是"團體出遊"的交往模式.然後,森當時也喜歡時田.這家夥真的是很容易墜入愛河的.但是,卻很難付諸于行動就是了.
  "時田她最後呢,也被你給搶走啦."
  "我哪有搶啊."
  "少來了啦.時田那時候不是變成你女朋友了嗎?"
  是的,我曾經和時田交往過.因爲是對方跑來告白的.當然,我很清楚森的心意,不過我也沒有因此萌生退讓之意.畢竟,森的心意能夠開花結果的可能性根本就等于零.既然如此,還要退讓或怎樣未免也太奇怪了.
  "真的,你不管任何東西都能拿到手."
  森一定很恨我吧.或許也摻雜著所謂的"嫉妒"吧.只不過,他的神情卻反而顯得如此潇灑痛快.我雖然很想問他爲什麽會有這樣的神情,卻硬是把問題吞下肚去.因爲我覺得如果問到什麽不該問的,或許會傷害到森.
  "開努力啦,努力."
  所以,我刻意誇張地邊笑邊說.
  "我的兩只腳可是在水面下拼命踢個沒完."
  "才不是!"
  "恩?"
  "你是特別受女神眷顧啦."
  女神?
  小夜子的臉龐浮現心頭.
  啊啊,或許吧.
  是她幫我帶來各種幸運的.
  "誰叫我是個美男子嘛."
  啊哈哈.
  姑且笑了.
  啊哈哈.
  森也笑了.
  "你可要出人頭地喔,夏目."
  "喔,就以日本醫師會的會長爲目標吧."
  "好厲害喔,那個頭銜.如果當上會長,要請我當秘書喔."
  "然後再因爲貪汙被抓起來."
  我們再次聊著這些沒營養的話,只管持續笑個沒完.
  "夏目,就讓我來教教你吧."
  "什麽啦?"
  "爲什麽秋天的天空看起來比較高啊."
  "……春天就快到了……"
  "是啊.那……我還是不教你了好了.你自己好好想,這是我們下一次見面前的功課."
  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和森聊得這麽開心.高中畢業後,我們就沒那麽常見面了.因爲我們本來就沒有那麽要好.只是學校相同,自然而然混在一起罷了.那層緣分一旦被切斷,彼此便難再有什麽聯系,我們的關系大概就僅止于此.
  畢業典禮過後一周,我和小夜子一起離開了故鄉.
  沒有絲毫留戀.
  東京的新生活即將展開.世界正在等著我.而且,一旁還有小夜子想伴.如同森所說的,我打算把所有一切全都拿到手.
  "吾郎,你會覺得感傷嗎?"
  在行駛中的新幹線中,小夜子開玩笑似的問.
  我非常認真地回答:
  "不會,完全不會."
  "吾郎你還真無情耶~~~好冷酷喔~~"
  "沒錯.我就是個無情的男人啊."
  "……怪了."
  小夜子歪著頭.
  我感到對話走向似乎偏掉了,狐疑之余這麽問:
  "怎麽啦?"
  "總覺得一顆心跳個不停耶.好奇怪的感覺喔.是怎麽了嘛."
  雖然如此,小夜子說這話的口吻卻顯得十分悠哉.不過呢,小夜子總是悠悠哉哉的就是了.她壓著胸口,呆呆地歪著頭.
  我笑著說:
  "大概上情緒暴沖吧."
  "啊?那是什麽啊?"
  "就是因爲要離開故鄉了,所以整顆心才會七上八下地靜不下來啊."
  "是這樣的嗎?"
  "恩,一定是這樣的啦."
  此時,我什麽都不知道.也完全沒打算要去知道.我所看見的,只有我們光輝燦爛的未來,我打從心底如此深信不疑,世界是爲了我們而存在,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不論任何事情都能順利克服.
  是的,我那時是真心這麽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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