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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2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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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鴉片等於是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所以在販運途中,沿途遭了搶奪的
事情,也時有發生。下手搶奪的,自然都是窮兇極惡的作奸犯科之徒,為了不暴露身份
,也為了不被失了貨物的人尋仇,所以下手十分殘忍,不但越貨,而且殺人,不但殺人
,而且絕不留一個活口。
販運鴉片的馬隊,一上了路,就等於把自己的性命在作賭注,當然,他們也有保護
自己的法子,例如配備精良的武器,重金聘用亡命之徒來作保鑣,等等。
劫匪若是在白天下手,雙方若是勢均力敵,自然不免有一場惡鬥,若是強弱懸殊,
那自然是弱肉強食,在蠻荒的窮山惡水之間,哪裏還有甚麼公理天道可言?
而到了晚上,要應付劫匪,就加倍困難,販貨者在明,搶劫者在暗,防不勝防,說
不定甚麼時候,劫匪自黑暗之中,撲了出來,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殺了,搶了貨物遠
走高飛,就算派人放哨站崗,也一樣作用不大。
所以販貨者想出了一個辦法,入黑扎營之前,由帶隊者一個人,把貨收藏在隱蔽之
處——蠻荒的山嶺,山勢險峻,山洞又多又深,又十分曲折,原始林木參天,草叢又高
又密,隱蔽之處十分多,而所帶的貨,一般也不過兩三百斤,要藏起來,十分容易,而
要找,卻又困難之至。
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劫匪一現身,若是把人全打死了再說,十之八九,找不到貨
物何在,只是白白殺了人,得不到好處。所以久而久之,劫匪也就不敢一上來就趕盡殺
絕。
在這樣的情形下,劫匪一出現,雙方自然決鬥,若是匪方勝了,那情形就十分慘烈
,必然要拷問出鴉片所收藏的地點來。
殺人不眨眼的匪徒,為了要知道鴉片的下落,甚麼樣的手段用不出來?人類相殘的
本領,在所有生物之上,斬手斷足,挖眼去鼻,還是最輕的,開膛破肚,活剝人皮,是
匪徒在得不到貨物之後,惱怒之餘的報復行為。
如何可以在被匪徒逼供之餘,咬緊牙關,堅不吐實,那是十分重要的問題。本來,
鴉片再值錢,也比不上人命,在人命和鴉片之間,應該選擇人命才是。
可是販運鴉片的人,卻另有想法,他們認為,若是劫匪容易得手,只有使劫匪越來
越多,而且,說出了貨物的所在,也難免一死,所以一定要硬挺過去。
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酷刑接二連三,總有受不住痛楚而崩潰的時候,所以又想出
了一個辦法來——收藏貨物的是領隊,一旦遇到劫匪出現,並且佔了上風之後,都另有
早已僱定的,極硬的漢子,出來自認是領隊,承受匪徒的酷刑。由於這個人根本不知道
貨物藏在甚麼地方,自然不論怎樣拷問,也問不出實在來,而在匪徒拷問的過程之中,
事情就有出現轉機的可能,或是有人經過,或是有後援隊來到,那就可以得保不失了。
這些,都成了鴉片販運者的成規,匪徒除非真有內應,能認出誰是領隊來,也無法
可施。
殷大德那一次,帶了三百斤上好的熟土,出發的第二天晚上,就遇上了一隊敗兵,
領兵的,居然是一個上校團長,敗兵約有一百人之眾。
像殷大德這樣,在江湖上十分吃得開的人物,黑道上的匪徒,不會去踫他,就算踫
上了,殷大德自然也有法子化得開,可是遇上了敗兵,那就有理說不清了。
殷大德才牽了三匹馬,藏好了鴉片回到紮營地,就看到上百人,有二三十人,端著
槍,圍住了三個伙伴,對方人多,三個伙伴看來連抵抗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反手綁在三
株大樹之上。
殷大德一現身,看出情形不妙,想要逃走,哪裏能夠?
上校團長走過來,一挺衝鋒槍抵在殷大德的腰眼上,那上校團長的身形甚高,簡直
如同凶神惡煞一樣。
而且,上校的一隻左臂,還用繃帶吊著,繃帶之上,全是血污,可見他非但受過傷
,而且,傷得還不輕。
殷大德一看到這種情形,心中就知道不妙,因為敗兵還容易應付,最難應付的是傷
兵。傷兵在戰場上死裏逃生,也就變得格外兇狠,沒有甚麼事是做不出來的了。
殷大德把遇到了那一隊傷兵之後的情形,說得相當詳細,白素兄妹到後來,實在忍
不住,幾番催促,殷大德才算轉入了正題。
殷大德和那隊敗兵打交道的經過,若是詳細轉述,當真是驚心動魄之極,單是寫他
的三個伙伴,如何在上校團長的命令下,被逐步處死的情形,已經在一切人所能想像的
殘酷之上。
上校團長在殷大德的面前,用盡了殘酷無比的方法,處死了那三個被綁在樹上的伙
伴,目的就是要殷大德說出貨物所藏的地方來。
殷大德自述他自己目睹了那麼兇殘的殺人方法之後,整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何處,
若不是自知講了是死,不講也是死,有那麼一點反正是死的信念在支撐著,早已整個人
變成一灘爛泥了。
在對付了他的伙伴之後,就輪到殷大德了,先上來一個士兵,用剃刀,將他的頭髮
,齊中間剃去一綹,寬約三指,剃得精光。
殷大德也是跑慣了江湖的人,頭髮一剃光,他就嚎叫起來︰「長官,是……要……
剝……剝……剝……」
他的舌頭不聽使喚,僵住了,在那個「剝」字之後,再也接不出其它的聲音來。
上校團長狠狠地道︰「對了。照說,用燒滾了的水,把你頭上那些毛燙下來,更省
事得多,要不要?」
殷大德全身,像是篩糠一樣地抖,他剛才目睹一個伙伴的雙手雙腳,被放在滾水中
煮熟的慘狀,這時,他還能說得出甚麼話來?
上校團長向那手執剃刀的士兵一揮手,士兵就用鋒利的剃刀,在殷大德的頭皮之上
,自前額到後頸,一刀劃出了一道血痕來,並不是很深,只劃破了頭皮。
頭上的皮膚,本來就是繃緊了的,所以一刀劃開之後,自然而然,裂口處向上翻捲
,鮮血淋灕,順著頭臉,流了下來。
殷大德在這時,慘叫了起來︰「我……要是說了……怎樣?」
上校團長倒也老實,揚了揚手中的槍︰「給你一個痛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
殷大德存著萬一的希望哀求︰「我叫殷大德,我很有錢,我給你很多錢,你們可以
越過國界去,安身立命,我給你們很多錢。」
他這一番話,自然不是一口氣說出來的,而是斷斷續續,大約拖延了兩三分鐘時間
,而就在這段時間中,救星到了。
山角一邊,轉出了一小隊人來,當前一人,步履穩健,身形高大,氣勢懾人,雙目
有神,才一轉過山角,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一隊窮兇極惡的敗兵,三個已不成人形的
死人,和一個還活著,被綁在樹上,血流披面的人。
那為首的一看,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所以石綻春雷,陡然大喝一聲︰「住手!」
他一面喝,一面加快腳步,大踏步向前走來。白素兄妹一聽得殷大德說到這裏,就
知道,那應該是自己父親到了。
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那時,自己在甚麼地方呢?
那人威風凜凜,一下陡喝,竟在山崖之中,引起了回聲。
第七部︰不可思議的烈火女
有云「先聲奪人」,那人的氣勢,先叫人感到來人非同小可。他身形很快,一下子
已到了上校團長的面前,只見他赤手空拳,挺身而立,向上校團長,怒目而視。上校團
長仍然凶神惡煞一樣,可是不知怎地,和那人一比,氣勢低了不止一截。
那人又喝到︰「兩陣交鋒時,要是有這樣手段,也不會落敗了。」上校團長想發怒
,而且真是極怒,可是面對著那人,硬是發不出怒來,只是空自把一張滿面橫肉的兇臉
,憋得通紅,額旁的青筋暴綻。
就在這時,敗兵之中,有好幾十人一起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幾十個人突然發喊,聲勢也頗驚人,那被稱作陽光土司的漢子,略抬了抬頭,看到
發聲叫喊的人,都同時在向他行禮,有的拱手,有的鞠躬,有的行的是苗人的禮節,他
也向各人點了點頭,眾人都看到他雖然威風凜凜,可是神情眉宇之間,卻又像是有著極
大的悲痛一樣。
敗兵都是當地的部隊,對苗疆中的事,都很熟悉,一下子有人認出了那漢子的身份
來,也不足為奇,因為「陽光土司」在方圓千里的苗疆蠻荒之中,是一個大名鼎鼎、響
噹噹的人物。
這時,認出他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其餘沒有認出他的人,也聽過陽光土司的大名
,而有兩個人,心情絕不相同,一個是殷大德,他已經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了,居然在這
時候,陽光土司出現了。陽光土司處事公正、行俠仗義的種種傳言,他是早已聽說了的
,陽光土司出現的場合,自然也不會再容敗兵行兇。
所以殷大德也沒有去想,陽光土司一個人如何對付一大隊敗兵,他只是感到自己有
救了,大叫兩聲︰「救命。救命。」
他一叫,頭上被割開的頭皮,重又裂開了些,再有鮮血湧出來,自頭頂湧出的鮮血
,濃稠無比,令得殷大德看來,更是可怖。
另一個,是那上校團長,上校團長能在這一地區帶兵,當然不會孤陋寡聞,他也一
樣聽過「陽光土司」的大名,知道自己會有麻煩。
本來,了和陽光土司對面而立,氣勢就大大不如,這時,一聽到了陽光土司的大名
,身子又縮了一縮,自然更顯得落了下風。但這個軍官,本來就是土匪出身,又當了十
多年的兵油子,兇殘無比,十分有狠勁,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多人,怕對方一個作
甚?
所以他陡然一提氣,叫了起來︰「管你是陽光是月亮,大伙一起上。」
他在叫「大伙一起上」的時候,自己反倒退了一步,他估計有幾十個人衝上去,雖
然傳說之中,陽光土司可以以一敵百,總也有一陣子耽擱,自己就可以從容行事了。
誰知道他叫大伙上,那一百來人,個個如同腳下生了根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也不
動,竟然沒有一個人,聽他這個軍官的命令。
團長一看到這等情形,心知不妙,可是又不能就此退卻,想要再大喝一聲,恰好和
陽光土司的目光接觸,陽光土司目光如炬,懾人之至,他一張口,沒有叫出聲,想揚起
手中的衝鋒槍來,已然慢了一步,眼前一花,陽光土司已到了他的面前,一抬腳,踢在
他的手腕之上,把他手中的衝鋒槍,踢得直飛向半空。
殷大德在向白素兄妹說到這一段經歷之際,手舞足蹈,興奮之極,他道︰「令尊—
—對不起,我認定了令尊就是陽光土司——的行動之快,當真比豹子更甚。那時我血流
披面,視線模糊,可是我還是拚命睜大了眼看。令尊一下子到了上校的身前,一起腳,
就踢飛了他手中的鎗,立時轉身,一肘撞出,就撞中了那廝的胸口,那廝連聲都未出,
整個人就像紙紮的一樣,飛了起來,跌出之後,已經出了懸崖,這才聽得他的慘叫聲,
自萬丈深淵之下,悠悠傳了上來。」
殷大德一口氣說著當時的情形,當然十分精彩,可是白素兄妹,卻是臉色慘白,身
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殷大德看了,不禁一呆,因為白素兄妹的反應,也未免太強烈了
一些。
他又哪裏知道其中的緣故。
原來殷大德如實形容陽光土司如何一招兩式,就解決了那個上校團長,白素兄妹一
聽,就知道那是自己父親在武學上的絕學之一,那一招喚作「虎躍龍騰」,一躍,一腳
,轉身一肘,一氣呵成,當者無救。
陽光土司竟然能使出這一招來,那他不是自己的父親,還會是甚麼人?
可是父親又矢口否認,這使兄妹兩人知道,其中必然有十分隱秘的秘密在。
兄妹兩人連喝了幾口酒,並沒有把這一點向殷大德說出來,殷大德就繼續說當時發
生的事。
陽光土司一招之間,就解決了上校團長,敗兵之中,不少人也精通武術,不禁齊聲
叫起好來,更有一大半人,動作一致,一起跪了下來,手中持武器的,也都遠遠拋了開
去,口中不斷叫著︰「陽光土司!陽光土司!」
這等於是所有的人,都向陽光土司投降了。
陽光土司高舉雙手,令各人靜下來,又喝道︰「起身,還不放人。」
當然立即有人把殷大德的綁鬆了,死裏逃生的殷大德,身子先是軟在地上,但還是
努力掙了起來,直挺挺地跪著,在他要叩下頭去的時候,陽光土司一把把他抓了起來︰
「和你商量一件事。」
殷大德站直了身子,聲音激動得發啞︰「恩公你怎麼說怎麼好。」
白老大臉色嚴峻,先不望他,望向那些敗兵,現出了一種十分深切的悲痛,陡然長
嘆一聲,顯出他的心胸之中,有無限的鬱結。
當他望向那些敗兵之時,所有人,個個都和他目光接觸,也都看出,陽光土司雖然
神威凜凜,可是心中實在有著說不出的悲苦。
這些人,雖然行為乖張,絕無現代的道德標準,可是其中也不乏血性漢子,義烈之
士,江湖草莽之中,原是甚麼人都有,而且行事也絕無準則,當時,就有不少人看出,
這個威名赫赫的陽光土司,自己本身可能有著極度的悲哀。
所以,那些人一起又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這一聲叫喚的意思,陽光土司自然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人,這些
人的意思,是說他如果要幫助,那麼,剛才出聲的人,就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剎那之間,他現出激動的神情來,豪意頓生,一聲長嘯,竟震得棲息在林中的飛鳥
,撲喇喇飛出了一大群來。他朗聲道︰「多謝各位好意。」
他拒絕了各人的好意,立時又轉身對殷大德道︰「你帶了多少貨?」
殷大德半秒也沒有耽擱︰「三百斤,全是最好的,本來準備給那邊的皇族帶去的。
」
殷大德在說的時候,向南指了一指。
陽光土司點了點頭,向那群敗兵一擺手︰「這些弟兄吃了敗仗,無以為生,你把那
三百斤土拿出來,給他們分了吧。」
本來,敗兵叢之中,一聽到殷大德竟然有三百斤好土之多,都在交頭接耳。上好的
雲土極貴,殷大德又說是給皇族送去的,自然更非同小可,三百斤好土的價值,抵得上
三千兩黃金,所以個個都在交頭接耳。
而陡然之間,卻又聽得陽光土司作了這樣的提議,人人都屏氣靜息,一聲不發,要
看殷大德如何回答。
殷大德也是走慣江湖的,應聲便道︰「好。」
在一眾敗兵還沒有回過氣來時,陽光土司已朗聲道︰「不論官兵,人人均分,有爭
多論少的,最好以後別叫我遇上。」
百來人一起轟然答應,顯是再也不敢有人違背陽光土司的話。
陽光土司向殷大德道︰「我有事趕路,你把土取出來,分了吧,要不,由你帶著他
們過國境去,交了貨,收了錢,分錢也是一樣。」
敗兵之中,有人有見識的,立即叫︰「願意過國界去分錢。」
殷大德不但死裏逃生,反倒等於多了一隊百來人的護衛,真叫他感慨世事變化之劇
。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陽光土司不是一個人,是有一小隊人跟了來的。
殷大德這時,已完全定過神來,而且,他的地位,也和一刻之前大不相同了,早已
有人過來,替他抹乾淨了頭臉之上的血污,也在頭皮上塗上了金創藥——雲南的白藥,
舉世聞名,這些敗兵身上多的是,只是被剃去的頭髮,不能在立時三刻就長出來。
他看到,跟著陽光土司的那一隊人,六男二女,全是一式的裸裸頭,三撮毛,只不
過女的頭上,那三撮頭髮長得多,且還有銀飾。
六個壯男,有四個抬著兩個軟兜,軟兜之上,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子約莫兩
歲大,頭髮也剃成了三撮,另一個女嬰,卻是一頭的烏髮,顯是才出世,眼睛還緊閉著
。
敢在這種蠻荒之地,帶著小孩子趕夜路的,只怕也只有陽光土司一人了。
殷大德這時,感恩莫名,一見這等情形,忙道︰「恩公,走夜路大人還好,小孩子
難以提防,蛇蟲鼠蟻多,我這裏有一小截紫金藤,您先帶好給孩子防身。」
陽光土司沉聲道︰「多謝了,兩個孩子身上都有,我要趕路了,再見了。」
殷大德還想說些感激的話,可是陽光土司一揮手,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一隊人,
也跟在後面,一下子就轉過了彎角,只見火把的光影亂晃,再隔一會,就連火光也看不
到了。
有了陽光土司的吩咐,殷大德自然再也沒有風險,一切都照陽光土司的吩咐辦事,
一帆風順了。
殷大德講到這裏,略停了一頓,白素忙道︰「不對,你根本沒有向……陽光土司提
及我們,怎知我那時,出世才兩天大?」
殷大德笑︰「裸裸人的規矩,不論男女,出世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頭髮剃成三撮,
你那時一頭烏髮,又不像是第一天出世,所以我說你出世才兩天。」
白素兄妹,這時已經目瞪口呆,白奇偉又問︰「這……陽光土司究竟有甚麼神通,
令得人人敬服?他若不是當地土人,又如何當得上土司?」
殷大德道︰「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蒙他打救,自然對他留上了意,曾經搜集了不少
有關他的資料,可以對你們說說。」
白素卻又道︰「等一等,你說那隊人之中,有兩個裸裸女人……會不會……其中有
我們的母親在內?」白素由於心情繚亂,講到這裏時,連聲音都變了。
殷大德聽了,「啊」的一聲︰「原來你們真的甚麼也不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是
裸裸族的烈火女,怎麼會是那兩個普通的女人。那兩個,身體壯健,我看是哺育你們的
奶媽。」
白素兄妹還是訝異莫名︰「甚麼叫裸裸族的烈火女?」白素對我說起這段經過的時
候,歷時頗長,而且,有時中間還隔了相當長的時間,有時白奇偉也在。
當她講到她問殷大德,甚麼叫做「烈火女」之際,她停了一停,不說殷大德如何回
答,卻向我望來。我知道,由於我剛才向她解釋了「陽光土司」和「三撮毛」,所以她
在考我,是不是知道甚麼是裸裸族的烈火女。
這下子,倒真的把我問住了。
這「烈火女」一詞,我真是聞所未聞。不過,我也不覺得那有甚麼不對,因為裸裸
族聚居的地區,全是荒山野嶺的蠻荒之地,交通不便,與文明世界,幾乎是完全隔絕的
,在那裏有甚麼事發生,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種環境之中,裸裸人完全照他們自己祖傳的方式生活,與毒蛇猛獸,蟲蟻爬蟲
為伍,他們的生命價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就和其他的生命,沒有甚麼分別。世上
需要了解,需要學習的事情那麼多,我不知道甚麼是裸裸族的烈火女,自然不是甚麼見
不得人的事。
所以我立時搖了搖頭︰「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是一個名銜?一種身份?」
那時,白奇偉也在,他眉心打結︰「先是殷大德和那小個子告訴我們,甚麼叫烈火
女,由於他說得十分怪誕,我們不相信,又曾多方面去打聽,去問對蠻荒苗疆情形熟悉
的人,被問的人,除非是根本不知甚麼叫烈火女,凡是知道的,說法都是一樣,其中有
一個,甚至說他親眼看到過裸裸族產生烈火女的怪異情景,和那小個子說的一樣。」
聽得白奇偉這樣說,我知道事情一定怪異莫名,不禁心癢難熬,忙道︰「先說說,
究竟甚麼叫烈火女。」
白素知道我心急︰「烈火女的情形,相當複雜,但是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身體會冒
出火焰來的女子。」
白素所作的「最簡單的說法」,卻聽得我一點也不明白,不知那是甚麼意思。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白奇偉拍著胸口︰「你說得不清楚,我來說。裸裸人的人數不
算少,散居在各地,是苗疆中十分團結的一群,他們有的在湘西,有的在雲南,相隔千
里,可是語言都大致相同,而且,他們相互之間,一直都有著定期信使的聯繫。這是一
項十分好的制度,使得為數接近十萬的裸裸人,十分團結,其他的民族,等閒不敢和他
們作對,所以裸裸人的聚居地區,平安豐盛,可稱是世外桃源。」
白奇偉的解說,雖然沒有一下子說明「烈火女」是甚麼,但是比起白素無頭無腦的
話來,要容易理解得多。我知道事情一定相當複雜,心急不來,所以也耐著性子聽白奇
偉的敘述。
在他略頓了一頓之後,我問了一句︰「有關這一點,都是白老大告訴你的?」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一大半是殷大德說的,還有一些,是我們千方百
計問出來的。」
白素也苦笑︰「在見了殷大德之後,回來,有一天,我們試探著問爹,問他知不知
道裸裸人的詳情,他一聽,面色難看之極,悶哼一聲,厲聲道︰『不知道。』那時,恰
好又是在小書房之中,我們看他面色之差,生怕上次血濺小書房的事再來一次,那就糟
之極矣,所以也就不敢問下去了。」這一點,我倒可以理解的,因為白老大有心隱瞞,
以他的老謀深算,自然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說出真相來。
我道︰「你們在殷大德處所得的資料也夠多了,他甚至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
