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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黃金故事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黃金故事 作者:倪匡(已完成)


   
常被人問及:那麼多衛斯理故事中,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個?喜歡,是每一個都喜歡的
,但只問那人非有一個答案不可,就會回答:尋夢。再要追問下去,會補充:黃金故
事,一樣喜歡。  

黃金故事在寫作上很有些遊戲筆法──例如在根本沒有需要的情形之下,加進了大量
實用科學的名詞,讀者諸君一定可以注意到這一點。有一些人,認為科幻小說所有大
量的科學事實不少,這就故意開開這種意見的玩笑。  

黃金故事也寫了人性的殘酷和不良,但是更寫出的,是在漆黑的環境中那一段淒艷的
愛情,美麗得使人心酸。  

極喜歡「黃金故事」這個故事。  

倪匡  
一九九○年一月一日  
香港

以第一人稱記述衛斯理冒險生活、離奇經歷的科幻小說,一向由明窗出版社出版,可
是其中有四個故事,卻由於一些原因,成了例外。  

這四個故事的依次是:  
電王 生死鎖  
黃金故事 遊戲  

由於衛斯理故事,雖然每一個都獨立,但是人物卻都有延續性,所以故事和故事之間
,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了解這些關係,更增閱讀的興趣。錯過了這四本,對有些事
就不明白了。  

例如,衛斯理和溫寶裕的好朋友陳長青,是如何「上山學道」去的?溫寶裕的巨寶,
自何處來?又例如,會發電的人來歷如何?衛斯理和「非人協會」的關係怎樣?再例
如,白老大早年和哥老會的關係如何?能在時間中自在旅行的王居風和高彩虹怎麼樣
了?以及巴曼將軍在海底的巨大發現,這些情節,都會在後來的一些故事中提及,不
知詳情,會感到若有所失。  

當然,這個故事曾出版過,但是還有許多朋友沒有見過,所以上述的一些問題,經常
被人問起──這些問題都在那四個故事之中。  

如果有人保存全套衛斯理故事的,這四個故事是在編號五十八的「極刑」之後,五十
九的「廢墟」之前,所以在書架上的排列位置,應該在這兩本中間,所以,我把這四
個故事編為如下的號碼,重新刪訂整理出版:  
58A 電王 58B 生死鎖  
58C 黃金故事 58D 遊戲  

插入這四本,才是整套的衛斯理故事。  

倪匡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

一、大廝殺(上)

    這個故事,極之特別,看的時候,要小心一點。

    尤其是第一部分,由於是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和我發生關連的,所以敘述的
方法,也比較特別。至於究竟是在甚麼樣的特殊情形之下和我有了關連,以後自然會說
明。現在不說,一來,免得破壞了第一部分所應有的那種特殊詭秘的氣氛之外,也是說
故事的手法之一。

    在第一部分之中,有一些敘述,是我看到的,有一部分,是我想到的,有一部分,
是我知道的。我並不參與其中,但是卻又像是正和所發生的事在一起一樣──這是其特
殊之處。更多的是和白老大商討時他告訴我的資料。

    所以,需要先說明一下,那麼各位在接觸這個故事之際,就可以知道,在第一部分
,哪些是我的聯想,哪些才是真正發生著的事。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一點也不,看下去,自然條理分明,十分容易了解──我
已敘述了那麼多故事,大家都應該對我敘述故事的本領,有一定的信心了,對不對?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月黑風高,大約有二十個人,一色黑布包頭,黑羊皮緊襖,結著綁腿,穿著快鞋,
在灘上疾走。

    灘,是江灘。

    江,是金沙江。

    金沙江全長超過兩千公里,是長江的上游,整條江,江水洶湧澎湃,在崇山峻嶺之
間奔馳,像這樣滿是卵石的江灘,隨處可見。儘管有著江灘,可是江水還是急湍,兇狠
,在黑暗之中,翻騰的江水,噴出一層一層的白沫,猶如一個碩大無朋的怪物,正在舐
舌,濺出唾沫,要把牠能吞噬範圍之內的一切都捲吞下去。

    在那群疾走者的身後不遠處,沿著江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搭建著的窩棚。

    窩棚是用木板、草苫、蘆蓆搭成的一種居住的所在,雖然是供人居住的,住在窩棚
中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最多的,自然是來自川西,向西走,進入西康境內之後,再一
直向西,來到這段金沙江的窮人,成千上萬的窮人,一直向西徙移,來到了這個他們簡
單的生活之中,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的原因,是為了黃金。


    黃金!

    這種自古以來,就引起了不知多少爭掠搶奪,引起了不知多少紛爭糾纏,幾乎把人
性醜惡的一面全都引發出來的礦物,週期系第一類副族化學原素,原子序數第七十九,
攝氏在二十度時比重十九點三二,熔點是攝氏一○六囧點四三度,有著許多其他物質所
沒有的特性。

    例如它的延展性,它的不易變,自然,更重要的,是它一直被人類當作是衡量價值
的標準。

    它的另一個特性,是在所有的金屬之中,只有它可以獨立地出現,其他金屬,皆和
許多別的物質共存,共存體的礦石,要經過提煉,才能是金屬獨立出現,黃金自然也有
和其他物質共存的礦石,但是它也以獨立的形態存在,純度極高的天然金塊,在世界各
地,都有發現,一到手,就是純金,不必經過提煉的手續。

    發現純金塊的地域,多半是有著湍急水流的河灘、峽谷,北美洲西部地區,是著名
的純金塊出產地區。另一個盛產純金塊的地區,由於交通不便,文明閉塞,而且由種種
惡勢力蒙上了一層極度神秘的色彩的,則是在中國西康省的那一段──金沙江從青海省
和西康省交界處的特利彭渡口向東南延伸,蜿蜒一百五十公里,到卡松渡口為止。

    這一百五十里的江流,是名副其實的「金沙」江,江水在非汎期,最深處也不會沒
頂,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同的鵝卵石。早年,據說,只要淘起一籮鵝卵石來,
其中就必然有閃閃生光、奪目生輝的大大小小的金塊。

    大的金塊,可以比人拳還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不知道在多少萬年之前,它們
在高山峻嶺之上,或者在岩石的縫裏,或者在古樹盤虯的樹根之中,作為地球無數組成
部份之一,存在於地球上。然後,湍急的水流,把它們沖刷下來,在洶湧翻滾的江底,
隨著泥沙或石塊滾動著,在不知什麼所在,它們停止了移動,就此默默躺在江底,再也
不動,直到被人發現。

    人類最初是如何在江底發現這種閃閃發光的金塊的?這已經不可考據了,或許在幾
萬年之前,江邊有了原始人的足跡時,這種閃亮沉重的金屬塊,就已經引起了原始人對
它的好奇和珍愛。

    原始人要金塊來作什麼呢?由於它的沉重?拳頭大小的金塊,比起同樣大小的石塊
來,要沉重不知多少,在拋擲出去的時候。也能產生更大的力量,擊中目的物的時候,
也就有更大的殺傷力。原始人用金塊來狩殺野獸,一定比石塊有效得多。

    這可能就是原始人珍愛金塊的原因之一?

    別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在原始人的時代,能使獵物增加,食糧不
缺的一切,在原始人的生命中,就有著至高無上的價值。

    在人類逐漸進化的過程之中,總有些特別聰明的才智之士,會把許多偶然的發現,
逐點逐點累積起來,變成智慧,不知自什麼時候起,人類發現要熔化這種閃亮的金塊,
並不是太難,許多米粒大小的小金塊,可以在熔化了之後,變成大金塊。

    大金塊可以再融化,可以通過一定的工藝程序,變成任何形狀。

    於是,黃金的用途便不單止於投擲野獸了,它有了新的價值。再久而久之,當人類
發現這種閃亮的東西,它的光輝,竟可以經年累月,絕不減退時,它的價值,自然又進
了一層。

    幾萬年下來,終於有一天,幾個披著獸皮的邊民,偶然拿著在河灘上撿來的金塊,
遇上了穿著衣服的,來自遙遠的中原的文明人,發現文明人對金塊的喜愛,遠在他們的
想像之外的時候,黃金的現代價值觀,就開始確立了。

    幸運的土著,在文明人處,用金塊換到了他們所需要的物品;不幸的土著,由於手
上有著金塊,遭到了文明人的殺害──他們之中,有的只怕至死也不明白,何以那種在
江邊隨手可以撿到的東西,會引得一些人起了殺機。

    又不知過了若干年,這段江的江灘和江底,有著大量金塊的消息,終於傳了出去。

    遍地黃金,隨手可拾啊!

    還有什麼比這個現象更吸引人的?於是,開始是一小批一小批,攀山越嶺,千里跋
涉,遠赴這滿是黃金的地域,終於,一大群一大群,成千上萬的人,各種各樣的人,都
湧向那裏。

    如果人類是一種理性的生物,是一種天性和平的生物,是一種不帶侵略性的生物。
如果人性中有公平。不貪婪、不兇殘、不自私……簡單說—句,如果人類不是人類,而
是一種秉性和人類截然相反的生物的話,那麼,情形就十分好。

    再多的人湧到江邊來,大家各自把自己撿到的金塊收起來,誰肯起早落夜,誰肯冒
險涉到水深及腰的急流中去,誰機敏過人,憑腳趾踩踏的感覺就可以辨出那是卵石還是
金塊來,誰肯向江水更洶湧的上流去,誰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得到更多金塊的人,會引起其他人的艷羨,但人人只要肯付出,也一定可以得到更
多的金塊。

    那有多好。

    只是,可惜的是,人類是人類。

    於是,當大量的人湧到江邊的時候,人類必然的行為就發生了。

    有的人,自己不辛辛苦苦地去撿拾金塊,當他人半個身子浸在冰寒徹骨江水中的時
候,他們在火堆旁喝酒取樂,磨著他們的利刀,然後,當人家帶著金塊,抱著疲乏欲死
的腳步,蹣跚地沿著江灘,回到簡陋的棲身所的時候,利刀揮動,結束了地人的性命,
他們得到了他人的金塊。

    也有的人,擁有更多的殺人利器,更多持有利器的人,衝進了一段江流,在利刀揮
動之下,聲稱這段江是他的私產,任何人要在這裏撿抬金塊,必須聽從他的分配。

    自然會有人不同意,可是不同意的人,唯一的結果,是他的冒著鮮血的屍體,順著
急湍的江水翻騰出去,清澈的江面上,白色的水花上,濺起鮮紅的血水,等到血水越翻
越多時,自然而然,這段江流,就屬於私產了。

    真正撿拾金塊的人,依然在豁出生命撿拾金塊,但是他們得到的,卻再不屬於他們
自己所有的了。

    更有的人,運用更強大的力量,搶奪已有人占領了的地區。—切全是在弱肉強食的
法規之下自然進行,優勝劣敗,好像誰也未曾發出過什麼怨言,都認為天下事,就是應
該這樣的。

    於是,在眾多的人之中,就產生了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生在世上,唯一的行動
,就是殺人,奉命殺人,殺了人之後的後果如何,殺人的目的如何,他們一概不理,他
們只知道,當需要他們殺人的時候,他們就只有兩個選擇,殺人或被殺。

    即使是這種人,也不會選擇被殺的,所以,殺人其實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這種人,在江域,有一個特別的稱呼:「金子來」。

    金子是不是來,來得是多還是少,就得看他們殺人是不是夠狠、夠快、夠多。

    「金子來」,多麼動聽的一個名稱,可是這個名字,是浮在鮮血上的,就像浪花浮
翻在江水上一樣,也正像浪花一樣,眨眨眼就會消滅,而又一定有新的浪花替代。

    在經過了幾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弱肉強食之後,江邊的形勢,幾乎已經固定下來了
,形成了一種「社會組織形態」──這是人類秉性的最偉大的發揮,就像金字塔是人類
最偉大的建築一樣。自基層起,一層一層上去,到最頂,就只有一塊石塊,這塊石塊,
是真正的統治者,下面一層一層,各有使命任務,自然有種種法規,令得連最底下的一
層,一動也不能動。

    經過幾百年或上千年的混亂殘殺,自人的身體中迸濺出來的鮮血究竟有多少,也無
可追究,總之,如果那麼多的鮮血,是在同一時間湧出來的話,那麼,清碧的江水,肯
定會成為一片赤紅。

    至今,河灘上和河底的鵝卵石中,還有一種,全部或局部,呈現一種曖昧的、詭異
的赭紅色——不信可以比較一下,這種赭紅色,和乾了的血跡,簡直一模一樣。據說,
那就是歷年來在江邊流血的人的血凝結而成的,這種石頭,倒沒有什麼特別動聽的名稱
,就簡單地叫著「凝血石」。

    到了大約距今不足一百年之前,在金沙江那一百五十公里的江岸,大約有了三座「
金字塔」──三股龐大的勢力,控制著一切發現金塊行動的運作進行。

    勢力最龐大的一股,來自四川西部的秘密結社組織:「哥老會」。

    另一股,是康藏邊境的土著,成分十分複雜,包括有當地土司的勢力、宗教的勢力
,和彝族及其他少數民族的頭領所組成的一股聯合勢力,自稱「西鷹真煞」,那是彝族
人之中,最兇狠的一支,黑彝人的語言,意思是「江的主人」,表示整個金沙江,原來
就是他們的,別人全是入侵者。這一股勢力之中,也不乏有精通文墨漢語的人物,就為
之定下了一個相當有氣派的名稱:「鷹煞幫」。

    另一股勢力,組成份子更是複雜,幾乎全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亡命之徒,聽說有一條
金沙江,遍河灘全是黃金,把他們吸引了來的,也有作好犯科,身上背著血債的,也有
的是逃兵,也有的是窮得走投無路的,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湧向金沙江,發現自己不
屬於任何勢力,於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幫,其中,甚至有印度的和西方的亡命之徒在
內。這一幫,被稱為「外幫」,人數雖然較少,但其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懂得如何爭
權奪利,所以可以和哥老會、鷹煞幫鼎足而三。

    至於地方官府,不是震懾於這三股勢力的龐大,就是乾脆結伙,坐地分贓,那裏還
顧得什麼秩序法律,那一帶江域,在這個時期,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大集中
,在詭異、神秘、罪惡的氣氛之中存在,和原始森林一樣。


    在那疾走向前的二十個人身後,密密層層的窩棚,本來,就算是夜深了,總還有點
點燈火在黑暗之中閃爍的──那裏聚居了將近三萬人,總不可能在同一時候,都進入睡
鄉。

    從各地來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賭館更是通宵擠滿了人,沒有籌碼,來來去去的全是
金塊,掌骰的人已練成了本領,用手一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塊有多重,比用秤來稱還準
,有酒館子,紅著眼的漢子一面撕著野兔腿,一面喝著酒,話題不離那裏來了一個婊子
,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麼什麼人,找到了一塊比搏浪鼓還大的金塊。

    可是,今天晚上,自從那二十條漢子一離開這一區,四方八面,響起了一陣急驟的
銅鑼聲之後,一切全都黑了下來,靜了下來。

    就算這時,有人在窩棚和窩棚之間,慢慢地走著,也會有一種這裏根本沒有人的感
覺,雖然明知有三萬多人正在黑暗之中。

    哥老會的一隊「金子來」出動了。

    「金子來」一出動,關係著整幫人的命運,在行動還沒有結果之前,整幫人,或是
聚在這一區的所有人,不論是身懷絕技的賭場郎中,還是顛倒眾生的標緻娼妓,或是才
帶了一大箱煙土前來換取金塊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靜下來,用自己所信仰的各種神
佛之名,為「金子來」祈求勝利。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大人小孩,沒有人會輕易出聲,嬰兒除非是熟睡了,不然,
做母親的,都會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口中,阻止他們啼哭。

    二十條剽悍絕倫的漢子,在默默向前疾步趕路,江水奔流的嘩嘩聲,伴隨著他們有
節奏的腳步聲,他們的臉上,刻板而沒有表情,看起來,個個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
他們走路的姿勢也是一樣,右手放在腰後,手中執著一個長條形的、用黑布套著的東西
,左手隨著步伐,急速地擺動。

    而他們二十個人,心中所想的,也是一樣的:今夜出動,最好的情形是,二十個人
之中,有一個人還能活著。

    這種最好的情形,其實和最壞的情形,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因為最壞的情形,也
只不過是連那一個也不能活著而已。

    他們甚至根本不必問:為什麼要出動。他們只知道,自己活過今夜的可能,只是六
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為另外還有兩隊「金子來」,每隊二十人,這時也正從他們所屬的區域出發,三
隊「金子來」,各自代表自己的勢力,會在一處地方會合。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蹟,一塊方方整整的大石臺,一半伸進了
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有一人來高的石臺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再灑
落下來,所以石臺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冬臘月,石臺上會積起一
層厚厚的冰,由於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起來絕不晶瑩透明,而是一
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臺,叫做「神牙臺」,據說,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
,落向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臺。

    (大凡傳說,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麼會忽然掉了顆牙齒呢?)

