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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情感] 仰望半月的夜空 作者:橋本紡(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阿Q 於 2009-4-23 05:40 編輯

前言
忽然間住院了。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提早過寒假。
醫院裏有個同年的女孩,叫做裏香。
她很任性,簡直像個女王,不過,那樣的裏香,任性也是理所當然的--
裏香有時會悶著頭不吭聲。
有時會傻傻地望著炮台山。
就算我在身邊,也渾然無所覺。
哪一天,我的手才能觸碰到她呢?哪一天,我才能帶她到凝視的那個地方去呢——?

序曲

我以前始終認爲父親是個沒用的男人。
因爲,那家夥是個嗜賭的爛酒鬼,而且明明有了老婆還勾引別的女人。事實上,母親總過著淚水流不停,苦頭吃不完的日子。也因此,我曾把父親當作敵人,心懷厭惡,避免和他接觸,有時還會動手和他幹上一架。
可是,這樣的父親有一次竟感觸良多地如此說道:
“你不久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了,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神經啊,我想。
你自己有做到嗎?
他大概也覺察到我的心思了吧。父親的神色有些尴尬,又像是轉了個念頭似的,面露微愠的神情,最後又莫名地表現出感慨萬千地樣子。
父親說:
“像我啊,以前爲了你媽連命都豁出去了。不不不,現在也是,恩恩,現在也是。”
說服力——零,我想。
就連一點也看不出來。
順道一提,那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那個炙熱的夏季,氣溫連續幾天都突破三十度,創下了高溫記錄。所以,怕熱的父親那一陣子都只穿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條紋內褲閑晃。
看到他那副德行,說服力果然是零。
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那番話雖然缺乏說服力,卻或許是充滿父親本色的真心話。沒錯,當時父親的雙眼——雖然因長年放蕩而顯得汙濁——蘊藏的卻格外閃耀。那雙認真的眼睛所散發出的光芒和他選馬票時一模一樣,所以絕對假不了。
“愚者之口吐露真實”
不知道哪個偉人曾留下這樣的名言,說的還真有道理。
如今我明白了。
父親說的沒錯。
沒錯——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使過程中遭遇些許慘事。
附帶說明,所謂的些許慘事就像這樣。

那本雜志K到裏香的臉,實在純屬意外。

我看到很有趣的漫畫,特別從大廳刊登那漫畫的雜志到她的病房去。裏香最近情況一直都不太好,我想借此讓她稍微開朗一點也好。即便對象是我,她仍然惹人憐愛地對著我哭,就像是對主人搖尾巴的狗一樣。
但是,對于這樣的我,她所回報的不是“謝謝”,
也不是“Thank you”,
也不是“裕一好體貼呀”。

而是橘子攻擊。

真要說明起來的話,情況就是一走進她病房的瞬間,橘子從天而降,砸向頭頂。也就是把人家看病送的橘子夾在門上,一開門就有橘子砸下來的惡作劇。
早前時候的連續劇中,常有“板擦砸向老師頭頂”的情節,反正就是雷同的陷阱。
笨蛋如我,上了這種老掉牙的陷阱的當。然後,就在我因突如其來的攻擊而驚慌失措之際,不自覺地放掉拿在手中的雜志,而那本雜志就這麽正中她的臉。
我敢保證,我不是故意的。
這應該說是不可抗力所導致的意外,我甚至覺得理因歸責于設計那種無聊圈套的她——
當然,裏香並不那麽想。
“你幹嘛啦?”
暴怒的裏香按著紅通通的鼻子,抓起手邊的橘子一顆顆向我砸來。一顆、兩顆、三顆——橘子接連不斷地飛過來。“嗚哇哇哇”我一邊大叫,一邊一顆顆地接了下來。
可是接到第四顆時我的手裏已經塞滿橘子,于是第五顆就直接砸中我的臉。
“嗚啊——”
迎面的沖擊讓我喊叫出聲,而且隨之倒地。
裏香見狀哈哈大笑。
“正中紅心,這下子你可得到教訓了吧!”
豈有此理,過不過分?
可是,即使發生這種事,我依然不放棄。即使頹喪又生氣,我不曾因此想要放棄。
我就是在那時想起父親的話。

有件事,先說好。
這是一句沒什麽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男孩和女孩相遇時,就這麽一句話。
毫無其他任何補充。
唉,這其中雖有百般曲折,不過和發生在世界各角落中,那些真正嚴重的事件比起來(譬如說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大饑荒、又笨又殘暴的獨裁者所引發的戰爭、股市大崩盤等等)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是嗎?
是的,沒什麽大不了,普通到不行的話。
當然,對我們而言,卻相當特別。
不,不太對——
對我們而言,是真的、真的很特別。
第一章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呼--”
一吐氣,氣息立即轉白開始凍結,然後逐漸融化在空氣之中。
我停下腳步,擡頭望著天空。
冬夜的白晝總是遲到,已經淩晨五點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沈厚重的黑暗,其上點點繁星誇耀似地閃耀著光芒。
其中,星光最爲耀眼的是位于南方夜空的天狼星。
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只是一個叫做司的朋友對這方面了如指掌,曾經教我各種相關知識。
其實,我現在記得的大概也只剩天狼星,其他全部忘光光了。
再往前沒幾步路,就是商店街。
商店街拱廊下寂靜得令人生畏。
整條街就像死去般地陷入沈睡。
不--
事實上,是已經死了。
與車站相隔咫尺的附近一帶,已經徹底衰敗調殘。
這裏以前是條繁華的商店街,如今大半店家都已倒閉。曾被狀點得五彩缤紛的鐵卷門,現在布滿鐵鏽,連大白天也都關得緊緊的。整條街甚至被冠上“鐵卷門商店街”的可悲稱號。
在我小時候,這裏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鎮上的人只要想買東西,就會來這兒報到。
當時,這一帶隨時擠滿開開心心前來購物的顧客,店家也忙的不可開交,光走在拱廊下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
那幅情景至今仍鮮活得刻在我的腦海中。那是--恩,大概在我四、五歲時,母親牽著我的小手一起走在這條商店街上。
我記得當時四周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潮顯得活力十足的樣子。在那種氣氛的感染下,我也跟著雀躍不已,拼命瞪大眼睛張望擦身而過的行人和精力充沛的店家。那時候,整條商店街確實是全小鎮的重心。
如今,卻完全不見往日繁華的些許殘影--
年僅十七歲的我,站在這條商店街的拱廊下,過往的回憶卻充滿心頭。
我頭一遭買書就是在這條商店街的書店,來買的時候手裏還捏張千元喜歡鈔票;我頭一遭看電影就是在這兒的電影院,主角是個欠扁船長的科幻電影;我生平頭一遭喝酒就是在商店街大概正中央位置的壽司店,那時候可能都還沒上小學吧。
酒是父親給我喝的。
“很好喝呦,要不要赫赫看呀?”
聽他這麽一說,當時年幼單純的我以爲真的很好喝,竟然一口氣灌下半杯青酒。
當然,我一喝完立刻“呯”地一聲倒地不起。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只覺得兩眼昏花,全世界東搖西晃,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軟趴趴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見我滿臉通紅,“呯”地一聲倒下,父親居然還“呵呵呵”地笑個不停,真是個差勁透頂的父親。
總而言之,這條商店街充滿了各種回憶。
看著它逐漸沒落,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拱廊下,拂過雙頰的同時,那陣風也竄進心底--。
話雖如此,我特別喜歡像這種拂曉時分,整座毫無人氣的小鎮還沈浸在黑暗的那一瞬間。因爲,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中,也唯有在這一刻,感覺上凡事似乎都回歸到正確的位置上。
當然,那大概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嘩噜--!嘩噜噜噜--!

“嗚哇!”
突然響起的音樂讓我不自覺叫出聲來。
聲音來源是我的手機。
我慌亂地把手伸進口袋,想讓那家夥閉嘴,快狠准地趕緊把它關掉。
那並不是有人來電,而是設定在五點的手機鬧鍾功能自動啓動。
恐懼刹時在心中膨脹。
(慘--慘了。不快點回去的話,亞希子小姐會氣死的--)
恐懼感驅使我大步跑了起來。
穿過商店街,會碰到一道大概及腰的閘門。跳過閘門,那一頭是醫院的停車場,還有幾台車停在那裏,可能是夜間執勤人員的吧,再過去就是一棟三層樓的小醫院。
已經有幾扇窗的燈火點亮了。
我越發焦慮不安,同時加快腳步。我直接走過醫院正面玄關,往建築物右側走去。因爲,正面玄關在這種時候是鎖著的。
繞到背面,有一扇褐色的門。
我伸手握住門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打開。
夜裏只能從這兒進出醫院。
我異常謹慎。
亞希子小姐以前曾埋伏在這裏,我一進門就被她用拖鞋底狠狠地呼巴掌。
亞希子小姐那時候氣得不得了,我不但被迫當場跪坐,還被訓了二十分鍾以上。
我也算是個病人呀,真希望她可以客氣一點。
我開著門,整個人進入防禦狀態。
我勘查四周動靜。
(過得了關嗎--?)
我傾聽周遭聲響。
我悄悄地探進頭去。
裏面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排列整齊的長椅。那裏是醫院大廳,畢竟在這種時間,連白天人來人往的場所也變得一片寂靜。
我松了口氣。
第一道關卡,過關。
我走進室內輕輕把門關上,雙手提著鞋,在陰暗的走廊上碎步前進。
往前約十公尺處左轉後,是一段和緩的上坡,那是輪椅專用坡道。
坡道上爲確保安全,鋪著橡膠地板,踩在上頭不會發出腳步聲。
但是,這坡道存有難關。
因爲,坡道中途有個超大轉角,從轉角盡頭的醫護站看過來一覽無遺。
從轉角到醫護站約莫十公尺——
我管它叫“恐怖十公尺”。這段路毫無藏身之處,只要護士往這一看就沒戲唱了。那視線總能穩當地命中我這個目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飛奔而出。
我盡量壓低身子保持低姿態,小心避免發出腳步聲,同時往前跑去。
十公尺。
七公尺。
五公尺。
我的心髒狂跳不已。雙腳也由于過度緊張而差點打結,眼看著險些絆倒。不過,我還是拼命拉回身子,保持平衡,並直接加快速度。
三公尺。
一公尺。
接著,我一口氣跑到走廊上。成功突破難關!我立刻左轉,從這數過去的第三扇門就是我的病房了。胸口逐漸湧現一股成就感。
但是!
就在我的手握住門把的當下,
“裕一——!”
背後傳來某人的叫聲。
我慌忙轉頭,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她擡起左腳,右手往後舉。簡而言之也就是所謂“伸手過頂”的動作。以一介女流而言,他那股投球姿勢還不是蓋的。
我停下腳步,兩手使勁揮舞。
“啊,亞希子小姐,不是這樣的啦!偶,偶偶偶我也不是說偷溜出——”
我拼死拼活地解釋,半途就被打斷了。

啪噗——!

伴隨如此嘹亮的聲響,我的臉遭受某褐色物體——也就是醫院裏所准備的拖鞋(底)直接攻擊。
§§§§§§§§§§§§§§§§§§§§§§§§§§§§§§§§§§§§§§§§§§
剛開始是發燒。
整個人軟綿綿的渾身無力。
我以爲只是感冒。
那是距今兩個月前的事了。
因爲我覺得像感冒之類的病,睡飽自然就會好,而且我和我媽都不是那種對醫院有好感的人,所以我沒去醫院,每天只是大睡特睡。
我想,那時每天都有睡上二十個小時吧。我就像睡魔附了身,不論睡多久都沒問題。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就應該覺察到身體有異狀才對。
然而不論我睡得再九,身體始終都沒有好轉的迹象。忽低忽高的體溫,一直都維持在38度以上,而且身體的倦怠感也完全沒有消失。
後來,我逐漸連擡手臂都覺得有困難。

當那樣的狀態持續一周時,我才總算警覺因該不是感冒作祟。即使如此,我本來還是不打算去醫院--我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醫院--一直以來都很擔心的母親忽然間急了起來,最後就把我押到了醫院去了。
醫生看完診,直接了當地說:
“你得住院喔。”
他同時直接了當地說。
“最短也得花上兩個月。”
病名是急性肝炎。
那是病毒性疾病,雖然和感冒之類的疾病一樣,不過病毒卻會讓肝髒整個報銷。話是這麽說,這種疾病其實也沒嚴重到哪裏去。兩至三個月哪便能完全痊愈,而且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只不過,這兩到三個月之間完全禁止運動。
據說,有壓力什麽的也不太好。
總而言之,聽說什~~~麽都別想,輕輕松松地睡個沒完就是最好的特效藥。
但是事情是這樣的。入院約一個月後,我的身體狀況就已經好了一大半。
只要在正常情況下,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病。何況,我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耶。要我一直呆在床上睡覺,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嘛。
醫院這種地方,本來就是個陰森又無聊的場所。首先,一到晚上九點就熄燈了。
在那之後,不管是電視還是收音機都開不了。四周一片烏漆抹黑,也沒辦法看書消磨時間。反正,就是無聊,無聊到讓人受不了。
我後來開始在晚上偷溜出醫院。
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因爲朋友家就在醫院附近,我就會跑到那去避難。
到那家夥的家裏,有電視、電玩還有漫畫,和醫院比起來,簡直是個樂園。
當然,就身爲護士的亞希子小姐看來,怎麽可能對此坐視不管。
就這樣。
我和亞希子小姐之間壯烈的戰鬥戲碼,才會每晚重複上演。
§§§§§§§§§§§§§§§§§§§§§§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這是父親三不五時大多是在撕爛馬票時就會碎碎念的話。我如今也深刻體會到那句話的道理了。真的,所謂的人生,真的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
“我說裕一呀--”
亞希子小姐以拖鞋前端“叩叩叩”地敲著我的頭,一邊說:
“到底要講幾次你才會懂啊!”
亞希子小姐看來相當生氣,聲音異常低沈。
補充說明,我正跪坐在護士站前--就是背脊挺直,兩膝端正並攏,兩手置于膝上的德行。
唉,正是“殺雞儆猴”裏那只被宰的雞。
看到我那副樣子,不僅上了年紀的歐巴桑對我指指點點,一面“嘻嘻嘻”地竊笑,住院的小朋友還問媽媽說“那個人在做什麽呀”。
他媽媽聽了趕緊說“不准看”,同時拉著孩子的手快步通過我面前。
啊啊,地獄呀--
明知是做白功,我仍然試著擠出惹人憐愛的笑容。
“哈,哈哈哈。真是的,我剛只是去散個小步而已嘛。”
沒用的,我自己都覺得似乎笑得很勉強。
亞希子小姐半眯著眼。“啥?散步?你熄燈時間剛過就消失了吧?”
心跳瞬間加速,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冷靜點”。她應該只是在“誘導詢問”而已吧。
“哪、哪有啊!我剛都在睡覺呢!你的包包。”
“嗚--”
我外出時把包包塞到棉被裏,好讓人看起來以爲我乖乖在床上睡覺。亞希子小姐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代表我--
破功了。
完全破功了。
膝蓋‘咯答咯答“地不住顫抖。我慌張地以雙手壓住膝蓋。我心一橫,誠惶誠恐地擡起頭來,只見亞希子小姐露出詭異的笑容。
面頰往上揚起,她“呵呵”兩聲。
“哈,哈哈哈。”
我竟不由自主地報以笑聲。
“哈,哈哈哈."
是在是因爲,我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亞希子小姐是這醫院的護士,長得頗正,不說話時還會讓人覺得是個明豔動人的美女,但她可是亂恐怖一把的。據說,高中時期的亞希子小姐可是個不良少女呢。
我就這麽一次,看過亞希子小姐高中時的照片。

十七歲的亞希子小姐穿的衣服上繡著”
“伊勢灣岸暴走夜露死苦”(注:“夜露死苦”爲××××(本人注:日文不會打`_`||)的諧音字。)
或是“十七代女一匹愛死天疏”(注:“愛死天疏”爲×××××(本人注:同上)的諧音字。)
或是“幹架天流天下無敵”
之類的文字。
反正,她曾是那一類的人就是了。
現在身爲護士的她,面對大部分患者都會和顔悅色,但是只要一抓狂,就會顯露本性。
我還是笑個沒完。
“哈哈哈哈。”
亞希子小姐同樣笑個沒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我和亞希子小姐只管笑個沒完。該怎麽說呢,詭異微妙……!

啪噗…!!

那副詭異微妙的光景持續約莫七秒後,這樣的聲響活生生地斬斷。
“痛、痛死了……”
我抱著頭。我被拖鞋底部狠狠地K了頭。
漂亮的攻擊角度,被打的位置隱隱抽痛。亞希子小姐駭人的怒吼聲隨之降臨。
“搞什麽東西啊,是誰說身體狀況好轉,就可以給我隨便出去閑逛的啊!再給我搞這種飛機,你就給我住院住一輩子!”
“那個,亞希子小姐……”
“幹嗎啦!?”
“你講話變得像男人一樣了……”
“啥?”
被氣勢驚人的她瞪著,臉上挂著苦笑的我整個人在瞬間凍結,的的確確就如同被蛇瞪視的青蛙一樣。
“裕一——”
“是、是的。”
“答應我喔,答應我你不會再半夜偷偷溜出醫院了.”
我僵硬地猛點頭。
“答應,答應。”
“真的喔?如果不收信的話——”
“的話……”
“你請你脫得光溜溜跳土風舞吧。”
“光、光溜溜!?土風舞!?”
“你也不喜歡吧?那樣的話真的很慘,是不是?”
她抿嘴一笑。
那根本就是惡魔之笑。
“想試試看嗎?裸舞?”
再怎麽說也只是口頭上的威嚇而已吧?這麽想的話可就是愚不可及、大錯特錯了。亞希子小姐是那種一言既出,鐵定實行的女人。
這時,我的腦海裏鮮活地浮現出我本人光溜溜跳土風舞的情景……
“不,沒興趣。”
我顔面抽搐,一邊回答。
亞希子小姐滿意地點點頭。
“那,你可要守信用喔。畢竟,這醫院裏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是,遵命。”
乖乖點頭的我,突然對亞希子小姐的話萌生疑問。
她剛說“有女孩子”?
我所住的市立若葉醫院是個小醫院,住院患者頂多不過百人。其中一半是超過七十歲的阿公阿婆,剩下一半也都幾乎超過三十歲了。
這裏有什麽女孩子嗎?
“好了,接下來就得看你的表現啰。如果不守信用的話,就要光溜……”
亞希子小姐忽然發出“啊啊啊”的慘叫。
哇,亞希子小姐發出一般女人的尖叫聲耶,我這麽想著一擡頭,就看到多田先生站在亞希子小姐背後。
他臉上挂著下流的奸笑。
“你這家夥,剛摸我屁股對吧!”
亞希子小姐漲紅了臉,回頭怒吼。
今年應該已滿八十的多田先生,那張沒牙的嘴“嘻嘻嘻”地奸笑著,一邊悠哉遊哉地說:
“啊,真歹勢呀,亞希子親親。手稍微碰到了那麽一下下而已。你看,都是因爲這走廊太窄了嘛。”
用屁股想也知道,根本就是騙人的。
他是故意摸亞希子小姐屁股的。
我們病房就在隔壁,我可是清清楚楚,多田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色老頭。他床底下偷藏的A書還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呢。虧我以前還一直認爲人這種動物,隨著年歲的增長就會益顯“成熟幹練”,又或者是“沈著穩重”;但是,自從認識多田先生之後,之前的想法因此完全改變。
當然,亞希子小姐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
“你這個色老頭!!還敢給我睜眼說瞎話!”
“你這是在懷疑我這個連路都走不穩的病老頭啰?你這小姐真是過分耶……”
“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才裝出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我的心髒跳得好厲害呀。啊啊,血壓也……”
“騙鬼呀,去死啦!臭老頭!”
我冷眼旁觀兩人一如往常般的——唇槍舌戰,趁亞希子小姐不注意時悄悄閃人。
此時不閃,更待何時。
亞希子小姐的監控變得更爲嚴密了。
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只要熄燈時間一到,她就會在我病房門前放把長椅。這醫院的門是外推式的,沒辦法從病房內將門拉開。
毫無爭論余地的監禁。
"如果像上廁所怎麽辦呢?"
我試著這麽抵抗過,但是亞希子小姐卻塞給我一個怪模怪樣的透明容器。
--尿壺。
我對這種超乎想象的作風啞口無言。
"你是認、認真的嗎?"
被這麽一問,只見她對抱著尿壺的我點頭說:
"認真的!麻煩你了!"
敗給她了,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
她的嚴密監控不僅限于晚上,白天情勢也轉爲嚴峻。我以爲肚子餓的時候,偶爾還會跑到醫院對面那家小超市去買點面包或點心,現在這一切卻全都被禁了。只要我一晃到大廳,坐在洽詢窗口的歐巴桑就會緊迫盯人地瞪著我不放。當我轉而繞到後門去時,則換成被掃地的歐巴桑抓住手臂。
掃地歐巴桑冷靜、殘酷地說:
"不好意思,我是守亞希子小姐之托,你應該也明白吧!?"
我僵直地點點頭,避難似地逃回自己的病房。她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實在超乎想象,簡直就是鋪天蓋地、完美無暇……
"唉~~~"
我吐著大氣,一邊在走廊上前進。
我能自由走動的地方只剩醫院內部了。但是,醫院這種地方可是個只有醫生。護士和病患,糟糕透頂的場所。年輕住院患者在這兒算的上是稀有動物,胡亂走動就可能誤入醫院中特別爲且設置的陷阱被愛聊八卦的歐吉桑和歐巴桑困死。那是種一旦被捆住,至少得一個小時才能脫身的超級恐怖陷阱。
可是,我的那些豬朋狗友卻完全誤解了所謂的住院生活,還會說什麽:
"好好喔,一定有,美女俏護士吧?"
那根本就是幻想。
想了解現實爲何物,只要被亞希子小姐怒嚇一次就知道了。
我看那些受過教訓的家夥到時候只會想死吧。
"唉~~~"
我再度歎了一口氣,漫無目的地走在撒滿午後陽光的走廊上。
真是無聊死了。
剛開始雖然很高興不用去學校,可是這種無聊的日子過久了,竟然開始懷念起學校來了,真不可思議呢!
唉,好想在午後的教室中睡午覺呀……
走著走著,我來到連接走廊。
市立若葉醫院分成東樓與西樓。我的病房在西樓,住的主要是輕症患者。而隔著中庭的另一邊,就是東樓,那裏住的是長期住院或重症患者。
我早打定主意沒事最好少到那裏去。
所謂的醫院,雖然是廢話,不過卻是生病的人才會涉足的場所。會住進那裏就代表病情已達某種程度以上,進一步到重症大樓去的話,還會有些病得真的很嚴重的病患。在那裏的可不只是像我這樣怎樣都無所謂的病患。
我在連接走廊中間停下腳步。
我對于抱著開玩笑或殺時間的心態而跑到那邊去,還是感到些許顧忌。
記得剛入院什麽事都搞不清楚時,曾因迷路誤闖東樓。就在我呆呆地四處遊蕩之際,某處傳來一陣哭聲。我什麽都沒多想,純粹因爲好玩就循聲走去。當然,也毫無任何心理准備。然後,我就撞見了那一幕。那是一對在走廊角落相擁而泣的年輕男女。女方咬著薄薄的嘴唇,男方則對著女方故作堅強地不知在說些什麽,有時還會抹抹眼角。
發生了什麽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因爲,我隨後就慌慌張張地逃開了。
我當時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或許,災厄之類的東西其實並不罕見。感覺上似乎鮮少接觸得到,卻隨時不停地四處流竄吧。
東樓讓我産生了這樣的想法。
"回去吧。"
我這麽低喃,身體隨之轉向。
到屋頂去曬曬太陽吧。水塔旁邊吹不到風,這個時間很溫暖的。從大廳帶本漫畫上去也不錯。
我的思緒一邊如此打轉,目光同時被什麽東西吸引住。
烏黑的頭發。
白暫的肌膚。
從連接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部分東樓,東樓邊間病房的窗戶旁有個少女。
她雙手放在窗框上,仰望著天空。
我嚇了一小跳。
住院兩個月以來,所有住院患者長什麽樣大概都有印象了--若葉醫院並不是什麽大醫院。
醫院裏應該沒有那種年齡的女孩子才對呀。
"是來探病的女生嗎?"
我這麽喃喃自語後,注意到她的穿著,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穿著淺藍色的兩件式睡衣。沒有人會穿睡衣來探病的,在醫院裏只有住院患者才會有那樣的裝扮。
亞希子小姐的話忽然在耳畔響起:
"這醫院裏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她說得似乎沒錯。

亞希子小姐當然知道那個長發女孩的事。
"你眼睛還真利耶。"
她不懷好意地取笑著。
我雖然有點火大,可是一旦亞希子小姐發火的話,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還是把那口鳥氣咽了下去。何況,如今亞希子小姐手上還拿著點滴針,而那尖銳的針頭鎖定的攻擊目標,正是我的左臂血管。
也就是說。我是個准備吊點滴的患者。
而亞希子小姐是負責打點滴的護士。
情形就是這樣。
若膽敢在這種狀況下忤逆亞希子小姐
"啊,抱歉抱歉。弄錯了。"
她可能就會說著諸如此類的話,把針刺進相差十萬八千裏的錯誤位置。而且,那樣的動作還會重複大概三次。剛開始她用這種伎倆對付我時,我還以爲在相同慘事持續發生的過程中,我終于深切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之處。拿著針的亞希子小姐,必須嚴加注意才行……
"她是什麽時候住院的啊?"
我緊盯著逼近的鏡頭,一邊問。雖然幾乎每天都會打點滴,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習慣這種疼痛。
"我想想,三天前吧。聽說是從縣外的醫院轉過來的喔。"
亞希子小姐在回答的同時,徑自將針刺進血管。打針也有技術高超與拙劣之分,厲害的人會讓你幾乎不覺得痛就完工了。粗魯的亞希子小姐是屬于拙劣的那種。
這次同樣有一陣輕微刺痛竄起,我微微地喊出聲:
"……唔!"
"你很孬種耶。"
明明就是自己技術爛,亞希子小姐還這樣低語:
"是男人的話就忍耐一點。"
忍耐,要忍耐呀。要是在此時有任何怨言,說不定她就什麽都不告訴我了。
"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呀?"
"秋庭裏香。十七歲,和你同年喔。"
"同年啊……"
"你在動歪腦筋,對吧?"
她又開始不懷好意地取笑著。我鄭重其事地否認:
"才沒有咧!"
"喔,這樣啊?嗯……?"
亞希子以同樣的調調笑個沒完。我一邊壓抑著怒火,一邊問:
"那個女生住在東樓吧?很嚴重嗎?"
就在那一瞬間,亞希子小姐整個人的感覺稍微起了變化。她仍然保持輕佻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在笑。
"還好,沒什麽啦。"
騙人。
我太清楚這種反映了。醫生或護士對于越是嚴重的病情,口風就越緊。他們通常只會透露一些場面話。然後,裝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神情。鮮少涉足醫院的人或許搞不懂那些反映的意義,可能就會信以爲真而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月了。
騙人。
那個女生一定病得很重。
某種沈重的黑色疙瘩"噗通"一聲墜落我的腹部。那是一種接近悲哀與絕望,但是其中又存在著微妙差異的情緒。
或許--
是"死心看開"吧。
醫院裏有病人是天經地義的。
學校裏有學生。
警察局裏有警察。
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其他,還有類似的例子。
例如說……
有病得很嚴重的人,其中也有人就這麽不抱任何希望地死去。這些人可以提出抗議,也可以向神抱怨。同時,也可以到某個很高的地方去,試著大聲吼叫。但是,疾病是決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的。它會緩緩的,然而卻確實地持續前進,直到某天將死亡一並帶來。
像那種時候,我知道人心最後落腳之處唯有--
死心看開。
將累積于胸口深處那股沈重潮濕的氣息,緩緩、緩緩地吐出來。
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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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運用“必殺兩倍速!”二十三分鍾內就把點滴打完了。
住院住久了,自然而然便能學會各種撇步。
例如二樓設備室中放著輪椅,只要坐上三號輪椅(通稱無限回轉號),就能享受超棒的漂浮行走體驗。大概是因爲右前輪有點松脫了,坐上去總會“啾啾”作響地打轉。此外,有沒有找對護士也是非常重要的。舉簡單的例子說明,像是如果拜托亞希子小姐什麽事情,大概都會被她忘得一幹二淨。而護士長橫田小姐總是不負所托,不過缺點是太在意他人請托。確認護士的交班情況可說是住院患者的基本常識。還有可不能忘記“健康管理”。因爲,體溫稍高一點就得挨針,所以如果發現苗頭不對,就要趕在量體溫之前,事先把體溫計溫度溫到恰到好處,這樣就能演出最佳溫度了。
讓點滴早點打完也是類似智慧之一,不過坐起來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困難。
做法本身很簡單。
只要轉動點滴管上的調速器就行了。
可是,這看似簡單的程序卻會讓人掉以輕心。胡亂加速的話,會讓身體跟不上點滴速度而感到惡心想吐。像我一開始調整速度時,就完全栽在這樣的失敗上,還差點吐得我滿床都是呢。
如今,我可是個中老手了。
“好了,結束喽!”
點滴打完後,我立刻起身。二十三分鍾的記錄算不賴了。
亞希子小姐所設定的速度最少不會低于一個小時,真被綁在床上那麽久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我之所以能運用這技巧,本來就是因爲病情輕微,點滴只不過是營養劑而已。如果打藥物點滴也用這招的話,或許會很慘吧。據說身體虛弱的患者還可能因此送命呢。
我自行拔掉點滴針頭,站起身來。
我也沒什麽特定的目的地,反正只能在醫院裏閑晃而已。即使如此,雙腳仍然下意識地朝東樓走去。
我在連接走廊前停下腳步……
有句話“勇渡魯比孔河”,好像是在形容“破釜沈舟”的決心。據說,兩千年前有個偉大的羅馬將軍破除禁忌率軍勇渡魯比孔河。也因此,那個將軍成爲了龐大帝國的統治者。雖然沒那麽誇張啦,可是眼前這條連接走廊看起來真的好長。(注:西元前49年的羅馬共和國時代,恺撒率兵跨過了高盧與意大利的分界線盧比孔河,打破了將軍不得領兵越出他所派駐的行省法律,也等于向羅馬元老院宣戰,結果引起了三年內戰。恺撒把他的反對黨從意大利趕到奧特朗海峽東岸,然後又打垮了龐培在西班牙的軍隊,最後稱雄羅馬世界。)
前進?
後退?
這些詞彙一浮上心頭,就覺得自己過于小題大做,簡直像個白癡。又沒有人會因爲現在這一瞬間而死去。而且,一個陌生人就算是死了,那又怎樣?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我這麽說服自己,接著邁開步伐。
吊兒郎當、輕松自在地走在連接走廊上。
和衆多病人隨性漫步其中的西樓不同,東樓是完全的寂靜。在這一片死寂中。只聽見護士在走廊走動時所發出的“啪嗒啪嗒”拖鞋聲,從遠處彼方傳來。我邊咀嚼著類似沮喪泄氣的滋味,相對地也對潛藏于寂靜中的意義感到畏懼,然而卻還是佯裝自若地走在走廊上前進。
終于,我來到了那間病房前。
“秋庭裏香“
二二五號的標示牌上以麥克筆這麽寫著。
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去做檢查,病房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感觸特別深刻。
要是自己稍微有點“搭讪天分“就好了。
這麽一來,敲敲門後就可以輕松說些“你好呀“之類的,開始聊些五四三。這麽發展下去,大概一周後就會有不賴的氣氛,兩周後牽牽小手,三周後——
我甩開腦中愚蠢的妄想。
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這麽恐怖的事,我哪做的來呀。如果做的來,應該也交過兩個女朋友了。
結果,我也只能望門興歎。
“埃……”
徒留籠罩于背後的挫敗感,我拜別東樓。回到西樓後,身體周遭似乎仍彌漫著東樓的靜寂。
秋庭裏香啊。
由于是從遠處瞥見,也不知道她長得怎樣。當然,更不曉得她得了什麽病、爲什麽會住在東樓。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如果有交談機會,至少可以教她有關這醫院的各種撇步……
“剛剛出去喔?”
當我不經意地望向一旁,發現多田先生就站在那兒。
他個頭是在是太小了,剛剛都沒注意到他。
衰老瑟縮的多田先生,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部左右。
“嗯,隨便晃了一下。”
“在醫院裏晃應該很無聊吧?”
多田先生“嘿嘿嘿”地笑著。
我的心緒被東樓的秋庭裏香所牽引著,更本無法好好思考。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是被“東樓”還是被“秋庭裏香”所牽引。
多田先生往自己的病房撇撇頭。
“怎麽樣?要不要來坐坐呀?”
“咦?可以嗎?”
就在那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忘了所有的一切。
腦海只浮現一件事——
多田收藏。
那在醫院中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據說住院長達十年的多田先生,耗費大半住院時間苦心搜索,擁有爲數驚人的A書。
二零七號病房的圾田先生(七十三歲、糖尿病),曾感慨萬千地說:
“我實在是比不上多田先生呀!”
此外,也有人吐露過類似的感慨。
像是二一五號病房的榛名先生(六十八歲、右腕骨折)曾說:
“那更是太驚人了。”
邊說邊雙眼空洞地凝視著遠方某處。
“如果我再年輕個五歲呀……”
年輕個五歲,要怎樣呢?
反正,那些收藏據說就是那麽厲害就是了。
我將臉轉向多田先生的病房。
終于,得窺其中奧妙的時刻來臨了。
之前雖然常聽到相關傳言,當事人多田先生卻總喜歡調人胃口、故弄玄虛,根本就不讓我看。也不是啦,唉喲,我其實也沒有那麽想看啦……只是說想參觀一下……嗯,參觀一下也沒有任何損失呀……
多田先生邊點頭,邊開門。
“請進,請進。”
“那我就打擾喽——”
但是,門卻突然在我面前發出“啪嚓”一聲關上。
“啊,我忘了、我忘了。現在得去做檢查才行。”
“什麽?檢查?”
“是呀,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亞希子小姐有多恐怖嘛。”
“那就下次再說喽。”
多田先生丟下這麽一句話就走了。
只留下呆立于原地的我。
“…………”
欺、欺人太甚的臭老頭。
讓我這麽滿懷期待後竟說什麽要檢查?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嗎?他壓根就沒忘過這回事吧……
我如今終于深刻了解,亞希子小姐怒吼“臭老頭”時的心情了。
市立若葉醫院位于全鎮高處,從屋頂便能眺望大半小鎮。我所居住的三重縣伊勢市是個小小的鄉下地方,不到十萬的人口,在這十年間也正逐漸流失。
簡而言之,這裏已經開始沒落。
事實上,車站前的商店都已陸續倒閉,還有人說明年小鎮僅有的百貨公司也會關門。
雖然,幾年前曾有人提出振興景氣的開發計劃,但最後好像全部因半途受挫而不了了之。這裏此後或許只會這麽沒落下去,就這麽一步步、一步步地緩緩走向死亡吧。
整個小鎮算得上出名的,充其量就只有伊勢神宮而已。
這個伊勢神宮供奉著當今日本天皇的祖先,曆曆史悠久、源遠流長,過年時總理大臣等都會來參拜。伊勢之所以能夠逃過徹底凋零殘敗的命運,都得歸功于這座伊勢神宮。如果沒有這座神宮的話,伊勢可能早就消失了。
“唔哇哇哇哇哇哇~~~”
我不禁打了個特大哈欠。
我現在靠在屋頂扶手旁,茫然眺望著開展于眼前的小鎮景色。小鎮中心有片大得不得了的森林,那裏就是伊勢神宮。伊勢這地方原本就是以伊勢神宮爲中心而發展起來的。
小鎮上沒什麽高樓大廈。
整個小鎮就像平貼著地面般延展開來。
視線往右移,那裏矗立著一座高聳的山。那座山其實叫做龍頭山,可是本地人都管它叫炮台山。聽說古早以前,日本還在跟美軍作戰時,那裏曾經是大炮的陣地,現在好像還殘留著當時的炮台。
話說回來,那時候的人膽子還真大,敢和那麽大的國家打仗。
要是我,大概是第一個逃跑的吧。
雖然那些老爺爺當時或許是賭上堅強的氣魄及尊嚴拼死作戰,但是“氣魄”或“尊嚴”等,根本就是全世界最無聊的詞彙,值得爲那些東西陪上自己的生命嗎?
無聊透頂。
我邊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邊眺望家鄉風景。
“你在幹嗎呀?”
忽然,背後傳來聲音。
我轉過頭去,發現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
“我只是在發呆啦。”
因爲我說的是實話,所以回話聽來也呆呆的。
“喔。”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聊地如此呢喃,接著從護士服口袋拿出煙來。她叼起煙,以異常熟練的動作點火後,深深吸了一大口,再一口氣吐出大量煙霧。那煙霧在冬天寒風的吹襲下,打轉地消失在空中。
“啊,味道真好。爽!”
我目瞪口呆。
這是什麽護士呀!?
“請問……護士可以抽煙嗎?”
“當護士而抽煙的人反而多喔。畢竟這工作呀,壓力實在太大了嘛。只不過,大家都是在廁所偷偷來一根就是了。”
“當著病患的面抽不是不太好嗎——?”
“啥?你說什麽?”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決定暫時保持緘默。總覺得,在亞希子小姐面前似乎越來越太不起頭來了。
不過,亞希子小姐忽然間露出一笑。
“要不要抽?”
她說著便把煙遞過來。
“啊?可以嗎?”
“反正你也高中了嘛,抽根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像我啊,更早的時候就開始抽煙喽。國三左右就開始用去煙漬專用的牙膏了耶。”
我沒抽過煙遞過來。
也不是說沒興趣,只是從沒積極地想要抽抽看。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稍微式一下也不錯吧……
我把手伸向煙。
“那,我就不客氣了嗚哇啊啊啊啊!“
燒起來了!
我的手指甲!
刹那間還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概過了三秒,我才終于搞清楚狀況。亞希子小姐竟然冷不防地那煙頭燙我的手指甲。不對,說“燙”可能誇張了點,反正煙頭上的火的確“滋”地一聲碰了一下。
我發出慘叫,將右手抱在胸前。
“你、你在幹什麽啊!?”
我淚眼朦胧地叫著。
亞希子小姐不懷好意地笑著。
“白~~癡。可別太得意忘形了哦。你是個病人吧?怎麽可以抽煙呢?連這點誘惑都沒辦法抵抗,以後可怎麽辦呢!”
總有一天要把你給宰了。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我再心裏鄭重起誓。
就算沒有真的宰到你,也要讓你死得很難看。
亞希子小姐不知道在樂什麽,看著我的臉持續嗤嗤笑著。而我雖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不過懼于亞希子小姐的淫威,仍然畏畏縮縮似的縮起背部。
就這樣,兩人沈默了好半晌,徑自遠眺小鎮。
“這小鎮還真小呢!”
亞希子小姐終于開口道。
“是啊。”
我仍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一邊點點頭。
“你因該再一年多就畢業了吧,畢業後想幹嗎?”
“我想去念東京或名古屋的學校。不過,還沒決定就是了。”
“要離開這裏嗎?這個小鎮。”
“是有這樣的打算。”
其實,那才是我的首要目標。不管是要念哪裏的學校,也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那些對我而言都無所謂。我想要走出這個小鎮。我想要去看看外面那個所謂的“世界”。
在這樣的小鎮出生,終其一生只知道這樣的小城鎮知道死去,對男人而言是不正確的——
雖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只要想走,哪兒都能去。”
我常在電視或雜志中看到有人這麽說。
只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身爲高中生的我就哪兒都去不了。光憑幾千日元的零用錢,頂多只能在縣內活動。就算真走得到外縣市,爲了上學也必須馬上趕回來才行。當然,也有辦法向學校請假……但是父母親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的吧。
就算少了學校或父母這類限制,想到哪兒去或許還是出乎意料的困難。
人一定會被各種事務所束縛。
除了有形的束縛之外,還有各種無形的束縛。
令人以外的是,無形的束縛反而比較多,不是嗎?
每當我在半夜思索起這件事時,就會覺得難以忍受。心頭偶爾會浮現自己永遠、永遠都生活在這個小城裏的情景,那時候真的會極度憂郁,甚至會想幹脆把一切全都抛下算了。唉,可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結果,我也同樣被各種事物所束縛著。
我很明白,當然明白。
就是因爲明白,才會覺得受不了。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討厭自己土生土長的小鎮喔。
我對這裏不僅有某種程度的喜愛,甚至還有依戀。
不過,我不想永遠待在此地。這裏,這個小鎮,對我而言就像是世界的盡頭一般。正因爲是出生地,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想踏出去。
這是我深切的渴望。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我要踏出去。
“是嗎,真好。”
“咦?好什麽?”
“真羨慕你耶。”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分外感慨。
“因爲我會永遠待在這兒。”
我什麽都沒想,天真地笑說。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中,蘊藏著不屬于她風格的淡淡光輝。
“唉,話是沒錯啦,真做起來還沒那麽簡單呢!”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只知道這個地方的話,有時候會覺得離開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待在家裏,偶爾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養在家裏,偶爾帶出去時,還會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呢。虧她是只母貓,強悍得很,之前還曾經抓傷過我的手呢。即使這樣,它似乎還是很怕外面的世界。”
“喔。”
沒想到亞希子小姐會吐出“恐怖”之類的字眼,我有些吃驚的凝視著她的臉龐。我心目中超級無敵的亞希子小姐,其實也被某些看不見的事物所束縛吧……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嘻笑著。
“我畢竟也是個女人嘛,和你這個男人不一樣。對了,那張長椅會讓你很頭疼嗎?”
所謂的長椅,當然是一到夜裏就會擋在我病房面前的那一張。
我點頭如搗蒜。
“真的很頭疼。”亞希子小姐抿嘴一笑。
“那,我就幫你撤掉吧。”
“啊?可以嗎?”
“可以呀。只不過,有條件。”
“條件?”
“你可不可以去陪陪裏香,當她的聊天對象?”
我有一會兒還搞不太清楚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裏香?
聊天對象?
我花了點時間,才把這兩個詞彙連接起來。
“你說的裏香是東樓的那個女生吧?是要當那個女生的聊天對象?”
“對。她呀,是從外縣市過來的。一個女孩子家忽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踏上的這片土地上又不可能有什麽朋友,我想她應該很不安吧。你有空的時候就行了,可不可以幫個忙去陪她說說話?如果你願意答應這個條件的話,我就把那把長椅撤掉。”
“你所謂的條件就這樣?”
“嗯。”我當時就應該提高警覺的。
當今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這麽便宜的事。
“唔,沒問題呀。”
但是,懵懂無知的我就這麽幹脆地點頭了。
亞希子小姐不知爲什麽挑起兩邊唇角,露出笑容。
“那就拜托你喽。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點點困難,不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喔。”
咳咳……
再次站在二二五號病房的我,悄悄地清清嗓子。這是爲了要讓自己鎮定一點。因爲,秋庭裏香就在門的另一邊。
我念的是男女合校,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我還曾經和班上女生扭打成一團。
附帶一提,後來打輸了。
因爲我打著打著,不自覺地一把抓住對方胸部。那種軟綿綿的觸感讓我嚇了一跳,同時心想“大事不妙”,接著就膽怯了起來,腦袋刹那間一片空白。暴跳如雷的對手趁此空擋,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頓。我還記得,當時我臉頰刺刺的灼熱感至少持續三個鍾頭之久。
總而言之,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
即便如此要去拜訪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還是會緊張的。我徑自死盯著手中的文庫本。那是芥川龍之介,一個我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人寫的。據說,她是芥川龍之介的超級書迷。(注:“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時代著名小說家,擅長短篇小說,著名作品包括《羅生門》、《鼻子》、《地獄變》、芋粥》等。)
亞希子小姐擬定的戰略如下。
“我會先跟她說你也喜歡芥川龍之介,利用這一點把關系搞好就成啦。很簡單吧!”
粗制濫造。
再怎麽看,都只讓人覺得亂舞章法的戰略。
我越想越覺得這一招似乎行不通。不論如何,我都不是芥川龍之介的書迷,雖然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從來都沒好好讀過他的書呀。
如果丟出芥川龍之介的相關話題,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那本文庫本是亞希子小姐幫我買的。如果事先念過這本書或許還勉強頂得過去,可是她忽然就把書丟過來,並要我隔天之前讀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嘛。
我迅速轉身。不行。下次再來。至少先把這本書讀完再來。
--我邊想邊踏出步伐。

