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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招魂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招魂 作者:倪匡(已完成)

【序言】

    這個故事的架構,靈感來自小友葉李華——
他是來自台灣,如今在美國加柏克萊大學攻讀物
理學的學生,酷愛科幻小說,成為忘年交。半年
多前,他寫信來,大意稱:若有科學家,把金庸
小說中人物的資料集中起來,通過電腦程式,將
之擴大,那麼,就可以制造出楊過、令狐、韋小
寶來。
    這設想有趣至極,一下子連故事篇名都想好
了:“紙醉金迷”,“金迷”者,金庸小說也。
而且,準備一開始,就讓他遇上一個郁郁寡歡的
獨臂人——等他的妻子出現,已等了八年,還要
再等八年……
    不過,深思熟慮之下,一則金庸小說中人物,
皆有版權,不能侵奪,二則珠王在前,再努力,
也寫不出楊過、狐沖、喬峰、韋小寶來,只得作
罷。
    但是,這個故事卻是照這個意念而來的,至
於被招來的古魂是李自成和朱允文,只是信手拈
來,別無他意。這種設想的根本基礎,自然是要
承認靈魂的存在。
    靈魂當然是存在的,只是人類還沒有本領把
它具體地展示出來而已——這句話,並無雙關含
意,就是它字面上所顯示的。

倪匡  
一九八七、十二、三十一



【第一部:一個進攻陰謀】

    ……招者召也,以手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憐
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散佚,厥命將落,故
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
                  ——《楚辭﹒招魂序》宋玉
    人曖濯我足,剪紙招我魂。
                        ——《彭衙行》杜甫

    “有一個進攻陰謀。
    “被進攻的目標,有著長久以來發展成功的防御系
統,極其完善。當然,任何再好的防御系統都有隙可趁,
問題是在於進攻者是不是能夠找得到這個空隙。
    “通常,雖然找到了空隙,進襲者得以滲入,但由於
防御系統的完整。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中。發現進襲
者,並且將之消滅,在更多的情形下,被進攻的目標,
不但依靠本身的防御力量來消滅人侵者,還可以通過
許多種方法,或增進防御力,或不單是防御,而是向進
攻者進行反擊,使得進攻者失敗。
    “進攻和防御是全然敵對的。
    “進攻者使用什麼方式進攻,使用什麼武器進攻,自
然都必須嚴守秘密。
    “防御系統如何動作,如何擊退敵人,用什麼方式,
用什麼武器,自然也是高度秘密。
    “雙方的情形都一樣,如果一切公開了,那麼,公開
的一方,必然失敗。
    “在那個進攻陰謀之中,不可思議的是,進攻後方,
竟然對防御的一方,一切的設施、運作方法,瞭解得極
其徹底。
    “這就使得整個陰謀,在十分輕鬆的情形之下,可以
完成。被進攻的一方,甚至在未曾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時
候,就已經失敗了。
    “舉一個實際的例子來看看進攻者是何等狡猾,和
防御者是怎樣失敗的。
    “防御系統之中,有一項特殊的功能,是對不懷好意
的入侵者,有自動識別的能力,只要一有入侵者出現,
防御系統就自動行動,毫不留情地把入侵者消滅,可是
這項功能,卻被入侵者識破了,於是,入侵者偽裝起來,
使防御系統名存實亡,等於全不設防。
    “各位,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結果如何,自然可想而
知了。”
    用十分慷慨激昂,又帶著極度無可奈何,說了以上
那一番話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
人,他的聲調之所以會無可奈何,多半是由於他所說的
那個“進攻陰謀”,一定得得到成功之故。
    聽他在講話的人,有十來個,大多數的手中,都拿
著酒杯,有的,還銜著煙,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大多
數人的神情,都十分悠閒。
    對了,這種情形,正是一個一切者很正常的,通常
來說,都沒有什麼特殊目的的聚會。與會者都吃得飽飽
的,食物自然精美,這一點可以從各人滿足的神情上看
出來。
    在那種場合,忽然有人發表了上述的言詞,多少令
人感到有點意外,所以,在那中年人的話告一段落之
後,就有人叫著他的名字問:“費醫生,你是不是準備
寫一部小說?最流行的題材?間諜、戰爭、秘密的洩露,
自然,還要有一些香艷的描寫?”
    被稱為費醫生的,是在場所有人都熟知的一位傑出
的醫生,大家也知道,近五六年來,他並不實際行醫,
而只是埋首在實驗室中,做研究工作,可是也未見有什
麼成績,現沒有人知道他在作些什麼。所以,自然而然,
他的幾個熟朋友,在取笑他的時候,都說他像是恐怖小
說中的那個“鬼醫”,都說他愈來愈少在熟朋友前露臉,
多半是他在研究成功了什麼魔方配製的藥,在試管中,
冒著白煙,咕嚕咕嚕吞下去之後,就會變得形容古怪,
舉止失常,為害世人。
    在不到兩小時之前,各人這樣取笑他的時候,他並
沒有反駁,只是帶著幾分不屑的笑容,作為他的反應,
同時,向我望來。
    我當然也在這個聚會之中。
    我也知道他向我望來的意思,是他在告訴人:“看,
這些人多麼沒有想象力,那就決計不再有進步。
    費醫生的名字是費力,那是一個叫起來相當響亮的
名字,可是很奇怪,醫生這個職業,不知是人們出於尊
敬還是習慣,只要是醫生,不論在什麼場合,人家稱呼
起來,就是陳醫生、王醫生或李醫生,再也沒有原來的
名字了。雜貨店東就不會這樣,沒有人稱之為“王雜貨
店”的。
    我和費力不是很熟。但是對他有一定程度的欣賞,
在一些場合中,偶然遇到,如此而已,所以,他一直未
曾在我記述的那麼多的故事之中出現來。在這個故事
中,他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這一點,要請大家注意。
    他忽然宣稱的那個“進攻陰謀”,我既然在場,自然
也聽到,我也不知他忽然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大家的話題,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緩緩轉動著手
中的酒杯,神情十分感慨,想說什麼,我卻弄不明白,
自然也無法表達什麼確切的意見。
    又能人大聲問:“是麼?那個陰謀,發生在什麼地
方?”
    費力陡然激動起來,先是大幅度地揮著手,接著,放
下了酒杯,雙手一起指向自己的身子,然後,又指向在
他身邊幾個人的身子,再指向所有人的身子,叫著:
“在哪裡?就在我們的身體裡,就在這裡,在你、我、他,
每一個人的身體裡。”
    由於他是醫生,再加上他剛才的那一番話,給我的
印象,可算是深刻,所以,我立即明白他想表達的是什
麼了。
    他那番話中,所謂“被進攻的一方”,就是人體。人
體對於侵襲,有完善的“防御系統”,那是他故意這樣
說的,實際上,那就是人人皆知的人體防疫系統。
    而他口中的所謂“進襲者”,自然也就是無時無刻不
向人體進攻的種種細菌和病毒,種類之多,進攻形式之
繁複,簡直難以形容。
    我由於最近的一次經歷,恰好和病毒有關聯,所以
也就對那類題材,特別敏感。
    我暗中吸了一口氣,同時,留意到,已瞭解費力想
說明什麼的,也不止我一個人。在靜了極短暫的時間之
後,有人道:“費醫生,你是想說,有一種病毒,完全
瞭解人體兔疫系統的秘密,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向人
體進攻?”
    費力用力點頭:“自然,人人都知道,這種病毒進
攻,得到成功之後,人會生什麼病。”
    各人都苦笑——自然人人都知道,“後天免疫力喪
失症”,簡稱“愛滋”,那是全人類都在討論著的事。人
類自稱萬物之靈,可是對這種小得要放大幾萬倍才能

看見的,甚至在人類現階段的科學概念中,還不能被稱
為生命的病毒,卻全然束手無策,只好滿懷恐懼地看著
它們蔓延恣虐。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有人低聲問:“這幾年,你在實
驗室中,你在研究這種病毒?”
    很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之外,費力大搖其頭:“不,可
是我一直在留意醫學界的訊息,來自美國的研究結果
——他們把這種病毒定名為  HIV 3,也弄清楚了它們如
何進襲人體,它們的蛋白質外殼竟然可以不斷地變換
性質,使得人體的抗體受到迷惑,不發出警報,所以,
它們可以避過免疫系統的防御,避過淋巴球,在人體所
有防御系統毫無察覺的情形之下,已經進入,匿藏在中
樞神經系統內,喜歡什麼時候發作,就什麼時候發作。”
    在費力才一開始提及“進攻陰謀”之際,大家還不
是怎麼在意,可是這時,話題一轉到那麼可怕的病毒,
人人都感到心頭有一股重壓。
    有關這種病毒的常識,人人皆知,包括它的潛伏期
可以長達十年,也包括它在潛伏期間是如何難以查察
得出,自然也包括它的傳染性,防治它的藥物和疫苗,
似乎永遠也無法發現。
    又是一個時期的沉默,有人叫起來:“換個有趣一點
話題好不好?”
    我趁機問:“費力,從實驗室中,培殖出一種病毒
來,利用這種病毒殺人,是不是可能?”
    他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回答是絕對的肯定:“太容
易了。”
    我忙補充:“情形有點特別——這種病毒,有識別進
攻目標的能力,譬如說,進攻的目標,是……意志力薄
弱,或者是在劇烈競爭的社會中的失敗者……之類。”
    我想的是已記載在《瘟神》這個故事中的那個“計
劃”,在說的時候,仍然有不寒而慄之感。
    費力還沒有回答,已有人叫:“天,衛斯理,你又想到
了什麼?病毒除非有思想,否則不會知道誰是成功者,
誰是失敗者。”
    又有人叫:“再成功的人,也有被傷風病毒侵襲的機
會,別胡思亂想了。”
    費力冷笑:“衛斯理說的可不是傷風病毒,他作了一個
假設,在理論上,當然可能。”
    他望著我,顯然希望我有進一步的問題或假設發出
來。可是我只是歎了一口氣,因為那個經歷絕不會叫人
有愉快的回憶,所以我不再去想它。
    又有人問費力:“那麼,這幾年來,你究竟在研究什
麼課題?”
    費力回答得極認真:“可以算是生物工程……嗯,和
細胞的遺傳密碼有關,嗯……我也在進修電腦,發現任
何課題的科學研究,有了電腦的協助,都可以事半功
倍。”
    他的話,聽得大家都努力想瞭解,可是卻又實在無
法瞭解,自然無法再問下去。
    聚會繼續在各種閒談中進行——我們喜歡這一類
的聚會,各位一定可以發現我記述的故事,有不少是從
這種性質的聚會開始的。
    在散會之前,費力至少又喝了七八杯酒,才來到我
的面前問:“從剛才我說的研究課題之中,你能推測得
出我想達到什麼目的?”
    我把他所說的想了一想,他提及生物工程學,提及
細胞遺傳密碼,提及了電腦,只提到了這些,我無法推
測他究竟想達到何種目的。
    所以,我搖了搖頭,表示猜不出。
    在那一剎那間,我留意到他現出了一種十分詭秘的
神情,甚至有點鬼頭鬼腦,那和他原來的神情不相稱。
但是他那種神情,一間即逝,他笑了笑:“別說你猜不
出,甚至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
    他如果不說這句話,我對他研究的目的,一點也不
會有興趣。像他那樣,孜孜不倦地在作研究,和普通人
並不發生關係。可是他那樣說,分明是想掩飾什麼,不
想讓我知道。
    而且,他的伎倆如此拙劣,那不免使我生氣,我含
糊地答應了一聲,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十分頑皮的念頭,
我道:“是麼?連你自己也不能確定?說不定,什麼時
候,我可以代你確定一下。”
    費力怔了一怔,然後,打了一個“哈哈”,他顯然以
為我在說笑話,但神情又有不可掩飾的緊張。那時,我
想到的是,即使在尖端科學界,卑劣的行為一樣存在,
如果是一項快有成果,或已有成果有研究,在未曾正式
公開之前,一般來說,都會保守秘密,免得被人剽竊。
費力的神秘兮兮,看來也正是為此。
    所以,我也決定,要和他開一個玩笑——我並不是
一個喜歡惡作劇的人,自然只是和他開“無傷大雅的玩
笑”,後來竟然會惹出那麼多事來,雖然不能全算是
“意外事件”,但是在當時,也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聚會散了,回到家中,不算太晚,白素正在聽音樂,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想起我和費力開玩笑,覺得十分
有趣,自然大有笑意。白素橫了我一眼,口角向上,略
揚了揚——我們之間,在很多情形下,已經到了不必使
用語言的程度了。她的手作個小動作,自然是在問我因
何事發笑。
    我先四面張望了一下:“良辰美景沒有來?能不能把
她們找來?”
    白素望向我,神情訝異。這一雙孿生女,十分可愛,
但也極其佻皮,平時,我當然絕不會對她們的光臨表示
不歡迎,可是卻也從來未曾主動邀請過她們。
    我失笑了起來:“有一點事,想借助她們的絕頂輕功
去進行。”
    白素揚了揚眉,伸手在身邊的一具電話上,按了一
個掣鈕,準備打電話。
    我順口說了一句:“她們生性好動,未必會在家
裡。”
    我本來只是隨便說說的,可是白素卻瞪了我一眼,
很快地按著數字,然後才道:“你真的很落伍了。”
    我先是一怔,但立時明白了白素的指責,可是卻忍
不住笑:“她們也帶著那麼笨重的手提無線電話?那真
是不可想象至極——再也沒有比隨身帶著那種笨重的
東西,更上更難看的了。”
    白素還是重複著對他的指責:“你真是太落伍了。”
    她一面說,一面已再按了掣鈕,把電話掛上了。
    我又怔了一怔,就在這時,電話鈴響起,白素拿起
電話來,笑著說:“衛叔叔有事找你們,快點來,我看
一定是有趣的事。”
    我在一邊,也聽到電話中傳來了一陣清脆悅耳的笑
聲,白素放下了電話,用挑戰似的目光,向我望來。我
知道她是在問我:“你知道我和她們,是怎樣取得聯絡
的?”
    我不經意的笑著,白素剛才接了一組號碼,立刻又
掛上,那自然已把訊號發了出去,而良辰美景的身上,
有一具訊號接收器,接到了訊號,就知道是什麼人在找
她們,這過程,再簡單也沒有,三等城市中的三流腳色,
身邊也都掛有這種訊號接收機了。
    可是白素既然用這個問題來考我,答案自然不會那
樣子簡單。
    我也立時發現,情形和普通的不同。普通電話是打
到一個發射台去的,再由發射台發射訊號,而剛才,白
素只是直接撥了一個號碼,並未曾通過發射台。
    自然,手持無線電話,也可以通過直接撥號來聯絡,
不過良辰美景自然未必肯隨身攜帶那麼笨重難看的東
西。
    只想了幾秒鐘,我就明白了,答案其實還是十分簡
單;“她們從哪裡弄到了超小型的無線電話?”
    白素笑了起來,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我已
作出了正確的回答,可是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使我莫
名其妙。她道:“從戈壁沙漠那裡。”
    我瞪大了眼,第一個想到的是,在戈壁沙漠,是不
是有什麼人建立了先進的科學基地?還是有一艘來自
外星的太空船降落在那裡了,所以能提供精巧、先進的
科學基地設施?
    我在等著白素作進一步的說明,可是白素又以那種
挑戰性的眼光望向我,要我自己說出答案來。
    我一面想,一面問:“如果我沒有聽錯,你是說‘戈
壁沙漠’?”
    白素點頭:“是——不過這其中,有一個小小的狡
獪。”她說著,淺笑了一下,可知這個“小小的狡檜”,
一定相當有趣。
    我仍然不得要領,只好試探著問:“在戈壁沙漠,發
生了什麼事?”

    白素只是微笑不語,我再試探著問:“她們最近去過
戈壁沙漠?小寶和胡說也去了?”
    我前一陣子。忙著另一件事,不在本地,在這期間,
她們的行動如何,我不是十分瞭解,所以此一問。
    白素仍然微笑搖頭:“既然說明了有一點狡繪之處,
那就不能循常軌去想。”
    我“啊”地一聲:“是一個什麼事件,什麼組織,或
是什麼……代號?”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從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知道,我
的推測,已相當接近事實了,於是,我又提出了幾個假
設,可是白素的神情。卻沒有進一步的認可。
    我焦躁起來:“猜不出來,揭曉吧!”
    白素一把答案說出來。我幾乎沒有氣得翻白了眼。
    她道:“是兩個人,一個姓戈名壁,一個姓沙名漠。”
    我一句粗話,幾乎沖口而出,還好我算是有足夠自
我控制力量的人,所以這話,只在喉嚨裡打了一個轉,
發出了一下聽來怪異的“咕”的一聲,就嚥了回去。
    白素又補充了一句上“很有趣的名字,是不是?”
    我不免悻然:“有趣個屁!”
    白素神態悠然:“也真有那麼巧,兩個人志趣相投,
成了好友,專對各種時代尖端的科技產品有興趣,自己
動手制造,獨一無二,據說,他們制造的個人飛行器,
真能使人和鳥一樣在空中飛翔。”
    我問哼著:“真的飛到戈壁沙漠去,渴死他們——什
麼名字不好取,人的名字愈來愈怪,良辰美景,是什麼
名字,還有胡說,簡直胡說八道至極,說起來,還是小
寶的名字正經些。”
    一言未畢,陡然聽得門鈴聲大作。白素過去打開門,
兩條紅影,一閃就到了我的面前.兩張一模一樣看了叫
人忍不住要去擰一下的美麗少女臉龐,離我不到三十
公分,充滿了期望地望著我。
    我忙道:“先別歡喜,我要你們去做的事其實十分無
趣。”
    這兩個小丫頭,對我倒是充滿了信心:“不會的,一
定有趣之至,不然,殺雞焉用牛刀,怎會想到要我們這
種絕頂高手出馬。”
    聽她們的口氣,竟以為我要她們做的事,是我所做
不到,而非要她們來做不可一樣。
    我大搖其頭:“算了,只當沒有這件事,免得你們期
望愈高,失望愈大。”
    良辰美景自然不依,吵得耳朵都要把我們震聾,自
然無法聽出她們究竟提了些什麼抗議。白素笑吟吟地
望著我,絕無加以援手的意圖。
    我只好歎了一聲:“事情真的不是很有趣,我說了,
做不做在你們。”
    於是,我把費力醫生的情形,說了一下——這才發
現:“費力”也是一個怪名字。
    然後,我道:“他愈是想隱瞞研究的課題,我愈是想
把它找出來,再講給他們聽,嚇他一跳,所以想到了你
們。您請你們偷進他的研究室去.弄一點文件出來。”
    我講到這裡,一眼看到白素在暗暗搖頭,那自然表
示我的提議,當真是無趣之至,而良辰美景這兩個可惡
的個傢伙,竟然不約而同,一起大大打了一個呵欠。
    我不免有點老羞成怒,“哼”地一聲:“沒有興趣就
算,太過分了。”
    良辰美景吐了吐舌頭.我又道:“下次別來找我要有
趣的事。”
    兩人急忙分辯:“這……這種事,的確無趣……誰知
道那醫生在研究什麼?”
    我提高了聲音、:“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叫你們去
探索。”
    我注意到了白素正在同她們的人,大打眼色,兩人
的態度,突然由於受到了白素的暗示而改變,可是也變
得很勉強,一看就可以知道是裝出來的高興。
    一個道:“對,說不定,會有十分奇特的發現。”另
一個進:“可不是,許多怪異莫名的事,開始部平平無
奇。”
    我覺得更加無趣,顯得十分疲倦地揮了揮手:“好
罷,隨便你們。”
    反正找本來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和費力開一個小玩
笑,開得成開不成,都沒什什麼人關係,她們若是晃想
做,我當然不會勉強。
    可是良辰美景看到了我的冷淡,她們反倒委曲起
來:“我們說了去,這就去,月黑風高,正好行事,那
個倒霉蛋的研究所,在什麼地方?”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來:“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
只好煩你們一起去查了出米。他的名字是費力,在醫學
界相當出名,要查出他的研究所在哪兒,不會太費力。”



【第二部:和鬼一起生活】



    良辰美景聽和我故意拿費力的名字開玩笑,覺得十
分有趣,哈哈笑著,互望了一眼,從她們的神情上,看
出她們立刻有了一個頑皮主意,可是她們並沒有說出
來,只向我和白素一拱手,身形倏退,已到了門前,齊
聲道:“一有結果,立刻來報。”
    我忙道:“且慢。”
    對付她們,有時,言語所用的詞彙太現代化了,未
必有用,這“且慢”兩字,恰好用上,她們已打開了門,
身形飄向外,又立時反閃了進來。兩雙大眼睛望定了
我。一去一回,身開快絕,我看到她們的耳垂上,一左
一右,各自掛著一雙式作相當別緻的耳環,正在亂晃。
    我道:“費力在研究課題——定十分專門,你們看不
懂,自然也記不住,要帶些工具去,我有——”
    不等我講完,兩人已搶著頭:“比起戈壁沙漠那裡
來,衛叔叔,你那些所謂工具,都像是石器時代的東
西。”
    我怒瞪著她們,兩人故意作其害怕之狀,可是絕不
準備改口。
    我悶哼一聲:“好,有微型攝影機可以將文件攝下來
嗎?微小到什麼程度?”
    兩人歎了一聲,叫起來:“天,還用攝影機。”
    我惱怒:“哪用什麼?”
    良辰道:“總有先進一點的吧,譬如說,圖文傳真。”
    我更怒:“你怎知費力的地方一定有圖文傳真機可
以供你使用?”
    美景道:“我們可以隨身攜帶。微型,無線電直接傳
送,掃描端子一掃而過,在戈壁沙漠處的接收機中,文
件就清清楚楚出來了。”
    我向白素望去,心中在想,在她們口中,那叫作戈
壁沙漠的兩個人的能耐,可能是被誇大了的。
    這種微型的無線電圖文件送真機應該還只是實驗室
中的東西,所以我要在白素處求證一下。
    白素向我微笑,同時點了點頭,肯定了戈壁沙漠確
有其能,我也不禁大感感歎,因為要得到白素的肯定,
並不是太容易的事:“當是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什麼
時候,倒要結識一下這兩個人。”
    良辰美景一聽,雀躍向前:“好極了,他們不知道想
認識你,扯了好多次,我們都怕挨你罵,連搭腔都不
敢。”

    我苦笑:“我哪有那麼兇。”
    良辰指著美景,美景指著良辰,指的都是耳環:“這
是他們設計制造的精密通訊儀,有著多種功能,譬如
說,剛才白姐姐利用電話打了一個號碼,號碼是把訊號
輸入他們住所的電腦,再自動傳向發射台,我們這裡,
就收到了訊號。”
    我吸了一口氣:“每一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通訊方
式,例如溫寶裕是——”
    兩人搶著回答:“三長兩短。”
    “三長兩短”的訊號的一種方式,也是中國話中的一
名俗語,不是很懷好意,她們當然是故意選定了這樣的
訊號給溫寶裕用的,所以,一說了出來,就笑個不停。
    我盯著她們耳下不斷搖晃的耳環看,六角形,不會
比指甲更大,也很薄,微型電子儀器的體積可以小到這
種程度,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兩人又道:“我們的工作進行得好,你就由我們介紹
給他們認識。”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成了獎品了。”
    良辰美景一起叫:“誰叫你‘隔著牆吹喇叭’——聲
名在外,我們這就去進行。”
    我那時,如果知道她們“這就去進行”是什麼意思
的話,一定會提議她們明天早上再開始也不遲。
    那只能算是一個小插曲,我也是直到若干時日之
後,才知道當晚她們離開之後,做了些什麼。
    那是後來,有一次,已成為世界著名私家偵探的小
郭,忽然向我提起,說的時候,猶有余悸:“真駭人,這
世上奇才異能之士真多,若干天之前,半夜三更,我的
一個職員在事務所當值,進來了兩個穿紅衣眼的少女,
行動快得和鬼魁一樣,立逼著要找一個……醫生的一切
資料,那職員……一直以為遇到了鬼,嚇得發了三天
燒,也不敢當夜班了。”
    我聽了自然只好苦笑,還不能表示什麼,只好道:
“你那職員,也未免膽子太小了。”
    小郭的神情十分嚴肅:“不是他膽小,我的事務所
中,到處都有閉路電視,也一直不斷進行錄像。事後,
錄影帶放出來一看,那兩個少女站著不動的時候,明麗
可人,兩個人一模一樣,可是一動時……絕無可能有人
可以移動得如此之快的,她們是……”
    我笑了笑,知道他接著想說什麼:“不,她們不是外
星人,有機會,會介紹給你認識。”
    小郭望了我半晌,才道:“你認識的怪人真多。”
    我立時回答:“包括閣下在內。”
    良辰美景在離開之後,就在小郭的偵探事務所中,
取得了費力醫生的一切資料。
    費力醫生的研究所,由一個世界性的研究基金作資
金支持。這一類的基金,對於有資格的研究者,十分寬
容,付出大量的金錢供研究,三年五載,沒有結果,絕
不會有半分怨言,而且也絕少過問研究者如何花費金

錢。
    費力的研究所,甚至連建築物,都是基金支出建成,
在一個海灣的邊上,十分優美清靜。
    這些,都是我在事後才知道的,具體一點說,是在
那晚分手之後的第三天晚上。
    那一天,從下午起,就顯得十分不正常。本來,秋
高氣爽,氣候宜人,可是那天卻熱得反常,而且十分濕
悶,所以,當下午三時左右,門鈴聲響,我聽到老蔡蒼
老的聲音,在叱責來人時,心中在想:是老蔡愈老火氣
愈大了呢?還是這樣的天氣,令人脾氣暴躁?
    隨著老蔡的呵責聲,是一個聽來有氣無力的聲音在
哀求:“老蔡,看看清楚,是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
衛斯理的老朋友了。”
    老蔡的聲音更大,可以想象,他在大聲叫嚷時候,一
定雙眼向上翻,不會仔細看看來人是誰的:“誰都說是
熟人,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我在迅速想:“聲音很熟,可是曾經過了什麼非常的
打擊,所以聲音變了,那會是誰?難道是陳長青學道不
成回來了?不,那不會是陳長青。”
    我不想老蔡繼續得罪人,所以打開書房門,走向樓
梯口,向下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叫汗濕透了襯衣,貼
在來人的背上,而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知道他是什麼人
了。而且也感到意外至極。
    我先喝止了老蔡:“老蔡,你怎麼連這位先生也不認
識了?快請他進來。”
    老蔡聽我一跑,才認真端詳了來人一下,也不能怪
他老眼昏花,這時,來人也頭向我望來,在大約不到二
公尺的距離,打了一個照面。我和他極熟。可是要不是
剛才聽到了他的聲音,也不容易一下子認出他來——如
果那是他刻意化裝的結果,自然不足為奇;這人的化裝
術極精,有一次,在中國西北,秦始皇墓地之旁,他化
裝成了當地的一個牧羊人,就幾乎把我瞞了過去。
    而如今,他絕不是化裝,而是由於不知道遭到了什
麼事,以致連他的外形,也起了變化,他本來充滿自信
的臉上,這時滿是驚怕和疑惑,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到
了一樣,而在我的想象之中,就算世界末日真的來臨
了,像他這樣的人,也不應該這樣驚慌失措的。
    這時,他看來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他的襯衣被
汗濕透,看來也不單是由於天氣悶熱,而是由於內心的
極度恐懼和虛怯,所以才會那樣冒汗。
    而且,他那種大量出汗的情形,皺紋滿面膚色灰敗。
    這時,他抬頭向我望來,眼神無助之至。他伸手想
推開老蔡向前起來。可是非但未把年老力衰的老蔡推
開,他自己反倒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蔡忙伸手將他
扶住,他就大口喘氣來。
    這種情形,我看在眼中,大是吃驚,連忙飛奔上前,
一面叫:“齊白,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齊白,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盜墓專家齊白,在

我記述的故事中,出現過許多次的齊白。
    相信在看了我對來人的描述之後,再聽我叫出了齊
白這個名字來,各位也一定大吃一驚了。要使齊白那樣
堅強、勇敢、心底縝密、堅韌、具有高度科學現代知識
的人,變成眼前這種樣子,一定有特殊至極的原因。
    齊白最近一次在我故事中出現,是《密碼》這個故
事,所以我立即想到,是不是那個故事中,那怪不可言
的似人非人,似蛹非蛹的東西,已經發育成熟,變成了
一個可怖莫名的妖孽怪物?
    如果是,也的確可以把他嚇成那樣子的。
    可是,和這怪物有關的班登醫生,帶著那怪物到勒
曼醫院去觀察它的成長了,如果有了變化,我們曾約
定,最快告訴我,而我沒有接到班登醫生的任何通知。
    我一面飛快地想著,也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一下子
抓住我的手背,他手心冒著汗,可是卻冰冷——可知他
的情形,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他張大了口,聲音嘶啞,
可是出聲不成語句。我把他拉到沙發前,推他坐下,他
竟然一直抓著我的手背不肯放,我只好叫老蔡快點拿
酒來,偏偏老蔡行動又慢,我真擔心齊白會在那一段時
間中,昏死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齊白這樣闖進來的情形,以前也發生過,可是他本
領的確如此之差,我去是見所未見,就算是當年,他被
一個大國的太空總署追殺,像土撥鼠一樣,躲在地洞中
的時候,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好不容易我從老蔡手裡,接過酒瓶,用牙咬開瓶塞
(我的右手臂,一直被他緊緊抓著),把酒瓶湊向他的
口,他總算知道張開口,可是當他喝酒時,酒卻一直流
到了口外。
    幾口酒下去,他整個人,算是有了一絲生氣,居然
知道翻著眼向我望來,聲音一樣嘶啞,但總算可以說話
了,他道:“我……見鬼了。”
    我呆了一呆。
    齊白是一個盜墓賊,根據“上得山多遇著虎”的原
則,見鬼機會最多的,自然應該是盜墓人。
    事實上,齊白經常在一些寬敞宏偉的古墓之中,流
連忘返,不知道外面的是什麼世界。
    以他這樣身份的人,見鬼了,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不
起。本來我著實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但這時知道他不
過是見鬼而已,雖然看得出那個鬼(一個或是一群),令
他並不好過,但也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有點嫌他
大驚小怪,所以用力摔開了被他抓住的手臂,同時,語
音之中,也不免大有譏諷之意:“哦,是什麼鬼?大頭
鬼?水鬼、長腳鬼?青面撩牙的男鬼,還是百般嬌媚的
女鬼?”
    齊白用那嘶啞的聲音叫:“我見鬼了,你知道嗎?我
見鬼了。”
    他並沒有怪我在諷刺他,只是又抓住了了我的手
臂,搖著,力量不大,十分虛弱,重複著他的遭遇,充

滿了求助的眼神。我不忍心再去諷他,歎了一聲:“看
來,你遇到的鬼,沒給你什麼傷害。你現在的情形這樣
差,多半是人心理作用。”
    這兩句話,倒對他起了一定的鎮定安慰作用。他接
過酒瓶,又喝了幾口酒;才大大吁了一口氣,雙手捧住
了頭,過了一會,才道:“我本來一直不相信有鬼,可
是這次……唉,這次……我真的見鬼了。”
    我等他再說下去。
    他再深吸了一口氣:“我不但見到了鬼,而且,還和
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皺起了眉:“請你再說一遍。”
    齊白虛弱地重複:“我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大搖其頭:“鬼有什麼生活?人死了才變鬼,既不
生,也不活。”
    要是換了平時,齊白一定會因為我在這種情形,之
下還在咬文嚼字而生氣,可是這時,他看來連生氣的精
神都沒有。他只是改口:“好,就算是我和鬼……一起存
在了三天。”
    我心中仍充滿了疑惑:“照你現在的情形來看,你見
到的鬼……應該你一見就逃才是,如何和他一起存在了
三天之久?難道鬼有什麼力量,使你無法避開?”
    齊白雙眼張得很大,眼神惘然,像是連他自己也不
知道了生了什麼事,而且頻頻舔著唇。
    我拿了一大杯水給他,他端起來。咯咯地喝著,又
再喝了幾口酒作為補充,這才用比較正常的聲音問:
“能聽我從頭說?”
    我拍著他的肩頭:“當然,老朋友。當然。如果有什
麼鬼,能把你嚇成那樣,我自然有興趣聽。”
    齊白更正我的話:“我不是害怕,只是……感到無比
的詭異。人對死亡那麼陌生,而鬼魂一直又是……虛無
縹緲的,忽然有……一個鬼,結結實實出現在你的面
前,那感覺……怪到了不可思議……”
    我早就承認靈魂的存在,也進行過不少工作,去搜
尋和靈魂接觸的方法,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但確如齊
白所說,研究、探索靈魂、是一回事,一個“結結實
實”的鬼在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結結實實”,他用了多麼奇怪的形容詞。)
    我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齊白望著我,一
副“現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說得具體一些。
    齊白喘了幾口氣,才道:“是一個老鬼……我的意思
的,一個古老的……死了很多年……卻又活生生地出現
在我的面前……”
    他的遭遇一定令得他震驚萬分,因為直到這時,他
說話仍然斷斷續續,難以連貫,也使得聽來格外有一種
怪異之感。
    我也受了一定程度的感染,向他作了一年手勢:“慢
慢說,從頭說起。”