    而石臺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臼齒──在它的中間部份
,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聚著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臺上,有十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站立,另外兩個人,分
別站在石臺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鬍子頭髮,全都白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
,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
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著
什麼。

    石臺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
舞臺,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臺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後,有急驟的腳步聲傳
來。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的,但隨著腳步聲漸漸接近
,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戳之意,一下子一個
方向的腳步聲,蓋過了另一個方向的,而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之外,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全是一色暗紅色的
衣褲,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也就沒有什麼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褲,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
衣褲同色的灰濛濛的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一樣。

    三隊人一到了石臺邊,就停了下來,挺立著,一動也不動,只有他們的眼珠子,在
閃閃生光,閃耀著的,是一種死亡之光,他們分別在石臺的三邊。

    站在石臺角口的那個胖老者在這時開口,聲音並不宏亮,但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
說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麼只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
算原來有,我看也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
,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後,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後,又是他發出了兩下嘿嘿的乾笑聲:
「照例要說,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著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說踏前一步了。

    緊接著,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中,拿著一件奇特的東
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才一揚起那東西來,臺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外,就一起躍下石臺,各
自奔開了幾步站定。然後,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著他的動
作,發出了一下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嘎然劃破了寂靜,聽得人心為之
悸,血為之凝。

    隨著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臺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震。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著布套的東西執著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
震之下,布套飛開,剎那之間,寒光奪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
寸寬,厚背,薄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著寒芒。

    利刃的形狀說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說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
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橫掃過來,絕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
兩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教人想到能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劃空巨響的餘音,悠悠不絕,在夜空中蕩漾了許久,才算是
靜了下來,但是才一靜下,他再度揮手,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著那聲響,石臺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得看起來全然不像是人
,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的怪物,他們身子向上一拔,六十個人,幾
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秒內,就已經上了幾乎有一人高的石臺。

    他們上了石臺之後,緊貼著石臺的邊緣站著,站得極其整齊,每一個人的腳後跟,
都恰好是在石臺的邊上。然後,在餘音裊裊之中,他們的姿態有了改變,雙腳仍然釘在
原來的位置不動,可是身子都傾向前,而且,把手中的利刃揚了起來。

    石臺面積相當大,可是就在他們身子向前略傾之際,陡然之間,像是人與人之間的
距離,拉近了許多;或者說,利刃與利刃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許多,更可以說,死亡
與生命之間的距離,接近了許多。

    石臺上的每一個人,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們都屏住了氣息。

    第二下聲響的餘音,嗡嗡不絕,直到細微到不能再聽到,那老者第三次渾動他的手
,手指在竹齒上劃過,發出了第三下如同千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才起,大廝殺這就開始了。

    在石臺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前,長刃揮動,迸射出奪目的兇光,每一次利刃
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灑,而隨著血珠四濺,在空中飛舞著,又跌向石臺,或是甚至
於飛出石臺之外的,全是各種各樣的人的肢體。

    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本來應該是全都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時,卻無情地分離了
,由於人製造出來的利刃,由於另一個人揮動著利刃而分離了。

    斷手、殘足,帶著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鏘鏘聲,帶著死亡的光
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
、曖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石臺的中間微凹部分,本來是積著一片江水的,
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江水就被染紅,至多不過半分鐘,積聚著的已全是血,全是濃
稠之極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鮮血泛著一種異樣的紅色。

    一條斷臂,跌進了積血之中,斷臂的五隻手指,還緊握著刀,甚至有單憑一條手臂
,也要再揮動利刀之感。

    另一條齊膝斷下的小腿,立時壓了下來,濺起幾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瘋狂地砍殺,真難明白在這樣的大殘殺之中,他們如何還分得清
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

    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如果在這樣的廝殺之中,他們
還能思想的話,他們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個人──多砍死一個人,就是減少了
一柄砍向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機會,所以他們瘋狂地揮著手中的刀,雖
然他們揮出手去,連手帶刀斷下來的機會是如此之高。

    在石臺上的人迅速減少──或者應該說,還在活動的人迅速減少,而已經不能再動
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塊一塊的肢體,殘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像能力
之外,人類在肢解其他動物的身體作為食物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體被分割開
來,也就和其他的動物沒有什麼分別。

    有兩個人在各自砍倒了一個人之後,飛快地接近,腳踏在積血上,發出「拍拍」的
聲響來,積血早已濺得他們一身滿臉,當他們接近到了揮出利刃可以接觸到對方身體的
時候,一個由下而上,一個由上而下,揮出了他們手中的利刃。

    於是,一個手中的利刃,自另一個的胯下直插進去,在腹際停下;而另一個手中的
利刃,自一個的頭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際。

    另一個的臉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來,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一樣,自他的胯下噴
出,而頭被劈開的那個,兩粒滾圓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來!

二、第一次「暫停」

    我陡然大叫起來:「停止!停止!」

    白素一伸手,按了「停止」的掣鈕,畫面停止,恰好停在那人在頭被劈開兩半之後
,眼球掉出來的那一霎間,真難以相信,人的整個眼球,體積竟然如此之大,在平時可
見的部分之外,還有一大團血肉模糊的球狀體,而已然跌出了眼眶的眼珠,似乎還閃著
光,還想在最後一剎間,再看看這個世界。

    我忙又叫道:「我的意思是,關掉!關掉!」

    白素再按下一個掣,眼前可怕的情景,瞬間消失,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我在「第一部份」開始的時候,已經說過,「第一部份」有點亂,其中包括了我所
看到的、想到的,以及事後得到的資料等等。其實,說得明白一點,事情其實也很簡單
,只不過是:我和白素在觀看一盒錄影帶。

    「觀看錄影帶」這種行為,在如今而言,真是普通之極,所需要的,只是一架錄影
機,一架電視機就可以了。

    有的電視機將之合而為一,那就更加方便。

    我這時所使用的,是一架投影式電視機,把畫面形象投射在銀幕上,可以有如同看
電影一樣的效果,雖然是新科技產品,可是也十分普遍了。

    對了,那一隊黑衣人,在江灘疾走,層層密密的窩棚,奔騰的江水,跳躍的浪花,
那個石台,胖老者的話和瘦老者手中那怪東西發出的聲響,以及接下來的那場如此可怕
,看得我在停了機械運轉,視像消失之後,身子仍禁不住有點發抖的廝殺,全是出現在
銀幕之上的形象。

    在銀幕上只剩下了灰白色的一片之後,我轉頭向白素看去,看到在投射燈銀白色的
光芒照映之下,她的面色,也十分蒼白。

    顯然,她也因為剛才看到的景象,而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震撼。

    我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太過分了,什麼人,拍出了這樣的東西來
?」

    白素過了半晌,才道:「拍得真好,是不是?」

    我悶哼了一聲,拍得自然再好也沒有,那場大廝殺,想起來都令人心悸,我還沒有
看完,而且,也不能確定我是不想再看下去,還是不敢再看下去。

    現在,我閉上眼睛,眼前晃動著的,還是那些斷肢殘體,天!有一隻手,落在血泊
之中,五隻手指甚至還在扭動著,想再去抓住在離它不遠處的一柄利刃,還有被斜斜砍
成了兩截,自身體中噴出一大堆內臟來的景象,還有那兩粒跌出眼眶來的眼球……

    我再度道:「太過分了,不論這是電影還是電視節目,世界上絕不會有一個地方,
可以讓它公開放映。」

    白素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靜了一會,我才道:「拍,是拍得真好,有這樣功力的人,應該是一級電影大
師了。」

    白素又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用力一揮手:「不知是哪一個電影鬼才的傑作?就算不能公開放映,也可以作不
公開的試映,何必鬼頭鬼腦,把錄影帶送到我這裏來?」

    白素皺著眉,沒有說什麼,過了片刻,她才道:「那是什麼江?那些人,是什麼人
?」

    (那時,只是我和白素兩人在看,而我們看到的畫面,只是在江邊,而且,看到眼
球跌出來為止,也只有胖老者的幾句對白,所以當時,我們只知道那是發生在江邊的一
次大拼殺,來龍去脈,全然不知。)

    (而在第一部分的敘述之中,卻把來龍去脈說得相當清楚,那是後來請了白老大來
看,白老大曾經身兼江湖上七幫八會的大龍頭,自然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事之故。)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向我們解釋,我們才得以明所以,所以在第一部分的敘述之
中,就加了進去。)

    (現在,對第一部分的情形,是不是明白多了?)

    當下,我想了一想:「那條江的江水那樣湍急,那老者的口音,又是一口川西土音
,又提到了金塊,會不會是金沙江?」

    白素「嗯」地一聲:「大有可能,這是三幫人,在爭奪一段有大量黃金的地段。」

    我再拍了一下扶手:「對,如果這是一部武俠片,那單是這場大廝殺,已經可以說
是電影史上從來也未曾出現過的逼真場面了。」

    白素道:「導演的意圖,如果是想表現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的可怕,那麼他百分之
一百達到了這個目的。」

    那時,我和白素都沒有想到要請白老大一起來看,白老大在法國南部享清福,請他
也未必會來,我們同時想到的是:這位導演,倒是可以認識一下的人物。雖然他的行事
方式,有點鬼頭鬼腦。

    我一再用了「鬼頭鬼腦」這個形容詞,是因為這盒錄影帶到我手中的方式,實在不
能算是正大光明的緣故。

    我在那魯島見了陳長青回來之後,陳長青自然跟著天池老人他們,不知道到什麼「
雲深不知處」的崇山峻嶺之中,去參透生死之謎去了。我回來之後,連日來,倒也清閒
無事,於是,和白素、溫寶裕三人,以猜測陳長青的前生,究竟是什麼人為樂。

    我把陳長青在提及他前生之際的忸怩神態,和他所說的話,全都詳詳細細,向白素
和溫寶裕描述了一遍。(當時的情形,記述在「生死鎖」這個故事的結尾部分。)溫寶
裕一聽,就哈哈大笑了起來:「不消說,他的前生,一定是女人。」

    白素微笑著:「是女人又怎麼樣?也沒有什麼關係。」

    我笑著:「這一世是男人,忽然上一世是女人的記憶,全部回來了,這也真夠尷尬
的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分辯了一句:「本來就是這樣嘛。」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肯定了是女人,而且,十分出名,想想看,有什麼名女
人,是在三十年前逝世的?」

    溫寶裕叫了起來:「這範圍太廣了,靈魂不受時空的限制,也就是說,上下五千年
,縱橫十萬里,那一個名女人都有可能。」

    我道:「他說,說了我也不會相信,那一定是有名之極了。」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克利奧帕屈拉?海倫?瑪麗皇后?希特勤的情婦伊娃?」

    白素笑道:「你怎麼盡往外國人處去想?」

    溫寶裕道:「再說下去,就輪到中國人了:妲己?呂后?梁紅玉?李清照?慈禧太
后?鑑湖女俠秋瑾?」

    我忍不住又道:「什麼啊,亂七八糟的!」

    溫寶裕突然拍手笑起來:「他如今上山學道去了,說不定前生就有慧根,會不會是
那個女道士魚玄機?也有可能的是——」

    我連忙阻止他:「別胡猜了,陳長青要是在,聽你這樣亂猜,保證氣得口吐白沫!


    白素卻護著小寶:「每一個都有可能,也不是說亂猜的,他今生一直獨身,只怕在
潛意識中也受了前生的影響,這倒是一條線索——」

    溫寶裕有人仗腰,更加大大發揮了他的想像力:「唔,對了。有可能是那個留下了
「人言可畏」自殺的那個……女明星!阮玲玉!」

    我雙手掩住了耳朵,表示不願意再聽下去,溫寶裕自己想著,也覺得太滑稽了,便
笑作了一團。

    一連三天,在無所事事中打發過去,那是難得的清閒,溫寶裕一有空就來,也不知
道他從哪裏找了那麼多女人的名字來,一來就報了一大堆,若非瑪麗蓮夢露自殺身亡時
陳長青已出世,溫寶裕會一口咬定就是她。

    一直到我忍無可忍,下了逐客令:「去!去!回你的樂園去。」

    陳長青的住所十分大,他自己一無牽掛,上山修道去,托我把他的住所交給溫寶裕
,由得溫寶裕如何處理。試想,陳長青一生之中,古靈精怪的嗜好何等之多,他那幢房
子之中,真是要什麼有什麼。有一次溫寶裕氣咻咻地奔來對我說,他打開了一間大房間
的門,裏面全是各種各樣的昆蟲標本,為數超過一萬隻。

    對溫寶裕這樣的少年來說,陳長青的屋子,實在是一個蘊藏著無限樂趣的樂園,他
也這樣稱呼著陳長青的屋子。

    當趕走了溫寶裕之後,我想到圖書館去找一下資料,離開住所之後,就在我車子的
擋風玻璃上,發現了這盒錄影帶。

    錄影帶的外形,是十分容易辯認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盒錄影帶。可是記錄在磁
帶上的,卻可以是任何的畫面和聲音。

    我小心地先用一根細鐵枝撥動了一下,然後再取在手中。

    只有一盒沒有外封的錄影帶,沒有任何字條說明錄影帶是由誰放在車上的,放置錄
影帶的人,顯然對我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不但知道我的住址,而且知道我的車子停在什
麼地方。

    我悶哼了一聲,對於這樣子的行徑,我一向不是十分喜歡,我幾乎順手就要把錄影
帶拋掉,但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曾是蘇聯黑海艦隊的將軍,巴曼少將,會不會在他
那個海底巖洞之中,又有了什麼新的發現,記錄了下來交給我看的呢?