咯锵!

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響。我滿腦子若有所思,手臂一不注意勾到門把,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接撞上房門。
比剛剛更大的聲響隨即響起。
門的那一邊,緊接著發出女孩子的聲音:
“是誰?”
緊張刹時竄過全身。
在我全身動彈不得之際,那聲音又繼續問:
“是誰?是誰在那裏?”
我僵硬地吞下一口氣,如今再也逃不了了。如果被發現從這兒溜走,那就沒戲唱了。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長椅鎖也會隨之複活。
好,男子漢就是要有膽識。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
“你好……”
說完便走了進去。
那是個單人病房,約六個塌塌米大小。門邊有洗臉台和鏡子,洗臉台水裏浸著應該是別人探病時送的花束。房裏唯一的一張病床,順著正對房門的窗戶擺放。那是醫院特有的鐵制堅固病床,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上頭的白漆早已斑駁脫落。
不論是哪兒的老舊醫院都一樣,窗簾和床單清一色都是全白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片雪白。她就獨自一人身處這種會讓人的遠近感産生混亂的空間中。
簡直就像是個小小的棄兒。
“咦……”
她似乎嚇了一跳,同時慌忙起身。
她那像是企圖遮蓋--或是想保護自己的身子一般,將床單拉到胸前的姿態,看起來特別妩媚動人。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你……是谷崎小姐說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相當輕細。
我本來還在狐疑誰是“谷崎小姐”,後來才想起那是亞希子小姐的姓。平常叫慣她的名字了,所以一時之間還會意不過來。
我慌慌張張地點頭。
“是、是的!”
我忽然想起來,趕緊將手裏的芥川龍之介秀給她看。
她看來很開心地展露微笑。
“我讀過那一本了喔。”
“啊,喔。”
“你也讀過了嗎?”
我怎麽可能說沒讀過呀。
“算、算是啦。”
一抹敷衍的笑浮上我的臉龐。
感覺上,話題似乎兩三下就被待往不妙的方向去了……
“怎麽樣?”
“吾……”
我怎麽可能知道呀。
根本就沒看過嘛。
“我呢,那本書的故事裏,最喜歡“蜜桔”那篇了。雖然短短的,沒什麽修飾,可是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對吧?”
“啊,嗯嗯,對呀。”
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慢慢地越聊越細。
像是作品的詳細內容,或結局之類的,總之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無計可施只好反複支吾其詞、含糊帶過,可是這種伎倆也不可能永遠管用。
她的表情逐漸沈了下來。
雖然,我一直想要以新話題把話岔開,可是卻始終想不出什麽話題來。越是焦急腦袋就越是一片空白,在此同時情況也就益行惡化。
“你真的看過那本書了嗎?”
終于,她開口問。
“…………”
我沈默以對,因爲我很不會說謊。如果會說謊的話,就不會搞成這副德行了。她也沈默了。然後,她就這麽定定地凝視我。
始終凝視著。
始終凝視著。
她的臉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她的雙眼也沒有蘊藏任何情緒。我覺得難堪到了極點。我做夢也沒想到,想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會這麽難受。
她的視線早已將我千刀萬割。看似什麽都未傳達的行爲本身,早已傳達了一切。我在那一瞬間,才終于驚覺自己徹底摧毀了某種相當重要的東西。
我真是個沒救的超級大笨蛋,我……徹底摧毀了那唯一僅有的機會……
再也無法挽回了。在這個世界中,一旦發生過的就絕對不可能重來。只要花瓶落地,就會摔個粉碎。只要沒把電玩進度存好,那些資料就會完全消失。只要傷了人,就會被討厭。無法重來了,絕對無法重來了。
慘不忍睹。
雖然,亞希子小姐的戰略的確有問題,不過把一切搞砸的卻是我自己。全怪我這個幼稚又不夠機靈的笨蛋。只要能夠轉換心情拐個彎,用那件事來開開玩笑,或許還能扭轉頹勢,營造出讓兩人關系變好的契機。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她後來終于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而面向窗戶。
我在不知不覺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兒有座小山,是龍頭山。對于在這兒土生土長的我而言,那座山還是炮台山聽起來比較順耳。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她就這麽凝望著那座山。
我呆立于原地,始終擺脫不了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雖然覺得該向她道歉,可是卻苦于抓不到適當時機。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她也在等我先說話也不一定。
“那、那個……”
我鼓起勇氣開口,就在那時。
“我問你喔,你知道那座山嗎?”
她朝向那座山詢問著。
“那座山?”
“對呀,那邊那座山。”
“你是說炮台山?”
我話一說完,她似乎有些慌張地迅速轉向我。
“你剛說什麽?”
“啊?”
“剛剛啦,剛剛。”
“吾……我說炮台山……”
“是這名字嗎?那座山?”
她情緒高昂地問。
她那對眼睛相當認真。
我對那強烈的視線感到畏縮,一邊盡力說明:
“很早很早以前,那邊曾經有大炮。所以,當地人到現在都還是這麽稱呼它。”
“真的嗎?”
“嗯,真的。”
她的臉龐重新轉向那座山。
沈默也隨之再次降臨。
但是和剛剛不同的是,沈默中已少了那種潛藏的尴尬氣氛了。她並不是刻意漠視我,而是基于其他原因凝視那座山。
我對她的背部出聲:
“那、那個,剛剛對不起。”
“啊?”
她將臉轉向我。
她滿臉狐疑,似乎搞不清楚我在說什麽。
“亞希子小姐她……啊,就是谷崎小姐,她說我們有個共同的話題比較好,所以我才會把這個--”
我把書給她看。
“給帶過來。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那個我、可是、對不起。”
一切到此爲止了。
我大概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吧。
她大概會永遠認定我是個大騙子混蛋吧。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露出微笑。
“原諒你吧。”
“啊?”
“因爲你幫我發現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啊?”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看著我呆滯的臉,再度展露微笑。
“只不過,我有條件喔。”
“條件?”
話說回來,我之前也曾被亞希子小姐提過“條件”……搞不好,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歡提“條件”吧……
“不管任何事你都要乖乖聽我的話喔。如果我說想要什麽東西,你就想辦法幫我弄來。如果我說我想笑一笑,你就說些好玩的來逗我笑。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原諒你啰。”
她又笑了。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不懷好意。
那是像小惡魔般的笑容。
“嗯,嗯。”
我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點了頭。
光是她肯原諒我,就讓我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了。
此時,我根本就高不清楚狀況,完全沒察覺自己已步向泥沼,整個人逐漸沈沒。那個泥沼深得嚇人,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可能脫身,而我對此竟渾然無所覺。總而言之--就這樣,我的奴隸生涯就此展開……
第二章我們的世界有其盡頭

裏香是個美女。
一頭長發直順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場拍洗發精廣告。肌膚就像是出自雪國般地白暫,細致光滑的程度讓人一眼驚豔。光是那白與黑的強烈鮮明對比,就足以吸引衆人目光。
而且她連五官都長得秀麗端正,怎麽會有人漂亮得這麽“沒天理”。
她就像個日本娃娃,是個感覺清秀又溫柔的美女。
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話是這麽說的:“上帝是公平的,有疑好就沒兩好”--這麽說也不知道恰不恰當,總之很微妙--裏香的個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從來不鳥別人說什麽。稍不順心如意,就哭鬧吼叫、動粗扁人樣樣都來。
外表與個性差這麽多的女生,全天下我還只認識這一個。
“我回來了。”
我以帶著些許疲憊的聲音說,一邊打開病房門。
床上的裏香看起來不高興。
“怎麽那麽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帶說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圖書館,現在才剛剛回來。今天打從一早就冷得要死。氣象主播仿佛立下了什麽偉大功勳般斷言:
“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來相當自豪,背後熒幕上還有一個圍著圍巾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的雪人跳著舞。
事實上,是真的冷到讓人受不了。
風勢猛烈、寒風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雲層所籠罩。
我穿著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一邊抵禦迎面吹來的寒風,撐過來回市立圖書館的漫長旅程。我連指尖都凍僵了,整張臉也好像凍傷似的感到一陣陣刺痛。
總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頭。
這苦差事真的會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頭來,卻只換到“怎麽那麽慢呀”這句話,這女人實在是。
裏香就是這麽任性。
簡直就像個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書嗎?”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裏的書遞出去。那本書幾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面畫著可愛的兔子圖案。
裏香躺在床上,直接接過書。
“這是什麽?”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形狀優美的雙眉同時挑起。
我有點緊張地說:
“你要我找的書呀,彼得兔的……”
“這的確是彼得兔系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書是另外一本。”
“是、是嗎?”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裏香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壞兔兔的故事》啊!”
“可、可是,你不是說這一本也行嗎?”
裏香的吩咐帶好幾個複雜的條件。幫我借那個回來,如果沒有那個的話就借那個,如果連這個也沒有的話——那些要求實在太複雜,所以我還特地把裏香的話一字不漏地抄下來,帶著紙條出門。
“你到底是怎麽聽的啊?那一本是我說絕對不要借回來的呀!”
“是、是那樣嗎?”
我慌慌張張地翻著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紙條。是在右邊嗎?不對,沒有。那左邊呢?也不在那邊。這麽說來是在褲子口袋裏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卻怎麽樣都找不到那張紙條。
(不、不見了嗎……?)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說出來的話,絕對更會被裏香罵到狗血淋頭的。
我滿臉蒼白的低下了頭。
“啊——”
有了。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就掉在我腳邊。
我蹲下身去撿起紙條。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邊露出討好的笑容,一邊打開紙條。我潦草的字迹龍飛鳳舞地排列在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就如同裏香所說的,《恐怖壞兔兔的故事》旁,的確畫著一個X符號。
我選書的時候,似乎看漏了那個符號。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麽會看漏了呢?”
我爲了緩和當場氣氛,試著擠出笑容,但是並不是很成功。
裏香的怒氣在瞬間爆發。
“你這個白癡!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還能幹嗎呀!你幾歲了啊?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吧!”
唉,不論如何還是被罵了啊……
“可是我只有十七,還是個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辯在裏香的視線下瞬間凍結。
“對、對不起。”
我搔著頭道歉。
距頭一回交談不過三天,我在這女人面前已經完全擡不起頭來了。只要一聽到裏香的命令,就會不自覺地聽命行事,只要一被發脾氣,就會二話不說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錯,我也常會低頭認錯。我更本就已經變成她的小喽羅了。果然,相遇當時的失敗影響深遠啊。我已經對她徹底地扶手稱臣了。
裏香幹脆地說:
“去好好地把書借回來。”
“啊?”
“再去一次,把我說的那本書借回來啦。”
“現在嗎?我才剛回來耶!”
太過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是個一個月前還謝絕會客的病人耶。盡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這樣常常往外跑呀。這樣對我的身體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須靜養。
但是,裏香幹脆地丟出這樣的話:
“做錯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現在出去的話,回來的時候太陽都下山了——”
“那又怎樣?”
“…………”
“我問你那又怎麽樣啊?”
裏香筆直地凝視我這邊。
她雙眼的顔色濃郁得叫人吃驚。凝望那對瞳孔時,有時會發現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轉。
那時就會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快被裏香的雙瞳所吞沒。
而在事後當我一個人獨處時,胸口總會莫名地湧現一股心酸苦澀之感。
裏香如今也以那樣的雙瞳凝視著我。
“我知道了,現在就去。”
“再不快一點,圖書館就要關門了啦。”
“我會走快點,把書借回來的。”
我說著,便走出病房。  
§§§§§§§§§§§§§§§§§§§§§§§§§§§§§§
外頭真是冷到不行。
或許是由于太陽已經西斜,氣溫好像一口氣又降了不少。迎面吹來的風比剛剛冷冽多了。
東邊天空也已逐漸轉暗。
“真是敗給她了……”
我這麽低語的同時,吐出的氣息瞬間凍結變白。
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又繞,同時把外套前襟緊緊拉上後,踏出步伐。整個人感覺有些沈沈的,身體狀況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檢查是在一周後,說不定結果會很糟糕呢。
裏香那對眼睛在腦海中浮現。
裏香爲什麽會顯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
結果,我趕不及在晚餐時間回來,所以也沒吃到晚餐。
我抱著饑腸辘辘的肚子,走進裏香病房。室內一片漆黑,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些許光亮,隱約勾勒出一個女孩子的輪廓。裏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視著窗外。
我說:
“你不開燈呀?怎麽啦?”
沒有回應。
“我把書借回來啦,這次沒借錯了。”
果然還是沒回應。我走近床邊,把書放到床上。然後,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
裏香動也不動。
她不發一語。
也沒有轉向我。
我清楚聽見隔壁病房隱約傳來電視聲。耳邊還傳來其他人走過病房前的交談聲,醫療推車行進間的“喀拉喀拉”聲,某種東西翻到時的“當唧”聲。或許是因爲忽然接觸到溫暖空氣,整顆腦袋莫名地變得朦胧恍忽,像飄浮在夢中一般。
我頂著呆滯的腦袋,脫下圍巾和手套,對著雙手吹出溫暖的氣息。雙手指尖都凍僵了,根本無法感受暖意。
此時,只有時間緩緩、緩緩地流逝——
裏香從方才就始終凝視著窗外。
正確說來,是始終凝視著龍頭山,也就是炮台山。簡直就像是對我的存在渾然無所覺。
當然裏香知道我在這兒。
但是,她卻不發一語。
早已習以爲常的我,也只能茫然呆望著裏香視線前方。
這種情況每天大概會發生一次。裏香會毫無前兆地突然陷入沈默。
這麽一來,不論我說什麽都沒用。即使和她說話,她也會聽而不聞,頂多出點聲敷衍敷衍就已經算不錯的了。
平時就已經離我好遠的她,在那一瞬間離我更遠了。遠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到她。
于是,我只好沈默。
我只能忍受沈默。
然後,有時就試著想象她如今在想些什麽。
她在想些什麽呢?
爲什麽凝視著炮台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嗎?
我想著這些,一邊不斷地向雙手吹氣。那雙手逐漸感受得到暖意了。
雖然將這些心頭的疑問,直接問問裏香本人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想要那麽做。反正一定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
與其要咀嚼抛出的話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還不如就這麽沈默忍受。
我沒辦法,只好癡望著裏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纖細的身子。
由于她是坐在床上,所以只看得到上半身,不過從肩膀到腰部的線條只能用“完美”來形容。
那曲線真的非常優美。那是看著看著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曲線。
話說回來,人真是不可思議呀。爲什麽那樣的曲線,會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線也非常優美,可是就完全不會讓人心跳加速,不是嗎?
只不過,裏香瘦了點。
她的那種纖瘦,莫名地有種悲哀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亞希子小姐的那句話。
“還好,沒什麽啦。”
我不知道裏香是什麽病。
亞希子小姐後來也沒告訴我,我總不好直接去問裏香本人。再怎麽說,我哪開得了口。怎麽可能開口問這種事。
更何況,說實話,我也很害怕問出的結果。
所以我到現在仍然是一無所知。
咕噜噜噜——
這樣的聲音忽然想起。
聲音來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雖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沈思,身體倒是十分忠于生理本能。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咕噜咕噜叫。
裏香回過頭來。
“對、對不起。”
我想也沒想就道歉。
真是沒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裏香的表情。她說不定正氣乎乎的呢。
雖然只因爲肚子咕噜咕噜叫就發脾氣,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說到底我沒吃到晚餐全都是因爲裏香,但是和裏香有時候真的是有理說不通。
我以爲她又會對我發脾氣,所以全身僵硬地嚴陣以待。
“那個,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從透頂傳來的卻是這句話。
“啊?”
我因爲太過以外,一時之間還沒能消化她那句話的意思。
“吃吧。”
裏香指指門邊的架子。
我一看,發現架上放著一只托盤。是院內供應的晚餐。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兒。
我在吃驚之余,這麽問:
“這、怎麽會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過來的。”
“我的……你特地幫我拿過來的嗎?”
她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
這裏一到晚時間,配膳的服務人員就會把每位病患的餐點送到病房去。
我的晚餐,當然應該也會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論吃不吃,特定時間一到就會被收走。
而現在,餐點回收時間老早就過了。
是裏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過來,以免被收走。
我真的是太震驚、太震驚了。
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個任性的女人會爲我這麽做。
就在我啞口無言的同時。
“不吃啊?”
裏香這麽問我。
“不吃的話,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這個吃喔。”
裏香說著挪挪身子,,把床邊的餐桌翻開。
“你也可以把燈打開呀。”
“嗯,謝謝。”
我開了燈,把餐點拿到床邊。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論是飯、菜還是湯都已經冷掉了,不過大概是肚子餓了吧,吃起來真是人間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將飯菜送進胃裏。
不,或許還有別的原因讓我覺得這頓飯特別好吃。
裏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
“裕一看起來像狗一樣。”
在不同的情況下,這句話聽起來像在侮辱人。
然而,奇妙的是我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悄悄擡起頭來,看到裏香很開心地笑著,裏香笑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美麗。
(如果她可以永遠這樣笑就好了……)
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想著。
“怎麽啦?”
裏香察覺到我的視線,歪著頭問。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麽會有人覺得醫院裏的夥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
“沒、沒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點喔。”
裏香像在安撫小狗一般,輕撫著我的頭。
果不其然,我仍然沒有因此覺得反感,裏香的收滑過我發間的觸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讓我樂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張臉都埋在飯碗裏,以免這樣的心思被看穿。
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兒去啦?”
多田張著沒牙的嘴,笑說:
“女朋友嗎?”
他舉起小指頭。(注:日本舉起小指頭的手勢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
該怎麽說呢。多田先生是個貨真價實的老頭,而且還是個色老頭,像這些直覺根本就已經成爲他的“初始設定值”了。
“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雖然是朋友,卻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麽成呀。你這年紀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嗎?我說你呀,可得積極地主動出擊喔。”
多田先生有種奇怪的口音。
聽說是因爲以前跑遍全國各地,強調也變得亂七八糟的了。
話雖如此,多田先生的話,絕大部分聽起來都很誇張。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幾分真是性。
曾幾何時,我聽說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說廣島在北海道。當我糾正他說廣島位于本州島西部的中國地區(注:日本地名),他還強詞奪理,堅持說“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呢”。
簡直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頭。
“哈哈哈”,我還是只能敷衍地傻笑。
然後,他將手伸過來。
“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顆琥珀色的圓形物體。那是令人懷念的古早糖球。三顆甜甜的琥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謝謝。”
我點點頭。
我回到病房後,把其中一顆放進嘴裏。吃到一半就被那濃郁的甜味給噎住,趕緊吐了出來。“咚隆”糖球發出淒涼的聲響在地板上打滾。
這東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這糖……”
怎麽辦。
我凝視著剩下的兩顆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司的房間位于一樓,而且正對道路。
沒什麽地方比這兒更危險的了。
仍何人扔顆石頭,就能打破玻璃,輕輕松松地闖進去。
話雖如此,對于應該爲其設想並且歡迎之至的訪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種地理位置說實話真讓人感恩呀。畢竟,只要打開窗戶便能直接進入房間,就算是夜裏也不會吵醒他的家人。
換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時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長椅鎖順利解除之後,我立刻造訪司的房間。
我打開窗戶的當下,二十五英寸畫面上的男人面部特寫,立即躍入眼簾。那家夥穿著燈籠繡上衣,腰線簡直于女人沒兩樣,手裏拿著迅速旋轉的發泡器。
電視喇叭傳出尖銳的聲音。
“這裏可是重點滴喲!”
那個“滴喲”是怎樣啊,“滴喲”是什麽東西啊。
我一進房就裝模作樣地大大歎了口氣,試著這麽說:
“吾友啊,一個男孩子會這麽正經八百地收看“廣濑美一的開心廚房”重播,會不會哪裏有問題呀。”
“有什麽關系啊。”
司嚴肅地說。
世古口司是個有點怪怪的家夥。首先讓我說明他是天文迷,所以這家夥的口袋裏隨時放著計算軌道用的函數計算機。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接下來說道他的特征,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體重九十二公斤。不過,這也算了,很常見嘛。可能是因爲平常的認真鍛煉,他的全身覆蓋著如鋼鐵般的肌肉。不過,這或許也很常見吧。
問題來了,他的興趣是制作甜點。
他常在放學後,以巨大的雙手拿著嬌小的計量匙,窩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點。而且最令人費解的是,比起任何一個女生所做的甜點,司的甜點總是技壓群“雌”,好吃得沒話說。
那堆女生懷著敬意爲他取了一個什麽“世古口大師”的綽號,還常把崇拜信件塞進他學校的鞋櫃中。
我完全無法理解。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怎麽啦?”
司盯著畫面中瘋狂舞動——至少在我眼中是這樣,不過似乎是在做菜——的廣濑美一,這麽問我。
我本來想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隨即打消了念頭。
因爲,司的視線已經完全盯死在畫面上。
“反正就發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現在好像很忙的樣子,待會再說。”
不論和處于這種狀況下的司說什麽,都只是白費力氣。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聲。
“喂,你看到剛剛的重點沒?那可是神之泡沫呢。”
莫名其妙。
那個“神之泡沫”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呀?
我本來以爲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仔細一看,司的神情既嚴肅又認真。他正卯足了勁在那大本筆記本上——普通筆記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來就像是小手冊一樣——不知道在抄寫什麽東西。
終于廣濑美一縱身空中一個大回旋。
當他在空中旋轉的瞬間,廣濑美一的雙手一邊在半空中翩然舞動,雙腳則軟趴趴地彎成折形。畫面此時不知爲何以特效處理,不但蝴蝶與星星滿天飛舞,還打上了光景。
“奇——異幻——覺!”
廣濑美一著地後,隨即這麽喊著。畫面接著出現一個純白蛋糕的特寫。沒錯啦,那是一個很漂亮的蛋糕,看起來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過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這到底與奇異幻覺有啥關系啊。
的確,就某種層面而言的確算是“奇異幻覺”也說不定……
我持續頂著這些問號,轉向司一看,發現那家夥瞳孔中出現星星,嘴巴半開,緊盯著著電視不放。
而且,他還喃喃自語著: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家夥除了這一點什麽都好呀……)
好不容易,節目終于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視著沙暴狂掃的畫面,似乎還沈浸于某種余韻之中。
我是在是等不下去了,出聲叫喚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張張地回過神來。
他剛剛似乎真的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
“你還好吧。”
我話中有話地這麽問。也不知道我話中真意傳達出去了沒,只見司幹脆地點點頭。
“那當然。喂,你剛剛看到沒?廣濑先生的那一招。”
看來似乎是沒有傳達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怯!”
司不滿地咂舌,隨即起身。他拿下挂在牆上的外套,手直接伸進袖子。
“喂,你要到哪兒去了?”
“抱歉,有親戚來住我們家。那人很羅索,把他吵醒的話就慘了,我們到外面去吧。”
“外面……你有想好要去哪兒嗎?”
現在已經半夜十二點了。畢竟這種鄉下地方,這時間還開著的店可說是少之又少。
“想好啦。我有個學長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費入場呢。”
“卡拉OK喔……”
我是個音癡。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連兒童節目的主題曲,都會差半音呢。
“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慮到這一點而這麽說。
雖然那張臉和體形感覺很粗線條,不過司是個很溫柔善良的人。做菜時的司反而較能貼切地顯露出他的本性。
我半開玩笑地試著這麽說:
“好,那我等會兒就來唱唱“反鬥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題曲。”
“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異常嫌惡的表情。
這家夥不單純是因爲替我著想,其實也不想聽到我的歌聲呀……
§§§§§§§§§§§§§§§§§§§§§§§§§§§§§§
我和司在半年前還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關系。
我們只是單純的同班同學而已。
那樣的家夥自然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正因爲是那樣的家夥反而讓人覺得難以接近,普通情況下也壓根沒想過要和他做朋友。那時候也不

曾好好地說上幾句話吧。
我們相識的契機,是雨。
是春季總難止息的蒙蒙細雨。
那一天,我走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剛在升學指導的個別面談中,遭受所有志願校都被判定“D”的打擊。
補習班的老師的臉皺成了一團。
“看來只好降低志願標准了呢。”
他似乎相當不耐煩地這麽說。
雖然語調客氣,但他整張臉都寫著<給我去重新修過再來!>
我因此相當憂郁。
因爲母親看到這種成績一定又會說:
“那讀本地大學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學,母親可能也希望我繼續留在伊勢吧。雖然,她總把“只要你喜歡就好”之類的話挂在嘴上,不過只要一提起志願校,她所推薦

的絕對是本地學校。如果要力排衆議離開這裏,就必須拿到一定標准的成績才行。
被判定爲“D”是最糟糕的情況了。
“有什麽辦法呀?”
我凝視從天而降的無數雨滴,這麽呢喃。
“誰叫我老罷以前也是個笨蛋呢。”
那時的雨下個不停,總之心情郁卒到了極點。
後來我走過不知爲何仍保留著火警了望台的古老車站前面,穿過鐵軌,進入通往我家的捷徑--“世古”。所謂的世古是意爲小徑的方言。據

說這是從很久以前流傳至今的說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樣把這個詞彙當作名字。在某些地區,有時一個班上還會有大概三個人叫做世古或世古

口。我初戀的那個女生那是小三時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這種情況也只會發生在這種曆史悠久的小鎮中吧。
那種深刻的曆史記憶同時會出現在街道上,像伊勢這兒有很多蠻特別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面相當狹窄,不過卻狹長地往後頭延伸。也就是俗

話說的“鳗魚被窩”型房子。據說這種獨樹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注:町屋爲三角屋頂的狹長木造房屋,而正面大門設于屋檐的三

角部分那一面的町屋稱之爲“妻入町屋”。)
我低著頭走在那種町屋前。
然後
才一拐彎,一個龐大的背影便映入眼簾。
看到那特征強烈的臉龐及身軀,我立刻就知道是那個世古口司。但是,他怎麽會在這樣的雨天,蹲在路邊呢?
我走過時偷瞄了幾眼,發現司的腳邊有兩只小貓咪正在“喵喵”叫。
好像是被遺棄的野貓。
我在那一刹那便掌握住情況的全貌。簡單來說,這個大塊頭發現小貓咪被遺棄在世古邊。然後呢,就幫那些小貓咪撐傘。然後呢,現在大概

正在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這樣的小貓,不用多久就會死掉了……
遺棄小貓的人或許期待有人把它撿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遺棄根本就和謀殺沒兩樣。
國中時,也曾有小貓咪被遺棄在校園中。那些小貓咪可愛得不得了,很多人都會去喂它們,小貓咪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著。我經常輕

撫它們背部柔軟的毛,而它們還會從喉頭發出咕噜噜的聲音,真的好可愛。光看著它們在陽光中睡懶覺的樣子,一股幸福感就會從心底油然而

生。
不過在連假結束後,小貓突然不見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誰撿走了吧。小貓不見了,雖然感覺上有些寂寞,可是只要想象它們終于能在某戶人家享用美味飼料的情景,就會爲它

們開心。你們可要多吃一點,趕緊長大喔,我有時候會這麽想。
但是,事實卻不是如此……
不久後,我在走廊上從女生的對話中聽到了我不想聽到的消息。
“喂喂喂,聽說小貓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嗎?”
“好像是在連假結束後,工友伯伯一來就看到它們在腳踏車停車場的角落那縮成一團。伯伯以爲它們還活著,拿著飼料想去喂,看它們動也

不動覺得奇怪,伸手一摸才發現它們都已經變得冷冰冰的了。”
“那,後來咧?有把它們埋起來嗎?”
“沒有啦,聽說在丟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
“嗚哇~爛透了~~好恨呀。”
你才爛透了呢,大白癡!
其實那些女生也沒錯,我卻在心底狠狠地咒罵她們。之後便整個人沮喪不已。什麽大白癡呀,我有資格說那種話嗎?我之前有考慮過那麽小

的小貓咪根本沒辦法熬過來嗎?我自己又曾做過些什麽?我又曾想過要去做些什麽嗎?
小貓咪在連假期間根本沒有任何飼料可吃。而且那時候還下著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傾盆大雨。小貓咪終究沒能熬過來。
只要一想起小貓咪那時的情景,它們柔軟的毛和蘊藏于其中的暖意就會讓我跟憂郁,而且還有些許憂郁。憂郁之後,我仍蹑手蹑腳地從司背

後走過。終究沒有任何事是我幫得上忙的。
何況我也怕這麽沒頭沒腦地牽扯進去,又得再次經曆那種悲傷。死在腳踏車停車場的小貓咪的柔軟及暖意,讓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不論

我走到哪裏,雨聲總是如影隨形。每當我想起司的背影,便會急忙將其逐出腦海。
回到家後,時間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飯、看電視、看漫畫的過程中流逝。那是個無聊又普通的一天。
可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聽到母親的叫聲。
“裕一,有朋友來找你啰。”
這種時間是誰啊,我邊像邊走到玄關,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兒。他全身濕淋淋的,胸前抱著以毛巾包裹住的小貓。
“那、那個我……抱歉,突然跑來找你。”
司聽起來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養貓嗎?”
我啞口無言。
我和司只能算是同班同學,一點都不熟。可是,他爲什麽會來找我呢?說不定是剛剛經過時被他看見了,我這麽一想忽然間不安了起來。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問:
“你怎麽會到我--”
家這裏來呢,接下來的話全部消失在嘴裏。
因爲我看到司的胸前塞著一張紙。
和他的衣服及身體一樣,那張紙也被雨淋濕了,也因此內容稍微透了出來,“班級通訊錄”的字樣隱約可見。也就是說,司挨家挨戶地拜訪

他所知道的同學家,然後逐一拜托看看有沒有人可以養貓。
我想著,他是白癡啊。
他到底在想什麽東西啊。
在這樣的雨中,全身淋得濕漉漉的,想盡辦法要找到人收養被遺棄的小貓咪。
而且,還持續努力到這麽晚。
已經十點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極度愕然之余,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
然而,我不經意間發現司只抱著一只小貓。在世古中看到他時,應該還有另外一只才對。
“那、那另一只貓怎麽啦?”
“加藤同學拿去養了。”
司說出同班同學的名字,感到很開心。
那看來甚至是有些傻氣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爲此樂昏頭了吧。
可是,司隨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學,你怎麽知道還有另外一只呢?”
“啊……”
完了。
這家夥根本沒發現我當時打那兒經過。
我爲之語塞。
這話怎麽說得出口。
在那瞬間,不知從哪傳來“咯嚓”一聲。從家裏狹窄的玄關中,司看來特別龐大。看來比平常還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許是因爲我家玄關所致

,可是說不定還有別的原因。我又咽了口口水,那咕噜聲聽起來特別響亮。司手臂中那只嬌小的貓咪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它那雙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樣子什麽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拼命想要隱藏那副樣子的我,都映射在小貓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張臉像個大白癡一般,僵直著身子無法動彈