    齊白望著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接著又大口
喝酒,又抿了嘴好一會,才道:“最近,我發現了一座
十分奇特的古墓——”
    一個故事,如果用這樣一句話來開始的話,應該是
相當吸引人的,可是齊白如果要說一個故事,而用這樣
一句話作開始,那卻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因為作一個盜
墓狂,要是每隔三五天,他不能進入一座新的墳墓,只
怕比常人三五天不吃東西還嚴重——他會因此死亡。
    所以,發現了一座古墓,對他來說,實在是再平常
不過的事。
    不過,也還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說“十分奇特的
古墓”。齊白“閱墓多矣”,能讓他稱為“奇特”,當然
不簡單。
    所以,我並沒有表示意見,而且我也想到,他將要作
出的敘述,一定驚人至極,因為他曾如此震怵。
    他停了一停:“這古墓,顯然是墓主人生前就經營
的,在經過了傳統的墓道、墓室之後,是相當寬敞的地
下建築,幾乎完全比照地上的一幢宅子建成,連內中的
陳設,也和一幢舒適住宅所有的無異。當我進人的時
候,同節都保存得極好,完全可以使用——”
    他講得漸漸流利了起來,本來應該讓他說下去,不
該打斷他的話頭,可是我卻無法忍得住最基本的疑問,
所以我一揮手:“等一等,你說的那個古墓,是中是西
在什麼地方?那一個省?”
    這些問題,十分重要,可是齊白聽了,卻翻著眼:
“那有什麼重要?”
    我有點生氣:“當然重要,你說那座古墓十分奇特,
有著地下住宅一切完善的陳設,那是現代北歐家俱,還
是古羅馬的大理古浴池。可以是日本式,也可以是中國
式。”
    齊白抿著嘴,看來在考慮是不是就座回答這個問
題。
    這令我更生氣,他帶著一條命,十成之中去了七八
成的樣子來看我,宣稱他和一個鬼在一起過了三天,當
然是要向我求助,可是這時,卻又吞吞吐吐,這的確叫
人無可忍受。
    我冷笑一聲,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我知道,盜墓
賊大都鬼頭鬼腦,自己找到了一座古墓,就以為全世界
的人,都會湧進那古墓去,所以一定要嚴寒秘密,睡覺
也最好把嘴縫起來,以免說夢話。”
    齊白漲紅了臉:“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我冷笑:“怎麼不可以?我知道,那墓,離這裡多半
不會太遠,不然,以你的精神狀態來看,你也根本支持
不到我這裡,早已倒斃街頭了。”
    齊白苦笑:“幹嗎生那麼大的氣?不是我支吾,是他
不讓我說。”
    我大聲問:“誰?”
    齊白道:“他……那個……鬼。”

    我更大聲道:“任何鬼,都曾經是人,任何人,都有
名字,就稱他的名字好了,那個鬼的名字是什麼?”。
    齊白張大了口望著我,樣子像是白癡。他的這種反
應,當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他的這種神情,竟然維
持了一分鐘之久,這真正在考驗我的忍耐程度——近年
來,我涵養好了不知多少,要是換了以前,早就抓住他
的頭髮,把他橫拖倒拽出去了。
    過了一分鐘,他才搖了搖頭:“不能說,我答應了他
不說的。”
    我怒極反笑:“他是一只鬼,照你說則是一只老鬼,
死了好多年了,是不是?多少年?”
    齊白喃喃地道:“五百多年了。”
    我一聲斷喝。“一個人死了五百多年,又變成了鬼,
還有什麼可保守秘密的?他為什麼不讓你說出他的名
字來,他還有什麼可怕的?你說這種鬼話來搪塞我,是
想和那老鬼去永遠作伴?”
    齊白臉漲得血紅,可知他的心中也十分憤怒,不到
半小時之前,他連站也站不穩,此時居然霍然起立,氣
咻咻道:“衛斯理,你這人,你這人——就是不講理,什麼
都自以為是,我為什麼要騙你,是他不讓我說,我指天
發誓,是他不讓我說,而當時,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也
曾發誓答應他。”他那樣聲嘶力竭,一副此情唯天可表
的樣子,自然不會打動我,我“嘿嘿”冷笑:“像你這
種人,發誓的時候臉不應該對天,應該對地。所有的古
墓全在地下,你整天向地下掘,小心有一天,掘到了地
獄去。”
    齊白用可伯的神情盯著我,我則冷冷地望著他。過
了好一會,才看出他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你不想聽我
和那鬼在一起的經過了?”
    我立即回答:“想,非但想,而且想得很。”
    他忙道:“那就——”
    我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頭:“我要聽一個完整的
故事,有確切的人名、地點、發生故事的一切詳細背景,
而不要聽你在某時某地某古墓之中遇見了某個鬼。”
    我一口氣說下來,齊白臉上紅了青,青了紅,好半
晌講不出話來。
    我又道:“看你剛才來的情形,你極需我的幫助,你
要人幫助,就必須把一切都告訴別人,而不作保留。”
    齊白歎了一聲,坐下來,雙手托住了頭,一會,才
道:“你錯了,我的情形不好則由於遇到的事太詭異,我
說過了,我不是害怕,我也不要你什麼幫助,事實上也
幫不了什麼。”
    我給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你來找我干什
麼?”
    齊白一字一頓:“想來和人分享……奇異的遭遇,或
許,如果那願意,你也可以有機會……和他見面。”



【第三部:大抽屜裡的鼾聲】



    我心中苦笑,齊白的遭遇,他說的那一切,對我確
實有著無比的吸引力;這傢伙,他知道我的弱點。知道
他的話可以打動我。
    可是我卻絕不能讓一步,因為我知道,若是聽一個
半明不白的故事,聽得一肚子的疑問,那還不如乾脆不
聽。乾脆不聽,疑問只有一個: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故事
呢?
    所以我語言冰冷:“對不起,我對於見鬼,沒有什麼
興趣,留給你自己吧!”
    齊白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
份、行蹤的秘密——”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聽這種鬼話,死了超過五百年
的鬼,還保守啥秘密?誰還會對他有興趣?”
    齊白倒真會替那個鬼辯護,他竟然講出了這樣的話
來:“問題是,他在心理上,並不以為自己早已死了,早
已變成鬼。他認為自己還活著……還是在他的那個年代
中,所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現,已經使
他吃驚至極了。”
    聽了這樣的話,要是不頭昏腦脹的,那可以算是超
人,我離超人的程度遠極,所以聽了之後,沒有當場昏
過去,已是難得之至。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嘿”地一下干笑,他
趕緊陪著笑。我連笑了三下,他陪了三下,充滿希望地
問:“你能諒解他這種心情?”
    我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大聲叫喊,而且,聲
音聽來,居然平易近人:“對不起,不諒解。”
    齊白歎了一聲:“唉,你怎麼不明白?你應該明白
的。”
    齊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剛才替鬼辯護
的那幾句話想了一遍:“是,我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
理一定在躲藏,逃避著什麼所以雖變了鬼,仍然心理不
正常,害怕行藏洩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誕絕倫的了,什麼叫“鬼的心
理不正常”,這種話,只怕在我之前,從來也沒有人使
用過。
    可是,齊白卻十分高興,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
了一下:“對,你明白了。”
    我瞪著他:“你應該對他作治療,告訴他,他現在是
一個鬼,要怕的是閻羅王的追拿,而又沒有什麼力量可

以不讓閻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齊白十分懊惱:“開什麼玩笑?”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你才是和我在開玩
笑,你不肯實話實說,那就請吧!”
    齊白神色難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裡
去,齊白向門口走去,我估計他不會就此離去,因為我
也實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經過。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門口,又轉回身來:“衛斯理,
我的遭遇,是一個極大的發現,甚至解開了歷史上的一
個大謎團。”
    我立時回答:“歷史上的謎團,大大小小,有八千九
百多個,我不在乎。”
    齊白苦笑;“其實最主要的是那種情形:一個鬼在他
的墓中……過了五百多年……還是結結實實的……鬼。”
    我又搖了頭:“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
過三千年的活人。”
    齊白神情很難過,看來他實在需要有人來分擔他那
種有怪遭遇之後的詭異感——他獨自負擔不起那種怪
異感覺的侵襲。
    他的神情,表現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慮了一陣之後,他還是道:“我沒有法
子,就算我對天發誓,我……也可以違背諾言。可是我
是對一個鬼發誓的……那使我……不敢違誓,怕應了誓
言。”
    我冷笑:“你發了什麼誓?”
    他不斷眨著眼:“我說,要是我洩漏了他的秘密,叫
我這一輩子,再也踏不進任何古墓一步。”
    我不禁長歎一聲,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剎
那之間,我心灰意懶,連逐客令也懶得下,只是揮了揮
手,示意他離去。
    齊白看來還想說什麼,我卻已轉過身去。我才一轉
身,就看到白素從樓梯上慢慢走了下來,她帶著微笑,
道:“其實可以有辦法的。”
    齊白忙道:“請說。”
    白素道:“請齊白先生去和那個鬼先生商量一下,把
情形告訴他,或許那位鬼先生肯同意向少數人透露他
的秘密?”
    齊白大是高興:“對,對,我這就去進行。”
    我悶哼著:“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招鬼的本事了?”
    齊白搖頭:“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
中,我——”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了口,像是講多一個字,他就
會應了洩露秘密的誓言,從此再也不能進入任何古墓
一樣。我再向他揮手,可是這時,白素的話提醒了他,
就算我不趕,他也急於離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
他走得如此之急,幾乎一頭撞在門上。

    我看著他離去,皺著眉.白素來到了我的身邊,她
顯然知道我在轉什麼念頭,所以她道:“我看那個古墓
至少在幾百裡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麼荒山野嶺之中,
要跟蹤他,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來:“這傢伙,鬼
裡鬼氣,我無法設想什麼叫作‘結結實實’的鬼。”
    白素搖頭:“我想,他所說的鬼,只是他的想象,就
像你一直在對鬼所下的定義一樣——某種力量,影響了
他腦部的活動,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
來說,甚至還可以碰到鬼,但實際上,鬼並不存在,只
是一種力量。”
    我點頭:“也有可能,出現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
一個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個活了五百多年的
人?雖然不是沒有可能。”
    我搔了搔頭,齊白所說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
無窮的想象,我和白素繼續設想下去,想到了現在不知
在什麼情形下過著神仙生活的賈玉珍,也想到了秦始
皇墓中那些真正的古人;兩人都深覺生命的秘奧,從一
個單細胞起,到生死大關,簡直每一個過程,都充滿了
奧妙。
    正在我們感歎不已之際,良辰美景,一起走了進來。
    自從我認識她們起從來也未曾看過她們停止過笑
容。我曾說,她們兩人,多半連在睡著的時候,也是面
帶笑容的。可是這時,兩人卻鼓著腮——並不是生氣,
而且沮喪,十分的不開心。
    白素十分疼愛她們,一看到兩人的神情,就伸手扭
住了她們的手,一臉的關切。她還沒有問什麼,兩人同
時伸手向我一指,同時一人的委曲,眼中淚花亂轉,差
點就要哭出聲來了。
    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可是這樣情景,分明是在說
我做了什麼,令她們感到了傷心。白素也立時向我望
著,大有責怪的神色。
    這真是冤枉至極,自從那天,要她們去費力醫生那
裡做點事之後,根本未曾見過她們。
    我只覺得好笑:“怎麼啦,什麼地方,得罪兩位小姐
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還有眼淚落了下來。這一來,我
也不免有點緊張。這兩個小丫頭,竟然會傷心到落淚,
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麼事,快說。”
    兩人的淚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轉向白素:“衛叔叔欺
侮我們。”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白素已經道:“只管說,我主持
公道。”
    我氣得連連揮手,也不加辯駁,倒要聽聽這兩個小
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
    (以下的話,是她們兩人,每人說半句聯結起來的。

她們心意互通,說得很快,所以就算是她們兩人一起說
的,記述起來,也比較方便。)
    兩人的聲音,仍是充滿了委曲:“衛叔叔安排了一個
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們。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
我們,事實上,每一個人,來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
主的,為什麼要拿我們來取笑?”
    兩人口齒伶俐,語音清楚,這一番話,我每一個字
都聽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話是什麼意思,我卻一點也
不懂。
    我忍不住一頓足;“說明白一點,亂七八糟,沒頭沒
腦的,究竟在說什麼?”
    兩人給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一這就有點
可惡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們,以她們的本領,也足可
以避得開,何必那樣子?所以我的臉色,自然也益發難
看。
    白素冷靜地道:“別嚇小孩子,她們的話,其實也很
容易明白,她們說你和費醫生串通了,安排一個人研究
所,等她們去了,就拿她們取笑。”
    我用力揮著手:“胡鬧至極,而且,她們有什麼可以
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個人到世上來,都不是自願的,
有什麼關係?”
    白素的聲音仍然平靜:“我猜,是有人取笑了她們的
身世。”
    我怔了一怔,而良辰美景則已淚珠兒滾滾而下,顯
然白素猜中了。
    我更是大疑,良辰美景的身世,連我也只是約略猜
到了一些,不是十分肯定她們兩人的來歷,十分奇特,
她們的祖上,幾百年前,肯定曾參加過一場驚天動地的
造反行動,後來失敗,幾個首腦人物,就遠遁海外,且
從此都過了幾百年自我禁閉的生活,一直到最近,才算
是重又回到了人間。
    (良辰美景奇特的來歷,記述在《廢墟》這個故事
中。)
    連我也不知道她們的身世,如何可以串通了別人去
奚落她們?
    而且,一那場大造反,好評壞評各佔一半,就算有人
拿出來說了,她們也不應該認為那是遭到了取笑,又何
至於哭得如此傷心?
    我迅速轉著念,也無法分辯,良辰美景一面哭,一
面道:“其實,我們的身世,也不是什麼秘密,幾百年
前的事了。和誰都沒有關係,我們傷心的是……是
……”
    她們又同時抽噎了幾下,才道:“我們傷心的是,再
也,沒有想到,我們最尊敬、最崇拜的衛叔叔,竟然會
這樣捉弄我們。”
    原來她們傷心,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又是感動,又
是生氣,又是好笑,不過我明知那是誤會,所以並不緊
張,只是長歎了一聲:“天要下大雪了。”

    良辰美景睜眼望著我,對我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顯然不明所以。
    白素笑了起來:“分明他是冤枉的,竇娥蒙冤,六月
下雪,你們看看是不是夠淒涼的?”
    良辰美景臉頰上的淚痕猶在,可是一聽得白素那樣
說,卻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才笑了兩聲,又想
再板起臉來裝生氣,可是卻也裝不成了。
    我攤了攤手:“你們究竟遇到了一些什麼?我連費力
醫生的研究所在哪裡都不知道。”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這才說出,費力醫生的研究
所是在一個海灣的附近。
    研究所是由一個基金資助興建的,六層高.最高一
層是費力的住所,下面兩層全是研究室和辦公室,面對
海彎,清靜而又景色宜人。
    良辰美景那天半夜,把小郭偵探事務所中的那個當
班職員嚇了個半死之後,得到的資料不算多,但總算知
道了研究所的所在地。
    她們第一次受我所托去做事,而我又是她們心目中
最尊敬最崇拜的(直到她們帶著淚說出來,我才知道自
已在她們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們十分起勁,深夜
駕著他們的跑車,先去找戈壁沙漠,向他們要了一架小
型的圖文傳真機,只有一只普通鬧鐘大小,可以和任何
電話系統配合使用。那時,已經是凌晨二時了,她們仍
然決定“夜探”,把車子開得飛快。在郊外公路上,最
使她們騰躍不已的,是遇上了十來輛正在私下進行賽
車的車子,賽車的全是不倫不類的小伙子,看到了她
們,還想捉弄她們,結果自然慘不堪言,甚至有五輛車
子要進廠大修,十來個人,只怕沒有一個不受點傷的。
    所以,當她們趕到海灣,看到費力醫生的研究所時
已經將近天明了。
    她們把車子停在山邊,有一條山路能向研究所,山
路口就有鐵門攔著。
    鐵門雖然高大,當然攔不住她們。她們一掠而過,在
接近建築物時,還有一道圍牆,保安設備相當好,她們
預期會遇到狗只,可是卻沒有。
    越過圍牆之後,已可以面對海灣,四周圍靜得出奇,
除了有韻律的海濤拍岸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音。整幢建
築物,也是黑沉沉的。她們走近去,發現建築物的面積
相當大,前後左右都有門(繞建築物一周,大約二百公
尺,對她們來說,只是一掠而過而已),她們試了試四
道門都鎖著。
    打開相當複雜的鎖,並不是她們的專長,所以她們
並沒有多花時間去弄開門,而是縱身,從外牆,迅捷地
攀上了二樓,隨便揀了一扇窗,把耳朵貼上去聽了聽,
一點聲響也聽不到,就小心把玻璃拍破,伸手進去,打
開了窗子,躋身進去。
    她們兩個人,還有一個十分特殊的本領:她們在一
個幾乎密不透風,也終年黑暗的怪屋子中長大,眼睛特

別適應黑暗(和她們一起在那幢怪屋子中長大的那伙
人,都有同樣的本領)。
    所以,雖然為了小心起見,她們也從戈壁沙漠那裡,
借來了紅外線眼鏡,可是並用不上,就可以看清楚房間
中的情形。
    毫無疑問,那是一間實驗室,相當大的房間正中,是
一張長大的桌子,桌了有著許多架子,放著各種各樣的
儀器和形狀大小不同的瓶子。
    這時,兩人心情十分興奮,心中都在想。真妙,偷
進了一間實驗室,就像是在小說或電影中看到的實驗
室一樣,一下可以有新奇的趣事發生。
    當然,她們並沒有忘記此行的任務,所以他們立即
注意到了靠牆的一排櫃子。
    櫃子是金屬鑄的,齊天花板高,一個一個櫃門,看
來倒有點像火車站中的貯物箱。
    要是有什麼有關實驗的文件,那當然應該放在這種
結實的櫃子中,所以,她們一起來到了櫃子前。她們是
同卵雙生女,這樣的雙生女,有著極其高妙的心意相通
的現象。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她們的行動。完全一
致。這時,她們一起抓住了其中一個櫃門的門柄(全然
是隨便順手,而沒有經過任何選擇),向外拉了一拉。
    她們在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期望可以把櫃門一下
拉開來,反倒是心中在想:要打開那麼多櫃門,相當費
事,看來還得再來一次,到戈壁沙漠那裡,弄幾柄百合
鑰匙來才行。
    可是,正當她們那樣想的時候,櫃門卻被拉動了,而
且出乎意料之外,打開的,並不是櫃門,而是一只十分
大的抽屜,被她們一下子拉開了一公尺左右,而看那櫃
子的厚度,那抽屜的長度,至少超過兩公尺。
    (當她們兩人詳細形容那櫃子、抽屜的時候,我和白
素互望了一眼,我們心中都想到,這樣的“抽屜”,倒
像過公眾殮房中的藏屍格。)
    而那時.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這一點,雖然她們膽子
大,不會害怕,但心裡還是不免有點發毛,而更令得她
們駭然,倏忽之間,身形一閃,疾退了開去,雙雙貼牆
站定,手握著手,連氣也不敢出的是,那抽屜一被拉開,
就有一陣十分響亮,乍一聽,怪異至極的聲響,自抽屜
中傳了出來。
    他們的行動十分快,一拉開抽屜聽到有聲響,立時
後退,所以,競未曾看清楚抽屜裡面的情形。
    她門被那陣聲響嚇退時,還未曾聽清楚那是什麼聲
音,等到退到了牆前(牆上掛著許多大幅的圖表),已
經聽明白了那是什麼聲音,可是這一來,她們的心中,
更加莫名。
    那竟是——鼾聲,其響如雷的鼾聲。
    除了人之外她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動物會發出
鼾聲,既然在那大抽屜中,有鼾聲傳出,那毫無疑問,
是有人睡在裡面。

    她們在一拉出大抽屜時,已有了那是殮房的藏屍格
的感覺,若是弄清楚,裡面躺著一個死人,那倒反而不
會覺得奇怪,因為這裡是醫生的研究所,醫學本來就是
研究人體的學問。
    可是,如今,在抽屜中發出鼾聲的,當然不會是死
人。一個活人,在那麼大的建築物之中,哪裡不好睡卻
睡到了鐵鑄的大抽屜中,而且還睡得如此之沉,那豈非
怪異莫名?
    她們在一開始,確然感到駭異,可是一個轉念間,她
們就感到,自己是被戲弄了,那個人,一定是安排在那
裡,等她們來,嚇她們的。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惡作劇,
一個開她們玩笑的“陷阱”,說不定,立刻就會燈火大
明,許多人湧進房來,看她們的窘態。
    她們也想到了,佈下這個陷阱的,可能是胡說和溫
室裕,而我則是幫兇。
    這時,她們已經感到了無比的委曲,覺得受了戲弄,
覺得我無論如何不應該參加戲弄她們的行列。她們心
中有了成見,再遇上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才使她們氣得
忍不住哭了起來的。



【第四部:李自成、李巖和紅娘子】



    當時她們生氣,忍不住各自頓了一下腳——發出了
極其輕微的聲響,卻令得在抽屜中的那人,鼾聲陡止,
而且,立即坐了起來,在黑暗中看來,情景又變得十分
怪異令人駭然。
    那人上半身身坐了起來,下半身還在抽屜中(抽屜
只被拉開了一半),而他一坐起之後,自然是背對著良
辰美景的——他躺著的時候,頭向外,良辰美景雖然有
黑暗中視物的本領,但也無法看到他的臉面,只看到他
伸手在自己的臉上一抹,用悶雷也似的聲音,大聲喝問
了一句話。
    那句話,沒頭沒腦,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們根
本不會聽得明白。可是,那人所用的語言,卻是良辰美
景再也熟悉不過的一種陝西方言。那是她們一學會說
話就在使用的母語。所以她人一下子就聽懂了,那人在
喝問的是:“有什麼緊急軍情?”

    剎那之間,她們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心中想到的
更只是一定已經跌進了一個惡作劇的陷餅中去了——
這種陝西土腔,決不是半途出家的人所能學得會,一定
是土生土長的人才會說,而那人突然出現,自然是特意
找來,開她的玩笑的。
    她們一心以為如此,所以也沒有去細想一下,那人
喝問的那句話是如何沒有來由,兩人齊聲怒道:“沒什
麼軍情,只是有人要砍你腦袋。”
    良辰美景說的話,也不是很現代,那自然和她們成
長的環境有關。她們也自然而然,用上了那種陝西士
腔。
    (卻想不到這一來,真正合了上“陰錯陽差”這句
話,到後來才明白。)
    那人一聽,身子陡挺了一挺,想來是急於想起來,可
是他下半身還在抽屜中,一時間出不來,反倒把抽屜碰
撞得砰砰亂響,那人的氣力相當大,也撞得櫃子亂晃。
    這種情形,本來極其詭異。良辰美影雖然膽大,但
畢竟是少女,也應該想到害怕,可是她人一心認定是遭
到了戲弄,生氣還生不過來,也就自然忘了害怕。兩人
都已決定,要給那人吃點苦頭再說,所以她們鼓著腮,
雙手又著腰,等候適當的時機來發作。
    奇怪的是,那人坐著,看來身形也很高大,看他想
離開抽屜時的動作,氣力也極大,可是他掙扎了一會,
除了發出一陣聲響之外,他竟未能離開抽屜。而也放棄
了掙扎,一面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笑聲,一面用手用力
拍打著自己的頭:“要砍我腦袋的人太多了,有本事的,
只管來砍。”他一面說,一面扭過上半身,循聲向良辰
美景看來。兩個直到這時,才和他正面相對,一照面之
下,良辰美景也不禁有點吃驚。
    她們雖然能適應黑暗的環境,但是在黑暗中看東
西,當然沒有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楚,人的相貌,她們
還是看不很清楚。而今得她們吃驚的,是那人有一種神
威凜凜的氣勢和神態,都十分難以捉摸,有時,甚至不
必看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良辰美景當時心中就想:
這個人有那樣的氣勢,也會給人利用來捉弄自己,當真
是怪事。這樣的氣勢的人,一般來說,決不會是普通人,
一定是大人物。這一點,自那大漢一雙在黑暗之中看
來,也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更可以得到證明。
    她們吃驚,那大漢一見到了她們,也是陡地一震,看
得出,剎那之間,他現出了驚訝至極的神情,眼中更是
光大盛,聲音干澀無比,說的話,良辰美景當時還不是
很聽得明白:“怎麼多了一個出來。嘿,從來沒有人知
道你有姐妹。”
    這大漢的話,其實不難明白,他像是認識良辰美景
中的一個,所以才這樣講。
    良辰美景立時互望了一眼,她們不必說話,就知道
自己決不認識這個大漢。
    而接下來,那大漢的言行更怪。他長歎一聲,神情

十分苦痛地搖了搖頭,歎息聲中,更中充滿了無可奈何
的悲痛,大有英雄末路的蒼涼之感——
    接著他道:“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來吧,我等你很
久了。”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拍:“這顆腦袋,合
該由你來砍””
    良辰美景面面相覷,剛才她們陸口說了一句“有人
要砍你腦袋”,那自然只是一句氣話,可是她卻信口胡
說,聽的人竟當了真,這真是從哪裡說起!
    一時之間,她們卻不知如何才好,而那大漢說完之後,
緊閉著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痛苦神情,更看得良辰美
景啼笑皆非。
    這樣,約莫僵持了半分鐘,那大漢才又長歎了一聲:
“怎麼還不下手,昔年交情,早已一筆鉤銷,你替夫報
仇,天公地道。”
    良辰美景聽了,心中更是一疊聲叫苦,那大漢說得
如此認真,她們這時,又想到費力醫生研究的原來是精
神病。這大漢一定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會這樣胡言亂
語。
    像那樣的大抽屜,至少有一百來個,若是每個抽屜
中都躺著一個瘋子,而那麼多瘋子又全都走了出來胡
言亂語,雖然不怕,也夠麻煩的了。
    兩人想到這裡,更是啼笑不得,齊聲道:“你亂七八
糟在胡說什麼?”
    那大漢發出了兩下十分無可奈何,聽來很悲壯的
笑聲:“是,我是在胡說,哈哈,天公地道,我什麼時
候講過天地、公道這種話來?”
    良辰美景沒好氣:“誰理會你說過什麼?”
    她們這樣說的時候,又互望了一眼,她們的心思自
然是一樣的,那大漢看來離不開抽屜——這種情形,十
分怪異。但如果那大漢是瘋子,精神病患者常被束縛、
拘禁那就十分平常。
    這時她們想到的是,那瘋子不知還會說出什麼話來
(連“代夫報仇”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不如把抽屜推回
去,讓他繼續打鼾的好。
    兩人心意一致,齊聲喝:“你躺下。”
    那大漢震動了一下,倒也聽話,果然直挺挺地躺了
下來,可是雙眼仍然睜得老大。良辰美景正想掠過去把
抽屜推回去,忽然那大漢大長歎一聲:“你再也想不到,
有一件事,我好後悔,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後侮事。”
    良辰美景又互望一眼,她們少女心情,有時雖然佻
皮些,但總是十分善良,那大漢講這兩句話的時候,聲
調沉痛無比,那使她們大生同情之心,不忍心去打斷他
的話頭,心中想:讓他把他後悔的那件事說出來,他心
裡可能會好過一些。
    所以,她們站在原地不動。
    那大漢又干笑了幾聲:“我好後悔殺了李兄弟。”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全然莫其妙,至多只當那大
漢曾殺了一個人,現在在後悔而已。可是聽在良辰美景

的耳中,兩人卻大受震動。
    (良辰美景受震動的原因,和她們的身世有關。)
    (她們的身世,神秘至極,在《廢墟》這個故事之中,
曾記述過,但她們和人群隱秘地活了幾百年的人,卻沒
有詳說,我也一直都是估計,不能肯定。)
    (直到這時,我才可以肯定。)
    (她們在上代,幾百年前,都是歷史上相當有名的人
物,其人其事,曾在許多小說、戲劇中出現過,大家都
耳熟能詳,看下去,很容易明白。)
    (良辰美景感到受了大大的委曲,感到一切都是由
我來安排,令她們難堪,但也是因為一切都太湊巧了,
陰差陽錯的巧合,竟然可以到此一地步,等到整件事都
真相大白時,所有的有關人等,莫不噴噴稱奇,感到幾
乎難以置信。)
    (但世上真是有巧合的。)
    (這個故事就是。)
    良辰美景當時又驚又怒:“李兄弟?哪個李兄弟?你
是誰?你說的是什麼事?”
    她們急急發問,語調自然又急促,又充滿了疑惑,那
大漢聽了,反應十分強烈,陡然又坐了起來,他一坐起,
自然仍是背對著良辰美景的.他的聲音,也滿是疑惑,
大聲道:”紅娘子,你要殺就殺,我決不還手。”
    (那大漢的口,叫出了“紅娘子”這個名字來。)
    (當我第一次見到良辰美景,看到她們一身鮮紅
——她們只穿鮮紅色——而身手又麼靈巧時,我也自然
而然想到了紅娘子,想到她們是紅娘子的後代。)
    (想到了紅娘子,自然也想到了紅娘子的丈夫李
巖。)
    (李巖為誰所殺,歷史上有明文記載,這大漢自稱他
好後悔殺了“李兄弟”,他把他自己作什麼人了?)
    (他把他自己當成了李自成。)
    良辰美景在那剎那間,只覺得事情完全是針對她們
而設的,引她們來上當,而多少年來,那一群退到了海
外的,當年曾在歷史上轟轟烈烈有過一番風光身世的
人,都成了極大的隱秘,他們之間有一個極嚴格的規
定:永不洩秘。
    而這個(她們認為是),卻觸及了她們最不想知道的
身世隱秘,雖然那已是幾百年前的事,可是她們絕不願
人提起——我十分明白她們的過種心理,所以從來也沒
有問過她們,免得她們不高興。
    而這時,她們居然老遠地趕了來,聽那個大漢講這
樣的胡言亂語。
    她們再也忍不住,一起尖叫起來:“太過分了,這太
過分了。”
    她們叫著,那在抽屜中的大漢,扭過身來,以極怪
異的神情望著她們。而這時,外面也傳來了聲響,良辰
美景一面向窗口掠去,一面還把實驗桌上的東西,隨手
破壞了一批。

    她們奔回自己車子,仍然生氣,把車子開得飛快,回
來之後,愈想愈覺得受了戲弄,所以才決定向白素告
狀,數落我的不是。
    良辰美景把夜探費力研究所的經過講完,我和白素
互望,心中的疑惑,至於極點。
    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白素先開口,指著
我:“他這個人,雖然行事沒有什麼規律,但是這種無
聊事,他決不會做。”
    良辰美景一起向我發出道歉的笑容;“對不起,衛叔
叔,我們因為事出突然,一時之間想歪了……可是,那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就是因為在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得思緒亂
得之極,她的問題我自然沒法子答得上來,白素的一句
話提醒了我:“先研究費力醫生有沒有可能知道良辰美
景要去他那兒。”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是她們到小郭的偵探所查
費力醫生資料一事,洩露了出去。”
    但是我隨即又否定了:“也不可能,那至多使費力知
道有人在調查他,注意他,決無可能知道良辰美景會
去,也絕無可能知道她們的來歷,而安排一個人假冒李
自成去戲弄她們。”
    白素同意了我的分析:“是,絕無可能,那個假冒
……的人,一定是本來就在的,而且也不能說是假冒一q
的,他……”
    白素遲疑了一下,良辰美景已駭然叫了起來:“總不
會是真的吧。”
    白素苦笑了一下——怪的是,那個“李自成”,當然
不能是真的,但白素居然想了一想才回答,而且語氣也
很模糊:“不會……是真的。”
    我忍不住嚷了起來:“什麼不會是真的,當然絕無可
能是真的。那是一個瘋子,瘋子常以為自己是歷史名
人,有的自以為是漢高祖,也有人自以為是拿破侖,而
這一個恰好自以為是李自成,又湊巧見了穿紅衣服的
女孩,黑暗中看不真切,以為是紅娘子找他報殺夫之仇
來了。”
    良辰美景苦笑:“哪有那麼巧的?”
    我攤了攤手:“請問是不是有別的假設?”
    白素沉聲道:“我看,這一切,都得問費力醫生本
人,才會有答案。”
    我聽了之後,默默不語。費力那種鬼頭鬼腦的神情,
我記憶猶新。本來,我準備把他研究的課題弄明白,再
在他面前說出來,讓他嚇一跳的,現在,倒轉頭來,還
要去問他更多的問題,我可不願意。
    白素自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意,笑了一下:“那
麼就只好要大名鼎鼎、神通廣大的衛斯理親自出馬了。”
    我一挺胸:“出馬就出馬。”
    白素揭著嘴:“不過,給良辰美景她們一鬧,費力醫
生一定知道有人侵入過,只怕會加強保安,要是被他當