    如果是,那我極有興趣。

    所以我就回到屋子中,告訴白素這盒錄影帶的來歷,一起觀看。

    卻不料看到的,竟然是這樣血肉橫飛,驚心動魄的廝殺場面。

    當我叫了「暫停」之後,我們討論了一會,白素道:「怎麼樣?看來片子相當長,
我們要不要再看下去?」

    我皺了皺眉:「如果全是這樣的血腥場面,我沒有什麼興趣。」

    白素道:「血腥場面若是太過分,可以快速前捲過去,跳過去不看。」

    我苦笑了一下:「只怕它拍得太好,又不捨得不看。」

    白素笑了起來:「那看看又何妨,照你看,片子的時代背景是什麼時候?」

    我「嗯」了一聲:「很難講,多半是民初裝。」

    白素想了一想,她的態度十分認真,我全然不知道她的態度為什麼那樣認真:「當
然不會是古裝,金沙江淘金的事,爸爸倒是很熟悉的。」

    白素口中的「爸爸」,自然就是白老大,這是我們在討論之中第一次提到白老大。
我道:「看來,片子的編劇和導演,更加熟悉。剛才那瘦老頭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怎
麼會發出那麼駭人的聲音來?」

    白素道:「是啊,那是下廝殺號令用的,這種聲音,就像是地裂了開來之後從地獄
中直冒出來一樣。」

    我伸了伸雙臂:「好吧,看下去吧,如果片子的長度正常,我想我們剛才看了,還
不到一本戲。」

    是的,剛才我們看的,只怕還不到一本戲。在第一部份之中,敘述很長,那是加上
了我稱白素的感想,和後來白老大提供的資料,以及後來又通過許多途徑,得到了許多
資料之故。

    下面,第三部份的敘述,仍然將照這個方式進行,因為若單是敘述看到的畫面,是
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畢竟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七、八十年,而且,絕不是
我們現代人所能了解的一個時空背景。更重要的是,在那個時間,那個地方所發生的一
切,都被重重神秘原始野蠻的黑幕罩著,不作說明,難以明白。

三、大廝殺(下)

    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個人,身子陡然掙了一掙,仆向前,和另一個幾乎被利刃自胯
下從中剖開的那個人,身子相碰,兩個人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們手中的刀
所阻,未能完全傾跌,於是,以一種怪異之極的姿態斜傾著。

    鮮血已完全離開了它應該循環的軌跡,向外急不及待地噴冒著,看來有一股掙脫了
軌跡的瘋狂。

    石臺上還在活動的人已不多了,這時,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各剩下多少人。

    大約還有八九個人,正在飛快地閃動,腳踏在殘斷的肢體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
揮動著,殺傷他人,也保護自己。

    天上本來有團團雲塊,這時都散了開去,冷冷的下弦月,和著閃耀的星光,使得石
臺上的廝殺,看起來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相碰的機會多了起來──這是很自然的,因
為人少了,碰到人體的機會自然也少了。

    他們絕無法分辨自己人和敵人,就算平時再熟悉的熟人,這時一定也無法認得出對
方是什麼人來。誰能認得出從額到頰,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個人是誰?誰又能認
出一個頭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子在他的頭臉上不斷灑落的人是誰?誰又能認出一個
面上肌肉全都變成扭曲的人是誰?

    而事實上,他們也根本不需要認出誰是誰來,參加這場大廝殺的六十個人,心中都
知道:廝殺的結果,活下來的只能是一個人。

    誰叫他們是「金子來」?「金子來」參加一場有六十分之一生存機會的廝殺,已經
算是極好的情形了,還能期望什麼?

    被削去頭皮的那個,一定是刀術雖精,但是疏於防範頭部,或是太急於進攻他人,
陡然之間,電擊也似的光芒一閃,他的頭顱的整個上半部不見了,在那時候,他張大了
口,居然還有一下慘叫聲發出來。

    是的,人體的發聲器官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個頭顱被刀削去,也不是被割破
了喉管,當他的生命還有那麼十分之一秒的存在時,他自然可以發出叫聲來。

    那是什麼樣的一下叫聲?聽了之後,叫人全身的血液,都會凝結,叫聲真的不到十
分之一秒,他整個人衝向前,衝出了石臺,仆跌下來,跌在三個正在石臺邊觀看著大廝
殺的人的面前。

    在石臺旁觀看著廝殺的,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三個一組的三組之外,便是那一胖
一瘦的兩個老者。十一個人盯著台上,神情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觀看一場演出,全是一
副漠然。

    那頭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個人面前,三個人甚至不低頭看一看,那人居然還
撐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邊頭上,冒出一大團又紅又白的東西來,然後,沒有再發出任
何聲音來,就再倒了下去。

    直到這時,那三個人中的一個,才陡然一抬腿,踢向那人的身子,這一腳的力氣好
大,把那人的屍體,踢得直飛了起來,跌進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時將屍體捲走,翻
翻滾滾,不知捲向何處去了。只有江灘上的不少鵝卵石,染著他的血跡。

    (那些石頭,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變成赭紅色?)

    而到了這時候,石臺上還站立著的人,只有三個了。

    這三個人一面揮動著手中的長刃,一面在石臺上游走著,行動快得根本叫人看不清
,只看到他們手上的刀,發出閃耀的光芒。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在石臺上的殘碎的肢體,在一面迅疾的奔走間,踢下台去。由
於他們的動作快,一時之間,殘肢亂飛,有的腿是整條的,有的還帶著肚子的一部份,
有的比較大塊,是一半的上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隻腳,或是
半隻手掌,全都在黑暗之中飛舞著,而且,全向著石臺的一個方向飛落下去。

    那是石臺臨江的一個方向。

    斷肢殘體跌進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濺起一陣又一陣的水花來,然後,水花消失
,作為生命存在的最後象徵,也隨之消失。

    這三個人清理石臺,只花了極短的時間,就將石臺清理乾淨,只有積聚在石臺中間
凹進去部份的鮮血,是無法清理的。

    這時,積血已呈現一種半凝結狀態──人的鮮血是一種十分奇特的東西,在離開了
人體之後,會變成膠凍狀的血塊。

    血液在離開了人體之後,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活的,如果採用適當的方法來保
存,例如加進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十天,那時其中的一種成分,叫作血小板的,
就開始發生作用,那是極複雜的生物化學變化過程,使血液從流動的狀態變為凝膠狀態
:血漿中的溶解性纖維蛋白轉變為不溶解的纖維蛋白,呈細絲狀,交織成網,將血液細
胞網在裏面,於是液體的血,在脫離了人體之後,成了另一種形態的獨立的生命。

    人類一直在追尋生命的意義和目的,可有想到過,單獨活下來的鮮血,血的生命,
又有什麼意義?那麼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聚在石臺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還分你我他
?還分你的我的和他的?

    血液細胞既然已被不溶解的、絲狀的蛋白纖維網了起來,所有的積血,自然也成了
凍膠狀,所以,當那三人,在石台上的斷肢殘體,一起飛落進江中之後,再迅速地向石
臺的中間部分聚攏之際,他們的腳步,重重地踏在積血之上,再沒有血花濺起,而是在
凝膠狀的積血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深淺不同的腳印。

    那些腳印看起來像是活的一樣,一個腳印形成了,就開始蠕動、變形,由大變小,
終於又消失,而另一個腳印,又迅速地印了上來。

    雜沓而迅速出現的腳印,表示了這三個最後生存的人,正在進行激烈無比的爭殺。

    這三個人,能在大廝殺的第一節過程中存活下來,自然各有其精湛的刀法技藝和矯
健絕倫的身手,這從他們在一秒鐘之內,至少可以在凝膠狀態的積血之上,留下超過三
十對腳印這一點上,得到證明。

    每一次添上一對腳印,就代表了一次閃避,一次騰挪,一次進攻,一次跳躍,一次
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

    三雙腳,踏在凝膠狀的積血上,發出一種奇異的,雖然不是很響亮,但是卻震人心
弦的「拍拍」聲,大堆的凝血在顫動,沒有機會停止,因為踐踏是來得如此之快速。

    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紅色,而是一種令人噁心的暗紅色,這種顏色
和形狀,使人聯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種可以由鼻端迅速傳遍身體每一個細胞,使人體每
一個細胞都發出顫慄的氣味。

    也正由於凝血的顏色和鮮血不同,所以,當又有大量的鮮血灑下來,加入了凝血的
行列之際,很容易分辨得出來:是的,兩股血流灑下,很快就注滿了幾個正在逐漸變小
的腳印。

    在腳印變小的時候,注進去的鮮血被擠出來,冒著血沫,四下流散。

    然後,是「拍」地一響,一條齊肩被削斷的手臂,落在積血之上,手指還在迅速地
伸張,像是想抓到一點什麼,自然,手指抓到的,只是凝膠狀的血。

    在臺上的三個人,其中一個,同時遭到了兩個人的進攻,一個一刀斜砍進了他的腰
際,刀刃直剖進他的身體,從腰到小腹,還留在他的身體之中,而另一個,則一刀削下
了他的左臂。

    削下了別人左臂的那人,長刃向下一沉,在斷臂落下,才一落到積血的同時,已飛
快地一翻手腕,長刃再度揚起,反削向那個手中的刀還留在別人身上的那個人。

    那人陡然後退,長刃自人體中,帶起一股血泉,抽了出來,「錚」地一聲響,及時
擋開了攻來的一刀。

    而那同時遭到了兩個人攻擊的一個,右手仍然緊握著刀,月色映在他的臉上,他臉
上竟然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著幾分淒然,他仍然揮起手中的刀來,衝向前。

    而當他衝向前的時候,他再度受到另外兩個人的同時攻擊,兩柄利刃,分別自他身
子的兩邊砍到,砍進了他的身體。

    兩柄砍進他身體的利刃,在他的體內相交,甚至還發出了一下悶啞的金屬相碰撞的
聲音。

    那人向前衝出的勢子被止住,攻擊他的兩個人,並不立時抽刀後退,顯然是在等待
他的死亡。

    那人的雙眼睜得極大,他自然必死無疑,可是這時,他顯然還沒有死。

    血像是噴泉一樣,自他身上的傷口處噴出來。血液在人體內循環不息,主要的功能
之一,是把氧氣輸送到腦部去,維持腦部的存活。

    而人的腦部,如果三分鐘之內,得不到新鮮氧氣的供應,就會停止活動。

    人的腦部停止活動,就代表了這個人的死亡。

    這個壯健的漢子,在他左臂還在身上的時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據血液和人
的體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來計算,這人體內的血,約有十二斤,這時,湧出體外的,至
少超過了十斤,再也無法供應他腦部以新鮮的氧氣了。

    但是,他的腦部活動,還可以維持一兩分鐘。

    這時,他甚至還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麼呢?腦部活動的最大功能是思想,這時,他雙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
什麼呢?

    他看來絕不會超過三十歲,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呢?據說,人在臨死
之際,一生中的一切經歷,或者是一生中重要的經歷,快樂的和痛苦的,歡愉的和憂傷
的,深愛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會飛快地一幕一幕清楚地出現在腦際,猶如
重新再經歷一遍一樣。

    自然,這是誰也無法證實的說法,因為就算真有其事,曾經其事的人都已死了,而
死人是無法告訴別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間,開始迅速轉動,轉動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經
歷都出現了?眼珠的一次轉動,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個片段?或許,他曾深愛過一個
俏媚動人的姑娘而她卻不愛他,或許,一個俏媚動人的姑娘曾深愛過他而他卻不愛她;
又或許,兩人互相深愛過?

    又或者,他積聚了不少金塊,已準備離開這滿是金塊的金沙江,回到他來的地方,
用他性命博取來的金塊,過安靜的日子?

    (不,不,這個可能不大,沒有人肯離開這裏的,這裏有拾不完的金塊,誰會離開
一個有拾不完的金塊的地方?金塊更不會嫌多的,絕不會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
座金山,不,一座不夠,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萬座……為了能擁有越來越多的黃
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離開?笑話!)

    真是笑話,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牽起了一個笑容。

    他在笑什麼呢?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有什麼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還帶
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麼人?是他自己?金塊再多,也用不上了,是為了這個在嘲
弄自己?

    他最後的思想,很可惜,並沒有能維持那麼久,那兩個人陡然抽刀後退,同時起腳
,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飛了起來,仆跌進了江水之中。天上神明共鑒,他
的情形算是不壞了,他的身體算是最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進江水之前,他的斷臂,
也飛了起來,在他的身體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長回他的身上一樣,然後才一起墮進
了江中。

    雖然他是最後生存的三個人之一,可是奔騰的江水,並沒有給他什麼特別的優待,
一樣在一瞬之間,就把他捲得消失不見了。

    在這最後的一剎那,如果他還在思想的話,他在想些什麼,自然也是永恆的秘密了


    石臺上,只剩下了兩個人,兩個人各自退到了石臺的一角。

    大廝殺已經接近尾聲了,或者說,大廝殺已經結束了,因為再接下來,必然是單對
單的決鬥。

    兩個人的動作一致,一手仍緊握著刀,一手在臉上抹拭著,把臉上的血污和汗水抹
去了一些──沒有法子沫得乾淨,因為他們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鮮血
浸透。

    月色更詭異幽寒,這兩個人,一個年輕得叫人吃驚,雖然他的身形,看來是如此壯
碩高大,可是那張臉,年輕得還有稚氣,這時,是稚氣和殺氣的結合。這是多麼奇怪的
一種結合,可是卻又出奇的調和,並不使人覺得怪異,只使人覺得驚訝──在這樣的結
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類的本性來,根本不必有什麼複雜的解說和說明。

    而另一個人,是飽歷風霜的,有著比月色還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巖石還要無情的眼神
,在他的臉上,找不出半絲的純真,他用他的神態,直接他說明了人應該怎麼生活:不
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們兩人都凝立著不動,隔著那一大灘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掛
在天際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來。

    剛才血肉橫飛的大廝殺已經過去,可是如今靜止的場面,卻更令人喘不過氣來。

    胖老者的聲音打破了靜寂,他的聲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帶任何感情的:「報所屬
幫會。」

    那年輕的一個先開口,可是他張開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年長的一個後開口
,先發聲,聲音低沉,兩個字自他的喉際運氣吐聲,再加上胸膛的共鳴,雖然低沉,卻
有著綿綿不絕的氣勢:「外幫。」

    這時,那年輕的一個,才發出了嘶啞之極的聲音:「哥老會。」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時轉向一組三個人,胖老者道:「鷹煞幫已沒有人剩下,那段江
流,是沒有鷹煞幫的份了。」

    那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便走,步履十分矯捷快速,轉眼之間,已沒入黑暗之中。

    那瘦老者再度揚起手中那個手指一揮上去就會發出怪異聲響的東西來。

四、第二次「暫停」

    我又叫了起來「停──」

    實際上,只是我一張開口,聲音才一吐出之時,銀幕上的景象就已消失,按掣的自
然是白素,她不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叫聲才行動的。

    人腦對於外來的反應,授受極快,但自大腦中樞下達行動的命令到達需要行動的身
體部分,卻需要一定的時間。反應再快的人,在聽到了命令之後,再由手指去完成指令
,至少也要二十分之一秒。

    所以,顯然白素是和我同時想到要再來一次「暫停」,她的行動和我的叫喊,是同
時發生。

    我和她都不出聲,都大口大口吸著氣。

    過了一會,我才道:「我要暫時停一下,是為了可以喘幾口氣。」

    白素道:「我也是。」

    我的呼吸已不再那麼急促:「這……這片子,簡直是兒童不宜到了極點。」

    白素很少用那麼強烈的語氣說話:「這片子的導演,簡直……簡直……」

    在「簡直」之下,自然不會是什麼讚揚溢美之詞,但白素一直溫雅過人,不是很善
於運用這一類的名詞,所以變得說不下去。

    我則不然,立時接了上去:「簡直是心理變態之極的血腥狂魔。」

    白素吁了一口氣:「那也不至於這麼嚴重,只是……實在太過分了一些。」

    我苦笑了一下:「可是,也真能震人心弦。」

    白素道:「是啊,看得人氣也喘不過來。」

    我過去斟了兩杯酒,遞給了白素一杯,我則喝了大大的一口:「哥老會,外幫,鷹
煞幫,看來你說對了,是在爭奪一段有金塊的江流,那個哥老會的刀手,年紀輕得不像
話,看起來,像是只有十五、六歲。」