小貓咪“喵喵”地出聲叫。
“怎麽啦?”
司問我。
“啊,沒有……”
“抱歉,突然提出這麽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對不對?”
怯生生地,我點點頭。
“我媽對貓很感冒的。”
“這樣啊,沒關系。”
司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對不起這種時間來打擾。對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斷重複的相同言行甚至讓我都爲他覺得難堪,只見他卑躬

屈膝地頻頻低頭。而他到最後還是說著對不起,一邊開門離去。“啪嚓”一聲,門應聲關上。
而我就這麽被單獨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聲沙沙作響。
玄關的燈光昏暗。
耳邊傳來母親在裏頭看電視的聲音。
“…………”
眼前浮現司濕透的背影。
耳邊響起小貓咪“喵喵”的叫聲。
心頭閃現自己偷偷摸摸地從司背後走過的模樣。
“…………”
在找到飼主之前,司大概都會不停奔波吧。
“怎麽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親,以慣有的悠哉語氣這麽問。
我很想說些什麽,話卻卡著出不來,剛張開的雙唇又閉了起來。
有什麽東西在我胸口直打轉。像個笨蛋,某個聲音否定了那種感覺。但是,那打轉的漩渦卻更強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婦人之仁、糟糕透頂

,我這麽想。但是,雙腳卻同時動了起來,慌忙套進破破爛爛的運動鞋中。運動鞋還沒有幹,腳一伸進去,濕濡的布面就緊貼住皮膚,感覺很

惡心。
一會神,我已經放聲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後,我抓了一把傘沖出家門。我慌張地四處張望,這才在持續下降的雨滴那頭,看到司龐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
反正也做不了什麽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當然的。
再怎麽說我都是個曾經什麽都沒考慮地去疼愛小貓咪,什麽都沒考慮地丟下它們不管的人。是個曾經無所謂地想些什麽“好在被撿走了”的

沒責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該還能夠陪著司一起低頭。

<電光石火!電光石火!轟隆隆隆隆隆--!>
我們的確是免費入場了。
不過,那是一家看起來怪嚇人的廉價店,我點的葡萄汁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牆面上隨處可見調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連隔音也都爛透了。隔壁包廂的歌聲聽得一清二楚。
隔壁包廂似乎已進入“永無止境的動畫歌曲”狀態了。
<我那撼動大地的鐵拳呀!吼喔喔喔喔喔--!>
相當驚人的吼叫聲。
那沖擊波穿越牆壁沖進我們的包廂,桌面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亂顫“喀答”作響。
吼叫聲緊接著益發高亢。
<電光石火!電光石火!轟隆隆隆隆啊啊啊啊啊!>
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顫動著。我和司動也不動地呆滯了好半晌,簡直就像是被那顫動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緊盯著它們不放。太神了吧,動畫歌曲,我想著。好神奇的能量呀。
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續不停地晃動。
“學校最近情況怎麽樣!?”
我趁歌曲進入間奏時叫道。然後,拿起晃個沒完的玻璃杯,喝點葡萄汁潤喉。真的好淡啊。
“還不就是老樣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舉行過三方會談就是了!”(注:日本導師、父母與本人同時面對面,針對學生就業、升學或學習狀況所進行的面談。)
“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麽啦!?”
“我媽一個人去了。”
我們真的是在大聲嘶吼。不這樣的話,我們的聲音就會被隔壁傳來的歌聲掩蓋住,根本聽不到彼此在說什麽。
“老師怎麽說?”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畢竟,我平常功課就已經不是很好了。再加上這次生病被迫長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課,不能去補習,也不能考模擬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學了,這情況真是糟透了。雖然我有試著多少念點書,不過看這情況成績只會越來越退步。跟慘的是還得考慮到出席天數的問題,照這樣下去連升級都有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留級。
……據說母親從我的導師那聽到諸如此類的消息。
“反正到時候還可以重考之類的,總有辦法的嘛!?”
“我絕對不重考!”
絕對。
一旦決定重考的話的確會比較輕松。當然啰,畢竟多一年的緩沖時間。如果想要快活一點,或許倒也不失爲一個好方法。但是這樣就得白白浪費一年。我只不過才活了十七年,所謂的“一年”等于我整個人生的百分之五點九。雖然還不至于說是“永遠”,然而對目前的我而言,卻是一段長得嚇人的時間。一旦決定重考,就必須虛擲那麽一段時間,繼續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了。
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麽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遠那麽一點也好,我想到遠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當苦惱地出聲。
“唔……”
我也出聲。
“唔……”
隔壁包廂仍舊持續傳來動畫歌曲。
<電光霹雳!電光霹雳!咚隆隆隆隆隆啊啊啊啊!>
歌詞和剛剛有點不同。
好像進入第二輪了。
<我那撼動時空的英魂呀!吼喔喔喔喔喔!>
時空啊,我還真想撼動看看呢。
但是,在現實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應該是我的“英魂”吧。只要一想到“將來”那玩意兒,就覺得好憂郁。
只不過當我看向司時,卻發現那家夥的表情嚴肅極了。
明明就是我這個旁人的事,他看起來卻比我這個本人還要煩惱。
我好喜歡這個身體大得很誇張,嗜好也怪得很誇張的朋友。事先聲明,我可沒什麽其他怪怪的意思。悲傷時,司就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快樂時,他就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如果寂寞,他就會很寂寞似地蜷縮起背部來,餓了,肚子就會咕噜咕噜叫(而且還叫得相當響亮)。
司真的是率直又單純得嚇人。
一般人是在很難做到像他這樣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種類似自我意識的奇怪硬塊,始終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傷時反而會想大笑出聲,開心時其實想象搖尾巴的小狗盡情歡樂,實際上卻會流露出無聊至極的神情,簡直像個大白癡。然而,就算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也無濟于事。我就是沒辦法像司一樣真情流露。
沒辦法像司在那個雨天所做的--
兩只小貓咪如今都健康成長,很快樂地生活著。第二只貓後來被隔壁班女生領養。聽說,司還常會去探望小貓咪。
我勉強對他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哎喲,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啦。萬一真的不行的話,還有那種爛到不行的野雞大學嘛。”
“話是沒錯啦……可是你媽她,會答應嗎?”
“可以幹脆下跪的呀。而且別看我這樣,短期沖刺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我會盡全力拼到底的。”
隔壁包廂傳來更激烈的嘶吼聲。
<電光石火!電光霹雳!轟隆咚隆隆隆隆隆隆啊啊啊啊啊!>
歌曲似乎來到了最高潮。
包廂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說是石破天驚。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女孩子的聲音。到底有多少人呀?
我們不自覺地都聽傻了。
<我那撼動時代的嘶吼呀——!呀啊啊啊啊啊——>我想在那一瞬間,整棟樓都爲之動搖。
不,說不定那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隔壁熱烈的氣氛不斷升高,似乎即將沸騰。<嗚喔喔喔!>或是,<咻嗚嗚嗚——!>或是,<嗚喔呀呀——>諸如此類的叫喊聲接連傳來。怎麽能High到這種地步呀。驚愕之感已升級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總而言之,裕一你會有辦法的啦。”司邊拍手,微微一笑。
   
那一天。裏香罕見地主動跑到我的病房來。
    “怎麽啦?裏香。”
    我趕緊將書簽夾到書裏問道。
    我正在看裏香借我的芥川龍之介。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看什麽芥川龍之介,只是不看的話裏香又會抓狂,沒辦法只好看了。話雖如此,讀了之後意外地發現芥川龍之介先生還真有趣呢。該怎麽說呢,我想他應該是個蠻怪的人吧。
    我再次對一聲不吭的裏香問道:
    “是不是有什麽事呀?”
    裏香還是沒回答,徑自沈默地往這兒走來。
    “喂。喂。”
    裏香從我手中拿起那本書。接著,“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由于書裏夾著書簽,所以總會翻到夾書簽的那一頁。
    “你在幹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預感……
    “你是看我來了,就急急忙忙地把書簽夾進去,再把書合起來,對吧。”
    “唔……”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以前。我也像現在這樣在看書,裏香也像現在這樣走了進來。然後,裏香從我手中把翻開的書一把拿走後,立刻就把書合上。
    接著,只見她壞心眼地笑說:
    “你看,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頁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夠壞心眼。
    把書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結果竟然還做那種事。受不了,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記取教訓後,這次才會把書簽准備好。
    裏香把書簽從書裏抽出來。
    “哼!那我就這樣啊。”
    她隨即把書合上。
    我發出慘叫。
    “啊!你幹嘛啦!”
    “這只是小小的懲罰而已呀。”
    “罰什麽東西啊,還懲罰哩!我又沒犯什麽罪!這樣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
    “明明是個男人,怎麽會這麽哕嗦呀。”
    她可愛的臉龐皺了起來。
    “先別管這個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麽?”
    今人措手不及的轉折。
    我完今來不及消化。
    “喂,快一點嘛。”
    然而,裏香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怎麽想,背對著我邁出步伐。她打開房門,在那兒轉過頭來。
    “你在做什麽啊,快來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裏香的眼神即將露出凶光。
    “我說了。快一點。”
    “好啦。”
    我沒兩三下就投降了。
    不論和裏香說什麽都是白費力氣。雖然,我也會覺得好歹給個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這樣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槍舌戰。裏香永遠都是“問答無效”的。像這種時候,除了不理她,就只能順從她。
    然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爲什麽我就是沒辦法不理她。
    或許因爲裏香是個美女吧。
    我站起身,雙腳套進拖鞋。
    “好了,走吧。”
    ※    ※    ※    ※    ※
    我簡直像條金魚大便一樣,緊緊跟在裏香屁股後頭。即便如此,我還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兒去。光是這樣不停走路也很無聊,所以我開始再三端詳起她的背影。
今天的裏香穿著兩件式條紋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點.裏香雙手幾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裏。不過,耶還真是一副嬌小的身軀。抱起來是什麽感覺呢?一定會完全隱沒在臂膀中吧。
    當裏香踏出右腳時,單薄的睡衣布料便會隱約浮現她左側肩胛骨的輪廓。踏出左腳時,右側肩胛骨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而視線順著往下移,看著那直到腰部的曲線,心頭便不由得小鹿亂撞。
    我整張臉自然而然轉爲潮紅。
    (唉,我怎麽會這麽邪惡呢,我這個人實在……)
    十七歲的男孩子,說起來就像是不純潔的集合體般。
    說不定是察覺到我那帶有邪念的視線。
    裏香倏地轉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理所當然地就這麽對上了。
    我瞬間陷入極度焦慮中。
    “幹、幹嘛啦。”
    她是不是發現我死盯著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話,裏香一定會怒不可遏,說不定還會被狠狠地呼巴掌。
    “怎、怎麽了啦?”
    裏香沒有回答我,接著又再度轉向前去邁開步伐。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腦袋裏在想些什麽。
    “喂.裏香。”
    “怎樣啦。”
    “要去哪裏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說有什麽關系啊。反正我們能去的,也只有這個醫院裏而已呀。是要到餐廳喝杯果汁什麽的嗎?”
    “明明是個男人,怎麽會這麽哕嗦呀。”
    那口氣簡直像在驅趕討人厭的蚊子一般。
    “跟著我走就是了,閉嘴啦。”
    我悠長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人。或許,至少得嚴厲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爲了殺時間,想像起自己在裏香面前趾高氣揚的模樣。
    沒錯,嚴厲地凶上她一次。
    對她大吼“吵什麽吵啊,給我閉嘴”之類的。
    (不行啦……根本就沒辦法想像……)
    倒是盡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樣,則一點問題也沒有。
    當我想著那些事情的同時,裏香在走廊盡頭停下腳步。眼前是雙扇式的門。門上方寫著:手術室。
    我才在想“不會吧”,心中憂慮果然立即成真,裏香已經走進了手術室。
    “喂,喂,裏香。”
    我慌張地跟在裏香身後。
    “不行啦!會被罵的啦!”
    “不要緊。被罵的話,就說是被裕一硬拉進來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會假哭的呢。”
    雖然裏香面露笑容,可是我總覺得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裕一有進過手術室嗎?”
    “沒有耶。”
    “我也是。原來裏頭長這樣啊。”
    我和裏香並肩站立,一邊環視室內。
    這裏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幾乎是兩個六人房並在一起的空間。有個像是用來擺放物品的架子占據整個牆面,室內一角排列著三罐類似氧氣罐的東西。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儀器,放置于室內各處。我知道的就只有心電圖熒幕和點滴架而已。
    然後,室內正中央是手術台一
    手術台上有層黑色塑面軟墊,如今被綠色的布覆蓋著。正上方則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裝置。碗公裏等距排列著十顆燈泡。
    “裕一,你躺躺看啦。”
    裏香說著,便“砰砰砰”地拍打手術台。
    “我.我躺躺看?”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
    裏香似乎特別開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樣。
    話說回來,這或許是我頭一次看到這麽開心的裏香。我同時也有個新發現,超開心的裏香比起超不爽的裏香,要可愛千倍、萬倍。她明明就可以這麽可愛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這樣笑口常開的就好了。
    “咳咳。”
    裏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麽,手術即將開始。”
    “啊?”
    “首先從喉結下方至胸口處,將胸部從中切開,胸骨也要切開。等看到心髒時,就以人工心肺裝置維持血液的流動——”
    我開始緊張起來。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麽東西呀!?”
    “手術刀呀。”
    “手、手術刀!?”
    有支細長的銀色刀刃在裏香手中閃耀著光芒。“哼哼”裏香邊笑邊將那支手術刀伸向我。
    “住手!喂,別鬧了,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啊!”
    “就放在這裏啊。”
    裏香指向就放在手術台旁的推車。我一看,那兒的確好端端地擺著手術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
    “相信我,沒事的。”
    “信什麽啊!要相信什麽東西呀?”
    “那麽,開始哕。”
    裏香以演戲般的語調繼續說,然後把手術刀湊得更近了。那把手術刀閃著冷光,當那光線抵達視網膜的瞬間,我不禁想放聲大叫。
    就在同一時間。
    “誰在裏面嗎!?”
    手術室的門扉突然敞開,還傳來這樣的聲音。
    是亞希子小姐!
    裏香在慌亂中急忙蹲下,而我則直接從手術台側面滾落。雖然腰和背部同時重重摔到地面,我還是忍痛潛進手術台下。而裏香早已經躲在裏面了。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狹小空間,我和裏香面對面,膝貼著膝。
    (等等,別靠過來啦!)
    (那有什麽辦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沒有搞錯呀,大白癡、大色鬼!)
    (別、別打了啦!會被發現的啦!喂!)
    我們光掀動嘴唇,以唇語互相叫罵。
    亞希子小姐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在手術室中來回走動。應該是在確認有沒有人在吧。那腳步聲逐漸接近手術台.也就是我們的藏身之處。如果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
    我和裏香到了這種時候,也不敢再對彼此怒吼,只能屏息以待。
    亞希子小姐的雙腳近在眼前了。
    那雙腳停了下來。
    (慘、慘了……)
    然而.我卻察覺到有件更慘的事一觸即發。
    因爲.裏香的雙頰正微微顫動著。
    人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會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沒來由地湧現笑意。裏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種狀態。在這節骨眼上笑出來,絕對會被發現的。屆時大概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定連長椅鎖都會隨之複活。
    既然如此,沒辦法了。
    我伸手捂住裏香的嘴,而裏香在那只手下卻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即便我已使勁地壓住,仍有微弱的聲音從指尖溜了出來。我感到背脊一涼。
    被聽到了嗎?
    然而,幸運的是那聲音似乎並未傳到亞希子小姐的耳裏。亞希子小姐再次發出“啪答啪答”聲響移動腳步。那腳步聲逐漸遠離,終于傳來開門聲,緊接著是關門聲。
    “得、得救了。”
    確定亞希子小姐離去後,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並將手從裏香嘴上移開。
    裏香的笑聲也在同一時間響徹整個手術室。
    “裕一.好好笑!你剛剛睑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


笑!”
    “你就是因爲這樣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誰害的呀!”
    我怒吼時還挺認真的。不過,一看到眼前裏香燦爛的笑臉,那股怒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像這樣哈哈大笑的裏香……果然還是比生氣時要可愛上千倍、萬倍呢!……
    我的心房似乎隨之變得閃耀無比,一回神雙眼也因笑意而眯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玩喔。”
    裏香依然樂不可支。
    我則開始發牢騷。
    “一點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其實還真的蠻好玩的。
    因爲我看到裏香那樣的笑容。
    光憑這點,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過。還好我們沒有被發現呢。”
    “對啊。”
    我點點頭。
    “被發現的話,絕對會被殺掉的。”
    我們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頂的階梯上。不知道爲什麽.裏香說想去那走走。
    屋頂的鐵門很沈重,而且還生鏽,瘦弱嬌小的裏香開門時看來似乎很吃力。我從她背後伸出手,幫忙開門。裏香隔著我的手臂,有些害噪似地微笑。
    (果然笑起來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戶外。冷風便將我和裏香包圍。那些剛洗好的毛巾、床單等就晾在屋頂上,全被風灌得鼓鼓的,一邊翩翩翻飛舞動。那副光景簡直就像喪生于醫院的人們,千萬魂魄化爲幽靈現身。
    不知道有數以萬計、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這醫院中隕落。
    那無法計數的生命遠多過這些布的數量。
    而且.今後仍舊會有無數的生命將毫無止盡地持續隕落。所謂的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而我們如今正住在這兒。
    身旁的一切似乎太過理所當然,所以我以前也幾乎不曾意識到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裏香仿佛是在逃避什麽似地,一邊回避著那些純白的毛巾及床單,一路走到扶手旁。
    全小鎮就在眼前一覽無遺。
    感覺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來,顯得更爲清楚鮮明。
    炮台山的綠和神宮的綠像座隆起的小島,懸浮于灰色的小鎮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從天而降的澄澈潔白日光顯得黯淡孱弱。也或許是因爲這樣,整個小鎮感覺上毫無人氣。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經抛下家園,遠走他鄉。說不定就只有我和裏香被丟在這兒諸如此類的無聊妄想緩緩浮現腦海。
    “喂.你怎麽不問我呢?”
    裏香一站定.便這麽問。
    我不懂她是什麽意思。反問道:
    “問?問什麽啊?”
    冬天強勁的冷風呼嘯著。裏香那又細又長的頭發隨風搖曳。我呆呆凝視著那舞動的發梢。
    “我的事啊。”
    “你的什麽事?”
    “我的身體狀況啦。”
    心髒在忽然間爲之悸動。
    的的確確,“噗通”的一聲。
    “你應該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況不太好吧。”
    “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光從你的態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麽都沒問過吧?我最討厭像這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覺了。”
    她停頓了一陣子。
    裏香一定是在等。
    等著我開口。
    我了解這一點,所以問道:“很糟糕嗎?”
    腳下頓時開始搖晃。那種感覺仿佛是半夜偶爾夢見從某處墜落,然後在慌亂中驚醒一般。
    “我大概會死掉呢。”
    裏香說這話時,不知爲何臉上竟挂著笑意。
    “幾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視野急速扭曲。簡直就像是水晶體變成了高性能的魚眼鏡頭。任何事物看起來都變得格外清晰.就連枝微末節都能盡收眼底。扶手已經嚴重鏽蝕.斑駁的白漆讓指尖感覺刺刺的。裏香置于其上的手看起來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緊抓住命運或幸運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這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要留指甲吧,也會想塗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許做這些事的。因爲在緊急情況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鬧掙紮時,留指甲有可能會抓傷醫生或護士。
    她全身上下隨處可見諸如此類令人悲憐的情況。
    沒染過的長發,全都是因爲長期住院不能上美發沙龍所致。那一頭長發正訴說著她漫長的住院生涯。其實,初見。面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她是長期住院了。…  她這幾年應該也沒買過什麽衣服。從早到晚,日複一目.始終都穿著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裝是不被允許的。充其量也只能挑挑睡衣花樣而已。當然,化妝同樣是不被允許的。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像這些同年紀女孩該有的東西,說不定裏香連一件都沒有。
    這些東西她都被剝奪了。
    今後,她還有更多東西將陸續被剝奪。
    “是、是哪裏病了呢?”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聽來卻好遙遠。
    整個人感到頭暈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頭部的那種感覺。心髒。你知道瓣膜嗎?在心髒像水泵一樣輸送血液的時候,防止血液逆流的東西。那個沒辦法好好運作。聽說.唯一的辦法只有動移植手術,可是因爲我的組織很脆弱.所以失敗的可能性很高。”
    裏香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那語調簡直像在陳述前天的晚餐一般——還蠻好吃的啦,只不過辣了點,如果放點香草就好了——
    裏香以同樣的音調繼續說:
    “這是遺傳性的。爹地也是同樣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歲那年毅然決然動了手術。第一次時失敗了,醫生盡全力想挽回,又勉強動了第二次手術,結果最後還是救不回來。他在手術中途,心髒就停了。因爲有過那樣的經驗,醫生都很怕爲我動手術呢。”
    “可、可是,你爸爸的手術是在十年前吧?這麽說來。現在的手術要比那時候進步多啦。”
    “的確,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時候高多了。”
    裏香的頭微微一動。
    看來像是垂直點頭,也像左右搖頭。
    “但是,畢竟還是像一場贏面不大的賭博。”
    一聽到賭博,父親撕爛馬票的背影隨即浮現心頭。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總是一直在杠龜。所謂的賭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贏的機率微乎其微。不過,賭馬輸了頂多就輸錢而已。只要把杠龜馬票撕爛、扔掉,然後想著下次再賭一把就好了。但是,裏香如果輸了這場贏面不大的賭博,輸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條命。
    那就沒有什麽“下次”了。
    絕對沒有。
    “如果要動手術的話,不先做好心理准備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樣。”
    “像你父親一樣……是指……?”
    “爹地他呀,在動手術前有帶我去山上。說是小時候還很健康的時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實,他根本就不能爬山。只是勉強撐著帶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時候一定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我後來也忘記那座山在哪兒了。畢竟當時我還小,而且爹地也沒說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只叫那座山‘炮台山’。”
  “咦。那不就是——”裏香點點頭。
  “是裕一告訴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炮台山的事。”
  我緊追著裏香的視線。
  炮台山就在那裏。
  裏香與父親最後的回憶,做好所有心理准備後,出遊的地方。我想起裏香在病房中的模樣。裏香常會陷入沈默,始終凝視著窗外。
    (原來如此……)
    裏香是在凝視龍頭山。她是在凝視著蘊藏于其中的回憶。她是在想著和自己生同樣的病而死去的父親。
    此外,或許也想著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裏看看喔。”
    過了好一會兒,裏香呢喃道: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准備呢?”
    熄燈時間一到,我就偷溜出醫院。
    身體感覺特別倦怠。
    其實,如果不好好睡覺,讓身體好好休息,檢查數據就會變糟。檢查數據變糟就代表情況惡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黴的話,就無法事先確定出院日期了。真傷腦筋耶,我想。爲什麽會搞到這副田地呢?是因爲每天都跑出來嗎?還是……因爲有什麽始終卡在心頭嗎?
    身體感到倦怠就是情況惡化的明顯征兆。
    可是,我還是溜出來了。
    持續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個小鎮寂靜無聲,毫無人氣。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無例外地拉下了鐵門,涼飕飕的寒風穿過拱廊下方,不停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使柏油路面輪流染上紅與黑的色彩。
    擡頭一看,頭頂挂著半月。
    數顆冬季的一等星追隨于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顯得黯淡。
    “咦,怎麽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戶後。司立刻幫我開窗。
    “你昨天也來過啦,像這樣每天溜出來好嗎?不會被罵喔?”
    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會被罵的。”
    “身體怎麽樣?”
    “也不太好。”
    我持續咧嘴笑著,一邊爬過窗戶。
    “唉,真是傷腦筋耶。”
    “傷什麽腦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我受人之托,得去照顧一個亂七八糟的女生呀。”
    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傾吐了一大堆關于裏香的苦水。這種日子哪過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個女生像她一樣那麽任性的……我對司像這樣叨念個沒完,排解內心苦悶。而司也對我深表同惰。
    “不就是那個女生嘛。”
    整個人放松後,我便開始滔滔不絕。
    我席地而坐,開啓電玩電源,接著開始打起射擊遊戲。“咻咻咻,,的音效大聲響起。戰鬥機重覆高速回轉,陸續擊落出現在眼前的敵機。<Good.job>、<Let’s go!
>、<You are the best!>。當敵機竄出火舌時,副駕駛就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我埋頭持續攻擊出現的敵機。
    碰锵锵锵!
    響亮的音效。
    唔嗚嗚嗚!
    有點小吵的副駕駛叫聲。
    “那女生叫做裏香吧?”
    “對啊對啊,聽說那家夥會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髒瓣膜長得不好,組織又像海綿一樣脆弱。說是動手術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聽說她爸也是因爲同樣的病死掉的。”
    背後出現敵機。
    我重複高速回轉,想將敵機甩掉,可是怎麽樣都沒辦法甩開它。對方的炮彈朝我飛來,受到轟炸時的“轟隆”聲隨之響起。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逐漸轉紅。右翼遭受轟炸、左翼遭受轟炸、引擎功率低落——
  <Goddam!>
  副駕駛發出慘叫。
  “真是敗給她了,真的。”
  “這件事,是你去問那個女生的嗎?”
  “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說什麽很討厭我這種暖昧的態度。她就是那種女生。該怎麽說呢,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所以哕,個性才會那麽強烈吧。”
    機體越來越難控制了。
    也因此,我頻頻遭受敵機攻擊。
    畫面右下方的機體圖終于染上整片血紅。已經聽不到副駕駛的慘叫聲了。噴射逃生那時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夥伴。
    畫面緊接著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現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擊落。要再挑戰一次嗎?我連續擊打“Yes”。
    “唉,其實我多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個人就會變得心浮氣躁。我住院的頭一個月。不是不能會客嗎?光是那樣子,就已經讓我快抓狂了。裏香她在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年呢。”
    裏香的任性其實是必然的結果。
    人就是這樣。被放到痛苦的環境中,就會開始心浮氣躁,沒辦法總是一笑置之。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裏香都只有十七歲而已。
    還只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憶起裏香的聲音。
    <你真的很哕嗦耶!滾出去啦!>
    只要稍微惹到她,她就會立刻這麽叫嚷。
    可是當我真的想轉身離去時,她又會生氣地說:
    <幹嘛啦,連道歉都不會喔!?>
    一直以來.當我遇到這種情況時,總是手足無措、卑躬屈膝,像個白癡一樣道歉再道歉,拼命想讓她的心情好轉。
    如今當我了解全盤事實後,只覺得裏香那煩躁的聲音未免也太悲哀了。
    <你這個白癡!不要再來了!>
    或許有一天,我連那樣的怒罵聲都聽不到了。
    現在就已經距離我好遠的她,或許會到一個真的好遠的地方去。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亂無章法地操縱機體,持續戰鬥著。也因此,始終難以順利完成任務。當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關時,黑夜已經開始逐漸被煌煌光明所取代。
  司始終陪著我。
  今天.司還得上學。
  “我回去哕。”我自私地這麽宣布後,隨即起身。
  “那、耶個啊——”
  司是在我爬過窗框時開了口。
  “怎麽啦?”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爲什麽明知道那個叫做裏香的女生那麽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斷司的話。然後,雙腳套進放在窗邊的鞋後,便邁出步伐。
    “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謝啦。”
    ※    ※    ※    ※    ※
    半月已經不見了。
    天狼星也不見了。
    破曉的天空暈染上亮銀色彩,也因此感覺格外高遠。就算挺直腰杆,伸長雙手,也絕對無法觸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只能徘徊于虛無的天空之中。惟獨東邊天際.由于即將抵達地平線彼端的太陽,而散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天開始了。
    又或許是結束了。
    不論來日無多的生命每天持續流逝、不論某人因此而受到傷害、不論某人受到了傷害連帶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傷害、不論某個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擾,日常生活還是會一如往常般地開始、結束,而且不論在哪兒都是像這樣永遠持續重複著。正因爲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車輛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氣息也好、所謂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
    即便是死亡,也都只是這種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沒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比起剛溜出醫院時,身體感覺更爲倦怠了。很明顯的,這並不只是熬夜所致。像這種體內遭到腐蝕般的倦怠感,是旰髒不好的特有征狀。
    這次的檢查結果一定糟透了。
    ※    ※    ※    ※    ※
    醫院一大早就鬧哄哄的了。
    這對我而言,反而值得慶幸。因爲在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來的我就不會那麽醒目。我大大方方地從玄關進去.頂著一副“我去買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來了呦”的神情,一邊走向病房。
    我沒讓任何人發現,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腳步。
    因爲。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門敞開著。爲了避免房門關上.門下方還塞著門擋。病床空蕩蕩的。我的意思不是沒人睡在上頭,是床墊被整個翻了起來。那張光禿禿的病床所顯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來就好像是某種龐大動物的骨骼標本。
    空蕩蕩的病床只有兩種解釋。
    出院了嗎?還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亞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對吧?”
    亞希子小姐看起來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樣,還是有別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嚇人。
    我慌忙問道:
    “多田先生怎麽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惡化。”
    亞希子小姐邊伸懶腰邊說。
    “淩晨三點就去世了。”
    死了。
    那個色老頭死了。
    “淩晨三點……”
    “嗯.所以我就發現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我要幫你瞞過去也很累耶。差一點就被護士長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
    “嗯……”
    我點點頭,徑自走進自己的病房。腦袋瓜感覺似乎全都麻痹了,雙眼也無法對視野內的事物准確聚焦。
    我精神恍惚地呆立于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丟掉了。因爲實在是難以下咽。我把它們丟進垃圾桶時,是不是還有發出“喀啷喀啷”聲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試著翻找。看完的雜志、橘子皮、皺巴巴的面紙團、咖啡罐、吃剩的面包塊、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東西撥開,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沒有。手指只能碰觸到有些肮髒的底部,卻絕對無法觸及那琥珀色的光輝。
    這也難怪,我把糖果丟掉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邊傳來敲門蘆。
  “可不可以打擾一下。”
  亞希子小姐開門進來。
  她抱著一個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紙箱。
  “怎麽啦,亞希子小姐……”
  “這是多田先生托給我的東西。真是的,那個色老頭.最後還要給人家添麻煩,真拿他沒辦法。”
    亞希子小姐說著,“砰’’地一聲便將紙箱放在床邊。然後,她把箱子裏的東西全倒出來。隨著“啪沙啪沙”的聲響.眼前出現堆積如山的雜志。那簡直就是“裸裸裸”的遊行大會師。當然,主角全都是女生。
    《女大學生教室的誘惑》
    《情事燃燒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歲》
    《火熱眼鏡女孩》
    《Free  ladies&Big babies》
    《女體溫泉人家被煮得熱嘴騰的呢》
    《啊啊、記憶中的乳房呀》
    《萌運動小短褲》
    包羅萬象的各種標題應有盡有。有字字珠玑的標題.也有老掉牙的標題。而有些標題正因爲老掉牙,反而能營造出某種獨特的韻味。內容應該都大同小異吧。人類這種生物的存在性,原來還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呀。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那句話“上帝無所不在”呢?不,好像不太對吧。我那顆熬夜的恍神腦袋淨想著這些事。
    那就是多田收藏。
    亞希子小姐數度往返多田先生和我的病房,搬運色情雜志。那數量真是讓入瞠目結舌。我看那不只一百本,隨隨便便也多個十幾倍吧。三十分鍾後,我病房中一座A書山——那的確是座山——于焉成形。
    太壯觀了。
    歎爲觀止。
    “這是多田先生拜托我的。”
    亞希子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他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
    “給我……?”
    “沒錯。也就是他的遺言。扯不扯?那個老頭臨終前一度恢複意識,我問他還有什麽想交代的,他就要我把這些黃色書刊給你。我看,他本人應該也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完全沒提及其他任何事,就只交代了這件事。男人還真是笨蛋耶。真是無藥可救的笨蛋。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啦,你就滿懷感激地收下吧。”
    亞希子小姐走出病房時,還順便讓那座A書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太妹踢”。
  翌日,我接受了檢查。
  結果糟透了。
  所有數值全都一起飙高,達到紅色警戒範圍。主治醫師震驚愕然,而亞希子小姐則是暴跳如雷。
    于是,長椅鎖又複活了。
第三章通往砲臺山之路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XYGEN(氧氣)鬥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産。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爲什麽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爲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
    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麽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爲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麽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
    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爲“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沖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了然于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沈睡于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
    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爲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麽時候啦!
    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
    “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裏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麽。
   
※    ※    ※    ※    ※

  裏香還沒睡。
  “什麽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爲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
    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只要去炮台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准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炮台山去。”
    “現在嗎?”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裏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爲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車,你只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
    “裏香,走吧!  ”
    “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
    然而.如今的我由于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
    “我去。”
    終于,裏香這麽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     ※    ※     ※

   “這個人是誰呀?”
    裏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羅!  ”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爲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家夥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麽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說因爲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面目。
    唉,只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
    “這家夥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義的使者。  ”
    裏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麽多了,我徑自如此宣布。
    我打頭陣,裏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  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裏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
    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于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
    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
    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
    我輕聲說。
    虎面人和裏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哕。”
    見他們颔首,我便一口氣沖出去。
    可是因爲帶著裏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
    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麽!”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
    “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裏一直挂念著裏香,一回頭,只見她拼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
    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
    “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
    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裏香叫道。
    我強拉住裏香的手。
    “裏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擔心,虎面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裏.
    傳到了我的心裏。



    也一定傳到了裏香心裏。
    “走羅!”
    “嗯,嗯!  ”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只手是怎樣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了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沈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裏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裏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麽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爲我准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
    跨上前方座位後,我盡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
    我指著後面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髒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裏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裏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爲之陶醉而發麻。
    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麽回過頭去緊抱住裏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發、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閑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裏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雜志哪比得上呀。
    “走哕。”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馳。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面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裏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裏香,還有裏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
    夜裏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
    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于路旁的電線杆.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于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只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咛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沈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
    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鍾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麽?”
    裏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裏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麽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她似乎聽懂了。
    裏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麽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注: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只有盡速飙到炮台山方爲上策。
    我一邊提防裏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裏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
    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
    裏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于抵達炮台山山腳下時,  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裏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爲輕松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面。機車是騎得上去,只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
    身爲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哕。”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
    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  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沖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面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抛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麽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裏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裏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面。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裏香。
    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只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
    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裏香。
    只見她就跪在離我五公尺之處。
    “裏香!  ”
    我焦急地跑向裏香。
    裏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大白癡!”
    “我還以爲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裏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于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
    “好像沒事,只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氣。
    不過,心髒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裏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
    “裏香,膝蓋!”
    “咦?”
    裏香被這麽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卷起來後,裏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  雖不至于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于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
    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麽。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癡。
    “不要緊。”
    然而,裏香卻這麽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
    但是,裏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麽痛啦。”
    騙人。
    ”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裏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于同類的東西。
    “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
    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托,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爲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裏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裏香現在腳又受傷。
    屆時也只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這,腹中就仿佛有什麽緊縮成一團。
    (動呀!  )
    我這麽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裏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面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只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裏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爲使力。
    我剛開始以爲她可能是因爲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
    她是因爲腳上的傷口會痛……
    裏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裏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
    否則,  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
    空中懸挂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
    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于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只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于能夠掌握于手中的正確未來。
    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面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
    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黴了。
    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
    那裏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只曬太陽的大烏龜。
    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烏龜。
    “小少爺。”
    他這麽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只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麽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于該怎麽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
    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麽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
    “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麽樣呀?”
    “什麽?”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麽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麽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淩虐一番。
    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郁地婉拒。
    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
    “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麽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
    “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注: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雖然,  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
    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于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于當時社會,兩人只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裏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拼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
    話說回來,像什麽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麽望族村長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麽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麽辦呢?
    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恩.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
    是的,那時候的我還不了解。不了解多田先生是個超級誇張的大騙子。如今回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這個人都還是個問號,就算真的有,我覺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聽說的那種關系。
    這不就像是釣魚的人常會把跑掉的魚兒,說得比實際的還要來得大嗎?
    至于我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是因爲多田先生後來還這麽說:
    “小少爺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可別遲疑,只管往前沖就對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廢喔。男人啊,就應該有那樣的決心才行。半途而廢的活,到頭來可是只會悔恨終生的喔。”
    或許,多田先生那時侯沒能把心意傳達給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爲兩個人身份懸殊而卻步。然後,到了八十歲還在爲那件事感到懊悔吧。
    當然,這都只是我單方面的想像罷了。
    “知道嗎,一定要堅持到底呦。這樣一來,不管任何事都能夠迎刃而解的。什麽都不做就放棄,可就真是個頭號大蠢蛋羅。”
    所謂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話說回來,我身邊的大人爲什麽總喜歡這麽說呢?
    當時,我的腦袋裏又回響起父親的台詞: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那時候還是秋天,空氣還沒這麽冷。
    朦胧的藍天在又高又遠的彼端無限伸展著,雲的輪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爲前一天下過雨,沈重的空氣感覺上有些潮濕,還帶著些許水的氣味。
    那是個會讓人想吃秋刀魚的秋天,那時候還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經不在了。