女。」
白奇偉道︰「殷大德說,當他被爹……被陽光土司救下來的時候,他對陽光土司的
一切,所知不多,知道的那些,全是他後來搜集來的訊息,他在那一帶十分吃得開,陽
光土司又是人所皆知的大人物,要打聽,自然不是難事。只不過,由於陽光土司不但出
名,而且奇行甚多,是一個傳奇人物,凡是這樣的人物,自然有一些不盡不實的故事,
編在他身上的……」
我同意︰「自然是,好了,先弄清楚甚麼是裸裸族的烈火女。」
我忍到了這時候,才問出了這個問題來,實在是到了極限了,白素了解我的心情,
所以她向我望來,伸過手來,給我握著。
白奇偉苦笑︰「我需逐步說,不然,就是妹妹的說法。」
白素的說法我已聽過,聽了之後並不明白,所以只好耐著性子聽白奇偉逐步說。
白奇偉吸了一口氣︰「散居在各處的裸裸人,平時不斷有信來往的主要原因,除了
一般性質的聯絡之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就是維持他們三年一度舉行的烈火女
誕生大聚會。」我望著他,為了快一點知道甚麼是「烈火女」,我決定不再插問,以免
浪費時間。白奇偉也說得十分快速。
白奇偉的敘述,一半是來自他們那次見殷大德的時候,殷大德提供的資料,再加上
在後來,又向別人詢問的所得,但是主要的,還是來自殷大德處。因為在當時,殷大德
一說到有不明白處,就叫那個小個子過來問。
那小個子捧著一碗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神情欣喜莫名,他剃著「三撮毛」的髮
式,是裸裸人,殷大德還介紹說他的地位相當高,是一個有幾千人大族中的巫師。苗疆
各族之中,巫蠱盛行,巫師和蠱師的地位,往往比族長更高。
至於那小個子的一身武功是怎麼來的,殷大德也不知道,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當時,白奇偉兄妹,自然也沒有空追問。
那小個子是裸裸人,自然對於裸裸人的風俗習慣,再熟悉也沒有。出自他口中的那
個三年一度的大聚會,經過殷大德的翻譯之後,正式的名稱相當長,是︰「天降烈火女
給裸裸人的大聚會」。
大聚會的人數不限,可以來參加的,都會來,這「烈火女的產生」,當然有著極濃
厚的宗教色彩,所以可以想像,參加這種聚會,對裸裸人來說,是和回教徒一生都希望
有一次麥加朝聖,是差不多的。所以當小個子說他曾參加過三次這樣的聚會之際,在他
的臉上,黑裏透紅,有著極興奮自傲的神情。
每次參加這樣的聚會的裸裸人,人數都超過三萬以上,所以堪稱是三年一度,苗疆
的大盛事。日期是固定的,每年的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地點也是固定的,是一個山壑
之上的大石坪,那大石坪在一座危崖之上,足可以容納四萬人,而不見擁擠,是大自然
的奇蹟。
會期雖然是在三月初一開始,但有的裸裸人住得遠,交通又不方便,除了靠雙手雙
腳,翻山越嶺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所以自然要提早出發,有早到了半年之前就
出發的,沿途幾百里的途程,經過之處,自然不免要提及這個聚會。
聚會雖然有宗教的目的,而且,奇誕之至,不可思議,但是裸裸人生性坦率,並不
瞞人,也不禁止其他各族人參加觀看,只是若不是裸裸人,不能踏足那個石坪,必須在
那個大石坪周圍的山峰上遠觀,然而雖然是遠觀,到了最後一天,奇事發生的時候,由
於正是三月十五,皓月當空,明鑒秋毫,在石坪上發生的一切,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的。
各族都知道裸裸人有這樣的聚會,也知道在聚會中會產生烈火女,而且產生的過程
,十分怪異,所以聞風而來,臨場觀看的,每次也有上萬人,而尤以各族的青年男子為
多,有的,甚至是不遠百里,一早就跟了來的。
原因是三年一度的聚會,裸裸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規矩,其他人,可以參加,也可
以不參加,唯獨在那一年,年屆十五歲的少女,都非參加不可。
每年聚集在這大石坪上,十五歲的少女,數以千計,這個年紀的少女,自然個個明
眸皓齒,美麗動人,而又活潑爽朗,自然吸引青年男子。雖然苗疆各族之間,極少異族
通婚的現象,但是年輕男女之間,單是調笑追逐,打情罵俏一番,也就樂在其中了。
當白奇偉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總算明白了一點︰所謂烈火女,必然是在參加聚會的
那些十五歲少女之中所產生的。
但是如何產生,我還是不知道。
這時,緊靠著我的白素,在我身邊嘆了一聲︰「過程很殘忍,聽得我全身發抖。」
我向她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也無法領會她所說的話的內容。
第八部︰三年一聚 新舊交替
白奇偉繼續再說下去。
聚會的真正「戲肉」,是最後一晚,其所以在初一就開始,是由於怕遠處的參加者
趕不及,留了十四天作為鬆動,以免有人向隅,因為產生一個新的烈火女,對裸裸人來
說是十分重要的事。烈火女,是裸裸人精神凝聚的中心,地位接近神。裸裸人的強悍,
遠不如其餘各族,可是各族不敢欺負他們,原因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有烈火女在。
因為烈火女的產生過程,使得看到的人,都相信烈火女的產生,是神的奇蹟。
開始的十四天,自然是大吃大喝,跳舞唱歌,那是苗疆中各樣聚會的典型形式。所
有十五歲的少女,都打扮得又隆重又好看,來自各處的裸裸人,都把自己準備了三年的
最好食物和最好的酒拿出來,互相交換。
酒倒真是好的,可是食物,對外人來說,卻實在是不敢恭維,譬如說︰打開草席,
一隻獐子跌出來,一刀割開肚子,滿肚子全是又肥又白的蠅蛆,翻跌出來,所有裸裸人
大聲歡呼,搶著伸手去抓吃的時候,沒有這種進食習慣的人,自然不免連黃膽水也嘔將
出來了。
「那小個子在說到這種情形的時候,兀自咂舌不已,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而
當時白奇偉和白素的表情,也可想而知。)
還有一種放在竹筒中,漚得又臭又爛的肉類,也是他們最喜歡的食物。
這自然是長期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與文明或野蠻,進步與落後無關。若是叫裸裸
人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撬開一個形狀不規則,醜陋之極的外殼,把一團死灰色,
有滑涎潺潺,又腥又有黑漿冒出來的東西,送進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裸裸人一樣會
感到嘔心,可是那種食物,生吃的牡蠣,卻是「文明社會」中的寵物。
狂歡到了三月十五——該在場的人都在了,這一晚,皓月當空——聚會選在山上的
大石坪上舉行,自然也和追求一定要有月光有關。半山腰中可能雲霧繚繞,但是在海拔
相當高的石坪上,必然月明氣朗。
等到皓月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照那小個子的比劃,大約是升至六十度角時,正式
的典禮就開始了。
上一屆的烈火女,這時,會是主角,她先持著一個巨型的火把走出來,當其時,聚
集在石坪上的人再多,但是人人屏住了氣息,一聲也不出。
在石坪之旁,各個山峰上看熱鬧的人,也一樣保持著寂靜——蠻苗之地的人,不論
多麼兇悍,都不會有敢於得罪神明的。
手持火把的烈火女,來到了一堆乾柴之前,用火把點燃了柴堆,然後,她就從容地
跨進去,用傳統規定的姿勢,坐在烈火之上。
當白素和白奇偉,向我敘述有關裸裸人的所謂烈火女,說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喉
嚨之中,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伸手指著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照他們所說的來推測,那個跨進了火堆的女孩子,絕無生理,非死不可,難道
她有鳳凰的本事,燒成灰之後,再從灰燼之中復生?
而令我極度震驚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由於我已經知道白素兄妹母親的身份是烈火女
,那難道他們的母親早已在火堆中燒死了?
這種情形,對於生活在原始環境中的裸裸人來說,自然早已習以為常,可是外人聽
來,尤其被燒死的人,可能和自己有密切關係的,那就自然會感到怪異莫名。
白素兄妹的神色也很難看,可想而知,他們在聽到殷大德和那小個子講到這一段時
,情形可能比我更糟。
白素抽了一口氣︰「那女子跨進了火堆,坐了下來,在她四周圍,烈焰飛騰,這時
,所有的人,都用低沉的音調,伴隨著一種用相當粗的竹子所製成的樂器,唱出一種歌
曲來——」
她說到這裏,和白奇偉互望了一眼,就一起哼起那種歌曲來。我相信那一定是那個
裸裸小個子教他們的。
那種曲調,聽來並不悲哀,相當平靜單調,竟有些像是佛教古剎之中,一批僧人的
誦經聲,一聽就可以聽出,有相當強烈的宗教意味,使聽到的人,心中感到一股異樣的
寧靜。
照說,這時正有一個少女在熊熊烈火之中,是不應該有這種情形的,可是音調確然
給人這樣的感覺,或許這是一種犧牲精神。
他們哼了不到三分鐘,曲調已重複了兩遍,我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他們不再哼下
去。白素道︰「在這之前,所有參加聚會的十五歲少女,都排列整齊,圍在那個火堆,
因為新的烈火女,將在她們之中產生,三年一度,新舊交替……在火堆中的那個,只不
過十八歲……」
白素說到這裏,聲音十分傷感,我握住了她的手,嘆了一聲︰「自古以來,人類犧
牲在宗教儀式上的生命,不知多少,只好假設這些生命的靈魂,都平安喜樂,比別的生
命更好。」
白素低嘆一聲,白奇偉在這時,插口道︰「最不可思議的事,會在那時發生。」
白素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據那小個子說,接下來的事,雖然不可思議,但確然是
事實,他們都相信,那是神明的力量,而他三次參加的盛會,三次都發生這種事,全是
他親眼目睹的,而他又絕沒有理由,會捏造故事來騙人。」
白奇偉補充︰「就算他想捏造,只怕也造不出來。」
他們兄妹兩人,拚命在強調事情的真實性,可是卻不說出事實的情形來,這實在令
我有忍無可忍之感,我瞪大了眼,提高了聲音喝︰「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白素說得十分慢,她說出來的情形,也確然不可思議︰「當火堆中的那個女孩子臨
死之前,她會伸手,向任何一個方向一指——相信那是她生命結束之前最後的一個動作
。而隨著她這一指,在她指的那個方向,必然有一個少女,身上會冒起一蓬烈火來……
」
當白素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和白奇偉,一起向我望來,我自然而然搖著頭。
我搖頭的理由十分明白,表示「不可能」。
白素續道︰「那蓬火光只是一閃,可是所有的人,卻又人人可見。火光在閃起的時
候,會把那個少女的身子,完全包沒,但是一閃即滅,那少女全身上下,卻絲毫不受火
傷,而那是儀式的最高潮——新的烈火女產生了,歡呼聲可以把山崖完全震塌。」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暫時停一停,因為我需要把她的敘述,消化一下。在靜了片
刻之後,我問︰「新舊烈火女之間的距離是多少?」
白素點頭︰「這也是我的第一個問題——那小個子比劃得十分詳細,約莫是三十公
尺。」
我又默然——白素說那也是她的第一個問題,自然是說她想到的,和我一樣。隨手
一指,就有一蓬一閃即滅的烈火發生,要做到這一點,簡單之至,只要在手中握著一蓬
松香粉就可以了,很多地方戲曲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都有這樣的「噱頭」,有的還可
以從口中噴出大蓬的火焰來。但如果相隔有三十公尺之遙,那自然不是這種把戲的效果
。
我又道︰「世界上,很有些人體發火自焚的怪異記錄,好好的人,會無端著火自焚
。」
白奇偉點頭︰「可是沒聽說有被人隨手一指就全身起火的,而且,那蓬火,並沒有
造成死傷,只是代表了一種身份象徵。」
我攤了攤手,表示暫時對這種怪異的現象沒有甚麼別的問題了。
白素感嘆︰「那時,已經沒有甚麼人再去理會在火堆之中被燒成灰燼的舊人了,人
群把新產生的烈火女抬出來,有專門的人為她裝扮,在她的身上、頭上,掛上許多銀飾
和象徵吉祥的物事。」
我也嘆了一聲︰「這情形十分特別,有點像活佛轉世,可是又不同——每隔三年,
燒死一個舊的,產生一個新的,真是特別之極,那也就是說,一個新產生的烈火女,生
命最多只有三年。」
白素兄妹一起點頭,神情難看之至——他們的母親如果是烈火女的話,那自然也早
已不在人世了。可是,被挑選出來的烈火女,而且是經由「神明的意志」挑選出來的,
難道竟可以結婚生子女的嗎?就算允許有這樣的行為,白老大作為一個漢人,又如何可
以和裸裸人奉為神明的烈火女結成夫妻的?
這其中,難以想像的經過實在太多了。
我提出要求︰「盡量多說有關烈火女的一切。」
白素道︰「經過了裝扮之後,還用香料來裝飾,總之,裸裸人所能拿得出來最好的
東西,都奉獻給烈火女,然後,再在過去半個月之中,在各種角力之中,取得優秀成績
的青年人之中,由烈火女親手挑選四名,送烈火女到一個山洞中去,歷代烈火女,都是
在那個山洞之中居住的。」
我哼了一聲︰「那山洞,就等於是她的行宮了!看來,三年短促的生命,就是代價
,她要負起保護全族的作用,那些小伙子——」
白素道︰「供烈火女的差遣,直到三年期滿,也可以作為她的丈夫。」
我沉默了片刻︰「這種情形,很類似某些昆蟲的生活結構——供奉著一個雌性,使
這個雌性負起整族的命運。所不同的是,昆蟲是實際性的,而人類則是精神上的。」
白素嘆了一聲︰「那小個子說,烈火女住的山洞,普通人只能在洞外崇拜,不能進
去。」
我苦笑︰「有一個關鍵性問題︰烈火女是不是可以生兒育女,和普通女孩子一樣?
」
白素的回答是︰「那小個子說,烈火女在那三年之內,可以做任何事。」
白奇偉沉聲道︰「只是要求她在三年之後,走進火堆去,在燒死之前,指出新的烈
火女來。」
我喃喃地道︰「聽起來,像是一項交易,可是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麼多年來
,難道沒有一個烈火女是違反了『交易』的原則的?」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兄妹的神情十分古怪,他們呆了半晌,才齊聲道︰
「我們也問過小個子同樣的問題,那小個子……」
白素獨自說下去︰「小個子說得十分支吾,像是極不願說,只是說,由於局勢的劇
變,他離開了苗疆,再也沒回去過,所以不知情由,可是他也透露了一點消息︰三年一
度的大聚會,被明令取消了。」
我「啊」地一聲︰「大會取消,那就是說,不會再有新的烈火女產生,舊的烈火女
,也不必在火堆中喪生了,是不是?」
白素兄妹的聲音很低︰「照說應該如此。」
我們三人都好一會不出聲。因為,如果照說如此的話,那麼,白素兄妹的母親,就
是最後一任烈火女,可以避過烈火焚身之厄。
這關係太重大了。問題關係著白素兄妹的母親,至今是死還是生。
照本來的傳統習俗,烈火女在三年之後,必死無疑——就算這個十八歲少女,在三
年之後,千不願萬不願,她也只有死路一條。但如果新建立的政權,以命令取消了這種
傳統習俗,那麼,最後一位烈火女,自然也得以死裏逃生了。而從時間算來,白素兄妹
的母親,如果是烈火女的話,那麼,恰恰就是最後一任。
當時,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自然是早已想到了的,所以我們三個人互望著,我
失聲道︰「令堂還在人世,到苗疆去找她去。」
白素兄妹的額上,都有汗滲出來,像這種「萬里尋母」的情節,一般來說,只有民
間歷史傳奇中才有,現實生活之中,十分罕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更是加倍的驚
心動魄。
我在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後,甚至現出責備的神情來,因為他們知道這種情形,必非
一朝一夕了,而竟然沒有苗疆之行,這豈是為人子女者應有的態度。
他們也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對他們的責備,白素道︰「這其中……有原因,主
要的是……苗疆千山萬壑,我們根本無法得知那個山洞的確切所在。」
我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的確,要到苗疆的山巒之中去找一個特定的山洞,那種困
難的程度,只怕和在戈壁沙漠之中尋找一粒指定的沙粒差不多。
白素又道︰「而那小個子,他雖然曾三次參加烈火女的新舊交替儀式,可是也不知
道那山洞座落在何方。」
我搖頭︰「若是裸裸人可以在洞口膜拜,那麼,至少有人知道山洞在哪裏。」
白素點頭︰「當然會有生存下來的裸裸人,知道這山洞在何處,可是烈火女是不是
還會在山洞中。」
我十分疑惑︰「我不是很明白,甚麼叫作『會有生存下來的裸裸人』。」
白奇偉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根據殷大德和那小個子提供的訊息,和我們的了
解,就在大混亂之中,有過十分可怕的大屠殺,裸裸人傷亡慘重,而且沒有了凝聚精神
力量的聚會之後,生存下來的,盡量向深山野嶺遷徒,遠離文明社會,形成了許多零星
的小部落,要找尋他們,更加困難了。」
我閉上眼睛一會,設想著善良無知的裸裸人,在大時代的變遷中,成為犧牲品的情
景,也不禁長嘆了一聲,白素兄妹未能萬里尋母,顯然有難以克服的困難,倒也不能深
責了。我又道︰「那你們至少應該把……令尊如何會當了土司,成為人所尊敬的陽光土
司,又如何會和一個烈火女成為夫妻這段秘辛查探出來。」
白素苦笑︰「你以為我們沒努力過?可是這一段經過,他們不知道,就在爹救了他
之後不久,他又有過一次來回,奔越苗疆,著意打探,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裸裸人的頭
腦十分簡單,都說忽然有人出來當土司,處處為裸裸人著想,就像陽光普照大地一樣,
所以見了這個偉岸的人,就稱他做陽光土司,再自然而然不過,從來沒有人去尋根究底
,只當是上天派下來的。」
我雙手握緊了拳,發現白奇偉也有同樣的動作,我們兩人,這時所想的自然是同一
件事︰整個過程,最最清楚明白的人,就是白老大。
根本不必東打聽西打探,只要白老大肯說,一定自然會明白。
可是白老大卻又明擺著絕不肯說,血濺小書房的那一幕,一想起來,白素兄妹就心
驚肉跳,如何還敢造次。
當時,我雖然已在那船的甲板上踫了一個釘子,可是我還是在他們兄妹面前拍了胸
口︰「這事情,不必捨近就遠,一切全在令尊的記憶之中,我會設法令他把這段往事說
出來,那你們就可以知道令堂的情形了。」當時,白奇偉望著我,一臉的感激之色,顯
然他充滿了希望,可是白素卻顯然比她哥哥更了解白老大,只是搖了搖頭,神情苦澀。
他們不厭其煩地一再向殷大德和那小個子提問題,殷大德和小個子也答了很多,直
到再也答不出甚麼來了。
這一次會晤,竟然長達六小時之久,他們也約了再相聚,並且雙方都努力再去搜尋
資料。
臨走時,殷大德仍然堅持要把那柄紫金藤作鞘的緬鋼劍,送給白奇偉。白奇偉雖然
心中千想要萬想要,便畢竟小伙子臉嫩,不好意思,所以一再推辭。
最後,還是殷大德說了一番話,又誠懇又實際,白奇偉才將這份厚禮,受了下來。
殷大德說的話是︰「你們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九死一生之中獲救,當時又
不是三歲小孩,怎麼會認錯人?你是恩公的兒子,我倒不是為別的,是為了你為了弄清
楚令堂的事,我看苗疆蠻荒之行,必不可免,這一杖一劍,帶在身邊,有莫大的幫助,
你再要推辭,莫非連自身都不愛惜了嗎?」
這一番話,自然又動聽又誠懇,白奇偉也就把這一杖一劍,又是杖又是劍的寶物,
收了下來。
我聽他們講到白奇偉收下那寶物,不禁大是興奮,立時就道︰「啊哈,這樣罕見的
寶物,走,這就讓我開開眼界。」
以當時我和白素兄妹的關係來說,這個要求,是斷無被拒絕之理的,可是我一說,
兩人苦笑,白奇偉更攤開手來,一副無可奈何之狀。這情形,自然是表示,寶物早已不
在他們手上了。
我也立時想到了發生了甚麼事︰「令尊——」
兄妹兩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以他們兩人之能,這樣的寶物,到了手又會失去,
自然是白老大的所為了。我看出他們的心情沮喪,所以開玩笑似地問︰「是巧取,還是
豪奪?是明搶,還是暗偷?」
兄妹兩人更是連聲苦笑,說出了經過,連我聽了,也為之目瞪口呆。
原來他們在見了殷大德回來之後,才一進門,就看到白老大在一張太師椅上,當門
而坐——那太師椅是白老大心愛之物,但平日絕不是放在此處那麼礙眼的位置上的。
白老大當門而坐,顯然是在等人回來,可以一進門就看到,等的自然也就是他們兄
妹兩人了。
白老大一見他們,也不等他們出聲稱呼,就一伸手,平平靜靜地道︰「拿來。」
白奇偉這時,正右手緊握著紫金藤,想要收起來,如何來得及?