    白素道:「當然不止十五、六歲了,導演為什麼選他?」

    我搖頭:「那怎麼知道,我平時很少看電影,這年輕的演員叫什麼名字?演技真好
,稚氣和殺氣,竟然在他的表情上,有那麼怪異的結合。」

    白素道:「我也很少看電影,不過問問就可以知道,小寶或許就知道。」

    我大搖其手:「這種片子,怎麼能給小寶看。」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是一向觀念開放的?什麼時候也變得保守了?」

    我立時道:「在看了這樣血腥的大廝殺之後。」

    白素沉吟著:「是誰送這盒錄影帶來的?要我們看的目的是什麼?」

    我道:「是啊,我又不寫影評──這片子,看來是超級大製作,打聽一下,不會是
難事,托小郭好了。」

    白素笑了起來:「這樣的小事去麻煩郭大偵探?」

    我道:「他不會親自出馬,自然有他手下的蝦兵蟹將,去為他跑腿。」

    白素忽然嘆了一聲:「剛才看到的那兩個老者,好像是這場廝殺的公證人。」

    我苦笑了一下:「這樣的殘殺,還虧你用了『公證人』這樣的名詞。」

    白素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幫會中的殘殺,一直在發生著,上萬人的大場面也有
,這只不過是小場面,只是被拍得特別逼真……幫會與幫會之間,爭碼頭、爭地盤,爭
的無非是一個『利』字——」

    我插了一句口:「豈止幫會之間的爭奪而已,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環繞著一個『
利』字在進行的,『上下交征利』是人性的正常表現,『仁義而已』是不正常的。」

    白素笑了起來:「我是想說,廝殺儘管血肉橫飛,但也有一定的守則的,你沒見那
三個人一聲不出離開?他們派出來的刀手失敗了,他們就得退出,而且,也不能胡亂搗
亂,不然,就會受到制裁,這兩個老者的身分,一定相當高。」

    我「嗯」地一聲:「爭奪一段江流,幫會的頭子,悠然觀戰,刀手在石臺上拼命,
這——」

    我講了一半,陡然想起白老大曾身為七幫八會的大龍頭,是典型的「幫會頭子」,
下面一些非議的話,自然也不便說出口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側著頭:「這場大廝殺,看來只是片子的開始,剩下的兩個,不
知哪一個是主角,主角是一定勝利的。」

    我一揮手:「當然是年輕的那個,誰會用一個三十來歲的當主角?」

    白素抿著嘴:「真有點不想看下去,可是片子又拍得那麼好,一個鏡頭,可以給人
無窮的聯想,你有沒有注意到,在凝結了的血上面,居然有月亮的反影。」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是啊,反影出來的月色,是如此可怕,像是整個月球
表面都滿是鮮血,隨時會灑向地球一樣。」

    白素吸了一口氣,又嘆了一聲。從一開始起,她的態度就有著異樣的認真,這時,
似乎又進了一步。我喝乾了杯中的酒:「輕鬆一點,我們只不過是在看一部片子,一部
拍得極好的片子。」

    白素勉強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氣,看她的樣子,像是要充分地作好心理準備,
以迎接等一會來自銀幕上的那股巨大的衝擊力一樣,她這種神情,有點好笑。可是我卻
笑不出來,因為我自己同樣也在深深吸氣,在作好心理準備,誰知道那個「心理變態嗜
血大狂魔」的導演,又會再弄出什麼樣令人震撼而吃不消的場面來。

    我們互望了一眼,我道:「好,決鬥場面開始了。」

    白素咕濃了一下:「奇怪,剛才兩個人,只報所屬幫會,不報他們的名字。」

    我道:「名字?他們的名字有什麼意義?他們雖然是人,可是實際上和他們手中的
刀子,沒有分別,他們是所屬幫會的刀子。」

    白素仍然不去開啟按鈕,雖然她已伸出了手去,可是有點猶豫不決:「你不覺得,
僅存的兩個人,面目之間,頗有相似之處?」

    我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哈哈大笑了起來:「我是編劇,一定不會用
那麼老套的情節:父子或是兄弟,投入了不同的幫會,命運安排他們互相要殘殺──」
我用力一揮手:「這樣的情節,太殘舊了,這個導演既然能拍出這樣的場面來,就不會
採用這種陳舊的情節。」

    白素低聲反對:「陳舊的情節,正是人類生活的常見部份。」

    我應聲道:「對,他們是兩兄弟,弟弟在決鬥中不得已殺了哥哥,哥哥有年輕的妻
子,又有幼兒,弟弟感到內疚,盡力照顧嫂嫂和姪兒,不意年輕的寡嫂愛上了弟弟,姪
兒長大了,又投了相反的陣營,殺了叔叔,言情文藝倫理武俠大悲劇。」

    我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白素仍然十分冷靜:「一點也不夠複雜,實際上,人類
的生活,比你剛才編的故事複雜多了。」

    我攤了攤手:「何必爭下去?只要看下去,就知道怎樣了。」

    白素默默地點了點頭,伸手按下了掣鈕。

五、決鬥

    石臺上的兩個人,如同石像一樣地站著,仿佛他們本來就是石頭的突出部分,亙古
以來,就固定在石頭之上一樣。

    他們兩人的面目,其實並不相同,年輕的一個有著彎度相當大的眉毛,這使他整個
臉,看起來顯得佻皮,而年長的一個,眉準高聳,使他看來憂鬱。

    令人覺得他們相似的原因是,他們的神情是完全一致的:盯著對方,緊抿著嘴,在
剛才的大廝殺中,他們一定已經交過手,這時是不是在揣摸對方的弱點,好作進攻的準
備?還是感到自己沒有勝過對方的希望,而又沒有法子奔逃?──別譏笑臨陣逃脫的人
!在明知沒有勝利的可能時,逃走並不是悲劇,連逃都無法逃,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石臺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積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動,半揚起來的利刃凝止不動。只
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閃動,幽秘而不懷好意。

    瘦老者手指揮出,那種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聲響,再次傳出,悠悠不絕。

    這一次,決鬥的號令發出之後,決鬥的兩個人,沒有立即行動,仍然凝立著。

    這好像很有一點哲學上的道理:如果不動,就算有缺點,也不容易暴露,一動,缺
點掩飾得再周密,也總有暴露的時候。

    聽說過「呆若木雞」的故事嗎?這句成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起被誤用,它原來的
意思是,最好的鬥雞,訓練成功時,像木頭刻出來的雞一樣,上場之後,一動都不動,
別的鬥雞再兇狠,見了它也只好望風辟易。

    由石臺上的這兩人,這時就是那樣,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漸漸地
,可以看出,他們兩人的眼神之中,現出了殺機。

    殺機本來是深藏不露的,這時,漸漸現了出來,而且越來越濃了。

    石臺邊上的觀戰者,視線也一直停留在石臺上,奇怪的是,他們的視線,一致望向
石臺的中間部分。兩人個分別站在石臺的一角,中心部份是沒有人的。

    當然他們都不是第一次旁觀決鬥了,所以他們才不盯著那兩個人,而只是盯著石臺
的中間部份,他們知道,一方動,另一方必然跟著動,雙方會迅速地在石臺中間會合,
然後,決定性的攻擊,就會在那裏發生。

    沒有人知道這一擊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所以他們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裏。如果不
是那樣,目光跟著移動的人移動,那將追不上兩個人移動的速度了。

    在兩人眼神中的殺機逐漸增濃之際,雖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連空氣也像是繃緊
了的細弦一樣,只要有一點輕微的力量,弦就會斷。

    年長的那個,眼神之中的憂鬱,被一股陰森的、可怕的、閃爍的殺意所替代,殺意
在充滿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之後,自他的雙眼之中,滿溢了出來,他再也無法等待了


    就在這時候,胖瘦兩個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臺上的兩個人雖然還沒有開始行
動,但是他們已經判定了生死勝負。

    殺機先滿溢者死。

    因為他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決鬥之中,不能控制自己的人,自
然必敗無疑。

    陡然間,悶雷也似的一聲巨響,震破了寂靜,呼喝聲才發,年長的一個身形閃動,
漸向前,年輕的一個幾乎在同時,也迎向他的對手。

    兩個人的行動,都是如此之快,當他們疾衝向前之時,由於人類眼睛的視網膜,可
以把看到的景象,滯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緣故,所以兩個人在衝向前的時候,身子帶起了
一片疊影,分不清何者是虛,何者是實。

    兩人迅速接近,年長的一刀先劈,刀刃劃過空氣時,發出了尖厲的嘯聲,他自然是
望準了對手,才先發制人,劈出那一刀的,可是他這一刀卻劈空了,刀光長長地,有一
霎間停留在黑暗之中。

    他的對手行動太快了,他以為對準了對手,實際上,一刀劈出時,他劈向的卻是一
個虛影,眼睛視網膜所形成的錯覺,使他一刀劈空。

    他當然知道再也沒有劈第二刀的機會了,他唯一的機會,是繼續維持極高的速度向
前衝,希望可以避得開對手的一刀。

    在那一霎間,由於他進發著全身的氣力向前衝,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纖
維,都在劇烈地跳動,像是會散落下來,使他的整個頭部,變成一具骷髏一樣。

    從他的年紀來看,他作為「金子來」,自然是經驗十分老到的了,他的一生之中,
不知道曾經歷過多少次的殘殺,被他手中的利刃砍開的人體,也不知道有多少。在經歷
過了那麼多次的廝殺之後,他依然活著,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

    所以,他這時的行動是對的。他的對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頭,削向他的
頸,砍向他的背,甚至於劈向他的腰,都將落空,因為他的上半身,由於迸發了全身力
量的迅速前俯,已經脫離了對方的攻擊範圍。

    他的這個行動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他剛才所犯的錯誤,彌補過來。

    可是,犯了錯誤之後而可以彌補的機會,實在是極微極微的。錯誤是已經發生了的
事,一定將永遠地留在那裏,就算有能力倒轉時空,到了一定的時間,錯誤還是會出現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發生過的事抹掉的。

    所以,最好別犯錯──一失足成千古恨!

    年長的「金子來」,已經做了他思想和體能所做到的巔峰了,可是他的對手,一刀
橫劈,卻劈向他的小腿。

    閃電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閃電還快地脫離了攻擊的範圍,可是地心吸力卻使他的雙腳,比閃
電略慢一點離開。

    刀風倏然,利刃劃破了皮膚(表皮的角質層、透明層、顆粒層和生髮層,真皮的結
締組織和脂肪層),利刃切開了肌肉(平滑肌、骨骼肌、肌膜、肌纖維),利刃割斷了
神經和血管,利刃削斷了骨骼(骨膜、骨密質、骨鬆質、骨髓膜)。

    於是,他的右小腿,在膝蓋以下約一掌處,斷了下來。然而那一刀的餘勢未盡,一
切經過,又在他的左小腿的同樣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結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
腿,也離開了他的身體。

    人體的結構何等複雜,但這時,刖去了雙足的過程,又何等簡單。

    年輕的那個一刀削出之後,身形立即凝止不動,不必再發出第二擊了,他半垂著頭
,汗水和著他臉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來。

    雙腿被刖斷的那個,身子還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當遠,才重重跌在石臺上,這
仆向前的勢子,是他剛才動用了全身精力蓄起來的,並不因為他雙腿離開了身體而減弱
,使得他看起來方如同飛竄出去一樣,而在他的斷腿處,則噴出兩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剛才,他的利刃,使別人流血,現在,別人的利刃,使他流血。

    他的那一雙斷腿,仍然停在原來的位置上。物體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點──
重心,未曾離開物體底部的面積之外,物體是不會跌倒的。所以,他的一雙斷腿,仍然
直立著,奇詭而固執地直立著,血在溢出來,看起來像是滿溢了的兩大杯血紅色的酒一
樣。

    在那一剎間,是完全寂靜的,然後,是一組三個旁觀者,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另一
組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疾走開去的腳步聲。

    再然後,是那斷了雙腿的人,一個翻身,轉過身來,非但轉過身,而且坐起身來,
雙眼盯著自己的斷腿處,現出一種古怪之極的神色,手指鬆開,握著的利刀,跌進了積
血之中,慢慢陷進去,他竭力彎著腰,雙手在原來該長著小腿的地方摸著,甚到於一直
摸到了原來長著腳的地方,但,他當然什麼也摸不到。

    接著,他眼光抬了起來,看到了自己那一雙仍然直立著的小腿,彷彿直到這時候,
他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他陡然叫了起來:「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
塊,誰救我我就給誰,我不要死,我要離開這鬼地方,我要活著離開。」

    他的叫聲,簡直是嗥叫,淒厲絕倫,就算打開十八層地獄,把所有的惡鬼全放出來
(像當年目蓮為了拯救母親所做的那樣),所發出的號叫聲,也不會有那麼刺耳難聽,
不會有那樣像是有無數條無形的毒蛇,鑽進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之中。

    然而,他的呼叫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應,他所屬的「外幫」的三個頭子,在他
仆跌之後的第一時間已經離去──斷了雙腿的「金子來」,比喝乾了酒的空瓶子更沒有
用。

    胖瘦兩老者,也各自走了開去,那個年輕的勝利者,臉上的汗珠在颯颯的清風之下
,漸漸減少,他十分緩慢地站了起來,跳下了石臺,在哥老會的三個頭子的簇擁之下,
一樣迅速離去。

    他還在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爬著,爬到了他那一雙斷腳之前,陡然又發出了一
下撕心裂肺的嚎叫聲,把他那一雙斷腿,緊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斷肢再植」這四個字,在他的那個時代,連想都未必有人想到過。

    他抬起頭來,月色清冷而沒有反應,江水奔流而沒有變化,巖石屹立而無動於衷。

    他是失敗者,決鬥中的失敗者,除了死亡之外,他還能祈求什麼?

    然後,怪鏡頭出現了。

    在敘述出現的怪事之前,先說明一下。

六、怪鏡頭

    一直到決鬥結束,受傷的那個,抱著他的斷腿,向天嚎叫為止,所看到的一切,就
電影文法而言,實在是無懈可擊的。一切的發展,全是那麼緊湊,鏡頭的運用,簡直到
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特寫也好,中鏡也好,都恰到好處,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懾人心魄
的震撼力,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時候,曾兩度不得不停止下來,喘一口氣。

    可是這時,所看到的情形,卻怪異之極──所看到的情形,其實一點也不怪,只不
過是絕不應該出現的一種情形卻出現了。

    隨便舉一個例子來說,西瓜,一點也不怪,尋常之極,但是一隻西瓜,如果出現在
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職的美國的總統的頭上,自然怪異之極了。

    這時,首先是鏡頭的角度,出現了不尋常的變化,像是攝影機的支架,忽然縮短,
短到了幾乎貼地的程度。

    接著,鏡頭一轉,對準了黑暗的江灘,自此之後,就不再移動,而只有斷腿者的嚎
叫聲。

    江灘上什麼也沒有,能看到的,只是鵝卵石,和捲上來的江水。導演運用了這樣的
鏡頭,想表現什麼呢?表現生命的消失嗎?是為了讓觀眾在剛才的震撼之下,鬆一口氣
嗎?是一種新鮮的中場休息的手法?