第4回

    在月亮時而露臉時而隱身地追隨于我們身旁之間,簡直像是所有一切早巳注定了一般,我在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逐漸放松油門。我緩緩地讓機車減速,尖銳高亢的引擎聲像是被籠罩于四周的寂靜與黑暗吞沒似的,歸于無聲。
    我脫下安全帽,同時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氣。
    “怎麽啦?”
    裏香問我。
    我說:
    “到了。  ”
    “啊?”
    “就是這了,山頂。”
    那是個直徑約二十公尺的空間。其上緊密鋪滿了藍白色碎石.另外還停著好幾輛車。
    引擎停止運轉後.世界瞬間沈入寂靜。
    由于是冬天.就連蟲鳴都聽不到。
    毫無路燈的山頂上,沈入完全的黑暗中,只剩銀白色的月光孱弱地照耀著世界。
    “這兒就是山頂嗎?”
    裏香的聲音透著沮喪。
    “山頂就長這樣子呀?”
    月光照耀之處是個空無一物的停車場,大概和裏香的記憶完全不同吧。
    我跨下機車說:
    “大概五年前施工整修後,現在這裏就成了山頂。不過,其實還得再爬一小段路的。”
    “那裏才是真正的山頂嗎?’,
    “嗯。”
    “很遠嗎?”
    “不會呀,走吧。”
    我把安全帽挂在照後鏡上,然後伸出手。
    裏香握住了那只手。
    我們手牽手邁開步伐。身處深沈而寂靜的森林中.我們倆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裏香慢慢挨近我的手臂。她現在正拖著腳步,睡衣膝部已被染成了一片鮮紅.血似乎還沒止住。裏香的臉龐常會因痛苦而扭曲。但是,我們沒有停下來。
    我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類似獸徑的羊腸小道中。
    伊勢的冬天其實並不會很冷。因爲,暖流流經紀伊半島南部。可是,今天卻非常寒冷。我們所吐出的氣息沒兩三下就凍結了,僅剩那抹仿佛沐浴于光線中的白.在我們眼底與心底留下殘影後,終于緩緩消逝。
    我們持續往前走。
    手握著手。
    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
    我們沒有花多少時間,大概十分鍾左右。如果裏香



的腳沒受傷,應該不用五分鍾就到了吧。當我們一撥開在冬天中同樣保持鮮綠油亮的杉木葉片,眼前豁然開朗.有個空間剎那間躍入眼簾。那個開放空間比剛剛的廣場狹小許多,充其量只有一半大小而已。這裏因爲沒有整頓過,到處雜草叢生,周圍樹木隨心所欲地伸展著枝幹。
    我停下腳步。
    “這裏就是真正的山頂了。”
    裏香不斷四處張望。
    往右。
    往左。
    再一次往右。
    接著再往左。
    終于。她的視線准確地停在正前方。那裏蜷伏著一個黑色塊狀物體。她拖著腳步,朝那物體走去。我一語不發地跟在她後面。
    那個物體就是炮台。
    裏香伸手覆住那古老的混凝土表面。
    “我看過這個東西。”
    “是和你爸爸一起來的嗎?是這裏嗎?”
    “嗯。爹地那時候還把我抱上去呢。”
    我才在懷疑夜晚的黑暗是否在一瞬間消退時,整個世界已隨即籠罩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簇擁于周遭的樹葉,在豔陽下顯得格外鮮豔,雜草長得又高又密,頭頂上閃耀的太陽發狂似地灑落無限光束。那時侯是夏天。
    在發黑的大炮座台前,父親與女兒並肩而站。兩個人都汗水淋漓,父親脖子上還綁著條毛巾。女兒則穿著一件看來很清爽的水藍色連身洋裝。
    那個女兒--還年幼的裏香拼命伸出短短的手臂想摟住父親,父親將手伸進裏香腋下,將那嬌小的身體舉向藍天。裏香很開心地笑著,那笑容像是會綻放光芒般燦爛。裏香嬌小的雙腳總算構到混凝土的巨大台面。那是大炮座台。強烈的夏季日照直射古老的座台和裏香.而其陰影則在地面上清楚勾勒出輪廓。風一吹,裏香的細發便隨之飄逸擺動,父親則像是很刺眼似地眯眼凝視著裏香,裏香始終很開心地笑著。
    那幅幻想在瞬間消失。
    一回神,我又再度被冷冬的空氣所包圍。
    和裏香在一起的,並不是她的父親。
    而是我。
    “裏香。”
    我暗自下定決心.如此說道: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啊。可是……”
    “沒問題的,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算個男人呀。”
    “啊--!”
    不等她回答,我便一把抱起裏香。比想像中來得重。如果這麽說出口的話,裏香一定會生氣吧。我憑藉著一股身爲男人的意志力,把裏香舉上座台。
    “裏香,用手抓住那邊。”
    “唔,嗯。”
    唉,結果裏香終究還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我也跟著伸手抓住混凝土邊緣,腳踩著壁面缺口,奮力爬了上去。
  一到座台上,整個小鎮便一覽無遺。
  “好漂亮喔。”
  “對啊。”
  好小好小,小不隆冬的城鎮。
  全然封閉的世界。
  我只認識這個地方。
  有一陣子,我們兩人都沈默不語,徑自凝視著展現于眼前的小鎮。像這樣看起來,的確是個美麗的地方呢。可能是因爲沐浴在月光下吧,那簡直就像夢境似地彌漫著缥缈的氣氛。
    保留著火警瞭望台的奇妙老車站。
    在那前方的大型建築物是文化會館。
    也可以看見如今已完全沒落的商店街拱廊。
    車站那一頭的河流因月光照耀而反射著銀色的光芒。
    而小鎮正中心,橫亘著好深好深的黑暗。
    是神宮的森林。
    “欽.裕一。”
    裏香終于說,
    “啊?怎麽啦?”
    “謝謝:”
    “怎、怎麽了啦。”
    聽到她道謝。  我感到有些慌張。這還是我頭一次從裏香口中聽到像是‘‘謝謝’’之類的話。我以爲她又在玩什麽花樣,當下嚴陣以待:
    然而,裏香極其率真地展露笑容。
    “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
    “啊?”
    “死掉的心理准備呀。”
    她仍挂著一抹率真的笑。
    “這樣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地死掉了。”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正墜入黑暗的萬丈深淵。我此時才終于察覺,所有的一切全都搭錯了線。腦中浮現裏香站在屋頂的模樣。
    “我好想再去那裏看看喔。”
    裏香當時是那麽說的。
    “那樣的話。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准備呢?”
    我那時侯並沒有深思所謂“心理准備”的意思。
    只管暖昧模糊地聽了進去,只看到蘊含于那聲響中某種肯定而積極的部分。大概就是接受危險手術的心理准備吧。也或許是堅持求生的心理准備吧。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裏香是爲了堅定死亡的心理准備,才到這裏來的。
    放棄生存的心理准備。
    我凝視微笑的裏香。一邊起身。雖然想說些什麽,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我這麽一路努力拼命、給司添麻煩、甩掉亞希子小姐,到頭來卻讓裏香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備。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爹地那時候是不是也懷著這樣的心情呢?爹地也是在這兒……”
    她的話語方歇。
    有什麽從裏香雙眼滾落。
    那東西包裹著月光,一邊閃閃發亮地從裏香柔軟的面頰上滑落。那無止盡的光珠就這麽溢了出來。嗚咽聲從裏香口中逸出。裏香的淚中一定隱含著各種意義吧。父親的死、同遊此地的往事、自己的心髒、手術--
    裏香如今或許再也無法獨力承受這一切的一切了。
    我把手放到裏香頭上。
    無法言語。
    只能輕撫她飄逸的秀發。
    一而再、再而三地撫摸著。
    裏香將身體靠了過來。我已經停止了思考。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我緊緊抱住裏香的身軀。整個人埋在我手臂中的裏香,比我想像中嬌小多了。
    那樣的嬌小讓人感到分外淒涼。
    半月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閃耀著光輝。
    那光芒照耀著我們。
    風一吹。裏香的頭發便隨之搖曳。那一根根發絲反射著銀色月光,閃閃發亮。我隱約聞到洗發精的香味。
    在好長一段時間裏.裏香就這麽不停地哭泣著。
    “神宮好大耶。”
    “對呀。可是,所謂的伊勢神宮還有另外一個喔。”
    “咦?怎麽說?”
    “車站前的是外宮,另一個嘛……你看,就是那邊,那邊不是有一區很暗嗎?真要說起來,那一邊才是真正的伊勢神宮,叫做內宮。”



    我們坐在大炮座台上,遠眺小鎮。同時天南地北地閑聊。雖然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還是開心不已。
    “爲什麽同樣的神社會有兩個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哕。”
    “這樣不會讓人家搞混嗎?”
    “或許吧,總之那兩個地方都是伊勢神宮。”
    “真是莫名其妙。”
    哭過一場後,裏香變得很有精神。只不過,她的雙頰上還殘留著沒擦幹淨的悲傷痕迹。每每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就會想起將裏香抱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那副嬌小的身軀。
    “欵.裕一。”
    “嗯?”
    “你爲什麽會帶我到這兒來呢?”
    裏香雙眼還是濕濕的。
    “偷溜出醫院,又惹那個護士生氣,不是會很慘嗎?”
    真的是慘兮兮。回到醫院,一定會被亞希子小姐殺掉的。只要一想到這,體內便冷飕飕地直發涼。
    即便如此.我在裏香面前還是樂觀地說:
    “我爸他以前跟我說過,要好好地保護女生。”
    事實上,並非如此。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正確而言,應該是這麽說的。
    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我竟然如此堅定地謹守父親的吩咐。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熱。
    “喔~~真是個說話很有道理的爸爸呢。”
    由于四周一片黑暗,似乎沒被裏香識破。
    我的睑應該已經漲紅了吧。
    “才不是哩。我爸很過分喔。又喝酒,又賭博,以前真的是爛透了。”
    裏香是個聰明的女孩。
    她注意到我微妙的表達方式。
    “以前?”
    我盡可能幹脆地說出口。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喝酒喝到身體都搞壞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我半夜跑出去玩,要回來時司曾這麽說過: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爲什麽明知道那個叫做裏香的女生那麽任性,裕一還是願意奉陪呢?”
    當時.我故意打斷了司的話。
    那是因爲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那家夥想說什麽。
    裏香和我的父親都去世了。那種氛圍、那種相似的某種因素牽引著彼此。因爲,所謂的“父親”早爲“亡者”所取代,再也無法常伴左右的事實,同時寄生于我倆之中。
    那時候,我並不想承認。
    正因爲我那個笨老爸,我對裏香才會産生吸引力。
    正因爲我那個笨老爸,裏香對我才會萌生牽挂感。
    我完完全全不想承認。
    我從小便始終憎恨著父親。因爲每當父親做出什麽事來,總會害母親哭泣。那時候應該也有什麽所謂的“戀母情結”吧。總之,對于年幼的我而言,父親就和敵人沒兩樣。
    然後,就在我具備與之抗衡的力量前,那個敵人竟然就這麽幹脆地撒手人寰。
    根本就是個打贏了就溜的家夥。
    父親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羅,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自己隨隨便便地就那麽死掉了,哪有資格來指揮我啊。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帶我來的呀。”
    微笑從裏香臉上消失。
    莫名地。
    她的表情看來有些遺憾。
    “裕一是因爲同樣沒有爸爸,所以才會帶我來的呀。”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喀恰”一聲,和司抱著小貓咪來找我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那大概是齒輪往錯誤的方向滾動的咬合聲音吧。
    她誤會了。
    裏香似乎對什麽事産生了錯誤的認知。
    雖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事,又或許是不想去搞清楚。但是,沒錯,總之就是搞錯了。如今,似乎有什麽即將從手中摔落。
    我拼命想補救。
    我緊抓住她的手。
    “不、不對!跟那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爸他怎麽樣都無所謂……也不是這麽說……是我……”
    非得傳達出去才行。
    你搞錯了。
    剛開始的確是因爲兩個人都沒有爸爸。都擁有相似的氛圍,所以才産生興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只是因爲那樣,才做這種事的。我不會因爲那樣,甚至敢惹亞希子小姐氣到抓狂,而跑到這兒來。
    而是更、是的,是因爲存在于心底深處的某種……
    “我是……我……”
    “裕一?”
    “我……”
    “咦?”
    怪了。
    我感到頭昏腦脹。
    異常沈重的疲憊感從身體深處湧現。一直以來驅使著我行動的那股力量,似乎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我感到自己跪了下去,視野隨之傾斜。雖然膝蓋突然撞上座台,我卻不覺得疼痛。裏香叫著我的名字。而那聲音逐漸離我遠去。
    我的記憶只到此爲止。
    意識隨後便“噗嗤”一聲地完全中斷。
尾聲不複記憶的話語

前來拯救我們的是亞希子小姐。
    當亞希子小姐從司的口中得知我們的目的地飛奔而來時,裏香正想把不動如山的我拖下山。我像個死人動也不動,而裏香則是抽抽搭搭地渾身是血,總之情況聽說是一塌糊塗。就連亞希子小姐也不禁當場臉色鐵青。
    爲了司的名譽.我還必須在此特書一筆。那家夥在亞希子小姐恍如惡鬼般的拷問下,還死撐了兩個小時以上,堅持不供出我們的目的地。只是後來因爲我們遲遲未歸,他在不安之余,最後才終于吐露實情。司那家夥還真不是蓋的呢。
    結果。我和裏香所獲得的自由,只有短短兩個小時。
    而那兩小時的代價,還真是太高了點。
    之前。病情原本就已經逐漸惡化的我,  由于仍然毫無節制地胡來,因此,肝髒又被搞壞了。聽說,情況惡化到和我剛人院時一樣糟,至少得休養一個月才能出院。
    這樣等于宣判我必須在醫院裏過年了。
    “真服了你耶,身體糟成那樣怎麽還動得了啊。”
    主治醫師似乎相當驚愕地說。
    由于驚愕過度,後來還笑了。
    而他背後的亞希子小姐則是氣得青筋暴露。
    總而言之一一
    我大概有一個禮拜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體倦怠的很嚴重,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體溫持續徘徊在三十九度附近,一天到晚不斷接受各種點滴注射。世界似乎因身體的熱度而扭曲,在那讓人無法分辨是夢境或現實,微微扭曲的世界中,我回想並思考了好多好多事。然而,我的所思所想也都被三十九度的高溫熔蝕殆盡。
    我想,大概有那麽一次曾在夢中和父親說過話。
    父親以不太高興的語調,命令年幼的我去幫他買底片。“聽好羅,要買TriX四百的喔”。我點點頭,用力握住他交給我的五百圓硬幣,像只活力十足的小猴崽子一般沖出家門。我在耀眼的陽光中笑著。我似乎很開心似地邊笑邊跑著。那情景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在那個時期應該已經對父親恨之人骨了呀。
    唉,那只是個夢,不代表全都是真的。
    我也在夢中和裏香說過話。裏香和我像那天晚上一樣也騎著輕型機車。裏香的手環抱著我的腰,緊抱著我。我們就這樣永無止盡地持續往前奔馳。
    “別摔車了喔!”
    裏香以帶點怒氣的聲音說。
    我悠哉地一口答應。
    “都說知道了嘛。”
   然後,爲了想嚇嚇裏香,我故意忽然加速。裏香“啊!”地發出罕見的可愛慘叫聲後,旋即朝我安全帽打下去。
    “你這個白癡!”
    雖然被K了,我還是很開心地地笑著。雖然是在夢中.不過我那時才總算察覺,自己好喜歡裏香發怒的聲音。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後來發生什麽事了,我們有抵達什麽地方嗎?
    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呢?
    當我終于動得了的時候,立刻就背著亞希子小姐.偷溜出病房。
    身體又沈又重,連走路都很吃力。
    雖然醫院裏好多老公公和老婆婆,可是他們看起來都比我有精神多了,個個像烏龜一般快速走過我身邊。更令人懊惱的是,大概有三個老爺爺在“超車”後,還轉身對我咧嘴一笑。看來,老奸巨猾的老人還不只多田先生一個。
    雖然,我都快被自己這副窩囊的樣子氣到噴淚,但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怨得了誰呢。
    “呼--”
    我花了十分鍾,才總算走到裏香的病房。
    我敲敲門。
    沒有回應。
    慘了,說不定是去做檢查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根本就是白跑一趟了。x的,虧我還專程跑到這裏來呢。
    --我才在這麽想的時候,門被使勁地一把打開。
    “大白癡!”    ,
    裏香一看到我的臉,便怒吼道。
   
    ※    ※    ※    ※    ※
  
   “請問一下。”
    我正躺著。
    在裏香的床上。
    當然,裏香並沒有一起躺著。她坐在折椅上,眼神媲美亞希子小姐般凶惡銳利地瞪著這邊。
    “爲什麽要這樣啦?”
    “你是病人啊。”
    “你才是吧?你的病明明就比我還嚴重呀--”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真的很受不了你耶。”
    裏香以真的很受不了的語調說。
    “裕一,你根本就還不能下床吧。真是個大白癡。”
    “我都說走這麽一小段路不要緊的嘛。”
    “不行。”
    “可是--”
    “不行。”
    “那個--”
    “不行。”
    不管我說什麽,她都說不行,所以我只好閉嘴保持沈默。
    白天的醫院吵吵嚷嚷,聽得見各種聲音。“婆婆,那樣很危險的喔”,不知道是誰這麽喊著。“啪答啪答”的急促腳步聲來自護士。護士一天到晚總是腳步急促。隔壁病房傳來電視主播的聲音。“那麽,今年也逐漸接近尾聲了,美倉酒房這兒正爲了准備在伊勢神宮新年首度參拜時,每年照慣例提供的甜酒而忙得不可開交……”
    在神宮喝甜酒時,酒裏頭放了大量的姜。我實在不懂那些人是在想什麽,總之酒裏的姜多到會讓喉嚨感到刺痛。每年都會想以後不要再喝了,但是隔年又會忘記,照舊把酒喝下肚。
    “喂。”
    我下定決心這麽說:
    “我不是因爲我爸那件事,才帶你到炮台山去的。”
    是的,我毅然決然將這話說出了口。
    我發高燒躺在床上的那一個禮拜,持續不斷思考的就是這件事想傳達,卻沒能傳達出去的話。在喪失意識前想要說出口的話、不論如何。都必須盡早傳達出去的話。
  然而,裏香她……啊?
    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裕一,你是爲了跟我說這個才來的嗎?爲了這個,還特地跑一趟?”
    什麽嘛,竟然是這種反應。
    “那就是說,裕一你什麽都不記得啦?”
    “咦?什麽意思?”
    “就是、唉唷、那個、你在炮台山昏倒……的時候。”
    裏香忽然變得吞吞吐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裏香這個樣子。
    而且,她的臉頰不知道爲什麽逐漸轉紅。
    “唔,你倒下後、那個、就是、不是就……說了嗎?”
    “……我是不是有說些什麽?”
    “嗯。”
    裏香已經是滿臉通紅。
    “說了。”
    那是說了什麽?
    我根本就問不出口。
    我的臉也慢慢熱了起來。手心因爲發汗而變得濕濡。整個胃都冒到了喉嚨附近。
    我到底說了什麽?
   
   ※    ※    ※    ※    ※
   
  答案仍然是個謎。
    因爲,三分鍾後我就被闖進病房的亞希子小姐押上輪椅,帶回病房去了。
    在抵達病房前,亞希子小姐持續怒吼著: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呀你!你這家夥,現在的身體根本就不能隨便活動。怎麽聽不懂呢?你的腦袋一定是空空如也的吧!思.一定沒錯。就像千癟的青椒一樣,一敲下去就會發出‘噗噗噗’的聲音。”
    她說著就真的敲敲我的頭。
    雖然沒有“噗噗”聲,倒是發出了“咚咚”聲。
    即使如此還是痛得要命……
    會敲病人頭的護士,很常見嗎?
    “我在昏倒的時候,說了什麽嗎?”
    我這麽一問,亞希子小姐立刻“噗嗤”一聲笑出來。
    “爲、爲什麽笑啦?”
    “咦--?你不記得啦?”
    “我果然有說什麽.對吧?”
    我問了好幾次,亞希子小姐就是不肯告訴我。
    她只是一邊咧嘴嘻笑,一邊反複說著:
    “啊呀,真好呢。”
    或是--
    “年輕就是不一樣耶。”
    或是--
    “好羨慕喲。”
    我到底說了什麽?
  
※    ※    ※    ※    ※
   
所謂的“年輕”,代表那句話的確很不得了。
    當我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後,身體便恢複神速。
    就這樣,在炮台山事件兩周後,  我的高燒已完全消退,同時也暫時從亞希子小姐的監禁解脫。不過,當然還是禁止偷溜出醫院,頂多也只能在醫院內散散步罷了。
    我在那散步途中,常會順便到裏香病房去。
    裏香還是老樣子,任性得不得了,總對我頤指氣使的。而我呢,很窩囊的只會唯唯諾諾地言聽計從。不知道爲什麽,我反而樂在其中。可能是因爲我天生就是狗奴才個性吧。
    裏香在身體狀況不好時,情緒也會變得很糟。
    每當那種時候,光是看到臉色慘白,陷在床鋪中的裏香,就會讓我感到心痛不已。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出。她的生命之火猶如風中殘燭。而裏香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吧。有一天,裏香忽然冒出這麽一番話來。她說,死亡就是鄰居。只要一閉上雙眼。就能感覺到那家夥始終站在身旁。它不會威嚇也不會召喚。只是靜靜地伫立著。
    “只是一直一直那麽乖乖地等著,可是又絕對不會消失不見。我很清楚的,它始終都在我身邊。說不定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呢。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把我帶到某個地方去了。”
    我無法了解這樣的感受。
    因爲,就算我的病情繼續惡化下去,應該也不會死。
    所以,當時我只是沈默以對,然後陪在她身邊。希望能藉此讓同樣如影隨形的死亡,盡量離裏香遠一點。
    我祈禱。
    隨時隨地,不論任何時候。
    (拜托別把裏香帶走--)
    我總是如此重複著。
    我以前的願望是離開這個小鎮,住進大都市,融入洶湧的人群中.見識各種事物,雖然偶爾可能也會想大哭一場,或覺得自己窩囊,然而和故鄉的平穩生活比起來,還是要好上千萬倍。
    現在。我還是那麽想。
    只不過,我如今所擁有的暖意同樣比那樣的夢想更爲真切、強烈。只要能夠觸及那股暖意,即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總是祈禱著。
    (拜托別把裏香帶走--)
    如果死神真在我眼前現身,我一定會把它海扁到不成“神”樣,再也爬不起來爲止。可惜我就是做不到。

  ※    ※    ※    ※    ※
   
有一天晚上,我在熄燈時間前,一如往常地到裏香病房去。
    “欵。裕一。”
    裏香一見到我就說:
    “你也真辛苦耶。”
    那感慨良深的語調,讓我提高了警覺。
    這次又要幹嘛了?
    是不是“去幫我買面包啦”,還是“好渴喔,有沒有什麽可以喝的呀”。裏香她那個人啊,就算我問“要買什麽果汁”.她也絕對不會回答,不然就會說什麽“裕一決定就好了”。然後,一看到我買回來的東西,又會說什麽“我不要這個,去買別的來啦”。
    唉,我這個人啊,爲什麽會選擇走上這條滿是荊棘的道路呢?
    “又怎麽啦?”
    我做好心理准備,正想起身。
    然而,下一瞬間從裏香口中說出的卻是這句話。
    “你根本就可以不用這麽麻煩地照顧我的。”
    “怎、怎樣啦,幹嘛這樣說啊?”
    “本來就是啊,我都不知道可以活多久。說不定明天就忽然不見了呢!真的真的很可能會那樣的喔。我可要事先說清楚,在我身邊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好事,只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她說的一點都不誇張。
    那就是事實。
    在我手心中閃耀的寶石,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墜落。不論我多麽使勁地緊握雙手,不論我在心底矢言捍衛到底,或許一回神終究只會發現那寶石已在我的腳邊摔得粉碎了。
    裏香當時在笑。
    在做好所有心理准備後笑著。
    看著她的笑容……
    我根本說不出“沒那回事”之類的話。
    裏香很明白自己的命運。
    她也已經放棄了一切。
    那一天,到炮台山去的那一天,她就下定決心。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備了。
    我颔首。
    “那樣也不要緊……”
    我的聲音有些嘶啞。
    其實,應該多用些各類詞彙,向裏香傳達我的心聲。然而,窩囊的是那些話一句都說不出來。我一擡頭.發現裏香正緊盯著我,笑容已從她臉上消失。裏香那時所浮現的神情,代表著什麽呢。我搞不太懂,然後又再次低下頭去。
    遠方某處傳來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
    雖然同樣是護士特有的“啪答啪答”聲響,亞希子小姐的步調卻總會有些紊亂。
    一定又在生氣了吧。說不定才剛對某人大發脾氣過呢。
    亞希子小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最後終于聽不見了。
    正好在那時,裏香開口道:
    “我可能會動手術。”
    我被這出乎意料的話嚇了一跳。
    “咦?但是,可以嗎?手術不是很難嗎?”
    她“嗯”地一聲點點頭。
    “不過,不動手術的話,生命只會越來越短而已。”
    “………………”
    “聽說如果動手術的話,至少還有點希望。”



    我們彼此沈默了好半晌。
    “我做好心理准備了。”
    然後,裏香又輕聲補了一句“多虧裕一”。
    裏香剛剛所說的“心理准備”,和在炮台l山所說的“心理准備”是不一樣的……我有好一陣子都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那時候,裏香是這麽說的。是“做好死掉的心理准備了”。
    然而,裏香如今口中的“心理准備”,卻是爲了繼續生存下去所做的准備。
    正因爲如此,她才會決定接受危險的手術。
    這麽說來,那所謂“心理准備”的意義,在某個時間點上早已經改變了。
    我不知道那是爲什麽,又是在什麽時候改變的。
    我雖然也想知道,可是因爲害臊,所以也就決定別知道了。
    裏香面紅耳赤。以容易害腰的裏香而言,那樣的表現或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而我呢,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唔,嗯。”
    像這樣滿臉通紅地支吾其詞,  也同樣是我的極限了。
    爲了掩飾彼此的尴尬害躁,我們兩人有志一同地望向窗外。
    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
    遠處可見炮台山。
    半月如同那一夜般地閃耀著光輝。
    天狼星同樣也閃耀著光輝。
    那光輝淡淡地照耀著我倆。
  
※    ※    ※    ※    ※
  
最後還有一件事。
  多田收藏全都堆在我的床下。有時我的狐群狗黨來時。還會順手帶一、兩本回去。那些東西如今已被改稱爲戎崎收藏。
    當然,這事對裏香是完全保密。
    這還用說嗎。
後記

我們之前搬到了還蠻鄉下的地方去,發現附近有好多野貓,它們後來慢慢地也會到家裏來。不過,我家也養了兩只貓,所以雙方自然而然便展開了貓咪間的威嚇大戰,雖然野貓會威風凜凜地發出“喝嘶”的聲音。我家一號貓的回應卻是格外惹人憐愛地“鳴喵”一聲.
    我說啊~~那並沒有威脅的感覺呦,一號貓先生?
    至于生性豁達的二號貓,  則似乎完全沒有想威嚇的意思,只管呆滯地凝視著野貓先生(威嚇中)……
    沒問題吧,我家的貓寶貝。
    那麽,貓話題大概就到此爲止口。
    這本《仰望半月的夜空1》,是根據刊登于《電擊hp 22期》的短篇小說所寫成的!
    原本預計單篇完結的故事,卻意外榮獲讀者票選第一名(太感恩了!)因此才有出版文庫本的計劃,這本書也才能夠到各位讀者的手上。
    不過,這故事刊載到《電擊hp》的過程中,也曾遭遇些許波折。
    “拜托寫短篇的喔,換算成文庫本大概五十頁左右。”
    剛開始的請托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五十頁左右嘛。”
    這麽一口答應雖然很簡單。可是後來卻沒完沒了地寫個不停。想先寫下來的情節一一浮現腦海,等我一回神。輕輕松松地早就突破了五十頁大關,而且還沒有任何收尾的迹象。
    等我好不容易寫完,確認頁數時…!才發現大事不妙,多了一倍……其實似乎是三倍……怎麽辦呢……
    我抱頭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只好死心,雙手顫抖地打電話到編輯部去。
    “那個……我一不小心就寫了篇長得不像話的故事未了。”
    “我想也是,因爲你寫了蠻久的。那,大概有多少呢?”
    “其、其實也沒多少啦。大概就兩……差那麽一點點兩百頁。”
    “……(愕然)”
    雜志的刊載篇幅都是事先規劃好的,雖然通常多少能通融一下。不過那分量實在是叫人束手無策(←橋本真壞,嗚嗚嗚)。我沒辦法也只好含淚刪文,可是即便刪過後還是擠不進預定的那期雜志中,下一期仍舊塞不進去,一直要到兩期後才終于得以順利刊載。
    我就是從那時候才開始想,可不可以出文庫本呀。畢竟這麽東刪西減,最後連無論如何都想先寫下來的情節都得大刀闊斧地砍掉,所以好希望能夠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本的長篇版本(不過我也很喜歡刊載于《電擊hp》的短篇版本就是了,我認爲那篇也精簡得很精彩)。
    非常感謝《電擊hp22期》在問卷中投“半月”一票的讀者.我真的是滿心感激。多虧大家,這本書才能夠像現在這樣陳列在書店中。
    接著在內容方面,我想稍微補充一下故事的設定--
    這故事是以我的故鄉三重縣伊勢市爲舞台。
    只是,自從我離開伊勢已經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書中描述與如今的伊勢有些微妙的差異。
    此外,雖然裕一和裏香住院的醫院是以實際存在的醫院爲藍本,不過那醫院的位置離伊勢還有段距離。
    或許書裏的不是現實中的伊勢,感覺上倒像是我記憶中的伊勢吧。
    這故事在短期內還會繼續發展下去,我想今後書中也會出現伊勢的景物。例如像是“O腹食堂”。“O腹食堂”是家位于車站後頭,感覺像是學生禦用的定食店,那端出來的飯量真是多到不像話。
    那是一家不小心點到 “大碗”,就絕對吃不完的恐怖定食店。看著那些不論如何埋頭苦吃,卻似乎完全沒有減少的白飯,甚至會讓人淚眼朦胧地懷疑“這其中必有陰謀”。
    而且不知道爲什麽,連那些蛋類蓋飯都會有很濃郁的胡椒味。
    之前,睽違許久後我又跑去吃了一次,果然還是量多得不像話,胡椒味濃郁到不行。到底爲什麽要放那麽多胡椒呢……
    此外。商店街中某家人阪燒的歐巴桑也很厲害。她會指導我們煎大阪燒的方法,而且還是很誇張的指導呢。
    “記得要把面糊攤開到這種大小喔,好好看著喔。”
    歐巴桑說著便把兩手貼到鐵板上。
    而那鐵板已經點火了。
    歐巴桑的雙手發出“啾哇”的聲響。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手呀。
    不過,歐巴桑還是滿臉不在乎。
    “知道了嗎?大概是像這樣的大小喲。”
    知、知道了,麻煩趕緊把那雙手移開吧(冒冷汗)。
    那個歐巴桑現在不知道好不好?
    那麽,最後要輪到謝辭。
    這次首度合作的插畫家山本先生,今後還請多多指教。美術設計的鐮部先生,我非常喜歡故事刊載在《電擊hp》時的那個月亮圖樣,謝謝你。接著是總對我百般關照的編輯德田先生,真對不起我老是這麽任性,說真的,我只有滿心感謝。
    還有正拿著這本書的各位讀者一一
    我想其中有人是頭一次閱讀橋本的書,也有人是以前就讀過了,真的非常感謝。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聽聽各位的意見,而我也會盡可能回複的。
    有些景物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枝微未節,一旦逝去卻讓人特別懷念。那些原以爲早已消逝,各種各樣的回憶或情感的殘影,不經意在心底意外複蘇時,將留下深深暖意。
    不論任何人,都懷抱著諸如此類的“什麽”吧。我有,而大家也應該一定都有。
    我就是想在故事中繼續寫出像這樣的“什麽”。
    由于開頭第一行已經決定了,下一本預定將會較早推出(或許吧)。
                                                                    
                                                                          二00三年夏
                                                                    
                                                                           橋本  紡
仰望半月的夜空02 作者:橋本紡

序章 造反有理  





  我的收藏品被裏香發現了。
  發生了可怕的事。
  真的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最近,我和裏香的關系進展得很順利。裏香還是一樣任性,可偶爾也會說些溫柔的話,眼神交會時,也會說“幹嗎啊”之類的話,一副害羞的樣子。
  這樣的裏香真的好可愛。
  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緊緊抱住她。
  總之,就像奇迹發生了一樣,裏香變得溫柔起來,使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別人探病送來的美味布丁,她爲了我特地留下來;有時還邀我一起吃午飯;剛剝好的橘子分一半給我,我每天就像生活在天堂裏。我手裏拿著分給我的一半橘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感到格外幸福。
  不過還差一點。
  要問還差了點什麽……嗯,就是它了,總之還差一步!
    可是,那已經被抛諸九霄雲外了。
    就在一瞬間。
    那件事發生在新年過後的第二個星期天。
    那時,我的同班同學山西來醫院看我。山西經常說些無聊的笑話,我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相識了。可自從進了高中,我們倆就不太說話了,總覺得無形之中産生了距離感。可是,山西最近卻常常進出我的病房。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我的收藏品。
    離最後一節課下課後不到一個鍾頭,他就到了我的病房。據本人說是來探病的。可山西只用了五分鍾左右大概說了下他在學校的情況和新交的朋友,接著說了聲“那我回去了”,然後站了起來,假裝是突然想到的樣子,對我說道:
    “啊,對了,順便借我幾本書看看好嗎?”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鑽到床底下去了。
    “喂,山西。”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半是吃驚,半是佩服,說道:
    “你還真偉大。”
    “哎?你剛剛說了什麽?”
    說這話的山西聲音非常含糊。
    因爲他正在床底下拼命尋找我的收藏品。
    “爲達目的不顧體面,這不叫偉大叫什麽?”
    “聽不見!你說什麽?!”
    “在稱贊你!”
    我一時無明火起,怒道。
    “你是個偉大的傻瓜!”
    “都說了聽不到啦。真厲害!”
    “是,是嗎……”
    “真的很厲害!戎崎,你要看嗎?”
    “哦,好的……”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想看。該怎麽說呢,嗯,應該叫做男人的交際吧。既然受到邀請,是個男人都不能拒絕,對吧?
    我一起身,與山西一樣,鑽到了床底下。
    “哇--”
    山西贊歎著。
    “噢--”
    我也贊歎著。
    “真厲害啊。”
    “確、確實。”
    “我要翻到下一頁了。”
    “稍微等一下。”
    “哇--”
    “噢--”
    “接下來……這裏也很厲害!”
    “嗯,嗯--”
    “呼--”
    當我們邊說話邊沈浸其中時,忽然我感到一股人的氣息。
  令人恐懼的氣息。
  一瞬間,我的脊梁直打顫,手抖得厲害,腦海中一片空白。山西察覺了我的異樣,問我怎麽了,可我無法回答他。應該說我不想回答他。如果說出口,就不得不面對這現實了。
    當然,即使不說,也得面對這現實。
    我從床底下爬出來。
    “啊,裏香……”
    正如我所預料的,裏香在病房裏。
    “在幹什麽呢?”
    她用快活的聲音問道。
    這時只要敷衍一下,一定能蒙混過去。可當時我頭腦混亂到了極點。編個適當的理由讓她離開,理由、理由、理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鎮定點,裏香還沒發現,而且我們躲在床底下她不可能知道我們在幹什麽。阿姨說過在掌心寫三個“人”字再吞下去就能鎮定下來,算了別去管它了,總之現在--
    我混亂地想著,總覺得背上有蟲子在蠕動。
    “喂,怎麽了?”
    山西的聲音。
    那個白癡山西。
    “戎崎,怎麽了?”
    白癡山西手拿著我的一冊收藏品,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啊--”
看到收藏品的我,發出了聲音。
“咦--”
看到裏香的山西,發出了聲音。
我們三人當場僵住。
白癡山西,快把它藏起來!!快藏起來!!
    我雖然在心中狂叫著,可是沒能說出口。
    而且已經遲了。
    裏香看著我們倆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一樣。剛才的滿面笑容早已不知去向,也許被吹到了比北極圈的彼方更遙遠的地方,完全沒有返回的迹象。接著,比北極圈中心更刺骨的寒風刮遍了病房。
  裏香突然彎下腰窺探床底。
  然後眉頭越皺越緊。
  在她背後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彙集成旋渦狀。
  裏香從我們身邊走過,鑽到床底下。我和山西一直呈凍結狀態,對于眼前的突發事件一時失去了理解能力,不……也許是不想去理解。
    沒過多久,裏香從床下鑽了出來。
    “裕一。”
    平靜地喊著我的名字。
    “那些是你的東西?”
“…………”
“有這麽多啊?”
“…………”
“不止一、兩百冊吧?”
“…………”
“裕一,你很厲害嘛?”
裏香笑了。令人害怕的笑容。接著,她哼著歌走了出
我和山西被留在了病房裏。
“那是誰?”
“…………”
我還沒辦法開口說話。
“你女朋友?”
“…………”
“是嘛。”
好象悟到了什麽似的,山西緣個諱莫如深的得道高僧以奇異的節奏拍了我的肩。
“沒辦法,放棄吧。”
我打了下去。
朝著山西。
這是當然的。
第一章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上)