一路回來的時候,兄妹兩人已商議過,怎麼向父親提起殷大德慨贈紫金藤的事,兩
人商議好了,就說有要事,非到苗疆去一遭不可,殷大德就大方地把這件防身之寶相贈
。他們還打了如意算盤,若是白老大問他們為甚麼要到苗疆去,他們就打蛇隨棍上,說
是苗疆裸裸人之中,有十分神秘不可思議的烈火女,他們有意去探索一番,弄明白究竟
。而且,兄妹兩人,也相約了絕不提有一任烈火女曾是陽光土司之妻,有可能是自己母
親等情。
他們的估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白老大有可能會多少吐露出一些當年的秘密來。
兩兄妹盤算得自以為周詳,可是結果,和白老大一照面,就潰不成軍,一敗塗地,
落荒而逃,得保首級,已是萬幸了。
當下白老大一說「拿來」,白奇偉連忙踏前一步,雙手將紫金藤奉了上去,白老大
一伸手抓了過來,白奇偉還想開口,介紹一下這劍杖的奇妙之外——紫金藤的毒性和辟
毒功能,自然無法體現,但是緬鋼劍的鋒銳,他們卻是試了來的。
他們試了「削鐵如泥」,徑寸的鐵枝,應手而斷。也試了「吹毛斷髮」,把白素的
一綹頭髮,放在劍鋒上,兩人吹一口氣,秀髮就絲絲斷落。
所以這時,白奇偉的神情,還十分自得。
可是白老大一抓劍在手,就一聲冷笑,那一下冷笑,把白奇偉想說的話,全打回了
肚子去。已看出了父親的神色,大是不善。
白老大接著又道︰「我白某人的一雙子女,真有出息,竟然上門向人告幫去了。」
白素兄妹一聽父親這樣說,自然想急急分辯,可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分辯才好。
白老大說他們「上門告幫」,就是上門乞討的意思,如今人家給的東西,正在白老
大的手中,他們要分辯,自然不容易,準備好了的一番話,一句也用不上,全叫堵在心
口之上。
第九部︰千方百計打探隱秘
白奇偉的反應是瞪大了眼,說不出話來,白素用極委曲的聲音,叫了一聲︰「爹。
」
白老大卻並不盛怒,只是神情陰冷得可怕,聲音更是其寒如冰︰「這種事,要是傳
了出去,我姓白的走進走出,還有甚麼臉面見人?」
白奇偉直到這時,才蹩出了一句來︰「人家是送給我作防身用的。」
白奇偉會說甚麼來自辯,自然也早在白老大的計算之中,所以他一聽,就轉過身去
,對在他身後的四個手下道︰「聽,姓白的多漏臉。自己竟然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要
靠人家送東西來防身。」
白奇偉臉脹得通紅,心知說不過父親,就僵僵地站著不動,白老大又吩咐手下︰「
替我立刻送回去給姓殷的,再帶一句話過去,要是他再敢瞧不起姓白的,儘管留在本地
,姓白的自然會去找他。」
四個手下齊聲答應,其中一個伸手接過了紫金藤,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素兄妹面面相覷,還有甚麼法子?
而白老大傳過去給殷大德的話,嚴重之極。就算殷大德和白老大沒有以前這段淵源
,他也惹不起白老大。何況他確認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之言,豈可不聽,所以
連夜離開了。殷大德在臨走之前,找人傳話給白素兄妹,說了他非走不可的原因,並且
說,他會盡一切努力,探聽他們想知道的事,一有發現,立刻會差專人來報告。
而日後,殷大德確然不斷有差人送上他查探到的資料來,可是卻並沒有甚麼用處,
甚至連一鱗半爪也不是,只是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說,而且,絕大多數,都不可靠。其中
有一則傳說,竟然說陽光土司之所以被稱為陽光土司,是由於他本來就是太陽神下凡,
會隨時化為一道陽光。
我承認白老大神通廣大,但是也決不相信他會化身為一道陽光。
所以,到白素兄妹向我說起這一切的經過時,不但他們兄妹兩人,不知道有關他們
母親的一切,連白老大在那三年中,如何會化身為陽光土司,也一無所知。白老大在那
三年中的生活,神秘之極,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可以解開這個謎了。
那時我年輕、好奇(現在仍然好奇),事情又和白素大有關係,所以在知道了這種
情形之後,就拍心口︰「我出馬,一定可以把秘密自他心中引出來。」
白奇偉忙道︰「好。好。」
白素則長嘆一聲︰「爹在這件事上,我看他是鐵了心,不管誰出馬,都不會有用處
。」
我揚眉︰「去試一試,總沒有壞處。」
白素搖頭︰「試得不好,大有壞處,當日小書房的情景,我至今想起來,猶不免魂
飛魄散。」
我點頭,同意白素的話,來回踱步,過了一會,才道︰「事情需要安排一下,要有
計劃,不能亂來,每一個步驟實行了之後,結果如何,都要檢討。」
白奇偉聳了聳肩︰「好傢伙,像打仗一樣。」
我用力一點頭,於是就計劃實行,第一步,先由白素兄妹去實行,他們向白老大提
出,要到苗疆去走一次,不說是為了甚麼。
白老大的反應,竟十分冷淡,只說了一句︰「那地方,若是沒有把握,最好不要去
,不然,死了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白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爹,我們要去,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
白老大長嘆一聲︰「擔心又有甚麼用?你們都已經長大了啊。」
一句話,把白素兄妹堵得臉發青,再也說不下去了。在知道了白素兄妹的踫釘子情
形之後,由我出馬了。
我採取了開門見山的辦法,找了一個機會,我、白老大、白素兄妹四人,飯後喝酒
,正在閒談,我看到時機已到,向白素兄妹使了一個眼色,兩人立時借故,走了開去。
當時,還是在白老大的小書房之中。
白素兄妹一走,白老大是何等樣人,立時知道會有事發生,兩道濃眉,向上一揚,
目光炯炯,向我望來。我也一秒鐘都不耽擱,我道︰「那三年,在苗疆,究竟發生了甚
麼事?」
白老大知道我會「發難」,可是也料不到我竟然會直接到了這種地步,我雖然是他
的小輩,但是關係畢竟和他的兒女不同,要客氣得多,他自然不便向我直接呵斥,所以
我一說,他先是一怔,接著,面色便陡然一沉,變得陰沉之極——我曾見過他盛怒時的
神情,確然十分令人吃驚,威勢懾人。
但這時,他並不是發怒,臉色的陰沉,一定是由於他的心情不愉快至於極點。而且
這種不愉快,還夾雜著極度的傷感成份,這一點,也顯露在他的神情之上。
那時,他已經不再望著我,而是望向手中的酒杯,可是我仍然可以在他的眼神之中
,感到他悲傷的情緒,簡直是天愁地慘。
他的這種反應,我可以肯定,絕不是出於做作,而是出自內心,這種情形,出乎我
的意料之外,在白素兄妹的敘述之中,我已經知道白老大絕不願意人提起這段往事,可
是他的不願意,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不是親身面對著他,也難以想像。
一時之間,我似乎放棄了,我想說︰「我不問了,你也別去想那三年的事了。」
可是我一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沒有出聲,只是大口喝了一口酒,等著他
的回答。
白老大整個人,像是被我的這句話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我連換了三
四個坐的姿勢,有兩次,甚至是站了起來之後,又重重坐下的。
白老大仍然無動於衷——足足在十分鐘之後,他才把杯子舉到口邊,也不抬頭,一
吸氣,颼地一聲,就把杯中的酒,一口氣喝乾。
別看這一下動作,並不怎樣,可是實際上卻極難做到。吸氣的時候,若是一不小心
,會把半杯酒全嗆進氣管去。
白老大自然不是故意炫耀,他只是不經意地用這種方法,急於喝酒而已。
他喝了酒之後,我也有點事可以做,連忙起身,又替他的杯中加酒,他也不拒絕,
只是向我望了一眼,聲音竟是出奇的平靜,而且,神情也恢復了正常,他先嘆了一聲,
然後才道︰「年紀輕,好奇心強,我不怪你。」
他說到這裏,伸手在我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下——我相信他並不是有意的,但卻
用了相當重的力道,拍得我身子也側了一下。
他又道︰「你將來一定會明白,有一些事,當事人是真的連想也不願去想的,你也
就不應該去問他,去問他這種事,還不如用一把刀子去戮他,剛才你已戮了我一刀,我
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如果你還要再戮我第二刀,我也只好由得你。」
這一番話,他說得如此沉重,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白老大又道︰「將來,你說不準也會有同樣的情形,那時,你就會明白得多。」
他說到這裏,向我望來,我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種十分深切的悲哀,我沒有
說甚麼,連喝了三杯酒,當酒精混入血液,在全身引起一股暖流之時,我長嘆一聲,敗
下陣來。
白老大的態度,如此堅決,我出了小書房之後,對白素兄妹一談,白奇偉也長嘆一
聲,白素卻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因為這種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也曾千方百計,去打探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經歷,發現白老
大當年,到了四川之後,和當地勢力最大的幫會組織,鬧得不是很融洽,而且,還動起
了一些衝突,這可能是導致他遠走苗疆的原因,而他在進入苗疆之後,就音訊全無,再
為人知的時候,已經化身為陽光土司了。
而三年之後,他離開了苗疆,帶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回到文明社會,又恢復了
原來的身份,這三年苗疆生涯,也就成了一個大謎團。
我和白素兄妹一再討論,都不得要領,白奇偉時時發牢騷︰「真神秘,比『老子西
出函關化為胡』還要神秘。」
我的一個主要問題則是︰「為甚麼苗疆會有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的說法。」
我們大家都向這個目標去努力,查下來的結果是︰許多次,裸裸人在烈火女居住的
山洞之外膜拜時,曾多次見到過陽光土司。而且,烈火女在進入山洞時,所選中的那四
個壯男,也對人說,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我提出了疑問︰「這說不過去,土司是一個官職,有辦公的所在,有土司衙門,陽
光土司怎麼可以住到烈火女的山洞去?」
這個問題並沒有答案,因為問來問去,都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我曾發狠︰「
我到苗疆去,找到烈火女住的那個山洞,總可以有點蛛絲馬跡的。」
白素兄妹很同意我的想法,又想和我一起去,可是由於纏身的事實在太多,又想在
事先多搜集一點資料,所以一直延誤了下來。
到不久之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我和白素來說,打擊之大,無出其右——大家
一定都在奇怪,有這樣的大事,又是早已發生的,怎麼從來也未曾聽你提起過?這就是
白老大所說的話了,這件大事發生之後,我們才體會到了白老大所說的話。有些事,是
連想也不願去想的。既然連想也不願去想,怎會提呢?
可是這件事,只怕還是非提不可,只好抱駝鳥心理,盡量押後了。
在往後的日子中,我和白老大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半個字當年他在苗疆的事,但是
一有機會,我仍然會留意去查詢。在那次和白老大的談話之後約兩年,有一個機會,得
知了白老大在四川西部的一些事,對破解整個謎團,十分有幫助。
明知謎團只要白老大一開口就可以解決,但白老大不肯說,對我和白素來說,成了
一種挑戰——挑戰我們要去破解這個迷團。我們之間也有約定︰一旦謎團破解,絕不在
白老大之前透露半個字。因為我們相信,白老大不肯說,一定有原因的。我們若是知道
了,就自己知道好了,不必再去刺激他。
那件事的開始,十分傳奇,簡直就像是武俠小說一樣。那晚,月色極好,我和白素
在接近午夜時分回來,一路上,我們已決定回家之後,稍為休息一下,就去賞月沐風,
情調一番。
可是,才一停了車,走向門口,還沒有打開門,就忽然聽得自幾個不同的方向,一
起傳了了一下呼喝聲,聲音十分嘹亮。
我和白素的反應都十分快,立時轉過身,只見有四個人,身形閃動,極快地向我們
奔了過來,一面奔過來,一面還在不斷發出呼喝聲,氣勢相當懾人。
我一看這四個奔向前來的人,便看出他們身手不凡,同時,不知他們來意如何,自
然要戒備,所以立時伸肘,輕踫了白素一下。白素卻沉聲道︰「袍哥,沒有惡意,十分
尊敬。」
白素的話,說得十分簡單,但也已足夠。白老大是七幫八會的總龍頭,她自小和幫
會人物打交道,對於一些稀奇古怪的幫會禮數,自然知之甚詳——後來知道,這種一面
奔過來,一面發出嘹亮的吆喝聲,是求見者十分尊敬被求見者的一種禮數。
我一聽得白素那麼說,仍然暗中戒備,但是在表面上看來,我和白素,只是閒閒地
站著不動,並沒有為來人的氣勢所脅。
這四個人故意把腳步放得十分重,所以疾奔向前來的時候,和四匹奔馬,也沒有甚
麼分別,更難得的是,他們一到了近前,立時收住了勢子,動作劃一,顯見得日常訓練
有素。
他們四人,看來面貌相似,一色的青布密扣緊身衣——這種服裝,穿在矯健大漢的
身上,特別有一種英武的氣概,不知是哪一朝的服裝設計家的創作。
四人一站定,這才看到他們的手中,都拿著一隻朱漆盒子,在月色之下,看得分明
,漆盒之上,盤著銀絲,鑲著羅甸,全是吉祥如意之類的圖案,十分精致。四個人雙手
捧盒過頭,身子略彎,這種情形,更是一看就知道是一種十分尊敬的禮數了。
白素已告訴了我,他們是「袍哥」,那是四川最大的幫會,雖然這時,在根本重地
,袍哥的活動轉入地下,早已式微,但是在海外,還是有一定的勢力,而且在時局動蕩
之中,袍哥之中,很有些見識英明的人物,看出情形不對,及早準備,把一批金銀寶貝
,轉移了出來。袍哥在四川這個天府之國,自從太平軍敗之後,勢力擴展得極快,有不
少軍政大員,將軍司令,也全是袍哥中人,積聚的財富之多,超乎想像之外,所以不論
在何處,都可以稱得上財雄勢大。一來,我並不如何欣賞幫會組織,二來,白素比我熟
行得多,所以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決定由她去應付。白素略為提高了一下聲音︰「
四位——。」
她的話,只問到了一半,就看到街角處,轉過一個身形相當魁偉的人來,這人卻穿
著長衫——現在穿長衫的人越來越少了,初時都還算是相當普遍的服裝,連我也時常穿
著的。
那人的來勢也極快,可是卻了無聲息,白素才說了兩個字,他就到了身前,其快可
知。而白素一看到他現身,也立時住了口,因為一看就可以知道,先出現的四個人不是
主角,這人才是。
這人一下子到了近前,立時向我和白素行禮︰左手五指並攏,指尖向上,大拇指向
著他自己,右手捏拳,「啪」地一聲,打在左手的掌心,捏拳的手,大拇指卻是向著我
和白素。
同樣的禮,他行了兩次,先向我,再向白素——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古怪的禮,我看
到白素還了一禮,手勢也夠怪的,但是我卻知道,這個禮,是表示她是屬於七幫八會大
龍頭座下的。我不是幫會中人,所以我只是向那人拱了拱手,算是還禮。後來,白素對
我說︰「幫會中的行禮方式,十分複雜,普通的幫會,行普通的禮,已是一整套。若是
身份特殊,或是地位十分高的人,都有他們的私人禮數,一施出來,內行人一看,自然
知道來者是何方神聖,等於是通名報姓一樣……」
我笑︰「當時我只看得出你還禮,表示自己是在七幫八會總壇的人,你可看出了對
方的來歷?」白素搖頭︰「沒有,我沒看出對方的來歷,爹曾教過我,說若是一旦認不
出對方的身份,更不可怠慢,因為那多半代表對方的身份極高,這種禮,不常使出來,
所以江湖上的人並不知道。」
白素在作了解釋之後,頓了一頓,又作補充︰「當時我心中十分奇怪,因為四川哥
老會的組織中,幾個頂尖人物特備的禮數,爹都曾教過我,可就是沒有見過這一個,這
未免有點古怪。而且爹曾說,全世界的幫會之中,他只和四川的哥老會有些齟齬,曾叫
我們遇上了,要特別小心。」
所以,白素當時確然十分小心謹慎,她還了禮之後,就問︰「閣下有何指教?」
我則趁機打量這人,只見他三十上下年紀,方臉濃眉,一臉的精悍之色,左頰上,
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新月疤痕,更顯得他有一股天蒼蒼野茫茫的不羈性格。
他一開口,倒先叫我們呆了一呆,他向那四人一指︰「四色薄禮,請兩位笑納。」
白素朗聲道︰「無功不受祿。」
那人倒也爽快︰「正是有事相求。」
白素道︰「那更請收回去,在江湖上,見面的都是朋友,有甚麼事,請進屋子說。
」
我把當時的情形,記述得相當詳細,一來是由於這人的出現,帶出了後來的許多事
來,是故事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二來,當時的情形,十分有趣,那晚,我和白素是參
加一個宴會回來,白素穿著一件西式晚裝,可是她卻行古禮,說些只有在舞台上才用而
在日常生活之中卻早已被摒棄了的話,實在十分好笑,我幾乎忍不住要大笑起來——自
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笑出了聲,那是會闖大禍的。
白素一面說,一面作了一個「請進屋子」的手勢,在這時候,我自然得有配合的動
作,不然,這台「戲」就「唱」不圓滿了。
白素一做手勢,我立時身形不變,甚至雙腳未曾離地,可是身子便是倏然後退,直
到了門前,才一下子轉過身去,把門打開,站在門口,迎接客人。
那五個人分兩次現身,都聲勢非凡,表示他們身負武藝,我自然也不能示弱,要露
一手給對方瞧瞧,免得叫人家看不起。我露的這手「就地採金蓮」,事後白素的評價是
︰漂亮之極。
事情發展到這裏,應該是那人進屋子,那四個人跟進來,可是卻又有了意料不到的
變化,只見那人揚頭向著他剛才走過來的街角,叫道︰「夫人,衛先生夫婦請我們進屋
去。」
這一下,連白素也有愕然的神情,那人口稱「夫人」,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妻子,
而是另一個十分有地位的女子,這人才出現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主角,誰知道他也
不是,主角還是另有其人。
我們自然都一起望向街角,只見一個身形瘦削苗條的女子,轉過街角,向前走來,
步子略見急促,可是卻不是奔跑,而且,也看不出她是不是有武功底子。
這女子來到近前處,只見她瓜子臉,白皮膚,細眉鳳眼,不施脂粉,天然秀麗,而
且,年紀輕得出乎意料之外,大約二十出頭不多。她身穿一件藍布旗袍,鬢際扣著一朵
藍花,也沒有任何首飾,素淨得像是一個女學生。神情略帶哀愁,雙眼十分水靈,顧盼
之間,令人神奪。
忽然之間,又冒出了這樣的一個人物來,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都猜不
透這個帶孝的「夫人」,是甚麼來路。
那女子來到近前,卻只是淺淺一鞠躬,開口聲音清越,自然也是一口的川音︰「打
擾兩位了。」
白素事後對我說︰「這女子才一現身,我就對她有莫名的好感,心頭一陣發熱,只
覺得親切無比。」
白素一直把這份好感當作是「莫名的好感」,一直到好多好多年之後,謎團一層一
層被揭開,她才知道,她一見那女子就有那種感覺,並不是「莫名其妙」,而是大有來
由的。
白素再作手勢,請來客進屋子去,那女子在前,那人和四個大漢跟在後面,看來全
是那帶孝少婦的跟從。進了屋子之後,少婦作自我介紹︰「先夫姓韓。」
這介紹簡單之極,顯然作這樣自我介紹的人,心中以為一說「姓韓」,人家就會知
道那是甚麼人。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那是甚麼來頭,只好敷衍著,叫了
一聲︰「韓夫人。」
韓夫人向那人道︰「阿達,說說你自己。」
那人踏前一步,朗聲道︰「在下何先達,一直跟著三堂主辦事。」
當他說到「三堂主」的時候,伸手向韓夫人指了一指,當時我的心中,就十分疑惑
。
第十部︰四色名貴禮品
我疑惑的是,他口中的「三堂主」,是韓夫人本身呢?還是韓夫人已故的丈夫?