場拿獲,那就難看得很。”
    我向白素一瞪眼:“好,那我們就一起去。”
    白素、良辰美景三人一起笑,白素道:“要照我的辦
法,就直截了當去問他。”
    我用力一揮手:“各人有各人的辦法,這些年來,什
麼樣的場面沒見過,還不是好好的。別說一個瘋子把自
己當李自成,就算再有幾十個,各把自己當作歷代帝皇
將相,卻又怎地?”
    良辰美景有點吃驚:“真……會有那樣的情形?”
    我道:“你們不是說,那實驗中,那樣的大抽屜,有
好幾十個嗎?”。
    良辰美景咕味著:“我們只拉開了一個,不知道別的
抽屜中是不是也有人。”
    我一句話快要沖口而出,可是白素真有先見之明,
立刻知道我要說什麼,一揮手在我前拂過,把我那句話
逼了回去。
    我想說的是“說不定再拉開幾個抽屜,你們真正的
老祖宗李巖、紅娘子全會跳出來;躲在一邊,倒可以看
看真正的歷史重演。”
    白素不讓我把這幾句話說出來,自然是怕良辰美景
不高興。兩個小姑娘又哭又笑,情緒不是很穩定,白素
的做法很對。
    我想了一想:“是明也好,暗也好,我總要去一次,
看看這位大醫生在鬧什麼鬼。”
    我無意中說了一句“鬧什麼鬼”,良辰美景卻十分緊
張:“會不會……真……是鬼?”
    我立時又想起了倉皇失措,舉止失常,跑來找我,說
和一個老鬼在一起存在了三天的齊白,大喝一聲:“哪
來那麼多鬼。”
    這時,天色已黑,我伸了一個懶腰,要良辰美景留
下費力研究所的地址,準備了一下,胡亂吃了點東西。
良辰美良在猶豫著是不是要跟了去,給我一口拒絕:
“又不是什麼大事,要那麼多人參加干什麼?”
    良辰美景咕噥著:“小心你拉開抽屜,跳出一個人
來,自稱是漢朝的大將軍衛青,那才真是你老祖了。”
    我干笑幾聲:“十分好笑。”
    白素一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們拌嘴,一副超然物
外,優遊自得的神態。
    我向她們揮了揮手,又向白素道:“齊白要是來了,
要他等一等我。”
    良辰美景是見過齊白的,而且還曾得到過齊白的禮
物——兩塊一模一樣白玉,所以對齊白十分有好感,立
即問了一連串問題。我把她們的問題全擋了回去:“他
很好,最近才和一個古代老鬼,在一座古墓之中,一起
存在了三天。”
    良辰美景一起眨著眼睛,竭力在設想,那是什麼樣
的事情,可是怎麼也設想不出,只好作罷。我看看時間
還早,離家之後,也不急於趕路,沒有特別提高車速。

    等我看到了費力醫生的研究所時,時間是十時,建
築物二樓的一角,有燈光射出來。
    房子所在十分偏僻,附近都沒有別的屋子,良辰美
景曾說她們進了二樓,就是實驗室,那有可能費力醫生
還在工作。
    我想了一會,把車子駛進了一個雜木林停好,再接
近屋子。我不準備攀牆,大門鎖著,我弄開了鎖,閃身
子進去,底層一進去,就是一個穿堂,再向內去,是走
廊,走廊的兩旁,全是房間。
    我仔細聽了聽,整幢屋子中,一點聲音也沒有,靜
得出奇。在那種極度的安靜之中,彷彿透著幾絲怪異,
可是又全然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開始行動,先來到了走廊,去推右
手邊第一扇門,門並沒有鎖,應手而開,光線極黑暗。
門打開之後,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我停了片刻,才用小
電筒去照射。
    一看之下,我不禁暗暗稱奇。那房間十分大,而且
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間電腦室,陳列著的電腦設備,不能
算是巨型,但也遠遠超過了一個個人實驗室的需要了,
估計這樣設備的電腦裝置,足夠一座大規模的發電廠
所用了。
    費力醫生沒有提及過他的研究工作要這樣的大型
電腦來作輔助嗎?記憶之中,好像並沒有。
    這間電腦室中雖然沒有人,可是有一些機件,正在
轉動、操作,那可能是在工作的費力,正在使從電腦
——這種裝備十分先進,不一定要身在電腦室中,才能
操縱它。我也注意到其中有三幅終端熒光屏上,不斷有
文字在顯示著。
    走近去看了看,熒光屏顯示的,除了文字之外,還
有圖形,那是細胞染色體的結構,文字說明,也有染色
體的字樣。
    這一點,費力倒是說起過的,他說他的工作,和細
胞、遺傳、生物化學工作,很有關係——不知道為什麼,
當我一想到一個出色的醫生,在埋頭研究生命的奧秘
時,總會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是不是我的潛意識中,
認為生命的奧秘決不應該由人的力量來干涉?
    像在勒曼醫院的那幾個醫生,他們可以說創造了生
命的奇跡,但是卻也那麼不合乎自然,到了幾乎使人不
能接受的地步——他們自己也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
們的行動才如此隱密,絕不敢公開。
    費力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如果他想研究無性繁
殖,想在實驗室中,培殖出複製人來,那我就會叫他不
必再努力了,人家勒曼醫院早已研究成功,據說,不但
培殖一個複製人,至多只要一百天就可以使複製人充
分發育成長,而且還可以十倍以上,延遲複製人細胞的
衰老周期,使人的身體不但可以存活更久,皮膚可以細
膩滑嫩如十幾歲的少女。
    (那合乎自然嗎?)
    我思緒起伏,胡思亂想,離開了電腦室,又向前走,
推開了另一扇門,同樣大小的一間房間,正中是一具電
子顯微鏡。
    我又呆了半晌,心忖,費力獲得的研究費,每年至
少以千萬美元計,不然,他怎能購置這麼昂貴精密的儀
器?像那具電子顯微鏡,我至今為止,也不過第三次看
到它——一前兩次,都在規模十分龐大,有上百人參加的
研究中心。
    我又呆了片刻,才退了出來。
    在底層,一共有八間房間,除了電腦室、顯微鏡室
之外,還有一間堆著雜物,一間放置著許多標本,還有
一間,一進去時,只當放的全是現代派的雕塑,看清楚
了才知道是放大了許多倍的各種細胞的模型。
    有一間最令人感到又有趣又吃驚,房間正中,放著
一副足有兩公尺高的人腦模型,在電筒照射之下,看來
相當怪異。
    還有兩間,都是醫學實驗室,有著一般的實驗器材
和設備,沒有什麼特別。
    走廊的盡頭是樓梯——設計相當怪,要上樓,一定
得經過這些房間,和聯繫這些房的走廊。



【第五部:瘋子和大型電腦】



    建築物為什麼會采用這樣的設計,我自然也說不上
來。站在樓梯口,抬頭向上看著,黑沉沉的,心中在打
算上了樓之後的行動。
    就在這時,我聽到開門聲、腳步聲,自樓上傳來。由
放環境極靜,所以聲音聽來,也就格外清楚,我甚至一
下就聽出,打開房門,走來的是兩個人。
    同時,有了十分低微的交談聲,但卻無法聽清楚了,
接著,又是開門聲。
    我雖然看不到,可是卻可以假設情形是:兩個人打
開門走出房間,又打開了另一間門,進了另一道房間。
可是,接下來傳出來的聲音,我聽了之後,不禁有極度
的詭異之感。而且,要不是我聽過良辰美景的敘述,我
會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響。
    那是一個金屬物體碰擊所發出來的聲響——一只
金屬的大抽屜,拉開或關上所發出來的。
    那也就是說,那個人進了房間之後,就打開了一只
大抽屜,而大抽屜中,據良辰美景所說,有人睡在裡面。
    我在那一剎那間,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詭異,好
好的人,為什麼睡在抽屜裡?就算是精神病患者,也不
能這樣對待他們。
    我首先想到的疑問是:費力醫生究竟在干什麼?
    在樓梯腳下,又等了一會,上面好像有人在來回踱
步,過了片刻,又有開門、關門的聲音,接著,又靜了
下來,我向樓上走去,樓上的格局和樓下大致相仿,走
到最盡頭處,一間房間的門縫下有燈光透出來,我猜想
那是費力在工作。
    我先不想去打擾他,急著去看看良辰美景說起過的
怪現象,到我推開第三道門時,就進入了她們曾經到過
的那個大實驗室。
    那一排大抽屜,靠牆排列著,我心中不禁也有點緊
張,一面向前走,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拉
開其中的一個來。可是,那卻是空的,並沒有一個青面
撩牙、身形高大的人跳出來,自稱是高麗大將蓋蘇文。
    我把空抽屜推回去,接著又打開了幾個,全是空的,
正當我有點不耐煩對,忽然所到身側不遠處,有一陣鼾
聲傳出來,循聲走去,清清楚楚,鼾聲是從一只抽屜中
傳出來的。
    看來,並不是每一只大抽屜中都有人睡著,不過既
然有鼾聲發出,那自然有人在裡面了。
    在裡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個自以為是李自成的瘋
子?
    我以極慢的動作,把抽屜拉開來,拉開一些就止。抽
屜一拉開,鼾聲聽來就十分響亮,室中光線相當暗,只
聽得到聲音,和隱約可以看到一個發如飛蓬的人頭,卻
看不清臉面。
    我沒有良辰美景那種自幼養成在黑暗中視物的本
領,其勢又不能直接用手電筒去照射那人的面,所以我
把手電筒放在背後,再著亮,那麼,電筒發出的光芒,
不會直射那人的面,卻能使我看清楚那個人有臉面。
    良辰美景一再用“大漢”來形容這個人,這時,我
看到的雖然只是他的頭部,但也給人以凜然大漢之感。
他的頭髮又長又亂.不倫不類地胡亂扎了一個髻,卻又
有許多亂髮不服規束,散落在髮髻之外。
    他眉極濃,顴骨也很高,鼻子挺直,本來相貌應該
可說神俊,可是他多半不知在做什麼惡夢,五官都緊湊
在一起,面向在微微顫動,額上和鼻尖上,甚至有細小
的汗珠滲出來。
    他發出的鼾聲,斷斷續續,十分響亮,足證他睡得
極沉,如果他剛才進來,一下子就睡得那麼沉,這也未
免有點不可思議。
    我看了一會,再慢慢把抽屜拉開了些,看到了他的
肩部分,果然肩膀很寬,是一個粗壯的大漢。
    他仍然睡得很沉,我再把抽屜拉開些,一直拉到他
的胸口全露出來,他胸脯有規律地起伏著。
    這時候,我不禁大是躊躇——這個人睡在一只大抽
屜中,雖然行為怪異,但如果那是他的習慣,也就有他
的自由。我就這樣站在一邊觀察,是絕看不出什麼名堂
來的。
      怪的是這個人自以為自己是李自成,這就必須把他
弄醒才可以有進一步的資料。
    我先熄了電筒,然後,再把抽屜拉開了一些,伸手
在抽屜的底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並沒有發出多響的聲音,可是那大漢的反
應之快,超乎想象之外,我手還沒有縮回來,他已經陡
然坐起。他剛才還睡得那麼沉,竟可以忽然之間,動作
就那麼快,站在他旁邊,真要有很大的勇氣——才能不
慌忙向後退。
    那大漢一坐起來之後,立時雙目圓睜——良辰美景
她們說得一點也不錯,這人有一雙十分炯炯有神的眼
睛,他直視著我。
    雖然十分黑暗,我也料到他未必看得清我的臉面,
而且,就算給他看清楚了,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可是,
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對眼睛,有異樣的光芒,被它們盯
著,也感到很不自在。
    他用力呼了一口氣,聲大氣粗地問:“又要連夜轉
移?”說的正是陝西土腔。
    上次他問良辰美景“是不是有緊急軍情”,現在說的
那句話,又和軍事行動有關,這個人真可能一直在過著
軍旅的生涯。
    我含糊應了一聲,那人激動起來,雙臂揮動,雙手
緊握著拳,兩拳相碰,竟然發出了一“砰”地一下聲響,
接著,恨恨地道:“不知是哪裡來的鬼怪,人不人,鬼
不鬼,又剃頭,又留辮子,竟會給這種東西趕得東奔西
竄。”
    他一口氣說著,老實講,如果不是早知道這個人精
神多少有點問題,自認是李自成,他說的那幾句話,還
真不容易聽得懂。
    他在罵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留了稀薄辮子”的,
當然是滿清八旗精兵。是被吳三桂引進關來的。
    看來,這個“李自成”,是已經失敗了的,到了窮途
末路的了。不是當年挾重兵打破北京城,逼得崇預皇帝
自殺時那麼意氣風發。
    不管怎麼樣。若有人在現在,仍自以為是大順皇帝
的話,這個人的神經有問題,死無疑問。
    我悶哼一聲,他說的這種土腔,我說起來,當然不
會有良辰美景那麼好,可是也可以學上六七分,我冷冷
地道:“打敗就打敗了,有什麼好怨的?”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想掙扎著撲出大抽
屜來對付我,他掙扎想出來他卻又出不來,急得他連連
吼叫。
    那種情形,實在怪異至極,我一生之中的怪異經歷
雖多,也未曾遇上這種場面,我退開了幾步,和他的距
離遠一點,以防他突然攻擊。也幸好這樣,我才注意到
門轉動,有人正要開門進來。
    我暫時還不想被人發現,所以立時身形一矮,閃進
了那張巨大的實驗桌之下,而且及時在門打開之前,移
過了一張椅子,遮在身前。
    門打開,我看到費為醫生站在門口,急急問:“這次
又是誰?”
    那大漢厲聲道:“不知道,居然敢出言譏諷,多半是
牛金星手下的叛逆。”
    我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什麼東西,亂七八
糟,全出來了。
    但細想一下,倒也不足為怪。既然已有了李自成、李
巖和紅娘子,再有牛金星、劉宗敏,又何足為奇?這個
瘋子,說不定本來就是歷史學家,專研究明末流寇作亂
的那一段歷史的。
    費力醫生緩緩向前走來,他的動作,表示他並不著
急,我看他一直來到了那大漢的面前,直視著那大漢,
那大漢也望著他。
    兩個一聲不響地互望著,足有半分鐘,費力才道:
“根本沒有人來過,昨天你說紅娘子要來報仇,還說有
兩個紅娘子,根本只有一個——”
    費力說到這裡,突然有十分大的一個動作,看得我
暗暗為他擔心。他並不是一個健康的人,堪稱文弱,而
那大漢卻十分壯健(要不然,剛才我也不會後退),要
是打起來,他非吃虧不可。
    可是,這時,他老實不客氣地用手指,直戳向那大
漢的額角:“從來也沒有記載,說紅娘子有一模一樣的
姐妹,從來沒有。”
    怪的是,那大漢居然十分順從,只是伸手在被費力
手指戳中的地方,摸了一下,一副認錯的神情:“我知
道紅娘子只有一個,可是……昨天晚上我看出去,真是
有兩個……那兩個……也就像一個一樣,共進共退,一
起說話。”
    費力皺著眉,像是用了好大的耐心,才能把他的話
聽完,然後,又用力揮一下手,大聲道:“沒有紅娘子,
沒有牛金星來的人,全是你的幻想,你明白麼?根本就
只有你一個人。”
    我聽得費力這樣講,心想雖然他粗暴了一下些,可
是那一句話,確實是對一個瘋了講的話。那大漢低聲把
費力的話重複了一遍,看來他十分想接受醫生的觀點,
但又實在無法接受,所以,現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
    費醫生在他肩頭上拍了拍:“躺下吧,想想你自己的
一生,許多事要靠你的記憶解決,別胡思亂想說有人來
害你,要害你的人,全死光了,早就全死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顫,費力最後一句話,有點令
人猜疑就算要安慰一個病人,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措詞。
本來,他出現之後,和那大漢對話的情形,確如一個醫
生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可是總透著說不出來的古怪。
    那大漢聽了最後的幾句話,卻興奮了起來:“全死
了?那些留辮子的……全死了?”
    費力哈哈笑著:“死了,一個也不剩,全世界再也沒
人有那種打扮的了。”
    大漢高興地舞著拳頭,可是不一會,神情沮喪了起
來,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竟沒能親手殺絕了他們,
真可惜。”
    費力又拍著他的肩頭:“躺下,躺下。”
    大漢如言躺了下來,費力伸手在他的臉上撫摸了兩
下,又在他耳際低趨勢說了幾句話,我聽不真切他說了
什麼,只覺得他說話時的聲音,柔軟至極。我心中一動,
費力醫生對那大漢在施展催眠術。
    在醫治精神病患者的過程中,的確有用到催眠術
的,那並不少見,可是一則催眠術有它不可思議的一
面,二則,費力的行為,總有難以形容的怪異,所以令
我覺得十分異樣。
    等到費力再直起身子來時,那大漢已是鼾聲大作,
他把抽屜推了進去,而對著那一只大抽屜,呆立了一
會,不知他在想什麼。
    等他轉過身來時,我看到他滿臉都是疑惑的神色,
不是向門口,卻走到窗前,朝一扇窗子看。
    那窗子並沒有什麼異樣,只不過其中有一格的玻璃
上糊著一張紙,我陡然想起,昨晚良辰美景進來的時
候,是攀上了二樓,再破窗而入的,她們打碎了一塊玻
璃,費力剛才對大漢說根本沒有人來過,可是這時他又
站在窗前發怔,可知他心中明白得很:的確有人來過。
    他站了一會,倏然轉身,動作變得極快,一下子就
來到了大抽屜面前,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個的把子,吸了
一口氣,用力一拉,同時道:“你回來了?”
    在拉開抽屜說話的同時,他又向抽屜中看了一下,
抽屜中有什麼,我看不見,可是從他的動作上,我知道
抽屜是空的。
    因為他立即一伸手,向抽屜中重重打了一下,他手
一定打中了抽屜的底部,發出了“砰”地一聲響。他神
情很複雜,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哼了一聲;
“究竟到哪裡去了?”
    接著,他又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推回大抽屜,慢
慢向門口走去。
    在這時候,我聽到他說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話。
那令我一進之間,不但稱奇不已,而且,還覺極不好意
思。他在走向門口時,自言自語道:“應該去問問衛斯理,
他像是什麼都知道。”
    剎那之間,我還以為自己躲在案桌下,已經被他發
現了。可是他神情十分惘然,顯然是心中有極大的疑
難,無法解決,那麼,他真是想來請教我。我在他的心
目之中地位極高——像是什麼都知道,就是極高的評價。
    可是,事實上,我卻進了他的研究所來,鬼頭鬼腦
地想窺伺他的秘密,這真叫人慚愧。
    當時,我幾乎想現身出來,一面向他道歉,一面告
訴他,不論他有什麼疑難,都願意幫助他。可是想了一
想,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為的是怕他忽然翻了臉,那
就不好應付了。
    他走了出去,發覺我只要沿牆攀出五公尺左右,就
可以到亮有燈光的窗前,去看看他在干什麼。
    想到了就做,那一點也不困難,到了窗前,我找到
了踏腳的所在,湊過頭去,看到費力坐在一個巨大無比
的控制台之前。
    那控制台上,全是各種按鈕和指示燈,也有一副字
鍵。
    這個控制台,當然是和樓下的電腦室相聯結的。
    假設費力醫生在研究精神病,他何以要動用到那麼
複雜的電腦。
    這時,我看他十分熟練地按下幾個掣鈕,注視著控
制台上的一幅熒光屏,那熒光屏上出現了一組又組的
波紋,看來複雜。
    單看波紋,不能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可能是交響樂
中的一小節,也可能是磁鐵受到了敲擊之後所形成的。
可能是海豚的語言,也可能是人體的體溫變化。
    費力看得極用力,皺著眉,波紋不斷在變,有的時
候,他會按下一個掣,令熒光屏上的波固定下來,仔細
看著,然後再由它變化。
    我攀在窗沿之外,自然不很舒適,這樣看了十分鐘,
我又不懂波紋的內容,就不想再看下去,只見費力的神
情,愈來愈是緊張,像是一件什麼事,到了決定性的關
頭,忽然站起,口唇掀動,忽然又坐了下來,搖著頭,
神情疑惑。
    我慢慢移動身子,心想,費力倒真是君子,多半他
以君子之心看人,想不到世界上有許多人,行事不正大
光明,會偷摸進來。他這裡,對我和良辰美景來說,甚
至於對有經驗的小偷來說,簡直全不設防。
    或許他認為小偷對他研究所的東西,不會有興趣。
    不管怎樣,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費力是一個行為
坦蕩的君子。而和他相比,我的行為,自然不能算是高
尚,這令得我很慚愧,知恥近乎勇,我決定結束我的行
動。
    當然,我不是這時就去向他道歉,他在自言自語中,
說過要來找我。等他來找我,我幫了他,然後再在適當
的時機,向他說我曾偷入過研究所,相信以他的性格,
必然是一笑置之。
    我自覺這樣的打算不錯,就沿著攀下來,在走出去
的時候,還向有燈光的透出的窗口,揮了揮手。一路駕
車回到家中,心情十分輕鬆,想不到的是,不但良辰美
景還在等我,而且還把胡說、溫室裕一起約了來,所以
還未曾進人大門,已然聽得屋內笑語喧天,四個人的笑
聲和說話聲,賽過千軍萬馬。
    我聽得溫寶裕在大放厥詞:“衛斯理要是失陷在那怪
醫生的研究所之中,這上下,多半已被浸在一個滿是甲
醛的大玻璃缸中了。”
    幾個人,數他最大膽,其餘幾個,雖在背後,也不
敢對我放肆,所以他的話,沒有人搭腔,他停了一停,
又道:“說不定通了電,怪醫把他制造成一個現代的科
學怪人。”
    我已經開了門鎖,認定了他坐著或站著的方向,一
開門,就狠狠向他瞪了一眼,他本來坐著,給我一眼瞪
得直跳了起來,多半是嚇壞了,所以語無倫次,竟然道:
“你怎麼又不敲門又不按鈴就進來了!”
    我嘿嘿冷笑,臉色不善:“第一,這是我的住所。第
二、要揀人做科學怪人,我看你比較適合。”
    小滑頭陪著笑:“說說笑話,衛大俠一出馬,自然那
怪醫生的底細,一古腦兒全都揭曉了?”
    我向白素揮了揮手:“探聽到了不少,事情很怪,我
馬上會講,可是小寶只准聽一半如何?”
    良辰美景在滑頭方面,功力不深,奇訝道:“如何能
只聽一半?”
    小寶要的就是這一問,他立時按住了一邊耳朵:“我
只用一只耳朵聽,自然只聽一半了。”
    良辰美景被他逗得咕咕亂笑,我向她們一指:“你們
兩個,真叫人當作紅娘子了。”
    良辰美景靜了下來,溫寶裕自然也不肯離去,我就
把此行經過,和想到自己的行為不當,都講了一遍,胡
說奇怪:“沒有結論?”
    我搖頭:“沒有,費力醫生在研究的課題,可能明對
我說了,我也不懂,別說想去探索了。”
    白素側著頭:“要動用到那麼大型電腦來輔助,一定
是十分特別的研究。”
    溫寶裕的神情十分失望,費力醫生研究所中的一
切,雖然透著怪異,但不能令他滿足。最好在研究所中,
有七八十隻九個頭二十八只腳的外星怪獸,要是我不
能弄一兩隻回來,那就叫怪獸咬了半邊頭去,也不夠刺
激。
    我攤了攤手:“他說會有疑難來請教我,我看他這幾
天就會來。”
    小寶咕噥了一聲,他雖然說得很含糊,可是我還是
聽清楚了,他說:“人家要去問像是什麼都知道的人,你
又不是。”
    我自然不去和他計較,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都知
道的人,連“像是什麼都知道”也不可能,我明白我自
己知道得夠多的,就已經很好。
    良辰美景卻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想了一會才道:“那
個人真以為他自己是李自成?”
    我點頭道:“看來是,費力醫生顯然也知道這一點,
也安慰他說辮子兵全死了。”
    良辰美景又吐了吐舌頭:“乖乖不得了,要是叫他看
到了清朝裝束的電影,真怕他會殺人。”
    她們不是說笑,若是一個瘋子,真認為自己是李自
成,看到了辮子兵,還有不大開殺戒的嗎?我忙道:
“對,要提醒費醫生一下,別讓他接觸電視。”
    胡說的聲音遲疑:“大型電腦、瘋子,真難以把兩者
聯成一氣……照他的情形來看,好像還有一個瘋子……
逃走了,或是離開了?”
    當費力從窗前走回去,忽然拉開一只大抽屜時,曾
問了一句“你回來了”,又伸手在空抽屜中拍了一下,當
時我看到這種情形,也想到可能另外還有一個人。
    原來是應該在那大抽屜中的,由於他接著就說要來
找我,所以我才沒有進一步想下去。



【第六部:費力醫生的怪問題】



    胡說的心思緊密,他也想到了這一點,我道:“太有
可能了,他的研究課題,就可能和精神病患者有關……
不過他那樣對待患者,傳出去總不大好。”
    良辰美景道:“是的,把人關在大抽屜中,而且,好
像還不能隨便出來。”
    白素打了一個手勢:“我猜想,在大抽屜中的那人,
不能出來,多半是一種精神禁錮——利用催眠術達到禁
錮的目的。”
    各人都“啊”地一聲,因為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溫寶裕有疑惑之色,我向他解釋:“在催眠時,如果
告訴那大漢,不是有特殊的訊號,他就不能離開,那麼,
雖然沒有實際上的束縛,他已無法離開大抽屜,而一定
要等那訊號出現。”
    溫寶裕問:“這樣的禁錮,合法嗎?”
    我難以回答:“很多科學上的新發展,都在衝擊著法

律和社會道德,十分難以論斷。”
    白素又道:“這位醫生如果真來找你,就應該設法弄
明白他究竟在做什麼——單從表面現象來看,很難假設
他究竟在干什麼。”
    我十分有信心:“他在自言自語時也提到我的名字,
我想他遲早會來找我。”
    胡說、溫室裕和良辰美景齊聲道:“我們要在場?”
    白素微笑,我想了一想:“不必了,你們四人一出
現,會把很多人嚇退。”
    他們四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確有這種“威力”,當仁不
讓,嘻嘻哈哈離去。
    我等費力醫生來找我,一直等了七八天,幾乎以為
他不會來了。那天有事外出,下午回來,一進門,就看
到白素在接待客人,赫然便是費力。白素一見我,就向
我使了一個眼色:“想不到你經常提起的費力醫生,原
來那麼年輕。”
    費力搓著手:“來得很冒昧,對不起。”
    我幾乎想說等了他很久——當然沒有真說出口,他
又道:“有一點事情想請教你。”
    我忙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到書房去詳談。”
    費力點頭答應,我和他進了書房,白素並沒有跟進
來,一般來說,這種情形之下,她都不會主動參加。費
力進了書房之後,先看書架上的書。我藏書並不多,可
是卻十分全,什麼樣的內容都有,費力看著,取下了一
本《明史記事本末》,隨手翻了翻,忽然轉過身來問:
“明朝的建文帝,在燕王打進南京的時候,據說是從地
道逃出南京城去的?”當他在看書的時候,我已經在等
他向我發問——他有問題要請教我,這是我早已知道
的。
    可是隨便我怎麼猜,我也不會猜到,他曾向我提出
這樣的一個問題來的。
    我想,那多半是他恰好拿到了那本書,所以才隨口
問出這個問題來的。
    我道:“傳說是這樣。”
    他又問,態度且十分認真,不像是隨便問問的:“南
京城中怎麼會有地道?而且,建文帝當時應該在皇宮
中,難道朱元璋造皇宮的時候就預知會有災禍發生,所
以造了通向城外的地道?”
    我一面覺得奇怪,一面不住發笑:“那應該去問那個
倒霉皇帝,要是他真是從地道逃走的,他就應該知道來
龍去脈。”
    我這樣說,自然是開玩笑的,可是費力反應之奇特,
再也料想不到。他先是陡然震動,然後,雙手亂搖,神
情古怪至極,他手中還拿著那本書,所以看來樣子更
怪,張大了口。卻又沒有發出聲音來,從他那種古怪的
神情來,他像是感到了十分害怕。
    而他又用十分異樣的眼光著我,一時之間,我還以
為自己忽然變成了什麼怪物,或是在我的身後,出現了

什麼怪物,所以,不由自主,一方面伸手在自已臉上撫
摸了一下,又回頭看了看。
    等我轉回頭來,才看到他的神情鎮定了一些,向著
我尷尷尬尬地笑著:“你……剛才那樣說,只不過……是
開玩笑,是嗎?”
    他這樣一問,更令得我心頭大起疑惑。以他的智力
程度而論,他實在不應該問出這種白癡一樣的問題——
智力不高的人,怎樣成醫生,而且又作專題的醫學研
究?可是他竟然這樣問了,那就必有原因。
    原因是什麼呢?
    我一時之間,想不出來,可是好奇心又逼得我非想
不可,所以,我竟然沒有立時回答,這一來,費力的神
情,重又緊張起來。
    他的神態,更令我疑惑,他竟然急急地把這個問題,
筆倍濟揮腥嗣□
白,何況是現在?”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欲語又止,神情古怪,而且,時
時露出焦切之情來,他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人,對
這方面有特別研究的?”
    我一口就回絕:“對不起,沒有。”
    這時候,白素也說了一句聽來相當古怪的話:“費醫
生,看來你很急於想知道那位朱允文先生的下落,為了
什麼?”
    費力震動了一下:“不,也不是那麼急,不為了什
麼,只是……為了好奇。”
    他這樣講,別說聽的人是我和白素,就算是我們的
管家老蔡,也可以知道他在說謊,所以我們都望著他,
對他的話保持沉默以示抗議。
    那令得他十分狼狽,竟至抹了抹汗,可是他還在強
調:“好奇,完全是為了好奇。”
    我冷笑了一下:“感到好奇的,應該是我,費力醫
生,你在研究的課題,在人類的精神病方面?”
    他怔了一怔,自然而然搖了搖頭:“沒有的事,那不
是我的學科。”
    我揚了揚眉,很含蓄提醒他:“如果需要長期觀察一
個精神病患者,也就是說,如果需要長時間和一個瘋子
打交道的話,那麼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他是在研究有
關精神病的事。”
    我說得十分緩慢,也十分認真,他用心聽著,等我

說完,他皺著眉:“我研究的,和人腦的記憶系統有關
……”
    他說這到裡,陡然住了口,像是已經知道了我剛才
那番話的弦外之音,他的臉在剎那之間,漲得血紅,雙
眼之中也充滿了怒意,伸手指向我,尖聲叫:“衛斯理,你
是個卑鄙小人。”
    他這樣罵我,自然知道我曾偷進過他的實驗室了。
    事實上,他也曾疑過有人偷去過,因為有一聲打碎
了的玻璃。我上次走的時候,又沒有把打開的窗關上。
那睡在抽屜中的大漢,又曾向他投訴,兩度有人來找他
的麻煩。
    不過,費力當時站在窗前思索的時候,他以為偷進
來的是另一個也睡在大抽屜中的人,所以他當時才有
那一連串的行動,還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而這時,他當然把兩次有人偷進去的事件,都算在
我的賬上了,我也不想辯駁,因為第一次,良辰美景偷
進去,確然是我的主意。
    費力那樣狠狠罵我,我沒有還口,只是苦笑了一下,
現出抱歉,請他原諒的神情。
    可是費力醫生真正發怒了,他罵了我一句之後,霍
然站起,他站得極急,連椅子也帶翻了,臉漲得更紅,
我也急忙站起來,大聲道:“對不起,我也覺得——”
    可是他根本不聽,像是一頭髮瘋的野牛,向門外就
沖,白素正站在門邊,一看到本來很斯文的人,忽然之
間激怒到了這種程度,也嚇了一跳,連忙閃了閃身,讓
他沖出了書房。
    他一出了書房,立時沖向樓梯,他情緒那樣狂亂,居
然沒有在樓梯上直跌了下去,可算是一個奇跡。
    費力沖下去的沖力十分大,下了樓梯之後,又奔出
了幾步才站定,恰好停在一尊十分精美的石灣陶制詩
仙李白像的旁邊,那尊像有將近一公尺高,是名家作
品,極其罕見,神態栩栩,我和白素都十分喜歡,常開
玩笑說,對這塑像看得久了,會恍惚聽到他的吟哦之
聲。
    這時,費力一停下,眼光掃到了那尊陶像,我立時
感到了一陣心涼,白素也看出大事不好,急忙叫道:
“手下留人。”
    她不說“手下留情”,而說“手下留人”,可知她也
真的急了。
    白素叫得雖然及時,但還是遲了。
    費力醫生這時的情形,看來別說那是一尊陶像,若
不幸是一個真人的話,他只怕也會控制不住,而在精神
狀態極不正常的情形之下,出手殺人。
    白素才一叫,他已發出一下可怕的叫聲,雙手一伸,
提起那尊陶像來——那有一公尺高,十分沉重,至少有
四十公斤,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一下子就將之舉了起
來。
    白素立時閉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我則存有一絲希