冬天就是冬天啊!
  迎面吹來的風很大很刺骨,擡起頭,一望無際的天空很晴朗。睡衣外面套了襯衫,又套了夾克衫和大衣,上半身腫脹的就象一個不倒翁,但下半身只穿了睡褲。剛才腳尖還因爲寒冷疼痛著呢,現在卻漸漸開始感覺不到那種疼痛了。已經凍到骨子裏去了,覺得腰這裏很重。應該說是很痛吧!
  這樣下去,肯定會凍死。
  “凍死在醫院的屋頂上啊!”我自言自語。
  取出上衣口袋裏的手表,確認一下時間。
  下午3點。
  爲了將要進行的手術,需要一定的體力,所以裏香最近每天都會在醫院裏慢走鍛煉體力。屋頂是她運動路程的中途折返點,根據這幾天的統計,她大概3點過一點會到這裏。
  最早的一次是3天前,3點01分。
  最晚的一次是昨天,3點15分。
  我想得提早一點,准備3點前到屋頂做一下准備,但可能是我太急了吧,我到屋頂的時候才2點半,于是站在
屋頂吹了足足30分鍾的寒風。
    寒冷……
    難堪……
    痛苦……
    我已經到了極限。
    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我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到這兒來的。
  “裏香,快點來吧!”
  我吸了吸鼻子。
  我開始覺得,她不來也許更好。
  見到裏香,讓我覺得很害怕。
  光想就嚇得身子縮成一團。
  但不管怎麽樣,這一個星期來,裏香的反應有點太無情了。我的收藏被發現後,我馬上沖到了裏香的病房。不管要我做什麽,即使讓我跪下來求她都行,我只希望她能原諒我。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
  裏香的聲音。
  “是我。”
  沈默。
  “裏、裏香,我能進來嗎?”
  沈默。
  “聽我解釋呀。”
  沈默。
  此時,我心中萌生了希望。她不說話就表示允許我進去解釋吧。如果願意聽我解釋,就是說她還是有一點想原諒我的吧。肯定是有那麽一點想原諒我的。
    對!
    我決定了。
    滿腦子全是這樣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把手搭在了門把上。我本應該注意到的,門稍稍開著,而且門比平常重。但我還是就這樣踏進了裏香的房間。
    “裏香,對不……”
    我停住了。
    咚--
    隨著一聲響聲--
    事後我才知道,裏香在稍稍打開的門上面放著一本日語大辭典--25厘米長,18厘米寬,7厘米厚。我一開門,辭典就掉下來了,辭典的一角正好砸在我頭上。
  我看到了星星。
  絕望的同時--
  “啊!啊!啊!”
  我抱著頭在地上亂滾。裏香則一點也不體恤我,把我推出了門外。我在門外足足蹲了5分鍾。大概在這5分鍾內,我被超過20個人院患者和護士笑過了。
  第二次挑戰是在翌日。
  這次要注意門上面了。
  但好象上面什麽也沒放。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手放在門把上,打開了門,走進了裏香的病房。
  “裏香,對不……”
  我又停住了。
  磅!
  隨著一聲響聲--
  真是非常古典的手法啊。門的下方綁了一根繩子,門開的時候,繩子就被拉直了。我被絆了一下,直直地摔了下去。
  臉撞到了地板上。
  撞到了鼻子。
  先是腦袋很痛,然後覺得鼻子熱乎乎的,從捂著鼻子的手指間滴下了什麽溫熱的東西--
    是鼻血。
    “啊,我流鼻血了。”
    我很老實地說。
    因爲這說不定是個機會。
    即使是裏香,我流血了,她應該會看不過去的吧。可能會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火,會跑到我身邊來吧。可能還會對我說些溫柔的話吧。
  鼻血也許會和我的收藏抵消吧。
  對于懷著邪惡的希望的我,裏香似乎相當鄙視。她仍舊輕描淡寫地把痛得亂叫,在地上滾來滾去,看到鮮紅的血很慌張的我推出了門外,不容我辯解。
  安慰的話呢?
  沒有!
  道歉呢?
  當然也沒有。
  “別再來了,笨蛋!”
  我被她唾棄了!
  我一邊忍受著疼痛和絕望的煎熬,一邊看著天花板發呆,知道鼻血己止住。
  天花板上的花紋好象滲了下來一樣。
  我打消了再去裏香房間的念頭。這樣下去身體肯定受不了。如果不足夠小心的話,下次倒下來的可能會是點滴架。不,點滴架倒還好,也許更可怕的東西會飛過來。畢竟醫院裏到處都是凶器。
    所以,我只能換成伏擊的作戰方式了。
    “好……冷……”
    真不愧是裏香,這麽頑固。
    這一個星期來,有沒好好說過話。也沒好好見過面。
我這個人格外的不拘小節,有些小事兩、二天就忘得幹幹淨淨,但是裏香的性格卻完全相反。
    女孩子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我正想著的時候,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我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鐵制的門被緩緩打開,透過門的縫隙我看到了一雙細瘦的手。
    是裏香。
    我屏住呼吸,在腦子裏理順我想說的話。
    “裏香,對不起。”
    叫出來的同時,我跪了下來。
    “全都是我不好。”
    我的頭在有些髒的水泥地上來回的蹭著,不管怎樣先不停地道歉,一直到裏香原諒我爲止。
  什麽,很難堪?
  不管了。
  什麽,不像男人?
  顧不上了。
  這些東西全都被我抛到了冬天湛藍的天空去了。
  只要裏香肯原諒我,我什麽都肯做。
  “呼--”
  裏香的吐氣聲。
  裏香就在那裏。我閉上眼睛,我不能讓這個機會逃走。
  我跪著,大聲叫著。
  “裏香,對不起!”
  太好了,和我計劃的一樣。
  然後,我就盡可能的講了很多道歉的話。
  對不起裏香,那是山西擅自拿來的,那家夥真是個笨蛋無藥可救了。但我沒辦法,誰叫我是他朋友呢。他都拜托我了,我拒絕不了。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也很討厭這樣的。可是真的沒辦法,我知道這是借口,我真是笨蛋,我道歉,裏香原諒我吧!求你了,我什麽都願意做,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到圖書館借你喜歡看的書,我送你一套彼得兔圖畫本作爲禮物吧。都是我不好,原諒我裏香一
    我一直這樣喊到喉嚨痛,才惶恐的擡起頭。
    裏香不見了。
    哪兒都沒有她的影子。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門關得死死的。似乎裏香看到我就馬上轉身離開了。
    而我一直都是對著門在道歉。
    “嗚--”
    真難堪,我真想哭。
    難堪也好,我只想和裏香說話,想看到裏香笑,想看到裏香飄逸的長發。裏香任性的時候,想順順從從地說“好”  “好”。我並不是喜歡被虐,只是不管什麽都行,能做和裏香有關的事就好。
我喜歡裏香。
    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都沒有裏香重要。
    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震驚讓我無法站起來。這樣一直被裏香討厭怎麽辦?我受到很大的打擊。如果真這樣的話,我的人生就結束了。沒有希望了,怎麽辦啊--
    我終于站起來了,那已經是30分鍾以後了,我全身已經冷透了。
    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總之要讓她原諒我。
    我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在了門把上。想轉,但是轉不動。似乎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不是真的吧,我用力地轉,但是仍舊轉不動。然後用力地拉,紋絲不動。踢!踢得腳好痛。敲打!手麻了。
  看來是被鎖上了。
  “不會吧--”
  冷風嗖嗖地吹著。
  太陽開始下山了,屋頂上所有東西都沈人影子中了。再過一個小時,天就全黑了。東方的天空褪去了最後一絲陽光,白色的弦月挂在淡藍色的天空上,閃著淡淡的光。我擡起頭,眼前浮現的是今天早上7點的新聞。年輕的天氣預報員提醒過,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出門要穿好毛衣,大衣哦。走好!
  “凍死”這個字眼出現在我腦中。
  怎麽會這樣!
走好,去天國?
不會吧?
2

    “發燒了吧?”
    我躺在床上,聽到了亞希子的聲音。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自己發燒了。全身很燙,如果把水壺放在我額頭上,1分鍾水就開了。全身的關節很痛。喉嚨更痛。鼻涕也流個不停。
    我吸了吸鼻子,說:
    “幾度?”
    “38度7。”
    “不會吧!”
    “應該是感冒。先讓醫生看一下吧。是肝炎的話就麻煩了。”
    我就是因爲肝炎住院的。
    肝炎的症狀和感冒相似,所以不能草率地斷定是感冒。如果是我的肝炎惡化了,就必須要采取相應的措施了。比如每天打2個小時的點滴,三天一次的檢查,謝絕訪問。出院時間延後。


    亞希子一邊甩著溫度計,一邊問我:
    “裕一,你爲什麽會在屋頂上?是新的自殺方法?還是想凍死在屋頂上追究我們管理失誤的責任?”
    “不、不是的。”
    “那樣下去,你真的會死的。”
    確實如此。
    我被“救”出來是在晚上的11點,我被關在屋頂整整8個小時。寒風吹著,屋頂上的溫度不斷下降,就像是身處于冷庫裏一樣。
    我靠著水塔坐著,身體像烏龜一樣蜷縮著,抵禦寒冷。
    我已經有被凍死的覺悟了。
    我會死在這種地方嗎?我死了裏香會覺得過意不去嗎?會爲我哭嗎?
  我腦袋裏一直在想這些事。
  我能得救,多虧了警衛江戶川先生到屋頂上巡邏。頭發已經禿得差不多的江戶川先生--四十二歲,已婚,有2個孩子--發現我的時候,
  “呀--!”
  像女人一樣發出了悲鳴。
  他大概以爲看到幽靈了。
  我本來想馬上站起來的,但因爲身體被凍的時間太長了,行動有些遲緩,再加上兩只手擡不起來,只能貼著身體兩邊。
  我的舉動確實有些像幽靈。
  “呀--!”
  江戶川先生依舊像女人一樣尖叫著,沖下了樓梯。
  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江戶川先生的禿頭像日光燈一樣在黑暗中發光。但是,我也只記得這些了。
    等我恢複意識,人已經躺在床上了。
    不是江戶川先生的禿頭,而是真正的日光燈在天花板上發著光。
  “被關在上面了。”
  我很坦白地說。
  亞希子緊鎖著眉頭。
  “被關?被誰?不會是裏香吧。”
  “嗯。”
  “爲什麽?”
  “那個……被發現了。”
  “被發現了?什麽被發現了?”
  我躺著,指了指床--確切地說東西在床下面。
  亞希子很疑惑地看著我手指的地方。
  沈思。
  看了看床底下。
  然後再沈思。
  笑聲突然爆發,大約維持了7秒。
  “被發現了!肯定要生氣的。絕對會生氣!哈哈--所以被關在屋頂上了?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痛。”
    抱著肚子,亞希子盡情地笑著。她笑得毫無保留,我知道她肯定是覺得很好笑。但是笑好像還不夠,她還拼命地敲我的床。
    我被她深深刺傷,叫道:
    “不用笑得那麽誇張吧。”
    “可是可是……”
    “我差點就死了。”
    “死吧!”
    亞希子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叫著。
    “幹脆死了吧。”
    “你是護士,說什麽呢。”
    可惡!
    我感到很羞辱,眼淚就快湧出來了。
    被裏香無視,我真的很難過。看到的一切就像幻影,吃飯也不香,電視也很無聊,知道了什麽叫做灰色的人生。被女孩討厭竟然會變成這樣,真是羞恥,如果這是別人的事,我也許也會像亞希子那樣捧腹大笑。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想到以後裏香也許不會再和我說話了,我就有一股想哭的沖動。
    “嗚嗚……”
    “你哭了,裕一?”
    “才沒哭呢。”
    我抽了抽鼻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麽介意。”
    “夠了,別管我!”
    “沒想到你竟然被她發現了。她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多少有點潔癖的,而且裏香一直在醫院裏生活,就更嚴重了,她肯定要生氣的。你也真是的,一直藏著這個。”
    全是你的錯,亞希子想要確定什麽似的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不用再強調了。問題在于怎樣才能讓裏香原諒我。
  這時我突然想到。
  亞希子也是女生。
  和裏香一樣同爲女生,而且是一位成年女性,應該對這種事情很清楚。她可能會給我一些有用的建議。雖然我還是有點介意她剛才那麽笑我,但是我現在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決不松開。如果亞希子能教我什麽讓裏香原諒我的方法,我可能會跪下來求她。
  我提心吊膽地問道。
  “亞希子,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
  “裏香一直很生氣,怎麽也不肯原諒我。你說我該怎麽做她才會原諒我。”
    “不可能。”
    她說得很幹脆。
    我眼前一片漆黑。
    “不會吧……”
    “女孩子都是很殘酷的。我有個朋友,她男朋友不守約,就是戒煙什麽的,馬上就和她男朋友分手,去和別的男人結婚了。”
    “不是吧!”
    “真的!別人看來可能是小事,但對本人來說卻很重要。有一首老歌就是這麽唱的。”
    亞希子突然開始唱歌了。
    “想要緊緊抱住你
    可是你卻不在我身邊
    不要爲了那種事
    離開我
    I MISS YOU”
    格外清澈的聲音,在狹窄的病房裏回蕩。
    也在我心裏回蕩。
    “嗚嗚……”
    鼻涕呼呼地流著。
    是鼻涕!
    “裕一,是男人就不要哭。要不這樣,我再介紹個可愛的女孩給你。這世上又不是只有裏香一個。”
    “嗚嗚……”
    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裏香。
    其他的女孩我不要。
    看到我流鼻涕不止,亞希子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你得了重病。”
    “重病嗎?”
    突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擡起頭,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子。感覺像大學生,但是仔細一看,似乎年紀要更大些,大概30歲出頭一點。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沒刮幹淨,衣服也淨是褶子。
  感覺是個很邋遢的男人。
  “不是說感冒嗎?”
  亞希子慌慌張張地說:
  “啊,夏目醫生。重病是開玩笑的……”
  夏目醫生?
  誰?
  亞希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就向我說明:
  “你不認識啊,這是外科的夏目醫生。大概是你人院的時候,請了長假。是今天開始上班的嗎?”
    “昨天。”
    夏目醫生生硬地回答道。
    很深沈的聲音。
    “嗯,昨天開始上班的,今天我值班,所以來看看你的病。”
    “啊?”
    在我發呆的時候,夏目醫生已經來到了我的身旁,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我的手,爲我把脈。
    “身體如何?喉嚨痛嗎?”
    “痛。”
    “聽說你被關在屋頂上了。”
    “啊?”
    “在屋頂上悠閑地數星星嗎?”
    夏目醫生笑著說。
    雖然滿臉胡茬,但是卻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可能是我住院久的關系,能分出醫生的好壞。好醫生能馬上和患者打成一片,更准確地說,就是對人不抱有戒心。
    夏目醫生的眼睛就象個幼小的孩子。
    充滿好奇心的眼睛。
    “嗯,差不多。”
    我用較爲緩和的語氣說道。
    這種事和第一次見面的人難以啓齒。
    站在夏目先生背後的亞希子拼命地忍著,雙手捂著肚子,不讓自己笑出來。
  可惡,真是倒黴!

3

    醫院的屋頂上,晾著的無數床單和毛巾飛舞著。
    就像是在跳舞。
    我看著這樣的景色,發著呆,曬著太陽。天空很藍很清澈,萬裏無雲,風溫和地吹著,就像春天一樣暖和。在太陽底下坐著,全身都暖和起來了,開始有些犯困。整整睡了3天,感冒差不多好了,就是覺得人懶懶的。
    說起來,多田先生也很喜歡這樣坐在屋頂上。
    就像一只老烏龜。
    多田先生住過的病房裏住進了一位新患者。好象是一個腿骨折的大學生。令人羨慕的是,不,一點都不令人羨慕,每天都有一個女朋友模樣的人來看他。在屋頂上朝他的病房看去,門開著,可以看到裏面。充滿陽光的房間裏,兩個人很快樂地說著話。男的笑了,女的也笑了。我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說:
  一切都過去了……
  我想走進他們的房間,告訴他們曾經有一個叫多田的色老頭在這個房間裏住了十幾年。想告訴他們,這個叫多田的色老頭收集了幾千冊的色情書刊,在他臨死之前,把這些書都給了我。
    多田先生確實曾經活著。
    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存在了80年。
    當然,我不可能跟他們說這些。
    “啊?”
    他們可能會驚訝地看著我。
    “那又怎樣?”
    或許會這麽說。
    多田先生呀,你真的很過分。都是因爲你,我被裏香厭惡了。
    死了都要給別人添麻煩,最差勁了。
    天國裏的多田先生肯定會“哈哈哈哈--”地大笑。
    是他的話,肯定會捧腹大笑。
    在我發著呆的時候,“你在幹嘛呢?”從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迷迷糊糊地擡頭看去,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裏。穿著白色的外套,應該是醫生吧。以前沒見過,是從大學派遣過來的新醫生嗎?
    那是我人院的時候知道的,像若葉醫院這種地方小醫院,都是從屬于某個地方的大學研究生院的。其實就是像便利連鎖店一樣。所以有時候會從本部,也就是從那個研究生院派遣年輕的醫生過來。一方面地方醫院就靠這個保



證醫生的數量,另一方面年輕的醫生也可以在這裏積累經驗。對雙方都有好處。
    我學著多田先生的樣子笑著。
    “在曬太陽。”
    年輕醫生輕輕地“哼”了一聲。
    “趁天氣還沒轉涼快回房間吧。你感冒還沒好呢。”
    “啊?”
    爲什麽他會知道我感冒的事?
    這家若葉醫院雖然是家小醫院,但不管怎麽說,患者也有100多人,患者的病症不可能所有醫生都知道,一般只有主治醫生知道。更何況是剛剛從大學研究生院派來的醫生,更加不可能知道我的病症。而且我是最近得的感冒,真的很奇怪。
    醫生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說:
    “你還沒反應過來!”
    “啊?”
    “我呀!”
    “夏目醫生!!”
    “嗯!”
    眼前的美男子微笑著。
    “我是不是很帥啊?”
    難以置信!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滿臉胡茬,頭發亂糟糟的,看上去就象個邋遢的大叔。
    而眼前的這位,明顯是一個溫和的良好青年。頭發修剪得很時尚,稍稍有些長的頭發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臉部輪廓清晰,漂亮的雙眼皮,長長的睫毛,顔色很淡的眼珠,雖然他嘴角上揚微笑的樣子讓人覺得很不爽,但不管怎麽說還是一個美男子。
    真火大!
    是男人看到他這樣的美男子都會火大。可惡,都會這麽想。
  確實是,可惡!
  “我去爬山了。”
  夏目醫生說。
  不對,叫夏目就可以了。
  我在心中換了對他的稱呼。
  沒有必要在他的名字後面加“醫生”兩個字。
  “是我學生時代就開始的興趣愛好。整整兩個月,把自己關在山裏的小屋,一個人生活。你說,過不過份,我剛下山就叫我來值班。我在山裏待了整整兩個月,沒洗澡,胡子也沒刮,連頭發都沒好好修剪過,把來看急診的小孩都嚇哭了。”
  夏目“哈哈哈”地笑了。
  “值好班,馬上就去洗了個澡,然後去了理發店。有種從猿人又變回人類的感覺。喂,戎崎,我說的你聽懂了?幹嘛露出這麽恐怖的表情看著我?”
    “沒什麽。”
    似乎有什麽令他高興的事,他一直笑眯眯的。然後他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似乎抽過煙,因爲飄來香煙的味道。我看了看坐在我旁邊的夏目,果然超過30歲了。已經到了結了婚,有一兩個小孩都不奇怪的年齡了。但是,他給我的感覺卻非常年輕。或許說是不老吧。
    學校裏有時候也會有這樣的老師。率真的性格,比起教師,感覺更像是兄長,很會說話,很受女學生歡迎。
    但是我卻很難和這種類型的老師融洽相處。
    所以我肯定很難跟夏目相處融洽。
    嗯,肯定是這樣的。
    不會錯的。
    “你是不是和裏香吵架了?”
    他突然問道。
    “你怎麽知道?”
    “裏香跟我抱怨。她真的很生氣,眼睛裏燃燒著怒火。感覺好嚇人。還怒吼著,‘男生都是笨蛋!’她生氣起來真的很恐怖。”
  “真的很恐怖!”
  我使勁的點頭。
  一想到裏香憤怒的眼睛,我就覺得背脊發涼。
  “那可是裏香啊!”
    但是,我聽到夏目的話,莫名地開始火冒三丈。仔細一想,夏目竟然直呼裏香的名字。被別的男人,而且還是這樣的美男子直呼名字,想想就火大!
  “你認識裏香嗎?”
  “當然認識啊,我是她的主治醫生啊。”
  “主治醫生?那你是心髒科的?”
  被我這麽問,夏目似乎很驚訝。
  “裏香的病,她告訴你了啊。”
  “嗯。”
  夏目輕輕歎了口氣。
  “真難得啊,裏香會提到自己的病。”
  “是嗎?”
  “我認識她很久了,從在靜岡的醫院開始,5年了吧,不,6年了。她至今從來沒有和別人提過自己的病。”
    “啊?”
    “可能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吧。至今也沒有什麽朋友,所以她是很避忌這個吧。”
  夏目似乎很高興。
  “對裏香來說,你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是一個可以跟他聊聊自己的病的人。以後也要好好和她相處哦。”
  他笑得很開心。
  我對他改觀了。
  也許,他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差勁。
  “能有你這麽個朋友,也不錯。”
  朋友?他剛才特意強調了“朋友”兩個字。
  是我的錯覺嗎?
  “朋友真的很重要,無話不說。和戀人不同,戀人和朋友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沒辦法的。說什麽男女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情,那是哄小孩的。你和裏香不就是朋友嗎,對吧!”
  我越聽越火大。
  難以逾越的鴻溝?
  不是戀人?
  我和裏香才不是什麽普通的朋友呢!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和裏香的關系絕不是那麽簡單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不是簡單的朋友關系!
    等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瞪著夏目。
    他也看著瞪著他的我,厚臉皮地笑著。
    “以後也要好好相處哦,作爲朋友!”
    我前面還對他改觀了呢,現在又改回來了。
    我還是討厭他。
    非常討厭!

4

    這世界上有數不盡的事。非常非常多。我活了17年,從沒有一件一件的數過,也知道數也數不清所以放棄了。
    但是!
    但是在這些事情中,規模宏大地在眼前發生的事就不一樣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正因爲有限度,有些事情是怎麽也無法認可的。
    “吃嗎?”
    “吃的、吃的。”
    “不要急呀。”
    “沒關系的。”
    “不要急啦。”
    我現在非常火大。火大到想要把面前的椅子踢倒。剛才已經氣得兩次擡起了腳,但都在快爆發的時候忍住了。
  我的病房裏現在有4個人。
  第一個不用說,是我。
  躺在床上,控制著各種情緒。
  第二個是司。
  站在床邊,暧昧地笑著。
  第三個是住在隔壁病房的大學生。
  坐在我一直想踢倒的椅子上,翹著他綁著石膏的腳。
  真想把他踢翻在地上。    .
  第四個是這家夥的女朋友。
  站在大學生身邊,手裏拿著叉子,叉子上叉著蛋糕,在喂這家夥吃。
  “別吃得太快哦。”
  “快讓我吃呀!”
  “很好吃的,要細細品味!”
  大學生咬了一口蛋糕,啊--,好吃!用近乎撒嬌的聲音叫到。
    那女的滿足地笑了,但卻是對著我和司的。
    “謝謝你們。但是叫我們來沒關系吧。”
    雖然我很急躁,但我還是笑了笑。
    “當然沒關系,對吧,司!”
    然後狠狠地瞪了司一眼。
    司眨了眨眼,點點頭。
    “嗯。”
    就像木偶一樣點點頭。
    而大學生很爽朗地說道:
    “這蛋糕烤的真好吃,真的是你做的?明明是男生,竟然去烤蛋糕,你還真怪啊。喂,弓子,快讓我吃呀!”
  “啊--”
    “啊--”
    殺!我在心裏嘀咕著。又狠狠地瞪了造成這樣悲慘局面的司一眼。
    做點心是司的興趣,所以他每次來看我都會帶些自己做的蛋糕、餅幹什麽的。我很喜歡甜點,所以很歡迎司來探病。有時也有失敗的作品,但總的來說,司做點心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但是!
    司帶著慰問品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和夏目在屋頂上說話。所以,病房是空的。站在空病房,拎著蛋糕的司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隔壁的情侶正好從門前走過。司就和他們搭上話了,司很喜歡和別人攀談。可以說,對別人從來不抱戒心。在等公車的時候,就和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聊上了,老婆婆還給了他10個“伊勢名産七越饅頭 ”。
    見我我一直不回來,他就和他們聊起天來。
    “吃蛋糕嗎?”
    然後,燃燒著怒火的我--當然是對夏目--回到了病房,就看到那對情侶在我房間親熱地吃蛋糕。
  有句話說,愛是盲目的,真是太對了。
  我和司雖然就在旁邊。但他們倆卻旁若無人地調情。
  “好吃嗎?”
  “嗯,好吃。”
  “還要麽?”
  “還要還要!”
  “只要蛋糕?”
  “在小孩面前,不好吧!哈哈哈!”
  “討厭,好色!”
  我再也忍不住了,終于叫了出來。
    “喂……”
    他們兩個一起朝我看過來,調情時的微笑依舊殘留在嘴角。很幸福的樣子。即使旁人看來他們像傻瓜一樣,但是那種不斷湧出的幸福感就像迷幻藥一樣麻痹神經。
    看著他們倆這樣的笑容,我把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全吞進肚子裏。沈默,一秒,兩秒,三秒……
    司吸了口氣。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我終于回過神來,這樣問道,想蒙混過去。
    我們花了幾十分鍾聽完了他們的戀愛故事,充分確認好了自己的愛情的兩人,依舊甜甜蜜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房間裏只剩我和司了。
  “對不起。”
  司馬上向我道歉。
  “你一直不回來,我就送給他們了。”
  我望著天花板說:
  “沒事,別介意。”
    “那個……”
    “怎麽?”
    “裕一,我還以爲你剛剛一定會發火。”
    “呵呵。”
    確實。
    “爲什麽沒生氣?”
    “我看他們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幸福?”
    “他們倆笑的很開心。我們在旁邊,還能那麽親熱,我是怎麽也做不到的。”
    司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般人會覺得很難爲情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只是看著他們的笑容,就覺得這種幸福真的很珍貴。所以這麽珍貴的瞬間,怎麽也不想破壞。並不是羨慕,也沒想過要效仿。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想的,反正就是不想去破壞。
    雖然也想跟司說明我的想法,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說了也沒用。
    如果要我直說,也許我會對大學生說:你病房裏原來住的是一個叫多田的老頭,這老頭狡猾,又好色,在床底下,也就是你睡的那張床底下,堆著很多黃色書刊。
  不可能這麽說吧。
  我想說的話被埋藏在了我的言語之間了。
  所以不能說。
  沒說出口的話,難以啓齒的話,都被我藏在了心底。好象那些話都會在我的心裏面消失,不會再出現了。
  這樣,也許會比較好。
  “學校那邊怎麽樣了?”
  我適當地轉變了話題。
  “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沒什麽特別的。第三學期很無聊,又沒有文化祭和運動會這樣的活動。裕一,你還不能出院嗎?學分沒問題吧?”
    “麻煩喽。”
    我開始淌汗了。我已經3個月沒去學校了,而且可能還要住一個月的院。出勤天數肯定不夠,而且缺的課的內容肯定一點都不知道。
    “之前班主任川村來過,他狠狠地威嚇過我了。”
    “那,重讀?”
    重讀。
    留級。
    多恐怖的字眼。
    “本來這樣肯定是要留級的,我的出勤率太低了。但因爲是生病造成的,所以還有補救措施。只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交上,所有科目都及格,就不會留級了。”
    “太好了。”
    司高興得象是自己的事一樣。
    “那我們可以一起上三年級了。”
    “你是小學生啊!”
    我很想厲聲說他。
    但是我沒這麽做。我最欣賞司的就是他這點。司和我年紀一樣大,境遇應該和我相似,也應該像我這樣感歎世事,但是他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天真無邪的話。
    我做不到。
    所以我挺喜歡司的。擁有職業摔跤選手一般的體格,很受女生歡迎,自己卻毫無自覺,喜歡星星和蛋糕,像孩子一樣笑的司,我很喜歡。
  但我不會把這話挂在嘴邊。
  對于男生,有可以說的話,和不可以說的話。
  還有正因爲很重要,更不能說的話。
  “很難的哦,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都交齊的啊。”
  我故意大聲感歎著。
  “而且,還有考試!”
  “努力一下一定可以。我們一起上三年級哦!”
  嗯!
  我在心中大聲叫著。
  “一定要一起上三年級!”
  之後,我又繼續向司抱怨著開學的種種艱辛。司微笑著,聽我抱怨。
  突然他好象想起了什麽。
  “對了,山西說有東西叫我帶給你。”
  然後把手伸進了包裏。
  “什麽呀?MD?”
  司用他的大手遞給我的是一個橙色的MD。
  “他說要向你道歉什麽的,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那家夥還挺客氣的嘛!”
  是因爲惹裏香生氣了,而向我道歉的。這家夥還挺不錯的嘛!那時侯我還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竟然還向我道歉。
  “山西很厲害呢。”
  “厲害?怎麽說。”
  “他和東高的不良少年們打了一架。他被5個人圍攻,結果他一個人把他們都擺平了。不過臉被打傷了,很痛的樣子。我一直以爲那家夥只會說大話,這麽看來他還挺勇敢的。”
    等一下。
    “司,山西的臉被打了,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沒錯。
    那是我打的。
“你該不會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吧?”
“嗯,周圍的人似乎都對他改觀了。”
“川川”
“怎麽了,裕一?”
我凝視著手中的MD。
山西!
這恐怕不是賠罪,而是遮口費吧。


5

    山西這家夥到底怎麽想的,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給我的MD裏面全塞滿了動漫歌曲。我聽著從耳機裏傳來的熱血沸騰的歌聲,抱著頭。山西,爲什麽是動漫歌曲?
    “GO!  GO!  COCOGO!
    前進!
    戰鬥!
    把他們打飛!
    一定要贏!
    不要輸!
    把他們打飛!”
    動漫歌曲!經典的類型!而且還是十年前的名曲。我被歌裏的叫聲吵得頭痛欲裂。山西讓我聽這個難道別有用心,我忍著繼續聽了下去。
  第二首還是動漫歌曲。
  第三首也是。
  聽到一半,我關掉隨身聽。
  “川川’,
  從隨身聽裏取出橙色的MD,朝垃圾筒的方向丟去。
MD砸在牆壁上,然後漂亮地掉進了垃圾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還真多。
  比如夏目。
  臉長的帥,但個性惡劣。而且還是裏香的主治醫生。
  比如山西。
  那麽自大,那麽輕浮,但是卻越來越有人氣。
  比如這MD。
  裏面錄的竟然是這樣的歌。
  我朝窗外看去,有如春天般的陽光從窗外面照射進來。我呆呆地看著那陽光。那時侯也是冬天。也是被這樣的陽光照射著。我忍著劇痛,在地上匍匐著,明明是冬天,爲什麽背上是暖的?
  我回憶起了過去。
  對。
  那是過去的事。
    我曾經有一次和父親大打出手。父親是在我14歲的時候去世的,而那次是在3年前。和大人打架必須要有能和對方勢均力敵的實力才行。十歲的孩子和大人打架,就算再怎麽恨對方,也不可能打得成架。也就是被大人打一頓,然後結束。
    我很了解。
    爲什麽,因爲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體會著。
    九歲的時候--
    被一巴掌打得流鼻血,結束。
    十歲的時候--
    和一年前沒多大差別。
    十一歲的時候--
    春天開始,我長高了很多。以前夠不到的最高的單杠也能輕松夠到,而且還能翻轉上去了。一旦和父親發生口角,還是會一如既往怒氣沖沖地找父親挑戰。結果還是被一巴掌打敗。
    那時候,我其實並不是那種老是惡作劇,一天到晚被家長大聲責罵的壞孩子。只能說不是個乖小孩。
    接著,我郁悶地迎來了我的14歲。
    那一年,父親做了件很過分的事。他把母親一個月辛苦打工賺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拿去賭馬了。當然,父親輸了,輸得精光。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因爲7場賽馬比賽一下子全泡湯了,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看著在房間的角落裏蜷縮成一團的母親,心中有種莫名的東西湧了出來。
  我並沒有戀母情節。
  反而對母親有些厭煩。
  畢竟我這年齡的男孩都是這樣的。
  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的怒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沒有必要尋根問底這怒氣是因何而起,我只是飛也似地向父親跑去。
  父親在狹小的院子裏抽煙。
  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叫父親“老頭子”,  “老爹”,
“爸爸”之類的,都是叫“喂”、“唉”之類的。
  那時我也像往常一樣,
  “喂!”
  叫了一聲。
  父親用他黯淡的眼睛看著我。
  “幹嘛?”
  “還錢!”
  我怒吼著!
  我本並不打算這樣的,但等我意識到時,已經在扯著嗓子叫。
    “叫你還錢!”
    “我哪有錢啊!全沒了!”
    “你用掉了吧!”
    “我說了沒錢了!”
    “還錢!”
    父親把煙蒂丟在地上。父親腦子裏根本就沒有“禮節”這個詞,老是把煙蒂丟在院子裏。
  “喂,你說什麽!”
  父親的聲音變得很低沈。
  “你怎麽跟父母說話的。”
  連我自己都很意外,雖然我已經被怒氣沖昏了頭,但腦中的某個部分仍保持著冷靜。那時候的我不但體格健壯了起來,連變聲都變好了。只是和父親比起來還是相差了一大截,手臂還沒父親一半粗,要是真和父親打起來,肯定會被打得很慘。
  只能突襲了!
  我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腦子這麽想。父親把兩只手插進了褲袋裏。我得試試,就是現在!
    父親正要把手從褲袋裏拿出來的時候,我從檐廊上跳了下來。
“呀~!”
孤注一擲的落地踢。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進展得這麽順利。我的腿直直的踢了出去,身體也完全舒展開了,我就象一支箭,直直地擊中了父親的肚子。完全出其不意。父親的腹部深深下陷,嘴裏發出了好象什麽被弄碎了的聲音。
    當然不可能漂亮地著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飛起來的石子撞在我的手肘上,但我那時相當興奮,一點也沒有覺得痛。我馬上爬了起來。父親是個很頑強的人,如果不馬上爬起來,他肯定會過來給我兩腳,把我踢飛。
  但是,他卻沒有過來踢我。
  拳頭也沒過來。
  父親抱著肚子,蹲著。
  當時他發出的聲音我至盡記得。
  “啊?”
  那聲音像十足的笨蛋!
  因爲太意外了,我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以前我的攻擊對父親都未曾奏效,而那天值得紀念的第一次攻擊竟然奏效了,而且還把父親打敗了。預想之外,常理之外,期待以上!
  但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一直傻傻站著,直到父親站起來。
  緩緩站起身的父親,怒視著我。那雙眼睛裏燃燒著熊熊怒火,就像發瘋的公牛一般。他的視線掃過來的瞬間,我的腳怎麽也不聽使喚,無法動彈。汗流如注。我想逃,然而腳還是動彈不得。逃啊,喂,逃啊,快逃啊!父親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我本應該快點抉擇是逃還是繼續戰鬥,然而我卻無法動彈,呆立在那裏。不光是腳,我的心也動彈不得。
  咚!父親攻擊了過來。
    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頭昏。然後又是一擊,這下,我覺得臉火辣辣地痛。然後又是一擊,打的是肚子。我被打得無法呼吸,只聽到從自己的嘴巴裏發出“呼呼”的喘氣聲。我用懇求的眼神看著父親,但是父親的眼裏只有憤怒。我想逃,發現自己的衣領被父親死死地拽著。父親動真格了。他不停地打我的臉,肚子。我被打得站不住了,倒在地上,他就踢我。他踢我,我哭了。是因爲痛,還是因爲羞辱,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停地流著眼淚。
    父親到底踢了我多少腳呢?我感覺有一兩個小時,但其實只是短短的幾分鍾。之後父親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他嘴裏唱著我小時侯每周都看的動畫片的主題曲。
    當我聽到走調的歌聲遠去,終于松了口氣。感覺到他不會再打我時,突然覺得更痛了。嘴裏充滿了血腥味。似乎還吃進了泥土,嘴裏還有土腥氣。站起來,我洗了洗沾滿血和泥土的臉和手。用水沖洗時,傷口陣陣發疼。我把上衣脫下來時,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此刻,浮現在我腦中的並不是自己淒慘的樣子,也不是蜷縮在房間角落裏的母親的樣子,而是被我踢得蹲在地上的父親的樣子。
    等我回過神時,病房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了。馬上就是晚飯時間了。肚子餓了。醫院的飯菜一點也不好吃,但肚子餓了還是很有食欲的。人就是這樣。渴了,即使是泥水也會大口大口地喝。
    我聽到了腳步聲。
    是護士來了。
    兩個護士並肩進來了。
    “志賀先生量過體溫了嗎?”
    “沒。你一不注意他就會蒙混過去的。”
    我只聽到這些,然後聲音和腳步聲都遠去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應該是亞希子。
    “內田先生!那個可不是食物!”
    亞希子厲聲喊道。
    “啊!可惡的老頭……老大爺!那個不可以吃!!”‘
    所有一切都像是幻影。
    完全沒有實感。
    腳尖一種柔軟的感覺蘇醒了,是踢父親時的感覺。已經過了3年了,但踢父親的感覺,還有被打的疼痛,滿嘴血腥味,羞辱感,還有父親蹲在地上的樣子我仍清晰記得。
    我下了床,走到了門邊,打開了燈。
    垃圾筒裏的MD,裏面有父親最喜歡的歌,MD上的熒光標簽發著光。
  我有時會想。
  如果我生活在深山裏的話,那生活會是什麽樣的呢?和熊、野豬、猴子一起快樂生活?不可能!又不是迪斯尼的電影。肯定會被熊攻擊,被野豬追得滿山遍野地跑,被猴子耍著玩。
    前一陣子看了部叫《蚊子海岸》的電影。
    是講一個父親非常熱愛自然,說要全家融人到自然中去,然後舉家搬進了雨林,吃了不少苦頭。最後父親發瘋死了,全家又回到了文明社會。
    主義?
    主張?
    也許是有這個必要,但事物不可能一直朝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可能會因此遭遇不幸。
  重要的是要做最適當的事。
  適當裏也有好事和壞事,但適當裏沒有好過頭或者壞過頭的事。
  嗯,差不多就這麽回事。
  我至今一直抱有這種想法,所以生活和我想象中的一樣,雖然生活並沒有閃光,但也不至于全是壞事。無聊並快樂著,我笑著過我的生活。
  但是,這次是最糟糕的。
  裏香仍舊一直在避開我。在走廊上碰到也會扭頭走開。我開口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我。我追她,她就用手肘頂我。我大聲呻吟,她也不會理我,徑直走開。
    真是過分。
    差勁。
    我今天仍舊在想辦法讓她原諒我。我每天,24小時都在想這事。但是我什麽也想不出來。
  我可能真是笨蛋。
  裏香不也這麽罵我嘛。
  “裕一,笨蛋!”
  用她可愛的聲音。
  “你是笨蛋!”
  生氣的臉也很可愛。
  我在屋頂曬太陽。風有些刺骨,寒流馬上就要來了。醫院的生話太無聊,近日裏只能看看天氣預報消磨時光。早上NHK的新聞會一遍一遍地放天氣預報。我也想看其他頻道的娛樂新聞,但是沒辦法,大廳裏電視的頻道選擇權全在入院比較久的老爺爺們手裏。
  好困啊。
  “哈--”
  打著哈欠,我打開了教科書。
  還是看看書吧,否則就不能升級了。首先第一道關卡是論文。可惜我死也抓不住文章的重點。
    我拼命翻著書。然後從頭頂傳來了聲音。
    “哎--不錯嘛,在學習啊!”
    擡起頭,看到亞希子站在那裏。
    嘴裏叼著香煙。
    “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你說什麽?”
    “痛,痛,痛,住手啊--”
    亞希子狠狠地踩我的背,我的身體像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她用腳尖站立著,彎曲膝蓋,試圖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你幹什麽!你還是護士嗎?”
    我逃開,大叫。
    亞希子笑著,吐了口煙。
    “啊?什麽?”
  “我是說……”
    “你想說什麽?”
    亞希子的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芒。她似乎心情愉快,精力充沛的樣子。她已經把虐待我當成是興趣了。怎麽會有這樣的護士!
  我很後悔,哈哈哈地笑了。
  “沒什麽。”
  “我這人很寬宏大量的,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好了,我不介意的。”
  “真的沒什麽,啊哈哈,哈哈。”
  “那就好,啊哈哈,哈哈。”
  我們大聲笑著。
  天空出現了晚霞,我們仍舊笑著。
  “哎,裕一。”
  “嗯?”
  這次又是什麽。
  我定住了。
  我想她不會突然踢我吧……
  “你是不是還在和裏香吵架中啊。”
  “…………”
  “是吧。”
  “…………”
  “裏香也真頑固。象你這樣年紀的小鬼藏一兩本黃書也很正常,原諒你不就好了。”
    對啊!
    就是啊!
    雖然我藏的不止一兩本。
    “可是,那孩子似乎有點心軟了。”
    “心軟,裏香嗎?”
    亞希子點了點頭。
    “那孩子,以前從來都不會外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們都不太了解她。連續的檢查很辛苦,她也沒露出過辛苦的表情,高興的時候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所以聽到你和她吵架的時候,我松了口氣。”
    “亞希子……”
    “什麽呀!”
    “裏香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對嗎?”
    “是啊。”
    “她會很徹底地生氣和高興的。”
    亞希子眨了眨眼。
    “真的?”
    “嗯。”
    生氣得發瘋別提有多恐怖了。比亞希子恐怖多了。恐怕比亞希子還要恐怖的女生,也只有裏香了。哭啊,喊啊,不停的埋怨,裏香是個感情會爆發的人。
  亞希子嘟哝著。
  “折磨過你啊……”
  “啊?”
  她說什麽,我沒太聽清楚。
  亞希子爲了掩飾,先開口了。
    “差不多了。”
    她看了看手表。
    “有事嗎?”
    “裏香下午打完點滴,可能會上來。我叫她來的。聽好,這次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她跑的不快,你在欄杆之類的地方先藏起來,然後,在人口這裏堵住,就不會像上次那樣被關在這兒了。”
    “亞希子……”
    “下跪也好,什麽都行,總之先道歉。雖然是我的想法,但我想其實裏香也想和你言歸于好。下跪,最好再哭一下,然後對她說願意爲她做100年的仆人之類的話,她肯定會原諒你。”
    亞希子笑著,把吸完的煙蒂扔進了隨身攜帶的簡易煙灰缸裏,就下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謝謝!亞希子!亞希子真是天使!神仙再世!佛祖轉世!
    我仍然無法相信,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先藏起來。
  我慌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就躲在水塔旁邊吧。太陽已經下山了,很冷。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過了5分鍾左右,門被打開了。
  裏香來了。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總之,下跪,流淚,頭在水泥地上蹭,什麽都行,只要她原諒我。要我發誓做她100年仆人也行。
    我豎起耳朵,聽到了腳步聲。
    她在到處轉著。可能是在找亞希子。腳步聲慢慢靠近了。我吸了口氣,在算著時機。還差一點,一步,兩步,三步--
    就是現在。
    我沖了出去,趴在了水泥地上。
    “裏香,對不起。”
    擡起頭。
    竟然是夏目。
    沈默持續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著夏目的臉,夏目也呆呆地看著我的臉。
    先反應過來的是夏目。
    “你在幹嘛?”
    他驚訝地說。
    我臉一下變得通紅。我站了起來。
    “沒什麽。”
    可惡,我竟然給這家夥下跪了。
    “突然趴在我面前,我快被你嚇死了。對了,戎崎,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什麽呀!”
    “看!”
    夏目拿出來的是進口的黃色書刊。給人非常強烈的印象,實在是太大膽露骨了,讓人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給你。”
    “啊?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
    “好了好了,拿著吧。長輩的好意一定要收的哦。”
    夏目說的很快,然後把書塞進了我手裏,急忙離開了。他到底要幹什麽。總之,現在我手裏只剩那本黃得不得了的書。
    所謂書,就是那種在手上就想翻一下的東西。
    不是嗎?
    打掃房間的時候,會翻出買了還沒看的書。那時,我會産生一種愧對于書的感覺,買了卻束之高閣,對書而言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啊。
    就是這樣。
    也並不是很想看。
    我翻開了書。
    就在這個時候。
    腳邊多了個影子。細瘦的影子。我也沒細想,就擡起了頭。
  是裏香。
  站在那裏。
  我一瞬什麽都明白了。爲什麽夏目會那麽慌張,爲什麽他帶著這本書,爲什麽他硬要塞給我。夏目那混蛋肯定