    當這個靜止不動的鏡頭,持續了二十秒鐘以上之際,我和白素都開始覺得怪異,我
首先道:「怎麼一回事,一個天才導演,忽然之間成了白痴?」

    白素則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剛才那斷腿的經過……拍得太真實了!」

    我隨口應道:「電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來如同真的一樣。」

    白素沒有什麼表示,但她立時又道:「斷口處的肌肉收縮,以致皮膚都倒捲了起來
,連這樣的細節都如此有真實感。」

    我道:「是啊,剛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現在這樣,算是什麼玩竟?靜止不
動的畫面加上嚎叫聲,觀眾可以忍受多久?」

    我這句話才出口,嚎叫聲陡然停止,變成了十分濃重的呼吸聲,我道:「嗯,電影
新手法。」鏡頭仍然未變,卻聽到了那斷腿者濃重膠東口音:「你們是誰?你們──」

    接著,是布被撕開的聲音,還有一些難以辨別的聲音,例如踏在積血上的腳步聲,
就十分難以辨得出,斷腿者還在問:「你們是誰?」

    看到的仍然是江灘,可以想像的是,在石臺上,一定出現了一個以上的人,出現的
是什麼人?在做什麼事?導演為什麼不讓人看到,如果說這種是製造懸疑氣氛的新手法
,那麼,最可能發生的效果,多半是觀眾忍無可忍,中途離場而去。

    鏡頭還是沒有動,斷腿者在喘氣:「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救我……我可以把金
塊全給你們,我有許多金塊,給你們……我還能活麼?」

    哦,原來來的人,是來救他的,剛才聽到的撕布聲,可能是撕裂了什麼衣服,用來
作包紮傷口之用的。但斷腿的傷口如此之甚,怎能那麼容易止得住血?要有效地止血,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在腿彎處施用「緊紮法」,把血管在腿彎處緊紮起來。

    但是這樣子,又會使腿彎以下的殘腿得不到血液的供應而組織壞死,將來還要再進
行一次切割的手術──齊膝把壞死部份切除。

    而剛才,傷者的失血極多,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支持下去,自然是他的體能
過人之處,但是他自己對自己能不能活,還是沒有把握,所以才在問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個似正在救他的人,卻一直沒有出聲,可惡的鏡頭,居然就這樣擺著,一動不
動。

    斷腿者的喘息聲,含含糊糊的講話聲持續著,自然是感激不盡的說話,他居然能在
這樣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過去,我認為十分不通,道:「人對痛楚的忍受是有
極限,超過了這個極限就會昏過去,這個人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昏過去了,導演在這裏
,脫離了真實。」

    白素卻道:「在真實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有不同。」

    我哼了一聲:「對,關雲長刮骨療毒,還談笑自如哩,藝術的誇張,倒也可以允許
,不過不能視為真實。」

    白素忽然又道:「那個斷腿人,是怎麼化裝的?他的一雙小腿,不是齊膝斷去,如
果是那樣的話,可以把小腿屈起來,藏在大腿之後,可是……像他那種情形,是如何處
理的呢?」

    我回想著剛才的情形,揮了一下手:「真絕,一定是找了一個真正的一雙小腿斷去
的人來演這個角色的。」

    白素「嗯」地一聲:「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來:「什麼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麼?是真的當場把那人的一雙小腿砍
下來?」

    白素沒有出聲,這時,雖然鏡頭還沒有變,可是又有聲音發出來,所以我也就不說
什麼。仍然是斷腿者那一口膠東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看來那出現的一個以上的人,是立定心意,不肯出
聲的了。

    接下來,又是喘息聲,我忍不住站了起來:「能不能快速前捲,誰耐煩看這種白痴
處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緊紮傷口,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

    我正想說什麼,果然,謝天謝地,總算有了變化,江灘不見了,忽然是夜空,但一
下子,又回到了石臺上,是斷腿者的近鏡,腿彎處有布條緊紮著,赫然就是緊紮止血法
,在斷口處也包上了布,布原來是什麼顏色已經完全無關重要,因為已叫血浸透了。

    他的臉上,是可怕的一條一條的赭紅色的條紋,那是汗水流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
結果。

    他手撐著石臺,伏著,可是卻昂起了頭,向上望著,一臉的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
中,卻又有著一種異常的詫異,那些替他包紮傷口,救了他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臉上的那種詫異表情,越來越甚。照說,一個人在重傷之後,不知能不能逃生,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是絕不應該現出這種奇訝的神情來的,可是他居然就現出了這種
神情來。

    他一直向上望著,救他的人雖然未曾出現,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是望著他們。然後
,他忽然喘著氣,伸手。顫抖著,向他望著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麼?你手
裏拿著的是什麼?為什麼把它對著我?」

    人家才救了他,可是他這時,卻大有責問之意,而在積血上,這時卻出現了腳印,
腳印是倒退的,看得出是兩個人的腳印,一雙較大,一雙較小。

    那些腳印在出現之後,又迅速消失,而那個斷腿人,看起來也漸漸變遠了一些。

    接著,斷腿人的神情,更是詫異,一連問了好幾次「你們是誰」,才低下頭去,喘
著氣,神情像是在思索著。在經歷了那麼巨大的創傷之後,當他在思索之際,居然神色
陰沉,由此可知他平時為人,一定是老謀深算,陰森無比的了。

    他想了一想,又慢慢抬起頭來,揚起的手也放了下來,支持著身子。

    他伏著的地方,正是石臺的中間部分,那裏的積血相當深,他的雙手按著,凝膠狀
的血,沒過他的手腕。

    他用一種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們過來點,我好把我藏金塊的地方,告訴你們。


    可是,看到的是由近鏡變成了中鏡,如果那代表主觀鏡頭的話,那麼,是救他的人
,正在倒退著離開他。

    他忽然又叫了起來:「你們過來啊,我有很多金塊,藏在——」

    他講到這裏時,聲音變低,有點含糊不清。

    我「哼」地一聲:「這傢伙不懷好意。」

    白素道:「是,他那柄刀,在積血下面,這時他一定握住了刀。」

    我道:「人很難抵抗黃金的誘惑,救了他的那兩個人,以為他會感恩圖報,會走向
他……他傷得那麼重,還能殺人?」

    白素搖了搖頭:「他心裏準備殺人,就等於是殺人了。」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說,不管這傢伙是不是有能力殺人,只要他有殺人的意念,如
果有一種裁判力量,可以判決他的罪行的話,那麼,他的罪行,就應該和真正殺了人一
樣。

    試看看剛才的情形,他的同伴,他的敵人,人人都把他當成屍體一樣,離開了他。
而這時,在得到救援,剛有了一線生機之際,他卻又倒轉過來,想去殺救他的人了。

    我吸了一口氣:「看下去,或許我們冤枉了他,人性不致於……那麼壞吧。」

    白素的聲音有點緊張:「要看那兩個人能不能抵抗他發出的黃金誘惑了。」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斷腿的人繼續用聽來極急切的語調,形容著他是如何感激,他
有多少金塊。「最重的一塊,足有三斤三兩,是整個金沙江上找到過的有數的大金塊,
因為他的身分特殊,我是『外幫』之中最好的『金子來』,所以才能擁有這樣大的金塊
。」

    他又在說,請救他的人「帶了金子,帶了他一起離開,金子三個人平分」。

    他又說了一句話,倒很有助於了解始終未曾露面的救了他的人的身分:「那些金子
,夠你們小倆口兒一生吃用的了。」

    「小倆口兒」,那麼,救他的人,一定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紀很輕,一定也有一點
親熱的動作的了。

    他的話講得那麼動聽,我不禁有點不想看下去的感覺,因為那一雙青年男女,要是
相信了他的話,那下場可能就極其悲慘。

    可是,卻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那一雙青年,顯然並不受誘惑,因為他們並沒有走
近那斷腿者,反倒看來像是越退越遠,因為看來,斷腿者由中鏡,變成遠鏡了。

    斷腿者失去了耐性,突然十分淒厲地叫了起來:「你們過來!我有金子!人人都要
金子的,我可以給你們金子,過來!過來!」

    他叫得聲嘶力竭,可是聽到他叫喊的人,顯然無動於衷,他在急速地喘了一會氣之
後,又嚎叫了起來:「你們不是人!不是人!」

    他一面叫,一面揚起沉在積血中的手來,果然,他早已握刀在手,一揚起手來,利
刃帶起血團,寒光閃閃,在月色下揮舞著,他的神情看來可怕之極,如果他不是斷了雙
腿,這時一定會飛撲上去殺人。而這時,他卻不能。

    這時,他是不能殺人,不是不想殺人。

    對於一個一生之中,只有殺人意念的人來說,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這可以是
一個公式,可以用任何字眼來替代「殺人」,例如說:對於一個一生之中,只會爭權的
人來說,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

    或許,只有在瀕臨死亡之前的一剎那,才會有一絲悔意,然而,一當有了一線生機
,原來的意念,立時又會掩蓋一切。

    當他手中的長刃揮動了一會之後,鏡頭已離開了他,轉向江灘邊上的一大叢蘆葦,
這時可能是深秋時分,潔白的蘆花,在微微搖曳,看來輕柔怡人,和剛才的血腥大廝殺
,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接著,銀幕上黑暗了一下,再有影像可看時,卻是密密層層的窩棚之內的景象,是
窩棚與窩棚之間狹窄的通道,有銅鑼聲「噹噹噹」地傳過來,原來是漆黑的各個窩棚之
中,陸續有亮光透了出來,一閃一閃的昏黃色的亮光,透過窩棚的隙縫和棉紙糊著的窗
口傳出來,看來朦朧不清,跳動不停,猶如一朵一朵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幽冥之火。

    我鬆了一口氣──這時看到的情形,是可以令人鬆一口氣的:「我知道了,救了那
個刀手的一雙青年男女,才是主角,導演為了保持他們的神秘性,所以故意不讓他們露
面。」

    白素沒有說什麼,想了一想,突然按下了「快速回捲」鈕,銀幕上一片混亂,不論
是人是物,在快速回轉之中,都變成一片混沌:正邪不分,善惡難辨,生死交雜,強弱
一氣的混沌。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她的神色相當認真,我知道她是想把某些片段再看一遍,可是
卻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白素一直把錄影帶回捲到了那斷腿者傷口被包紮好之後出現的第一個鏡頭,然後停
在那裏。

    她並沒有望向我,只是道:「你看,這個人,是真的斷了小腿的。」

    銀幕上的那個斷腿者,看得相當清楚,確然是真的斷了小腿的,再高明的特技處理
,也無法把人的一雙小腿隱藏起來而如此不露馬腳。

    我道:「是啊,我早就說過,為了這個角色,專門找了一個斷腿人來。也更有可能
,是由於有一個現成的斷腿人,觸發了導演的靈感,所以才創造了這樣的一個角色。」

    白素接受了我第二個假設:「可是你再看。」

    她讓錄影帶繼續放映,一切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她又停止,停在應該是那「小倆口
」在離開,在積血上留下腳印那裏。

    我仍然不知道她想發現什麼,她道:「兩個人,救了人之後,準備離開,可是,為
什麼倒退著離開?」

    從腳印上看來,很容易分辨得出,是兩個人倒退著在離開的。

    我攤了攤手:「這有什麼關係?」

    白素繼續放錄影帶:「那人在問: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對著我?」

    我有點想笑:「那怎樣?」

    白素向我望去:「發揮一下你的想像力,『手裏拿的』是什麼?」

    我愣了一愣:「可以是任何東西。」

    白素搖頭:「不,是那個斷腿人沒有見過的一樣東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幾乎可以是任何東西了。」

    白素側著頭,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麼來?」

    白素有點惘然:「我也不知道,可是這一組鏡頭,從一直對著江灘開始,顯得很怪
,是不是?」

    我同意:「不但怪極了,而且,風格一點也不統一,可能換了導演的原因。」

    白素又想了一會,欲語又止,神情十分疑惑,顯然她是想到了什麼,但是卻又說不
上來。我有點心急:「看看下面的發展怎樣。」

    白素再接下了掣鈕。

七、逃亡(上)

    窩棚之間的通道極狹窄,這時,已經有人從窩棚中走了出來,銅鑼不急不徐地傳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銅鑼在中國就成了訊息傳遞的工具,而且不論在什麼地區,都
有一套相同的訊息傳遞的方法,類似印地安人的「鼓語」。不急不徐的銅鑼聲,代表著
召集。急聚而凌亂的,那是緊急事故的發生,許多銅鑼一起敲,是有了大喜事等等,凡
是熟悉中國農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銅鑼聲所傳遞的訊息。

    自窩棚中出來的人,自然都是聽到了召集的訊息而出來的。

    天色十分黑暗,狹窄的通道之中,連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住,看來格外陰暗,所以
出來的人,看起來也只是許多晃動著的人影。

    摹地,有一小隊人,提著火把,為首的一個敲著鑼,吆喝著:「我們的『金子來』
打贏了,快到江灘去集合,整段江,全是金塊,等著我們。」

    這一小隊人,約有七八個人,全是一色的勁裝,看來神情十分威武,一手執著火把
,在他們揚起的手臂上,扣著雪亮的短刀,腰帶之上,人人都有兩個連著鐵鏈的鐵圈,
在他們過去時,黑暗之中,鬼魅一樣的人影,一起閃開讓路。

    這一隊人,在金沙江邊,是特殊人物之一,像這裏,聚集了三萬多人,自然有人統
領,統領的最高層,哥老會派下來的一個龍頭,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會的組織一樣,
下設十二堂,每一堂都有一個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層一層的組織。

    而這些組織,掌舵的權力,龍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就由這些刀手來維持。

    這是人類的一種傳統的統領方式:武力作為統領的保證,制訂了一套規矩,由武力
來保證這些規矩的實行,要是有什麼人,覺得自己的腦袋比雪亮的鋼刀來得硬,大可以
去碰一碰試試。

    只不過,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腦袋碰贏過鋼刀的例子,要碰贏鋼刀,唯有更利
的鋼刀。一次一次下來,人類的文明,遂得以進步,從石塊到鐵器,從鐵器到火器,乃
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彈,花樣翻新,科學進步,可是原則卻一直存在,沒有變過。

    每一個堂,像這樣的刀隊,有十隊左右,他們的任務,是維持秩序,執行規矩,還
有非常重要的一項,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會是龍頭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願意來的嗎?江灘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無數金塊,那麼多吸引
人,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千百里外,吸引到這裏來,人人都以為在這裏捱苦,只是十分
短暫的時光,一年半截之後,就可以帶著整袋的金塊,離開這裏,告別苦難,回家鄉買
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從此改觀。

    一到這裏之後,他們就發現,生活的確改觀了,但是絕不是照他們自己的意願改觀
,而是另一些人的意願,那些人訂下的規矩,突然之間,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們
的身上,開始的時候,自鄉間來到的、淳樸的、頭腦簡單的農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
麼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場幻夢一樣,徹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點的,在極度的迷失之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會有別的反應。但逐漸
地,當環境熟悉了,在極度的慌亂過去之後,慢慢定下神來,總有一些人會開始想想,
覺得這樣下去,一輩子也不能有出頭的日子,於是自然而然,就會有人逃亡。

    刀隊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帶著金塊的逃亡。

    淘金工的勞力,使金塊得以從幾萬年之前就躺著的江底,進入庫房。所以掏金苦工
也等於是金塊,等於是財富。在風聞隨處有金塊可拾的鄉間,貧苦的農民,多半還是將
信將疑的,而且,要農民離鄉背井,非得叫他們下最大的決心不可,絕不是容易的事。

    於是,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隊一隊的人,到各處鄉間去游說宣傳。

    宣傳,也是古已有之的,白的說成黑的,方的說成圓的,無變成有,苦變成樂──
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頭腦簡單,生活苦困的鄉下人,怎經得起這樣的引誘
?而且,許下的條件,聽來就令人怦然心動:

    動身之後,路上的費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裏,第一個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
塊,自然自己顧自己了,那裏有的是大魚大肉,連成都的標緻娘們兒,都全到那裏去,
那裏,人人都懷著金塊哪。

    榦上一年半載,金塊存多了,只怕趕你回來,還不肯回來哩。

    那種話,動聽得能叫小伙子聽得全身發熱,三更半夜從夢裏樂得醒過來。彷彿身子
的左邊,堆滿了金塊,身子的右邊,偎依著鄉下人做夢也想不到有那麼好看的小嬌娘。

    世世代代,人類受著美麗的謊言的欺騙,甚至同樣的謊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
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騙人自己的錯誤,不肯稍為去探索一下美麗的許諾的背面,隱
藏著什麼。到了一定的階段,騙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騙者會繼續自己欺騙自己,在這
時,就算有人大聲疾呼,揭穿真相,被騙者也不會相信。

    因為被騙者已經陷進了他們自己編織成的美夢之中,陶醉憧憬著虛幻的希望和想像
之中,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根本無法脫出自己編織的羅網。

    到金沙江去,那裏有金塊,有好酒,有魚有肉,有美女,什麼都有。

    年輕力壯的踴躍向前,年老力衰的還為自己不能入選而傷心。

    於是,人群湧進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隊的成員的,成了「金子來」的,但是
大多數,絕大多數,都知道了美麗的許諾後面的真相。

    有一點,至少是真實的,那就是:確然有著大量的金塊,閃閃生光的黃金。

    來到這裏的人,第一次在石塊之中拾起一塊金子來的時候,都會自然而然,發出歡
呼聲:金子!黃澄澄、重甸甸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塊黃金,代表
了十頭二十頭壯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間房子,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轎
抬一個新娘子進門。更多的黃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間的快樂,簡直教人
飄然欲仙,連奇寒徹骨的江水,也會變得溫暖──江水永遠是那麼冷,那全是抬頭可見
的山頂積雪溶化下來的。

    快樂對人類來說,實在太吝嗇了,就是那麼短暫的一霎間。

    接下來,他們就發現,不論一天找到多少金塊,結果都是一無所有。在家鄉可以換
一條水牛的金塊,在這裏,只能換一碗飯,而且,不知自什麼時候起,欠下了許多債,
債項包括那僅可淒身的窩棚,比鄉間的三間青磚大屋還值錢在內。

    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難得有一點金塊存了下來,用一個小皮袋放著,緊貼著肉藏
起來,寧願睡覺的時候,讓堅硬的金塊把自己的身體弄得生痛,但這小金塊,也還不是
自己的。

    不能拒絕賭博的引誘的人是三分之一,餘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卻拒絕不了軟玉
溫香的引誘,真是大地方來的小嬌娘,瞧你一眼就能讓你癱著,當她投懷送抱時,小皮
袋中的金塊,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轉到了柔軟的小手裏,換來的是粗糙
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細皮嫩肉上搓揉,在銷魂蝕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到這
裏來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餘下的那三分之一,別有所好,鴉片成了他們的精
神食糧。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龍頭掌舵,進來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
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壯的小伙子,也會變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沒有用的了
,沒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誰也不會去追究一下他們的下落。

    但是,還是有人會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開始覺得如果人間有地獄,這裏就是(重覆三次)之後開始行
動的,他們都偷偷地把較大的金塊藏起來,儘管每晚列隊收工時,都要經過徹底的全身
檢查,但當人要藏起一點什麼的時候,總有方法可以達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夠的金塊之後,就會開始逃亡,崇山峻嶺之中,出路總共只有那
幾條,那幾條出路,都有刀隊扼守,蒼蠅都飛不過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揀人跡不到的
小路,那種小路,根本無法知道下一步會遇上什麼。

    有沒有人逃出去過,不得而知,捉回來的,倒是經常有,自然要受極嚴的酷刑。

    在持著火把的刀隊過去之後,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開始向江灘邊上移動。或許
是由於生命已沒有了希望的緣故,在移動著的人群,自始至終,都給人以幽靈的感覺。
剛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幾個人的臉,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後,忽然來到了一個窩棚之內。

    那窩棚看起來相當寬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張床,床上的被子,看起來居然也柔軟。
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蠟燭的燭火照耀之下,一張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
見方的鏡子。

    鏡子背面的水銀,已經剝落了不少,所以在鏡面上反映出來的一張臉,看來也有點
殘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鏡子中反映出來的,卻是一張極其俏麗的臉,即使燭光並不明亮,但是俏
臉上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補光線之不足。這樣一雙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是即使在
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它們的存在的。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當
眼臉下垂之際,有一種永遠也不想再睜開來的意味。

    在鏡中反映出來的一雙手,肌膚瑩白,看來也十分動人,這時,這雙手中的一隻,
正捏著一柄小小的鑷子,另一隻手按在額上,用那柄小鑷子,小心地在拔著眉毛,好使
本來眉梢略粗的眉目,看來更纖細,那麼,在眼波流轉之際,也就益增風情。

    在這種地方,有一個這樣,一望而知,顯然不用幹粗活的女子,又長得這樣俏麗,
她的身分是什麼,自然不問可知了。

    就當她在專心一致,修整她的眉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陣輕輕的拍門聲,她的這
個窩棚,居然有一扇看來相當結實的門。

    她轉身向門望了一眼,現出猶豫的神色,就勢用手中的鑷子,夾滅了一朵燭火,用
一種懶慵慵的聲音說話:「走吧,今晚不行。」

    門外略靜了一靜,響起了一個又急促又低沉的聲音:「開門,是我。」

    她顯然對門外的聲音十分熟悉,人腦中的聽覺神經部分能分辨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來
,而每一個人發出的聲音都是不同的。她才修整好的細眉,動人地彎了一下:「進來吧
,門沒有鎖。」

    門推開,一個人一閃而入,那是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形,當他進來的時候,燭火陡然
向上揚了一下,他進來的動作十分快,帶動了空氣的流動,空氣的流動形成風,風能使
火焰閃動,火焰本身也是一種空氣的異常現象。

    那人一進來之後,就順手拿起一根槓子,頂住了門,才轉過身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老實木訥的一個漢子,約摸二十三、四歲,這時,在他那張普通之
極的臉上,有著一股掩不住的、異樣的興奮。

    她再揚了揚眉──她一定知道自己這個動作,相當動人──身子向後略斜,她穿著
一件薄薄的棉襖,緊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來誘人。

    他不由自主喘著氣,迅速地接近她,她有點習慣地解開了領口的第二顆扣子(第一
顆本來就沒有扣上),他卻作了一個手勢,拉開了自己的棉襖,指著腰間所繫的一條看
來漲鼓鼓的腰帶。

    她立時現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來,伸手在腰帶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驚疑。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來,千方百計藏下來的。」

    她陡然站了起來,捏熄了另一朵燭火,窩棚之中,立時黑了下來,在黑暗中,她和
他對立著,可以看到他們兩人胸脯都在起伏著,那自然是由於他們的心情緊張,導致他
們呼吸急促的緣故。

    她的聲音有點發抖:「你想死!」

    他立時道:「我不想死,我想帶著這些金子,帶著你,一起逃走。」

    在黑暗之中,這「逃走」兩個字,自他的口中吐出來,真有石破天驚的力量,彷彿
是宇宙中最大的隱秘,被這兩個字戳破了一樣。那是絕對禁止,絕不能犯,連想也不能
想一下的天條,而居然認他的口中,講了出來,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

    她沒有出聲,他氣咻咻地說著,不覺得自己即將犯禁,會被陷入天羅地網之中:「
這時機,我等了好久了。『金子來』爭到了新的江段,龍頭召集所有人,宣佈這件事,
會有一天讓大伙歇著……」

    他講到這裏,突然住了口,接著又顫聲問:「你怎麼啦?你不在聽我說,你在想什
麼?」

    問別人「你在想什麼」,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間,宇宙之中,最最愚蠢的一個問題
了。

    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問題,因為人無法真正判斷另一個人在想些什麼。
問這個問題所能得到的答案,也就永遠無法判斷它是真實的或是虛假的。

    她並沒有回答,可是呼吸卻更加急促,他伸出雙手,緊抓住她的手臂,她並沒有掙
扎,只是微微抬起頭來望著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麗的臉上,神情鎮定,她的年紀並不大,大約是二十出
頭,可能比他年紀小些,但是成熟程度,顯然還在他之上,這時,他的神情慌亂而焦躁
,他用力搖晃著她,她像是勁風中的柳枝一樣,隨著他的搖晃而柔軟地前後擺動。

    他的氣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個『金字來』得勝歸來,你在想……你
想被他選中,變作他的女人,你在想這個。」

    「金子來」在大廝殺中,生還歸來,為本幫本會帶來了勝利,那可以使他的地位,
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幫會上下的無限崇敬,如果是爭奪江段的大廝殺的勝利者,他
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塊,那可能超過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能
不足。

    這些金子,是他應得的,因為他在出發之前,明知生還的機會,只是六十分之一,
五十九個人的死亡,換來了他的勝利,這又豈是僥倖得來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還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來,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三樣東
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長茂盛,必須土壤之中有氮、磷、鉀三種元素一樣,
男性要的是:權力、黃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是由他自己選擇的,在他所屬的幫會的勢力範圍之內所有的女性,任
憑他選擇,不必通過任何過程,只要他伸手一指:這個。

    那麼,這個女人,就是他的了,彷彿那個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物,甚至不是有生命
的,從此,就歸屬於另一個人,這是他的特權。

    當然,也有樂意被得勝的「金子來」選中的女人,這時的地,顯然就是這樣,所以
,當他向她提出指責的時候,她把飽滿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麼樣?」

    他像是突然氣餒了,雙手垂了下來,喃喃地:「他……會揀中你的……你是那麼美
麗動人……可是不要跟他,他們……那些『金子來』,只不過全是殺人的刀,他們和他
們手中的刀一樣,只會傷人,不會……愛人,跟我……我有足夠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
,我們可以好好過日子。」

    她的兩彎細眉,在他說話時,連續揚了好幾次,然後,又緊蹙在一起:「是,只要
逃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會怎樣?」

    他一聽,身子忽然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張大了口,喉際發出一種奇異的「咯咯
」聲,臉色在黑暗中看來,也是一片煞白,像是塗上了一層白堊粉一樣。

    她的聲音卻十分快速:「你連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別說你逃走教抓回來,就算
現在,叫人發現你私藏了那麼多金塊,金塊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樣分量的骨肉
,剛才你說多少斤?三十斤,砍下你一條腿,也夠了?」

    他抖得更厲害,她卻在繼續著,她的聲音聽來是無情的:「要是你帶著三十斤金子
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永遠是你的——」

    他終於進出了一句話來:「別說了。」

    可是她卻一伸手,推得他退開了一步:「他們會把三十斤金子溶成汁,從你的口中
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就永遠歸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劇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發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沒有教抓回來!誰知道是跌死在什麼峭壁下了?誰
知道是叫什麼豹狼嚼吃了?誰知道是凍死了還是叫土匪殺了?」

    他忽然不再抖:「這機會我已等了好幾年,人人都湧到江灘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
一個新的希望,以為新的江段會使他們得到金塊,可是我看透了,要趁這個機會逃走,
要帶你和我一起走。」

    她緩慢而堅決地搖著頭,他忽然跪了下來,雙手緊環著她的雙腿,把臉靠向她的小
腹,鳴咽著:「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得出去,又有什麼意思?難道你願意在這裏
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頭來,雙眼之中,充滿了深切的期望:「在這裏,你覺得你在過的,是人
的日子?」

    她閉了眼睛,兩顆晶瑩的淚水,在她顫動的睫毛之中迸了出來,接著,就串成了兩
串淚珠,她胸脯起伏著:「不用你提醒我過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睜開眼來,低下頭,望著那張也凝望著她的,懇切而又堅決的臉,深深吸著
氣:「好,走,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這句話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淒然
,他在一聽到她的承諾之際,全然不敢相信,雖然這是他一直在懇求的,但也現出了一
絲惘然的神情來,有點不信自己的懇求,已得到了承諾。

    然而,那只是極短暫的惘然,他立時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他站起來,把她緊擁在
懷中,她的反應看來極自然,也擁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應: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熱情,儘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當然不知道什麼叫作「絕對零度」,那是在她這時至少四、五十年之後的事,一
九五四年第十屆國際計量大會,才確定負攝氏二七三點一六度為絕對零度。可是她知道
的是,她的心,比世上任何東西都冷,冷到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變的程度。

    不論她在外表看來多麼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這時,他的哀求,他的熱誠,能使她內心的嚴寒冰冷有所改變嗎?當然不能,因為
她早已知道,世上沒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來的聲音,在幾千年的習慣之中,成為謊言,那是最不可靠的一種
聲音。當聽到江水奔流聲加急時,可以肯定春汛將開始;當聽到狗隻吠叫時,可以分辨
出牠是因為驚覺還是在歡迎主人;甚至,當聽到昆蟲發出的「沙沙」的嗚叫聲,也可以
知道這種渺小的生物是為了什麼才發出聲音來。

    然而,只有人類的語言,卻是全然無可捉摸的,完全不知道這些聲音所代表的真正
意義。最美麗動聽的話,實際上是最惡毒醜陋的陰謀的開始。

    她用冰冷的心情,發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別婆媽了。」

    他連連點著頭:「你有什麼要帶的,也帶著。」

    她語音木然:「有什麼要帶的?到這裏,足七年三個月了。留在我枕邊的金塊,加
起來少說也有好幾百斤,當然全叫堂口收走了。」

    他十分憐惜地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快疾地閃向門口,向門外傾聽了一會,門外傳過
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當腳步聲遠去之際,他向她招了招手,打開了門。在他們兩人閃
出門去的時候,還聽到他低聲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麼。」

    然後,門關上,他們開始了逃亡。

八、根本不存在這部片子

    銀幕上又出現了一片灰濛,我向白素望去,她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並沒有做過什
麼。我道:「什麼意思?正看到緊張的時候。」

    白素道:「錄影帶並沒有放完,可是,看來像錄到這裏為止了。」

    我按下「快速前捲」,可是卻一直到完,再也沒有畫面出現。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嘿,這真是吊胃口,我承認這是好片子,設法和導演或電
影公司聯絡,我們才看了多少?四分之一左右吧,我要看其餘的。」

    這一次停止,當然是完全被動的,因為餘下來的錄影帶,只是空白。

    我拿起了電話來,打了一個電話給小郭,把情形大略告訴他,問他要多久才查得出
來,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自信:「三分鐘到十分鐘。」

    我放下了電話,道:「那個女人好像是一個妓女,那年輕人偷偷藏著金塊,約她一
起逃亡,只怕不會有好結果,妓女看透了人生,根本已不相信世上有愛情這回事。」

    白素喟嘆了一聲:「這……部片子真可以說深入生活得很,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女
人的桌上,放著一些罐子、盒子?其中有一罐是刨花,那是以前的女人用來梳頭用的東
西,還有一個盒子裏,一塊白色的東西,只怕你也說不出那是什麼來。」

    我並沒有注意到那些細節,反正錄影帶在,可以再看一遍,我倒轉錄影帶,使之停
止在那女人修整自己眉毛的那個鏡頭上,果然看到了桌上、鏡子旁的那罐「刨花」,也
看到了那塊不規則的白色的東西,有一半浸在水中,我真是不知道那是什麼。

    白素笑了一下:「那是水粉,要用的時候,拿出來放在一塊細滑的石上磨出粉來,
搽臉用的。」

    我不禁啞然失笑,又指著一小盒紅色的東西:「那麼這一定是胭脂了,等一等,看
,牆上好像掛著一張月份牌,看看是什麼年代?」

    牆上可以看到,掛著一個月份牌。月份牌,就是月曆自從有這樣東西出現之後,形
式一直和現在的沒有什麼大分別,無非是彩色的圖畫,加上年月日而已,這時可以看到
的月份牌,圖畫是一個美人頭,不是很清楚,可是年月日的字,卻無法看得清楚。

    白素看了一會:「這個美女的頭,好像是一種香煙牌子的商標。」

    我陡然一揮手:「不錯,『美麗牌香煙』,宣傳口號是『有美皆備,無麗不臻』,
那是民國初年左右盛行的牌子。」

    白素「嗯」的一聲:「那就可以假定,時間背景就是那個時候。」

    我讓錄影帶緩慢地轉動,在銀幕上搜尋著剛才第一次看的時候所忽略了的細節,又
發現了一張年畫的一角,好像畫的是一條鯉魚。

    十分鐘後,小郭的電話來,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自信了:「能不能再提供一些資料?