但是,「堂主」這個職位,在四川哥老會中相當重要,我卻也知道的。
哥老會的勢力,在四川分布得十分廣,統稱哥老會,或袍哥,在名義上,也有總舵
之設,可是許多地盤,各自為政,都自有一套組織和名堂,領袖人物,多沿用「堂主」
這個銜頭,有內堂外堂花堂等等名號的分別,十分複雜。同是堂主,也有聲勢宣赫,一
呼百諾的,也有不值一文的,都看財勢而定地位。這位何先達口中的「三堂主」,聽來
像是十分有勢力的了。
這樣的自我介紹,說了等於沒說,只是有了稱呼而已。至於另外四個人,那是連自
我介紹的資格都沒有的了。在韓夫人坐下之後,我和白素一直堅持,韓夫人也出了聲,
何先達才坐了下來,那四個人站著,雙手仍然捧著漆盒。
寒暄過了之後,白素也替各人斟了酒,韓夫人向何先達示意,何先達向那四人擺手
,那四人立時把漆盒放在几上,打開盒蓋來。
他們的動作十分快,白素想要阻止,已自不及。
那四隻漆盒子中盛放的是禮物,這一點我們早知道了,而且也明白這個女子帶了人
前來送禮的原因,是由於有事相求。
白素從一開始就現出十分冷峻的態度,多半是她不願和袍哥發生甚麼沾染的緣故。
我的想法,和她略有不同,因為收不收禮,是不是答應他們的求助,決定權在我,看看
來勢十分驚人的袍哥,送出一些甚麼禮來,也是好的——在很多的情形下,出手送禮的
人,品味性子如何,很可以從他所送的禮物上看出來。
所以,我很高興白素並沒能阻止那四個人揭開盒子來,而且立即向盒子看去,只看
了第一只盒子一眼,我就發出了「咦」的一聲,而且,自然而然,一伸手,把盒子中的
東西,取了出來,看個仔細。
這種動作,本來是十分小家氣的,可是在一旁的白素,非但沒有怪我,她也湊過頭
來,和我一起看——之所以有這樣的情形發生,自然是盒中的那東西有趣之極,叫人一
看到了之後,就忍不住要拿在手中多看幾眼的緣故。
說了半天,第一隻盒子中的究竟是甚麼呢?簡單點說,聽到的人,一點也不會覺得
有甚麼稀奇︰那是一塊拳頭大小的雨花台石。
雨花台石是相當普遍的物事,盛產在南京雨花台一帶,色澤斑斕,甚麼顏色花紋都
有,大小也不一,大約最大的可比拳頭大,小的一如米粒,相傳晉時高僧生公說法,說
得天花亂墜,落地之後,就化為五色石子,連雨花台的地名,也是這樣得來的。
但實際上,雨花台石,自然是隕石,確然自天而降,不知來自宇宙哪一個遙遠而神
秘的角落,地球人恐怕永無法弄得明白。早年,我有一宗奇遇,和一塊怪異莫名的雨花
台石有關,就用「雨花台石」為名,記述過出來,所以我對雨花台石,另有一種愛好。
這時,我看到的盒中的那塊雨花台石,作不規則的扁圓形,顏色是常見的白色和墨
綠色。它奇在在它的兩面,都相當平整,我一眼就看到,那上面有一幅天造地設的太極
圖,一半墨綠一半白,不但整個圓形圓得標準,而且把太極圖分開的曲線,也絲毫不差
,更妙的是,墨綠的一半中有一點白,白色的一半之中,有一點墨綠,也正在它們應該
在的位置之上。
唯一可以挑剔的,是顏色並非黑和白,但是綠得十分深,實在也不應苛求了。
這樣的一塊奇石,只是奇,本身還是石頭,說不上十分值錢,可是,卻十分有趣,
我一下子把它撿起來看,是想看清楚會否有過人工的修飾,也想看看它的反面,是不是
另有圖案。
一拿起來仔細看,就可以看出,那純粹是天然形成的圖案,並無任何加工,而且反
過來一看,也是同樣工整之極的太極圖。
我和白素,都看得愛不釋手,我自然而然,也表示了一些意見,說真要是黑白兩色
的話,那就更加不可思議了,白素則道︰「就這樣,也已經是奪天地之造化了,神奇莫
測……」
我也立刻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太極圖可以出現在來自太空的隕石之上,那麼,
連伏羲氏得到河圖、洛圖、創八卦等等,都可以有假設,是來自宇宙不知何處的一種訊
息……」
白素深有同感,連連點頭。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何先達和韓夫人一聲不出,他們看出我們十分有興趣,也有欣
然之色。
等到我們住了口,何先達才開口,這顯得他十分之有教養,他道︰「雨花台石,放
在水中,顏色才顯,這石子一浸水,顏色恰是黑白,不是墨綠色。」
我和白素又不由自主,「啊」地一聲,更感到奇妙無匹,何先達一伸手,不經意地
,在第二隻盒中,取起一隻淡青色的水盂來,直徑約有二十公分。
他道︰「拿這水盂注水,恰好可以放這塊太極奇石,以供欣賞。」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若是說那塊雨花台石,只是奇、趣,不算名貴的話,那麼,
這隻被何先達不經意地取在手中的水盂,卻是非同小可,我和白素都看出,那是上佳的
龍泉青瓷,是極罕見的珍品。
白素不置可否,我這時,對送禮者的心思,已十分有好感,所以再去看第三個盒子
,卻是一個天然生成的老竹根煙斗,取起來一看,煙斗的裝煙部分相當大,嘴長約有二
十多公分,大根之上,盤著許多小根,那些小根的形狀,千奇百怪,像是有不知道多少
怪物,俯伏在大竹根之上,越看越多,看久了,倒像是那些千奇百怪的怪物,都在蠕蠕
而動,像活的一樣。
我看了之後,不禁感嘆︰「那奇石是來自天上的傑作,這竹根,則是來自地下的珍
品,難得,難得。」
何先達十分高興︰「衛先生真識貨,這竹根叫作『百獸圖』,罕見之極,三堂主曾
說,那是他韓家的祖傳,四川雖然多竹,但只怕刨遍了全省,再也找不出相類的竹根來
了,昔年,韓家曾想——」
他興致勃勃,說到這裏,韓夫人就叫了他一聲,不讓他再說下去。
我則揚了揚眉,暗示我想聽下去,韓夫人笑了一下︰「也沒有甚麼,韓家曾兩度想
把這竹根當禮物送出去,都沒捨得,這是爺們愛好的物事,我女人家留著,也沒有用處
,所以就作個順水人情。」
聽得她這樣說,這竹根竟是名貴異常,深得主人寵愛。她雖然說是「順水人情」,
但正是在提醒這件禮品的名貴之處。
她出手如此之重,想求我們的不知是甚麼事?
這時,在一旁遞了茶來之後,就一直沒離去的老蔡,插了一句口。
老蔡一向倚老賣老,不是很懂規矩,他有點不服氣,問︰「兩次想送人又不捨得,
想來是受禮人不夠資格收這名貴禮品了。」
何先達笑了一下︰「先一次,是四川總督來商量,想送給西太后當壽禮,後來一次
,是想給袁大總統。」
我和白素不出聲,老蔡伸了伸舌頭,也沒有再出聲。
白素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踫了一下,那是她在告訴我︰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要小心應付才好。我暗中點了點頭,再去看第四件禮物時,卻是一對白玉的虎符,自然
玉質佳絕,手工精細。
看完了四件禮物,我向白素望去,只見她眉心微蹙,拿起了其中一隻盒蓋來蓋上,
沉聲道︰「韓夫人不知想我們如何效勞?只要可以做到,自當應命,這些禮物,我們一
件也受不起,請原諒。」
韓夫人一見這種情形,現出了十分焦切的神情,雙手緊握著,雙眼之中,竟有淚光
瑩然。白素是一見了她,就有十分好感的,這時忙道︰「韓夫人,我們不受禮,並不是
說不肯助你。」
何先達在一旁嘆了一聲︰「實在是只有衛先生一人才能幫助,所以不嫌冒昧,前來
相求。」
我笑了起來︰「有甚麼事,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個人才辦得到,別把我看得太神通
廣大了。」
韓夫人一開口,聲音有點哽咽,更能博人同情,看來白素十分願意幫她,給了他一
個鼓勵的神情,韓夫人這才道︰「我……有一個姐姐,在川西失了蹤,她可能進入了雲
貴一帶,那是苗蠻聚居之處,她音訊全無,吉凶未卜,我……自小喪母,她大我許多年
……是她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日夜思念……」
常言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韓夫人顯然十分關切那位比她年長許多的姐姐,所
以說起來,有點著急,話也不是很連貫。
我聽到了她的目的,是到川西或是雲貴一帶去找一個人,就不禁苦笑,心想這倒好
,我和白素,也想到苗疆去找人,正沒頭緒,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何,如何還能幫助別
人?
我正想說「無能為力」這類話去推搪。而且,我心中也不免奇怪,他們是四川的袍
哥,人在川西失蹤,那正是他們的勢力範圍,雖然說時易事遷,但至少地理環境他們熟
悉。而且袍哥人數眾多,派幾個有經驗的搜索隊出去,還怕沒有結果嗎?而且,就算他
們找不到,我又能幫上甚麼忙了?
不過,我話沒有出口,何先達已然道︰「唉,三堂主在生時,曾派出上百人去找尋
,可是沒有結果,所以韓夫人才想親自去。」
何先達說著,現出了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顯然他對韓夫人親自出馬一事,也認為
必然徒勞無功。
韓夫人低嘆一聲︰「我何嘗不知道事情困難之極?只是我總在想,別人去找,找的
是我的親人,找得到找不到,都不關心——」
她說到這裏,何先達忍不住加了一句︰「三堂主已把賞格,提高到了黃金一千兩。
」
他在說了之後,又現出十分惶恐的神情,很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不過韓夫人
卻並沒有責怪他,只是道︰「縱使黃金萬兩,又怎抵得上親情一分?我那姐姐養育我,
就差沒有親自哺乳了。」
她說到這裏,神情黯然,不勝欷噓。白素吸了一口氣︰「不知我們能相助甚麼?」
韓夫人抬起頭來,欲語又止,像是不好意思開口,我這時心中在想︰不是要我陪她
進苗疆去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太過分了。我怕她一提出來之後,白素說好,再加上一
句「我們本來也想到苗疆去,也是找人」,那就真是天大的麻煩了。
所以,我連連向白素,使了幾個眼色,示意她切不可答應。可是白素卻只是皺著眉
,看來,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強烈暗示。
何先達在這時候,也乾咳了一聲,想來目的是由他來說,比較容易開口些。韓夫人
略點了點頭,何先達道︰「衛先生曾有苗疆之行,所以韓夫人想——」
他說到這裏,我陡然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他這樣開了一個頭,求我做
甚麼,再明白也沒有,要是等他說出來再拒絕他,就更難辦了。
白素卻在我作手勢的時候,望了我一眼,很有點責怪我的意思,我只好把目光移開
去,用明顯的態度,表示我的意見。
這種情形,自然十分令來人難堪,所以何先達支吾了一會,才鼓足了勇氣道︰「所
以想請衛先生到苗疆一行。」
他的語聲才一出口,我就以第一時間拒絕了他︰「辦不到,到苗疆去尋人,並不是
我的專長。」
韓夫人和何先達都好一會不出聲,白素看出我的態度異常堅決,所以也不說甚麼,
一時之間,氣氛十分之僵。我已準備拚著得罪袍哥的三堂主,站起身來上樓去了。而當
我站起來之後,韓夫人才幽幽地道︰「衛先生可能誤會了,我們並不要求衛先生陪我們
在整個苗疆找人,只請求衛先生帶我們去見那一族蠱苗。」
我怔了一怔,脫口問︰「哪一族蠱苗?」
韓夫人道︰「自然是那一族——衛先生曾去過的。」
我不禁大是奇怪︰「韓夫人去見他們幹甚麼?莫非令姐的失蹤,和蠱術有關?」
韓夫人皺著眉,半晌不說話,這才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蠱苗在苗人中的地位
十分高,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我要到苗疆去找人,說不定要找上三年五載,不知要
見到多少生苗熟苗蠻瑤裸裸人……只要能有一兩個蠱苗伴行,就安全得多了。不然,天
知道會有甚麼樣的凶險事情發生。」
韓夫人的這番話,聽來十分有理,找不出甚麼破綻來,可是我聽了之後,總覺得有
點不盡不實,覺得她有隱瞞事實之處。
不過我既然不準備幫助她,自然也不必深究了,所以我只是淡然道︰「蠱苗自視甚
高,不見得肯受聘做人的保鏢,而且,韓夫人,實話一句,生離死別,固然令人神傷,
可是苗疆之大,千山萬壑,要去找一個人,無異是大海撈針,不會成功的。」韓夫人低
下頭,有半分鐘的沉默,這才道︰「我有辦法使蠱苗派出人伴我行走苗疆。」
她對我的勸說,根本不聽,反倒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令得我有些生氣,我提高了聲
音︰「我和他們的關係很好,但即使我出現了,開口求他們,也未必會有結果。蠱苗的
地位極高,酋長更如同所有苗人的天神一樣。」
韓夫人的回答,卻大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並不需要衛先生出言相求,我另有辦
法令他們答應我的要求,只是請衛先生帶路。」
我「嘿嘿」冷笑了兩下︰「請問是甚麼辦法?如果無效,我豈不是白走一趟?如果
他們看我的面子,派出人來陪伴你去找,又豈不是成了我強人所難?」
韓夫人用心聽我說著,又低下頭,想了一會,才向何先達作了一個手勢,何先達自
身邊取出一個布包來,一看到那塊布,我就呆了一呆。布已經很舊了,織在布上的圖案
,也都已褪色,可是還是可以辨得出,那些圖案,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昆蟲蜘蛛之屬。
同樣的布,當年我深入蠱苗的寨子時,曾經見過,幾乎家家戶戶都使用來作為門簾
,也拿來作包袱,是他們自織的土布。
何先達取出了布包,解開,裏面包的是一隻扁平的白銅盒,這種盒子我也不陌生,
可以肯定是蠱苗常用的物事。
一時之間,我在蠱苗的寨子中所經歷的事全湧上了心頭︰如何為了芭珠的死而痛哭
失聲,如何在一間陰暗的屋子中會見老酋長,如何和老酋長的兒子猛哥結成了好友。
這一切經歷,都如同就在昨天發生的一樣。
白素自然可以在我的神態上,知道何先達取出來的東西,確然是來自蠱苗的。所以
,她也十分留意。
何先達打開了那隻銅盒,盒子十分淺,看來是整塊白銅挖成的,只有一個火柴盒大
小的凹槽,裏面襯著一小幅有一種灰色光澤的不知是甚麼的皮,有著十分細密的短毛,
而在那塊皮上,是一隻翠綠得鮮嫩欲滴,綠得發光發亮的甲蟲。
那甲蟲不過大拇指大小,形狀扁平,有寬而扁的觸鬚,也是翠綠色的。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甲蟲,也不知道有甚麼用。可是卻知道那必然和蠱術有關
,因為各種古怪的昆蟲,正是蠱術的主要內容。
直到又許多年之後,認識了藍絲,又和藍家峒的苗人打交道,這才算對蠱術又開了
眼界,知道一隻小昆蟲在蠱術之中,簡直可以變化無窮,神奇無倫。
那時,何先達舉著盒子,讓我們看清了那隻蟲,然後,又把盒蓋蓋上。
雖然看到了那隻盒子,那塊布,那隻蟲,可以肯定和那種蠱苗有關,但是韓夫人自
然應該有進一步的解釋。
韓夫人這樣開始︰「這東西,是我姐姐還沒有失蹤之前,叫人帶到成都來給我的,
那時我才五歲,總希望有古怪有趣的生日禮。我姐姐知道我有這心願,所以她說,這算
是賀禮,這玩意是來自苗疆的一種蠱苗,十分珍罕,有了這……個蟲,如果有甚麼事要
求蠱苗,一取出來,求甚麼都可以達到目的……」
我當然可以肯定這隻翠綠色的小蟲,大有來歷,但是我還是問了一句︰「你姐姐這
樣說,你就十足相信了?何況她是托人傳言,不是親口對你說的。」
韓夫人望向我︰「是不是可以允許我詳細說。」
我還沒有反應,白素就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後來,我和白素又討論到了和韓夫人那次會面的情形,白素道︰「我就有預感,感
到她再說下去,事情會和我有關係。」
我悶哼一聲︰「這韓夫人的城府很深,她必然早知道她的敘述之中會出現和我們有
關的人物,卻不一上來就說,繞著彎子,才肯說出來。」
白素十分護韓夫人︰「我不以為她有預謀。」
這是後來的爭論。當時,白素既然答應了韓夫人可以詳細說,我自然不會反對。
來自苗疆,有關蠱術的事,也十分奧秘有趣,聽聽也是好的。
所以我點頭,表示同意。韓夫人道︰「小孩子家,有了這麼古怪的生日禮,自然要
在人前炫耀一番,當晚,先父為我大擺筵席,請了許多人客,我叫叔叔伯伯叫得聲音也
啞了,來的客人中,甚麼樣的人物都有——」
她說到這時,我問了一下︰「令尊是——」
韓夫人沒有回答,倒是何先達說的︰「陳督師當年在西川帶兵,人數接近十萬。」
我和白素陡然一怔呆,白素立刻說出了一個聲名顯赫的將軍名字來,我也立時問︰
「是他?」
一聽到白素說出了這個名字,韓夫人立時站了起來,十分恭敬地道︰「那是先父的
名字。」
何先達也立即立正——他可能是陳將軍的部下,當時有許多軍官,有袍哥的身份,
不足為奇。
這時,我和白素真的呆住了難以出聲。她一上來介紹她自己是甚麼韓夫人,丈夫是
三堂主,聽得我們不置可否。如果她一上來就說她自己是那位陳將軍的女兒,那我們就
知道她的身分了。那位陳將軍,在中國近代史上,相當有名,有關他,有很多軼事傳下
來,他的身分,嚴格來說,是一個「軍閥」,自然也脫不了一般軍閥的野蠻落後的毛病
。
可是他特別之處在和江湖人物來往密切,自身也大有豪俠之氣。
這位大將軍治軍極嚴,又用兵如神,勢力最大的時候,豈止在西川而已。
當下由於我們的驚訝,韓夫人解釋︰「女子出嫁之後,總要以夫姓為榮,所以衛先
生不問,我就沒有提起。」
我和白素並不是趨炎附勢的人,但是韓夫人出身如此之好,大有來頭,也頗令人意
外。
韓夫人又停了一會,才道︰「先父一見了我,一把抱了我起來,我就坐在他的膝上
,他十分疼我,摸著我的頭,說了一些話,賓客自然都奉承著他,我就在這時,拿出了
這盒子來——盒子十分重,是整塊銅挖成的,打開給先父看。先父一看,就『呸』地一
聲︰『女娃子怎麼也學男娃子一樣,捉起蟲來了?』我道︰『這蟲不是捉的,是姐姐派
人送來,作我生日禮物的。』先父一聽,臉色就陡然一沉。」
韓夫人講到這裏,向何先達示意了一下,何先達道︰「大小姐自小讀書,十分洋化
,和陳帥……屢有頂撞,終於離家出走,陳帥曾為此大發雷霆。」
第十一部︰大鬧哥老會
一個軍閥而有一個不聽話又洋化的女兒,怎能不大起衝突,韓夫人嘆了一聲︰「那
時我還小,只知道姐姐是不肯聽父親的話嫁人,所以才出走的,父親曾派人去抓她,她
拚著一死,不肯回來,父親也就無可奈何。」
韓夫人閉上眼睛一會︰「實在說,我對姐姐的樣子,也十分模糊了,可就是越來越
想她。」我和白素都沒有表示甚麼,韓夫人繼續說當時的情形,這是第幾次時空交錯的
敘述了?且別管它,因為事情發展下去,越來越是古怪,在這個敘述中,韓夫人是一名
小女孩。
當下,陳大帥面色一沉,不怒而威︰「別提這賤人。」
小女孩一扁嘴︰「姐姐不是賤人。」
手握重兵,威風八面的將軍,有甚麼人敢反對他所下的判斷,可是面對的是一個小
女孩,又是他最鐘愛的小女兒,官威再大,也發作不起,所以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形
,自然十分尷尬,滿堂貴賓,都不知怎樣才好,本來是鬧哄哄的,忽然靜了下來,也正
因為這樣,所以忽然之間,有幾個人「咦」了一聲,就人人可聞。
接著,還有一個人失聲叫了起來︰「這小蟲兒,不是那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嗎?