知道亞希子的計劃。
    但我最深刻明白的是自己的愚蠢。
    明明知道裏香要來,爲什麽要翻開書?!
    我是白癡吧?
    “裏,裏香!”
    我丟掉書,叫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裏香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我追了上去,但是被她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下肚子,腳下一個不穩。裏香趁機快步地跑了出去。我忍著疼痛拼命地去追她,但是門就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了。
  咚--
  然後傳來了不祥的聲音。我慌慌張張地把手放在了門把上。似乎能轉動,但轉不動。被擺了一道,又被鎖住了。我用力拉,打不開;踢,腳痛;敲擊,手痛。
    我站著。
    太陽已經落山了,風開始變冷了。
    “不是吧……”
    對了,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更新說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7

    我把手搭在欄杆上,盯著對面看,心想是不是能夠下到下面的陽台上去。我越過齊胸高的欄杆,跪在了一米寬的突起上,確認對面的情況。對著峭立的水泥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冬天的寒風中,我的手和我的心都變得很冷。
  咚咚咚--
  秋庭裏香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她的腳步聲在空間裏回響著。夕陽的紅色光芒從靠近天花板的窗子照射進來,把樓梯、牆壁和少女染成了紅色。少女的長發在紅光裏飛揚。少女的頭發在飛舞著,就像她虛幻的夢一樣飛舞著。少女自言自語著,笨蛋,大笨蛋!眼裏噙著淚水。谷崎小姐爲什麽要叫自己上去,心裏多多少少有點頭緒。也知道在上面等待的不是谷崎,而是那個笨蛋。只要他低頭認錯,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打算給他機會的。本來不想這麽快原諒他,想再整整他。竟然把她當傻瓜。都已經有她了,還藏了那麽多那種東西。男生都是笨蛋。笨蛋,好色,不知羞恥!
  但她恐怕沒有時間了。
  而且時間還在不斷減少。
  沒辦法。不想就這樣結束。而且那笨蛋對她的無視已經不能再忍受了,最近變得很灰心。這樣的他還是有點可愛的,雖然只有一點。
  所以決定原諒他。
  嗯,想原諒他。
  我歎了口氣。知道這個方法行不通,只能作罷。去那邊看看吧,我又翻過了欄杆。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一個。
    夏目吾郎在緊急出口旁邊站著。
    腳步聲靠近了。
    咚咚咚,就像是要把樓梯踢飛似的。似乎非常生氣。腳步聲來到了夏目身邊,爲了不讓對方發現,夏目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
    腳步聲穿過了緊急出口,消失在東邊的病房。夏目嘿嘿地笑了--作戰成功。要是晚離開一分鍾就慘了。裏香非常生氣,她那雙可愛的眼睛確實吊了起來。
    認識裏香很久了,所以很了解她的性情脾氣。這樣,那個小鬼就不會再靠近裏香了。裏香不會原諒他的。下跪也好,哭喊也好,裏香都不會理他的。
  夏目嘿嘿地笑著,然後越笑越厲害,接著變成捧腹大笑,蜷曲著身體,不停地笑。最終演變成了歇斯底裏的笑。
    好不容易制定了逃脫路線,但最終發現還是徒勞的我,終于完全放棄了。我決定還是等警衛江戶川先生上來巡邏。
    我在風吹不到的水塔邊蹲了下來。吸了吸鼻子。也許是因爲寒冷吧。
    也許是因爲悲傷吧。我嘟哝著:“裏香,不是我的錯…………”
    “內田先生,那不是食物,不可以!”
    谷崎像往常一樣生氣。
    患者們都是一樣的任性。他們都認爲自己的遭遇很不幸,任性一點也是應該的。對家人撒嬌,沒關系。畢竟是家人嘛。
  但是請不要這樣對護士。
  護士也想盡可能對患者們好一些。以前被人稱爲伊勢的女王也好,紅色的惡魔也好,現在自己是一名白衣天使。
    覺得很難爲情,至今也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憧憬著要當一名護士--要做一名漂亮溫柔善良可愛的護士。
  想要一直都笑咪咪的。
  像天使一樣。
  但是要對一個有重度糖尿病而被強制執行飲食限制,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卻在偷吃點心的老頭微笑實在是太難了。
  被發現了,還會抱著點心逃跑,真是差勁。
  當然會生氣。
  “快給我,你想死啊!”
  追著逃跑的老人。
  老人懷裏的點心堆得像小山一樣。
  要是全吃了,肯定死。
  必死無疑。
  “不--許--吃!”
  “我--沒--吃!”
  “騙--人!”
  “我--沒--吃!真--沒--吃!”
  “那,那是什麽?你抱著的?”
  真的想微笑。
  可是現在只能叫啊,罵啊,像個鬼一樣追著跑。如果患者能因此害怕自己的話,或許也不錯。
  害怕她,能聽她的話,他們就能活得更久了。
  能早點出院了。
  本人不用說了,家人也會很高興的。
    所以現在爲了能從那個頑固、性格別扭的內田先生手裏把點心搶過來,只能怒吼了。
    “可惡的老頭,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把手裏的東西丟了!”
    我擡頭望著天,冬天的星空有幾顆一等星在散發著光芒。下弦月緩緩地爬上了東方天空。
    夏目坐在緊急出口旁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夏目醫生--,虛幻的聲音。但是夏目沒有站起來,仍然坐著發呆。剛才歇斯底裏的哄笑消失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張空白的臉。
    夏目把手插進了上衣口袋,取出了一直帶在身邊的打火機,用力捏緊。
    因爲太過用力,手指關節處開始泛白。夏目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動作。
    他的眼睛盯著遠處,好象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追隨著那溫暖,追隨著那溫柔的聲音。知道再也回不來了,仍舊追了過去。
    “哎!”
    甜美、虛幻的聲音。
    “哎!”
    夏目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周圍,樣子很慌張。但是映在他瞳孔中的並不是他所追尋的東西,而是油漆剝落的緊急出口的門,亞麻油氈地板和白色的牆壁。
    夏目苦笑著,笑自己的愚蠢,笑容馬上又消失了,變得像被人欺負了的孩子一樣,露出一付軟弱的表情,嘴唇蠕動著,好象在說些什麽。
    只是聲音太輕了,誰也聽不見,連他自己也聽不見我靠著水塔抱膝坐著,眺望著遠方的下弦月。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站在黑暗中。
  視殘落在床邊桌子上的書上。一樣的標題,一樣的封面,只是標題下面的數字不一樣的四本書--只有標有數字“1”的那本在枕邊。
    特地拜托母親買的,而沒有拜托那個笨蛋。因爲是秘密,總有一天,到那時侯爲止,都不想讓他知道。花費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的自己真像個傻瓜。
    真丟臉,真的很丟臉。淚水又湧了出來。少女用力擦了擦眼淚,快步走向桌子,站在桌前,把桌上的書橫掃到了地上。
    書掉在地上,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然後拿起枕邊的手,舉了起來。扔掉吧,書,以及所有的一切,忘了吧。
  但是舉起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動不動。
  一直。
  過了十秒,還是三十秒,或者一分鍾……少女放下了手,凝視著書的封面。
  黑暗中,嘴唇顫動著。
  笨蛋!
第二章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中)

三十分鍾前還擠滿了吵吵嚷嚷等待診療的病人的走廊,現在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清清楚楚。傍晚五點三十七分--診療時間結束,來看病的患者都回去了。茶色長椅在空落落的通道裏排列得井然有序。椅子上,沈默像塵埃般積聚。即使如此,這空間的某處還殘存著濃烈的人的氣息,也許是類似思念的東西。各式各樣的病人來到醫院,還有,病人的家屬。長期住院後我才初次明白,他們比一般人擁有更加強烈的思念,並在無意識中散發出去。
  對,這是當然的。
  生病,是樁非常痛苦的事。我的病雖然不太嚴重,可也有過渾身發軟,難受得不得了的經曆。那時,我連一動都不能動,而且強烈地感受到了痛楚。能夠忍受住痛苦的人,可以說不存在。痛感會奪取你的一切,包括生命以及內心。
    那氣息所遺留下的殘渣,現在正飄在走廊上空。
    “呼--”
    在候診椅的最前面,也就是電視機的正前方,我占了個座位。這個時間不會有老人來走廊,我擁有換頻道的主導權。可是,有個問題。現在是傍晚五點半,說到五點半播放的節目--
  穿著短外套的女主持笑容可掬。
  “今天,我們介紹一下位于千葉縣的在全國屈指可數、卸貨量驚人的漁港。”
  聲音格外刺耳。
  畫面背景上,有一位大叔正拾掇漁網。
  “啊,這裏正好有位漁夫。我們上前去采訪一下他--”
下一個--
被一大群孩子包圍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孩子們穿著蜜蜂的服裝。
“來,和大哥哥一起唱歌好嗎!我們--是-”
大哥哥和大姐姐蹦蹦跳跳。
扮成小蜜蜂的孩子們也蹦蹦跳跳。
下一個--
穿著灰色西服的新聞播報員。
  嚴肅的表情。
  “--議員因涉嫌收受賄賂被逮捕--議員從選舉區內的建築公司處收取三千七百萬曰元,其中包括國外進口的高級車--”
  真好,高級車。
  是奔馳?
  還是寶馬?
  竟然收了三千七百萬?!
下一個--
  並肩坐成一排的裸體男人。
  發髻。
  兜檔布。
  在他們旁邊,女主持突然出現。
  “什錦火鍋裏放小松菜的話,營養均衡非同尋常
哦--”
  相撲力士們低聲叫道:
  “好-!”
  回頭,看向女主持。
  “你們都是吃了它之後變強的吧?”
  “是--!”
  “小松菜給你無限力量!”
“是一一”
“小松菜!”
“小松菜!”
“是一!”
“小!松!菜一一!!”
  啊,全軍覆沒。
  下午五點半多,只有這些無聊到死的節目。沒辦法,我只好把聲音關掉,橫躺在長椅上。天花板上映著電視的光,淡紅、淡藍的顔色在跳舞。有人要說,反正不看電視,直接關了不就好了,可有種不知名的寂寞纏著我。這樣的話,還不如看著天花板上的躍動的光比較好。
    躺下來,感到身體一陣懶倦。由于第二次被困在屋頂的關系,我的感冒還沒好,現在也有少許熱度。
  裏香依然在生氣。
  到了這個地步,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才好。
  深知自己無顔見她,這幾天,我一直盡量避開她。避開?不,也許說逃走更正確。
  啊,我該怎麽做……
  天花板上的光線還在跳躍,電視上,原偶像、現在的節目主持人正對著話筒說些什麽,臉上雖滿面笑容,兩眼卻沒有一絲笑意一一
  “喂,在幹什麽啊?”
  與此同時,有人探頭過來。
  “死了嗎?”
  是山西。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
  “聽說你最近人氣上升?”
  “是,是啊……”
  “跟東高的那群家夥大打了一場?”
  “是,是啊……”
  “那MD又是怎麽回事?我記得我放進去的歌都是很好聽的啊?”    .
  “相當不錯吧。聽了以後保證精神大振。”
  我砰砰地敲著椅子。
  “坐吧。”
  “幹,幹什麽?”
  “先坐下。”
  山西彎下腰一一那一瞬間,我使出一招headlock(將對手之頭緊挾于腋下的一種摔角法)。見橫躺在地的山西,我又上去扣住他的手腳,完成了“魔神風車”職業摔角手平田淳嗣的必殺技。
  “好痛,好痛一一!!”
  “都是因爲你,我才這麽倒黴的!你知道嗎!”
  “快死了,死了一一!!”
  “吵死了!去死吧!”
    “嗚啊啊啊一一!!”
    “哼!!”
    雖然我拼命地把山西的肩膀和手腕摁住,可是沒過多久開始體力不支地喘氣,“魔神風車”看來十分費勁啊。再加上山西淚眼婆娑地看著我,于是我放過了他。
    “好過分,戎崎……快被你弄死了……”
    順順喉嚨,山西說。
    我吐出一句話。
    “去死。”
    “啊,你真的很過分耶。”
    我確實稍稍起了殺機。
    可想想這麽做太難看,最後還是沒下手。
    啊,話說回來真難看啊。
    我到底在氣什麽?
    不是山西。
    因爲這家夥,我的收藏品暴露,被裏香討厭,可是我已經重重地揍了他。這事也扯平了。
  難道,我在生自己的氣?
  我們倆誰都沒再說話。山西好象很痛的樣子,不停地摸著脖子周圍。我無意中轉向電視,畫面上不知爲何正在播放遊樂園裏戰隊表演的節目。紅衣勇士一邊防禦,一邊把小喽羅一個個打倒。藍的、黃的、黑的、粉紅色衣服的勇士也活躍在舞台上。只是,當敵人一一怪人出現時,情勢立刻逆轉。勇士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就在這時,鏡頭轉向觀衆席。本以爲全是小孩,誰知大半是年輕的母親。
    “變成閑著沒事幹的家庭主婦的偶像了嘛。”
    山西說道。
    “一般演英雄的都是帥哥啊。”
    我的語氣帶著嘲諷。
    “好象是這樣。”
    “我去看過一次,那個所謂的戰隊表演。幼兒園的時候懷著興奮的心情去看的。那時我還以爲是真正的英雄呢,他們演得太真了。演到一半時,也像剛才那樣,勇士陷入了危機。怪人很強,怎麽也贏不了。這時,主持人大叫起來。”
  山西不說話了。
  好象在等待我主動問他。
  心不在焉的我回應了山西的期待。
  “爲什麽叫?”
  山西站起來,模仿主持人大叫。
  “大家!快叫加油!這樣大家的勇氣就會傳達給勇士!來,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來!一,二,三!加油一一!!加一一油!!聲音太小,傳不到勇士那裏去!來,再來一次!加油一一!!”
  攥緊的拳頭,拼命往上揮。
  山西懷念地笑了。
    “待我們聲嘶力竭地喊過之後,勇士馬上振奮精神,變得非常強,輕輕松松就把怪人打敗了。現在看來,那完全是騙小孩的把戲。可當時還在幼兒園的我卻相信是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勇士,還把它寫在暑假日記裏呢。”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觀察山西的臉。
  右邊臉頰上有剛發出來的粉刺。山西的體質容易得粉刺。他之所以時不時眯起眼睛,是因爲明明近視,卻固執己見,認爲戴眼鏡很遜,所以一直沒戴。他眯眼的時候相貌凶惡,本人似乎並沒有察覺那樣更遜。算了,反正不是什麽美男子。頭腦也很差。不記得具體時間了,有一次上課,老師問他:  “發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靈感。這句話是誰的名言?”他挺起胸膛,大聲回答:“聖德太子!”自那以後,山西的綽號就叫“聖德太子”了。就連現在都被朋友們叫成“ 太子”。
    總之,山西是個真正的笨蛋。
    像這樣的笨蛋,也有可愛的孩提時代。
    “加油一一!!”
    扯開嗓子大叫的時刻也有過。
    我猛踢山西的膝蓋後面。
    “嗚哦!!”
    他慘叫一聲,倒在長椅上。
    “你幹什麽啊!”
    “吵死了。自說白話沈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看了就火大。”
    “因爲你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我想安慰你……你真是無趣……”
    “你這也叫安慰我?!”
    “嗯!”
    我們又陷入沈默。亞希子快步穿過走廊,看到我時,右手做槍狀,嘴裏說“砰”一聲後又離去了。我故意難受地按著胸口,躺在長椅上。喜歡女人的山西興奮地問我,剛才是誰?真是個美人。我就這麽躺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說,別和她扯上關系爲好。
  “那我回去了。”
  沒過多久,山西站起身。
  “你到底來幹嗎的啊?”
  “嗯,消磨時間。”
  “我說……”
  正當我想開口,山西的臉上浮現出迷惘的神情。消失,又出現……最後,他用虛弱的聲音說道:
    “我被女人甩了。不想回家。不管誰都可以,只想找人說說話。”
    “你原來有女朋友啊?”
    “沒有。告白後被拒絕了。”
    “啊,是這麽回事。”
    被甩了。
    “哎,沒勁。”
    “去找下一個吧。女人多的是。”
    “嗯。”
    山西走路的時候,輕輕擺動雙手。
    “回去吧。”
    “哦,你開心點。”
    “你也是。能與她重修舊好嗎?”.
    “算了吧。她現在還氣得要命。”
    “如果三天以後你們還是這樣,我去跪下來求她。”
    “……不用了。你去了不過是火上澆油。”
    “她叫裏香?很可愛嘛。”
    聽到他說可愛,我突然覺得驕傲。啊,裏香的確可愛。那麽可愛的人不多見。接著,我想起了她的性格惡劣,産生了向不知內情的山西抗議的心情。把她的任性嬌縱、斑斑劣迹一個個列出來……
  “戎崎,我很羨慕你。”
  山西說著連頭也不回,走了。
  因爲山西,我遇上許多倒黴事……。不過,現在仍繼續來往,說明我早已原諒了他。他也背負著很多事。不論誰都一樣。
  並不只有我。
  閉上雙眼,側耳傾聽,有聲音傳來。
加油一一!!
    叫喊聲在空曠的走廊回響。
    當然,是幻覺。睜開眼,那悄無聲息的走廊、寂寞非常的世界在眼前延伸。啊,我明白。所以,沒錯一一。不知是誰,在爲了我,爲了山西,更爲了裏香叫喊著。加油!直到喉嚨嘶啞。
  我們不得不和怪人戰鬥。
  名字叫做“現實”、荒謬絕倫的怪人。
  當然,只是聲援的話,沒有任何意義。首先要戰鬥。這是應該的。即使勝算極小,也許會無功而返,可還是得迎戰。一味逃避戰鬥,連微小的勝利機會都會溜走。這就是所謂的勝負。
    勝負……對于勝負,我所想到的,是小學三年級時的運動會。
  那時,像奇迹般的,我跑得奇快。現在雖然很普通,甚至可以說非常慢,可小學二年級的我宛如賽跑之神降臨一樣。成績不好、球類技術拙劣,可不知爲何只有跑步快得驚人。
    因爲這個原因,我在班級對抗接力賽中被安排在最後一個接棒。
    運動會當天,天氣晴朗,作爲最後的比賽項目,接力賽開始了。身上斜挂紅色布條的我緊張地關注著同班同學跑步的身影。跑在最前面的是竹田,他和我的腳程差不多一樣快,因此已經遙遙領先于其他班。于是,他以絕對優勢把接力棒交到下一個選手手上。接棒的是弓月。受女孩歡迎的弓月。通常像這種家夥肯定被男生討厭,可他的性格非常隨和,使得男生也很願意和他親近。弓月跑得不是很快,在接力賽中,被女生追捧、受男生歡迎等等是完全沒有關系的。結果,連竹田保持的優勢都丟了,最後甚至吊車尾。第三個跑的良太拼命地向前沖,差距雖說漸漸縮小了,可還是最後一個。啊,我想,真是丟臉。不管怎麽努力,第一名是沒指望了……。不過看著跑向自己的良太,我又燃起了鬥志。他跑步姿勢像只猴子,一看就知道他很拼命、吃力,也許是他的那股幹勁傳染給我了。
    不知不覺,我開始奔跑。完美的配合。我一邊自己加速,一邊接過良太手裏的接力棒。跑的過程中把右手的接力棒移到左手。接力棒上良太的余溫傳遞到手心,我跑得更快了。
    超過了前面一個三班的。就在一瞬間。然後,稍稍跑在前面的二班。與他並列一排跑只是幾秒鍾的時間,我馬上輕松超了過去。再前面的兩個速度並不快,我繞過他們,繼續往前沖。
  跑在我前面的,只有一個人了。
  四班的那家夥。
  情況不妙啊……
  我被絕望感吞沒。
  四班的選手跑得飛快,不論我怎麽追,距離都沒有縮短。他的背影離我好遠。
    可惡,我想。
    沒辦法。
    追不上。
    不管怎麽說,第二名。
    不算壞吧?
    我正這麽想著,忽然聽到了喊聲。
    “裕一!!”
    爸爸的聲音。
    站在終點線前面的爸爸手裏揮著被卷成圓筒狀的運動會宣傳小冊子。
  爸爸朝我喊道:
  “沖啊一一!沖刺一一!!”
  他兩眼充血,唾液星子亂濺地大叫,旁邊正在拍DV的其他家長都一副爲難的表情,我差點沒當場挖個地洞鑽下去。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裕一!!就差一點了一一!!”
    啊,什麽家長嘛……
    把可愛的小孩當成馬。
    最後,我摔了一跤。在終點線前漂亮地摔倒在地。看到爸爸的那副樣子,我的注意力分散了。
  回想起來,好差勁,爸爸……
  總之.
  突發事件固然是有的,可不戰鬥不行。在我後面不遠處跑的家夥,沒有放棄,最後得到第二名。
  對,我要戰鬥。
  當然要戰鬥。
  呼吸急促,我蜷曲自己的身體。無論發生什麽事,絕對不能被找到。可是,好冷那。指尖哆哆嗦嗦地顫抖。哎,爲這種事浪費可貴的體力,真的好嗎……雖說身體差不多快康複了,可我好歹是個病人。如果被亞希子發現,她一定會亂罵一通。
    嗯?
    我豎起耳朵。有腳步聲。這節奏……不會有錯!粗略估計一下,距離我還有三米、兩米、一米一一
  就是現在!
  我大叫著,從清潔用的櫥櫃裏沖出來。
  “裏香!”
  我一直埋伏在那裏,等待裏香來例行檢查,准備當她接近櫥櫃時跳出來。衆目睽睽之下,我大叫:
  “原諒我一一”
  那聲音沒能持續到最後。
  裏香突然猛踢櫥櫃的門,門角正中我的前額中央,
“咕呱”,我發出青蛙般的聲音,抱著頭蹲在地上。
  好痛。
  痛得要死。
  啊,星星在飛……  .
  等額頭的痛楚稍稍減輕之後,我慌慌張張環顧四周。不見裏香的身影。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精神恍惚地經過我身邊.
  可惡,我決不會放棄。
  “裏香!”
  我再一次跳了出來。
  這次挑了附近沒有門的地方,嘿嘿嘿,這樣門角攻擊是行不通了。裏香看到我的臉,一言不發地從提在手裏的籃子裏拿出橘子,輕輕丟向我。我下意識地接住它。如果她像平時那樣狠狠砸過來倒也好,可輕輕丟過來,我只能接住。又丟過來了。我又接住了。又一個、兩個、三個    我的雙手被橘子占領了。
    “裏香,聽我說!”
    抱著橘子的我叫住她,可她走過我身邊,在我頭上放了什麽東西。
    “是玻璃杯。”
    “咦?”
    “要是掉下來,會碎掉哦。”
    “裏,裏香!”
    裏香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玻璃杯?
    爲什麽她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兩手堆滿橘子的狀態下,想拿玻璃杯是不可能了。沒辦法,我只好呆立著。想動也動不了。
  不久,亞希子來了。
  “在幹什麽啊,裕一?”
  她驚異地問我。
  “亞希子!把玻,玻璃杯拿掉!”
  “啊?玻璃杯?”
  亞希子把我頭頂上的東西取了下來。
  是橘子。
“裏香!”
一只拖鞋沖我飛來。