    我道:「片子的對白,全用角色所用的方言,很多川西的土話,男女主角都是我陌
生的,當然是中國人拍攝的,不,我不認為是中國大陸的出品,他們就算拍得出來,也
不會拍成這樣子,好的,再給你十分鐘。」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他找不出這部片子的來源?」

    我有點不滿:「我看他退步了,這樣大場面的電影,到電影界去打聽一下,一定立
刻有人知道的。」

    在再等小郭的電話期間,我們再重看一些片段來打發時間,一再重看之下,仍然可
以感到那股巨大的震憾力。白素一再重覆地看著那組怪鏡頭開始時的情形,眉心打結,
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又過了十分鐘,小郭的電話又來,他的聲音,簡直有點狼狽:「沒有人知道有一部
這樣的電影,你說看的是錄影帶,會不會是專門為錄影帶而拍攝的?最近有許多這一類
的製作。」

    我有點生氣:「我知道那一類製作,全是一些低成本的粗製濫造,而我看到的是超
國際水準的大製作,就算是錄影帶,你不會向那一方面去查嗎?」

    小郭的聲音十分懊喪:「好,再給我……二十分鐘。」

    我大聲道:「謝謝你。」

    我放下了電話,白素還在翻來覆去看那幾個鏡頭,那是攝影的角度忽然改變的那一
組,我忍不住問:「你想發現什麼?」

    白素再重放了一遍:「你看這種變化,像不像是攝影機忽然放到了地上──我的意
思是,放到了石臺上?」

    我搖頭:「攝影機是有架子的。」

    白素立時道:「有時,導演為了追求動感,會要攝影師把錄影帶放在肩上,進行拍
攝。」

    我一聽,就明白白素想證明什麼了,不禁笑了起來:「你想說什麼?想說攝影師在
這時,放下了攝影機,去替那人止血裹傷?」

    白素並沒有笑,而且,居然承認了她正是如此想,緩緩點了點頭。

    我揮了揮手,說不出話來,那是不可理解的,片子中有人受了傷,不論是什麼人來
救他都有道理,由攝影師來救他,就沒有道理。

    我道:「當然不是,那是導演故意安排了兩個神秘人物,雖然這種安排並不是很好
,要攝影師放下攝影機來治傷,就只有一個可能──」

    白素道:「是,只有一個可能:必需四周圍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還有,就是那個人是真的受了傷,不是電影上的受傷。」

    白素又沒有再說什麼,她的那種思索著一個十分難以有答案的神情,我自然再熟悉
也沒有,可是我實在不明白她有什麼好想的。

    小郭的電話又來了,這一次,他的聲音,叫人聯想起喪家之犬的哀鳴:「對……對
不起,各方面都查過了,連以色列方面都去問過──」

    我大聲道:「以色列人不會費那麼大的成本去拍金沙江淘金,他們會去拍摩西的神
蹟。」

    小郭慌忙解釋:「我的意思是,凡是可以查問的,我們都查過了,沒有這樣的一部
片子。」

    我當然不會有好聲氣:「你不會是想告訴我,我看到的是一部超八厘米的實驗電影
吧。」

    小郭忙道:「當然不……照你的形容,這是一部大片,有可能是在拍攝的過程中,
絕對的保密所致。」

    我嘆了一聲:「小郭,查不出就查不出,別替自己找理由,電影拍出來是要給大量
觀眾看的,宣傳是極其重要的一樣,鬼頭鬼腦保密,為了什麼?」

    小郭的聲音極之狼狽:「再給我……」

    我道:「四十分鐘?」

    小郭嘆了一聲:「不夠,給我四天時間,我會帶一批電影界的朋友,來看看這套片
子。」

    我只好道:「這倒不失是一個好辦法,可憐的是,我的書房要變成試片間了。」

    小郭不理會我的諷刺,急急忙忙,放下了電話。我提議再從頭到尾看一遍,白素同
意,約莫二十分鐘之後,我再一次肯定,這樣的片子,如果不為世人所知的話,那麼這
個天才(或瘋子)導演的際遇,實在未免太令人同情了。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小郭約來的電影界人士之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批又一批
,包括了導演、編劇、演員、製作、各電影公司的監製、電影史研究者、電影資料的搜
集者、影評人、電影電視界的專門記者、攝影師……凡是和電影專業搭上一些關係的人
,超過一百人,來看這卷錄像帶。

    這些人對於電影的知識之豐富,加起來,可以說是世界之最了,他們之中,有的可
以隨口說出四十三年之前某部片子中的一個鏡頭,有的知道斯里蘭卡現在正在攝製中的
幾部電影是什麼,有的可以叫出二十六年前曾在某部德國片中客串過一場戲的演員的名
字,有的能夠記起各大公司歷年來的每一部出品。

    電影絕對吸引了前來觀看的每一個人,有幾個監製,連看了十多遍,狂叫道:「這
導演是誰?能使從來沒有演過戲的人有那樣的成績?」

    是的,片子中每一個演員,都曾逐個加以研究,證明了從主要人物到次要角色,沒
有一個是曾經在任何電影之中參加過演出的。

    所有人也同意我的見解,那個斷腿人是真的斷腿人,電影史上有過這樣的例子。

    大家也一致公認,那一組「怪鏡頭」完全不合理,有的提出,那可能是「毛片」,
片子全部拍好之後,在剪接的過程中,一定會將那一段剪去。

    一個權威影評家說:「這部片子,拍出了人類行為中最直接的醜惡。」

    影評家續說:「不過,它根本無法上映,因為人類不願意看到自己的醜惡,或者說
,如今有著統治權的人,不願意全人類知道這種醜惡。」

    我在這三天之中,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照你們說,這片子是根本不存在的?」

    這實在是說不過去了,錄影帶明明在那裏,通過一連串的機械運作,人人都可以看
到這部片子,片子卻又像是不存在一樣:什麼人投資的?什麼人攝製的?什麼人演出的
?何時何地拍成的?都一無所知。

    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又的確發生了。

    對於我的問題,幾乎每一個人都搖著頭,沒有人答得上來。

    在這三天中,溫寶裕來了幾次,每一次我都把他擋在書房之外,告訴他裏面正在放
映一部片子,「絕對兒童不宜」,他不能看。

    前幾次,溫寶裕聽了,神情有點鬼頭鬼腦,誤會了「絕對兒童不宜」的意思,到最
後一天,他在離去的人不住的交談中,也從報上的報導中,知道了那是一部什麼的片子
了。

    (在開始有人來觀看之後的第三天,報上就有了報導:神秘電影,震撼人心。內文
詳細說了片子片段的內容,並且也說明了根本不知是什麼人拍攝的。)

    溫寶裕於是堅決要求觀看,他的理由極充分:「哼,不過是血腥片,那有啥稀奇,
就算血流成河,也全是紅色的染料,歷史上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真正血流成河的事,難道
我們就不用讀歷史了?」

    這小子本來就能說會道,現在益發口齒伶俐,我沒有再拒絕他的理由,只好讓他也
看了一遍,他一面看,一面不斷發出讚嘆聲來,等到看完,他才鬆了一口氣:「和真的
一樣,簡直像是記錄片。」

    當時,另外還有一位在電影界資格十分老的製片在,聽得他這樣說,笑了起來:「
小朋友,你以為記錄片就一定真實?弄虛作假的記錄片,不知多少。」

    溫寶裕側頭想了一想:「我的意思是,這片子真的像是真有其事發生著,一旁有人
將之偷拍下來一樣。」

    那時,白素也在場,她聽了溫寶裕的話之後,向他望過去:「小寶,你怎麼會有這
樣的感覺。」

    溫寶裕道:「因為一切看來太真實了。」

    我不禁笑斥:「你知道什麼真實不真實?你對這片子的時間地點背景,對那時的真
實情形,一無所知。」

    溫寶裕不眼:「用刀殺人,不論在什麼時間地點,總是一樣的,我們看到的廝殺,
難道還不夠真?」

    我笑了起來:「看起來再真,結果也還是假的。」

    那個電影製片忽然道:「在美國,曾發生過這樣的事,由於當時性虐待的小電影有
大量的觀眾,觀眾又要求電影拍得真實,所以有不法之徒,擄劫了少女來,作真正的虐
待,然後拍攝下來,根本是真實發生的事,看起來自然逼真之極。後來破了案,還真有
少女被虐待得致死的。」

    溫寶裕和白素,聽得入神,我有背脊骨發涼的感覺:「難道為了拍這場大廝殺,真
的死了五十八個人,傷了一個?」

    製片忙道:「當然不致於,我只不過是忽然想起有這樣一件事來而已。」

    一直沉默著的白素忽然道:「有一個人,最應該請他來看一看這部片子。」

    我和溫寶裕異口同聲問:「誰?」

    白素道:「爹!我知道他早年,曾經到過金沙江的淘金地區,是作為哥老會龍頭的
上賓而去的,他對那裏的一切,十分熟悉,該請他來看看。」

    白素提出請白老大來看看,我自然同意,由於根本找不出這片子的攝影人來,事情
變得十分撲朔迷離,神秘之極,白老人對電影未必熟悉,但是他見多識廣,聽聽他的意
見,自然有用。

    我一面點頭,一面道:「只怕他不肯來。」

    白素道:「我擬一份電報拍給他。」

    由白素出面,請白老大來,自然再好沒有,白素去擬電報,那位製片告辭。這時,
該看過這片子片段的人,幾乎都看過了,連不該看的,如溫寶裕,也看過了,就是沒有
一個人得出片子的來龍去脈來。

    白素去拍發電報時,小郭來了,他坐下之後,半晌不說話,溫寶裕見過小郭幾次,
看他的神情,頗想調侃幾句,但看到小郭神色不善,倒也未敢造次。

    過了半晌,小郭才悶聲悶氣道:「這樣大陣仗,還找不出這套片子的來歷,我只好
說,片子可能不是在地球上攝製的。」溫寶裕笑了一下:「攝製是一定在地球上攝製的
,有可能,拍攝者是外星人。」

    這幾天,為了應付那麼多來看片子的人,我實在感到十分疲累,揮了揮手:「算了
吧!不論怎樣,有人送了這盒錄影帶給我,有頭無尾,如果他想讓我看完,一定還會把
其餘部分送來給我的。」

    小郭又發了一會悶,才道:「我還會繼續去查,一有結果,就會告訴你。」

    溫寶裕搶著說:「這片子有了下集,我還要看。」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著頭,溫寶裕又喃喃自語:「可惜陳長青上山學道去了,要不然
,讓他開開眼界,也好聽聽他有什麼意見。」我沒好氣:「他的意思,只怕和你一樣:
片子是外星人拍下來的。」

    溫寶裕口唇掀動了一下,說了一句什麼話,我剛好在這時,大大打了一個呵欠。人
打呵欠的時候,由於大量舒氣,耳鼓會被空氣的舒出而膨脹,在那一霎那,聽覺受阻,
所以我並沒有聽清他說了句什麼,我也沒有問,他也沒有重複。

    又過了兩天,小郭那裏,音訊全無,也未見再有錄影帶出現,白老大那裏,卻來了
電報,電文十分簡單:「請查全唐詩卷……」

    白素和我,取出了全唐詩,一查白老大電文上所說的第幾卷第幾頁,不禁為之氣結
,原來那是王維的兩句詩:「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那自然是他表示對這件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在通常情形下,我和白素一定互相對望,一笑了之。可是
這次,白素卻表現了出奇的固執:「他不來,我們去。」

    我吃了一驚:「萬里迢迢,請他看二十分鐘錄影帶?他農莊裏根本沒有電視機。」

    白素淡然道:「我們帶去。」

    白素很少作這樣意外的決定,既然決定了,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使她改變主意。於
是,在購置了小型的錄放影機和小型的電視機之後,就遠赴法國,請白老大看這卷錄影
帶去。

    在機上,我覺得事出有因,但是我又不知道「因」是什麼,所以問了白素。白素吸
了一口氣:「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總覺得,他老人家看看,會有根多幫助。」

九、白老大的話

    白素說得不錯,白老大看了之後,的確對了解這片於的背景,大有幫助。

    白老大的話,大多數已融進了我前面的敘述之中,但也還有許多沒有用進去,所以
要再說清楚。

    白老大一見我們專程前來,十分訝異,尤其是當他知道這次竟然是白素的主意時,
更是詫異,因為知女莫若父,他自然知道白素平時不是那樣有興趣做這種事情的。

    我把情形簡單地向他說了一遍,他呵呵笑道:「那一帶的事情,我相當熟悉,現在
知道的人已經很少了,要拍金沙江背景的電影,應該找我做顧問才是。」

    我苦笑道:「片子是誰拍的,怎麼查也查不出來。」

    白老大望向白素:「你想要我解決什麼疑難雜症?」

    白素笑吟吟道:「一切。」

    白老大也笑著,我趕緊尋找電源,幸好,農莊中是有電的,白老大看我忙著,有點
感慨:「錄影帶?這東西現在發展得這樣迅速,嘿,不知多久未曾看電影了,人老了,
只是好靜。」

    我把一切都弄好,請他坐下來,然後,開始播映那卷錄影帶。

    白老大一看到二十個勁裝黑衣人,在江灘疾走,就「啊」地一聲:「這是一隊『金
子來」,貼在他們背後的是一種鋒利之極的長刀,這種刀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作『碎
雪』。」

    慚愧得很,我直到那時,才第一次聽到「金子來」這樣的名稱。刀手稱作「金子來
」還有點道理,利刃竟然叫「碎雪」,真有點匪夷所思了。

    我道:「這殺人利器的名稱,何其大雅?」

    白老大道:「這種刀,背厚,刃薄,全是用百淬精鋼作刃口的,鋒利無比,可以輕
而易舉,把一個人不論從什麼方位,劈成兩半。」

    我早已看熟了錄影帶,對這種刀的鋒利,更無疑問。白老大又道:「刀法純熟的人
,在下雪天舞刀,一刀劈出,能把輕飄飄落下來的雪花,劈成兩半,所以才有了這樣的
名稱。當然不是人人能做到這一點,但要舞這種刀,非有極大的膂力不可,這隊『金字
來』,是準備去參加大廝殺的吧,不論有多少人參加,結果一定只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這個人是唯一的勝利者。」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滔滔不絕他說著,他的話,有的解釋了許多看不明白的現象,
有的帶著這個地區久遠的掌故和傳說,有的涉及幫會在金沙江欺壓前去淘金的苦工的情
形,他所說的一切,我都已經摘要在前面夾在我的敘述之中了。

    等到看到那瘦老者揚起手上的那怪東西之際,白老大指著螢幕:「這東西叫『響茄
』,專為公證人發令,廝殺開始之用,所以有一句話,叫作『響茄一響,準有不見孩子
的娘』。真怪,這片子是誰拍的?他一定曾到過金沙江,而且曾經看過大廝殺的場面,
不然,不會知道有『響茄』這樣的東西。」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由於那東西一響,必然有大量人死亡,所以被當
作是囚器,平時由威望極高的人密密收著,不到幫會之間,真要拼鬥時,是不會拿出來
的。」

    白素問了一句:「這兩個老者就是威望極高的人?」

    白老大道:「當然,他們擔任著大廝殺的公證,要是沒有威望,誰服他們?他們的
身分地位,十分特殊,自然也都是幫會中人,但絕不能和參加廝殺的幫會沾上任何關係
,當年我在川西,被哥老會的龍頭請到金沙江去,也作了一次大廝殺的公證。」

    我不禁大是駭然:「真是那樣血肉橫飛?」

    白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還有假的,這片子……真……我看是實地拍攝的。大
廝殺在江邊的『神牙臺』上舉行,這石臺,就是『神牙臺』,要不,就是照足了『神牙
臺』的形狀,搭出來的布景。」

    我聽得更是駭然,我絕不否認片子拍得真實,可是也絕未想到竟真實到了這一地步


    白老大提出了「實地拍攝」的可能性,莫非真有此可能?