望,望他向沙發拋去。可是事與願達,他高舉起陶像之
後,用力向牆上砸去,“嘩啦”一聲巨聲,詩仙李白成
了千百塊碎片。
    我尖聲叫:“你砸碎的是李白。”
    他陡然轉過身,挺胸昂首,瞪著我:“李白又怎樣,
你要,我可以給你我一個活的李白。”
    他一定是氣瘋了,所以語無倫次,什麼叫“活的李
白”?不過不論怎樣,只要他肯講話,事情就好辦,而
且東西叫他砸了,總多少出了一點氣,所以我忙又道:
“對不起——”
    他不等我說完,就用盡了氣力,聲嘶力竭地叫:“你
這卑鄙小人,我永不接受你的道歉。”
    他說著又轉身向外沖,拉開了門,這實在沒有辦法
了,只好在他身後大聲叫:“你把人關在大鐵箱裡,又
對瘋子施催眠,我看你也高尚不到哪裡去。”
    費力一聽,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才知道他
真正發怒樣子,剛才遠不算發怒,他這時整個臉部的肌
肉都扭曲了,眼珠像要奪眶而出,這種情形,我看了也
不免有點害怕,因為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已被拉掉了
引線的手榴彈一樣,隨時可以爆炸。
    看他的樣子,像是想沖上來和我拚命,因為他的確
向前疾沖了兩步,可是也就在這時,情形又有了變化,
剛才被他拉開了的門,並沒有關上,這時,陡然被人推
開,一個人風頭火勢,大呼大叫沖了進來:“衛斯理,喜
事,喜事——”
    他一進來,費力不知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又疾轉
回身去,來人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費力這時的情形,任
何人見到了都會感到害怕,來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立
時不再出聲,張大了口。
    而費力的行為,簡直事後回想起來,我還不敢相信。
他聲音嘶啞,對著來人,罵一連串令人難以相信,懷疑
他不知是什麼出身的髒話,然後下了結論:“什麼他娘
的狗屁喜事會降臨在衛斯理身上?他這種人只配天打雷
劈,千刀萬剮,肝腦塗地,他早已死了,一個人的人格
死了,這個人的臭皮囊也就爛了。”
    他一面罵,一面用力推開來人,用極快的腳步,繼
續表示他的憤怒,走了。
    我和白素在樓上目瞪口呆,來人在樓下,也一樣目
瞪口呆。
    來人是齊白,盜墓專家,最近聲稱活見鬼的齊白。
    齊白自然可以看出,有極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過,他
為了想氣氛輕鬆些,先吹了一下口哨,又抬頭向我望
來:“脾氣壞的人我見過很多,閣下也是其中之一,但
閣下竟然能容忍他大發脾氣,這倒是稀世奇聞,原因何
在?”
    我歎了一聲,揮了揮手,表示懶得再說。白素這時,
也走了下來,拾起被打碎的陶像的幾大塊大碎片,說了
一句:“真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齊白對這尊李白像,也很有印象,他自告奮勇:“不
要緊,我替你們去找一座更好的塑像來。”
    齊白搖頭:“弄一個活人擺在那裡,就算是真的李
白,也受不了。”



【第七部:古老鬼的侵襲】



    白素收拾著碎片,我等費力醫生來訪等了七八天,
才算等到人來,而會有那樣的結果,真是意料之外。而
這幾天,由於把注意力一直放在費力那裡,齊白的事並
沒有多想。
    看他神情這樣高興,一進來就大叫“喜事”,不知他
又有什麼花樣?我拍著他的肩頭:“對不起,叫你無緣
無故挨了一頓臭罵。”
    齊白可是心情好,所以器量也大,他聳了聳肩:“沒
關係,我只當他放屁。大喜事,衛斯理,他答應了,我求
了他足足三天,他才答應。”
    我任了一怔:“有什麼事我要求人答應的?”
    齊白大有惱意:“你是叫人發脾氣發湖塗了?那位
……”他說到這裡,形容神情,詭秘至極,聲音也壓得
很低:“那位鬼先生……我又和他共處了好幾天,他答
應你可以去見他。”
    我“哦”地一聲,還沒有說話,齊白又道:“不過,
很可惜。”
    我想起他上次來的情形,他離去的時候,也曾和我
幾乎吵了起來,這時我忍不住道:“你說話一口氣說,別
一段一段的好不好?”
    齊白向白素望了一眼:“可惜,我不論怎麼說,他都
不肯讓夫人也去,說是再多讓一個人見他,那已經是可
以容忍的極限了。”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位鬼先生,可以說鬼頭
鬼腦,到了極點。”
    齊白頓足:“你見了他,千萬別那麼說,各人有各人
的苦衷,他——”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你說錯了,什麼‘各人’,是
各鬼有各鬼的苦衷。他怎麼那麼信,認為我一定會會見
他,嗯?”
    齊白像是聽到了最奇怪的話一樣,指著我,嚷叫:
“衛斯理,有機會見一個結結實實的鬼,你會不去?”
    他又一次提及“結結實實的鬼”,我的好奇心實在使
我無法拒絕,我只好道:“當然不會不去,那……古墓
在什麼地方?”
    齊白搓著手,神情為難,欲語又止,一副希望我體
諒他難處的情形。我看出他心中在想什麼,冷笑一聲:
“別告訴我你不能說。”
    齊白長歎一聲,雙手撐開,無可奈何:“那是他肯見
你的條件。”
    我也看出他意猶未盡,還有很多的話未能說出來,
就催他:“還有什麼話,你就一起說了吧!”
    齊白又長歎一聲,神情為難至極,重重一頓足:“他
也真的……太不近人情……嗯,太不近鬼情了,竟然要
你在一離開家門起,就蒙上雙眼,而且人格保證,絕不
能夠偷看自己在什麼地方。”
    我高聲轟笑了幾聲:“那要多久?”
    齊白還沒有回答,白素在一旁,也笑著,搶著道:
“要四天。”
    齊白訝然:“嫂夫人怎麼知道?”
    白素微笑:“你上次離去,到今天回來,恰好是八
天,那麼單程自然是四天。”
    我陡然叫了起來。“要我做四天瞎子——”
    白素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不是四天,是八
天,回程的時候,你一樣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不然,你
仍然可以知道那古墓在什麼地方。”
    我怒極又笑:“要我做八天瞎子,就為了會見一個結
結實實的鬼?”
    齊白卻一點也看不出我在生氣,接上去說:“是啊,
這真是太值得了。我見這個鬼的時候,花的代價更大。
你不記得我上次來的時候,那種失魂落魄的情形。”
    我“呸”地一聲:“值得?你到報上去登一個廣告,
說當八天瞎子,可以見鬼,看看能有多少人來應徵,閣
下快請吧,我這裡是人住的屋子,不是鬼住的古墓,對
閣下不是很適合。”
    齊白被我一陣搶白弄得漲紅了臉,不住眨眼,過了
一會,才道:“八天不能看東西又有什麼關係?一進入
古墓,你不但可以見到鬼,而且可以見到那奇特至極的
古墓。”
    他再補充:“在古墓中,你當然不必再做瞎子。”
    我一擺手:“謝謝了,我不會接受這種條件。”
    齊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問:“是不是剛才那人
使你情緒變壞了?”
    我道:“不是”
    齊白搖頭:“我真不能相信,真的不能相信。衛斯理,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了,你一輩子會後悔。你再
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一個結結實實的鬼,聽他說幾百年
前的歷史隱秘。”
    他的話,確然有無比的吸引力,可是那鬼的條件,卻
也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倒不是當八天瞎子有什麼特
別的困難,而是接受了這樣的條件,會使人感到在人格
上遭到屈辱。
    我使自己平靜下來:“能不能折衷一下,我保證除了
白素之外,絕不對任何人提起,那麼他的秘密就不會洩
露。事實上,他如果死了五百年,現在實在沒有什麼力
量再能傷害他的了。”
    齊白唉聲歎氣:“這道理,你明白,我明白,可是他
不明白。我知道你不肯接受這種條件,也對他說了,可
是他一直堅持。”
    我根本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不耐煩地半轉過身去,
恰好和白素的目光接觸,白素的目光之中,閃耀著一絲
頑皮的神情,使我心中一動,立時知道白素在打的是什
麼主意,我道:“齊白,那鬼,是不會離開古墓的,是
不是?”
    齊白惘然:“多半是吧!”
    我笑:“那就好辦,陪我去的是你,陪我回來的也是
你,你說我一直都是蒙著眼的,不就行了?”
    齊白的臉色難看之至:“我敢欺騙人,不敢欺騙
鬼。”
    我雙手用力一揮:“那就不必談下去了,看來只有你
是世上獨一無二,可以和鬼在一起過日子的人。”
    齊白團團轉走了一會,坐了下來,身子不斷抖動,很
焦急,也很用心地在想多半是在想用什麼話可以說服
我應允鬼的條件。
    白素閒閒地引他說話:“你的話,在你上次離開之
後,我們討論過,覺得很不明白,那鬼……和你一起,結
結實實的?”
    齊白點頭:“如果不是他自己說出來——一半也是
我料到的——他的身份,我根本不會把他當鬼,只當他
是人,我甚至捏過他的手臂,就像捏我的手臂一樣。所
有的有關鬼的傳說和記載,都沒有提到過鬼可以這樣
子,那種奇特的現象,衛斯理,如果你不去體驗一下,那
你還算是什麼衛斯理?”
    我皺著眉:“他進食?呼吸?”
    齊白點頭,我又問:“他喝水?睡覺?便溺?”
    齊白直點頭。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那他不是鬼,根本就是人。”
    齊白苦笑:“可是他實在是一個鬼,情景詭異絕倫,
其中一些細節我不能說,你要是一去,立即就可知道。”
    我又想了一想:“也不是太詭異,那情形,照你所說
的,是一個被鬼上了身的人。”
    齊白陡然震動了一下,他顯然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張大了口,吁著氣。接著,又做了一些沒意義的手勢,
想來是在回想他和那鬼相處的細節。
    過了一會,他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你沒想的……
大有可能,因為他實在是一個人,可是……鬼上身……
一個古老的鬼魂,進入了他的頭腦,使他以為自己就是
那個古人?”
    我很高興:“你明白了?這種情形,不算很特殊,嗯,
最近我就見到一個人,以為他自己是李自成,見良辰美
景,以為她們是紅娘子,來找他報殺夫之仇。”
    齊白沉吟不語,我雖然這樣說了之後,心中不禁陡
然一動,向白素望去:“我們一直都以為那個自為是李
自的人是瘋子……可是也有可能……那是另一宗‘鬼
上身’,李自成的鬼魂。控制了那人的思想。”
    白素的神情很怪,那自然是她想到了我的假設,並
非全不可能之故。
    而我的假設如果成立,那當真是怪異至極了。古今
中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生過,又死亡了,所有死亡的
人,自然都有靈魂,不知以什麼方式存在著,要是這種
靈魂入侵人體的事大量發生,那會怎樣?
    滑稽一點的想法,是兩個陌生人見到了,忽然會生
死相拚,因為一個被李自成的靈魂佔據了,一個被崇禎
的靈魂佔據了。
    可怕一點的想法是:“要是希特勒的靈魂,忽然佔據
了人的身體,那會不會又引發一場大屠殺?”
    由於人類對靈魂的來、去、存在,遠處在極度無知
的狀態之中,所以這種侵入,幾乎無法防止。
    古今中外,本來也都有零星的、不完全的靈魂侵入
人體的記錄,可是似乎都沒有眼前這兩宗那麼嚴重。費
力醫生在那次聚會之中,曾提及“一個進攻陰謀”,後
來他說那是病毒的進攻,病毒的進攻,還有跡可循,靈
魂無形無蹤的進攻,人類如何防御?
    我愈想開去,思緒愈是紊亂,簡直找不出一點頭緒
來,白素先我一步開口:“我看事情,還是和費力醫生
有關聯,他的行為太怪了。”
    我們然:“那個李自成,或許和費力有關,可是齊白
見過的那個,怎麼又會和費力有關?”
    白素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因為齊白先生並沒有向
我們提供進一步的資料。”
    齊白又申辯說:“我不是不肯說,而是發過誓——”
    我陡然大喝一聲:“你怕的是鬼神。如今他既然只是
人,就不會有什麼特別的能力來害你。”
    齊白神情苦澀:“那個古老的靈魂,若是忽然向我進
攻,我可不想自己變成……是他。”
    我冷笑:“那有什麼不好,可以一輩子住在古墓裡,
那正是你最喜歡的事。”
    齊白用力搖頭:“你要是真願意接受他的條件,那真
可惜至極。唉,那古墓所在地,十分隱秘,我也是花了
不知道多少心血,才找到它的入口……那人若不是就是
古墓的主人,一定無法找得到它。”
    我隨口問:“那樣大的古墓,它的主人,一定不是普
通人了?”
    齊白並沒多加防備,也隨口道:“是啊,他是——”
    可是他說到這裡,卻陡然住了口,伸手指著我,一
副“要想再在我的口中套出更多消息來”的神氣。
    我心念電轉,根據已知的資料,可以肯定,古墓主
人不是普通人,而齊白所說的鬼,就應該是埋在古墓中
的那個死人。
    他是住過,古墓完全照極豪華的居室建造而成,能
有這樣排場的,最可能是帝王之家。
    還有的資料是,這個古墓距離,是四天的行程——
這比較空泛,因為不知道在這四天之中,齊白使用了什
麼交通工具,飛機和步行,自然大不相同。
    對我有利的是,在提及那個鬼的時候,他絕沒有一
次提到那鬼是西洋鬼或東洋鬼,那也就是說,那鬼極可
能和他,和我,同文同宗。
    有了這些資料,我心念電轉,淡然一笑:“也沒有什
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皇帝面已。”
    我作出這樣的結論,如果錯了,齊白一定會哈哈大
笑,我也沒有什麼損失。
    可是齊白陡然一震,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知道自己
已經料中了。
    他發現的古墓,是一個皇帝的墓。
    和他在一起相處過的鬼,曾是一個皇帝。
    歷史上有哪一個皇帝,是一個在逃避著追尋和搜
索,以至幾百年之後,心理上仍然如此恐懼的?
    我想到這裡,已經和白素同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
我們互相走近,伸手互握,都覺得對方的手,簡直冰冷。
    在剎那之間,我們的思路相同,想到了同一個結果。
    這時,我們在想著的是,歷史上有哪一個皇帝,是
逃亡之後被人不斷搜尋下落的?在中國五千年歷史上,
這樣皇帝並不多、而我和白素之所以同時想到了那一
上的緣故,是由於不久之前(半小時之前)還有人在追
問他的下落,也由於費力醫生的怪問題,問到了建文帝
的下落,才導致後來出現了那麼不愉快的局面。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這個皇帝,他的名字是朱允文,
明太祖朱元璋的孫子。明大祖把皇位傳了給他,他一來
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二來覬覦皇位的人大多,他非但不
去籠絡他的那些叔叔,反倒不斷去逼他們,終於,燕王
朱棣以清君側為名,起兵造反,建文帝在南京城破之
日,下落不明,成為歷史疑案。
    對了,上次齊白來的時候,也曾一再提及歷史疑案
那句話,那是絕不會錯的了。
    但是,我和白素都沒立即了叫出他的名字來,剎那
之間,我們只覺得奇怪至極——要不然,我們的手,也
不會變得冰冷。
    我們想到的是:費力為什麼恰好對建文帝的下落有
興趣?
    在他的研究所中,有一個“李自成”——這個人,可
以說他是瘋子,也可以說他是被李自成的靈魂侵襲了,
究竟事實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而他又十分關心建文帝的下落,豈在不知位於何處
的一座古墓之中,齊白又遇到了個自以為他就是建文
帝的人。
    那個人是不是也受到了的鬼魂的侵襲?
    如果是的話,兩宗古老鬼魂的侵襲事件,是不是有
關聯?說得明白一點,是不是和費力醫生有關——那正
是他的研究課題?
    一想到這一點,不但手心冰冷,簡直遍體生寒,臉
色自然也古怪到了極點。
    齊白一直盯著我和白素,神色也陰晴不定,這時,他
自然也知道自己一聽到了“皇帝”這個詞,就陡然吃驚,
那無疑是自己露了馬腳,因此他十分希望可以補救。
    他嘿嘿干笑:“不論你們想到什麼,一定想錯了,皇
帝?哪來的皇帝!哈哈,那古墓不屬普通人,可是,和
皇帝,也扯不上關係。”
    我和白素,都用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他,但是卻又
不對他說話,我們只是自顧自互相交談,卻又說得相當
大聲,可以使齊白清楚聽到。
    我道:“還是有點想不通之處。想當年,他在城破之
日,他倉皇逃走,應該是一直向南逃,不會向北。嗯,
就算後來隱藏妥當,哪裡還有心思、財力,來大規模經
管墓室?那時,他的環境,幾乎離死無葬身之地也不遠
了。”
    我說的,自然就是建文帝。齊白聽了,臉上的神情,
就像是含了一滿口活的蝌蚪一樣。
    白素接著道:“是啊,除非是他的祖父,有先見之
明,知道他強敵太多,一個不好,皇帝就做不成,所以,
一面在暗中留下了秘密的逃生地道,一面又在深山大
野中,秘密造了屋子,可以供他逃亡後居住。”
    齊白的臉色,這時像是他滿含著的一嘴巴蝌蚪,都
長出了四只腳。
    我“哈哈”笑著:“真有趣,若是這樣時話,有人枉
稱專家,連秘密住所和墓也分不清楚,進了一所古宅,

以為進了一所古墓。”
    白素笑得歡暢:“那也差不多,反正是座建築物就
是。”
    齊白這時的神情,像是那一滿口的蝌蚪,都已變成
了活蹦亂跳的青蛙。
    我又道:“難怪這位鬼先生的心理那麼不正常,的
確,當年的大搜尋行動。也和天羅地網差不多。”
    白素伸屈著手指,作計數狀,我點頭:“對了,單是
大規模出海,就有七次之多。”
    齊白張大了口,呼哧呼哧地(那些青蛙多半已吐了
出來),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樣,踉蹌走出幾步,在一個
沙發上癱了下來,翻眼望著我們,我笑嘻嘻地,斟了一
杯酒給他,他用發抖的手接過來,一口喝乾。
    我又向白素道:“我們的朋友可能有羊癇病,為什麼
他一受了刺激,身子就會發抖?”
    白素歎了一聲:“別再戲弄他,告訴他,我們已想到
那個鬼的身份了。”
    我和白素的對話.到了這一地步,齊白自然知道我
們已知道那鬼的身份了。他仍然翻著眼,我們聽來像是
夢囈:“不可能,沒有可能,你們絕無可能……猜到他是
誰的,絕無可能。”
    我俯下身,直視著他:“正視現實吧,齊白,那位朱
允文先生好嗎?”
    齊白被徹底擊敗了,他張大了口,出氣多入氣少,過
了好一會,才長歎一聲,情緒平復了許多:“是你們自
己猜到的,不是我說出來,當然我不會應那個毒誓。”
    我和白素一起安慰他:“不會。”
    他仍是神情疑惑至極:“真是沒有可能,歷史上那麼
多人,你們怎會想到了他?”
    白素道:“因為——”
    我搶了過去:“恰好因為有一件事,我們才討論過這
個人,所以有了印象,再根據一點蛛絲馬跡,綜合起來,
推測下去,就造成了這個結論。齊白,那個自稱是建文
帝的人,你和他相見的經過如何,現在可以說了吧,可
能這其中有一些十分嚴重而怪異的事情在。”
    齊白又喝了一大口酒,雙手掛著,又眨著眼:“可是
你們仍然不知那古墓……那古宅在哪裡?”
    白素和我齊聲道:“別天真了,是十萬大山,入山不
會太深吧?”
    齊白一臉心服口服的樣子,歎了一聲:“也算是很深
了,足足要走兩天山路。”
    我和白素何以曾料到是在十萬大山?也很簡單,四
天的路程,建文帝曾在十方大山附近出現的記載,都使
我們得出結論。
    齊白站了起來,喃喃說了一句什麼話(可能是他從
事冒險時的咒語),又坐了下來,才道:“不多久以前,
我得到了一批資料——”
    資料是在一張紫檀木太師椅的椅背夾層之中被發
現的。
    那張紫檀木太師椅,毫無疑問是屬於明朝宮廷中流
傳下來的,太師椅椅背的一個榫頭,有點松脫,需要修
理。
    那時,太師椅是在倫敦的一家十分著名的古董店之
中,標價三萬英鎊,放了六七年了,也無人問津,以致
店主人都記不清它是怎麼來的了。
    洋木匠不懂“榫頭”這回事,古董店的個職員,到
了唐人街的一家古董舖去找人來修理,唐人街古董店
的老闆去一看,十分歡喜,以一萬鎊的價格買下來,搬
回去,自己修理。
    拆開椅背之後。發現兩片紫檀木背的中間,有著四
五張紙頭。
    那些紙,估計並不是故意藏起來的,多半是在造椅
子的時候,為了使兩片木片,可以壓得更緊密,所以拿
來做襯墊的。
    (我之所以說得那麼詳細,是由於很多事,都從湊巧
而來。)
    (湊巧的是,當那幾張紙又重見天日的時候,齊白恰
好在場。)
    齊白是盜墓人,經他的手發掘出來,又流出去的古
物,不知多少,若是古董店的主人,竟然不認識他的,
那好極也有限。而所有認識他的古董店老闆,都對他十
分尊敬,差點沒有奉若神明。
    他背負著雙手,在看老扳太師椅,看到了那疊紙,順
手拈起來一看,就現了驚訝的神情。古董店老闆也十分
機靈,立時問:“好東西?”
    齊白搖頭:“不知道,好像是宮中太監用來記錄行動
的起居注,這裡記著:“上命各鎮工匠千餘人,集中候
命’——可能是宮裡有什麼大工程——嗯,洪武二十九
年,是明太祖時代的事,也算是古物了——”
    齊白自然不會把這樣的古物放在眼中,隨著揭過了
一張,“咦”地一聲:“真怪,‘上千餘工或遠真誠南方
蠻瘴,有不從者,立斬,哭聲達放深宮。’”
    齊白說到這裡,側想了一想。
    他喃喃說了一句:“南方蠻瘴之地,派那麼多工匠去
干什麼?”
    古董店老闆不斷眨著眼,望著他。



【第八部:山洞中的巨宅】



    這時,齊白對那張紙,已大有興趣,繼續看下去,又
有這樣的記載:“上命進十萬大山詳圖”、“上連夜觀山
圖至旦,特旨命工部派要員為上思州令。”
    齊白看到這裡,心中便“啊”的一聲,他心思極靈
敏,看到的記載雖然簡單,可是他也可以推測出發生了
什麼事來。
    工部要員被派去當思州令,這是十分不尋常的調
動。上思州在十萬大山附近,再加上了一千多個各類工匠
到“南方蠻瘴之地”去,可知在那附近,當時一定進行
過極巨大的工程。
    當時,齊白想到的是:那是什麼工程?斷乎不會是
明太祖的行宮——哪一個皇帝會把行宮造在十萬大山?
那麼,就有可能是陵墓。
    在南京的明陵是假的,真的明太祖陵是在十萬大
山?
    一想到這一點,這個古墓狂的興奮,真是難以形容。
不但手舞足蹈,而且還抱住那古董店老闆,在老闆的光
頭上,親了好幾下,今得那老闆事後想起來就犯噁心。
    十萬大山的範圍極廣,在廣西省南部,延綿百余公
裡,山不是很高,可是卻十分深邃幽僻;有許多地方,
人跡罕至,也有一大段和越南接壤,那倒是荒僻蠻瘴之
地。齊白沒花多久時間,就找到了不少有關這座名字奇
特山脈資料。
    而且,他還有著極好的線索:上思州,上思州在唐
朝的時候設州,到清朝改為廳,民國初年設縣,雖然在
邊遠僻地,但倒也歷史悠久,凡歷史悠久的縣,都有縣
志一類的記載文留下來。
    於是,齊白就打著埃及一家大學的“人類學教授”的
名銜,到廣西省上思縣去專門“研究僮族人的來源的發
展”,在那裡混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不是混的,在許多記載中,都有類似
“洪武年間,工匠絡繹,木材磚瓦不絕於途”的記載,使
他更肯定當時在那裡有極大的建設工程進行過。
    可是,確切的工程進行地點呢?那中國古代文字記
載的通病,語焉不詳。或許,也由於當時,把這宗工程
當成是一宗大秘密的緣故,一就有一則記載說,逾千工
匠,在經過了將近三年的蠻瘴生活。以為可以回到家
鄉,結果卻沒有一個人到家,都不知所終了。
    在封建皇帝時代.那種事,常有發生,不足為奇,雖
然這裡面,包含了不知多少血淚,多少悲泣,多少相思,
多少痛苦,但是在呆板的文字記載之中,能看出來的,
至多不過是幾點淡淡的哀愁而已。
    那批工匠(超過一千人),究竟到哪裡去了?若是為
了保守秘密的理由,自然是遭到了集體屠殺,滅了口。
    有記載說,有不少工匠的家屬,不遠萬里,找了來
的,也都流落在上思,有的客死,有的傷心欲絕地回去,
在上思城的西邊,山腳下有一片荒地,就是專埋葬那些
來自萬里之外的工匠家屬的。
    齊白在看到那些資料時,已漸漸在腦中形成了一個
畫面。皇帝下令,秘密工程在深山中某處日夜進行,秘
密工程最可能是皇帝的陵墓。
    正確的地點沒記載,但總有一點蛛絲馬跡,可供追
尋推測。他又發現了兩個地名:那蘭鄉、汪威。這兩地
名,在地圖上都可以找得到,在上思的西南方,可知工
程進行的地點,深入十萬大山之中。
    當齊白肯定他不能再從文字上獲得更多的資料時,
他開始了實際的行動,他單獨行動,到了叫汪威的那個
小鎮,繼續向西南方,向山中進發。
    他是一個極具經驗的盜墓人,有著極其豐富的各種
知識,我在第一交介紹他出場(在《盜墓》這個故事
中),曾這樣說:“豐富的工程建築,特別是各國古工程
知識。有豐富的考古經驗,有豐富的各種器械的使用知
識……
    工程完成之後,為了保守秘密,舖好的路被拆走,不
留下痕跡,他找到的石板碎片,最大的也不過一尺見
方,厚度一致,可知工程的規格,十分嚴謹,連路的石
板,也一絲不苟。
    灌木帶的出現,有兩個可能:一是故意種上去的。一
是經過舖石、拆走的過程,泥土起變化,恰好變得特別
適合,這種灌木生長,所以自然形成了林帶。
    不論如何,沿著林帶向前去,可以發現秘密工程的
所在地,應該沒有疑問。
    齊白為這個發現大聲歡呼,弄得聲音都有點發啞。
那種灌木,樹枝上帶著尖銳的小刺,結一種褐色的,指
頭大小的漿蜾,齊白看到很多鳥雀在啄食,知道沒有
毒,采了幾顆,竟然清甜無比,所以他大吃了一頓。
    (鳥的肚子和人的肚子不同,齊白仍然堅持那種山
果沒有毒,不過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神,訥訥地說,那東
西是最好的“瀉劑”,他吃了什麼苦頭,也可想而知。)
    他沿著灌木帶,深山約有三公里,迎面是一座陡上
陡下的懸崖,竟然沒有了去路。他走到了盡頭,是絕地。
    別人看了這種情形,自然會沮喪,可是齊白仰天大
笑,樂不可支。
    他既肯定,那灌木帶原來是一條路,自然也就知道,
那一大片懸崖,是目的地巳經到了。
    不會有人築一條路通向絕地的,那秘密工程的秘
密,必然就在那片懸崖之上,問題是如何發現它的人口
處而已。
    那十分之考功夫,事後齊白十分自傲,說是能得到
那人口處的,只有兩個鬼、一個人。
    兩個鬼,本來是他的同行,一個外號叫病毒,一個
叫單思,兩人都已死了,所以齊白稱他們作鬼,而“一
人”,自然是他自己了。
    (我曾道:“不對,還有那個結結實實的鬼,他也找
到了入口。”)
    (齊白“哼”地一聲:“他?那秘密工程根本就是為
他建造的,他當然知道怎樣進出。他不是找到人口處
的,也正由於這一點,我才肯定分是結結實實的老鬼,
不然,我一定以為哪裡又冒出一個這樣出色的行家來
了。”)
    懸崖十分高,估計約有兩百公尺,上面長著許多樹
和籐蔓。齊白利用了望遠鏡,先檢查懸崖的上部——如
果工程曾在那裡進行,所有的工程材料,就必須吊上
去,一必然會有裝過支架之類的痕跡留下來。
    檢查得十分仔細,並沒有發現到什麼,他再檢查懸
崖的中部同樣沒有發現。
    這又是五六天過去了,白天,他像白癡一樣對著望
遠鏡,看得兩眼刺痛,晚上,他像猴子一樣露宿。帶去
的乾糧快吃完了,山中有清泉水,水裡有極大的蛙,叫
聲極大,肉極鮮嫩,成了他的主糧——他自然不敢再去
碰那山果子了。
    他接著,又檢查懸崖的下部,也沒有發現。弄得他
十分氣餒,他不能在那麼大幅的山崖上,用錘子去敲
打,聽聽是不是有空洞的回聲。
    在山崖之前的第十天,他簡直快急瘋了,這時,他
想起了他初人這行做盜墓人的時候的師父教過他的幾
句話:“很多時候,實地去找古墓的人口,固然重要,但
更多時候,用腦子想,更有用——離開個古墓十萬八千
裡,只憑想,也可以把古墓的人口處找出來。這和大將
軍打仗,不必親上前線,在千里之外運籌可以決勝,是
一樣的道理。”
    當齊白想起這番話的時候,他身子在睡袋裡,腦袋
在外面。月色皎潔,天氣清涼,他盯著那片山崖,開始
想:明太祖好好地在南京當皇帝,洪武二十九年,敵人
都已打敗,功臣也大都誅盡,安穩之極。何以竟來到那
麼遠的南方大興土木?
    看來,秘密工程不是陵墓。
    一想到這一點,齊白立時想坐起來,可是睡袋十分
厚,他無法坐起只是身子向上抬了一抬,他立即又想到,
的是:會不會有向外用兵的雄心,所以才先在這裡建造
一座秘密倉庫?
    但他也否定了這個想法。那時,北疆多事,南疆平
安,朱元璋不是笨人。看來這秘密工程,另有用途——
也就在這時,他腦際靈光一閃,想到了秘密工程建在那
麼隱秘的深山中,可能是為了避難之用。
    避難,就要住人,要住人,必不可少的是要有水有
空氣,在懸崖前不遠處,有一個亂石堆,在那亂石堆中,
有一股極大有山泉湧出來,連日來,齊白飲用的,就是
那山泉水,其實,泉聲淙淙,是山野間唯一可以聽到的
聲音。
    齊白為了自己的新發現興奮若狂,大叫了幾聲,當
他自睡袋中鑽出來時,大幅崖引起的回聲,兀自蕩漾不
絕。
    他奔上了那堆亂石,月色之下,看得很清楚,水是
從地上冒出來的,他一直只當那是泉水的源頭,但這時
看來,也可以說,水是在地下,由懸崖那個方向被引出
來的。
    他奔下石堆,伏了下來,以耳貼地。屏住了氣息,果
然以他的敏銳之極的聽覺,他吸到地下不是很深處,有
地下水流動的聲音。
    他緊握著拳頭,用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順水流聲,
身前移動——這時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不明白用那種
怪姿勢在移動的是什麼生物。他耳朵一直緊貼在地面,
以追蹤水流聲,而手則在地上撐著,向前移動。
    泉水離山崖不是太遠,大約三十公尺,河就是那麼
一段距離,他為了要確定地下水流動的聲音,移動得相
當慢,足足花了一小時,才到了山崖腳下。
    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一條地下水道。他估計,水
道在地下,不會深過一公尺,他已經打算炸開一個缺口,
人就可以循著水道,進入他要去的地方了。他直起身子
來,發現那一幅山崖,石上的青苔特別厚,在月光下看
來,綠得發黑。
    他取了一柄小鏟子,鏟去了青苔,發現青苔長得茂
盛的原因,是有一大塊石頭,十分平整的緣故。
    事情發展到這裡,已經可以說是接近結局了,他鏟
去了大約三十平方公尺的青苔就使那道暗門,完全顯
露了出來。他興奮地用鏟子敲打著石壁,發出空洞的聲
響,在天亮之前,他已順利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才跨進去了一步,他就呆住了。
    齊白,這個盜墓專家,不知進入過多少規模宏大的
古墓,可是他卻從來也未曾見過那時他見到的奇特景
象。
    那種景像,令得他目瞪口呆不知多久,直到有一股
陽光照到了他的身上為止。
    陽光?在山腹之中?是的,那石門之內,是一個極
大極大的山洞,山洞頂上,有幾處天然的縫隙和小洞,
陽光便是從那裡射進來的——這種情形並不罕見,相當
普通,通常,這種自山洞中,直通山頂的小洞,都被稱
為“一線天”,成為勝景。
    奇怪的,今得齊白目瞪口呆的是,在那山洞中,竟
然建造著一座規模宏大之極的巨宅,雕梁畫棟,飛簷粉
牆,應有盡有。在宅子的圍牆外,是一道小河,河水流
動。
    那自然是那股泉水,引進來之後,再經過地下引出
去。
    巨宅的兩扇大門、朱漆耀目,兩隻大門環,閃著金
光,那當然不是銅,而是黃金。
    齊白在呆了許久之後,才一面不由自主搖著頭,一
面向前走去。
    由於洞頂的縫隙相當多,所以洞中,雖然稱不上明
亮,可是也絕不黑暗,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宅子外,
還有極大的空地,栽種著不少樹木,有的且極高大,居
然綠蔭婆娑。
    齊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門口朱紅色的大門,絕
看不出是公元一三九六年制造的——門上一定不知漆
了多少層漆,山洞中的空氣,一定也相當干燥,所以才
能維持得那樣好。
    他終於來到了門前,他的整個心靈,充滿了一種虔
敬之極的意念。每當他進入一座古墓之際,他都會有這
種心情,而這一次更甚。
    他抓起了門環,沉重的門環當然是純金的——以皇
帝的力量,有什麼做不到的?許多奇跡,都是天下權力
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所創造出來的。
    他注意到,在門環敲上去的門上,也鑲著一片金片,
那是為了使門環擊上去,可以發出更響亮的聲音。也可
以不會敲壞木門。而齊白可以肯定,門環和金片裝好之
後,幾乎沒有被用過。
    他又呆了一會兒,過度的震駭,使得本來精明絕頂
的他,也有點渾渾噩噩,這時他在想:明太祖在這裡,
造了這樣的一幢宅子,目的是什麼呢?
    他曾想到過,那可能是避難所,但以皇帝之尊,又
何至於要避到這種荒山野嶺來?
    避到了這裡,過著那麼隱蔽的日子,除了還“活
著”之外,一切又和死了有什麼不同?
    齊白一面瞎七搭八地想著,一面就把門環敲擊在門
上,發出“拍拍”的聲響。他在那樣做的時候,真的希
望會有人走出來開門。
    可是,當然沒有,他伸手推了推,也沒有小說中的
“門原來只是半掩著,應手而開”的情形出現。他後退
了幾步,打量了一下,牆不是很高他輕而易舉,翻牆進
去,看到門上著栓,他一時衝動——由於所處的環境太
奇特了,會影響人的情緒,使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情來。這時,他走到門後,撥下了門栓,門栓十分沉重
當然是由於木頭質地極好的緣故。
    他把門打開,一面彎腰鞠躬,一面大聲道:“萬歲終
於來了?請進,請進。”
    他這樣說,全然沒有特別的意義,正如剛才所說,只
不過是在特異的環境之中,人有做一些特異的事的沖
動而已。他一直以為那是明太祖的避難所,所以才會像
明太租來到,他迎接萬歲爺的那種對白。
    他當然不是認真的,否則,他至少應該知道,迎接
中國皇帝彎腰鞠躬不夠,是要跪下來叩頭的。
    齊白說著,感到有一股十分奇妙的快意,可是當他
直起身子來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齊白一再強調那一剎那間他所受到的震駭是何等
強烈。
    他說:“那時,如果我的眼珠忽然從眼眶中跌了出
來,我一點也不會奇怪,因為,應該不止那樣,應該是
我的胸膛裂開,心從裂口處蹦出來。
    根據他的敘述,他直起身子來之後看到的情形,我
絕不認為他的話誇張。
    他在說了一句佻皮話,直起身子來時,由於終於找
到了這個“秘密工程”,心情極度興奮,可是映入他眼
睛的景像,卻使他震呆。
    就在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實實在在是一個人,並不是什麼閃動的人影,那
人離他不到兩公尺,看樣子,就是站在那裡,等人開門,
好讓他進來。
    那人的神情威嚴,但是威嚴之中,帶著憂鬱和一股
極度的不平之氣,人一看就聯想到他過著一種十分不
理想的生活。
    他穿著一件灰色長袍,頭髮很長,披散著,可以達
到肩頭,當然他是一個男人,身形且相當高,這時,他
一手撩著袍子的左邊,正準備跨進門來,可是陡然之間
看到了齊白,他也震呆,皺著眉,上下打量著齊白。
    齊白像是傻瓜那樣呆立著,那人打量了好一會,才
現出了怒容來,用極嚴厲的聲音斥責:“你是什麼人,居
然敢站著?”
    齊白本來就驚呆之極,但他畢竟有相當豐富的處理
非常事故的經驗,在那大約一分鐘的時間內,他先使自
己鎮定了下來,接著,恢復了理智,立即想到,他不是
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所在的人,另外有人可能早就發
現了,那就是站在面前的那個人。
    這時,巨宅的門打開著,齊白自然也可以看到進山
洞的暗門,暗門,他在進來之後,看到了巨宅,發了好
一會呆,但是在他走向巨宅時,曾轉過身來,小心把暗
門關上,可是這時,暗門卻半開著。
    他立即假設了這樣的情形:“那人早就發現了這所
巨宅,剛才自己來的時候,他正好外出,而在自己開門
時,他恰好回來。
    他爬牆進去,拉開門栓,打開門,彎腰說話,只不
過一兩分鐘,那人恰好在這時推開暗門走進來,自然大
有可能。由於那人突然出現,太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他
才會一見到門口站得人之際,驚駭到了這種程度。這時
既然想通了,當然不再驚惶。
    他對於眼前這個人,能夠找到那麼隱秘的所在,心
中也大是欽佩。可是那人的神態,和毫不客氣的責斥,
又使他十分反感,他一開口,講話也不是十分客氣“不
站著,難道還要下跪不成?”
    齊白本來只是針鋒相對,隨便說說的,可是又誤打
誤撞,碰了個巧得不能再巧。
    各位讀友,齊白這時遇到的那個人,自然就是自稱
是建文帝的那位了,他雖然在十萬大山避難,但是皇帝
的氣度還是在的,一聽得齊白這樣反唇相譏,他首先想
到的是什麼呢?
    對了,一點不錯,他想到的是;“齊白是他四叔,明
成祖,派來的大內高手。不管他躲得多麼好,非把他找
出來砍頭不可的當今明朝皇帝,還是派人找到了他。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是莫名其妙,一塌糊
塗,亂七八糟,不知所雲,比任何荒謬劇還耍荒謬一萬
倍,甚至比那個“李自成”見了良辰美景,就要把腦袋
交給她們,更其荒謬。
    那人一聽齊白膽敢這樣說,先是一怔,接著大叫一
聲:“終於找到我了。”
    一面叫,一面轉身向外就逃,齊白也想不到他會有
這樣的反應,先是怔了一怔,後來一看那人快逃出暗門
了,才也大叫一聲,隨後便追。