“裏香!”
逃進了女廁所。
“裏香!”
在走廊裏就不好了。
當成性騷擾,當場被看病的病人制伏。
  “裏香!”
  突然,她露出痛苦的表情蹲下來,低聲說,“心、心髒。”我慌忙跑去叫醫生,回來一看,裏香已經不見了。
  原來是演戲。
  心生一計。
  我肩膀上的可不是西瓜。雖然我頭腦空空,但起碼還可以思考。
    重量也和西瓜差不多,因爲裏面塞了些東西。
    “裏,裏香!”
    我又沖出來,仰望著她叫道。
    平常一看到我的臉就眉頭緊鎖、逃離現場的她,這次卻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腳,腳扭傷了。”
    我現在正坐在輪椅上。不僅如此,右腳還纏滿繃帶一一感覺相當誇張一一層層繞著。因爲是自己纏的,算了,沒辦法。
    朝著沈默的裏香,我趕快說道:
    “上,上次你不是絆了我一腳嗎?就是那時受的傷啊。啊,不過別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錯。雖然是你絆我的,可是我自己不當心。你不必感到內疚一一”
    當然,目的就是想讓她感到內疚。
    裏香相當固執,不過也有心軟的一面,只是平時沒有表現出來。總而言之,處理人際關系大有問題。
    如果正常去學校,無論是誰,人際關系的處理方面都會得到磨練。
    可是,裏香一直沒去上學。
    無法磨練。
    不太了解裏香的人,會說她任性一一嗯,的確很任性,難以應付--確實難以應付,狂妄自大一一這可不對,裏香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被人指責自己讓人家受傷,心底應該覺得有些傷心。
    “裏香,聽我說。都是我的錯。而且,那黃……不,那本書是我代夏目醫生保管一一”
“啊一,找到了!”
身後傳來人聲。
亞希子的聲音
“那輪椅,現在人家要用耶!笨蛋裕一,別隨便拿出去用!
  “啊,亞希子!那,那是一一”
  我慌張地盯著朝我走來的亞希子,又望向裏香,接著又轉頭看亞希子,望向裏香一一
    裏香的眼裏燃燒著熊熊怒火。
    “笨蛋裕一。”
    她用食指戳著我胸口。
    “咦?”
    輪椅轉了個方向,開始滑出去。胸口一陣騷動。這是……這感覺是……所謂的不祥之兆?
    我看向後方。
    下坡台階就在眼前。
    “嗚啊一一!!”
    想從輪椅上跳下來,可是已經遲了。
咚,咚咚一一!!
    伴隨著巨響,我與輪椅雙雙從台階上滾落。手臂、腳、肩膀、頭都撞到了。
    等我意識到時,人已經倒在樓梯平台上。
    輪椅就橫躺在我身旁,車輪喀啦喀啦空轉。
    “裕一!還活著嗎?!”
    樓梯上,亞希子叫著。
    我就這樣躺在地上,盯著天花板。純白的天花板。樓梯平台意外的高。午後的陽光從狹長的窗口照射進來,那光柱中無數塵埃在飛舞。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也許人的心情正像那塵埃,也許也在滴溜溜,輕飄飄地飛舞著,連思考的事也不知飛到那裏去了。
  亞希子咚咚咚沖下來。
  “裕一!”
  探頭看我的臉。
  “還活著嗎?”
  稍舉起右手,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無力地自言自捂。
  “不……我死了……”
  星目吾郎毫無疑問是個成年人。既然是成年人,吸煙當然沒什麽關系。可是醫院裏當然也禁煙。像不良高中生般躲在廁所抽……算了,偶爾懷念一下從前也不錯……一般情況下,並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難得抽支煙。換個好心情。因此,夏目吾郎正在樓頂抽煙。牌子叫做“short piece”,味道很不錯。不過對身體有害。
  夏目一個人自言自語。
  “真自在……”
  伊勢的街道在眼前伸展開去。
  鄉下地方嘛。
  十萬人口在三重縣來說是可以被稱爲中心城市的規模。不過,夏目長大的城市是個人口數百萬的大都市。與之相比……不,連比較的力氣都省了。
    車站前的商店街蕭條衰敗。
    百貨公司僅存一家,瀕臨倒閉。
    遊樂園?
    沒有,說清楚點就是沒有。
    小的電影院有兩、三家。稍微熱映的電影肯定不會上映。
    自己會來這種鄉下地方,真連想都沒想過。
    “算了,管他去呢。”
    又在那裏自言自語。
    對,什麽都無所謂了。鄉下,市級醫院,沒象樣的電影院,車站前的小飯店煩人地招攬客人,都不關自己的事。
    一支煙抽完了,接著第二支。他把煙刁在嘴裏,到處找打火機。右邊的口袋,沒有。左邊口袋,沒有。也許是掉在哪裏了,他有些焦急。想起自己剛用過打火機,應該在某個地方。找到了.在右邊的口袋裏。顔色素雅的石油打火機。點上火,深深吸了口煙,深深地想到所有的毒在攻擊自己的肺和氣管。煙草的危害不能小看,口腔癌的發病率,吸煙者比非吸煙者高三倍、食道癌高兩倍、肺癌高四倍,至于咽喉癌,竟然高達三十二倍。話雖如此,他並不打算戒煙。大概是自己想求死吧……
  一直,盯著打火機看。
  “嘴巴說叫我戒煙,爲什麽還送我打火機?”
  最近,自言自語似乎成了癖好。
  第二支煙快吸完,是回去工作的時候了。這吋,樓頂的門開了。正想是誰,原來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雖然性格過分好強,可是個十足的美人。
    “你好啊。”
    他裝作開朗的樣子,打招呼。
    谷崎眯起眼睛,浮現出不愉快的表情。真老實。雖然他並不討厭誠實的女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來。
    “sp(short piece)嗎?”
    “是啊。”
    “對身體不好。”
    好象相當討厭他嘛。
    谷崎倚著欄杆,從口袋掏出“seven star”。
    “什麽啊。你也是來吸煙的啊。是seven star嗎?和我這牌子差不多麽。”
    “你那煙的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比我的高出一倍哦。好象。”
    谷崎說完,就閉口抽起煙來。熟練的姿勢,用手指夾著煙,稍微傾斜吸上一口。大概年輕時就開始抽的吧。從其他護士那裏也略有耳聞,她以前好象是暴走族。原來如此。
    “我說,谷崎?”
    “什麽?”
    “你,難道很討厭我?”
    被一道可怕的視線瞪了。
    有如此銳利眼神的女人可不多見。
    “沒錯。”
    簡潔明了。
    “對你沒什麽好感。”
    “爲什麽啊?”
    又被瞪了。
    那視線,讓他背脊陣陣發涼。這可不是開玩笑。沒有經過血肉橫飛的戰場,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年輕的時候.曾在小酒館和黑道的人發生過糾紛。當時,擺平了這事的店裏的歐巴桑,正好也露出過這種眼神。
    “首先,有人會問得這麽直接嗎?”
    “嗯。”
    “還有,明明在討論這種話題還笑眯眯的。”
    “原來如此。”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戲弄裕一我非常不爽。他們好不容易能和好了,你偏偏在那邊搞破壞。裕一受不了,裏香也受不了。”
    “是嗎?”
    “爲什麽要做那麽過分的事?”
    原暴走族的護士又狠狠瞪了他。真是個好強的女人。好象不知道“恐怖”這詞的含義似的。稍微回瞪過去,她也不膽怯。所以他只好轉移視線,望向天上。藍藍的天空微微泛白,萬裏無雲。從神話時代保護街道至今的群山,爲了不被高樓擋住,在遠處延伸開來,遙遙可見。少年的叫聲傳來。緊接著,是淒厲的悲鳴。看樣子少年在繼續與病魔作鬥爭。頑強的家夥。沒想到竟是這麽的頑強。
  “沒什麽。沒什麽理由。”
  “那麽,夏目醫生只是愛惡作劇喽?”
  “大概吧。”
  “你笑什麽?”
  “是什麽呢?”
  谷崎咬牙切齒。皺著臉。護士帽後面露出的頭發蓬亂。護士帽也有點歪了。啊,真麻煩,他說。
    “敬語就不用了。你簡直差勁到了極點。戲弄小孩有什麽好開心的。裕一他雖然是個傻瓜,可是個好孩子。裏香不也是這樣嗎?你爲什麽要做這種事!”
    “不好嗎?”
    “你!既然是主治醫生,就應該明白吧。裏香……已經是那樣的身體了。能維持到什麽時候沒人知道。那兩個孩子能在一起的時間剩下不多了。你連那僅有的時間都要剝奪,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知道,還要做出那種事的,對吧?”
    “是啊。”
    “再問一次。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谷崎開始動真格了。他想,這下可糟了。背脊的涼意比剛才更甚,尤如在走鋼絲一樣。一不小心說錯話,就會倒栽蔥摔下去。心裏的某個角落,有另一個自己正以此爲樂。真能筆直摔下去,就這樣死了就好了。會有多麽輕松啊。那以此爲樂的自己,開口了。
  “因爲很開心。”
  “你一一!!”
  話音剛落,配合腰和膝蓋以下的動作,堪稱完美。動作太快,雖然它的軌道難以預測,可他還是能夠避開。不過,剛才那個覺得事情發展很有趣的自己只是站在那裏。
    強烈的一記側踢正中左腿!
    劇烈的疼痛。他不禁笑出聲。抱著腿,蹲在地上的他,臉上浮現笑容。嘿嘿,他還在笑著。也許是痛得發了瘋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你這混蛋!”
    剛想她是不是來安慰一下愛傷的人,可她絲毫不理他,好象正打算離開。啊,話說回來,多麽有趣的女人啊。太棒了。
    “喂,喂……谷崎……”
    由于疼痛無法繼續說下去,更沒力氣擡頭,只是忍耐著痛楚。不過憑著氣息知道,原暴走族的護士腳步停下來了。
  “我去……說服……裏香……”
  “說服?”
  詫異的聲音。
  嗯,他點頭。
  “勸她和戎崎……重歸于好……,裏香……她很聽我的話……,不管怎麽說,我們認識好久了……”
  “天要下紅雨了嗎?”
  “因,因爲……好玩啊……”
  “川川”
  “喂,喂……你的側踢很漂亮啊……我痛得要死……還以爲會斷呢……”
    “川川”
    “真的……很痛……”
    他倒在地上,就這樣看著谷崎的臉。谷崎的臉上猶疑不決,呆立在那裏。他朝她一笑,她當然不可能還笑給他。
啊,是嗎。
望著泛白的天空,夏目想。
我只想給自己懲罰啊。
    風吹著。
    安適、悠閑地吹著。
    今天意外的很暖和,空氣中洋溢著春天的味道。在我們停下腳步的期間,季節確實在變換。搖擺、變化。再過一個月,就能聽到真正的春天的腳步聲。
  不過,好寂寞……
  孤身一人的自己,忍受孤單的自己,陶醉在自我滿足中。一般在電視劇裏,不是都會出現孤獨、空虛的敵人嗎?對,在屋頂上吹著風的我,就是這麽帥!
    “哎……”
    無聊。
    好無聊。
    不管怎麽耍酷,現在的我只是個被女朋友甩掉的可悲男人。宛如被淋得濕透的喪家犬。把孤獨當成帥,真是天大的錯誤。虛張聲勢罷了。我寂寞得受不了,想在裏香身邊,想聽她聲音,想和她說話,想碰觸她。
    光想著這些事,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哎……”
    只剩下歎氣聲。
    自己竟然是這麽怯懦的男人,以前連想都沒想到過。不過,也不認爲自己很堅強。一次也沒有。小學時,曾掉進陰溝大哭一場,邊被大型犬追趕著邊哭鼻子。害怕被同伴排擠,而去排擠其他人。
  我一點也不強。
  即使不想知道,現在的我也很清楚這一事實。
  可是,軟弱的自己血淋淋地擺在眼前……並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
  啊,一點都不愉快。
  “哎……”
  天空藍又高。
  伸出雙手也夠不著。
  遠處有拱頂的商店街。快倒閉的百貨公司的藍招牌。不遠處茂密的神宮森林映人眼簾。世界無限擴展,渺小的我心懷微不足道的痛苦和欲望,站立著。
    一但抱有如此想法,就會察覺到少許空虛和安慰。
    “想變得堅強。”
    誰都聽不見。我小聲喃喃自語。
    我想變堅強。
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堅強。
咳咳一一
  幹咳。
  背後。
  我反射性地看向身後。隨後又反射性地轉過身。背著手抓好欄杆,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裏香。
  睡衣外面罩了件開襟毛衣,站在那裏。
  我當場凍住,不知該如何是好,裏香也和我一樣楞住了。不過,她的樣子很奇怪,並不是發怒。何止如此,看上去和我一樣遲疑。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裏香。
  “那,那個……”
  害羞地躲開我的視線。
  “天,天氣不錯。”
  “嗯,嗯……”
  “很暖和啊。”
  “是,是啊。”
  “風也很舒服。”
  “嗯,嗯。”
  話到這兒斷了。一瞬間,裏香別到一邊的視線回到我身上。與她視線交會的刹那,胸口深處有什麽在變化。我醒悟了,這雙眼睛、這視線,正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表達,毫無道理,只是感覺。只要裏香陪在身邊,心頭就會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東西。像泉水般,把心浸泡在裏面。
  裏香又轉移視線。
  那不是拒絕,我的直覺告訴我。裏香既沒離去,也沒生氣,站在我眼前。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裏香。
  是什麽呢……?
  雖然自己也不太清楚,可是有股不可思議的感情吞沒了我。
    不久,裏香往前跨了一步。一步、兩步一一,慢慢靠近我。我不由屏住呼吸。裏香一向捉摸不定,我猜不透她想做什麽。甚至可能會突然沖上來打我。
    可是,裏香只是來到我身邊,靠在欄杆上。
    “裕一,我討厭你。”
    “…………”
    “傻瓜一個,又羅嗦……又色。”
    “…………”
    “討厭。”
    也許我應該賭上男人的尊嚴反駁,可我沒有。不可思議的是,她嘴巴上痛罵我,聲音卻完全沒有生氣的迹象。
不如說是在鬧別扭。而且,我確實是個傻瓜,話又多……又有點色。
    “對不起。”
    “道個歉就行了嗎?”    ’
    “對不起。”
    “嗯。”
    裏香點點頭。
    她說“嗯”?
    算是接受我的賠罪了?
    我不禁再次道歉。
    “對不起。”
    “嗯。”
    又點點頭。
    “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當然的吧。”
    “是,是啊。哈哈哈,這是當然的。”
    裏香瞥了我一眼。
    看到她的臉,我清楚地明白了。
    裏香在害羞。
    “裕一,我討厭你。”
    難以想象。聽到她說討厭,我的心逐漸被填滿。充滿了溫暖的東西。整個世界都屬于自己。什麽事都能做到。堆積如山的報告,也能用一天時間完成。我調整姿勢,與裏香一樣,依靠在欄杆上。
    “我快死了。”
    “死?爲什麽?”
    太幸福了,我暗想,可說不出口。
    多難爲情。
    “真的很辛苦呢。”
    “…………”
    “啊啊。太好了。”
    我感慨地說。
    裏香撲哧一笑。
    “真沒出息,裕一”
    “不行嗎?”
    “不是不行……”
    “那不就好了。”
    “啊,將錯就錯吧。”
    “複活喽,複活喽。”
    “剛才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沒這回事。”
    “再逗你一下肯定哭出來哦。”
    “我很善良的呦。”
    “善良……自己說的嗎?”
    “是事實啊。一一哦,有飛機。”
    “咦?哪裏哪裏?”
    “看,神宮的那邊。飛機後拖著雲呢。”
    “真的耶。飛去哪裏呢?”
    “哪裏呢。去國外就好了。”
    “奇怪,又不是裕一你坐在上面。”
    “不是很好嗎?去遠方。”
    “遠方嗎?”
    “想去天涯海角啊。”
    我和裏香說著漫無邊際的話。我稍稍開個玩笑,她就嘻嘻笑個不停。像傻瓜一樣不斷重複。聽到她的聲音,我就已經很幸福了。
  這樣的時光。
  她的聲音。
  溫暖。
  溫柔。
  分開之後才發現那是多麽珍貴的東西。絕不能失去一一
    是寶物。
    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什麽嘛。”
    裏香害羞地說。
    “爲什麽一直盯著我看?”
    “嗯,不由自主。”
    “肯定在想色色的事情了吧。”
    “爲什麽這麽說啊。”
    “哼!”
    鬧別扭的臉太過可愛,我笑了。
    “裏香。”
    “嗯?”
    “爲什麽肯原諒我了?我以爲僵局會一直保持下去。”
    “所以說一一”
    “咦?”
    “夏目醫生他要我原諒你。”
    聽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夏目?
    那家夥?
    心底開始翻騰。
    “夏目就是外科的那個夏目?”
    “對啊。還會有誰。”
    “是你的主治醫生?”
    “住以前那個醫院時,夏目醫生一直爲我診療。有五年了吧。夏目醫生調來這裏,于是我也轉來了。”
  “就是說你是隨夏目來的?”
  “恩。”
  是什麽呢。胸口很不舒服。剛才的幸福早已被吹跑。裏香之所以會原諒我,是因爲夏目對她這麽說的關系。只要是夏目的話,裏香都聽。剛才的幸福,全都是托那家夥的福。至高的幸福就這麽消失了。
    “怎麽了,裕一?”
    “那家夥這麽勸你,你就來和我說話了?”
    “對啊。”
    裏香點頭道。
    “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哦。”
    一定是玩笑。爲了掩飾難爲情。雖然這麽想,可另一個自己卻正面接受了裏香的話,並爲之受傷。存在另一個因嫉妒而發狂的自己。無聊的感情。我也十分明白。無論拜托誰,無論做出什麽犧牲,只要能和裏香和好,我什麽都無所謂。可是,我笑不出來。好奇怪。發神經了吧。你是渺小的人類,對著自己大叫,可聲音卻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吸了進去。對,我的內心有一片黑暗。它産生的大旋渦,把一切事物……連我自己都被吞沒。
    眼前的景色離我遠去。拼命伸手也夠不著。突然,車軌浮現在我腦海裏。我總是看著車軌。車軌延伸向遠方。不知名的街道、未來,就在前方。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遺棄這樣的未來也無所謂。只要和裏香在一起,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募地,有些依依不舍。真要丟棄嗎?不是想去遠方嗎?不知名的街道、人們,都想去走走看看,不是嗎?爲了一個女孩,值得嗎?
    爲了個簡簡單單聽從其他男人的話的女孩一一
    裏香在對我說些什麽。可惜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完全沒有聽進去。不,聽是聽進去了,只是根本不想去思考。腦袋裏的某個地方發熱,所有單詞都被熔化殆盡。裏香的嘴一上一下張合,那張臉越來越可怕。然後我也開口了。可是,到底在說些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裏香的臉愈發顯得可怕。看著那張臉,我的話更多了。控制力已失去作用,嗜虐的快感流竄全身,痛苦加劇,悲傷不止,使得那輪廓變得銳利。
  裏香在辯解些什麽。
  我也回了她些什麽。
  裏香剛張嘴,就像失去語言能力一樣又閉上。又張開,結果還是閉上了嘴。
  我說道:
  “被那種家夥一一”
  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
  然後,就在那瞬間,我也失去了語言能力。只剩下自己犯下不得了的大錯的感覺……
  裏香向我丟東西。
  不是言語,是東西。
  閃避。
  那東西越過我的臉,越過欄杆,發出“啪沙”一聲掉進縫隙。
  突然,裏香的臉結成堅冰。
  “一一書!”
    然後,探向欄杆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到欄杆對面伸出一塊約一米寬的水泥地,最前端有道垂直豎立的牆面。住院部二樓的窗沿在這面牆的中途突出。那裏躺著一本書。
  裏香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爸爸的書……”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于決定溜出醫院。炮台山事件以來,偷溜自然被嚴令禁止一一應該說從來沒被允許過一一很明顯,這舉動是違反規定的。萬一被發覺,會被亞希子殺了的。
    算了,也許我正希望她殺了我。
    我在夜晚的街道到處溜達。夜深了,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路燈照亮了這沒有人影人蹤的街道,映襯出一派蕭條的景象。
    悠閑漫步。
    一步、兩步,邊數邊走。
    路過商店街旁邊,看到有便利店的燈光。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百無聊賴的店員正在看漫畫。我像只被光吸引住的蛾,進了便利店。
  看到我進來的店員,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歡迎光臨。”
  其實並不想買東西,出來時也沒帶什麽錢。我隨便在店裏拿起東西左看右看。地區限定販賣的糕點、500毫升的飲料、鲑魚飯團、發行已有四天的《少年Sunday》。
  我把他們放到收銀台上。
  “七百六十四日元。”
  “啊,好的。”
  錢包裏有一張千元面抄,幾枚硬幣。
  用了全部財産的七成。
  我到底在幹什麽呀……
  暗暗想道。
  並不想吃糕點,也不要什麽飯團。
  《少年Sunday》?
  三年沒買了吧。
  “請問一一”
  “啊。對不起。”
  我堆出笑臉,轉向面帶懷疑的店員。
  店員的表情越來越帶著懷疑。
  我慌忙付了七百六十四日元,離開店裏。手提放著糕點、飲料、飯團和《少年Sunday》的塑料袋,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被那種家夥一一”
  嫉妒得發狂的聲音。
  那時,裏香快哭出來了。不,眼角已挂著淚。是我的錯。
    渺小又無聊。那才是不必要的感情,卻反而傷害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時,我是什麽表情呢?與預料的一樣,司還沒睡。
“咦?怎麽了?”
看到正在關窗的我,問道。
我爬過窗戶,說:
“睡覺時要鎖好窗。很危險的啊。”
“是啊,連你什麽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別把人說得像幽靈一樣。”
嘿嘿地傻笑。
司也嘿嘿傻笑。
“還不睡嗎?”
“嗯,想再念會兒書。”
“念書?”
“實力測驗馬上要到了。”
“啊,是嗎。”
仔細想想,是到時候了。我們要升三年級了,成爲考生。
  “裕一,你不念書嗎?”
  “我只要解決掉報告就可以了。”
  “是嗎,真開心。”
  司露出羨慕的眼神。他非常單純。無論何時都把想法表現在臉上。
  我無法做到。
  無法像他那樣時而敬佩、時而笑、時而哭。
  沒有意義?
  對,沒有意義。
  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就是如此渺小的人類。
  所以,裏香說了那樣的話。
  “怎麽了,裕一?”
  司問我。
  不知何時,發起了呆。
  我急忙笑道:
  “給,禮物。”
  遞給他便利店的塑料袋。
  司兩眼放光。
  “嗚哇,正好肚子餓了呢。”
  “吃吧。”
  “謝謝。”
    他馬上抓起飯團,碩大的手掌竟意外靈巧的剝開包裝。
    “這裏的鲑魚飯團很美味哦。”
    “飯團還是鲑魚的好吃。”
    “不過,鳕魚子也很不錯啊。”
    “沒錯。”
    “狹鳕的辣魚子和雪魚子,喜歡哪個?”
    “嗚哇,好難回答。”
    聊著無聊的話題,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忘了自己的狂態。司聽了我的笑話開始笑,我一生氣,他就連說對不起。我聽了司的笑話也開始笑,他一生氣,我也連忙賠禮道歉。喂,司,還記得我們成爲朋友時的事嗎?那時,你不是手裏抱著小貓不停顫抖嗎?你雖然身材高大,可那時就像只小貓。所以我沒想過要欺負你哦。不,有過一點這樣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前身體先擅自行動起來。司,告訴我,要怎麽做才能像你這樣……
    時間流逝,等發現時已是半夜一點了。喀哒喀哒,我看著發出細小聲音的時鍾,這時司問我:
  “裕一,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意思?”
  “不知道才問你的啊。”
  司的表情非常認真。
  即使傻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傻瓜似的吵鬧,也從中看透了一切……
  我無法隱藏煩惱。
  “沒什麽。”
  “那就好。”
  笨蛋,我笑著說。
  連自己也知道,那是個虛弱的笑容。
  “別那麽認真嘛。”
  “嗯。”
  “真的,沒什麽事。”
  “…………”
  “…………”
察覺到異樣,是因爲這沈默。
滴滴嗒嗒一一
  窗外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急忙起身,打開窗。
  “啊一一”
  “怎麽了,裕一?”
  “下雨了!”
  天不知何時被雲覆蓋,星星隱沒在雲層中。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嗎?沒擡頭看過,完全沒察覺。在路燈投出的光球中,無數雨滴斜斜落下,柏油路上,小斑點不斷增加。
  “聽說今晚開始下大雨。”
  司開口道。
  “最近天氣轉暖,看來不會變成雪啊。”
  那本書出現在眼前。
  水泥地上的書。
  裏香扔掉的書。
  “爸爸的書……”
  裏香的聲音。
  回過神來,我正攀著窗。
  “去哪裏,裕一?”
  “這樣下去不妙!不趕快撿回來,書……裏香重要的書會淋濕的!啊,司,你也來!幫我一下!”
    “咦?現在?”
    “對,快點!來,快!”
    “等,等一下!說什麽不妙啊!上次被那個恐怖的護士臭罵了一頓,不記得了嗎!那時被踹的瘀青還在一一”
    “煩死了!!快來!!”
    “知,知道了。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動作快!要上了!”
    拽著滿不高興的司的手腕,我開始奔跑。
    對一一
    毫不考慮地,腳就動了起來。
    雨勢慢慢增強。
    我們到達醫院時,地面已經完全濕透了。水窪裏滲出路燈的光亮,雨滴在水面産生的波紋使光亮沒完沒了地晃動。我和司跳過水窪,迅速從夜間出入口沖進醫院。恐怖的10米?
管它去!
    我全速沖上斜坡,根本沒去考慮是否會被發現。司跟在我身後,震天響的腳步聲回蕩。通過護士站時,向裏頭一瞥,人影都沒有。也許去小睡一會兒了吧。進入樓梯旁的工具室,花了三秒窺探了下情況,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接著,我把它拿在手裏,跑向樓梯。
    “去哪裏,裕一?!”
  司邊喘著氣,邊問我。
  “樓頂!”
  跑,奔跑,喉嚨深處炙熱燃燒。我推開樓頂鐵門的刹那,雨點打在臉上。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本來就心急火燎的我,更焦躁了。著急地翻過欄杆,我看向那邊。有了,書還在那裏。
  “司,抓住我的手一一”
  大叫著回頭的我倒抽了口涼氣。
  司不在那裏。
  不,可以說在,也可以說不在……在我眼前出現的是超級機器……
    受到沖擊的我一時忘記所有,足足呆了三秒鍾。
    所謂超級機器,是指十年前的職業摔角手。他戴著面具,真面目本應是不解之謎,可包括對手、經紀人等等在內,連一般的崇拜者也知道他的真面目。
    平田淳嗣。
    嗯,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大家都很有默契。因爲戴著面具啊,當然不知道.可是,當時作爲新日本摔角手王牌的dragon藤波,無視周圍的顧慮,脫口而出。
  “你是平田吧?”
  這是相當有名的擾亂敵方的表演。眉頭緊鎖、歪著頭、像是在推理似的。
    那超級機器,現在就在我眼前。
    總是露出笑臉的超級機器。
    呀啊啊啊,大叫著的超級機器。
    我不禁喃喃自語。
    “你是司吧?”
    司……不,超級機器吃了一驚。不可思議的吃驚方式。讓人覺得他已經習慣于吃驚了。
  “不,不是,那個……”
  可疑。
  “你爲什麽要戴著那面具?”
  “因,因爲被認出來就糟了。”
  戴著那東西,也能在0.3秒內認出你。
  “難道,你是……”
  “什,什麽?”
  “otaku?”
  “不,不是的。”
  司拼命否認。
  果然很可疑。
  非常可疑。
  “那你爲什麽有那面具?”
  “這,這是哥哥的興趣……”
  司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你哥哥?那就是鐵喽?”
  “是的……”
  司的哥哥在伊勢很出名。他比本來就高大的司更要大上一圈,是被相撲界和職業摔角團體等選拔出來的“有卓越才能的人”。發怒的時候像惡鬼一樣恐怖,把流氓打得送進醫院、單槍匹馬擊潰暴走族,如此種種的傳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
  既然是鐵的興趣,那就算了。
  可是……
  我接著問:
  “喂,剛才爲什麽那麽驚訝?”
  “咦?”
  “我說‘你是司吧?’的時候。”
  “那,那是……”
  “果然,你是otaku吧?”
  “說,說了不是了!”
  之所以說他otaku,是因爲如果有人被別人說成otaku,那麽他一定會拼命否認。
  “真可疑。你那麽死命否認……”
  悠閑的聊天到此爲止。
  雨勢突然變強了。
  落在臉上的雨滴,明顯比剛才大得多。糟了,不是爲這種無聊事爭吵的時候!
    我大叫:
    “我要翻欄杆了!”
    “嗯,嗯!”
    “快!”
    我們一起翻過欄杆,那裏有片一米寬的水泥地。稍稍不穩就會與下面那條相距十米的柏油路親吻。把雙手、膝蓋撐在水泥地上,我探頭望去。書當然還在那裏。不過,伸手是夠不到的。距離二樓的窗沿大約有兩米。也想過跳下去,但是不太可行。安全著地倒還好,要是在濕透的水泥地上滑一跤,肯定會摔下去。那麽,方法只剩一個。
    “司,拿好繩子一頭。”
    “咦?你想怎麽做?”
    我掏出剛在工具室拿的一捆塑料繩。雖說是塑料繩,也是編起來的,有一厘米粗。應該能承受住我的體重。
    “用這個?”
    “嗯。”
    我把塑料繩穿過我腋下,繞了身體三圈。然後,在胸前牢牢打了個結。
    “還,還是算了吧。”
    司非常害怕。
    “危險啊。”
    “不能淋濕啊!那本書!”
    “咦?”
    “先別管這個了,抓好繩子!”
    我把繩子硬塞給仍手忙腳亂的司,又在手上繞了三圈,這樣,稍微滑跤也不會出事了。可是,看到那峭壁。恐懼感湧到了喉嚨周圍。摔下去也許就死了……。沒有任何理由,本能的恐懼著。
    “我要上了!”
    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風。強風吹過我濕淋淋的肌膚,讓我一陣發冷。也讓自己冷靜下來了。這樣的強風吹過,



書卻一動不動。說明已經淋濕了。在這裏放一個晚上,書也就不能用了。
    我一邊回想電視上的攀岩鏡頭,一邊爬著牆壁。雙手緊抓著水泥地邊緣,慢慢地、慢慢地,把腳挪到下面。
    “沒事吧,裕一?!”
  “勉,勉勉強強!”
  穿新的運動鞋來真是明智的選擇。橡膠底還很柔軟,使得腳能夠牢牢貼住牆壁。兩手抓住水泥地的同時,右腳微微往下移。接著,左腳也往下移。不知是太過用力,還是恐懼作祟,抓著的雙手哆嗦地顫抖。忍住!往顫抖的手注入力氣,我的腳繼續向下移。還有多少米到達我也不清楚。十厘米?三十厘米?還是更多?然後,極限突然來臨了。在我稍微移動了下手指的瞬間,重量增加了。頂在牆面上的雙腳滑了一下。
    “啊!!”
    我的悲鳴。
    “嗚啊!!”
    司的叫聲。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所有的一切被混沌吞噬。覺得自己會就此墜入萬丈深淵。被空間抛出去的感覺。睡著時從床上滾落下來所體驗到的那恐怖的墜落感。當然,現在可不是掉到地板上那麽簡單。只有幾厘米,墜落感就很強烈,不過醒過來時,可以寬慰地松口氣了。只是此時此刻,我並不是在做夢。摔下去就得死。不死也半條命。亞希子一定又會大罵一通了吧。罵我笨蛋。裏香會生氣嗎,還是會驚訝?如果我比她先死,她會爲我哭泣嗎?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吊在半空中,雙腿在空中搖晃,雙手緊握著胸前那根塑料繩。腋下的繩子勒得我好痛。終于清醒過來了。我掉了下來。手離開水泥地,腳滑了一下。可是,繞身體三圈的塑料繩救了我一命。握著繩子的雙手,本能地用力。
    我擔心司,擡頭一看……
    他爲了拉住繩子,緊緊抱住欄杆。簡直像條巨蟒,那手腕和腳纏著欄杆。
    我不禁咽咽口水。
那是一魔神風車!!
  超級機器的必殺技。把對方身體纏住,封住行動……的招數。實際上不能完全封住,可也算是必殺技。纏繞著欄杆的司的身影,就是使出魔神風車的超級機器本人。
    我大叫。
    “沒事吧,司!”
    “勉,勉勉強強!”
    司也……不,超級機器也大叫著。
    “裕一,能下去嗎?”
    “不,不知道……”
    “快,快點!手很滑!”
    “哦,好!”
    在半空中,我往下看去。二樓的窗沿,就在腳下。大概距離十厘米。這樣一來,就能下去了。我把胸前的繩結松開。不行。勒得太緊解不開。右手抓著繩子,把身體吊起來。腋下的壓力消失了。接著用左手把結給解了。右手快支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又要重蹈覆轍。謹慎、迅速地用左手握著繩子,放松右手。我順著繩子滑下來,不久右腳的腳尖碰到了窗沿。然後,右腳也碰到了。太好了!下來了!
    “司!”
    我叫著。
    “可以放手了!”
    雙手劇烈疼痛。
    一定是皮破了。
    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起了圍棋子那麽大小的血泡,一跳一跳地疼。全身也因汗水和雨水濕透。
  我蹲下來撿起了書。
  書也濕透了。
  “可惡……”
  沒來得及。
  裏香,對不起。
  是我的錯。
  我是個傻瓜,把裏香的書……
  嗯?
  什麽啊?這是?
  不是小說。
  是漫畫。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封面。頭頂裝著回旋式竹蜻蜓的穿黃衣服的眼鏡少年和一個頭頂也裝著回旋式竹蜻蜓來自未來的貓型機器人,正微笑著相互對視。這不是裏香的書。至少,不是她丟過來的書。
  窗沿上,我詫異地發出聲。
  “啊?”
  “裕一?!沒事吧?”
  司在我頭頂上叫喚。
  “裕一?!怎麽了?!”
  “啊?”
  在雨中,我呆立著。
第三章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下)

爬下二樓的窗檐固然辛苦.不過要從二樓的窗檐爬回屋頂更是難上加難。畢竟我們手上只有一條塑膠繩。想靠那種東西.攀爬垂直牆面根本不可能。結果,在司把梯子找來之前.我就獨自被留在二樓窗檐上將近三十分鍾。在那段時間裏,雨水持續灑落,氣溫持續下降.淋成落湯雞的我只能不由自主地直發顫。
唉。看來又要感冒了。
好不容易等司找到梯子回到屋頂,而穩終于能回到病房時,渾身都已經凍成了一根冰棍。光站著.身體便抖個不停,頻頻碰撞的上下排牙齒更是發出“喀切喀切”聲。我趕忙鑽進被寓.將空調設定至最高溫度。印便如眦。我的身體還是完壘沒辦法回睡.骨子裏仿佛已經完全結冰。
隔天.來幫我量體溫的亞希子小姐高聲叫道:
“咦~!”
死盯著溫度計的亞希子小姐.雙眼瞪得老大。
“怎麽會這麽高啊!?”
“幾度 ?”
我以粗嘎的聲音問。
“三十九度。”
“那、那麽高呀……”
“再量一次。”
亞希子小姐說.但是結果還是一樣。
情況還真糟糕。
總之。先打點滴再說。
一瓶點滴打下來.要一個鍾頭。
一瓶打完.又吊了一瓶。
這瓶又得花上一個鍾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用什麽“必殺兩倍速”。後來
我終于沈沈人睡,各種幹奇百怪的情景出現在夢中。在
那因熱度而扭曲的夢境中,父親笑著出現.他揚聲哈哈
大笑,一定是贏了那種賠聿高達百倍的“萬馬票”了吧。
我在夢裏還被母親唠叨了一頓,反正,這已是家常便飯
了。司也出現了。化身爲“超強機器”的司.上半身赤裸,
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莫名其妙地在和豬木對戰。
“嗚啦一!。
豬木大吼.使勁渾身力氣一拳揮中司。
完全被打趴的司劄擂台軟墊上一起身,說時遲那時
快,使出一招雙腳纏繞對手身軀、本身像電話轉盤般扭
轉的“電話轉盤固”的變形版本。
豬木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他接著又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此時,才一溜煙地逃開對手攻勢。
氣得滿臉通紅的豬木,迅速跑向擂台繩圈。他以背
部撞向繩曙,利用繩圈的反作用力,進一步加速!
不知在哪觀戰的我大叫:
“糟了!司!是‘金臂勾’呀!”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司,胸口隨即遭到金臂勾的攻擊。
司被撞飛出去!
豬木高聲嘶吼!
豬木臉上顯露勝券在握的表情,視在軟墊上掙紮爬行的司。唉,就這麽完了嗎?司,你已經不行了嗎?站不起來了嗎?我絕望地望著司。感覺似乎失去了一切
但是,司的手此時抽動了一下——
察覺到異狀的豬木眉頭深鎖
“司啊啊啊啊~~!”
我起身大吼:
“沖啊啊啊啊~~!”
我不自覺地雙手握拳。
仿佛爲了回應我的聲音一般,司迅速撐起身子,同時攥住豬木雙腳。緊接著,使出一招“超強機器”的必殺技——“魔神風車固定”!豬木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雖然他拼命想逃脫,雙肩卻被司龐大的雙手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我持續大吼:
“司啊啊啊~~!幹掉他呀呀呀~~”
周圍許多觀衆都站了起來,害我看不見擂台。我蹦蹦跳跳地想盡可能看到擂台上的情況,但是所有一切卻逐漸被黑暗包圍,意識也越來越朦胧、扭曲、消失,接著又重生——最後終于轉換到了另一個夢境。

是裏香。
在我的病房中。
沒錯——
是這樣的夢境。
我緊緊地直瞅著裏香的睑龐。反正是作夢,不好好看得夠不就虧大了。畢竟,裏香很討厭被人家直勾勾地盯著看,只要凝望個五秒,肯定會有什麽東西飛過來。一張臉長得那麽可愛,本來就應該讓人家好好欣賞欣賞的嘛,裏香這個小氣鬼。夢中的裏香,果然只有在作夢時才會這樣.完全沒有生氣。
她也一樣持續凝視著我。
(啐,好可愛呀 )
怎麽會有人長得這/厶可愛呀?長度過腰的黑發,像浸過水般閃耀著光澤。那頭毫無毛燥卷翹的長發,風一吹,便輕盈擺動。我雖然很想仔細地好好摸摸看,卻苦無機會。唉,之前在炮台山有摸過她的頭發嗎,那時候,各種情感充塞心胸,根本沒有閑工夫去品味她那一頭秀發的觸感。裏香的肌膚猶如陶器般潔白光滑。畢竟,裏香幾乎不曾路出醫院一步。她已經持續好多好多年都住在醫院裏。有一次我聽到護土小姐贊美裏香的皮膚.說什麽“真是令人羨慕呀”裏香當時仿佛很爲難地笑了笑。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因爲,裏香甚至沒辦法曬黑呀,她連這麽理所當然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每每看著裏香,我就感到有些悲傷。
因爲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到,孕育出此等美貌的是什麽樣的命運。
喂,裏香,我說:
“我們找個時間,去遠一點的地方…對了,到海邊去吧。等你手術完,恢複健康以後.我們就一起帶個便當,到鳥羽(注:位于日本志摩半島東北部,以水産及珍珠聞名)那去啊。那附近特別漂亮喔。聽說還被制定爲國家公園呢。透明到不行的波浪啊,會‘唰~唰~唰~’地湧過來耶。電視不是也播過沖繩那邊的海嗎?雖然沒辦法跑那麽遠去,不過真的是很漂亮喔。你有沒有去過海邊呀?”
“沒有啊。
裏香回答。
唉,這夢還真是逼真呀。
怎麽還會回答得這麽有條理。
我順勢繼續說:
“那我帶你去啊。就像那時候去炮台山一樣。對了,不去鳥羽,去南島町也不錯喲。我叔叔就住在南島町。他是個漁夫,拜托他的話,搞不好還會讓我們搭船呢。他以前就有讓我坐過一次喔。只要一到海上,就什麽都沒有啰。大海和天空沒完沒了地一直一直延伸著,看著看著,就會慢慢搞不清楚大海和天空的界線了。然後啊,就會覺得實在好寂寞喔,唉,因爲想到在這麽廣大的世界裏,就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活著,自己實在是好渺小喔。然後啊……
突然之間,我感到呼吸困難。
胸口深處開始噴出氣體,我接著咳嗽不止,停不下來。難以呼吸的我,整個人弓了起來。
裏香挨過來,輕撫我的背部。
“裕一,你不要緊吧?”
“啊,嗯。”
只要你能對我這麽溫柔,我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要緊。話說回來,怎麽會有這種美夢呀……
我開始害怕醒來了。
當我一止住咳嗽,裏香就在我床邊坐下。
“好熱耶。”
她說著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接著,就這樣輕撫我的頭。
害怕醒來的我不再開口說話,只管凝視裏香的臉龐。裏香的表情好溫柔。她那雙眼睛有些濕濡,嘴角浮現笑意。光是望著裏香這樣的臉龐.就莫名其妙地好想哭。
“喂,裕一。”
裏香對我說:
“你爲什麽要去幫我撿書呢?”
啊?
她怎麽會知道這悼事呢?
啊.對了…
因爲作夢嘛,沒道理才合平常理嘛。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有一台黃色的模型車。”
“模型車?然後呢?”
“那時侯,流行過一種很怪的遊戲。我們都叫它‘藏東西遊戲’。一開始.要先把自己的寶物藏起米。藏在樹叢裏啦、天花板上啦、或是橋上欄杆旁邊,反正哪兒都行。然後呢,藏完以後,就開始去找別人的東西。也就是說,用自己的寶物玩‘躲貓貓’。這樣,你知道意思嗎’“
裏香點點頭。
“如果藏得好,當然就可以保有自巳的東西。可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就得讓給發現的那個人了。那些再怎麽說都是自己的寶貝.所以大家藏的時候都很拼命。像山西他呀,真的很厲害喔。不不不,不是普通的那種厲害’是笨得很厲害喔。他把親戚送他的進口夏威夷豆巧克力,藏在熱水瓶裏。那時侯,那種東西還很稀奇唷,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賣就是了。然後啊,山西那家夥當時好像藏得手忙腳亂的,根本澄發現熱水瓶裏還剩下一點熱水。”
“啊,那不就溶掉了嗎?”
我“噗嗤”笑出聲,同時點頭。
“對啊。遊戲結束後,東西都沒被發現的山西,得意洋洋地打開熱水瓶,卻看到剛出爐的巧克力口味熱水。山西一臉要哭要哭的,只能啃著剩下的堅果,邊還哺硬說 ‘啊啊,好好吃、好好吃喔’。他那張臉讓人覺得既可悲又可笑。所有人雖然當場大聲笑個沒完,可是事後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就有股說不上來的悲傷惆帳,讓人很受不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山西說‘好好吃、好好吃喔’那時候的睑呢。”
你從那時候就是個笨蛋了呢,山西。
“那,裕一你藏了什麽呢?”
“就是我剛剮說的那台黃色的模型車呀。”
“後來被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說:
“沒人找得到。”
“邪就沒被拿走啰。”
我又搖搖頭。
“是怎麽回事?”
裏香納悶著。
“就是困爲藏得太好了,最後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了如果馬上就從藏的地方找出來倒還好,可是後來因爲玩別的遊戲玩瘋了,就讓它暫時待在原位……後來,也就忘記藏在哪兒了。我事後雖然拼命找了又找,可是不管怎麽找,就是找不到。找到太陽都下山了,隔天再找,然後隔天又找,最後還是找不到。”
那是父親買給我的少數玩具之一。有別于前不久才剛換車型的那種,是舊款的福斯金龜車。我想起那圓滑的車頂,感覺很廉價的外漆。當那台小小的金龜車,出現在父親龐大的掌心中時,我大吃一驚,雙眼直發亮。父親笑著說。你看,很酷吧。什麽時侯,我們一起來坐坐這種車吧。
模型車就那樣不見了,父親的願望就那樣永遠沒能實現,僅剩下那段記憶留存于我心底。
簡直就像某種傷痕似的。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現在回想起來,也都覺得難過耶。所以,我才想幫你把書撿回來,那是你爸給你的書吧,如果全淋濕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我好不容易撿到啦,可是掉在那的書卻變成不是你的那一本。啊,搞不好那也是夢呢,對了.這樣就沒錯啦,和現在一樣都是夢呀.這樣就沒錯啦…”
意識逐漸模糊。
就算是在夢境中,說太多話也很累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稀薄模糊。裏香可愛的臉龐也越來越稀薄模糊。
喂,裏香——
我用已然不成調的聲音說。
你的臉看起來爲什麽要哭要哭的呢?
“你好好休息吧。”
裏香頂著張窪然欲泣的臉龐.以特別溫柔的聲音說:
“謝謝你.裕一。”
啊啊,怎麽會有這種美夢呢。
太棒了。
如果是這種夢的話。我永遠都想要待在夢裏呢……
我這麽想著,閉上了雙眼。
之後也夢見各種夢。
真是的,發燒那家夥還真讓人受不了,隨隨便便把沈睡于人心中的各種思緒和記憶硬是給慢慢拖了出來。
而且和現實完全不符合這一點,更讓人受不了。
“殺呀~!殺呀~!”
父親揮舞著卷成筒狀的手冊.大吼大叫:
“裕~—~!幹掉前面的馬,反敗爲勝呀……!”
我受到那聲音的激勵,拼命在跑道上往前沖。前面是二班那家夥,當我緩緩接近他背部時,雙腿更爲使勁,不停地踢著腳下的跑道。直到肺部一片炙熱.我仍舊腳不停歇地努力向前跑。
然後,就在距離終點不遠處,我和二班那家夥並駕齊驅。
只差那麽一點點。
我最後僅靠著挺得比別人高的胸膛,先馳得點。
父親發狂似地大叫:
“嗚喔喔喔喔喔~~!成功啦啊啊啊啊~~!萬馬票呀~~!”
我揮舞第一名的旗幟,得意洋洋地笑著。
我對著父親。誇張地猛手。
“乖、乖。”
我邊說,邊輕撫小貓咪的頭。
“多吃一點喔。”
那是住在校園後面的小描咪。
因爲是野貓,所以很容易和人親近,不過很膽小,一聽到什麽巨大聲響,就會全身顫抖個不停。
“喵嗚”,它撒嬌似地對我叫。
小貓咪育個名字叫“咕噜噜”。是三班那些女生取的。可是,三班的女生沒多久就對小貓毋咪膩了,才一個禮拜就把什麽咕噜噜忘得一幹二淨。
之後,就只剩工友伯伯會拿東西去喂咕噜噜。
一直餓肚子的咕噜噜.只要一看見食物,不管對方是誰都會立刻挨過去。而且它孤伶伶地獨自生話,表情看來總是可憐兮兮的。
看著那樣的咕噜噜,我也難過了起來。
因爲,簡直像在看著自己一樣。
我當然有家人,也有朋友。不像咕噜嘻一樣會餓肚子,也不會感到寂寞。
可是咕嘈噜所懷的不安與悲戚。畢竟也存在我心底一隅。
我有時也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不是因爲可愛,才想管咕噜噜的。是因爲覺得真的好可憐好悲哀,才會把剩下的早餐吃剩的火腿啦、烤魚啦——有一頓沒一頓地送去給它。
“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呢。”
工友伯伯在咕嘈噜死掉後.這麽對我說。
“那其小描太虛弱了,本來就設辦法幸存的。”
我能夠幸存嗎,
還有……裏香呢?