」
隨著那人一叫,立時有四五個人,身形快速,刷刷地向前掠來,掠向大帥的席位,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十分緊張,大帥的衛士長,大聲呼喝,也趕了過來,大有劍拔弩張
之勢,眾賓客紛紛站起,不知道有甚麼變故發生。
那五個人的身形十分快,一下子就到了大帥的席前站定,卻不再有動作,只是五雙
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女孩手上的那只銅盒子看。
大家這時也看清,那五個人,有兩個是高級軍官,一個還是師長,另外三個人,也
都氣派非凡——本來,能參加大帥的宴會,自然不會是等閒人物,但是這五個人的身份
,更是鮮明,不論他們的表面身份是甚麼,他們真正的身份,是袍哥的首領,地位極高
。一看清了這五個人是甚麼人,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人人知道,大帥和袍哥的關
係極好。可是卻也人人奇怪,因為看來,這五個袍哥的首領,十分緊張,像是發生了重
大之極的事情一樣。
五個人之中,有性子急的,已經張大了口,想要喝問甚麼,可是大帥卻泰山崩於前
面色不變,皺了皺眉,沉聲問︰「怎麼了?」那五個人也知道自己失態,各自後退了半
步,一個看來相當老成的道︰「大帥,早些日子,有一個姓白的下江漢子,大鬧袍哥總
堂,妄想當總堂主的事,大帥想來已聽說過。」
大帥是聽說過,而且也知道,雙方還動了手,袍哥方面,很有些人受了傷,本來講
好了是比武,可是輸得急了,難免意氣用事,弄僵了,又欺負人家是單身一人,群起而
攻。可是結果,那「姓白的下江漢子」還是全身而退,把袍哥弄了個灰頭土臉,狼狽不
堪。
正因為大帥知道這個經過,所以他緩緩搖了搖頭︰「事情過去了,別提了吧。」
他這是顧及袍哥的面子,那三個人自然知道,可是還是指著那銅盒子︰「這正是那
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
袍哥在吃了虧之後,曾下了追緝令,揚言要那姓白的下江漢子在四川寸步難行,可
是人家卻照樣大搖大擺,所以袍哥首領早已怒氣沖天,這時,雖然只看到了一隻銅盒子
,也如同和仇人狹路相逢一樣,難以自制。
這時,小姑娘開了口,她童音清脆︰「這是我姐姐托人帶來給我的生日禮,不是甚
麼姓白的下江漢子的東西。」當韓夫人講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出現過好幾次「姓白的下
江漢子」這樣的稱呼了。
當這樣的稱呼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和白素就心中一動,互望了一眼,又緊握了一
下手。
四川人很自負,四川省又居於長江的上游,所以把其他省籍的人,叫「下江人」,
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侮辱之意,但也當然不會有敬意。而那五個袍哥首領卻又稱那姓白的
是「下江漢子」,那是十分尊敬了——可知雖然把他當仇人,但還是敬佩他的。
再聽下去,我和白素,都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姓白的「下江漢子」,不是別人,
正是白素的父親白老大。
這一來,我和白素都興奮莫名,因為白老大先到四川,再西行進入苗疆,那三年時
光,白素兄妹相繼出世,正是我們千方百計想要破解的謎團。忽然之間,平空有了線索
,怎不高興。
再聽下去,我和白素,都不禁咋舌,知道了白老大那次入川,竟然闖了那麼大的禍
——他有時,也太妄自尊大了,四川的袍哥,有上百年的基礎歷史,非比一般尋常的幫
會,他隻身前往,竟然想人家奉他為總堂主,這怎能達到目的。演變為全武行,是必然
的結果。
不過,白老大的目的雖然未達,可是他一個人大鬧袍哥總堂的場面,卻也驚人,連
想上一想,都叫人全身發熱——那必然火爆之極,不知有多少場惡鬥,白老大自然盡展
所能,這才是雙方雖然反目成仇,但還是贏得了對方尊敬的原因,草莽英豪,很懂得惺
惺相惜的道理,絕不矯揉造作的。
韓夫人也看到了我們有異樣的神情,所以停了一停,向我們望來。
白素忙道︰「請說下去,那……姓白的下江漢子,聽來像是家父。」
白素這句話,說得心平氣和之至,可是韓夫人一聽,神情訝異莫名,好一會說不出
話來,呆了半晌,才向何先達看了一眼。
何先達卻並不驚訝,淡然道︰「白先生的來歷,後來自然弄清楚了,所以我早知衛
夫人是他的千金。」
我和白素,簡直緊張之極,齊聲問︰「當年他在四川,你曾見過他?」
何先達點頭︰「有幸見過一面,那年我十一歲,才出道兒,說來慚愧,白先生大展
神威之時,我是躲在桌子底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悠然神往之至,恨不得白老大大展神威之際我們也在場,就
算是躲在桌子之下,也是好的。
照我和白素的意思,都想先聽何先達說說白老大大展神威的情形,可是這時,韓夫
人的反應,卻奇特之極,她盯著白素看,看得白素不由自主摸著自己的臉,以為有甚麼
不妥。韓夫人不止如此,又拉起白素的手來,翻來覆去地看。她的年紀不會比白素大很
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卻像是比白素大很多一樣。
白素本來就對韓夫人很有好感,所以也任由她,我在一邊,看得奇怪之至。
過了幾分鐘之久,韓夫人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鬆開了白素的手,神情仍是古怪之
極,又低頭想了一會,再抬起頭來,才恢復了常態。
她低嘆了一聲,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然後,她又道︰「當時,我只知道那隻小蟲,是我姐姐送給我的,根本不知白先生
是甚麼人……江湖上的事,我不清楚……」
韓夫人說到這裏,很是神傷,白素向她靠了一靠,表示安慰。看來,她準備繼續她
的故事,我們自然也不方便打斷她的敘述。而且,她的敘述,也間接涉及白老大——從
袍哥有事來求我們,忽然又和白老大當年的隱秘生活有關連,這一點是我們事先絕想不
到的,世事變幻之奇,於此也可見一斑。
韓夫人吸了一口氣︰「那時,我還坐在先父的膝頭上,小女孩的話,令人很尷尬—
—」
小女孩的話,確然令那五個袍哥的首領十分尷尬,但這時,袍哥由於吃了虧,上下
都想也令白老大受到同樣的難堪,很想把他在四川境內截下來,羞辱一番,以出那口惡
氣。所以,成千上萬的袍哥,都在留意白老大的下落。
偏偏白老大又行蹤成謎,如神龍見首一樣。竟有幾次,傳他在相隔幾百里的地方,
同時出現的,所以,後來,白老大在和袍哥冰釋前嫌之後,袍哥中人,有些以「白神仙
」稱他的,這是後話了。
那五個之中老成的一個,不好直接問大帥「令千金在何處」,只好向小女孩問︰「
小妹妹,你姐姐在哪裏啊?這是你姐姐給的,一定是那姓白的給你姐姐的了?」
袍哥首領,急於想知道白老大的下落,行為自然也出了格,大帥和袍哥的關係再好
,也不能容忍人家盤問他的小女兒。
當下,大帥面色一沉︰「這算甚麼,她小孩子家,又懂得甚麼?」
此言一出,五個袍哥首領,知道大帥動了氣,立時又後退一步,大帥又道︰「這種
銅盒子,苗子多的是,盒中的小蟲,也不見得只有一隻。」
大帥的意思很明白︰別見了風就是雨,小孩子手中的物事,未必和姓白的有關。
那五個人自然不敢再說甚麼,可是小女孩卻又道︰「這蟲子,帶來的人說,世上無
雙,是一群會使蠱的苗子的寶貝,留著,說不定甚麼時候,很有用的。」
這幾句話一出,滿堂的人,又靜了下來。
雖然由一個小女孩的口中說出來,可是「會使蠱的苗子」這句話,還是令得人心頭
慄然,那自然是由於人人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的緣故。
那五個袍哥領袖,也是只見白老大取出這蟲子來過,並不知道它的來歷,這時一聽
,竟和蠱苗有關,也不禁臉上變色——袍哥的勢力再大,對於有辦法殺人於無形的蠱苗
,還是招惹不起的。而如果白老大竟然和蠱苗有關的話,那豈不是糟糕之極。
大帥在這時,又斥道︰「小孩子知道甚麼是蠱?」
小女孩撒起嬌來︰「我不知道,我問了捎蟲來給我的人,他也說不明白,爹,甚麼
是蠱?」
大帥也不免啼笑皆非,放下了小女孩︰「去,去,自顧自去玩耍。」
小女孩立時有女佣帶走,大帥沉聲吩咐了一句︰「找帶這東西來的人,看看他,我
和這五位,有話要問。」
大帥的吩咐,自然有人承諾,大帥也算是給足了那五個袍哥大爺的面子,當然,其
實大帥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寶貝大女兒,究竟在甚麼地方。
找到了那個帶東西來的人,一問,才知道他從川滇交界處,一個叫芭蕉灘的小地方
來的,那小鎮在金沙江上,那人也是做販賣金子生意的,——當一隊士兵把他從客棧找
出來的時候,把他嚇了個半死。
找那金販子的事,韓夫人是不知道的,我們是後來又找到了一些人,才問出來的,
但不妨先在這裏敘述一下,因為時間很接近的緣故——從芭蕉灘到成都,直線距離不足
兩百公里,可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金販子足足走了二十六天,所以,那是離
韓夫人五歲生日不到一個月之前的事。
算起來,那時候,是在白奇偉出世前一年,白素出生前三年的事。而我們又是在見
了韓夫人之後又若干年,才找到了有關人等,知道經過情形的。照說,那麼多年的事了
,當事人一定有點記憶模糊了吧?但事實並非如此,正如何先達所說︰「當年發生的事
實在太精彩了,有幸參與的人,就算像我一樣,只是躲在桌子下偷看,也會感到驚心動
魄,是一生之中,最最難忘,又再無機會重逢的盛事。」——所以,一些人都印象深刻
,連一些微末的細節——都可以記得起來。
卻說當時,那個金販子在重兵押擁之下,進了大帥府,不知是吉是凶,直到進了偏
廳,看到大帥和幾個氣派非凡的人,正躺在榻上,吞雲吐霧,旁邊還有幾個花旦在清唱
,這才知道泰半會沒有甚麼,而鬆了一口氣。還是袍哥首領之中,那個看來老成的人先
開口,這位老大一開口,就是一連串流利之極的袍哥切口,這金販子也是江湖上走慣了
的人,而且本身也在哥老會中,所以一聽就明白,誠惶誠恐行了禮,既然都是自己人,
就容易說話了。
那袍哥領袖道︰「我們在找一個人,這人大鬧哥老會,是一個下江漢子,那載著小
蟲的盒子,應該是他的,你知從何處得來的?」
金販子一聽,就「啊」地一聲︰「你們要找的是一個高大英挺,天神一樣的漢子。
嘿,這漢子,真叫人看了就心服。」
一個脾氣暴躁的袍哥領袖喝︰「哪有這麼多囉嗦,問你甚麼就說甚麼。」
金販子忙道︰「是。是。是。」
他一面答應,一面還在自己的臉上拍打著,表示自己的多口。
大帥這時才問︰「你也見到……大小姐了?」
金販子突然一驚,一時之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才用力一頓足,
又犯了多口的毛病︰「唉,我怎麼會想不到。當然是大帥府的大小姐,不然,四川就算
是天府之國,也難見這樣標致妹子。」
由於金販子是在稱讚大帥的女兒,所以這次沒有受到責斥,但由於最後他的話中,
語氣不是很尊重,惹得大帥沉下臉來,哼了一聲,嚇得他又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這時,事情已經很明白了,這金販子見過白老大,也見過大帥的那個反叛大小姐。
於是,金販子就被要求,「詳細說來」,金販子也就抖擻精神,把經過情形說了個
生動萬分,至於其中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或歪曲事實之處,那是決計無法查考的了。
金販子和他的伙伴,沿著金沙江在趕路。金販子大多數沿金沙江來回,收購採金客
身上的金子,帶回大城市去,從中取利,都是些跑慣江湖的人物,所以在趕路的時候,
突然聽到身後有一陣急驟的蹄聲傳來,他們只是向路邊靠了靠,決不會有任何人多事,
回頭去望上一眼的。
兩匹駿馬,不急不徐,並轡馳來,那兩匹是典型的川馬,身形不高,才一入眼,金
販子全是長年跋涉江湖的人,對牲口自然都有認識,所以明知不應多口,也還是有幾個
人叫了一聲︰「好馬。」
那確然是兩匹好馬,都是青花驄,鐵青的馬身,油光水滑,神駿非凡,跑得不急不
徐,韁繩鬆馳,可知騎者並沒有對馬加以控制,全是馬兒自己在跑,卻又恰好符合主人
的意思。
馬不但矯健,而且到了能心領神會馬背上人的心意時,那才叫真正好馬。
這一下喝采,引得馬上的一男一女,都轉過頭來,向他們望了過來。
這一伙金販子,本來就已經放慢了腳步,這時,馬上的人,一轉過頭來,他們就像
是突然之間,遭了雷殛一樣,被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那一男一女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再普通不過,除了看起來十分整齊之外,並無特
別,可是那男的氣勢懾人,不怒自威,但卻又叫人感到他有一股極大的正義力量,自然
而然,對他生出敬意。那女的年紀很輕,最多二十二三歲,美目流盼,雙頰微紅,握住
了韁繩的手,瑩白如玉,竟是一個絕色的美人。
那一男一女回過頭來的用意,只不過是由於人家讚了一聲「好馬」,而點頭示意。
可是那一干金販子,卻個個呆若木雞,看傻了眼。
一男一女見了這等情形,相視一笑,又轉回頭去,繼續前進。那一干金販子兀自失
魂落魄,一雙男女在馳出了十來丈之後,卻又折了回來,來到了仍然未曾移動過的那伙
金販子的身前,男的還在馬上,女的翩然下馬,向他們走了過去。
剎那之間,看那伙人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們個個天旋地轉,要互相扶持,才能站得
穩當。
那女的到了各人身前,輕啟朱唇,發出來的聲音,自然也動聽之極,她問︰「有到
成都去的沒有?」
其中一個金販子福至心靈,他本來不到成都的,可是在別人還沒有定過神來之際,
他就先道︰「我,我到成都。」
他本來不是到成都的,但是卻搶著說了,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有一樣東西,想
托大哥帶到成都去。」
女子說著,向馬上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點了點頭,女子就在身邊,取出了一隻布
包來。那布包看來並不起眼,可是女子接下來的一番話,卻令得那干金販子又驚又喜,
有幾個,甚至把不住發起抖來。女子的話,其實也很簡單,她只是把盒子打開了,把那
翠綠小蟲的來歷,說了一下。
西川接近雲貴,金販子們,自然知道蠱苗是怎麼一回事,身邊帶了這東西,不論遇
上了多麼兇悍的土匪,一亮相,土匪非鞠躬而退不可,這一趟旅途,可以說是萬無一失
的了。
那女子又吩咐︰「到了成都,最好在一個月之內,送進去給一個過五歲生日的小女
孩,說這是她姐姐特地給她找來的生日禮物,別看是一隻小蟲,用處大著啦。」
女子說到這裏,又向馬上男子望了一眼,問︰「要不要告訴妹子,這小蟲原是你的
。」
那男人笑了起來,笑得豪爽之極︰「不必了吧。」
女子又轉回身來,取出一疊銀洋,那金販子卻死活也不肯收,那女子也不再堅持,
道了謝,翻身上馬,和那男子,又並轡馳去了。
那金販子在大帥府的偏廳中,說到這裏,就住了口。一個哥老會的大老問︰「他們
到哪裏去了?」那金販子道︰「看他們的去向,像是出四川,奔雲貴去了。」