【第九部:大明建文皇帝】



    齊白髮任,忘了用力,那人又用力一掙,把他推到
了一邊,半伏在地上,那姿勢也有點俯伏跪叩的味道,
那人已經站了起來,指著他:“你奉不奉太祖遺詔?”
    齊白幾乎哭了出來:“什麼太祖遺詔?你是誰?”
    那人陡然一怔,神情疑惑之至,身子挺了挺:“朕是
誰?你又是誰?不是派來……趕盡殺絕的?”
    齊白也一躍而起:“我殺你?我殺你干什麼?”
    那人的神情疑惑之極,連連搖頭:“逆賊居然會發善
心?不、不,絕不會,方老師不肯奉偽詔。竟遭腰斬,
滅十族,這事朕也聽說了。”
    那人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十分認真,齊白忍不住
踏前一步,伸手想去按他的額角,看看他是不是在發高
燒。
    山中瘴氣,熱帶黃熱病的特徵之一,就是患者會胡
言亂語。

    可是他手才一伸出,那人就“啪”的一聲,把他的
手打開,凜然道:“像方老師,才是大大的忠臣。”
    齊白這時,感到事情愈來愈是詭異,雖然他見多識
廣,也難免遍體生寒。
    他沉聲道:“你說的是方孝儒方老師?”
    那人聽到了一個“你”字,一瞪眼,想要發作,可
是卻又長歎一聲:“當然是,你也稱他方老師?”齊白靈
機一動,心想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眼前這個人,行徑言
語如此怪誕,和他套套交情,總不會錯,所以他點頭道:
“我是他的學生,滅十族,連方老師的學生,都在誅殺
之例,得信早的,四下逃散,我一直向南逃,才逃進深
山來的。
    那人連連歎息:“祖宗社稷”
    齊白看出那人氣度不凡,他雖有點知道,但卻絕不
願承認,所以他戰戰兢兢,試探著問:“尊駕感歎國事,
心情沉痛,又稱奉有太祖遣詔,尊駕是——”
    那人儼然道:“朕是太祖長孫,大明建文皇帝。”
    齊白一問,倒問出了那人的真正身份,可是接下來
該怎麼做,饒是他機智過人,這時也只好搔耳撓腮,沒
做道理處。
    建文帝這時,已恢復了皇帝的威嚴,和剛才逃命時
的狼狽相大不相同,一聲陡喝:“還不見駕?”
    齊白心中發虛,被他一喝,不由自主,跪了下來,口
中學著戲台上見皇帝的禮儀,叫道:“草民齊白見駕,願
吾皇萬歲——”
    他叫到這裡,一想不對,管他是什麼皇帝,現在早
就死光死絕了。
    (我聽到這裡,大喝一聲,想要取笑齊白幾句,可是
笑得一口氣嗆不過來,連連咳嗽。連白素那麼穩重的
人,這時也不禁笑個不停。因為齊白的遭遇,實在是太
古怪了,古怪到了不知所雲的地步。)
    (齊白長歎一聲:“別笑,別笑,當時我也想笑,可
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使相信,這個人,真是大明建文
皇帝,他當然死了,那是……他的鬼魂。”)
    (我止不住笑,白素已按著胸口:“對不起,請你說
下去,我……不再笑。”)
    (齊白盯了我好一會,直到我不再笑,只是喘氣,他
才繼續說下去。)他一想到不論是什麼皇帝,都必然已
死,自己還叩什麼頭,叫什麼萬歲,他暗罵自己荒謬,
一躍而起,這時,他只道自己受了捉弄,還沒有想到對
方是鬼,所以他很惱怒:“你裝神弄鬼,在玩什麼花?”
    那建文帝十分惱怒,瞪著齊白,齊白也還瞪著他,那
建文帝卻又有點怯意(這個落難皇帝,當然不是什麼有
才能的人,齊白要對付他,其實綽綽有余),道:“你不
信朕的身份?”
    齊白雙手交疊,放在胸前:“不管怎樣,你能發現這
裡,也不容易。”
    那建文帝漲紅了臉:“什麼發現這裡,離開京城之

後,我一直居住在此。”
    齊白“哦”地一聲:“住了多久?”
    這一問,令那建文帝陡然一怔,神情在剎那間,變
得惘然之至。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任何人都可以一
下子變回答出來的,可是那人皺著眉,苦苦思索了足有
一分鐘之久,仍是一片惘然,反問齊白:“多久了?”
    這時,齊白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後退了一步,仔
細看著那人,看來看去,那自稱是“大明建文皇帝”的
人都是人,但是一個字,自齊白的心底深處升起,到了
明知荒誕,可是卻再也不可遏止的程度。
    那個字是:“鬼。”
    他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如果你是大
明建文帝、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那人用力一頓足,恨恨地道:“那還用說,都是齊
泰、黃子澄誤國。李景隆枉為征虜大將軍,失誤軍機,
逆軍臨城,竟然開城降逆,要不是太祖高皇帝早有預
見,在宮中修了通向城外的地道,朕早已命傷逆賤之手
了。同行者一百余人,分成十二批南下,途中飽經艱險,
方始來到了太祖高皇帝幾年之前,命人修築的這座秘
密行宮之中,屈指算來,已有……已有……”
    他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憤然不平,時而感歎萬千,講
到這裡,神情又復惘然:“已有多久了?”齊白一面聽,
一面身子把不住發抖。那“建文帝”所說的,前一大半,
都是明朝歷史之中,眾所周知的事。普通之極。
    可是自“同行者一百余人”起,所說的每一句話,卻
又是歷史上從來也不為人知的奧秘。
    隨便齊白怎麼設想,他都無法想像眼前發生了什麼
事,他只覺得詭異莫名,所以身子才會瓜不住發抖,他
的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自南京逃出的那年,到現
在,已過了五百八十二年,你說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那“建文帝”陡地一震,剎那之間,神情可怕之極,
眼睛像是要從眼眶中直跌了出來一樣,額上青筋綻得
老高,歷聲道“你胡說什麼?五百八十二年?”
    齊白。歎了一聲:“是的。”
    那建文帝的聲音更是尖厲:“我豈有這等高壽?你說
我……我怎麼會?”
    齊白歎了一聲,心想人變成了鬼,自己還不知道,這
種事情也是有的,反正總要叫他知道,不如就對他直說
算了。
    齊白在盤算,怎樣說才能委婉一點,不致於太刺激
了那鬼,他同時也想起了許多記小說中記的,人不知自
己成了鬼,照樣活動,別無異狀,一旦知道了立時變成
了死人,僕地不起。
    如果發生了那樣的情形,那麼這個“建文帝”,死了
至少超過五百年,他一僕地,只怕就是一堆跌得散了開
來的白骨。
    (我早已說過,接下來發生的事,亂七八糟,一塌糊
塗之極,齊白那時有這樣的想法,自然不足為奇。)

    他想伸出手去,按在對方的肩頭上,以令對方鎮定
一點,可是皇帝的龍體,顯然不能讓人隨便亂碰,那
“建文帝”大是不悅,面露憤怒之色一下子將他的手拂
了開去,喝道:“規矩點。”
    齊白苦笑,作了一個手勢:“你自然沒有如此高壽,
一定……早已……歸天了”
    那“建文帝”又是陡然一震,齊白連忙後退了幾步,
生怕全突然之間變成了一蓬白骨,四下亂濺。
    等了片刻,人仍然好好的是人,只瞪大了眼,十分
惱怒,他道:“胡言亂語,該當何罪。”齊白歎了一聲:
“你說有百余人和你同住在此,他們在何處?”
    “建文帝”又是一片惘然;“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復
國無望,返京無門,自然有人生老病死,一個個少了,
又沒有新來的人,一直到……啊……啊……”
    他本來是以十分傷感的語調在感歎的,說到一半,
突然發出了淒歷之極的三下叫聲來。
    那三下叫聲,把齊白嚇了一大跳,倒也罷了,接下
來發生的事,雖然齊白膽大到可以經年累月在古墓之
中打轉,但是也一想起來,就不兔冷汗直冒——這多半
也是他上次來我這裡時,嚇得失神落魄的主要原因。
    那“建文帝”叫到了第三聲,突然一伸手,緊緊抓
住了齊白的手臂,神情可怕之極,雙眼突出,汗涔涔而
下,他抓得十分有力,可是齊白由於害怕,也不覺疼痛。
    齊白在那一剎那間所想到的是:自己叫一個鬼抓住了,
那是一個死了五百年的老鬼。
    他雙手亂搖,喉際“咯咯”作響,幾乎連氣都喘不
過來,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那時,那“建文帝”更以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慘
號:“我終於也死了。我死了,一代至尊,在荒山之中。”
    他的叫聲,在整個山洞中,呼起了陣陣回響,剎那
之間,齊白只覺得陰風陣陣,恍惚之間,像是不知有多
少鬼魂,在跟著他一起號叫。
    齊白也不由自主大叫起來:“你的死不關我事,你早
已死了,至少死了五百年。”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一下子掙脫了“建
文帝”的手,反倒用力抓住了他的肩頭。
    齊白用力搖著:“你定一定,人沒有不死的,死了變
鬼,能像你這樣……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的……真是
罕見之極……那又有什麼不好,何必悲號?”
    齊白這時所說的什麼“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等等,
自然是鬼話連篇;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能說些什
麼呢?他能想出這樣的話來說,已經不容易之至了。
    只見那“建文帝”聽了,臉色死灰,身子簌簌發抖,
口唇也顫動著,在他的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來:
“我身死已久……已五百年之久。不知大明天下,如今
是什麼人當道?”
    齊白苦笑:“明朝早已亡了,唉,說來話長,你現在
等於與天同壽,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奇……奇……”

    本來,“天下第一奇人”的稱呼,可以說當之無愧,
可是齊白認定了眼前那個不是人而是鬼,自然不能稱
之為奇人了。而如果稱為“奇鬼”。又不知鬼靈是不是
有什麼忌譯,很怕馬屁拍在馬腳上,所以一時之間,竟
不知如何說才好。
    那,“建文帝”這時長歎一聲,又從頭到腳打量了齊
白一下,搖著頭:“五百載,世風必已大變,你這一身
服飾,算是什麼?你頭髮何以如此之短,莫非是罪囚之
徒?”
    古時把頭髮剪短,是刑.罰之一,稱作“堯”刑,這
齊白是知道的,齊白向那“建文帝”一看,只見他的頭
發比常人長些,但也未及古人的標準,而且也就是這樣
亂糟糟地披散著,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皇帝的氣派,他忍
不住道:“你自己的頭髮也不比我長多少。”
    “建文帝”像是吃了一驚,忙伸雙手去摸頭髮,一摸
之下,神情更是大驚,牙齒相叩。發出“得得”的聲響:
“怎……怎麼會這樣?這……還成何體統?”
    齊白反倒安慰他:“曾有記載說你曾削髮為憎,或許
……自那時起,便剪了頭髮?”
    那“建文帝”的神情彷徨之極,那種無依無靠的淒
苦,絕不是造作出來的,叫看到的人,同情之心,油然
而生,可是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只見他雙手抱住了頭,身子慢慢蹲了下來,一直到
整個人蜷縮一團,在那裡強烈地發著抖,齊白在這時,
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拍了兩下。
    這一下動作,又令得齊白疑心大起,在拍了兩下之
後,又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一按,觸手處,分明暗
暖如同活人,一點也不像鬼魂應有的冰冷。
    齊白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也就在這時,
那“建文帝”抬起頭來,一臉苦澀:“唉,我無法知道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不過我太祖
高皇帝既然安排我一直住在這裡,我也唯有在這裡住
下去,你既然來了,也算有緣,請進來一敘。”
    那建文帝說著,看來十分艱難地站了起來,齊白想
要去扶他,卻又遭到了他的拒絕。
    他向內走去,齊白在後面跟著,不到三分鐘,齊白
就絕對可以肯定,那自稱“建文帝”的,絕對是這座古
宅(或這個古墓)的主人。
    齊白是盜墓專家,對古建築物,有相當程度的研究,
可是即使以他專家級的程度,進人了一所陌生的古宅。
也必須有一個摸索的階段,絕不能夠一上來就熟門路。
    何況這所古宅,不但回廊曲折,造得十分隱蔽,而
且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暗門暗道,那更要大費周折,才
能夠弄得清來龍去脈。
    可是,那“建文帝”大踏步極快地向前走著,該轉
左就轉左,該轉右就轉右,一點猶豫也沒有。更看得齊
白目瞪口呆的是,他順手在牆上或柱上一按,齊白連機
關掣鈕在哪裡,都還沒有看清楚,暗門已打開,有一扇

暗門,是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細的圓柱之中,設計之精
巧,連開白這樣的機關專家,也贊歎不已。
    當他跟著“建文帝”走進圓柱,經過了一個窄的市
道.忽然開朗,又到了一個堆滿了玲攏透剔的假山石的
院子中時,他不禁由衷道:“這……宅子的秘道,建造得
那麼妙,只怕大內錦衣衛的高手,就算找到了這裡,閣
下也可以安然無恙。”
    這齊白這樣說,是由衷地對這古宅的稱頌,他再也
沒有想到那“建文帝”對“錦衣衛”這三個字的反應,
會如此之強烈。
    (明朝自洪武年起,皇帝的親軍有十二衛,以“錦衣
衛”最重要,明成祖更把親兵擴充到二十衛。)
    那“建文帝”本來是大踏步在向前走著的,一聽得
齊白那樣說,先是陡地停住,然後,緩緩轉過身來,臉
色鐵青,那巨宅處在一個大山洞之中,在屋內,光線不
見昏暗,但此際恰好來到了一個小院子中,所以可以看
到他驚怒交加的神情。
    他已怒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伸手指著地上,手指在
微微發抖。
    齊白一時之間,不知他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反倒
問:“怎麼啦?”
    直到這時,那“建文帝”才厲聲叫了出來:“跪下。”
    齊白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是駭然,他當然不會跪
下,只是道:“我說錯了什麼?”
    那“建文帝”剛才在喝齊白跪下之際,兀自聲色俱
厲,可是這時,身子卻又像篩糠也似發起抖來,聲音嗚
嚥:“你……竟拿錦衣衛來嚇朕,你……你……”
    齊白這才恍然,知道“建文帝”雖然躲在這荒山野
嶺之中,但一定也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所以他知道方孝
儒被腰斬滅十族,自然也知道明成祖,他的四叔,不知
派了多少人,遍天下在搜尋他的下落。
    其中的主力,自然是“上二十二衛”,而又以錦衣衛
為主。
    這種大規模的搜捕行動,一定令得他許多年來,談
虎色變,心驚肉跳,寢食難安,唯恐有朝一日,這個秘
密所在被發現。
    而剛才卻偏偏又的提起了“錦衣衛”,所以才令得他
這樣驚怒交加。
    一想通了這一點,齊白首先又起了一股妖異之感:
這個……鬼,還真是建文帝,一點不假,不然,不會反
應如此強烈,接著,他就苦笑了一下:“對不起,我是
無意間提起的。事實上,這裡如此隱蔽,誰也發現不
了。”
    聽得齊白那麼說,“建文帝”像是放心了一些,但隨
即又疾聲問:“你又是如何發現的?”
    齊白忙解釋:“我是專才,普天之下,唯我一人而
已。”
    “建文帝”盯著齊白,臉色陰晴不定:“你……準備

終老此處?”
    齊白忙道:“能和你在一起……我很榮幸,我可以長
期在此,但總要離開的。”
    “建文帝”臉色大變,連叫了幾聲:“來人,來人。”
    他叫得雖然聲音宏亮,可是在空洞的巨宅之中,除
了嗡嗡之聲之外,沒有別的回響。
    齊白這時,也不免暗暗吃驚,心想若是應聲奔出十
來個錦衣衛來,抓住了自己,“建文帝”又大喝一聲:
“推出午門斬首!”那可不是玩的。
    所幸“建文帝”叫了幾聲,一沒有人出來,齊白才定
下神:“你怕什麼?所有要找你的人早已死了,時易事
遷,你只不過是歷史人物,就像你……在世之日,看唐
太宗、成吉思汗一樣,哪裡還有什麼恩恩怨怨?”
    “建文帝”雙手亂搖:“千萬別這麼說,我既然可以
還在,叛敵也一定可以在,一樣不會放過我。”
    他說得極其認真,語音中的那股恐懼,影響了齊白
也感到危機四伏,一不小心,就可以有殺身滅門之禍。
    所以他一疊聲道:“是,是,我不會胡亂對人說。”
    他這時所想到的是,如果明成祖的鬼,指揮著一大
批錦衣衛的鬼,前來拿建文帝的鬼,那不知道是一個什
麼樣的場面。
    由於這種想法,實在太荒誕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在
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不由自主喘著氣。這時一
他也想到了我,這樣的奇遇,他自然會想到我,要說給
我聽,來和我商量。
    他道:“我至多只對一個人說起。”
    “建文帝”厲聲道:“一個也不行,我……若是我……
還有人可以差遣,定然不容你活著離開此處。”
    齊白歎了一聲:“可是……你死了已經五百年,還有
什麼可怕的?”
    “建文帝”仍然雙手亂搖,頓足:“總之,唉,從長
計議。”
    他說著,向前走,不多久,就來到了一間佈置得極
其精緻的書房之中。齊白是識貨的人,一看到書房中的
擺設,心頭就怦怦亂跳,那一整套明黃色的五爪金龍御
窯瓷器,外面根本沒有見過,顯然是專為建文帝這個避
難所而設的。
    “建文帝”在呆了片刻之後,居然“皇恩浩蕩”,賜
齊白坐。齊白坐了下來之後,“建文帝”便問天下大事,
可是怪的是,齊白講了一點點,他就用力一揮手,神情
疑惑:“怪,這些事,我全知道,對了,明祚最後,崇
禎皇帝在反賊李自成破應該之後,在煤山自盡,接著,
便是滿族進關,建立滿清皇朝。”
    這一直,輪到齊白目瞪口呆,但是他立即找到瞭解
釋:這是一個五百年的老鬼,老鬼不會一直自困在這古
宅之中,說不定雲游四方,剛才看他的情形,就像是才
外出歸來,那麼,他知道這五百年來,世上發生過一些
什麼事,自然不足為奇。

    齊白想到了這一點心中暗自慶幸,心想若是他“下
旨”要自己將那五百年的歷史詳細講給他聽,倒也是一
件麻煩事。
    這時,“建文帝”又皺起眉:“朕餓了,又思飲酒,你
且去備來。”
    齊白直跳了起來,嚷:“我怎知酒菜在何處?況且
你,你……根本是鬼……如何還要進食?”
    “建文帝”神情茫然:“感到饑餓,自當進食。”
    齊白又是疑惑,又是驚駭:“這宅子那麼大,你可知
糧食貯存何處?”
    “建文帝”翻著眼:“自有僕役準備,我怎知道?”
    齊白苦笑:“你可是自歸天之後,魂魄一直雲游在
外,至今方歸?”
    “建文帝”好像連這一點也不能肯定,只是側著頭
想,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齊白無法掩飾:“總是你對這
宅子熟些,我們一起去找。”



【第十部:小桃花源】



    “建文帝”還老大不願,可是在齊白一再催促之下,
再加上他可能也真的肚餓了,所以才勉強答應。兩人
——應該說一人一鬼一起在古宅中尋找——
    (齊白說到這裡,我就道:“還是兩人,那個‘建文
帝’,不是鬼,是人。”)
    (齊白搖頭:“不管他是人是鬼,他絕對是那古宅的
主人,不然,不會對一切暗門秘道,那麼熟悉。”)
    (白素提出了折衷的說法:“會不會有人無意發現了
古宅,進來之後,日子久了,就自以為是建文帝?”)
    (我和齊白一起叫:“不是,是他進來之後,叫建文
帝的靈魂附了體。”)
    (我應該是最接近的解釋。)
    他們在古宅中尋找食物,那古宅極大,看來“建文
帝”對於廚房、倉庫那一帶,也不是十分熟悉(這更合
乎他的身份),所以在尋找的過程之中,也頗有趣味,齊

白更是如入寶山,古宅中的每一樣東西,都引起他的一
陣贊歎,他不止一次地道:“我進過中外古墓無數,沒
有比這更偉大的了。”
    他又道:“我看,天下除了秦始皇陵墓之,規模最大
的古陵應該是這裡了。”
    他說得次數多了,“建文帝”十分惱怒:“你胡說八
道什麼?這是行宮,不是陵墓。”
    齊白暗中吐了吐舌頭,沒有辯什麼,心中卻在想:住
了你這個幾百年的老鬼,還不是古墓嗎?
    一小時之後,他們才找到了貯藏食物的地窖。打開
地窖的門,看到的,全是方整整,一尺見方的白蠟,搬
出一塊來,打破了蠟封,裡面是油市包札,解開油布,
就聞到了肉香,竟然是保存得極好的肉乾。
    不多久,他們更發現這食物庫中,各種果干之多,叫
人歎為觀止。有一只大壇,拍開之後,全是清油,至少
有上千斤,還有幾列小壇,拍開封泥,酒香四溢,齊白
捧起來就喝了一大口,香醇無比,竟不知是什麼酒。
    這時候,齊白手舞足蹈,胡言亂語,高興得忘乎所
以。
    “建文帝”以帝皇之尊,自然不會下廚烹任,於是煮
食的責任便落在齊白的身上。他到“御廚房”去一看,
更是大樂,所有器具,一應俱全,幾把菜刀,也不知是
什麼精銅鑄成的,非但不生銹,而且鋒利無比。
    齊白索性賣弄,又在宅內外打了一個轉,發現一片
竹林之中,可掘嫩筍,幾片空地之內夾雜著不少野菜,
甚至有禽鳥來往,扯來若要在此久居,大可飼養牲畜,
以供食用,儼然是一個小型的世外桃源。
    他就這樣,和“建文帝”在那古宅之中,共度了三
天,他幾乎沒有離去的念頭,“建文帝”也由於忽然有了
一個說話的對象,而顯得十分興奮。齊白聽他談當年的
種種事情,如何廢周王、齊王、代王等等,如何燕王南
下奔喪,如何明太祖對付功臣,這些,全是史有明文,
齊白也都知道的。
    但是宮中的生活細節,太祖高皇帝動輒生氣,尤其
在太子死後,雖然還有許多兒子,但總是郁郁不樂,終
於決定將帝位傳給皇孫等等情形,連稗史雜記,也沒有
記載,“建文帝”卻娓娓道來,直如親歷,說到慷慨處,
激動無比,說到傷心處,痛哭涕零,那使得齊白更進一
步相信,他的確就是中國歷史上那個著名的、下落不
明、行蹤如謎的建文帝。
    齊白又問他逃亡的情形,“建文帝”更是恨聲不絕:
“太祖知道我那些叔叔,個個圖謀大位,而我又年輕勢
孤,所以預先在宮中築了地道,太祖真知灼見,確然非
同凡響。”
    齊白在這時候,頂了一句:“不見得,他如果真是那
麼有先見之明,就不該立你做皇帝,你大可享受富貴榮
華,也用不著從地道中逃亡。”
    “建文帝”聽了勃然大怒,拍著桌子罵:“你說這種

話,就該凌遲.滅九族。”
    齊白本來想開他一個玩笑,說一句“滅十族又如
何”的,但後來一想,眼前這個“老鬼”一定開不起這
個玩笑,所以這句話在喉嚨裡打了一個轉,終於沒有說
出來。
    聽到這裡,白素微笑,我則忍不住哈哈大笑:“還好
你沒有說出這句話來,不然,只怕要上演一部‘古宅喋
血記’,人鬼大戰,不知誰勝誰負。”
    齊白苦笑:“若是我輸了,自然我會變鬼,不知道鬼
若被我打死了,變成什麼?”
    我更笑;“古籍中有記載的,鬼死,變成一種叫
‘X’,世界著名的鬼故事《聊齋誌異》,有一篇篇名《章
阿瑞》的,其中就有這樣的句子:‘人死為鬼,鬼死為
X’。”
    齊白神情迷擁:“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我笑:“那怎麼知道,連鬼是怎麼一種存在都不知
道,何況是鬼死了之後。”
    齊白欲語又止,白素向他作了一個鼓勵的手勢,他
才道:“我確知鬼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了,因為我曾和
鬼相處。”
    我搖頭:“根據你的敘述,那不是鬼,是人。”
    齊白也搖頭:“絕對是鬼,不然,他不可能知道那麼
多當時宮中生活的細節。”
    我道:“或許他是一個歷史學家。”
    齊白搖頭:“那不是歷史,全然是生活細節,任何歷
史記載都沒有的。”
    我歎了一聲:“那麼,他或許是一個歷史小說家。”
    白素也參加了意見:“也不排除根本沒有這個人,只
是靈魂的能量,影響了齊白的腦部活動,使他覺得真有
其人的可能。”
    白素也所說的,正是我對於鬼魂的一貫”理論”,我
自然同意,齊白卻搖頭:“那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的
存在。”
    我還想說什麼,他卻已搶在我的前面:“衛斯理,我們
在這裡,推測來,設想去,有什麼用?不過是三四天路
程,去一次,什麼都明白了。”
    齊白所說的一切,早已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我
早已準備前去那古宅,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形——就
算真要我蒙上眼睛,我也肯,何況這時,我們已經知道
了“老鬼”的身份。
    齊白自然也可以通融一下,不要我蒙眼了。
    我想了一下:“我以你助手的名義進去。”
    齊白大是高興:“對,一進去,就直赴山區你放心,
你決不會後悔此行,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
    說定了之後,大家都覺得很輕鬆,齊白也沒有再進
一步敘述古宅和“建文帝”的一切,因為我快可以實地
去體驗這一切了。
    他反倒開心起那個“大發脾氣”的人來——那是費

為醫生。說起費力醫生,我心裡也很煩,不知道這行動
怪異的醫生,究竟在干什麼,不過我想起了他那個怪異
的問題,苦笑著道:“真怪,你來之前……他發脾氣之
前,曾問我,有沒有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
    齊白一聽我這樣說,神情錯愕這極:“這……怎麼那
麼巧?莫非他那麼恐怖,真有理由,到現在,還是有人
在搜尋他?”
    我大喝一聲。“你想說什麼?””
    齊白雙手亂搖,顯然他的心中,思緒極亂:“我想
……要是真有……莫非那個費力醫生……是明成祖?”
    我歎了一聲:“愈來愈古怪了,他當然不會是什麼明
成祖,他是一個醫生……”
    說到這裡,我也不禁遲疑了一下:“真的,他怪之極
矣,他現在專心在從事一項研究,可是卻全然不知他研
究的課題是什麼,只知……可能和研究神經不正當者的
精神狀態有關。”
    齊白吐了吐舌頭:“單是這一點。已經不知有多少東
西可以研究了。”
    那一晚,我們的討論到此為止,第二天一早出發,齊
白的神態,又變得十分神經質,不是自言自語,而且向
我說了幾百次:“你千萬別透露我沒有蒙著你的眼,也
不要得罪他。”
    他又幾百次叮囑:“到了那山洞外,你總得讓我把雙
眼蒙上才好。”
    開始時我還答應他幾下,到後來,簡直懶得出聲。我
有我自己的想法——那晚上,我和白素還是再討論了一
下,都覺得齊白所說的那個“建文帝”,真是一個鬼的
可能性少之又少,“鬼上身”——靈魂干擾了腦部活動
的可能性最大。那種情形,不少精神病患者,也不那種
自以為是歷史人物的病症,所以,我們又隱隱感到,
“建文帝”和費力醫生.也大可能有關,更何況費力那
麼奇特,那麼湊巧地問及了建文帝的下落。
    開始的一段路程,並沒有什麼可以記述,在殘舊的
飛機中到達了一個自空中望下去,一片灰樸樸的城市
——城都有生命,是生氣勃勃,還是憂憂一息,最好的
觀察角度是居高臨下。
    然後,齊白進行了一些手續,我們就開始進山。帶
的裝備並不多,因為齊白說:“到了那巨宅,應有盡有,
你決計想不到,在多層蠟封之下,過了幾百年,肉乾果
脯,仍然香味撲鼻,酒,那是真正的陳年老酒。”
    齊白又說:“那地方.真可以作長久居住,朱元璋為
他的孫子設想得很周全。
    我“姑妄聽之”,反正入山不會很深,我和齊白都很
有野外生活的能力,帶少點裝備,趕起路來,自然可以
輕鬆許多。
    人山第二天,就看到了那條灌木帶,從一個小山頭
上向下看去,倒真是奇景,那種灌木有著比其他樹木更
深濃的綠葉,所以看過去,像是一條其長無比,濃綠色