當我終于退燒能下床走動時,便舉步邁向東樓。我經由通往東樓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連接走廊,穿過對面那條靜得過份的走道,緩緩走向裏香從盡頭數來的第二間病房。我原本想慢慢走,可是不到五分鍾就到了。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呀,畢竟,這是間小醫院嘛。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裏香。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麽呆望寫著這些字的塑膠門牌。裏香就在門的那一頭。今天同樣也躺在病床上。
夢中情景浮現腦海。
“你好好休息吧。”
輕撫我頭部的那只手傳來暖意。
“謝謝你,裕一。”
整張臉瞬間熱了起來。
就算是夢……其實說是願望比較貼切…也還真是個荒謬絕倫的夢呢。裏香根本就不可能對我這麽溫柔的嘛。
她可是害五個護士小姐掉眼淚的裏香喔。
她可是連亞希于小姐都覺得棘手的裏香喔。
躁熱的臉龐突然又冷卻了下來。算了,今天先打道回府吧。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如果今天又碰到什麽恐怖的悲劇,又要發燒了。對、對了,像日本以前的軍隊不是也不講“撤退”嗎?沒、沒錯,是“回前進”,“迂回前進”。
正當我才改變身體方向,准備打退堂鼓時。
“你在做什麽?”
門扉猛然打開,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唉喲,真不想轉向後頭去呀……
當然,我也不能像這樣一直背對著人家,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從背後一腳踹過來,于是我慌慌張張轉過身去。
我勉強擠出笑容說:
“哈、哈啰,裏香。”
裏香就在眼前。
廢話。
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直盯著我。
“你剛剛在人家病房門口做什麽呀?”
真受不了耶,裏香說:
“簡直和變態沒兩樣。”
我雙眼瞪得老大。
奇怪,怎麽回事?
現在是什麽情況?
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協調感。平常時的裏香呢,整個人簡直就像是岩漿做成的。只要一碰就會被燙傷,只要稍一接近就讓人覺得害怕。那張漂亮的臉蛋光是沈默不語,便會散發出壓倒性的氣勢。更何況是她一真正發怒,那可真的是誰都拿她沒辄。
但是!
如今,眼前的這個裏香,表情卻格外溫柔。
“對、對不起。”
我如墜五裏霧中,總之先道歉再說。
裏香瞥向自己的病房。
“好了,進來吧。”
“啊,喔。”
“今天很冷喔。”
裏香說著,一邊坐回自己床上。
我真的已經好久沒踏進過裏香的病房,不知所措的我暫時呆站在門口附近,一邊張大眼睛四處張望。
以女生的病房而言,這裏還真是冷清呀。
沒半個洋娃娃之類的東西。
也沒有絨毛玩具之類的東西。
看來仿佛是個短期住院的病房。暫時住院,立刻離開的那種感覺。
連我的病房,都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麽啦,裕一?”
“啊,不是,沒有啦。”
我慌忙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你病房裏的東西這麽少喔。”
“嗯,稍微處理掉了一些”。
“處理?”
“算是某種轉換心情的儀式吧。”
裏香格外漫不經心地說,同時輕輕丟了什麽過來。
“哇,什麽啊?”
接在手裏的是,橘子。
“沒想到那還蠻好吃的唷,要不要吃?”
“唔,嗯。”
“那就給我啊。”
裏香微笑,接著伸出雙手。這次換我輕輕把橘子丟向裏香。裏香一接過橘子,便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怎麽那麽得意呀?”
“因爲我接得很准呀。”
“接不到才奇怪哩。”
我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這麽近。”
“哎唷,裕一真沒意思耶。你就稱贊我一句‘接得好’會怎麽樣啊?”
“呿。”
“哼。”
裏香說著,開始以纖細的手指剝橘皮。皮好像很硬,她似乎很努力地用盡吃奶的力氣,那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龐微,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長睫毛的朦胧影子就落在面頰上。長期生活在醫院中的裏香,肌膚猶如牛奶般潔白,那也讓我感到有悲哀。
無論如何,我都想守護著裏想。
我這麽想。
當然,以我的能力或許什麽都做不到。就像去炮台山那次一樣,只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吧。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待在裏香身旁。仍然想爲她做什麽。
喂,裏香。
我最寶貝得就是你喔。
比這個世界,比我自己都還要寶貝喔。
當然,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在心底仿佛念咒一般地複誦罷了。沒錯,還是不說的好。像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悄悄埋藏在心底深處。
況且,這種肉麻話,我哪有臉說出口啊。
“不要緊,我都已經知道了。”
裏香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
難不成,剛剛的心裏話都被我一五一十地叽哩咕噜全念了出來?
正當我惶惶不安時,裏香繼續說:
“我馬上就明白了,那本書是裕一幫我撿回來的。”
“啊,嗯......”
我松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她是說那個呀。
不對,等等。
就算說的是那個,聽起來也不太對呀。
“你說的書......”
“我早上醒來時,枕頭旁就放著那本書,讓我嚇了一大跳呢。我知道是有人幫我把書給撿回來了,還在納悶是誰呢。可是,除了裕一以外不可能有別人啦。所以,我就到你的病房去──”
裏香望著我的臉,隨即彷佛很不好意思似地避開視線。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你真是個笨蛋耶!雨下成那樣,居然還去幫我撿書,真是個笨蛋耶!”
這是甚麽跟甚麽呀。
我是撿了書沒錯。
但是,撿到的可是另外一本書耶。
放在枕頭旁?
那不是我,我沒做那件事啊。
那時候,我才將其中蹊跷拼湊起來。可惡,是夏目。是那個王八蛋使的小手段。
是他先去把裏香的書撿走,再用別本書調包。
他已經事先想我會去撿書了。
但是,他呀,是活該現世報。裏香現在深信書是我撿的了。也就是說,我搶了夏目的功勞。我雖然晚了一步,可是誰管得了那麽多啊。話說回來......這會不會也在夏目的預料之中?如果說他是爲了想讓我和裏香和好,才趁裏香沈睡時,把書放在她枕邊?
不不不,不可能啦。
那種壞心眼的王八蛋,怎麽可能爲我做這種事呢?
“來,給你。”
剝完皮後,裏香將橘子分成兩半。
“吃吧。”
她輕輕將半顆橘子扔過來。
我伸手接住。
“接得好。”
我自己試著這麽說。
裏香似乎覺得很奇怪地笑了。
“笨蛋裕一。”
“幹嘛這麽說啦。”
“橘子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你的也很甜嗎?”
“嗯。不就是同一顆橘子嗎?”
“是啊。”
“真的好甜喔,這橘子。”
“像男生都會連皮一起吃進去喔。”
“對啊,那是一定要的嘛。”
唉,話說回來,裏香好溫柔喔。她怎麽會對我這麽溫柔呢?那張臉龐看起來怎麽會那麽開心呢?她這種好心情如果能夠永永遠遠,真的維持個一萬,那該有多好啊。
我此時猛然察覺。
裏香方才那番話的意義。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
啊?
啊?
來我的病房?
在我發燒的時候?
這麽說來──
臉龐逐漸躁熱了起來。那個夢......我本來以爲的夢,或許並不是夢。裏香那只小小的手,溫暖的手。那只手輕覆于額頭時的觸感。那柔軟的觸感。說“謝謝”時的聲音。
“裕一,你臉紅紅的耶。是不是空調太強了?”
“啊,不是......不會熱啦......不、不是......大、大慨吧......熱......還真熱呢.....熱得一塌糊塗呢......”
“可以把溫度調低一點啊。”
“好.....就這樣吧.....哈、哈哈哈......”
我慌忙起身,一邊這麽想。
那難道不是夢嗎?
裏香爲什麽會這麽溫柔呢?
我們到底是什麽時候和好的呀?


3

眼前的東西轟然作響。
同時散發熱度。
那是什麽呢,正是醫院後頭的焚化爐。這個焚化爐和學校那個形狀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約一公尺,寬約五十公分。焚化爐爐口動開,赤紅的火焰熊熊搖曳著。
話說回來,這火還燒得真旺呢。
因爲我不斷往裏頭添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還沒完全好呀。
我凝視眼前搖曳的火焰,回想起發燒癱在床上那陣子的事。總之,那時候特別好睡,一天大概會睡上二十個小時。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會做夢的。
也會出現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額頭似乎又逐漸能感受到裏香那只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樣的溫柔、舒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的事。
沒錯,那一定是夢。
一定是我的幻想。
話說回來,臉好熱呀。唉,現在還有點發燒,還有這麽多的紙張在面前燃燒,覺得熱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沒有什麽其他原因咯,懂了嗎。
我含著淚光說:
“拜拜,《萌運動小短褲》。”
我接著將一本書扔進焚化爐。
“真的超級可愛的唷。”
火焰瞬間轉爲猛烈,似乎是在回應我的話。
《萌運動小短褲》逐漸燒成灰燼。
簡直像在控訴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間,又像是高喊出滿腔悲戚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逐漸燒成灰燼。
我又扔了一本進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變得更爲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熱眼鏡女孩》。”
哎呀,燒掉了呢……
戴眼鏡的女高中生、女老師一一被赤紅的火焰吞噬。燒掉的東西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仰望天際說:
“對不起,多田先生。”
沒錯——
我在燒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繼自多多田先生,那數量龐大的H書。如今,那堆書像座小山橫躺在我身旁。這麽一看,數量還真是驚人呀。
還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這麽多這種東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個人,好像總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亞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後每天都被臭罵一頓。
仔細一想,長久以來能與亞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這些A書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來的。
換句話說,就是多天先生生存過的證據。
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些東西燒掉,同時也覺得愧疚萬分,無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是,我還有比這重要千倍、萬倍的東西得顧呀。
“真的很對不起,多田先生。”
燒吧。
燒吧。
反正全都得燒掉,那就給我盡情地燒吧。
我豁出去了,不斷把書往焚化爐裏丟。兩三本做一次向爐裏扔。火焰規規矩矩地往上竄,毫不猶豫地讓書緩緩消失在這世上。最後僅剩下灰燼和煙霧而已——
一仰頭,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現一條拖得老長的煙霧。
“你在做什麽啊?”
當我大概燒到一半時(話雖如此,還剩下千本以上),聽到這樣的聲音。
回頭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兒。
我吸著鼻水說:
“書,是你先去撿走的吧。”
“啊?什麽書?”
“裏香掉在窗檐上的書啦。”
“窗檐?裏香的?你在說什麽?”
拜托,還在給我睜眼說瞎話。
我狠狠瞪著夏目。
“別裝傻了。是夏目醫師吧,是你把裏香掉在那裏的書撿走的吧。然後,還用別的書調包放回原位。”
“什麽嘛,露餡咯。”
“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還哈哈大笑。
“光把書撿走實在太沒意思了嘛。”
“……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可覺得很好玩呢。”
“喔,是嗎?”
王八蛋。
怎麽會有怎麽討厭的家夥啊?
這家夥早料到我會去撿書了。所以就先去把書撿走,還用別的書調包。
全都是爲了時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燒什麽啊?”
順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發出驚歎聲:
“哇,好猛啊!”
“嗯,對啊。”
“怎麽回事呀,這些都是你的嗎?”
“人家給的。”
“喔,不過,這也太猛了吧。而且還有這麽多耶。沒想到戎崎你是個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燒這個喔!怎麽可以燒這麽貴重的東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裏香說的啦。”
“裏香?”
“她叫我把這些全都燒掉。”
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放學後的禁忌遊戲》。
又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午後的誘惑》。
再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社區嬌妻的狂想》。
“她說全燒掉的話就原諒我。”
夏目拼命翻著A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說要原諒你嗎?裏香她真那麽說?”
“嗯。”
拜拜,《淫 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寢室的少女》。
拜拜,《極密俱樂部之女》。
“說真說假?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
“得先把這些全都燒掉就是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這燒書的呀。不過,是那個裏香耶。那個任性刁蠻、旁若無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幹下潑粥事件的裏香耶。真不敢相信她會原諒你。”
“……什麽潑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間醫院發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那家夥他呀,上輩子沒燒香,不小心惹到裏香。你猜裏香對那家夥做了什麽?真是有夠過份的呢!首先,有枝筆從床上掉下去,當然,是裏香故意扔的。然後,當我同事想把筆撿起來的時候,她就把裝稀飯的碗公扔到人家頭上去。
“哇……”
“對啊,他當然就滿身稀飯啦!然後,我同事才正要大發脾氣呢,這次換一碗味噌湯掉下來,唏哩呼噜地流滿整顆頭。
“唏哩呼噜……的呀?”
“沒錯,那天是海帶芽豆腐味噌湯。看到那家夥頭頂上‘戴’著海帶芽的樣子,真讓人不真鲷該笑還是該生氣,而且,事情還沒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從天而降,最後連腌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過,布丁好像有留著就是了。”
他並不是想讓故事聽起來更有趣,而誇大其詞。
這點我很清楚。
裏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她的確能夠蠻不在乎地做出“那點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還哭著說拜托讓他卸下裏香的主治醫師一職呢。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麽手段啊?”
“我什麽都沒做啊。”
“什麽都沒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我一邊感到漲紅臉龐的熱度——不不不,當然全都是因爲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論任何人說了什麽,都一定是這樣的我這麽說服自己。
4


病房門氣勢十足地猛然打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隨之探了進來。
“嗨,色男。”
她說著露出一笑。
我那時正在床上看書。是裏香借我的宮澤賢治傑作——《銀河鐵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別去撿,卻被夏目先從窗檐撿走的書。喬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著嘴,從成排漆黑桧木的小鎮坡道走下來。我讀完這句後,才合上書。一吹起口哨,的確會有幾分寂寞淒涼之感呢,我邊這麽想。
我說:
“那個色男是什麽意思啊?”
“裏香叫你過去喲。”
“我?”
“對啊,叫你。”
亞希子小姐仍然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我不高興地皺起臉——但是,心底暗自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一邊下床。
“啊喲,還真煩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裏香說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麽麻煩啦。”
“喔?真的不用嗎?”
“嗯,嗯。”
“你可別跟我客氣喔。”
亞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漸摻雜些許不安好心的感覺。唉,真受不了耶,這醫院怎麽淨是這種人呀……
“那我過去咯。”
“什麽嘛,要去喔?”
對啦,敗給你了,敗給你了。
王八蛋。
我爲了掩飾內心懊惱,試著問:
“亞希子小姐,你會吹口哨嗎?”
“口哨?會啊。”
哔哔哔哔哔——技巧高超的口哨聲響徹病房。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笑了。
“哇,你好會吹喔。”
“因爲以前是用這個來當暗號的嘛。”
“暗號?”
“騎機車跑的時候,說話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不過像口哨這種高亢的聲音,就每個人都聽得到啦。所以大家就決定以不同的口哨聲,當作夥伴之間的暗號。感覺上就像是在說要回轉咯、把他碎屍萬段,或者幹掉他之類的。”
幹掉他?
亞希子小姐似乎說得很開心,所以我也暫時打消追問下去的念頭。如果真的有給她“幹”下去的話,那也太恐怖了……
我雙腳伸進拖鞋,步出房間。
“裕一。”
“怎麽啦?”
“你可得對裏香溫柔一點喔。”
“啊?”
那抹開心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已從亞希子小姐的臉上消逝。雖然她微微笑著,不過看來卻有些落寞,另外還摻雜著某種別的情緒——
“好了,快去啊。她還在等你呢。”
“喔。”
亞希子小姐是怎麽啦?


當裕一朝裏香病房走去時——
若葉醫院的醫務室位于二樓正中央,最右邊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見他的桌面被滿而溢的文件、礦石、書籍、照片……總之就是一大堆該有的、不該有的東西所占據,似乎馬上就會完全傾倒崩落。就職不過幾個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績,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發生第一場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煙,卻被路過的護士小姐念道:
“醫師,請別在這裏吸煙喔。”
他被這麽一說,皺起臉來。
“這是香煙形狀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請別在這裏抽喲。”
“就跟你說是香煙巧克力嘛。”
自己強詞奪理的樣子簡直像個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刻才更想吸煙。否則哪撐得下去啊。雖然他想溜到屋頂去抽根煙再回來,可是看看手表,實在沒有那種美國時間了。
果不其然,訪客准時現身。
“這邊請。”
他領訪客到對面座位去。
訪客——或許該說是患者母親沈默不語。她低著頭,雙手緊握,身體僵直。
仿佛正嚴陣以待,准備面對過于嚴酷的命運。
(不,或許早做好准備了……)
夏目收起香煙說:
“關于令媛的病情——”


一打開病房門,有東西掉到我頭上,然後咚咚彈跳。
那是,橘子。
我望著在地面上滾動的物體,對于本身的愚昧無知,以及裏香的壞心眼,深深歎了口氣。
又被整了呀……
“喂,裏香。”
伴隨著歎息,我這麽說:
“你叫我來就是爲了這個啊?”
裏香笑容可掬。
見到她笑容的瞬間,在腹部激烈打轉的怒氣與憤慨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裏香的笑容,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裏香的臉色很好。
只要觀察她的臉色變化,就能大概了解裏香當天的身體狀況。情況糟的時候,她看來會連動一下都覺得痛苦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她會臉色鐵青,從那豐盈雙唇間所呼出的氣息都會發顫。
每當那種時候,我也會跟著發顫。
不過,今天的裏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學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慘的喔。”
“讓我死得很慘的不就是你嗎?真是的,三番兩次讓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頭上。”
你真的不懂耶,裏香說: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現實社會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會被絆倒的。”
裏香道出的話語格外尖銳,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亂觸碰,似乎還可能被割傷。
當我還在猶豫該怎麽回答時,裏香爬下床。
“喂,帶我去屋頂。我想曬太陽。”
“好啊。”
什麽嘛,她是爲了這個才叫我來的呀。
只要想到裏香有求于我,就會讓我滿心驕傲。這個可愛到讓人受不了的女生,會來拜托我。而我也能爲她做些什麽。
我才不信自己會有什麽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還真沒用?
是嗎?
但是,只有裏香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未來、世界、幸福,我都能夠相信。不對,是會開始想去相信。
“怎麽啦,裕一?”
“沒有,沒什麽事啦……我們走吧……”
“嗯。”
我將手伸向裏香背後。這樣就算裏香站不穩跌倒時,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論裏香發生什麽事。


啪嚓——
X光片一夾上投影機時,發出這樣的聲音,投射出來的影像是拳頭般大小的髒器,那是掌管人類生命的中樞。在英語中,這樣的存在擁有和“心”一樣的名稱——
夏目以筆尖指向髒器中央部位。
“出問題的是這邊。”
“是……”
“瓣膜附近組織相當脆弱。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請看這邊,輪廓比之前變得更模糊了。據我判斷,恐怕是因爲周邊組織正逐漸肥大化。如果就這麽放任不管的話——”
他漠然地持續陳述。
成爲醫師之後,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行爲——或許該說是儀式。不過,他始終無法習慣。每當面對患者或家屬時,內心一隅便會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還比較容易習慣。
同事之中,也有那種面對患者死亡仍能蠻不在乎地吃飯,蠻不在乎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家夥存在。
活生生的人類的感情,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不論是痛苦或悲傷都是那麽樣地強烈。
“唯今之計也只有開刀了。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想讓病情好轉根本毫無希望。雖然,也有那種不動手術,還能活到三十多歲的案例,但是令媛的病情實在惡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過頭去,不著痕迹地閃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屬的,還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從身旁徹底流逝。
患者母親緊握的雙手關節逐漸泛白。
“請問——”
“是。”
“裏香她……那孩子有救嗎?”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醫治她。”
那母親始終凝視著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麽,他早已准備好了答案。
“手術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裏香的腳程,緩緩爬上階梯。一個人的時候沒兩三下就爬完的階梯,和裏香一走起來感覺好漫長,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際的天梯。好長喔,我想。還亂長的呢,這樓梯。
裏香“呼”地歎了口氣。
“你不要緊吧,裏香?”
“嗯。”
“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是真的很擔心。胸口深處紛亂騷動,像是有什麽鋸齒狀的爪子持續劃過心底一般。不安總是帶伴于我們左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不吵鬧也不叫喚,只是靜靜地緊跟在我們身邊。
裏香搖搖頭。
“不要緊,走吧。”
“啊,喔。”
裏香仰望著我,在虛弱之余仍使勁渾身氣力,勉強擠出笑容。
“別擔心啦,喬凡尼。”
喬凡尼?
啊,是《銀河鐵道之夜》呀。
既然裏香興致來了,我也決定奉陪到底。
“是嗎,坎帕奈拉?”
“是呀。”
裏香裝出幾乎和男生沒兩樣的語氣說。
那模樣有點可愛。
爬完樓梯後,裏香志得意滿地說:
“我已經來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銀河鐵道的台詞嗎?”
“是啊。再過來呢,就換喬凡尼說:‘這輛火車不是燒煤炭的呢’。”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記得真牢呢。”
“因爲都讀過好幾遍了嘛,我最喜歡那個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說著,我便打開通往屋頂的大門。光與風在那一瞬間將我倆包圍。裏香沐浴于耀眼的光線中,發絲隨風搖曳,她露出微笑。
“謝謝。”
“嗯。”
我大吃一驚,裏香竟然跟我道謝。
簡直就像奇迹。
一步出屋頂,滿坑滿谷的白布照例在風中舞動。我們在那些白布之間穿梭前進。雖然裏香的腳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躍萬分的心情。僅僅如此,便讓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太詭異了吧。光看裏香一笑,我就會隨之露出微笑,怎麽會這樣啊?
裏香在扶手旁的向陽處坐了下來,說道:
“好溫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應著:
“是呀,再過一兩個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對啊,到時候就會變得更更溫暖咯。等到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偷溜出醫院一下,到那邊的河邊去。那裏有整排的櫻花樹,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裏香興奮地說:
“你要帶我去喔。”
我自豪地點點頭應允著:
“好啊。”
我們有那麽好一會兒就只管盡情曬太陽。像這樣和裏香在一起,身心全都變地暖呼呼的。伊勢小鎮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裏香像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似的眯著雙眼說:
“媽媽能夠原諒我嗎?”
含糊朦胧的聲音。
又是銀河鐵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裏的那本書,翻找裏香所說的那句台詞在什麽地方。很幸運地我很快就發現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來的台詞:
“只要能讓媽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麽都願意做。但是,到底什麽才是媽媽至高無上的幸福呢?”
“你媽媽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論是誰,如果做了什麽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
裏香的台詞沒有絲毫停頓。
我喉嚨作響笑出聲:
“你記得還真牢咧。”
“嘿嘿嘿。”
裏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爲什麽心情像沐浴于光彩之中,視線又移回手上的書。接在那句台詞之後的話,映入眼簾: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種決心。”
當那句話躍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胸口“噗通”地爲之悸動。
“就快到天鵝站了呵。”
裏香的聲音。
我翻著書頁。
“嗯,會在十一點准時達到喔。”
再往後一點,有這麽一段文字。

兩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沒命地往前沖,深怕趕不上火車。他們真的就想風一般地跑著,跑著跑著,既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也不會覺得膝蓋一片燥熱。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尼心想。

沒錯,就是那樣。
只要和裏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炮台山那時候也是,即使身體狀況糟成那樣,還不是一點兒都難不倒我們嗎。
動手術或幹嘛,也一定會很順利。
一定是這樣的。
在這種暖和的陽光中,和裏香緊挨著坐在一起,高聲念著那本《銀河鐵道之夜》,自然而然便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在這樣的日子裏,天上神明都會祝福我們的。


夏目陷入了沈默。眼前那位母親背部拱起,不斷哭泣流淚,夏目只是凝視著她的背部。也只能這樣了。他無法出聲安撫,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動都于事無補。現實仍會常存于該處,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逃脫。既然如此,我們只能挺身而戰。即便希望渺茫,幾乎笃定必敗無疑,然而一旦放棄就全完了。但是,應該奮戰到何種程度,何時爲止呢?少女的心髒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衰弱。事實上以她目前情況而言,心髒在任何時刻停止跳動都不足爲奇。如今刀刃已斷,箭也即將告罄……請問,那孩子究竟要奮戰都什麽時候呢?
那位母親雙手緊握,或許正在祈求些什麽吧。不過,那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諸如此類的祈禱是不會傳達到任何地方去的。因爲,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神。如果有神,就不可能會讓那個少女這麽痛苦。自己以前也會向神明祈禱。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還會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禱師跟前,發狂似的不斷祈禱。可是一點同都沒有。珍貴的暖意,就那麽一溜煙地從指間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人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齒會日益稀疏,朝日會東升,夕陽會西沈一般,人也只會步步走向死亡。這其中並沒有什麽特殊意義。死亡就只是以沈靜的神情伫立在那裏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麽醫師,什麽神明,不都一樣無能爲力嗎?不論技術如何突飛猛進,人力所能之事也不過爾爾。只能眼睜睜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沒辦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證。這個連自己最珍視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煙。
真想痛快地抽個夠。

我們之後還是繼續玩銀河鐵道模仿遊戲。我是喬凡已,而裏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蠻有男子氣概的喬凡尼比起來,總覺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裏香。
我不滿地說:
"爲什麽是你當坎帕奈拉啊?"
"有什麽關系嘛。都一樣呀。"
"可是你們完全不像呀。"
"什麽意思啊?"
裏香看來也很不滿地皺起臉來。
我這才趕緊解釋。
"沒,沒有啦......就感覺嘛。可沒什麽深奧的意思喔。"
"喂,裕一,這本書讀完了嗎?"
"還沒啊。"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有沒有讀完有關系嗎?"
"不要緊,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看書,就算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沒辦法這麽快就看完。
我隨手翻著書頁。
照這種速度看來,大概還要三天吧。
裏香把頭淒進來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頁。
"請問您要到何處去呢?"
裏香說。
我也說: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
"那太好了呢。這班列車其實也是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來。
怎麽啦,裏香問。
"沒有啦,只不過火車呀,還真是天涯海角不論哪兒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著電車鐵軌,心想好想到鐵軌的那一頭去。每次一看到鐵軌,我就會這麽想。"
"裕一想到什麽別的地方去嗎?"
"曾經那麽想過。可是,現在不會了。"
"現在?爲什麽?"
因爲你在這裏呀。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
"想繼續升學的話,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會念書了,看本書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來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話是沒錯啦。"
我們就在陽光中,不斷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裏香對著書頁東指西指,一會兒說她喜歡這邊,一會兒又說那句話念起來感覺很好。我則一直"嗯嗯嗯"地點頭。裏香似乎很喜歡老派的措辭。話說回來,<銀河鐵路之夜>裏頭的人物,每個都在追尋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尋幸褔,並且持續以此追問喬凡尼。
我說啊,那不是很簡單嗎--
陽光柔和、微風徐徐,簡直像在春天一般。身邊的一切都好溫暖,我已經停止思考、停止煩惱,只管沈浸于幸褔之中。這世界原本就洋溢著幸福,根本不須要找呀。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就在這裏呀。我想要的全都在這裏,甚麽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裏香就夠了。
其它任何事物都只是多余。


5

夜晚的醫院一片寂靜。
畢竟入院患者幾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來就習慣早睡早起。更何況醫院裏的熄燈時間又比外頭早,晚上到十二點還醒著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護士小姐了。
當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個年輕人。
既然是個年輕人,生點小病還是會有多余精力。
"睡不著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著起身。
我暫且豎起耳朵傾聽周遭動靜,這才爬出被窩,披上外套。然後將<銀河鐵道之夜>放進右邊口袋。司應該還醒著吧。他或許會老大不甘願地說我幹擾他念書,可是我哪管得了那麽多啊。
嗯、嗯,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嘛。
我悄悄開門,看看通道情況如何。太好了,沒半個人影。我手裏拿著鞋子--避免發出腳步聲--邁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沒兩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樓的通道上,往夜間出入口前進。
那聲音是在我來到大廳時聽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間凍結,寒意自腳底直往上竄。
“你在幹嘛呀?”
“啊。”
仔細一看,是夏目睡在長椅上。
“嗨”,他邊發出中年大叔般的聲音,一邊起身。
“什麽呀,想溜喔?”
“啊,那個,我——”
“唉,還有多余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來,走近我。他的腳步踉跄,嘴角泛著詭異笑意,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當夏目一靠近,一股強烈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有喝酒喔?”
“對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嗎?如果有人挂急診怎麽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幾杯哪會醉呀。我在學生時期就常把教授的錢包都喝空了,還差點拿不到學分呢。”
神經啊,這種窩囊事有什麽好自豪的呀?
而且這味道聞起來,可不只喝個幾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來。”
“做什麽?”
“醒酒啊,來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無商量余地似的徑自埋頭往前走。我無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著走。
唉,本來想在司他家看漫畫的說……
夏目腳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屋頂走去,每次重心不穩就一並把我給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該說是今天還是昨天,總之是十二個小時前我和裏香還待過的那個屋頂,一看到我和裏香都靠過的扶手,我的臉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麽啊,戎崎?”
“沒有啊……沒什麽……”
“來,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只威士忌酒瓶。拜托,這不是一公升裝的酒瓶嗎?一個醫師光明正大地拿著這東西好嗎?
“請問,你知道我聲什麽病嗎?”
“啊?不就是肝炎嗎?”
“酒,不是不太好嗎?”
“啊,對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來。
“別在意。什麽A型肝炎就和感冒沒兩樣嘛。”
來來來,快喝快喝,他說著硬是把瓶子塞過來,我無可奈何地接了下來。威士忌強烈的氣味撲鼻而來。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識相,我只好輕酌一口。炙熱的液體滑過舌頭,一邊燒灼著喉嚨一邊緩緩流下。胃部附近頓時熱了起來。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來,再多喝點。”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習慣那味道了,這次喝得比剛剛多一點。我倒不覺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間便渾身發燙。雖然身處于冬天的夜空下,卻覺得不怎麽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轉,雙腳也變的輕飄飄的。
“酒還真不錯耶。”
“你這話真中聽呢。那就多喝點呀。”
“好。”
“喔,你喝酒還挺痛快的嘛。”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話說回來,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個不錯的家夥嘛。
“夏目醫師——”
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經收起了笑容。那對仿佛一點兒都沒醉的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說什麽去了?
“喂,你很開心吧?”
“啊?”
“你那張臉就是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啊。裏香是個美女喔,可愛到不行吧。這一行讓我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什麽男男女女幾乎全都見識過了,像裏香這麽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喔。”
“唔……”
“十七歲吧。正好是花樣年華呢。能和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夠你樂得快飛上天去了吧。我也是過來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會有結果的喔。那種東西沒兩三下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咯。”
十二個小時前的暖意再度蘇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裏香。輕聲嘻笑著。暖意。溫柔。自己曾在這個地方渡過最快樂的時刻。體會過夏目那家夥沒嘗過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汙染了。
“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嫉妒喔?”
我的語氣終于轉爲厭惡:
“雖然是喝醉了,不過那樣子也太難看了吧。”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懂。你無論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爲裏香總是待在我身邊,所以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
那突如其來的過分舉動,甚至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被揍了嗎?)
嘴角被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爲疼痛的麻痹感。
“你幹嘛啊。”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不是說過我懂的嗎!你這——”
又被打了。
這次的力道比剛剛更強。或許是因爲喝了酒的關系,體內有某種熊熊燃燒的情緒,促使我幾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過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擊,整個拳頭都痛得麻痹了,我也隨之感到退卻。就在那當下,我的頭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記重擊。
那難以言喻的強烈痛楚讓我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王八蛋,這是哪門子的醫師呀。醫師可以幹下這種事嗎!?接下來,換腹部被揍。
然後是頭部被揍。“噗嚓”的一聲沈悶撞擊,大概是被踹了一腳。
一回神,我已經倒在那有點髒汙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我和裏香並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憤交加地放聲大叫,一邊飛身撲向夏目。
他被我撲倒後,我非得直接壓在他身上開扁。鐵定要把他海扁一頓。我才不會因爲他是個大人就手下留情。給我聽好了,裏香是我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你給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並沒有倒下,甚至還擡起膝部。他的膝蓋就那麽深陷入我毫無防備的腹部,痛得我幾乎以爲五髒六腑全都要飛出來了。
我抱著肚子呻吟。
突然之間又狠狠地被揍了。這次比剛剛痛多了。今天勉強塞進肚子裏的晚餐全都湧上喉嚨。
當我好不容易忍痛,壓下那股想吐的感覺時,臉部又被揍了兩三拳。
我搖搖晃晃地一面瞪視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臉龐清楚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猶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張臉龐泫然欲泣,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嗎?揍人的不是你嗎?可是,你幹嘛露出那種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陽穴附近隨後遭受重擊,意識逐漸空白。
夏目是個很習慣打架的人。我已經很清楚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我不可能因此夾著尾巴逃跑。我是個男人,怎麽可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我以蹒跚的雙腳踢向夏目,然而視野卻搖搖晃晃,雙手只能在虛空中不斷揮舞。
就在我重心不穩,頹然倒下時,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腳。
然後又是一拳。
接著再來一腳。“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爲什麽打不贏呢?爲什麽會這麽痛呢?窩囊透頂。好難過、好痛、好苦,像個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逃,既非有氣魄也不是有勇氣,純粹只是因爲我已經連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個嬰孩似的把身軀卷成一團,橫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過來。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哭泣,一邊忍受著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憤,一邊哭泣。不過才十二小時前的暖意逐漸離我遠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沖擊降臨。
然而,夏目卻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著他的濃郁氣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無抵抗之意。
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
不僅至于身軀,還包括心靈。
所以,如今也僅能拱起背來承受一切。不論是被踹、被揍還是被當成一個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這樣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經輸了。
啊,對了……被父親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一樣……連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倒在地上掙紮。
“臭小鬼!”夏目吐出這麽一句話。
“你爲什麽可以那麽樂觀呀?爲什麽可以神經那麽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那麽順利的,這世界不是只爲你一個人而存在的。你以爲光哭就能把病給治好嗎?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給治好嗎?什麽希望……那種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只會依靠那種東西,就只會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麽醫師執照考、什麽論文、什麽教授的心意的過程中就……
他的話嘎然而止。
隨後,腹部又被踹了一腳。
我因痛楚而呻吟,腦袋一隅同時思考著夏目的話。我可不覺得什麽世界爲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過,什麽醫師執照考,那是什麽鬼玩意兒啊。還說什麽論文。那種東西,關我屁事呀。
搞什麽東西啊!?幹嘛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呀!?
當疼痛終于稍微和緩時,感覺上夏目似乎也慢慢遠離。我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鐵門“嘎”地一聲,傳出開門時令人討厭的聲響,接著又在同樣聲響之後,隨著“碰”地一聲應聲關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軀,往側邊一滾。
眼前就是冬天美麗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無數星鬥閃耀著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顆,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裏滿是鐵鏽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邊邊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淚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湧出。我已經整整三年沒像這樣被扁了。被父親海扁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沒辦法與之正面較量。甚至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
王八蛋……
我爲了本身尊嚴,拭去淚水,撐起身子。渾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邊拍拍外套上的髒汙,一邊站起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
不見了——
本來放在口袋裏的《銀河鐵道之夜》不見了。那是裏香的書耶……我焦急地環顧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書就掉在屋頂上唯一的一盞照明燈下方。
我跑過去,撿起書。
封面有點破損了。
“王八蛋……”
話一出口,淚水又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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