五個領袖都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那金販子口中那個氣勢非凡的男人,當然就是
白老大,白老大若是離開了四川,那他們面子上至少交代得過去了,而且可以吹擂成白
老大畢竟不敢再在四川逗留,就更有面子了。
大帥噴出了一口濃煙,十分生氣︰「孤男寡女,成何體統。」
那金販子十分愛多口——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一伙人之中,最早應大小姐的話了,
他一聽大帥這樣說,竟然走前一步,笑著道︰「大帥,那漢子英氣勃勃,一表非凡,你
老沒見,見了一定喜歡,大小姐的眼光怎會差。能有這樣的女婿,那是乘龍——。」
他一番議論,並沒有能充分發揮到底,因為大帥已重重一掌,拍在煙榻之上,大喝
一聲︰「你有完沒有?」
大帥的威嚴,又非同凡響,嚇得他連退三步,又掌摑了自己兩下相當重的,可是本
性難移,還是咕噥了一句︰「是實在的嘛。」
這一下,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白老大有這樣的知己,他可能還不知道哩。
打發了金販子之後,五個哥老會的大老一商量,覺得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大帥遲
疑了一下,又吩咐︰「派出去的人,若是見到了小女,對她說,回來,我不再逼她嫁那
人便是。」
五個人也接著告辭離去,不過,做父親的雖然終於屈服,但是倔強的大小姐,卻並
沒有回去,而且從此下落不明,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韓夫人找上門來。
而韓夫人找上了我和白素,實在也容易明白︰白老大曾和大小姐在一起,而且大有
可能,連袂進入苗疆這一件事,他們並不知道。
何先達曾對白素是白老大的女兒,一點也不驚異,他也只知道白老大曾出現過,不
知道曾和大小姐有關。
第十二部︰救命之恩難以言報
而我們知道了這一段經歷,是由一位當時在大帥府偏廳之中的,那五個哥老會大老
之一,告訴我們的。這位大老在向我們說起這段經過時,已屆百歲高齡,可是身體壯健
之極,聲若洪鐘,講話之時,「助語詞」極多,諸如「格老子」、「龜兒子」、「先人
扳扳」之類,不絕於口。
而且,說到激動處,拍桌頓腳,十分大動作,很是有趣。他本人倒罷了,他有兩個
兒子,都是國際一級的出名人物,非同小可,所以他千叮萬囑,不讓我公開提他的名字
,理由是︰「娃子不知道他們老子是幹甚麼出身的,格老子。」
我和白素,也有意拉攏他和白老大見見面,也想在他們的見面過程之中,多探明一
些消息,可是他一聽,雙手就搖︰「別了,別了。我再也不想見他……這人簡直不是人
,唉,我認了,見了他怕,別讓我再見他。」
我真想把這一番話傳給白老大,那簡直是對他的最佳稱讚,但是白素卻道︰「算了
,事情和那三年隱秘有關,他才不會願聽。你可曾聽他說過有關哥老會的事?他不說,
就是不想憶起那隱秘的三年。」
我嘆了一聲,聽從了白素的意見。
卻說當下韓夫人說完,目光殷切,向我望來。
事情的前後次序,十分重要。那時候,我們如果確實知道了白老大和大小姐曾有這
樣密切的關係,我們自然會有不同的決定。
(連大帥也拍榻罵「孤男寡女,成何體統」,可知兩人之間,又何止相識而已。)
而在當時,我們只是知悉白老大見過韓夫人的姐姐——不然,那小蟲不會到了大小
姐的手中,再交到韓夫人的手上。
所以,我並沒有和韓夫人一起進入苗疆的意思,我避開了韓夫人十分殷切盼望的眼
光,嘆了一聲︰「要到苗疆去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啊。」
這樣說,自然是有感而發的,白素立時有了同感,她也低嘆了一聲。可是何先達和
韓夫人自然不明白,何先達還說了一句︰「所以,才腆顏請衛先生相助。」
何先達的話,說得客氣之極,也證明他們真的想我出手幫助。可是我在想了一想之
後,還是道︰「兩位,不是我一再推辭,而是我實在沒有必要走這一遭——有這小蟲在
手,苗疆之行,必可暢行無阻,就算是再不通世事的生苗,也知道甚麼是蠱,根本不需
要蠱苗再派人保護同行。」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望著何先達說的,何先達是江湖漢子,自然知道我這番話通
情達理之至。
看何先達的神情,分明也認為我的話很對,可是他斜眼看著韓夫人,神情相當為難
。這說明要我到苗疆去,是韓夫人的主意。
我向韓夫人望去,只見她和白素互握著手,神情仍然十分緊張。我又搖了搖頭︰「
韓夫人,若是你真想有蠱苗隨行,也不必我去,我把如何可以到達蠱苗所在處的路線,
詳細告訴你,你們必然可以找到他們的。」
我這樣說了之後,韓夫人有些意動,我又道︰「事實上,你們進了苗疆之後,只要
在有苗人之處,把這隻銅盒亮亮相,根本不必打開盒蓋來,就必然不出三日,必然有蠱
苗向你們接頭,到時,提我的名字,提猛哥的名字,就一路順利了。」
韓夫人十分用心地聽著,現出了相當放心的神情。白素在這時候,忽然向我使了一
個眼色,又向樓梯望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上樓去,有事要和我商量。
就這樣留客人在樓下,自己到樓上去商量事情,自然不是很有禮貌的行為,但白素
既然有此表示,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絕不是行事不知輕重的人。
所以我向韓夫人和何先達明話明說︰「兩位請稍等,我和內人有點事商議。」
白素也現出十分抱歉的笑容,我們兩人身形一閃,就並肩竄上了樓梯。
我們並無意賣弄,只是心急上樓而已,在我們的背後,傳來了何先達的一下喝采聲
︰「好身手。」
上了樓,進了書房,一關上門,白素就緊靠在我的身上,低聲道︰「我很……緊張
……心緒說不出的繚亂。」
我再也想不到白素會這樣說,自然莫名其妙,問她︰「你緊張?緊張甚麼?」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爹認識韓夫人的姐姐,那小蟲如此珍貴,爹都肯給人。」
我想了一想,笑了起來︰「或許只是大家都在客途之中,見過一面,令尊一時興起
,把東西給了人家?」
(後來,事實證明白素的「緊張」十分有理,那是她的一種第六感,而我的說法是
錯誤的。可是,過往的事實是一點一滴發掘出來的,當時只憑一隻小蟲的授受,實在無
法作任何猜測的。)
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有些話,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她自己
的解釋是︰恍恍惚惚想到了些東西,可是又捕捉不到任何中心。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自
然想說些甚麼,也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了。
她終於嘆了一聲︰「我和韓夫人,倒是一見如故。」
我道︰「我看她也有同感,她大不了你幾歲,也怪,連她甚麼名字都不知道,她父
親倒是一名虎將,赫赫有名,而且十分忠義,結果失敗,也是失敗在太講道義。」
那位陳大帥的事跡,在近代史上相當出名,我和白素那樣說的時候,離大帥被人叛
變,死於非命,也不過只是二三十年,白素和我,都知道經過——經過相當曲折離奇,
也很動人,是大好的小說題材,但自然不在這個故事的範圍之內。
白素忽然又道︰「我……想陪他們一起到苗疆去,你看可好?」
我聽了之後,自然反對,可是我也知道,白素有這樣的念頭,不單是為了陪韓夫人
,也為了她自己——她一直想到苗疆去找那人的末代烈火女,這個烈火女,有可能是她
的母親。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我不同意的意見,委婉地表達出來。白素又道︰「他們
到苗疆去找人,必然足跡遍及苗疆,我跟著出去……找……」
我嘆了一聲︰「你趁機去找烈火女,是不是?素,你不知道苗疆千山萬壑,幅員廣
大,無根無據,想去找人,那比大海撈針更難。」
白素俯下頭去,低聲道︰「人家為了找姐姐,都可以不顧一切,我……要找的是…
…母親。」
我把她抱得緊了些︰「情形不同,素,你還有父親的這一層干係在——只要你父親
肯開金口,你根本不必去萬里尋親!」
白素眉心打結,看得出她愁腸百轉,不知如何才好。
我道︰「下樓去吧,冷落旁人太久了不好!」
白素仍然有十分為難的神情,我再勸她︰「你如果執意要到苗疆去,令尊必然知你
的目的是甚麼,只怕血濺小書房的情景會重現!」
白素吸了一口氣,俏臉煞白,看來她已放棄了要到苗疆去的念頭了。我們打開門,
才一到樓梯口,就呆了一呆,只見老蔡在收拾茶具,何先達、韓夫人和那四個隨從,已
不知去向,那四隻小漆盒,卻還放在几上。
我急忙衝下樓去,老蔡若無其事地道:「走了。全都走了。」
我頓足︰「你怎麼不留他們。」
老蔡一瞪眼︰「腳全都長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們要走,我怎麼留得住?還留下了字
句,請看。」
老蔡向茶几上指了一指,我和白素立時看到,茶几上有幾行字刻著,也不知道是用
甚麼刻的,多半是十分鋒利的小刀,刻的是︰「荷蒙指點,不勝感激,不辭而別,當能
見諒。四包小禮,敬請笑納。若是後緣,定當聆教。」
我和白素互望,自然知道,對方離去,是由於我們上樓太久了,怠慢了客人的緣故
。可是,客人又怎知道我們自己也有重重的心事?
我當下就十分不高興︰「打聽一下這個三堂主究竟是甚麼來路,把這幾件東西給他
送回去。」
白素嘆了一聲,收起了那幾件東西——自此之後,很久很久,都沒有何先達和韓夫
人的訊息。而且奇的是,打聽的結果是,竟然都不知道哥老會之中,有一個姓韓的「三
堂主」,只有一個姓韓的堂主,在川東一帶活動,年事已老,久不理事,當然不可能是
韓夫人的丈夫。
所以,整件事,竟然又成了一個謎。
當時我們的心情,還是十分興奮的,因為至少又知道了一些白老大進入苗疆之前的
活動,所以立刻找到了白奇偉,把情形說了一遍,白奇偉拍著桌子︰「難怪哥老會一直
不是很和我們合作,原來當年老頭子,還有這樣一段過節——奇怪,他為甚麼從來也不
提起?」
白素沉聲道︰「這還用說嗎,自然是為了要掩飾那三年的日子了。」
我和白奇偉都同意白素的話,可是也十分疑惑︰「大鬧哥老會,和那三年隱秘,又
有甚麼關係?」
這個問題,自然得不到解答,我道︰「放心,這件事,對他老人家來說,一定是十
分得意的往事,有機會引他說——人對於生平得意的事,總會想說出來給別人聽聽的,
他老人家也不能例外。」
白奇偉悶哼一聲︰「難說,他老——」
他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和白素都知道他必然是想口出
不遜,說了一個「老」字,就知道不該說,所以才突然住了口。
我卻接了上去︰「老奸巨滑這幾個字,倒也確切。」
白奇偉和我一起大笑,白素嗔道︰「你們兩個想死了。這樣對長輩不敬。」
自那天之後,我一直在尋找白老大自己炫耀當年勇武事蹟的機會——要找這種機會
,並不困難,大約在半年之後,白老大的兩個生死之交、我、白素、白奇偉在一起,已
是酒酣耳熱,大家都興致十分高,我有意把話題轉入以寡敵眾上去。
白老大也興致勃勃。我道︰「前些日子,才聽說四川的哥老會,當年有一件糗事,
曾有一個來歷不明的漢子,大鬧哥老會總堂,那麼人材濟濟的哥老會,竟未能把來人收
拾下來,竟連來人是甚麼人都不知道。」
我一說,白素和白奇偉就會意,齊聲道︰「有這樣的事?只怕是誤傳吧。」
白老大笑而不語,他兩個老朋友,卻一起伸手指著他,向我道︰「甚麼來歷不明的
漢子,就是令尊!」
我假裝大吃一驚︰「有這等事,怎麼從來未聽說過?據知,在總堂之上,連場惡戰
,驚心動魄之極,最後袍哥群起而攻?」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緩緩點了點頭,長嘆一聲︰「那時年紀輕,簡直不知死活。是
的,到後來,袍哥十大高手,雖然被我一一擊敗,但又群起而攻,我力戰得脫——」
他說到這裏,現出了極度沉思的神情︰「……我雖然得以脫身,但是受了極重的內
傷,奄奄一息,袍哥又到處在找我,真是凶險之極。」
白素聽到這裏,忍不住叫了一聲︰「爹。」
我們都不知道還有這等曲折在,也不禁呆了一呆。
白老大對我們的反應,都無動於衷,只是自顧自出神,緩緩地喝著酒,過了一會,
看他的神情,已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了,我、白素和白奇偉三人,心中暗喜,連大氣也
不敢出,唯恐打擾了他。同時,也打手勢,請那兩位也別出聲。
過了好一會,才見白老大陡然吁了一口氣︰「好險!唉!當時若不行險著,怎麼脫
得了身。最後,硬接了那大麻子三掌,簡直將我五臟六腑,一起震碎,當時,七竅之中
全是血腥味,那血竟然沒有當場噴出來,還能長笑著離開,後來想起來,連自己都不相
信。」
這一番憶述,可見白老大當年在哥老會總堂之中,獨戰群豪的戰況之慘烈,聽得各
人面面相覷。
白老大在自己的大腿上輕拍了一下︰「大麻子的三掌雖然絕不留情,可是他倒也是
一條漢子,說好了的話,絕不反悔,保我出了總堂,這……一口鮮血,竟然忍到了江邊
,才噴了出來,我只看到自己的血,噴到了江水之中,化作了一團鮮紅,接著,頭重腳
輕,再也站立不穩,便一頭栽進了江水之中。」
我們幾個人屏住了氣息,一來是由於白老大說的經歷,十分驚險,以前絕未聽說過
。二來,這段經歷,和他那三年的隱秘生活有關,是以也格外驚心。
白老大身子向後仰,斜靠在安樂椅上,抬頭向上,可是視線不定,顯然此際,往事
在他的眼前,一幕一幕地閃過去。
白老大說得更慢,而且每說上兩個字,就喝上一口酒,是以所說的話,聽來也斷斷
續續,若不是用心聽,根本聽不懂。
他說的是︰「當時,跌進江中時,腦子裏還是一片清明,知道自己這一次,性命難
保,過往的一些經歷,都一閃而過,想到的只是︰若要為自己立一個墓碑,竟不知刻甚
麼字才好——人到臨死,想的竟然是這樣的無聊事,不是曾幾乎死過的人,真是不知道
的。」
我們都知道,白老大結果並沒有死,可是聽得他的敘述,也不禁駭然。白素好幾次
要出聲,都給我阻止,甚至用手遮住了她的口,唯恐她出聲。
因為,這時白老大的情形,由於沉緬往事,精神已進入了一種半自我催眠的狀態之
中。看起來,像是他在向我們陳述往事,但實際上,他只是在追憶往事的過程中,在不
自覺地自言自語。
只要他精神狀態不變,我們就可以知道他過往的更多秘密,若是白素一出聲,使他
清醒了過來,那就再也沒有故事可聽了。
白老大停了片刻之後,才大是感嘆︰「真想不到,在這種情形下,還會絕處逢生,
這救命之恩,竟然在醒過來之後,無法言報。哈,哈。哈哈……」
白老大那幾句話,絕不是說得不清不楚,而是說得字字入耳,最後那幾下笑聲,更
是笑得十分歡暢,而且,現出一種十分歡愉,十分欣慰,又十分甜蜜的神情。
自我認識白老大以來,只見他虎目含威的時候多,而歡容則全是縱情豪笑,像這種
神情,卻是少見,那分明是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些極值得喜悅的事,如今回想起來,那
種心頭甜蜜的感覺猶存。
可是,甚麼事令他喜悅,他卻未曾說出來——或者說,他講出來了,可是我們未曾
聽懂。
他說了,在九死一生的關頭,有人救了他。當時他必然昏死了過去,所以他才說「
醒過來之後」。可是何以醒過來之後,竟然「無法言報」呢?救命之恩,在甚麼樣的情
形下,會「無法言報」?更莫名其妙的是,救命之德無法言報,有甚麼值得高興的?他
何以接下來,竟然笑得這樣的歡暢?