的帶子,一直伸展向前,蔚為奇觀。
    我們就沿著灌木帶向前走,第二天晚上,月色很好,
我們的興致也不錯,都不想太早休息。夜靜到了極處,
每一腳踏下去,踏在草上,都發出“刷”的一下向,走
得快,“刷刷”的聲響就急驟,走得慢,聲音就緩慢,四
面山影高聳,在感覺上,彷彿是到了另一個星球一樣。
    午夜過後沒有多久,就聽到了潺潺水聲,齊白緊張
了起來:“快到了,你把雙眼蒙起來吧。”
    我搖頭:“何必那麼早,見到了你所說的那座山崖再
說不遲。”
    齊白堅持了一下,可是拗不過我,只好作罷,他像
是心事重重,唉聲歎氣。沒有多久,就看到了那股山溪,
溪水在月色之下,閃閃生光,清幽之極,又不多久,就
看到了泉源,有一堆亂石在泉源上,據齊白說,那是故
意堆上去的,但仍然看不出人工的跡象。再向前看去,
前面不遠處,果然有好高的一座山崖,黑壓壓地,像是
將整個天地一下子切斷了一樣。
    我向前急走了幾步,想奔上那堆亂石頭去,可是齊
白卻陡然一伸手,拉住了我,他的動作那麼突然,我向
前衝出的勢子又急,以致兩人一起跌向地上,我正想叱
責他,他已疾聲道:“別響,有人出來。”
    我們兩個人跌倒的地方,正好是兩塊大石之間,可
以看到那山崖的情形,只見完整的山崖上,有一處地
方,現出了一道石門來。
    那情景,十足和一些古裝電影中看到的一樣,可是
身臨其景,不覺有趣,只覺得詭異。
    那暗門不是很大,個子高的人,出入可能還要低著
頭才行,果然,門才打開,就看到一個,低著頭,從暗
門中踱了出來。
    我伸手在齊白的肩頭拍了一下,表示對他的感覺敏
銳表示欽佩,剛才我就完全未曾覺出有什麼暗門移動
的聲響。
    那人一出暗門,挺直子了身子,看來身形相當高,穿
著一件刺繡十分精美,在月光下看來,也覺得華麗無比
的錦袍,齊白震動了一下,在我的耳際,以極低的聲音
道:“就是他……他找到了存衣服的倉庫,你看看,除了
皇帝之外,誰有這樣的錦袍?”
    我也用極低的聲音答:“我沒有否認這裡是皇帝的
行宮,但不以為他是皇帝。”
    齊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向那人指了一指,那人向
前走了幾步,背負著雙手,昂起頭來,月色之下,看得
十分分明,他神情憂鬱,緊蹩著眉,像是有無限心事,
望著明月,發出了一聲長歎。
    那一下長歎聲明中,倒的確充滿了國仇家恨的感
慨。我雖然早肯定那是人而不是鬼,但是由於眼前的情
景實在太詭異,所以還是忍不住,先向他所站處的地
上,看了一下——目的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影子。
    當然有影子,正常的由於月色明亮,所以影子看

來也清晰無比。
    我碰了齊白一下,向前指了一指,示意他去看那人
的影子,齊白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我早就說過,他
是結結實實的。”
    我第一次聽齊白說“一個結結實實的的鬼”時,還
真不容易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如今,這個結結實實的
鬼,就在我的面前,自然再明白也沒有。
    這時,那人在連歎了三聲之後,忽然發出了一下長
嘯聲;其實,我只能猜測那是他在仰天長嘯,而事實上,
他發出的聲音,十分難聽。一點也不優美,倒有點像喪
家之犬的悲嚎.
    其所以使人知道他是在長嘯,是由於隨著那一下怪
叫聲,月色之下精光一閃,他在身後的手,移到了身前,
手中竟然握著一柄精光四射的長劍。
    那柄劍,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精光閃閃,奪目之
極,在月色之下,更有一股陰純之氣,叫人看了不由自
主,心頭生寒。
    他提劍在手,擺了一個架式,左手捏著劍訣,舞起
劍來,倒也中規中距,一面舞.一面還在不斷發出那種
難聽之極的嚎叫聲。
    約莫舞了十來分鐘,他提起劍來,向身邊一株小樹
砍去,“嚓”的一聲,手臂粗的小樹,一下被砍斷。我
心中一驚。這柄劍那麼鋒利,要是在一個瘋子的手中,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小樹斷下之際,那人恨恨地道:“恨不能殺反賊如
斷此樹。”接著,他又是一聲長歎:“可恨太祖高皇帝,
南征北討,打下大好江山,竟斷送在我的手裡。”
    他恨聲不絕,神情也在逐漸加深痛苦,突然之間,又
是一聲大叫,接著一聲長歎:“真無面目見高皇帝於泉
下。”
    說著,他雙眼瞪得極大,一咬牙,竟然提起那柄鋒
利無匹的寶劍來,向自己的脖子便割。
    突然之間,會起了這樣的變化,我和齊白兩人怎麼
也想不到那柄劍如此鋒利,抹上了脖子,就算一時不
死,荒山野嶺之中,上哪裡去找醫生?而我們和他相隔
至少有三十公尺,想要出手從他的手中奪下劍來,是怎
麼都來不及的了。
    我不管齊白怎樣想,在這樣的情形下,總是救人要
緊,我陡然躍起,一面大喝;“且慢。”
    雪亮的劍刃,和那人的脖子,相差只有半公分,而
他握劍的手,也不是十分穩定。那柄劍看來相當重,正
在顫動,那麼鋒利的劍刃。隨便碰上一下,便非皮開肉
綻不可,所以我已向前躍出,不容他先發問,就喝道:
“太祖高皇帝打下的江山,還是由高皇帝子孫承襲,何
恨之有?”
    那人手中劍一橫,劍尖直指向我,神情可怕之至,厲
聲道:“何方賊子,敢出言不遜?”
    我在他面前站定,冷笑道:“還有更不遜的哩,江山

歸於一家一姓,這種事早就沒有了,我不管你是人是
鬼,也不管你在做什麼夢,也該醒了。”
    我的話未曾說完,那人大吼一聲,踏步向前,一劍
已向我刺來。
    在他舞劍之際,我已經看出,這人對於劍術,其實
一竅不通,只不過手中捏著劍在亂揮亂舞而已。但饒是
如此,由於他手中的劍實在太好,所以當他不成章法,
一劍刺來時,仍然帶起了一股寒氣。可以想像,這柄劍,
如果在一個劍術名家手中,全閃起什麼樣的寒芒。
    我在躍向前之際,就早有準備,落腳處,正在剛才
被他砍斷的那株小村旁,樹雖不粗,但是倒在地上的大
半截,倒也枝葉茂密。這時,他一劍刺來,我向後略退,
一腳把半截樹撩了起來,向那人劈頭劈腦,壓了過去,
那人陡見一大團東西,帶著風,劈面而來,嚇得慌了手
腳。他在手忙腳亂間,我又已一腳抬起,踢在他手腕之
上,令那柄劍帶起一道寒光,脫手飛向半空。
    我看到那人還在雙手亂撥,想把半株樹弄開去,也
就不再理會他,轉過身去,看到齊白呆若木雞。面色慘
白地站著,而那輛劍,已自半空中落下,就插在他的面
前,幾乎直沒至柄。
    齊白的害怕,不知道是由於他差一點沒給半空中落
下來的利劍插死,還是由這裡情形。我大踏步走了過
去,先一伸手,把那柄劍,撥了出來,橫劍一看,忍不
住喝采:“好劍”
    那劍的刃口上,有著隱現不定的劍花,伸手一彈,發
出的聲音,悠悠不絕,動聽之極。我自學武以來,對各
種東方武術涉及的兵刃,也著實沉迷過一陣,好刀好
劍,也見過不少,但以這柄劍為最——自然,來自帝皇
處的寶劍,必然是真正的寶劍。
    我自顧自在欣賞手中的寶劍,沒注意齊白在做些什
麼,直到他在大叫就在我面前響起,我抬頭一看,才看
到他已來到了我的身前,面向扭曲,伸手指著我,氣急
敗壞:“你……你看你做了什麼?”
    我作勢要用手中的劍,會削他的手指,嚇得他連忙
縮回手去。我道:“我雖然冒犯了皇上的龍體,但是剛
才你看到,他要抹脖子尋死,不是我,這時,他只怕連
鬼也做不成了。”
    我這才又把視線移向那人——那人,毫無疑問,就
是自稱“建文帝”的那個了。
    這時,他一副哭不得惱不得的神情,木然而立,手
背上和臉上,都有被樹枝劃破處,隱隱有血絲滲出來。
他盯著我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處置我這個犯駕的狂
徒,還是要嘉獎我救駕的功勞。
    齊白聽得我這樣說,也不禁苦笑,咕噥著道:“真
是,要死,當年城破之日就該死了,留到現在開玩笑。”
    這時,我已絕對可以肯定,眼前這個人,決無可能
是鬼,百分之百是人。
    一個鬼,再結實,也不能結實到這樣子的。

    (雖然鬼應該是什麼樣的,我也不知道。)
    我向他走過去,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別再裝
神弄鬼了。”
    那“建文帝”氣得全身發抖,指著我責問齊白:“你
就是要我見這個人?”
    我不等齊白回答,就搶著說:“正是,還好我來了,
不然,你已然屍橫就地了,你要是現在還想死,我決不
再阻攔你。”
    我說著,就拉過他的手來,把劍柄向他的手中塞去,
他連劍都抓不住,大叫一聲,轉頭向暗門中就奔了進
去。齊白急叫道“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也奔了進去,我拾起劍,也跟了進
去,一進暗門,我也不禁驚歎。齊白曾形容那是一個
“極大的山洞”,可是若不是親身來到,絕想不到一個山
洞,會有如此之大。
    山洞給人的概念,總是一個山洞。我們一進暗門,的
確是一個山洞,可是高大寬敞得像是整個山腹全都挖
空了一樣,根本不覺得是在山中,而且,山洞頂上,有
許多孔洞、隙縫,月光透將進來,整個山洞中,都有迷
迷朦朦的光亮,抬頭看去,倒像是有許多個月亮一樣。
    那所巨宅,巍然而立,那“建文帝”和齊白,正一
先一後,走了進去。



【第十一部:巨宅中的異事】



    我在巨宅前站了一會,視線漸漸適應黑暗,更看出
那巨宅建造之精細。那麼大的一所宅子(行宮),無一
處不是五百多年前的古物,要說起價值來,那簡直是無
可比擬。
    不一會,我聽得齊白的叫聲自內傳出來,他在叫我:
“快進來。”
    我跨進了大門,又發出了一陣贊歎聲,看來齊白所
找到的記載,不是怎麼可靠,記載上只說有上千名巧手
工匠參加了這個工程,照眼前的情形來看,只怕還不
止。“上千名”,究竟是幾千名?三千還是五千?而從一
磚一瓦的考究程度來看,就算是八九千人,辛苦幾年,
只怕難以完成。
    所有工匠“下落不明”上萬的家屬號哭涕流,多少
家庭從此破碎;這其中,不知有多少血,多少淚,而為
來為去,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人避難。

    我想到這裡,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怒意,齊
白還在一疊聲地叫著,我陡然大喝:“催什麼,這就來
了。”
    我的怒意,自然也表達在聲音之中,齊白和我很熟,
當然聽得出來。我看到他在前面一個偏廳的門中,探頭
向我望來,一副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樣子。”
    我向他揮了一下手:“沒有什麼,不關你的事,我只
是想起了那幾干個巧手工匠的悲慘命運,有點不愉
快。”
    齊白苦笑了一下:“那畢竟是歷史了。”
    我咕噥了一句:“歷史,一直在反覆重演。”
    我一面說,一面用力一揮劍,本來我不想去砍削什
麼,可是順手一揮間,卻恰好砍向一根相當粗的柱子,
若是尋常的劍,倒也罷了,那柄劍真是鋒利之極,
“刷”地一聲,已削進了柱子幾寸,我一收勢,劍留在
柱中,再一運勁,劍身便從柱中透了出來。
    齊白也看得咋舌:“好劍。”
    我模劍在手,也看得愛不釋手。這時,那“建文
帝”也從偏廳中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看來灰樸樸,毫
不起眼的劍鞘,一副討好的神情:“你要是喜歡,就……
當是御賜。”
    我伸手接過劍鞘來,還劍入鞘,一時之間,也弄不
清楚劍鞘是什麼材料所制,我把劍順手放在一張幾上,
冷冷地道:“你有權處置麼?”
    “建文帝”又驚又怒:“這是什麼話?我貴為天子,普
天之下,莫非皇上——”
    我極快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你一直躲在山洞裡干
什麼?”
    “建文帝”神色難看之極,一伸手,又抓了劍在手,
看樣子,像是想“御手”親刃我這個叛逆,但他神智倒
並不糊塗,剛才吃了一次虧,有了經驗教訓,所以,也
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盯著我看。
    齊白在這時,急得唉聲歎氣,顯然他不同意我這時
的行動,可是我同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干
涉,接著,就十分粗魯地伸手在“建文帝”的胸前,用
力一推,推得他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連忙扶住了一根
柱子,不住喘氣,說不出話來。
    齊白雖然曾受過我嚴重警告,可是這時也忍不道:
“衛斯理,客氣點,他是皇帝。”
    我笑了起來:“對皇帝一定要客氣嗎?宋徽宗叫人擄
了去,在燒紅的石頭上走路,李後主吃了牽機藥,是怎
麼死的?歷史上多少皇帝死於非命,皇帝只是在有人服
從他的時候才有威風,不然,也就是普通人。”
    齊白還想說什麼,我不容他開口,就大喝一聲:“就
是因為有你這種人,聽到了皇帝兩個字,就先發起抖
來,才會有皇帝這種東西出現。”
    齊白給我說得出不了聲,那“建文帝”更是臉無人
色。
    如果他真是建文帝的話,雖然他曾被“反賊”逼出
京城,流落荒野,是保證他也沒有可能聽過這種“大逆
不道”的話!
    我轉過身去,伸手指著他又一伸手,自他手接過劍
來:“哪裡說話比較舒服點?”
    “建文帝”口唇發著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齊白忙
道:“到御書——”他本來自然想說“御書房”的,可是
一看神色不善,就立時改了口:“到書房去——那裡很
適合!”
    “建文帝”看來也慌了手腳,連連點頭,我心想這個
——不論如何,性格和歷史上記載的建文帝倒有點相
似,絕不是一個能幹的人,難怪當不了幾年皇帝,就非
逃難不可了!
    齊白到過這裡,由他帶路,“建文帝”走在中間,我
押後。
    本來,”我有話要對“建文帝”說,在哪裡都是一樣,
但是我對這古代君主,也充滿了好奇,想好好看一看,
能到處走動一下,自然可以好好觀察。
    回廊曲折,走了沒有多久,掀起一堂珠簾,已進了
書房。這書房中的陳設,曾令得見多識廣的齊白也歎為
觀止,自然也看得我眼花緣亂,“建文帝”來到了書房
之中,彷彿恢復了自信心,在案後坐了下來,我則老實
不客氣,一縱身,坐上了“御案”。他翻著眼,拿我沒
力法,只是用十分怨怒的眼光,盯了齊白一眼,令齊白
的神情尷尬之至。
    我居高臨下望著他,在氣勢上先佔了優勢,我順手
拿起一方以玉紙鎮來,在手心中輕輕拍著。那是約有佳
的以玉,提在手中,那種輕柔滑膩之感,難以形容,只
有最好的關玉才能給人這種感覺。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人,不
是鬼。”
    他本來神情又驚又怒,可是一聽得我這樣說,他陡
然震動,剎那之間,神情變得茫然之至。
    本來,只聽齊白敘述,我已經認為那“建文帝”是鬼
的可能甚少,是人的可能大,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人
不是鬼。
    可是,到真正見到了他,我卻可以肯定,這是人,不
是鬼——我曾把手放在他的臉部,他呼出來的氣,甚至
是溫熱的!
    明明是人,不是鬼!
    可是肯定了他是人之後,疑問卻更多了。
    他自認是“建文帝”,這可以說他是一個瘋子。但一
個瘋子。怎能發現那麼隱秘的所在——而這個所在,又
恰好正是建文帝的避難之所!
    所以,我還是比較傾向於一個假設:建文帝的靈魂,
進人了他的身體。或者說,建文帝靈魂干擾了他腦部的
活動,俗稱“鬼上身”,一就是這種情形”!那“建文帝”
聽得我的責問之後,反應的奇特,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因為一個人的腦部活動如果受到了某種外來力量的干
擾,他自己是處於全然不知道的狀態之中。我曾有過這
樣的經驗,記述在《茫點》這個故事之中。許多被外來
力量干擾了腦部活動的人(包括著名的南極探險家張
堅的弟弟張強在內),都做出了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的種
種可怕行為,像這從,自以為是歷史上的一個皇帝,已
經可以說溫和之至了。
    我再重複了一句:“你是人,不是鬼1”
    他哺哺自語。“我……是人……不是鬼!”
    我再說:“你是人,所以,你絕沒有可能是建文帝,
你看來三十來歲,是一個現代人,你不可能是五百八十
多年前失蹤的皇帝!”
    他的神情更擁然:“我……我……”突然之間,他叫
了聲:“朕——”
    我就在等這個機會,他才說了一個“朕”字,我就
揚起手來,一個耳光打過去,“拍”地一掌,重重摑在
他的臉上。那一掌。我用的力道相當大,打得他的頭陡
然向旁一側,他本來是坐在椅子上的,頭向旁一側的力
十分大,使他連人帶椅,一起跌到了地上,發出了“咕
咚”一下巨響。
    齊白並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動作嚇得陡然怪叫起
來,手足舞蹈。
    而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在《茫點》這個故事之
後,我和梁若水醫生。以及好幾個精神病專家詳細談
過,他們都當人的情緒在激動、狂亂的時候,重重摑上
一個耳光,有相當程度的鎮定作用,由於臉部的三叉神
經和大腦作用有某種程度的聯繫,加以打擊,可以改變
某些腦部活動。
    我的想法是這樣:這個人,是瘋子也好,是被某種
力量影響了腦部活動也好,我施以我的打擊,就可
以使他變得清醒。
    這是我的設想,我在他自以為是皇帝,說出一個
“朕”字來的時候,施以擊,時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還是那人不經
打,他跌倒之後,人在案後,我和齊白,一時之間,都
看不清他的情形,可是這了一會,未見他有什麼聲響發
出來,也不見他站起來。
    齊白又一次發出驚叫聲,我也有點發怵,身子一橫,
自案上躍了下來,看到他仍歪在地上,口角流著血和白
沫,他竟被我這一掌打得昏了過去!”
    齊白這時,也來到了他的身前,雙手伸進他的肩下,
把他扶了起來,放到了一張交椅上,他的一邊瞼。由於
我的一摑,又紅又腫。
    齊白真的發怒了,他厲聲罵我:“費力醫生罵你的
話,我完全同意!
    我冷冷地道:“你不必緊張,他很快就會醒過來,醒
來之後,他就會清醒,不會再認為自己是什麼皇帝!”
    齊白甚至是聲嘶力竭在叫:“你完全漠視現實!這個
人根本就是建文帝!他知道過去的一了切,也知道這個秘
密的避難所在!”
    這一點,也是我種種推測中,最難解釋的一點。我
道:“或許他是先發現了這裡,才以為自己是建文帝的;
更有可能,請承認靈魂存在,我也希望這一掌,可以把
靈魂自他腦中驅出去!”
    在我說話的時候,齊白用力在按著那人,輕扣著他
的太陽穴,不一會,那人閉著的眼睛,眼皮輕輕顫動,
終於張開眼來,眼神散亂、惘然,一副迷惘之極的神色,
口唇發著抖,自喉際發出“啊啊”的聲響,更可怕的是,
當齊白扶著他坐直身子時,他的口角,竟然流下了一條
長長的口涎來!
    那人這時的樣子,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
一個毫無希望的瘋子!
    齊白陡地吸了一口氣,用冰冷的目光,向我望了一
眼,就雙手托著頭,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向我表
示了極度的不滿。
    看到了這種情開,我也不禁心下犯疑剛才那一掌是
重了些,可是,也總不至於把一個正常人,打成了瘋子!
我只好假設他本來就是瘋子,一掌打上了去,把他發瘋
的形態改變了一下!
    我來到他的面前,他雙眼發直,直勾勾地望定了我,
我伸手在他的面前搖了搖,他眨著眼,可是一副木然,
反應遲鈍。
    我問他:“你是什麼人,現在你知道了?”
    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口角的流誕,愈流愈長,看
了令人噁心。我連問了幾遍,那人一點別的反應也沒有
只是偶而在喉間發出“荷荷”的怪聲,皇帝的威風自然
半分不存!
    而對著這樣一個無反應的瘋子,我也不禁無法可
施,齊白冷笑著:“你比殺人兇手,也差不了多少!”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實在也無法為自己作什麼
辯解,我吸了一口氣:“不論在這個人的身上發生過什
麼事,但是這是一個人,不是鬼,這一點總可以肯定!”
    齊白仍然語言冰冷:“用夾板的方法,也可以把駝了
夾直!”
    我不和他爭辯:“把他弄出去,交給精神病醫生作詳
細檢查!”
    齊白的神情十分激動,我不等他開口,就道:“你別
胡思亂想,在這個人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我還
不能確知。但是,他決沒有可能是一個五百多年前的皇
帝,也不會因為我的一掌,而由一個皇帝變成了白癡!”
    齊白又盯了我半晌,才歎了一聲:“你,衛斯理,除了
破壞之外,什麼也不會!”
    他這樣說,未免太過分了,我怒道:“你這盜墓賊,
講話的時候,先按按自己的胸口,看看心還在不在!”
    齊白竟然十分認真,真的把手按胸口,過了一會才
道:“一半是破壞,還有一半……天知道!”
    他這樣改正了剛才的那句話,自然是在向我道歉,
我也不為已甚,就此算數。
    我和他合力把那人扶了起來——那人連話也不會
說了,當然不再自稱“朕”,似乎有必要再把他當作
“建文帝”了。他十分聽話,扶起之後,站著一動不動,
連眼珠也不轉動一下。
    齊白苦笑:“把他帶出去看精神病醫生?”
    我沒好氣:“你喜歡在這裡陪他,盡忠報國,也無不
可!”
    齊白惱怒道:“這是什麼話,我自然和你一起行
動!”
    我打量了一下書房,又看了看在幾上的那柄寶劍,
單是在這間書房中,就觸目皆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真使
人有點捨不得離開!
    但是,要是叫我就在這個古宅之中過日子,那麼寶
物再多,也不構成吸引的原因。
    齊白的神情也很遲疑:“衛斯理,現在,只有你和我知
道這個秘密所在!”
    我正在想如何可以把一個看來什麼知覺也沒有的
人帶出山區去,所以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齊白舔了舔
唇,又道:“那也就說:要是我不說,你不說,就永遠
只有你我才知道!”
    我“啊”地一聲,皺了皺眉:“你想把這古宅……據
為已有?”
    齊白現出貪婪的神情來,“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
水。我歎了一聲:“沒有可能,你吞不下的,這裡的物
件,你也無法運出去,要是為了這些東西,犯法被抓到
青海去墾荒,我看犯不著。”
    齊白搓著手,樣子有點發惱:“五年,三年,請你保
守秘密,兩年,請你……一年,真的,一年,我只要一
年之內,能常到這裡來休息一下,保證不損壞這裡的一
切,一年之後,我把一切公開!”
    我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一年,畢竟,這裡
是你發現的!”
    齊白打蛇隨棍上:“是啊,應該屬於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作了一個鬼臉。回頭向那人道:
“走!我們要離開這裡!”
    那人在被我掌摑了一下之後,變得對語言一點領悟
能力都沒有,根本就不懂齊白的話,還好,我帶著他向
前走,他倒十分聽話。
    齊白提議:“這次離開之後,你未必有興趣再來,不
好好看看這地方,十分可惜!”
    我也正有此意,當然同意,又怕那人亂走,所以帶
著那人一起。齊白到過兩次,對巨宅已十分熟悉。他帶
著我到處走,解說著巨宅的結構,以及每一間房間的用
途,和巨宅中積聚的物資的豐富。
    在很多情形下,他都指著那個木頭人一樣的人說:
“這些,和許多宮廷秘史,全是他告訴我的,所以我才
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真是建文皇帝!”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在“參觀”的過程中,譬如說,
到了一個華麗的大殿中,那人的木然神情,多少會有一
點變化,在他們然的神情中,會有一種異樣的表情,像
是正努力在追憶什麼,可是又想不想來,那就使得他神
情更迷惘。
    到快看完整個宅子時,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立時
問齊白:“他曾說,逃到這裡來的時候,有一百余人?”
    齊白點頭:“他確然這樣說過。還說……有陸續死亡
的,而他對自己的是什麼時候死的,卻記不清楚了,一
提起來,就像現在這副德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多人,死了之後要落葬,
他可曾說葬在什麼地方?”
    齊白一“啊””地一聲,顯然他一直未曾想到過這個問
題,他立時一揮手:“我看,一定也在這個山洞中,我
也是,一看到了他,就驚呆太甚,憑我的經驗,一定很
容易找得到!”
    巨宅余下的部分,我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下就出
了大門,那人十分順從的跟著,完全像像是一個嬰兒,
這樣子的神經病,看來是腦部受過十分嚴重傷害的人。
    出了大門,繞著宅子轉了一轉,那山洞十分大,正
中是巨宅之外,四下還有十分多空地。從宅子的圍牆到
山洞的洞壁,每一處都超過三百公尺以上——我一進來
時就說過,那山洞大得異乎尋常。
    在半小時之後,齊白的視線,就盯在一處洞壁上。山
洞的洞壁,本就嗟峨不齊,很多處,還有泉水湧出,也
有陽光射得到處,比手臂還粗的山籐盤虯。
    齊白盯著一處看,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順著他
的目光看去,看到那洞壁上,有看來像是天然,但仔細
一看,就可以看出是人工開鑿的痕跡的踏足處,跟隨著
那些可以踏足的突出石塊,可以登上一個突出約有二
十公尺的石坪。
    由於突出石坪的阻隔,石坪上的情形,就不是很看
得清楚。
    齊白伸手向上一指,用十分語氣道;“就在這上
面!”
    我對齊白的判斷絕不懷疑,他是盜墓專家,哪裡埋
著死人,他甚至不必看,單憑第六感覺,就可以知道。
他說著,就已急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跟了幾步,想起
那個人,回頭看了一下,只見那人正仰著頭,看著那石
坪,神情有點怪異。我大聲問了一句:“你想到了什麼?”
    那人並沒有回答。齊白也回頭了一下,悶哼道:“他
許是知道自己葬在那上面!別理他,我們上去看看!”
    我略為躊躇了一下,實在是由於那人在給我掌摑了
之後,一直癡癡呆呆,不帶著他走,他就木立不動,所
以我也不以為意,以為我們攀上洞壁去,他一定會留在
原地,不會亂走的。
    齊白到了洞壁,立時踏著那些可供踏足的石頭,向
上攀去,不一會,就到了石坪上。一到石坪,齊白就發
出了一下歡呼聲,指著洞壁上的一個山洞口,我在那
時,向石坪下看了一下。
    那石坪大約離地有五十公尺左右,居高臨下看下
去,整所巨宅看得更清楚,多看到那人仍然呆立著。齊
白不論何時,都隨身帶著電筒,向洞內一照,我就聽到
了他一下吸氣聲。
    我連忙也到了洞口,齊白手中的電筒不是很亮,可
是也足可以看得清洞口的情形。洞並不深,式樣十分奇
特,看來一半天生,一半人工。洞是長形的,兩旁都有
許多小洞,蜂窩一樣,不下百十個,每一個都呈圓形,
洞口都有石碑封著,石碑上,刻著字,全是官職和人名。
首先看到的一個官銜是“正四品少詹事”,那是負責輔
遵太子的詹事府中的官員,正合隨建文帝出亡的身份。
    我們用電筒一塊一塊石碑照過去,可想而知,石碑
之後,一定是棺木,棺木之中自然是死者的遺體。



【第十二部:割頸自殺的行為】



    我和齊白走了進去,電筒光芒掃到了最後。洞底處,
是一個線條簡單的石台,兩旁居然各有一對石獸,一塊
巨大的石碑上刻著“大明建文皇帝之墓”的大字。
    在大字之下,是“大臣某某、某某恭立”字樣,約
莫有十來個人名,可知建文帝死的時候,至少不還有十
來個和他一起出亡的人還活著。
    再看日期,是“建文二十八年春二月”,建文帝出亡
是建文四年,可知他在這山洞之中.還活了二十四年之
久,想想這種日子,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也真令人有
點不寒而慄。齊白的聲音有點發顫。“他……是早死了
的,他一真的是鬼!”
    我叱道:“胡說,他是人!”
    齊白的思緒顯然十分亂:“他……是從墳裡……逃
出來的?”
    我惱怒:“你胡說什麼,那人是那人,死了的是死了
的,不相干!”
    齊白轉過頭來,盯著我:“也不能說不相干,你自己
就說過,死人的靈魂,可能幹擾那人的腦部活動!”
    我感到一片茫然:“如果遊魂要找人上身,不論是
誰,總有一個人是偏偏被他揀中的!”
    齊白的話提醒了我:“對了,把這個人原來的身份是
什麼查出來,對瞭解整件怪事,大有幫助。”
    齊白卻雙眼發直,望著那些陵墓,樣子和被我打了
一巴掌之後的那人差不多。
    我知道他是犯什麼毛病,他是一個盜墓狂,忽然之
間,見了那麼多古墓。那就像是酒精中毒的酒徒,忽然
見到四周圍全是美酒一樣,會產生不可遏制的行動!
    我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你看看清楚,只不過是
隨便放在山洞中而已,那根本不是帝皇的陵寢1”
    齊白聽到了我的話,可見他的神態,並沒有什麼改
變。我是在提醒他,這裡的古墓,沒有發掘的價值,因
為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只是草草了事的埋葬,甚至只
是棺材上堆上一些石塊在而已。
    可是齊白卻像是愈來愈忍不住,他陡然一揮手:“總
得弄開來看看,好歹是個皇帝,總有些奇珍異寶,陪著
他下葬的、”
    我苦笑:“那大宅中寶物你還嫌不夠多?”
    齊白的回答理直氣壯之至:“我是一個盜墓人,只取
墓中的東西—一把珍貴的古物,陪著死人,常埋在地
下,那是人類無數愚昧的行為之一,必須打破!那巨宅
不是古墓,我不會動裡面的東西!”
    我給他這一番歪理,說得啼笑皆非,我看到那“大
明建文皇帝之墓”雖然簡陋,但也全是一塊一塊方方整
整的大理石砌成的,石工十分精細,砌得嚴絲合縫,齊
白身上.明顯地沒有大型開掘的工具,倒要看看他有什
麼方法把它“弄開來看看”!
    我想到這裡,便不再說什麼,擺出一副袖手旁觀的
樣子,冷眼旁觀。齊白向我望了一眼,見我不再阻撓,
也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向我眨了一眨眼,一副“且看
老夫手段”的神情。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之中,我總算真正知道了齊白盜
掘本事之高強!
    只見他先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了一雙狹長形的工
具包來——那不算稀奇,很多慣竊,都隨身帶有這樣的
工具包,但當他解開之後,我看到裡面的工具,都見所
未見,大多都十分尖銳、細長。
    他取了其中一根細長如筷子的金屬棒,看來像是鑽
頭,果然,他將之放在一個手搖的裝置上,揀了一個石
縫,開始打孔。
    那鑽頭鋒利之極,石粉紛紛落下,不到兩分鐘,已
打進了約有十五公分。
    他連打了五個洞,每一個約莫相隔三十公分,然後,
又取出一個皮袋來,打開皮袋。我吃了一驚,忙道:
“你要用炸藥?別忘了我們在山洞裡!”
    齊白打了一個“哈哈”:“放心,全世界的爆炸師使
用炸藥的知識加起來,也不如我的!”
    他把棕褐色的粉狀烈性炸藥,小心塞進那些小孔
中,然後裝上引線,雷管——他身上這種小小的工具,
層出不窮,東抓一樣,西摸一樣,取之不盡一樣,看起
來,十足像是在玩魔術。
    那一下爆炸聲,即使在山洞之中聽來,也不會比同
時開三瓶香濱酒更響,可知齊白真的極精於使用炸藥,
計算好了炸藥爆炸的力量、盡量逼向內,那才能更好的
起到爆破作用。
    而且,在爆炸過後,煙霧也不多,可以立時清楚看
到,有五塊石塊,已各自凸出了二十公尺,而且明顯地
鬆動了!
    齊白走過去,順手就移下了一塊,這時,我也不禁
由衷地佩服他,走過去幫忙。那五塊石頭移開之後,已
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大洞。齊白的電筒向內一照,看到在
一個並不很高的石台之上,放著一具十分考究的棺木,
墓的空間並不是很大,在棺木附近,是一些只有半公尺
高的陶俑。
    齊白一矮身,從那洞中鑽了進去,全神貫注,在研
究如何打開棺墓,我忙道:“齊白,反正一年之內,你
隨時會到這裡來,別心急打開棺墓來!”
    齊白抬起頭來——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竟覺得
他的雙眼之中,有一股妖異狂亂的光芒,通常,只有亂
葬崗上的野狗,吃了死人肉,才會有這種可怕的光芒在
眼中射出來!
    我心中駭然,但齊白這時所說的話,卻十分有理性:
“你不想確定一下,這棺木中是不是有屍體?”
    我歎了一聲,直到現在,齊白竟然還在懷疑那“建
文帝”可能是從棺材中逃出來的“老鬼”!
    我悶哼了一聲:“你去證明吧,我要到外面去呼吸一
下新鮮空氣。”
    齊白已經把一件不知是什麼的工具,插進了棺材之
下的隙縫中,口中“喇”了一聲。我轉身向洞外走去的
時候聽到了難聽的金屬鋸動的聲音傳出來。
    到了山洞外,我自然先去看下面,看到那人仍然木
然立在下面。
    他的那種神情,實在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
十足的精神病患者。而且是絕無希望的那種,簡直已失
去了獨自生活的能力!
    可是在,我掌摑他之前,他卻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
“皇帝”!我不認為我的一下掌摑,會把一個正常的人打
成了這樣子,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我掌摑之前,和掌摑
之後,必然有巨大的變化在這個人的身上發生,只是我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而已!
    回頭看,齊白仍然在墓中,看來他正在努力工作,從
那個洞中,有閃動的光亮傳出來,閃耀在整個山洞中,
看來十分詭異。
    我估計他要花費不少時間,而且,對於結果,我可
以肯定——那棺木之中,自然有著屍體,正是歷史上下
落成迷的建文帝的屍體!
    齊白的發現,是歷史考古上的一大發現,可是卻有
更多更神秘的現象等我去發現:明明是一個現代人,如
何會自認是一個古人?而且,居然也發現了這樣隱秘的
一個所在!
    我決定再去面對那人,看看是不是能在他的身上,
找到一些解謎的線索。我向山洞大聲說了一句:“我先
下去了!”然後,我走出石洞,沿著石階下去,一直來
到了那人的面前。
    我離開那人並沒有多久,或是當我又來到了他的面
前時,我著實嚇了一跳,他仍然穿著華美之極、繡工極
佳的錦袍,可是神情的癡呆,卻又有更進一步的趨勢。
    如果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第一眼看到他,毫無
疑問,會一下子就確認他是一個白癡!
    只有白癡才會有這樣癡呆的神情。一般精神病患
者,雖然也有癡呆的,可是也很少有天生白癡那種與生
俱來的癡呆神情!
    我呆了一呆,本來,我還想在他的身上,探出一點
什麼線索來,可是如今看到這樣的情形,顯然沒有什麼
可能了。我望著他,他也用十分呆滯的神情望著我,我
歎了一聲。
    我大是好奇,如果他還有模仿能力的話,那麼就有
可能會瞭解我的話,我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麼人?”
    他又呆了一會,重複了我最後一個字:“人!”
    我又問你從哪裡來?”
    他又說了一個字:“來!”
    一連五六句話,都是這樣。看來,他有一定程度的
知覺,但絕不完全,他的語言能力也很低,這一切,都
是天生癡呆症的特徵。
    一個人天生癡呆,並不稀奇,問題就是何以在不久
之前,他會舞劍,會責斥叛徒,會知道那麼多歷史上的
隱秘,會知道那麼多帝皇的生活細節和宮中的秘史?何
以他會把自己當作一個死了超過五百年的人,是什麼
力量侵入了他的腦部?
    我長歎了一聲,在我面前的那人,也發出了“唉”的
一聲響,我並不後悔打了他一個耳光,把全弄成現在這
個樣子——如果說這樣是他本來面目的話,那麼這也算
是一大發現。因為就算他智力正常時,他一直自認是建
文帝,也根本是瘋子。
    我還想到,如果他是一個先天性的白癡,是不是在
他身上,會有什麼記號——一般來說,怕白癡亂走,沒
有了照顧,都會給他戴上識別的物事,我在他身上搜了
搜,沒有發現,他十分順從,一點也不反抗,反應如同
一個嬰兒一樣。
    我的常識告訴我,通常來說,這種白癡,腦部機能
的障礙極大,幾乎不能有任何正常的活動!
    我側頭看了他一會,他口角流也的涎沫很長,他也
不懂得抹。
    我估計過了至少已經半小時,抬頭向上看去,那山
洞中還沒有什麼特別動靜。我對於齊白這時在做的事,
多少有點壓惡,所以也不去催他,自顧自在附近踱步,
設想著當年建文帝,為了逃避追捕,而在這個山洞中隱
居了二十多年的情景。
    五百多年之前,即使是偵騎四出,普天下的大規模
搜尋,但由於交通、通訊的不方便效率和現代相比。自
然相去極遠,推測起來,建文帝還是可以離開山洞,在
附近出現。
    那時候,他一定作僧人打扮,而且曾被人見到過,所
以才有僧裝打扮的建文帝,在十萬大山附近出現的傳
說流傳了出來。
    明成祖當年若是為了怕他卷土重來,曾傾力搜尋他
的下落,未免有點小題大作,因為看來,他絕不是什麼
雄才大略的人,不足以和明成祖爭天下。他竟然想到要
自殺,可知他意志薄弱——想到這裡,我忽然機令令地
打了一個寒顫:他死於壯年,是不是真是自殺的?
    我才想到這裡,就聽得上面傳來了齊白的一下叫喚
聲,抬頭向上看去。齊白在上面向我揮著手,同時作了
一個手勢,表示他立刻下來。
      我看到他在下來的時候,腰際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
皮兜,那自然是他這次盜墓的收穫了,他下來之後,神
情有點古怪,先向那人看了一看,脫口道:“你看他的
神情,活脫是個先天性白癡!”
    我呼了一聲:“他本來就是——看來你的收穫不
少?”
    齊白忙拍著皮兜:“你要不要看看,我們可以平分,
很有點好東西!”
    我歎了一聲:“齊白,你好東西也夠多了,偷盜各類
古墓,就算你能避開種種兇險,畢竟不是很體面的事
情,可以收手,適可而止吧!”
    齊白翻了翻眼;“我只當沒聽到,你以後也不必說。
我知道你不會希罕什麼,但那巨宅中,有不少瓷像,極
其精美,可以替代你被那醫生摔壞了的那尊李白像!”
    我搖了搖頭,自然而然道:“如果由我要的話,我寧
願要那把寶劍,我相信那是古劍之中最出色的了!”
    齊白一聽,開始像是想笑我也不免貪心——人總有
一點貪念的,那柄寶劍實在可愛——可是接著,他又現
出古裡古怪的神情來。
    我忙問他:“你弄開棺木之後,看到了什麼?”
    齊白“嗯”地一聲:“很普通,作為帝皇,算是十分
潦草,已經化成了白骨,可是……可是……他真是……
抹脖子死的,用一把極鋒利的利器割頸,他的頸骨,也
被割裂了一半!”
    我陡然震動了下——剛才我還想到過這個問題,立
刻就被證實,那柄鋒利的寶劍,是不是就是建文帝用來
自殺的利器?
    我呆了半晌,齊白也發著怔,過了好一會,他才道:
“如果建文帝當年是用那柄劍自殺的,那麼這具人也有
同樣的行為,可知他……的行為,完全受建文帝當年的
行為所控制,就像……就像……”
    他一時之間,舉不出適當的譬喻來,我接了上去。
“就像是不同電腦使用了同樣的軟件,所作出的反應,
就一模一樣地重複一程式!”
    剎那之間,我和他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的思緒十
分紊亂,但我還是在紊亂之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來,我
想到的是,一個人(任何人)的一生記憶,如果成為一
組程式,是一個可以被記錄下來的軟件,那麼,理論上
來說,把這種程式,輸人另一個人的腦部,這個被輸入
資料的人,就會完全照。那個程式來生活、思想行動.!
    問題就是,至今為止,似乎還沒有聽到什麼方法,可
以把人的記憶、思想獨立起來成為軟件,也沒有聽說過
有什麼方法可以把另一個人的思想記憶輸入另一個人
的腦部之中,而且起作用。
    這一類的事,勉強用實用科學來說明,所用的名詞,
就像書上一般所寫的那樣,但如果用傳統的玄學方法
來寫,就簡單得多,所謂思想記意在人死了之後的存
在,就是靈魂,被輸入上身,整個過程,簡單之極,就
是靈魂進入了一個人體,自然這個人體的一切言
行,都和那個靈魂一樣了!
    這種事,在古今中外的非正式記載中,曾有過許多
次,不過像“建文帝”這一次,實在太特出而已!
    我一面在想著,神情自然也隨著我所想的而發生變
化,齊白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我想到了古怪之極的事,
忙道:“天,你想到了什麼?”
    我指著那人,語調肯定:“我可以斷定,建文帝的靈
魂,曾進入他的腦部,而且由於我的下掌摑引起的震
蕩,又使靈魂離開!”
    齊白呆了一呆:“那麼他自己呢?難道他自己本來沒
有靈魂?”
    我道:“靈魂是思想和記憶,一個先天性的白癡,會
有什麼記憶和思想?”
    齊白駭然:“你是說,一個白癡,受了建文帝靈魂的
侵襲,所以自認是建文帝?”
    我點頭:“所以,他一直自以為自己是真正的歷史人
物——他的軀體,和一個機械人差不多,你輸人什麼資
料,他就是什麼人,他正是自以為是建文帝之後,才找
到這個隱秘所在的,這本來就是他隱居的地方,他有這
個記憶,要找這裡,自然不是難事。”
    齊白聽得呆了半晌,又狠狠地打量了那人一會,才
忽然說出了一個十分有用的意見來:“如果是這樣,那
麼,他來的時候,身上一定不會有帝王的服飾——思想
不能變出實際的東西來,我們可以在那巨宅中好好
找一找,把他原來的服飾找出來,那麼,對瞭解他的來
歷,會大有幫助!”
    我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好主意!在那巨宅之中,換
下來的衣眼,放在何處?”
    齊白側頭想了一想:“自然有專管衣服的太監收起
來。嗯,現在當然沒有太監了……他……最可能換在澡
房,我知道澡房在哪裡!”
    我心中十分興奮,帶著那人,又向古宅中走去。那
人十分順從,他連判別方向的能力都沒有,在需要轉彎
的時候,如果不是帶著他,他雖然不至於會撣上去,但
一定站在轉角處,不知如何才好。
    看到了這種情形,齊白也原諒了我:“唉,看這種情
形,他……不是由於你的一掌而變成這樣子的!”
    我沒好氣:“我的掌之力,若是運足了,確然可以使
人變成這樣,你要不要試一試?”
    齊白臉上變色:“開什麼玩笑!”
    但他隨即又歎了一聲:“他現在這樣,人家看覺得可
憐,但是他自己未必痛苦,比起他做皇帝的時候來,我
看要快樂得多!”
    我聽得齊白這樣講,也不禁大是感歎:“做皇帝還不
如白癡,真的,我看他……至少不會自殺!”
    我們一面說,一面向前走,齊白來過兩次,已經十
分熟悉了,先找到了寢室,再在寢室旁邊,找到澡房,
有一股活泉,流入一個水池中,水十分清澈,一進來,
就看到一個角落中,堆著一件衣服。
    齊白搶過了一步,把那件衣服提起來,我和他都不
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毫無疑問,這件白袍,是醫院的病人服裝,而且更
可以肯定不是普通的醫院所用的,因為在衣服的背部,
有著一行號碼:“ A三二七四”。
    那是病人的編號,病人而要有編號,自然不是普通
病院,不是精神病院,便是專收留智力有問題的人那
種。我更皺了皺眉:這件白袍,我好像曾在什麼地方看
到過,十分眼熟!
    齊白把白袍湊近了一看,忙道:“你來看!”
    我走過去一看,看到衣邊上,織著一行小字:“第三
弱智療養院”和醫院所在的地點,和一行較大的字:
“此類病人純屬先天性癡呆症患者,全無思考能力,若
發現此類病人,請立即和醫院方面聯絡,電話——”
    我感到極其興奮,因為這一個發現,使我的推測,向
事實推進了極大的一步。
    這個人,本來就是一個完全沒有智力的人,絕不是
什麼建文帝!
    可是,也使我呆了半晌,因為那所醫院,正在我居
住的城市,和這裡,用最快捷的方法,也有四天途程,
我絕認為“建文帝”會有什麼有效的旅游證件,那麼他
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和那個醫院聯絡!如果
這人一直是那醫院的病人,醫院方面,一定可以提出確
鑿的證據,證明那是他們醫院中逃出來的病人,那麼,
不必經過太複雜的手續,就可以把他領回去了。
    我把意思和齊白說了,齊白猶豫了一下:“看來也只
有這個辦法了,事實上,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寶,他一腦
子和秘史!”
    我悶哼一聲:“你要研究他,可以向醫院借他出來研
究,只怕他不能提供你什麼!”
    齊白笑:“我當然不會放過他,我們快到有電話可打
的地方去,和那醫院聯絡。”
    看看天色已黑,我又知道自己再來這裡的機會絕不
會多,又捨不得那柄寶劍,所以提議逗留一夜再走。齊
白自然沒有意見。
    當晚,在月色下,我舞弄、撫摸、輕彈那柄寶劍,直
到天亮。



【第十三部:寶劍的魔力誘惑】



    在月色下,在寒夜中,那柄寶劍的劍身,閃著令人
心悸的光彩,可是看久了,卻又可以感到在冰冷的寒光
中,自有它深藏著的、不輕易顯露的熱情,就像是一個
表面十分冷漠的人,而內心有著火辣的感情。
    天亮之後,我才還劍入鞘,歎了一口氣,把劍掛在
在書房的牆上,我很有點埋怨自己沒有把這種無主之
物據為己有的習慣。
    當我們離開的時候,齊白看出我的情緒不是很好,
他提議:“你惦記著那口劍?這樣,算是我拿了,轉送
給你,這總可以了吧!”
    我歎了一聲:“人可以騙別人,但絕不能騙自己!”
    齊白作了一個鬼臉,拍了拍他身上的那個皮兜。皮
兜並不大,看來只像是放了三磅重的蛋糕,可是我知
道,那是他弄開了建文帝的靈拒之後多出來的,裡面自
然全是殉葬的物品。他也並不掩飾:“我大有收穫,嗯,
一年之後,這所巨宅,可以成為一座絕佳的博物館,但
只怕管理不善,裡面的定物,一樣會被人偷盜出來!”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因為我已下定
決心不再去想那柄劍——世界上,見到了之後,令人愛
不釋手的東西太多了,真正能到手的,只怕連十萬分之
一都不到,要是見一樣就要一樣,那麼其人必然畢生在
痛苦之中度過!
    齊白還在撩撥我:“你有完沒有?”
    我向著他大吼一聲:“你有完沒有?”
    齊白吐了吐舌頭。那個白癡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我
的大叫聲引起了他的大聲:“沒有!”又直勾勾地望定了
我。
    有那個跟著,回程多花了點時間,到了鎮市,又沒
有長途電話可打,一直到進了縣城,幾經曲折,才接通
了電話。
    此時,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緊張,醫院方面聽電話
的人倒很負責,而且,這個人雖然無名無姓,但有他在
醫院中的編號,等了十分鐘左右,我就聽到了一個相當
熟悉,動聽的女人聲音:“衛斯理,是你?真是,你好像
無處不在一樣!”
    我先是怔了怔,但隨即聽出那是我所認識的精神病
醫生梁若水的聲音,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頭上,
打了一下,埋怨自己的疏忽。
    梁若水是精神病專家,在我懷疑費力醫生的研究工
作和精神病患者有關的時候,我就應該去請教她,她必
然能給我適當的指點。
    不過,那也不會是我的疏忽,我一直不知道她回來
了,而且轉換了服務的醫院,我以為她還在維也納,和
昆蟲學家陳島,一起在研究外來力量對腦部活動的影
響——我真希望她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因為如今我所
遭遇的事,正和這方面有關!
    我也不及和她寒暄急急道:“你在,太好了,你們醫
院的一個病人,現在和我在一起,請你們先派人來把他
領出來——手續可能很繁複,但請盡快!”
    梁若水停了極短的時間:“請你再重複一遍病人的
號碼,事情有點……怪。”
    我向身邊的齊白和那人看了上眼:“ A三二七四。”
    梁若水“嗯”了一聲:“如果是這個號碼,那麼這個
病人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我歎了一聲,女人固執起來,有時無可理喻,雖然
出色如梁若水,有時也在所難免:“請你注意:事實是,
他和我在一起!你剛才說事情有點怪,請告訴我,怪在
什麼地方?”
    梁若水的聲音十分猶豫:“這於院方的極度秘密。”
——如果對方不是一位學有專長,又十分美麗的女性,
我或許語氣會變得很粗,但這時,我聲音也好聽不到哪
裡去:“小姐,我以為只有國防部才有極度機密,想不
到精神病院也有!”
    梁若水歎了一口氣:“目的是為了保護病人的家屬,
事實是,我現在所有的有關這個病人的檔案,也是一片
白,只是說明有關這個病人的一切,要醫院的最高負責
人才能有權處置!”
    我幾乎是在吼叫(電話線路有問題,雜音極多):“那
就快把最高負責人找來!”
    梁若水答應了,我又氣又氣急,又等了足有半小時,
才又聽到她的聲音:“院方說你弄錯了,那病人不會離
開,你身邊的那個,不是我們醫院的A三二七四號病
人。”
    我陡然一呆,也同時想到,是啊,A三二七四這個
號碼,只不過在一件醫院白袍上看到,並不是刺在這個
人身上的。
    當然,極有可能,這個病人是A三二七四,但也不
能絕對肯定他是!
    情形會有這樣的變化,這當真出乎我和齊白的意料
之外。
    我當然還以為那人是A三二七四,可以在如今這
樣的情形下,我自然無法和梁若水再爭論下去,只道。
“打撓你了,我會另外再想辦法。”
    千辛萬苦,打了長途電話,竟然會有這樣的結果,我
和齊白不禁面面相覷。我們帶著那人,到了一處比較靜
僻的所在,商量行止。
    齊白指著那人:“醫院方面否認他是A三二七四,
只怕其中有蹺蹊,是不是他們想隱瞞什麼?”
    我也覺得事情十分怪——梁若水必然會站在我這
一邊,這一點可以肯定,所以,在電話裡聽來,她的話,
也遲疑不定,那麼,自然是醫院方面有不可告人之舉
了!
    要弄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在這裡猜測,當然不能
解決問題,只要一回去,相信也就不是什麼難事。我和
齊白,自然可以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可是那白癡。怎
麼辦呢?醫院若是不肯出面將他領回去,唯一的方法,
就是帶他偷越邊界,再不然,就是讓他回那巨宅去,等
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我皺著眉在思索,齊白明白我的心思,也望著那人
發愁:“他……若還是建文帝時,倒可以在那巨宅中生
活下去——”
    我沒好氣:“當然,他在那屋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可
是他現在的情形,只怕在他脖子上掛一塊大餅,他也會
餓死——”
    講到這裡,我陡然心中一動,伸手指向齊白,齊白
也吃了驚,也用手指著他自己的鼻子,我忙道:“你不
是很希望在那大宅中多住些日子嗎?先帶他回去,等我
的調查有了眉目,再想辦法!”
    齊白倒並不是不願意,略為遲疑了一下說:“那……
需要多久?”
    我想起他要把古宅保留成為私有的時候所說的話,
就回答他:“三年!”
    齊白哭喪著臉:“他若還是建文帝,三年不成問題,
可以聽許多秘聞,現在他是白癡,太久了!”
    我笑了起來:“伴君如伴虎,伴一個皇帝三年,只怕
很危險,和白癡在一起,安全得多了——當然,那是和
你開玩笑的,我快去快回,自已不來,也必然會派人向
你傳遞信息。”
    齊白想了一想:“為什麼不帶了他一起走?”
    我苦笑:“帶他偷越邊境要冒險,而且,帶了他出去
之後,那麼大一個人,醫院又不認賬,把他往哪兒擱?”
    齊白用力一揮手:“他有樣子在,拍了照,登報招
人,總有人知道他是誰!”
    齊白的辦法相當可行,但我感到,那總是一種累贅,
一面搖頭,一面道:“還是你先帶他回去,不會要很久,
我就可以從醫院方面,找出他的來歷來!”
    齊白沒有再表示什麼,只是用力在那人的肩頭上拍
打著:“老兄,你叫什麼名字?你當然不是朱允文先生,你
究竟叫什麼名字?”
    齊白在不斷問著,那人像是牙牙學語的小孩子一
樣,重複著齊白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或兩個字,神情茫
然,看來天塌下來也不會壓著他的樣子。
    齊白總算同意了我的臨時措施,離開了那個小城。
我們分了手,他帶著那人仍然向深山去。我囑咐了幾
句,也深信他絕對有各種應變的能力。我則搭上了一架
一開動會“奏”出各種音響的卡車,一站一站,總算到
了有飛機可乘的地方。
    我回家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一進門,十分齊全,
溫寶裕、良辰美景、胡說全在,語聲笑聲不絕,正不知
在爭論什麼,白素則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悠然坐在一
角。
    我一出現,便是一片歡呼聲:雖然只是兩男兩女
(事實上,胡說不是很喜歡說話,他只不過叫了一聲,發
出大量噪音的只是三個而已),但也堪稱驚天動地,在
震耳的聒噪聲中,我看到白素拿起電話來,我忙向她投
了一個詢問的眼色。
    白素按著號碼:“梁若水找得你極急!”
    我喘了一口氣,雙手一手接過良辰遞來的酒,一手
接過美景送過來的茶,各喝了一口:“我也找她,請她
立刻到來!把A三二七四的一切資料帶來!”
    良辰美景的動作極快,送茶倒酒之間,身形忽閃,紅
影亂晃,可是在快速的動作之中,她們還沒有忘了說
話:“A三二七四是什麼?”溫寶裕立時道:“當然是代
號!”
    良辰美景挑戰地問:“是什麼東西的代號?”
    溫寶裕不甘示弱:“可以是任何東西,是一組機件,
一架轟炸機,一個秘密基地——”
    良辰美景格格亂笑:“梁若水女士,是一個醫生!”
    溫寶裕一翻眼:“那就有可能是一個病人的編號!”
    良辰美景一邊一個,伏在我的肩上:“是不是,衛叔
叔,是不是?”
    進門不到兩分鐘,可是那個混亂勁,也就叫人應付
得十分吃力,我放下杯子,拍了拍她們的手背:“是,讓
我喘一口氣,先休息一下!”
    良辰美景笑著,閃身退了開去,紅影倏分倏合,她
們已一起擠進了一張單人沙發之中。我看了各人一下:
“事情十分曲折,我和齊白也有很多推想,要等梁醫生
來了我才詳細說!”
    四個年輕人都大有不滿之色。這時,白素才說得進
一句話:“二十分鐘,她能趕到。”
    我再喝了一口酒,在白素的身邊坐了下來,忍不住
告訴她:“我看到了一柄極好的古劍,我相信那柄劍,一
定是古代的那幾把名劍之一,鋒利無比,我在月色之
下,看了它一夜!”
    白素輕輕地問:“現在是誰的?”
    她自然在我的語調之中,聽出了我心中對這柄劍的
喜愛,所以才這樣問。這些年來,我和白素,早已心意
相通,她自然也知道,那柄劍要不是出色之極,我也不
會這樣說。
    我搖頭:“可以說不屬於任何人,也可以說,專屬於
整個民族的文化。”
    胡說平時不怎麼說話,這時卻突然冷冷地道:“如果
殺人技術也可以算是文化的話!”
    他的話,令我心頭陡然一震,手中的那杯酒,也幾
乎油了出來,同時。不由自主,“啊”地一聲,然後,我
像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一樣:看了那柄劍之後,想要
擁有它的意念,本來一直在我心頭盤旋不去,形成了一
股壓力,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欲念消除,化為烏有,
心中也有說不出來的輕鬆。
    我自然而然笑了起來:“說和好!劍鑄得再好,再鋒
利,無非是為了殺起人來可以更快更多,那正是人類劣
性的表現,一種愛惜生命的生物,必然不會發展那樣的
文化。嘿,這柄劍,一定曾殺過不少人,說不定有什麼
冤魂附在上面,所以一看到了它,就會受它的影響,自
然而然地著魔!”
    溫寶裕看的武俠小說多,自然大有發揮余地:“當然
是。好的劍,都通靈,半夜會自己出鞘,會鳴叫;通靈,
就是有靈魂在劍中的意思。”
    門鈴在這時響起,良辰美景的動作何等之快,門鈴
甫響,她們已掠到門旁,打開了門。梁若水走進來,我
們一起站立相迎,溫寶裕還在指手劃腳,侃侃而談。不
肯稍停一停:“靈魂作為一種存在,可以幾乎依附在任何
東西上,孤魂野鬼,夜附草木,人有時會靈魂附體,寶
劍上附有靈魂,就是寶劍為什麼會通靈的原因!”
    他講了之後,還向進來的梁若水一揚手:“梁醫生,
你說對不對?”
    梁若水和屋子中的那四個青少年雖然未曾見過,但
自然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知道並不是好惹的,所以溫
寶裕一問,她就笑答:“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溫寶裕大是高興,奔過去自我介紹,各人都自己介
紹了自己,梁若水拉住了良辰美景的手,仔細端詳她
們,兩人顯然早已叫人看慣了,所以一點窘態也沒有,
十分自然。梁若水贊歎了一聲:“真是生命的奇跡,請
問,你們兩位,一個若是想到了什麼,則不是可以通過
思想直接傳送而令另一個知道?”
    梁若水和陳島,在維也納的研究所之中,研究的課
題,正是思想的直接傳送。
    他們集中精力在研究蛾類昆蟲,因為有好幾種蛾
類,異性之間,傳送訊息時,訊息可以傳出三公里之外,
而被準確無誤地接收到。
    不過,我一聽得梁若水這樣問,就知道他們的研究
工作,看來並沒有多少突破!
    她問著,滿懷希望,良辰美景的回答卻是:“不,沒
有這種情形,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我們總是在同時想
同樣的事!”
    梁若水“啊”地一聲,略有失望,我已經很性急:
“那病人的資料帶來了?”
    梁若水打開她帶來的那雙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個
文件夾來,我接過來打開,裡面只有寥寥數頁,一看到一
病人的照片,我已經一呆,那是一個又干又瘦的瘦子,
和那個“建文帝”一點不像!”
    病歷也簡單之至:嚴重之極的先天性白癡,智力程
度幾乎等於零,腦部機能嚴重障礙!
    我抬起頭來:“這個病人……在醫院?”
    梁若水點頭:“我見過他,可是……可是我覺得事情
有點不對頭。”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說下去。溫寶裕又來打岔:
“你剛才宣佈,梁醫生一來,你就說一切經過!”
    我狠狠瞪了他三十秒鐘之久,他才縮了縮頭,不敢
再說什麼,可是喉嚨裡還是有古怪的“咕咕”聲冒出來。
    梁若水道:“我是在兩個月之前才回來的,進這家醫
院,也不過一個月,本來絕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接到
你的電話之後,我才發現,醫院至少有兩個這類智力等
於零的病者不知下落。”
    我吸了一口氣:“具體情形怎麼樣?”
    梁若水想了一想:“這一類病人之中,有幾個是從小
就被家人拋棄,被福利機構收留下來,一直養大,後來
又轉到醫院來的,這一類病人,無親無故,可以說是世
上最孤苦的人!”
    我喃喃說了一句:“他們自己,由於智力等於零,倒
不會覺得痛苦的!”
    梁若水遲疑了一下:“他們的智力雖然不全,可是身
體發育,還是和常人一們,所以,如果真是不見了幾個
的話,就有可能……有可能……”
    她說到這裡,現出駭然的神情,又立時補充:“可能
是我神經過敏……”
    我也不禁駭然,因為我已知道她想到的是什麼了。
我忙道:“梁醫生,我看不會是在醫院中有人在作非法
的人體器官買賣!”
    這句話一出口,屋子中靜了好一會。
    人體器官移植手術已十分普通,在白癡身上打主意
這種情形,也不是不可能出現,但是我卻不以為在這件
事中有這種犯罪情形在。
    梁若水苦笑:“我認為,這個A三二七四不是原來
的那個,原來的那個,可能真是曾和你在一起的那個。
他是怎麼離開醫院的?何以院方要否認?情形極可疑,
我日經查了兩三天了!”
    幾個人一起問:“收穫是什麼?”
    梁若水搖著頭:“很難說,有兩個或更多的病人不見
了——他們的消失,決不會有任何人關心,不會有任何
人追究,若是其中一個,竟然可以到了幾千里之外,這
十分難以想像——”
    她的神情充滿了疑惑,我作了一個手勢:“對整件
不,你一無所知,等我講了之後,你或許可以提供十分
寶貴的意見。”
    溫寶裕雙手摩擦著:“你見到那個鬼了?”
    我沉聲道:“我沒有見到鬼,我見到的是一個人!”
    接著,我就把和齊白一起的十萬大山之行,詳細說
了出來。
    溫寶裕聽得手舞足蹈,良辰美景聽得嘖嘖稱奇,白
素微蹩著眉,胡說連連吸氣,梁若水好幾次想插嘴,都
被我作手勢阻止了。
    等到我講完——包括了我的分析,梁若水才長長吸
了一口氣:“那個人,本來就是一個白癡,你的分析很
對,忽然有一組屬於五百多年前,建文皇帝的記憶,進
入了他的腦部,他就變成了建文皇帝。”
    雖然那只是我的推測,但同樣的話,出自一個精神
病專家之口,分量自然大不相同。
    各人都靜了一會,溫寶裕才道:“好傢伙,這簡直就
是鬼上身!”
    我用力一揮手:“理論上來說,一個智力等於零的白
癡,必然是他腦部有活動,動作上卻有障礙,所以才不
能產生屬於他自己的記憶。在那樣的情形下,何以屬於
他人的記意,反倒能進入他的腦中,進行活動?”
    梁若水搖頭:“其中必然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還
無法知道!”
    白素說了一句十分重要的問題:“這種情形,是自然
發生的,還是由什麼力量促成的?”
    各人都呆了一呆,我想說什麼,可是一時之間,卻
又抓不住要說的話的中心。白素又遭:“假設那人是在
本市醫院中的一個病人,他忽然會在十萬大山出現,理
由十分簡單:建文皇帝的記憶,進人了他的腦部,他自
以為自己是建文帝,當然會設法躲到建文帝最後幾年
避難的地方去!”
    我突然叫了起來:“不管是自然發生也好,是由人力
促成也好,建文帝的魂,上了白癡的身,事情是在本市
發生的!”
    我叫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迅速地向各人掃
了眼,舉起手來,用力下沉。就在我的手向下一揮之時,
除了梁若水之外,所有的人都叫了起來:“費力醫生!”
    我們突然之間,叫出了費力醫生的名字來,對我們
瞭解經過情形的人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經過了
推測,逐步被揭露出來的事實,最後的矛頭,一定直指
向費力這個怪醫生!