大家都想聽他接下來怎麼說,可是他卻神情悠然,像是中了魔一樣,笑容在他的臉
上漸漸展開,到後來,滿面笑容,叫人看了,也受他的感染,想和他一起,享受他心中
的愉快,也自然而然,有了笑容。
這時的情形,十分奇特——先是白老大自己,由於追憶往事,而進入了自我催眠的
狀態之中,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十分強大,我們又全神貫注,在聽他陳述,所以精神狀態
,也受了他的感染,他笑,我們也跟著笑,而且真正也可以間接感到他的快樂。
那時,白老大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說過,只是把他心中的快樂,化為笑意,展示在臉
上,可是事後,我們三個人意見一致,意見可以以白素的一番話作為代表。她道︰「我
可以肯定,爹在獲救之後的……一段日子,過得快樂之至,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
的日子,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種非常的快樂!」
那時,白老大不說話,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出聲。白素和白奇偉,可能由於是他的
兒女之故,受他的感染自然也較深,也跟著笑。我向他兩個老朋友望去,投以疑惑的眼
神。那兩個老朋友搖了搖頭,也不知道白老大何以笑得如此發自內心。
這種情形,維持了竟然有將近五分鐘之多,這就令得氣氛變得有點詭異了——想像
回憶之中,時間過得很快,夢了一生經歷,黃粱未熟,五分鐘之久,可以回想不知多少
往事了。
我有點不知怎麼才好,這時,他兩個老朋友也有點忍不住了,齊聲道︰「老大,瞧
你樂成這樣,甚麼事叫你那麼高興?」
他們兩人,在這樣問的時候,語意之中,也充滿了笑意。經他們一問,白老大笑出
了聲來,他呵呵呵地笑著,一面用手拍著大腿,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到的賞心樂事,
是如何值得高興。
這時,白奇偉也開了口,我想,他和白素,在那時都忘記了要探聽父親的秘密,而
是溶入了父親的歡樂之中。白奇偉一面笑一面問︰「那救命恩人——」
他才說了半句——後來,白奇偉說,他原來是想問︰「那救命恩人何以令你無法言
報?」
因為白老大的歡愉,是接著那一句不易明白的話而來的。白奇偉這樣問,也十分應
該。不過他是不是全句話問出口,都不重要了,因為他才說了五個字,眼前的情形,就
有了變化,這也是令得白奇偉突然住口的原因。
變化是甚麼呢?是白老大充滿生機和歡愉的笑容,忽然僵凝了。
這變化是突如其來的,而且來得快速無比,突然之間,根本沒有別的詞句可以形容
,看到了變化之後,心中立時想到的是︰笑容死了。
笑容本來難以和生或死發生關係,但原來白老大笑得實在太歡暢,太生機勃勃了,
所以一下子叫人想到了生和死。
死了「僵凝」的笑容,當真是難看之極,古怪莫名,詭異絕倫,我們幾個人,都瞪
大了眼望著他,心頭怦怦亂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白老大的神情,這時,又開始進一步的變化——人類臉部的肌肉組織,是生物的奇
蹟,竟然可以那麼完整地,藉著肌肉的活動,收縮或擴張,就把人內心的七情六欲,喜
怒哀樂展示出來。
白老大的神情,漸漸變得哀切,這其間的轉變過程,大約在一分鐘之間就完成。各
人自然同樣受了感染,一樣地感到心如壓了重鉛,天愁地慘。人人皆知白老大在回憶之
中,一定有了十分悲慘的事,可是卻又不知是甚麼。
白素和白奇偉盯著他們父親,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白老大並不開口,只是緩緩閉
上眼睛,在他閉上眼睛之後,清清楚楚,有兩行清淚,自他眼中流了出來。
由此可知,他在那時候想到的事,令得他傷心至於極點。白素到了這時候,再也忍
不住,嬌聲道︰「爹,有甚麼傷心事,別悶在心裏,對自己親人說說,說出來,心中會
好過些。」
白老大的身子,突然震動了一下,可是他似乎卻又不是為了白素的話而震動。他說
得十分慢,又不像是對自己在說話,總之,情形怪異得難以形容。
只聽得他慢慢地道︰「我說過甚麼來著?寧願上刀山,下油鍋,去探索十八層地獄
的秘密,寧願潛龍潭,進虎穴去探險,也別去探索人心。」
他忽然之間,說起那樣的話來,聽得人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云。
白老大卻在繼續著︰「世上再也沒有比人心更凶險的了,要探索人心,也就比任何
的探險行為更加凶險。」
各人仍然不明白他何以欣然之間有了這樣的議論,都想他再說下去。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說甚麼,而且,神情也漸漸變得平靜,等了一會,竟然發出了鼾
聲來,看來是酒意湧了上來,竟然真的睡著了。
白素輕輕地在白老大手中取下了酒杯。各人都不出聲。
第十三部︰美人救英雄情節雖老套風光卻旖旎
我首先打破沉寂,我壓低了聲音,問白老大的兩個老朋友︰「兩位可知道他這段經
歷?」
那兩人異口同聲地道︰「我們只知道他當年大鬧哥老會,全身而退,絕不知道他受
了重傷,也不知道是甚麼人救了他。」
我只好苦笑,因為這兩個老朋友,和白老大交情非淺,若是他們也不知道,那別人
就更不知道了。
我們三個人商量,等白老大醒了,該怎麼樣。白素苦笑︰「還能怎麼樣,爹自然推
得一乾二淨。」
不出白素所料,第二天,白老大若無其事,見了我們,伸了一個懶腰︰「昨晚竟不
勝酒力,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真是。」
我大著膽子,笑著說了一句︰「酒後吐真言,你可道出了不少秘密。」
白老大呵呵笑著,伸手作要砍我的脖子狀︰「敢在我面前嘮叨半個字,管叫你脖子
折斷。」
我吐了吐舌頭,自己識趣,自然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嘮叨過。
不過,我們三個人還是討論過的,都一致認為,關鍵人物是白老大的那個救命恩人
。
可是這個神秘的救命恩人究竟是甚麼人,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只是可想而知,必然
是一個絕世高人,不然,怎能在這樣凶險的情形之下救了白老大,而且還令白老大興「
無以為報」之嘆?可見這個絕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也是十分神秘的。
我們當時,所獲得的資料甚少,當然只能作這樣的推測。直到後來,知道白老大居
然曾和陳大帥的女兒並轡進入苗疆,那自然另有一番推測了。
卻說當時,非但不得要領,而且有了新的疑問。新疑問是我提出來的︰「老人家在
回憶往事的過程之中,忽然大是感慨,發了一通議論,是關於人心險惡的,這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白奇偉在這件事上,一直對父親十分不滿(看來男孩子急於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的
心情,焦切程度尤在女孩子之上),所以他一聽,就「哼」了一聲︰「誰知道,老頭子
自己不說,誰知道他心中藏了些甚麼秘密。」
白素的態度,和她哥哥不同,她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看來,像是有人出賣了
他,做了一些對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感嘆。」
我道︰「一般來說,應該是這樣。可是他重傷在江邊,是人家救了他,不是他有恩
於人,那救了他的人,沒有理由先救他後害他的。」
白素「嗯」了一聲,很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她又想不出別的原因來,所以秀眉緊蹙
,我伸手在她的眉心中輕撫了一下,又道︰「他所指的,也不可能是哥老會中的人,因
為如果袍哥對他做過喪心病狂的事,他後來也不可能和袍哥冰釋前嫌了。」
白素又點了點頭,白奇偉再悶哼一聲︰「袍哥大爺也算是這樣了,給他這樣在鬧一
場,結果還會言歸於好。」
我們知道白老大當年大鬧哥老會的這件事,可是對於整件事的經過卻不知道,曾目
擊的何先達又不告而別(可能是為了報復我不肯陪他們到苗疆去),無法得知詳情,那
實在是令人十分難熬的事,我連嘆了三聲,才道︰「江湖豪傑,動手歸動手,但是心中
還是互相尊重對方的,容易言歸於好。」
白素趁機望著我和白奇偉︰「你們兩人還不是打成的相識!」
那時,我和白素結婚不久,和白奇偉從生死相拚到關係大好,也還是不久之前的事
,所以白素才會特地提出來。我伸了伸舌頭︰「豈止是打出來的交情,白公子曾三番四
次要我的性命哩。」
白奇偉一瞪眼︰「陳年往事,提來則甚。」
由白老大的那一番感嘆而引起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所得並不太多,只知道白老大
在江邊傷重垂危,被一個神秘人物救活了而已。這種事,在江湖上行走,人人都有機會
遇到,似乎並不值得詳細追究。
可是,白老大竟和陳大小姐在一起,白老大且把蠱苗的寶蟲隨手給了大小姐當大小
姐小妹妹的五歲生日禮,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就大大值得追查下去了。
首先,我和白素算了一算,金販子在金沙江邊,見到白老大和陳大小姐之時,距離
白老大扶傷闖出哥老會總舵,一定不會太久。因為蠱苗的寶蟲,在生日宴上一亮出來,
就立時引起了五位袍哥大爺的注意。
這一來,事情就變得十分可疑了——照白老大所說,他傷得極重,且是內傷。這樣
的傷,就算有極好的靈丹妙藥,也至少得調養二三十天,才能復原。
如果白老大傷勢未癒,他似乎不應該有那麼好的心情,陪伴美人,並騎西行。
可是時間又確然是在他傷後不久的事,那麼,情形就只有一個可能,白老大的救命
恩人,就是大帥府的大小姐。
當我把這一點提出來的時候,白素把頭搖得和博浪鼓一樣——那天她恰好戴了一副
長長的珍珠耳環,所以使勁搖頭的模樣,格外可愛。
她一面搖頭,一面道︰「你想到哪裏去了。你沒聽何先達說,大小姐是念洋書的。
」
我堅持自己的看法︰「念洋書,至少也得十幾歲之後的事,她的少女時期,必然是
在帥府中度過的,她的妹妹就說是姐姐撫養她長大的。」
白素皺著眉︰「奇怪,帥府之中,僕傭廝養成群,怎會有勞動大小姐來撫養二小姐
之理?」
我的理解是︰「那自然是姐姐十分關切妹妹之故,小女孩記憶模糊,可是印象又十
分深刻,所以才誇張地感到自己是由姐姐撫養成人的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也不能引申為大小姐就是爹的救命恩人——她一個女
孩子家,爹是江湖大豪,又受了重傷,怎麼相救?」
我一翻眼︰「你就不讓大小姐也有一身絕世的武功,再加有妙手回春的神醫絕技?
」
白素撇了撇嘴︰「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剛才還說她在大帥府長大,上哪兒學絕世武
功去?」
我一拍桌子︰「就是由於她自小在帥府中長大,才有學武功的機會,陳將軍手握重
兵,權傾一方,又性好結交江湖豪傑,他自己就有一身的武藝,四川的武風甚盛,高手
極多,單是袍哥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武林高手隱伏著,說不定大小姐小時候,遇上了
隱藏在大帥府中的高手,自小就習武,你可知道四川土話,稱練武作甚麼?」
白素搖頭笑︰「不就是叫『操扁掛』嗎?這種大小姐自小遇到高手,操扁掛的故事
,好像很耳熟?」
我不理會她話中的諷刺意味,大點其頭︰「是,王度廬的『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
,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中的李沅芷,就都有這樣的經歷。」
白素笑得前搖後晃︰「好啊,凡事不過三,再加上陳大小姐,就恰好鼎足而三了,
陳大小姐的閨名是甚麼?」
我搖頭︰「不知道,連韓夫人的閨名,我們也沒來得及問——」
我說到這里,陡然住了口,白素本來一直在笑,認為我的設想太荒誕,沒有可能。
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她突然止住了笑,也向我望來,我們兩人都不出聲,但也都知道
對方突然之間,想到了甚麼。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別……別開玩笑。」
我十分認真︰「一點不開玩笑,大有可能!」
白素又呆了一會,才又道︰「你……你能設想……其間的過程嗎?」
我用力一揮手︰「太容易了。先肯定陳大小姐身懷絕技,是一個真人不露相的高人
,在江邊,恰好救了身負重傷的令尊,自然悉心救治,直到傷勢痊癒或是半癒,這其中
的時間,約莫是十天半個月,或二十天。你想想,一個英雄,一個美人,單獨相處,還
會有甚麼事發生?別以為小說的情節千篇一律,要知道太陽之下無新事。」
白素默然不語,但是又用十分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為了表示我所說的真是我的設
想,不是在開玩笑胡鬧,所以我的神情也十分嚴肅。
我繼續道︰「在這段時間之中,他們互相之間的了解程度,必然突飛猛進,大小姐
不知為了甚麼要到苗疆去,令尊自然陪她一起去——這便是為甚麼金販子會在金沙江邊
見到他們的原因。」
白素的聲音有些發顫︰「到了苗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我道︰「細節問題無法假設,我只能推測大致的情形。他們兩人既然兩情相悅,在
苗疆蠻荒之地,雖然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但是令尊豪氣干雲,大小姐思想新
派,似乎也不必拘束於禮法吧。」
白素神情駭然︰「照你的說法,我們兄妹兩人的母親,竟然是帥府的大小姐。」
我的一切推測,都是朝著這個目標進發的,可是等到白素直接地提了出來,我還是
呆了一呆,因為這確然是十分令人吃驚的一個結論。我在再想了一遍之後,才道︰「太
有可能了。」
我不說「大有可能」,而說「太有可能了」,自然是加強語氣之故。白素十分迷惑
︰「不是說……陽光土司的妻子是裸裸人的烈火女嗎?」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心中同樣迷惑︰「這其間一定還有我未曾想通的一些關
鍵,不過我想,裸裸人誤傳的可能很大。例如,令尊和大小姐,可能住在烈火女所住的
山洞之中,裸裸人不明究竟,就以為令尊是烈火女的丈夫了──這可能性太大了。」
白素半晌不語,我又道︰「而且,你們兄妹兩人,怎麼看,也不像一半有裸裸人的
血統。」
白素的聲音猶豫之至︰「裸裸人又不會在頭上刻著字,可是哥哥卻是留著三撮毛的
。」
我道︰「那更容易解釋了,入鄉隨俗,滿山都是三撮毛,忽然冒出一個沖天辮來,
那多礙眼,對小孩子也不會有好處。」
白素望著我,神情越來越是茫然,忽然她握住了我的雙手,道︰「我……好害怕。
」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為甚麼要害怕,在繼續分析︰「只有那樣,令尊才會覺得救
命之恩,無由得報,兩人成了至親至愛的夫妻,還有甚麼報恩報仇的事?」
白素仍然望著我,欲語又止,我更加覺得我的假設大是合理,又道︰「你還記得嗎
?你一見到韓夫人,就有十分親切的感覺。她一聽到你是白老大的女兒,便盯著看了你
好久,那必然是她也有點知道令尊和她姐姐之間的事。而你感到親切,那更自然了──
韓夫人是你的──」
我還沒有說出來,白素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口。照我的假設,推論下去,韓夫人應
該是白素的阿姨。
而當日,韓夫人要我們幫助去找的姐姐,極有可能,是白素的母親。
我們若是早推測到這一點,自然不會拒絕。可是現在,連萬里尋姐的韓夫人,也下
落不明了。
一想到這點,我拍案而起︰「這就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一找。」
白素一聽,雙眼淚花亂轉,聲音哽咽︰「不……必去找了。若是裸裸的烈火女,倒
還值得去……找……」
我大是訝異︰「為甚麼?」
白素又重複了一句︰「我好害怕,你想想,我母親如果是大帥府的大小姐,有甚麼
理由爹離開苗疆,她不跟著離開?」
白素當然是早已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一直在說「害怕」,而我直到這時才明白
。仔細一想,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因為隨便怎麼想,都設想不出白老大離開苗疆。
陳大小姐不隨行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只有陳大小姐已經離開了人世,香魂長留苗疆了。
由我的推論,又有了這樣的結論,自然不是很愉快的事,所以我和白素兩人都好一
會不出聲。
過了一會,我才自然而然搔起頭來,因為在這一段時間,我想到了很多事,覺得不
可解的事情,實在太多。我道︰「你先別害怕,整件事,不可解的謎團太多了,隨便舉
舉,就可以舉出好多。」
白素吸了一口氣︰「舉些來聽聽。」
我揚起手來︰「令尊和……大小姐一起進入苗疆,何以令尊忽然會搖身一變,變成
了陽光土司?」
白素道︰「這一點,我們討論過了,一定是爹路見不平,替人排難解紛,本領又大
,很容易使裸裸人對他敬佩,奉他為土司。」
我點頭︰「就算情形是那樣,陳大小姐呢?她應該名正言順是土司夫人,也受裸裸
人的尊敬,何以她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
白素皺著眉頭,顯然這個謎團,她無法解釋。
我又道︰「還有,殷大德獲救的時候,你才出世兩天,如果大小姐是你的母親,那
麼至少兩天之前,她仍然和令尊在一起的,何以會不露面?」
白素的聲音極低︰「這正是我害怕的主因,她……她會不會因為……難產而……死
的?」
白素的憂慮,自然不是全無根據。可是我仍然搖頭︰「不會那麼簡單──我只覺得
整件事,複雜無比,隱藏著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我敢說,甚至令尊,雖然那是他
的經歷,但也示必能了解一切內在的隱秘。」
白素緊皺著眉︰「這像話嗎?是他自己的經歷,他怎會不明白?」
我悶哼了一聲︰「一個人自己的經歷,絕不會全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還記得『
背叛』這個故事嗎?被背叛的,經歷了幾十年,都不明白為甚麼會被背叛。人心太險惡
,全然無法了解和明白──」
我說到這裏,陡然住了口,白素也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神情望著我。我是自然而然這
樣說下來的,忽然住了口的原因是,我發現自己所說的話,和那次白老大在醉後所發的
牢騷,十分接近或甚至相同。
白素自然也由於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用那麼奇怪的眼光望著我的。
也就在那一剎間,我陡然靈光一閃,失聲道︰「令尊當年的經歷,他不肯講出來,
一定和極複雜的人事關係有關,一定有一個他至親至愛的人,忽然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
行為,令他感到了悲痛莫名,所以他才把這段經歷,深埋在心中。」
我自以為我已經在茫無頭緒的情形之中,捕捉到了一些甚麼,所以才有了這番「偉
論」的。可是說了出來之後,白素大是不滿︰「這是甚麼話,說了等於沒說。」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想了一想,也確然說了等於沒有說一樣,而我也無法作進一步
的發揮,只好長嘆一聲,作為結束。
白素當時說了一句︰「單是假設,沒有用處,我們需要知道更多的事實──多聯絡
幾個袍哥大爺,或者可以有進一步的資料。」
我搖頭︰「不單是袍哥,還要多找當年在苗疆活動的人……可是時易事遷,早已人
面全非了,上哪裏去找那麼多的老人家來談往事?」
白素望著我,欲語又止,她雖然沒有說甚麼,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道︰「
當然,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去問令尊,但我可不敢再試,只好旁敲側擊,也會有一定的
收效,像他身受重傷一事,就是他自己講出來的。」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這次的討論結束,過了幾天,把我們的討論,告訴了白奇
偉。白奇偉聽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你們兩人的想像力真了不起。」
我忙道︰「你不同意?」
白奇偉說道︰「不。不。我只是說,我竟然找不出破綻來反駁。」
我笑了一下,也不知他這樣說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不過他也贊成對白老大旁敲
側擊。
但是白老大自那次「醉後失言」之後,似乎有意避開我們,行蹤飄忽,全世界到處
逛,我們自己也事情很忙,所以見面的機會不多。白老大白奇偉父子,甚至有超過五年
沒有見面的記錄。
在這一段時間──從知道和假設了白老大和陳大小姐之間的關係之後,至少又過了
五年,事情才有了突破性的發展。自然,在這五年之中,發生了許多事,有的是和白老
大的秘密無關,有的有關,也就是說,點點滴滴,又得到了不少白老大的資料。
其間有一件最大的大事,發生在我和白素的身上。這件事令得我們悲痛莫名,真正
達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而且,幾乎發瘋。
這件事,也十分怪誕,也正是我一再說過的,由於事情實在太令人悲痛,屬於想也
不願再去想,在主觀願望上只當它沒有發生過,叫人產生鴕鳥式心理,所以一直沒有在
任何情形之下提起過。
自然,最後,還是非提不可的──當時事情發生的時候,曾有一些經過,十分令人
莫名其妙,後來倒也一一弄明白了。
唉,絕不是故弄玄虛,這件事可以不提就不願提,可以遲些提,就不願早些提,還
是押到推無可推的時候再說吧──單是為了寫下前一段文字,我已經要使自己爛醉三天
,以彌補略一提起就產生的傷痛。
好了,先說這段時間之中所得的資料,雖然是一點一滴得來的,但是匯集起來,卻
也相當可觀。這些資料,有的是無意中得來,有的是刻意求來的,由於來源不一,得到
的時間也不一,自然不必一一敘述,且把它們匯集起來,總的說一說。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在一個朋友家聚會,這個朋友是中國金幣和銀幣的收藏者,
藏品十分豐富,自然也像所有的收藏者一樣,以給人看他的收藏品為樂。
我對於收集錢幣的興趣不是太大,但也有一點,所以聽得他說起最近得到了幾枚罕
有的錢幣,也聽得興趣盎然。這位收藏者把「高潮」放在最後,他提高了聲音,以吸引
所有人的注意,他道︰「各位,現在說到我所有的收藏品中,最珍貴的一枚了,這枚面
額拾圓的金幣,未曾在任何記載之中出現過,據知,現存只有一枚了。」
他一面說,一面用十分優美的手勢,找開了一隻盒子,拈出了一枚金幣來。
那枚金幣,看起來也沒有甚麼特別,圓形,和別的金幣一樣,金子的成色可能十分
好,金光閃閃,黃金得到人類的寶愛,自然有它一定的理由。
金幣在客人的手中傳來傳去,看它的人,好像都是外行,只是發出了一般的讚嘆聲
,使得收藏者十分失望。等到金幣到了我的手中,我拈起來一看,一面,是一面人像,
穿著軍服,和年份,也沒有甚麼特別。翻過來一看,是幾個篆字,一看清了那幾個篆字
,我不禁「啊」地一聲,本來是坐著的,霍然站了起來,立時向收藏者望去。
收藏者立時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想不到吧,世上還有這樣的一枚金幣。」
收藏家以為我懂得欣賞這枚金幣的珍貴處,其實他誤會了。確然,想不到,驚奇,
這一切,都可以在我的行動和神情上看出來,但是我卻另有原因。
我的驚訝,是來自金幣背後的那一行篆字,那一行字是︰「陳天豪督軍六十壽辰紀
念幣」。還有一行小字是「川西鑄幣廠敬鑄」。
各位知道我為甚麼震驚了吧。那個陳天豪督軍,就是大小姐和韓夫人的父親,那個
曾坐擁重兵、雄踞川西的軍閥,也有可能是白素的外公。
第十四部︰快樂家庭何以驟變?