【第十四部:收集記憶——招魂——復活】



    在費力的研究所中,還有一個自以為是李自成的神
經病者。
    費力的研究所中另外應該還有一個失蹤了的人。
    費力醫生要向我求教的問題,竟然是明朝建文帝的
下落!
    費力醫生的研究所中,有著許多不明用途的裝置,
不知道究竟他在研究什麼!
    費力醫生是一個謎,在許多謎一樣的事情中,他可
能就是謎的中心!
    更極出人意表的是,當我們一起叫出費力醫生的名
字時,梁若水神情訝異莫名,她望著我們,問:“你們
認識費力醫生?”
    我們以同樣的眼光回望她,她忙道:“我離開維也納
回來,全是為了他!”
    我大是興奮,雙手揮舞:“怎麼一回事,慢慢說,慢
慢說!”
    我感到事情要接近真相大白了,自然難免興奮。
    梁若水的神情仍然疑感:“費力是專家中的專家,他
對人類腦部活動有極深刻的瞭解,尤其在腦電波測定
的研究上,是公認的權威!”
    梁若水說著,多半是由於她對費力專業知識的崇
拜,所以顯得有點激動。
    她本身也是腦部活動的專家,自然只有專家,才能
更瞭解費力的知識達到了什麼程度。她又道:“兩年前,
他曾經改良了腦電圖機,利用更精密的電子儀器,不但
記錄到了人腦生物電的曲線,還記錄了各種不同的波
形和波幅的變化!
    我吸了一口氣:“那……不算什麼,任何一個腦專
家,利用腦電圖機,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梁若水的臉色,甚至有點蒼白:“可是他提出了一個
十分驚人的理論——”
    她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喘了幾口氣,才道:“他提
出了一個理論:人腦活動所產生的生物電,在現今還不
可知的情形下,可能在一定時間,一定的條件下,存在
於空間,如果能把它們尋找出來,集中起來,那麼,可
以在儀器上追蹤它,仍然使它在熒光屏中顯示出來!”
    梁若水的話說得相當快,看她的樣,已經是竭力想
讓我們明白她在說的是什麼,可是由於她所說的實在
太專門,所以我們還是不很瞭解。
    白素蹙著眉不出聲,我反問:“就算他的理論實現
了,又有什麼作用?”
    梁若水苦笑:“已知道,有很多醫學理論,可以自始
至終,都只不過是理論;也有很多科學理論,可以得到
證明,但是證明了之後,可能一直沒有作用,也可能要
在許久許久之後,到人類的科學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之後才有用!”
    溫寶裕嘰咕了一句;“是啊,證明二加二等於四,多
麼困難,證明了之後又有什麼用?”
    梁若水的話,使我思緒紊亂,我用力一揮手:“先別
說理論,費力要你離開維也納?”
    梁若水點頭:“他一連請求我六七次,說是他的研
究,有了極大的、意想不到的突破,足以改變整個人類
的歷史,影響人類今後的進化——”
    良辰美景咋舌:“太偉大了!”
    我則自然而然搖頭,太多人以為科學上的一點小發
現就足以改變人類的命運了!
    梁若水續道:“他表示,他需要一個助手,而我是最
合適的人選,我經不起他的請求,才答應了他。”
    白素沉聲道:“可是實際上,你並沒有參與他的研究
工作!”
    梁若水現出憤然之色:“若不是費力在學術上真有
那麼出色的成就,我一定把他當瘋子!我興沖沖地回到
本市,一下機就到海邊他的實驗所去,誰知道他竟把我
堵在門口!”
    梁若水的話,令得各人大是愕然,溫寶裕叫了起來:
“你就連實驗室也沒有進去?”
    梁若水攤開手:“請問我應該怎麼樣?使用暴力,和
他大打出手?”
    白素道:“請把經過情形,詳細說說,回想費力醫生
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
    梁若水神情遲疑:“雖然他的行徑十分怪誕,簡直豈
有此理,但是我絕不會認為他在從事什麼和罪惡有關
的勾噹!”
    我悶哼了一聲:“那要看你對罪惡的定義是什麼!”
    梁若水的悄瞼通紅,十分肯定地道:“任何定義,任
何角度出發的任何定義。”
    我歎氣:“不能說得那麼肯定,自上帝的角度來看,
人的一切行為,都有罪惡的影子!”
    梁若水忽然縱笑了起來:“那自然,我說的任何角
度,自然只是人世的角度。”
    白素緩緩地道:“梁醫生,沒有人想判定誰有罪誰沒
有罪,只是想從費力醫生的言行之中,尋找一些問題的
答案”
    梁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費力是我們研究的項目
的權威,在他的一再請示下……”
    梁若水確然一下機,就直赴費力的研究所,那是大
約兩個月之前的一個下午,風和日麗,天氣極好,當梁
若水在研究所的門口,按了鈴,等待開門時,半轉過身
望著艷陽之下,碧波粼粼的海水,大是心曠神怡,所以,
接下來發生的事,對她來說,也格外不可思議。
    她按鈴之後,等了一分鐘,沒有反應,於是再按。這
一下,又等了半分鐘,才聽到了一種低沉而疲倦的聲
音,自門口的對講機中傳了出來:“誰?別打攪我!”
    梁若水和費力,曾在好幾個重要的醫學研究會上見
過面,作過討論,自然認得他的聲音,她立即興奮地叫:
“費力,我,梁若水,我來了!”
    當她這樣叫的時候很明顯地聽到了費力發出了一
下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接著,便完全沒有聲音,又過了
足有三分鐘,在梁若水已感到可能會有極不尋常的事
發生時,門打開了,費力閃身出來,隨即把門在背後關
上,臉色蒼白,雙眼失神地望向遠方,甚至不看站在門
前,才從萬里之外,應他邀請來到的梁若水。他的神情
動作,都再明顯不過地表現他的心意——非但不準備請
梁若水進去,而且十分希望她立即離開!
    梁若水雖然是極出色的一個精神病醫生,可是在那
樣的情形下,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她自然懂得
費力的“行為語言”,可是總不能就此問也不問,掉頭
就走!
    於是,在她和費力醫生之間,就展開了專家之間才
使用的對話,簡單明了絕無廢話。
    梁若水只問:“為什麼?”
    費力回答:“有了變化,我一個人可以應付了。”
    梁若水再問:“看來你想掩飾什麼!”
    費力發出了幾下干笑聲,目光始終不望向梁若水,
而面肉抽動幾下;梁若水難過地搖了搖頭:“你一直是
我最尊敬的——”
    她話只說了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不必說,意思
也極明顯,她認為是他的研究已有了結果,所以不想他
人來分享聲譽,這種行徑,自然會令得崇拜者失望。
    費力卻神情苦澀,甚至極禮貌地向梁若水揮了揮
手,梁若水脾氣再好,也無法忍受,她後退了步:“你
肯定自己的行為正常?”
    費力忽然長歎一聲:“不能肯定但必須如此!”
    梁若水轉身就走,在她走出了幾步之後,她聽到身
後傳來關門聲。
    梁若水緩緩搖頭:“我氣得想罵也罵不出來,恰好那
個醫院要人,我就暫時加入工作。”
    我們各人互望了一眼,我道:“兩個多月前,正是那
人失蹤的時候,費力受了打擊,才有那種反常的行為?”
    梁若水失聲道:“那個……建文帝,是從費力的研究
所中走出去的?”
    大家都不說話,顯然每一個人都同意了我的意見,
大家也都望著梁若水,溫寶裕攤了攤手:“梁醫生可有
更好的假設?”
    梁若水皺著眉,認真地思索著,來回踱步,好一會
才站定:“人,喪失智力,有的是因為細胞染色體的轉
變——這一類人,大多數在外形上就可以看得出來,這
種癡呆症患者,在外形上也有可怕的變異。另一種,是
腦部機能的障礙,那一種人,外形和常人沒有分別。”
    我沉聲道;“自以為是建文帝的那個人,外表看起
來,一點也不像白癡。”
    良辰美景道:“那個李自成,看來也不像白癡。”
    我用力一揮手,提高了聲音:“問題已極明顯,費力
不知通過了什麼方法,向精神病院,要來了兩個無親無
故,不會有人追究下落的腦機能障礙者,弄到了他的研
究所中。”
    梁若水補充:“全世界精神病醫生,都對費力十分尊
崇,醫院的院長也不例外,費力若有要求,只要不太過
分,院長就會答應。”
    白素問:“假設他向院長要兩個病人去研究,那種要
求,算不算過分?”
    梁若水想了一想:“不算過分,醫院中有的是根本沒
有治逾希望,也不會有人關心的病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費力醫生通過了什麼方
法,使這兩個人又有了智力,而且情形奇特之極,一個
自以為是李自成,一個自以為是建文帝!”
    各人聽我這樣說,神情都古怪之極。梁若水俏臉煞
白,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白素向良辰美景作了一
個手勢,紅影一閃,已有一酹酒遞到了梁若水面前,她
喝了酒,才叫了出來:“他成功了!費力真的成功了!”
    我苦笑:“小姐,剛才你甚至還知道他研究的課題是
什麼,現在何以你肯定他成功了?他在研究的,在那兩
人身上做的,究竟是什麼?”
    梁若水再喝了一口酒:“本來我不能肯定,但現在綜
合起種種跡象,我可以肯定,他在研究的是……是
……”
    她說到這裡,臉色更蒼白,聲音急促,胸脯起伏,我
們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向她做手勢,示意她慢慢說,不必
太心急。
    但由於她想到的事太駭人,所以她過了好一會,呼
吸才回復了正常。她再喝一口,和道:“就是他幾年前
提出來的那個理論,他認為可以通過儀器,接收到游離
狀態的記憶組,那是一種由生物電組成的電波!”
    梁若水說得相當專門,但我們一下子就聽聽懂了她
的話,我首先叫了起來:“鬼魂!”
    所謂腦部活動產生的生物電形成的記憶組,就是人
的鬼魂!
    人死了,記憶還呈游離狀態存在,就是人的身體和
靈魂的分離。費力醫生研究的是要從這種記憶找出來,
那麼他的研究工作,不管動用了什麼樣的儀器,不管他
用的是什麼方法,他的目的就是“招魂!”
    我叫了一聲,一時之間,人人都靜了下來。
    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試行招魂,也不知多少人自
稱能招魂,各有各的方法和手段,有的自稱是天生的靈
媒,能和靈魂接觸,有的通過法術行為,燒符吟咒,聲
稱那樣,鬼魂就會受他們的驅使,招魂的方法多而且
雜。更引人入勝的是,世界上各個角落,不論文明或野
蠻,似乎都相信,可以通過某種方法而把人的靈魂招
來!
    費力醫生通過什麼方法達到他的目的?
    我在他的研究所中,見過龐大之極的電腦裝置;那
就是他的招魂工具?
    有一派中國古老的招魂者,招魂用一種三角形的白
布旗子,稱之為招魂幡,那大型電腦雜道就是費力醫生
的招魂幡?
    一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有腳步虛浮,不可捉摸的怪
異感覺。
    梁若水鎮定了下來:“我想,他一定成功了,他不但
收集了記憶組,而且有更進一步驚人的成功!”
    溫寶裕誇張地雙手抱住了頭,發出驚呼聲,白素的
聲音中,也難免有極度的驚愕:“而且,他把收集來的
記憶組,輸入了一個智力等於零的人的腦部!”
    溫寶裕陡然起來,雙手揮舞:“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情
形,同組記憶,實在是什麼也沒有,看不見摸不著,實
在是什麼也沒有!”
    我的心意和小寶也相去不遠,只覺得事情透著極度
的怪異,但我當然不同意他所說的“什麼也沒有”。我
拍著他的肩頭,令他的雙手停止揮舞:“不是什麼也沒
有,而是實在有的。物質才使你能看得見,摸得著,記
憶,一組產生自人腦活動的記憶,只不過是一種……電
波,一種能量,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存在!”
    溫寶裕的情緒仍然十分狂亂,他張大口,喘著氣,呈
現了因為心情緊張而缺氧的癥狀。白素微笑著:“小寶,
你怎麼把偉大的‘衛斯理鬼魂論’忘記了?”
    溫寶裕一聽,“啊”地一聲,頗有如夢初醒的感覺,
緊張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我對於鬼魂,有一套自創的解釋法,熟朋友,連白
素在內,稱之為“衛斯理鬼魂論”。
    我的假設(在不能有隨時可以舉出證例之前),任何
有關鬼魂的理論,都只能是一種能量,形成記憶,那就
是人的靈魂。
    人死了之後,這組不知以什麼形式存在的能量,或
許就此消失,或許仍然存在,在任何空間中存在,若是
一能量又和人腦發生了聯繫,人就可以看到鬼魂,摸到
鬼魂,甚至和鬼魂交談……等等。
    那情形,就像在我們生存的空間之中,有無數無線
電波存在著一樣。你有一架收音機,和傳送聲音的無線
電波發生聯繫,就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有一架電
視接收儀,和傳送影像的無線電波發生聯繫,就可以看
到各種各樣的影像。聽收音機和看電視,是每個人每天
都在做的事,絕沒有人覺得有什麼稀奇。
    所以,有時,腦部活動,恰好和那種有太多未知成
分的能量接觸,而看到了什麼,感到了什麼,就算見到
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也大可不必不驚小怪,因為無
數這樣的能量(鬼魂)本來就一直在我們的身邊,只不
過沒和我們腦部發生聯繫之時,就感不到它們的存在
而已。
    以上,便是“衛斯理鬼魂論”的最簡單假設,我在若
干次和靈魂有關的故事記述之中,都曾把這個說法提
出來過,也得到很多人的認同。
    溫寶裕對這個理論,自然十分熟悉,剛才只不過是
由於我們的分析,一步逼一步,所達成的結論實在太駭
人,所以他才有點失控而已。
    白素一提醒,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活潑了起來:
“嗯,也不算太怪,鬼魂論如果可以成立,那麼,自然
也可以把它們收集起來,然後,又把本來就由腦部活動
產生的能力,再回到腦中去!”
    良辰美景的手互握著,眼瞪得老大:“那樣做……不
是……如果收集工作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那豈不
是等於每一個古人,都可以……復活了?”
    我自認識良辰美景以來,她們說話如聯珠之炮,不
但說,還要夾雜著不斷笑聲——人家是張口說,她們是
兩張口,自然說話的速度,也可以比人快上一倍,再也
想不到她們兩人,也會有期期艾艾,結結巴巴,說話說
得那麼不流暢的時候。
    而她們這時所說的話,也確然令人感到震驚!
    的確是,如果有辦法,把不知用什麼方式存在的記
憶,一組一組收集起來,再注入人腦之中,想想看,那
是一種什麼情形?”
    那等於是把鬼魂招了來,進入人體,使得早已喪失
了身體的鬼魂,重又得到身體。
    那結果是什麼?就是良辰美景所說的:每一個木乃
伊,都有可能復活!
    那個“建文帝”,就是復活了的建文帝,他完全活在
五百多年之前,不但自稱“朕”,知道他最後的逃難所
在十萬大山,還在害怕東廠西廠錦衣衛在搜捕他,還在
恨他的江山不保,而且最後,還無可避免,會走上自刎
的舊路!
    那個人,就是建文帝的復活!
    還有研究所長櫃子中的那個呢?那一個已經把他自
己當作了李自成,看到了良辰美景,便當作是被他殺了
的李巖的妻子紅娘子報仇,他午夜驚醒,只知道問“緊
急軍情”,又痛恨令他失敗的“辮子兵”!
    那一個復活得還不是很徹底,可能是由於收集到的
李自成的記意,還不是太完全——據說,人是有“三魂
六魄”的,是不是說,“記憶組”分成九個部分?要是
收集齊了,那個躺在長櫃子裡的人,會不會跳出來造
反?
    我想到這裡,已然遍體生寒——這種靠收集記憶注
入人腦,也就是招魂加諸人身的本領,若是被有系統地
掌握,廣泛運用起來,地球會變成怎樣,真是難以想像。
雖然說如今地球上充滿了混亂,但是在混亂中求自下
而上的人,總還在勉力適應,而且,人類的物質文明和
精神文明,都不斷在進步,道德觀念也不斷在改變,要
是忽然之間,許許多多古人都復活了,都佔據了現代人
的身體,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一想到這些,本來就不寒而慄,而突然之間,我又
想起另一件事來,我立即手指著客廳的一角,而眼向白
素看去。這時,我相信在場的所有人,思緒和我一樣,
因為我看到人人都有駭然的神情,而白素的眼光,也正
投向我指的那個角落,當然為她也同時想到了我突然
想起的事!
    那角落,本來放著一尊相當高的陶塑像,詩仙李白
的塑像。
    上次,費力來,由於他知道我曾偷入過他的研究所,
大怒離去之前,經過那尊塑像,把它舉了起來,砸成粉
碎,我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對了,我說:“你砸碎的是
李白!”
    而費力醫生如何回答?他的回答是什麼?
    他的回答是:“李白又怎樣?你要,我可以給你一個
活的李白!”
    當時,聽得他那樣說,只當他是在盛怒之下的語無
倫次。可是現在想來,他真有這樣的能力。

    只要他能收集到李白的記憶(把李白的魂魄招來),
移入任何人的腦部,那麼,這任何人,就是活的李白,
會“鬥酒詩百篇”,會“長安市上酒家眠”!
    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真有這能力。
    我張大了口,白素向我望來,我苦笑,聲音干澀:
“他成功了,費力醫生成功了!他的成功,超乎我們的
預料,他真的成功了”
    一時之間,人人都沉默,不出聲。



【第十五部:用他自己作實驗】



    各位一定也注意到了,在我記述的許多故事之中,
很少有如今這樣的情形出現。
    通常的記述程序是;發現了不可解釋的怪像,逐步
探索,怪象的形成,總有原因,也由特定的人引發或制
造出來,在真相被一步步揭露的時候,那個特定的人,
總會在場,而且更多的情形下,就是由這個特定的大,
作為真相的最後揭露人。
    可是這次不同,當我們已經通過假設、推理,達到
了完善的結論,整個異像,可以說已經“真相大白”了,
但是“特定的人”費力醫生,卻並不在場!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良辰美景、胡說、小寶
都叫了起來:“還等什麼?”
    他們叫“還等什麼”的意思,自然是說還等什麼、還
不快去找費力醫生?一切全是他制造出來的,他已經掌
握了招魂的能力,巳經招來了明朝建文皇帝的魂,也招
來了流寇皇帝李自成的魂!
    他不但招來了魂.而且還把招來的魂,移人了人的
腦中,使得古人復活!
    而且,他這方面原能力,一定已到了相當高深的程
度,因為他盛怒之下,也不忘誇口,說是可以給我一個
“活的李白”!
    有了這樣能力的一個醫生,就在我們附近,我們分
析所得的結果如此驚人,自然早見到他一刻好一刻!
    隨著“還等什麼”的叫聲,良辰美景已經一擁而出,
她們的車子就停在不遠處,立即又聽到了她們上了車。
按響車號,催促他人快一點的聲響。
    我匆匆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也緊跟著追了出去,
來到了她們的車旁,喝道:“等一等,我們要一致行動!”
    良辰美景雖然性急,但看到我神色凝重,倒也還忍
得住。這時,溫寶裕、胡說兩人也奔了出來,我把他們
安排在良辰美景的車子上。
    溫寶裕急道:“快點去!費力醫生可能知道自己的事
被人知道了,會生意外……逃走或者是把一切都毀
掉!”
    良辰美景齊聲叱道:“你胡說什麼?他在做的事又不
犯法,為什麼要逃?”
    溫寶裕眨著眼,我看白素和梁若水也走了出來,我
們一起上了梁若水的車子,和良辰美景作了一個手勢,
她們的車子疾駛而去,梁若水忙駕車跟在後面。
    我定了定神,想起良辰美景剛才所說的話,心中在
想:費力醫生研究成功,掌握了招魂的能力,可以隨意
把古人的魂魄招來,使之進入現代人的身體之中,聽起
來,自然是駭人聽聞之極,可是他的行動,卻絕無觸犯
任何人類法律之處!
    任何社會制度之下,都沒有法律禁止把古人的魂魄
收集起來——很簡單,因為在他之前,根本沒有任何人
有這種能力!
    我又想起,費力醫生在首次向我提及他研究課題時
的那種神情,他在研究,並且已取得了成績的,竟是那
麼驚人的事,難怪當我問及他的時候,他的神情如此自
豪而不屑向我解釋!
    他可以說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第一個能主動和靈
魂接觸,確實證明了靈魂存在的人;
    我想到這裡,深深吸了一口氣,脫口道:“如果我們
的推論屬實,費力醫生可以說是偉大之至!”
    梁若水和白素點頭,她們雖然不說話,但也同意我
對費力醫生的評價。
    我不知道四個青年人怎麼想,但是看到他們在車
上,指手劃腳,爭論不休,幾乎連駕車都不能專心,自
然他們也在對費力醫生其人其事,作熱烈的討論。
    愈是接近研究所,我的心情,就愈是緊張,等到兩
輛車在研究院前停下來時,時間已接近午夜,研究所的
建築物,上下兩層,都有燈光透出來。停了車,所有的
人都離開了車子,好講話如溫寶裕,也緊抿著嘴不出
聲。四周圍極靜,更使人感到心頭有一股重壓——在這
個研究院之中,一個人,發揮了他超人的想像力,達成
了人類歷史以來,沒有人做到過的事,他掌握了可以招
聚魂魄的力量!
    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就叫人感全然不想講話——要
思索的問題太多了,誰還會顧及說話?
    一行人互望了一下,由我帶頭,向前走去,一直來
到了門口,我才伸手按鈴,溫寶裕站在我的身邊,表示
十分勇敢地挺起了胸。
    我望著他那個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推了
他一下:“別那麼緊張,費力醫生只不過招聚死人的魂
魄,沒有什麼可怕的!”
    溫寶裕俊臉上透著害怕:“理論上來說,他能把魂魄
移入人體,自然也可以把魂魄自人體移走,我的三魂七
魄要是被移走了——”
    他才講到這裡門就打了開來,費力醫生開的門,他
滿臉笑容,看到門外有那麼多人,先是怔了一怔,然後,
猶有余怒地向我瞪了眼,向梁若水揚了揚手,才道:
“像現在這樣,光明正大的來,很好,偏要鬼頭鬼腦,偷
偷摸摸!”
    在途中,我已估計過我們會遇到的情況可是再也沒
有想到費力醫生竟然會用這樣全然若無其事的態度!
    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沒有人說話,
因為我們的心情和他的態度,全然是兩回事,絕無法適
應。
    費力醫生仍然笑著,拍著我:“剛才我聽你們在廣泛
交談三魂七魄?衛斯理,你又有什麼古怪念頭了?”
    我心中隱隱感到事情十分不妙,費力醫生那麼說,
可能是他已經知道我們猜到了他在做什麼,而準備完
全否認!
    我正待開口,而且看得出溫寶裕、梁若水都準備說
話,忽然門內又有人一面笑,一面走出來,那是一個滿
面紅光的中年人。他一出來,就指著梁若水,呵呵笑著:
“梁醫生,你怎麼來了?”
    梁若水立時回答:“院長,我離開歐洲,本來就是費
力醫生請我來的!”
    費力搓著手,十分不好意思:“真對不起,我會賠償
一切損失!”
    梁若水逼前一步:“為什麼我來了,你又不要了?”
    費力歎了一聲:“本來我以為研究工作有了新的突
破,需要一個優秀的助手,可是後來發現仍然一點進展
也沒有,那令我十分沮喪,真對不起!”
    梁若水眼中有憤怒的光芒,因為她可以聽得出,費
力朋顯地在說謊。她冷冷地道:“費力醫生,你的研究
工作,已經成功了!”
    四個年輕人齊聲道:“極成功!”
    費力現出訝異莫名的神情:“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自
己應該對我的研究工作最清楚,是不是?”
    費力醫生的態度這樣子,那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他
肯定要否認一切了!
    我沉聲道:“那麼,請問你研究的課題是什麼?”
    費力看來十分生氣,望了望那中年人(梁若水叫他
“院長”,他當然是精神病院的負責人),干笑著:“為什
麼要對你說,說了,你又能懂多少?”
    梁若水立時道:“至少我懂,衛斯理其實也懂,我們大
家都很佩服你——”
    我接了上去:“是啊,你竟然成功地把古人的魂魄招
聚起來,移進了人體之內!”
    費力和院長的眼睛都睜得極大,神情駭異莫名,費
力甚至叫了起來:“等一等!等等!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招聚魂魄?你把我當成巫師還是祭師了?”
    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如進去說,比大家等在門
口好,他立時請我們進去,在一間相當合適的起居室之
中,我把我們推測到的一切,摘要敘述,說得十分清楚
明了,而且不讓費力有插嘴的機會就說完,我才總結了
一句:“你的成功,是人類科學上極了不起的成就,何
必要否認?需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公開這項成就,免得引
起全人類心理上產生太巨大的打擊!”
    費力醫生在我講完之後,用力拍手,院長則目瞪口
呆。費力道:“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想像力豐富之極,我
看是自從公元一九二九年,漢斯貝加教授發現腦電波
的存在之後,對腦電波現象所作的最大膽的假設!”
    院長到這時才喘了一口氣,叫道;“天!這算是什麼
假設。招聚……靈魂……費力,我真的不知道你有那麼
大的本領!”
    費力攤了攤手,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知道院長扮演著什麼角色,但費力企圖否認一
切,這卻已可肯定,那使我十分惱怒——不論他持什麼
理由,在這種情形下,他都不應該抵賴!
    我且先不對付他,只是指著院長,冷冷地道:“院長
先生,你把貴院的病人,借出來給費力醫生作不尋常的
研究,這是你職權範圍所容許的?”
    院長的臉色略變,但是他立即道;“費力醫生是精神
病專家,考慮到對病人有利,我有權那麼做!”
    我“嘿嘿”冷笑:“有利之至,兩個毫無希望的白癡,
一個變成了李自成,一個變成了建文帝!”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和白素,都以銳利的目光,集
中注意費力的反應,費力一副又莫名其秒,又不耐煩的
神情,表演得無懈可擊!
    院長則叫了起來:“你亂七八糟在說些什麼啊!”
    我伸手向上面指了指:“你沒見過?上面有一個人自
以為是李自成,原因是有一種力量,招來了李自成的靈
魂,進人了他的腦部!”
    院長揮著手,歎了一聲,不再和我說話,顯然已把
我當成了瘋子。這使我相信院長不是合謀,所以我逼視
費力,費力正在向院長解釋:“他說的,就是那個病人!”
    我提高了聲音:“你不請他下來?”我說著,向良辰
美景使了一個眼色,兩人紅影閃動,已經離開,把院長
看得目瞪口呆,連連搖頭。
    不一會,就有腳步聲傳來,良辰美景一邊一個,夾
著一個身形十分魁梧、神情呆滯的大漢下來,她們的神
情十分疑惑,進來之後,攤開了手,那大漢就木然站立
著,看來像是一棵植物。
    費力醫生忽然激動起來:“我不知道你們想證明什
麼,梁醫生也是專家,這是一個智力等於零,腦部機能
嚴重障礙的病人,我試圖從各方面去使他的情形改善,
但是沒有結果!你們胡說什麼?他……白以為是李自
成?我設法招來了李自成的魂,移進了他的體內?”
    我們所有的人,都點了點頭,院長神情駭絕,喃喃
地道:“看來,病院又要加添幾個病人了!”
    費力又是駭異又是惱怒:“對你們這些瘋子,我無話
可說。”他轉向那人,大聲道:“喂,人家說你有了李自
成的靈魂!”
    那人當然毫無反應,我冷笑:“要令靈魂離體,十分
容易,我就曾一個耳光,把建文皇帝的靈魂打出了竅。
費力醫生,那個建文皇帝,當然也是由你的研究所制造
出來的,你曾對他的下落關心之至!”
    費力醫生高興地笑了起來:“衛斯理,把你想到的寫成
小說罷,在我這裡,你可得不到什麼!”
    他竟然推得這樣一乾二淨,這實在出乎我們意料之
外。我們面面相覷,儘管心中十分生氣,但無法可施。
四個年輕人十分氣憤,但白素使眼色,作手勢,不讓他
們說什麼。
    白素心平氣和:“我們已找到了那個建文帝,他也是
從精神病院出來的吧?”
    費力一指院長:“你們可以問院長,他借了多少病人
給我。”
    院長立時道:“只有這一個”
    我績起了眉,很快,就發現了一點——和各人交換
了眼色之後,也知道大家都發現了這一點,那就是:不
論我們的設想多麼接近事實,但只要費力矢口否認的
話,我們就絕沒有辦法可以證實!
    不錯,他的實驗室中,是有著異乎尋常的電腦和種
種裝置,可是有什麼辦法證明那些儀器能招聚人的靈
魂?所有的電腦資料,只怕全是曲線不同的腦電波,也
沒有人知道可以代表什麼!
    那兩個白癡,看來都是徹頭徹尾的零度智力,李自
成和建文帝的記憶早已離開了他們的腦部,當然也證
明不了什麼。
    我們非但不能證明任何事實,而且,如果把設想公
布出來的話,還必然會引起訕笑,被人當作神經有問
題!
    當我們興沖沖地前來,準備向費力表示敬意之際,
我們絕未想到這一點。
    費力醫生為什麼要掩飾他有了這樣的大成功,不得
而知,如今心亂如麻,也無法分析。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的是,就算我們提出再多的論據,費力只要一概否認,
我們一樣沒有辦法,在這裡多耽下去,接近混賴,反而
更加沒有好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撤退,但還是冷笑了一聲。
“費力,你做了什麼,你自己當然清楚,希望你能進一
步成功,那實在是了不起的成就!”
    費力聽後無動於衷,而且十分不耐煩,揮著手,我
不等他下逐客令,轉身就走了出來,四個小傢伙不肯就
此離去,是給白索硬押出來的。
    出了建築物,來到了車旁,溫寶裕先叫了起來:“這
算什麼,他……為什麼不承認?”
    白素道:“他有權不承認。或許,他怕事情一公開,
造成太大的震撼,或許,他遭到了失敗,或許,不知道
為了什麼原因,總之他有權那樣做!”
    我不是很同意白素的話,但是卻也想不出什麼可以
反駁之處。古人的靈魂成萬成億,招聚來了,自然不觸
犯任何法律,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抗議,他要保持秘密,
也沒有什麼誰有權去拷打他要他招認!
    我想了一想,就部署了行動方針:“我立刻再到十萬
大山去,把齊白和那人弄口來。良辰美景從明晚開始。
每晚來觀察費力醫生的行動,最好把他的特殊活動都
拍攝下來。但是絕不要認他發現!”
    白素微皺著眉,看來她不是很同意我,但也不是很
反對。我又道:“梁醫生請在病院中多瞭解,弄清楚是
不是另外有一個零度智力的病人,曾和這裡發生過關
系!”
    梁若水也悻然;“真豈有此理!”
    我們趁興而來,敗興而口,車行不久,良辰美景停
了車,把溫寶裕和胡說趕到了我們車中,說是當晚就展
開監視,不讓費力混賴。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進入十萬大山。以我和齊白兩
人的能耐,要帶一個白癡過邊境,自然輕而易舉,見了
齊白後,第五天下午,已經回來,那白癡十分聽話,撥
一撥,動一動。齊白已聽我說起過費力醫生的否認,我
們回到家時沒有人,但不一會,白素和良辰美景先回
來,神情都十分古怪。
    我忙問:“監視費力醫生、可有什麼發現?”
    良辰美景搖頭:“他只是在埋頭工作,經常徹夜不
眠,實在是極度工作狂熱的科學家。”
    白髮補充了一句:“衛,她們拍了不少影帶回來,你
看看,照我看來,他……這次實驗的對象,像是他自
己!”
    我怔了一怔,良辰美景已忙著在準備她們拍回來的
影帶。白素又道:“當晚,費力就把那病人還給了院長。
梁醫生昨天還曾打電話來,說是醫院裡這種無親無故
的病人,確數一直無人知道,所以不能肯定!”
    我向帶回來的那白癡一指:“管他是哪裡來的,反正
送他回精神病院沒錯,總不能養他在我們這裡!”
    白素點頭:“我這就和梁醫生聯絡,不過,照我看,
院長不可能是合謀。”
    我苦笑:“有可能這一個是費力從病院中偷出來
的!”
    白素居然同意了我的說法,點了點頭。
    這時,良辰美景已經準備好,按下了掣鈕,白素解
釋:“她們拍攝回來的影帶很長,我看過之後,保留了
我認為重要的部分。”
    我點了點頭,凝神去看熒光屏,看到在電腦的控制
台前,有一個儀器,連著一個半圓形的頭罩,費力正把.
那半圓形的罩,罩向他自己的頭部,全神貫注,調節清
楚,有時沉思,有時微笑,有時蹩眉,雙手卻不斷在調
整著各種掣鈕。
    看了一會,良辰美景就道:“我們研究過,認為這是
他用自己做實驗!”
    我看得驚駭莫名:“他想作什麼?把一個不知是什麼
人的記憶輸入他自己的腦部?”
    白素道:“看來正是這樣,問題是,那會不會令他自
己原來的記憶消失?如果會,那他豈不等於……自殺?
只有他一個人懂得這方法,沒有人可以令他原來的記
憶恢復!”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氣:“那……
不能算自殺,只是他努力使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良辰美景搖頭:“那不是好現象,一個現代的傑出科
學家消失,一個不知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古人復活,那算
是什麼交換?”
    我抿著嘴,再看下去,一看幾晚,情形都差不多,偶
而,費力醫生摘除下頭罩來,仔細注視著連繫電腦的熒
光屏,在熒光屏上,是許多雜亂無章的線條,一點也看
不出什麼名堂來。可是費力醫生卻看得十分用心,幾乎
連眼都不眨一下。
    接著,在熒光屏上,出現了不少字母。白素道:“這
一節十分重要,你看,這是什麼文字?”
    良辰美景固定了畫面,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一看就
道:“像是漢字的羅馬拼音!”
    白素點頭:“我也認為是,可是卻不知道是什麼意
思,你念念看!”
    我看著熒光屏,根據拼音念著:“倉狼慢四——近鷹
煙煮——取泉受——豬羊管豬——換下子……”我一直
念下去雖然字字都發音十分正確,可是全然不知那是
什麼意思。白素也跟著我念,念完之後,也是一片茫然,
不知是什麼意思。
    拼音漢字不能望其音而思其義,我相信如果熒光屏
上顯示前是漢字,那一定可以知道部是什麼意思了。
    齊白在一旁,看得焦躁起來:“別在這裡打啞謎,我
有辦法叫他從實招來,去看他去!”
    我也覺得有必要再去看費力醫生一下,當下就和齊
白一起出發,良辰美景反正晚上要去監視,也就跟了
去,白素歎了一聲:“最好別造成太大的干擾!”
    我們到達研究所時,夕陽西下,海面上金光萬道,奪
目之至,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開門。弄開鎖推門進去,
就看到地上攤了老大的一張宣紙,宣紙上是一幅畫,畫
筆極簡單,但是極傳神,只見煙波浩渺的水面之上,一
葉扁舟,船頭站著一個人,筆法佳妙之至,畫上還有著
題字,字相當大:五湖四海任邀游,吾去也!
    下面卻沒有署名,
    在我和齊白髮怔時,良辰美景已上下飛馳,她們再
回來時,面色發青:“沒有人!這屋子內……沒有人,肯
定沒有人!”
    而齊白指著畫上,湖邊的一堆石頭,聲音異樣:“這
石頭的畫法,叫……摺帶皺,這是大畫家倪雲林所創,而
這幅畫……若叫我來鑒定,我就說是倪雲林的傑作!”
    我怒道:“你胡說什麼,這明明是新畫的。”
    齊白本再出聲,我們收起了畫,走進了電腦室,良
辰美景正在亂按鍵鈕,熒屏上忽然又現出了那些拼音
漢字,齊白盯著它們看,然後,取過紙和筆:“衛斯理,你
念,我寫!”
    我照著發音仿,他寫下來的卻是“滄浪漫士——靜
因庵主——曲全叟——朱陽館主——幻霞子……”
    我看到他寫下來的,也呆住了,那全是元朝大畫家
倪雲林的外號!
    費力醫生招來了倪雲林的魂?
    費力醫生一直沒有再出現,在我記述這故事時,他
失蹤已超過半年,他是不是變成了倪雲林?而倪雲林為
了逃避亂世,下落不明,是歷史上一個神秘失蹤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最後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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