盤踞各地的軍閥,自製錢幣的甚多,但是公然鑄「壽辰紀念幣」的,好像只有徐世
昌的「仁壽同堂」金幣,用自己的肖像來鑄幣的,有袁世凱、唐繼堯、曹錕、段祺瑞等
等,也已經十分珍罕,陳督軍也出過金幣,確然沒有記載,未之聞也。
(各位當然知道,陳天豪三字,只是一個假托的名字,這是我敘述故事的一貫作風
,反正名字只是一個名字,假托的和真實的都一樣。)
我再翻過來,看幣上的肖像,自然也不能看出甚麼名堂來。我問收藏家︰「為甚麼
只有一枚?習慣上,鑄幣廠會鑄造許多枚,就算不公開發行,也可以供大帥拿來作賞人
之用。」
收藏家一拍大腿︰「問得真在行,你且看這金幣鑄造的年份。」
我早就留意到了,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我心中就想到,真巧,恰好是白素出生的那
一年。這時,再經收藏家一提,我又想到了這點︰這一年,也正是陳大帥遭難的年份。
陳大帥兵轄三個師,三個師之中,第一師師長由他自己兼任──軍閥很喜歡這樣子
,像吳佩孚,官拜直魯豫三省巡閱使,可是仍一直兼任著第三師的師長。
陳大帥麾下的第二師、第三師師長、副師長,自然都是追隨大帥多年、忠心耿耿的
老部下。可是在天下大亂的時候,道義兩字,在人心之中,到底還有多少價值,也就很
難說了。
受了敵人重金收買,又許下極誘人的條件的兩個師的首腦人物,選擇了農歷新年發
動叛變──安排得相當戲劇化,兩個師各送了兩串有上萬爆竹的爆竹串,在高級軍官向
大帥拜年的時候,燃點起來,就在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喜氣洋洋的新年裏,叛軍一早挑
選好的精銳部隊,衝進了大帥府,見人就殺。
爆竹聲掩蓋了槍聲,直到帶頭的軍官,衝進了大帥當時所在的偏廳,大帥和他的警
衛部隊,才知道發生了變故,倉皇抵抗,自然無一倖免。
這一段經過,有著相當多當年參與其事的人,或是劫後餘生的人的記載,大致都相
同。那些背叛的將領,後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都給他們的收買者整治得死去活來。
正由於我們知道這段經過,所以在韓夫人一說出她父親是誰是誰我和白素才會感到
如此驚訝。
因為算起來,韓夫人那年,八歲不到,還是一個小女孩,照說在這樣的大變故之中
,萬無倖理,卻不知怎麼給她逃了出來,或許恰好有高人打救──驚天動地改朝換代的
大變故,雖然有不少記載,當然誰也不會去留意一個小女孩的下落的。
金幣上的年份是這一年,可是事實上,這一年,陳大帥只過了半天就已遇難,金幣
當然是早一年鑄成,準備在這一年使用的,但怎麼會只有一枚呢?
我指著金幣︰「陳督軍就在這一年的大年初一出了事,這金幣……根本沒有用過。
」
收藏家大是高興,又恭維我了幾句,才道︰「金幣一共是三千枚,出事的時候,混
亂之極,奇襲大帥府的軍人,雖然說領有命令,可是大帥府中的金子銀子,奇珍異寶,
何等之多,見到的人,誰不眼紅,自然也不會在那種混亂的情形之下廉潔奉公了。」
我「啊」地一聲︰「金幣被搶走了?」
收藏家點頭︰「是,發現金幣的,是一個團長,和兩個連長,那是一隻十分結實的
大箱,打開一看,就是三千枚閃閃生光的金幣,那團長當機立斷,也不想升官,只想發
財,就命那兩個連長,抬了那箱金幣,脫離了隊伍,一直向西走,進入了苗疆。」
這時,聚集在收藏家身邊,聽他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多,收藏家也抖擻精神,講得
有聲有色。
我心中暗笑,心想這些事情發生的經過,全都隱秘之極,他怎麼會知道,自然是任
意瞎編的了。
收藏家略停了一停,續道︰「本來,三個人平分,或是團長多拿一份,也足以安享
晚年了,可是人心險詐貪婪,兩個連長暗中商議,要把團長害了,兩人再對分,偏偏團
長機靈異常,不等那兩人發動,就先發制人,結果兩個連長死在團長鎗下,可是混戰之
際,正在一個極陡的斜坡之上,團長也受了傷,他身子在斜坡上滾下去,那箱金幣跟著
滾下來,下滾之勢,滾得比他人快,眼看他就要被那箱金幣壓成肉醬了──」
收藏家講到這裏,我有忍無可忍之感,大喝一聲︰「等一等,這些經過,你怎麼知
道得如此清楚,就像你親眼目睹一樣?」
給我一提醒,聽故事的人,也都覺得收藏家的敘述,大有問題,所以各人都笑嘻嘻
地望著他,看他如何可以自圓其說。收藏家卻不慌不忙地道︰「我雖然未曾親眼目睹,
可是出售這枚金幣給我的人,卻是他的親身經歷,是他告訴我的。」
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我立時問︰「是那個團長?他還在人間?」
收藏家眉飛色舞︰「自然還在人間,就是前兩天,他拿了這枚金幣來求售的。」
當時,我還未曾料到事情和我們探索的隱秘,有著直接的關係,只是事情和陳督軍
有關,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我也不耐煩聽收藏家的復述,急著問了當年那團長的住
址,立即和白素聯絡上了之後,就告辭了。
我和白素,幾乎是同時到達那團長的住所門口的。團長的經濟情況顯然欠佳,住的
是郊外的一間簡陋的石屋。白素先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看到金幣,和那收藏家的故事,說了一遍。白素皺著眉︰「大小姐那時不知所
終,事情和……爹的關係不大,爹甚至沒有見過大帥。」
我道︰「總是當年隱秘的一環,先聽聽團長怎麼說,也是好的。」
白素點了點頭︰「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沒出生,那是正月裏的事。」
我笑道︰「是啊,你還在令堂的胎中。」
白素嘆了一聲,自然是為了直到那時,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甚麼人之故。
我們叩門,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滿面花白鬍子的男人來應門,他一手拿著酒瓶,
全身酒氣,瞪大著眼看著我和白素。我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四川話︰「老哥,你是挑過
梆梆槍的,我們直話直說,不和你扮燈兒,希望聽你說一段往事,不會白聽你的,要不
要造點粉子,邊造邊說?」
這一番話,是我早想好的,所以說起來,流利無比,這個若干年前是團長,應該也
是袍哥,如今年事已高,又潦倒不堪的四川漢子聽了之後,眼睛眨巴了至少有一分鐘之
久,想是他久矣乎未曾聽這樣的土話,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接受了。
但是在一分鐘之後,他顯然明白了「梆梆槍」就是盒子炮,那是軍官才有資格佩帶
的槍械,表示我明白他的身份。「扮燈兒」是開玩笑,「造粉子」是吃飯,那根本是袍
哥的黑話。
等他弄明白了我的話,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現出了十分興奮的神情,大聲道︰「
好!娃子和妹子,一起進來,想知道甚麼,只管問。」
把我們讓進了石屋,自然陳設簡單,我和白素並不坐(也沒有可坐的地方),開門
見山就問︰「當年你們打陳督軍的翻天印,你得了一箱三千枚金洋,走到苗疆,又起了
窩裏翻,我就想聽聽這段經歷。」
四川土話中,「打翻天印」就是背叛,以下犯上──接下來團長和我們的對話,自
然全以四川土話進行,但是若照實記述,十句有三句要翻譯,未免十分麻煩,所以還是
用口語化來記述,只在有趣的地方,才用土語。四川語在中國語言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
,多少了解一些,很有好處,這情形,就像我在記述《錯手》、《真相》這兩個故事時
,使用了若干上海方言一樣。
團長喝了一大口酒,嘿嘿冷笑了起來︰「打督帥的翻天印,那是師長旅長的事,還
輪不到我這個小小團長的份,倒是那一箱子金洋,我一直到現在,閉上眼睛,還可以覺
得金光耀眼。」
他那樣說,雖然誇張了一些,但是對一件事,印象真正深刻,畢生難忘,也是有的
。
我道︰「你差一點被那箱金洋壓死,自然更不會忘記了。」
團長忽然打了一個寒戰︰「忘記?我記得一清二楚,連那箱金洋滾下來時候的隆隆
聲,我現在都聽得見。」
看來,這團長說話,習慣了「撮鼻子」(吹牛、誇大),我也不去理會他,只是追
問︰「那你是怎麼樣死裏逃生的?一箱金洋,又何以只剩下了獨獨的一枚?」
團長瞇著眼,他的目光,本來十分渾濁,可是一瞇眼之間,反倒相當有神。他抿著
嘴,過了一會,才道︰「我斃了那兩個龜兒子,自己也帶了傷,一個打倒栽,滾下斜坡
,連人帶箱,一起滾下去,斜坡下是萬丈懸崖,就算不被一箱金洋壓死,跌下懸崖,也
難逃一死,那時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還直冒冷汗,可就在那一刻,命不刻絕,斜坡裏
,不知打哪裏,竄出來一條漢子,身手矯捷得如同花豹子一樣,我也是打打行(武術界
)的人,幾時曾見過這樣的好身手來。」
團長說到這裏,又大口喝酒,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起了疑惑,團長又道︰「
那漢子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又一腳踢向那箱金洋,我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見是天神
一樣的一個大漢。」
白素和我齊聲問︰「後來,你知道了那漢子是甚麼人?」
團子點頭︰「後來我問人,一說那漢子的模樣,就眾口一詞,說他是陽光土司。」
是白老大。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
團長嫌我們打岔,揮了揮手︰「那一腳,踢得箱子彈了一彈,撞在一塊大石上,唉
,那漢子絕想不到箱子中是三千枚金洋,他疾聲問我︰『你也是飛機上的?』這句話,
聽得我一頭雲霧,反說了一聲︰『你說甚麼?』那漢子才又問︰『你不是摔飛機死裏逃
生的?』我仍然不明白,只是一個勁搖頭──那是,箱子撞上了一塊大石,『嘩啦』一
聲,撞得粉碎,箱中的金洋,全都飛了起來,像是炸開了一天的金花。」
團長說到這裏,急速地喘起氣來,要三大口酒才壓得下去,續道︰「那石頭在懸崖
邊上,金洋像是一蓬驟雨,落向懸崖之下,只有一枚,反向我們所在處飛來,被那漢子
一伸手,抓在手中──就剩下了這一枚,那漢子真是人物,他硬是給了我,我一直保存
到現在,真正窮得過不下去了,這才出手的。」
我和白素對他並無興趣,只是急急地問︰「你和那陽光土司之間的每一句話,他的
每一個動作,你都好好回想一下,告訴我們。」
團長卻有點不樂意了︰「我幹啥子要賣你們這個帳?」
我向白素一指︰「她是陽光土司的女兒。」
團長聽了我的話之後,反應好像被人在頭頂用鐵錘敲了一下,整個人向上彈了起來
,用力揉著眼,盯著白素看了一會,才道︰「是有點像,可是那時候,我以為你是男娃
子。」
我一作手勢︰「別亂七八糟,慢慢說。」
團長的神情十分激動,我叫他慢慢說,可是他說來還是有點顛來倒去,他先道︰「
既然是恩人的女兒,我還能不巴心巴肺(竭盡所能,一心一意)嗎?那漢子……恩人救
了我之後,有一個小娃子奔到他身邊,是三撮毛,卻又管漢子叫爹,我以為……」
他說到這裏,又斜眼向白素看來,我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是她的
哥哥,那時候,她還未曾出世。」
團長「哦哦哦」地應了七八聲,才道︰「那漢子一伸手抱起了小娃子,就問︰『大
帥府發生了甚麼事?』他才救了我一命,而且有一股威嚴,叫人不能不回答他的話,我
就把兩個師的長官都叛變了的事,說了一下,那漢子兩道濃眉上豎,神情十分難以捉摸
,忽然大喝一聲︰『去吧!』乖乖,張飛喝斷橋的那一下巨喝,也就差不多了,我自然
連滾帶爬離去,他又趕了上來,把那金洋給了我,就抱著小娃子走了,就像神仙一樣。
」
我和白素在團長的敘述之中,意外地知道了他曾見過白老大,甚至白奇偉,那是意
外收穫,自然心中狂喜。可是說下來,我們所得的資料又不是太多,未免又有些失望。
我想了一想,又問︰「他根本沒有向你通名,你怎知他是陽光土司?」
團長道︰「我後來向人說起獲救的經過,聽到的人之中,有見識的都說,那是陽光
土司,最是行俠仗義,救急扶困,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我是交了好運,才會遇上了他,
死裏逃生。」
白素又問︰「他問你是不是飛機上的,那是甚麼意思?」
團長努力眨巴著眼睛,一面又大搖其頭︰「我不明白,他先問我是不是飛機上的,
又問我是不是摔飛機死裏逃生的?飛機這玩意我見過,可是卻沒坐過,老大的鐵傢伙,
在天上飛,總靠不住吧?」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問︰「你再想想,還有甚麼不記得的
。」
團長很認真地想了一回︰「有,那鐵一樣的漢子,抱著小娃子,對小娃子說話的時
候,竟然也很柔聲細氣,他道︰『該回去了,你媽會惦記,唉,可是那兩個人,又不能
不理,你能自己先回去?』我當時聽了,就嚇了一跳,不論他住得多近,叫一個才歲大
的小娃子自己回去,在苗疆的叢山之中,總不是路吧。我想提醒他,可是他已抱著娃子
,轉過山角去了。」
團長的這一番話,倒是把白老大形容得活生生地,白奇偉那時小得只能才學會走路
,可是白老大已確信他可以自行回家。
白奇偉早已長大成人,並沒有在苗疆遇險,自然不必為他擔心,而當時,白素出神
之極,緊握住了我的手,發了好一會呆,這才站了起來,低聲道︰「再問不出甚麼來,
走吧。」
我們在離去的時候,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直到回到家中,她才道︰「你剛才聽到沒
有,那……團長說爹曾對哥哥講,再不回去,媽會惦記。」
我點了點頭,我非但聽到,而且也知道白素有點失常,正是這句話的緣故,因為在
這句話之中,白老大提到了她的母親。
可是,接下來白素卻說了一句情緒之極的話︰「原來我真是有媽媽的。」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說「這是甚麼話,你當然有媽媽!令尊再神通廣大,也不能生
你出來的吧」,可是我看到白素在說了這句話之後,一副嚮往的神情,又帶著深刻的哀
傷,我便不敢取笑她,她這時的情緒,其實不難了解──她直到這時,才間接地聽到她
的父親提到母親。
對於白素這樣一個聰明善感的女性來說,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傷感的事。
我想了一想,才道︰「你當然有母親,只不過由於某些理由,令尊不願提,而我們
這些年來,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揭露這處秘密。」
白素低聲道︰「幫助我。」
我提高了聲音︰「這是甚麼話,也和我大有關係。」
(各位都知道,許多年過去了,這處秘密始終沒有被揭開,雖然獲得的資料漸漸增
加,可是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得到了一些新的資料,也同時帶來了新的疑問。)
(但秘密是終於會揭露的,我和白素,終於有了苗疆之行,並不是為了尋找烈火女
而去,而是另外有事,在那次苗疆之行中,發現了女野人紅綾,從白素教導紅綾的過程
之中,引出了許多陳年往事來,各位必然已經料到,紅綾是一個關鍵人物。)
(紅綾如何會是這個在秘密中的關鍵人物?似乎一點關係也扯不上,怎麼可能是?
)
(當然可能是,看下去就會明白。)
(看下去?這本書已經只剩幾頁了,怎麼快速交代,也不能「水落石出」了。)
(真要快速交代,五句話就可以了,連一部《紅樓夢》,濃縮起來,十句話也可以
交代完畢,可是作者偏偏要「滿紙荒唐言」,慢慢詳細道來,這才是小說。不必求其速
成,《探險》之後,可以《繼續探險》──天地良心,才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並
無「繼續」之意,但是在敘述的過程之中,一來是有趣的事極多,二來,有關當年的隱
秘,一樁樁,一件件,簡直層出不窮,捨棄了哪一件,故事就無法完整,而這個故事,
又是必須完整的,因為牽涉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原諒則箇。)
白素在沉默了半晌之後才道︰「那……飛機……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早已想過了這個問題,所以回答得很快︰「一定是附近,有一架飛機失了事,令
尊才會以為那團長也是飛機失事的餘生者。」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她補充道︰「失事飛機還有兩個餘生者,他們受了傷,要照顧
,所以爹才會要我哥哥獨自先回去。」
我也同意白素的話,但是卻提出了我的意見︰「這兩個劫後餘生的人,應該和整件
事無關。」
白素搖頭︰「未必,至少在那團長獲救的時候,我們的家庭,還是一個快樂家庭。
」
我呆了一呆,閉上了眼睛,白素用「我們的家庭」這樣的詞句,實在有點怪,因為
那時,她還未曾出世,她在七個月之後才出生。
那麼所謂「快樂家庭」的情形又如何呢?由父親,歲半大的兒子,和一個懷孕兩個
月的母親所組成。
七個月之後,這個「快樂家庭」中主要的成員母親突然不知所終,由父親帶著兩歲
大的兒子和才出世的女兒離開了苗疆,而後那麼多年,母親一直沒有出現,父親絕口不
提,可想而知,就在那七個月之間,發生了可怕之極,難以想像的變化。
而那兩個飛機失事、劫後餘生的人,恰在這七個月之後出現,當然很有可能,事態
的發展和他們有關──白素那樣說,自然是根據這個推論而來的。
我們互望著,都一起點了點頭。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們致力於尋找那失事的
是甚麼飛機,餘生的是兩個甚麼人。
可是根本無案可稽,無跡可尋。事情過去了好多年,又發生在那麼偏僻的地方,連
查也無從著手調查──問白老大,他自然會有第一手資料,可是他不肯說。而且我、白
素和白奇偉三人,也和白老大瞥上了氣,較上了韌,你不說,我絕不再問,而一定要憑
自己的力量,把結果找尋出來。
所以,到白老大因為腦部有小瘤,要開刀,醫生說機會只是一半一半,而又有奇妙
的石片上的圖案,顯示他腦部的X光片的情形是,是他的生死關頭,應該是他吐露秘密
最好的時機,他也似乎有意把秘密說出來,但我們三人的反應是︰你死不了的。
那意思就是說︰有甚麼話要說,到必死無疑時才說。
(白老大那段入院動手術的經歷,詳細記述在《命運》這個故事之中。)
我們一直在進行探索,可是一直沒有甚麼收穫。直到紅綾的出現,才有了新的發展
。
哦,對了,那一百五十多卷錄影帶,我還沒有看完,就倒敘起往事來了,等到看完
之後,是不是會有更多的發現呢?
當然有,不然,故事只有一半,豈不變成紀曉嵐取笑太監的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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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續篇為《繼續探險》)
備註:
第 830 行,脾氣「倔」起來,本為 [強/牛]
第 2957 行,「宣」赫,本為 [炊-欠+宣]赫
文中所有的「裸裸人」本為 [休-木+果][休-木+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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