    白老大繼續看下去,一面看,一面發出「嘖嘖」的稱奇聲,而且,在石臺上還有十
來人在混戰時,他已指著其時行動如閃電的那個看來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年輕人道:「這
娃子會是唯一的生存者,所有人之中,只有他能活下來!」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開始,只是佩服他目光如炬,因為到最後,確然只是這年輕人
一個人活了下來。可是繼而一想,卻覺得其中有大大不對頭的地方在,剎那之間,思緒
變得極亂。

    但是我很快就捕捉到了我感到不對頭的主要原因,我忙道:「停一停,我有點疑問
。」

    白素按停了機,白老大想是看得出神,陡然被截斷,神情有點不滿,向我望來:「
你想問什麼?」

    我抬著石臺上一片混亂的凝止畫面:「你怎麼肯定是這年輕獲勝?」

    白老大「嘿」地一聲:「我是學武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來?這小伙子,不但出手如
鼠,而且他騰挪閃避向他攻擊的利刃,身手靈巧得像燕子,滑溜得像泥鰍,那麼多人,
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優勝劣敗,自然是他一個人活下來!」

    他解釋了原因之後,又瞪了我一眼:「以你在武術上的造詣,你也該可以看出這一
點。」

    我吸了一口氣,這就是我感到不對頭的由來了,我道:「我在看的時候,只當在廝
殺的是演員,沒想到他們全是真正會武術的。」

    白老大聽得我這樣說,「哦」地一聲:「我看得太投入了,片子拍得真好,我可以
肯定,那些人全都有極高的武術造詣,尤其那小伙子,他的身手……我想我在精力最充
沛的時候,在刀法上,也未必及得上他!」

    能得到白老大這樣的讚揚,這實在是非可小可的事。我知道現在有很多動作片,請
的演員都或多或少有點武術根基。但如果一個人的武術造詣高到了這種程度,而又藉藉
無名,那是不可思議的事。可是,卻又偏偏那麼多人看過錄影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這
個小伙子是什麼人來。

    白素在這時,忽然又問了一句:「爹,你到金沙江去的時候,在哪一年?」

    白老大道:「民國二十一年。」

    白素再問:「那時,金沙江最著名,刀法造詣最高的高手是誰?」

    白老大道:「很有幾個,哥老會,外幫,鷹煞幫都有,鷹煞幫有兩個彝族刀手,刀
法也十分出神入化。」

    白素揚了揚眉:「真正堪稱刀法第一的呢?」

    白老大道:「那是哥老會的張拾來──這個人的一生,充滿了傳奇性,是哥老會的
一個堂主在江灘邊撿到的一個棄嬰,那堂主姓張,就跟著姓張,名字就叫拾來,沒有張
拾來,這種刀也不會叫『碎雪』,就是因為張拾來有本事,把細小的雪花,劈成兩半!


    白素一直追問下去:「你見過他?」

    白老大搖頭:「沒有,說張拾來這個人充滿了傳奇性,是因為他在二十四歲那一年
,忽然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裏去了,那是我到金沙江前七八年的事,他一失蹤,
哥老會就在一次廝殺中敗下陣來,教鷹煞幫搶走了一段盛產金塊的江段,那江段是他在
一次廝殺中為哥老會奪來的,那次廝殺,三方面都出動了精英高手,張拾來在得勝後,
身上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真是奇蹟——」

    白老大一口氣,津津有味地在說著往事,我聽到一半,已經呆住了,白素也現出異
樣的神情來。

    緊接著,白老大也陡然停了下來,揮著手,失聲道:「天!這……這……」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螢幕上凝止的畫面,又好像很難開口,又不知怎樣說才好:「
這……這……聽說張拾來長了一副娃娃臉,這小伙子……他們在爭上游的江段,這小伙
子就是張拾來?」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拍的是張拾來這個充滿傳奇性的刀手的故事!」

    白老大抿了一會嘴:「再看下去!」

    他再看著,一直看到那年輕人取勝,然後,又重看了一遍,然後停了播映,站了起
來,背負雙手,來回走動,幾分鐘之後,他才站定了身子,神情充滿了疑惑:「這小伙
子的身手……看起來真有點像傳說中的張拾來,上哪兒找來那麼好身手的人!」

    我道:「電影在拍攝的時候,可以玩弄許多花巧,使人的身手看來高超無比!」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看下去。」

    再看下去,就是那組「怪鏡頭」了。

    老頭子性子還比我急,當螢幕上只見江灘的時候,他連問了十七、八聲:「怎麼一
回事!」

    我示意白素把這一段跳過去,可是白素不肯,那時,對白還是有的,白老大一聽得
像是有人在救那個斷腿者,就哈哈大笑了起來:「是不是該請我去做顧問,是不是?」

    我忙道:「有什麼不對?」

    白老大道:「三幫『金子來』廝殺,只能剩下一個活的,難就難在這裏,要是最後
剩下的兩個,全是一個幫會的,也照樣得拼個你死我活!」

    我駭然:「那是為什麼?」

    白老大道:「規矩是這樣。所以,『金子來』在互相之間,是絕沒有交情,甚至連
話都不多講一句的,你沒見過這些人的神情多冷漠,就是為了不知什麼時候,你會把我
劈成兩半,我會把你砍成三段的緣故。受了傷的『金子來』,比泥還賤,這人斷了腿,
臨死之際,想有人救他,絕不會有人肯出手,救了他,等於得罪了張拾來——我先假定
那小伙子是張拾來。試問,誰敢得罪他?所以,絕不可能有人救他!」

    白老大在大發議論之際,畫面已出現紮好了傷口的斷腿者。

    白老大疊聲叫:「不通,不通!這導演不懂,算是懂得多的了,但這一點,絕對不
通!」

    白素道:「或許是兩個過路人,發了善心,也沒有可能嗎?」

    白老大笑了起來:「那是什麼地方,是通衢腸大道嗎?連他外幫頭子都瞧也不瞧他
就走了,哪有什麼人經過?就算有人經過,也斷然沒有不懂規矩之理……難道真是貪他
的金子?哼,我看要是那樣的話,那兩個人,金子沒到手,就得死在這斷腿人刀下!」

    白老大也真有點料事如神,可是看到那兩個救人者,始終未曾露面,並不是貪斷腿
人的金子,他又連連叫起「不通」來。

    我也道:「這一節最是奇怪,拍片的人,像是從天才忽然成了白痴。」

    錄影帶繼續放著,白老大在一段時間中,相當沉靜,只是略加評語:「逃走?要是
那麼容易逃走,還會有人留下來麼?」

    「嘿,抄小路,那是人走的路嗎?猴子也翻不過!」

    「帶著娘們一起逃,堂口養的那些獒犬,全是假的嗎?十里外就能聞出氣味來!」

    「這小伙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看,那女人在答應和他走的時候,眼珠子亂轉
,哪裏會安好心!」

    「唉,小伙子身上有三十斤黃金,在那地方,三兩黃金已經可以叫人謀財害命了!


    白老大的評語,相當中肯,在錄像帶放完,又重看了一遍之後,白老大取出了一瓶
好酒來,分斟給我們,慢慢喝著,又說了不少金沙江旁淘金的典故,說著說著,臉上現
出了極度疑惑的神情來,幾度欲語又止。

    白老大是一個十分爽快的人,敢作敢為是不消說的了,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有這樣
猶豫的神情過,這時,他像是有了極度的疑難一樣,緊蹙著眉,兩道銀白色的濃眉高高
聳起,看來相當威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十分訝異,可是在訝異之中,她卻又有著一種焦切的
期待,像是在等著白老大說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大大喝了一口酒,然後又長長吁了一口氣,看來他是準備說
什麼了,可是也就在這時,急驟的車聲,和在農莊工作的人的呼喝聲傳來,向外看去,
看到一輛輕型吉普車,幾乎像是瘋了一樣,直駛了過來,幾乎沒把幾個想阻止它前進的
人撞倒!

    車子在急剎車聲中停住,打了半個轉,幸好未直撞進屋子來。

    屋中的我們都是見慣大場面的,自然處變不驚,連站也沒有站起來。只見車子一停
,自車中跳下一個年輕人來,手中舉著一包東西,大聲嚷著:「對不起,我受委托,要
以第一時間,將這包裹送到衛斯理先生手中。」

    我一看那包裹的扁方形狀,不禁大喜,忙叫:「快進來,下集到了!」

    在臨走的時候,我吩咐過老蔡,如果再發現有神秘錄影帶出現,要他立時和小郭聯
絡,派人專程飛快送來。看來,我們才走,神秘錄影帶就出現了,所以我們到了之後不
到三小時,錄影帶就來了!

    那小伙子一面抹著汗,一面走了進來,把包裹交了給我:「郭社長派我來的,說是
十萬火急!」

    我道:「謝謝你,你——」

    那小伙子道:「我立即要趕回去,請恕我好奇,那是什麼重要文件?」

    我笑道:「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的下集。」小伙子現在不相信的神情來,自己打了
自己的頭一下:「我真笨,不該問的!」

    他轉身走了出去,我拆開包裹,果然是一盒錄影帶,我一面裝帶,一面道:「這人
雖然給我送東西來,可是實在行動太鬼崇,給我查出了他是什麼人,總要給他吃點小苦
頭。」

    按下了掣,螢幕上在一陣花白之後,就出現了畫面。

十、逃亡(下)

    江灘上有得是空地,把窩棚起得如此密集,自然是故意的,目的是為了縮小面積。
在一個較小的面積中圍住三萬人,自然比在一個大面積中,容易控制得多。

    在棚與棚之間狹窄的通道中,人潮默默地向著同一個方向流動著,乍一看來,像是
一股髒不可言的泥漿水。那一男一女,也在人潮之中,男的緊握著女的手,神情有異乎
尋常的緊張。

    然後,他們突然脫出了人群,在不為人注意的情況下,閃進左首的一條通道中,一
進了那條沒有人的通道,男的拉著女的,向前急奔。

    由於他的腰際,纏了一條暗藏著三十斤金塊的腰帶,所以他向前奔動的姿態,看來
十分怪異,像是一隻吃得太飽的鴨子一樣。

    縱橫交錯的,月色映不進,陽光一定也照不進的狹窄的通道,像是迷宮,兩個人在
黑暗中移動,看來像是兩個陰影,更多於像兩個生命。

    迷宮像是無窮無盡,但兩條陰影終於在銅鑼聲變得漸漸疏落時,突出了它的羈絆,
江水奔騰聲在他們的前面,那是一個在江水下有著嶙峋突起的怪石的江中急灘,江水在
急灘上旋起無數水渦,噴起的浪花,互相撞擊著。

    水是如此柔軟,岩石是這樣堅硬,就在這急灘上,極度的柔軟和極度的堅硬,在進
行著亙古以來持續著的周旋。流水勝在滔滔不絕,永無盡止;巖石勝在屹立不倒,絕不
低頭。

    急灘占據了整個江段,這一個江段,是人為防守的缺口,防守的責任,交給了自然
。江水雖然不深,但是水流如此湍急,沒有人可以在江流中站得穩──站不穩的後果,
是被急流衝走,被急流衝走的後果是,身體不知道哪一部分,會無可避免地撞在奇形怪
狀的巖石之上,再接下來的後果一定是撞上去的肢體碎裂,而絕不會是巖石受損。

    而且,急灘下的江底,也是極度凹凸不平的,一個漩渦的下面,可能是一個大潭,
一個不小心踏了進去,再浮上水面的機會等於零。

    而且,就算給你過了江,又怎麼樣?除非你有巨鷹的本領,才能振翅飛越幾百尺高
的峭壁,若是慢慢向上爬,如果有一定的工具,自然也可以,可是整幅延綿千尺,直上
直下的峭壁,暴露在成千上萬人的視線之下,有什麼法子爬到了一半而不被人發覺呢?

    好了,就算翻過了峭壁,峭壁那面是什麼樣的情形,根本沒有人知道,傳說,是成
群結隊的黑彝部落,那是兇悍之極的土著,他們使用的武器,包括了一種專挖人目的小
彎刀在內。

    不論是哥老會、外幫或是鷹煞幫,對這種兇狠的黑彝人,都十分客氣,偶然有一些
這樣的人,全身武器,闖進了各幫的地盤,都能受到好酒好肉的招待,一則避免結仇,
二則,黑彝人並不在乎金塊。他們會說,在人跡不到的高山溪澗中,金塊和鵝卵石一樣
多,只是這種地方,連他們也只有族中的超級勇士才能上得去!

    總之,這個江段是死路,自然環境封死了一切出路,人是無法和自然環境赤手空拳
搏斗,所以這一帶,從來不設守衛巡邏。

    就是這個原因,他竟然選擇了這裏,作為逃亡的途徑。

    或許他認為,自然環境再險惡,也比人心好一點。

    如果他真的這樣想,他是對,還是錯?

    當他和她走到江灘上時,她踟躕了一下,月色下,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充滿了恐懼
,他也緊張得可以,一面緊握著她的手,一面顫聲道:「這是唯一可以逃出去的路。這
江段,沒有人敢下水淘金,我敢,三年來,我摸熟了江底的情形,一定可以過江去。」

    她用靈活的,驚疑的眼神,代替了問題:過了江段之後又怎樣?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聳天的峭壁就在對面,將整個江面遮掩得陰森無比:「我也
踏勘過了,峭壁那頭,有一道極窄的縫,可以擠進人去,有一次我趁人不覺擠了進去,
那是一個大洞,可以通到外面去。」

    他勉力吸了一口氣:「一到外面,我們……就活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顯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相信自己的話,不然,他又何必語氣遲疑


    她沒有表示什麼,他又緊緊的握了她一下手,走前幾步,在即使是在江邊水流也十
分湍急的江水中,俯身撈起了一堆奇怪的東西來。

    那東西是竹片編成長筒形竹簍,簍中全是石塊,一共四個。

    他俯身,把其中一個綁在自己的小腿上,示意她也那樣做。

    她彎彎的眉毛向上一揚,提起了相當沉重的載滿石塊的竹簍,也綁上了小腿。

    這東西的作用,自然是使人的重心向下移,每一步踏出去,雖然艱苦,但是不容易
跌倒,不會被激流沖走。等到他們都綁好了裝滿了石塊的竹簍,他們在江灘上,困難地
挪移著雙腿,甚至要俯下身,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將之提起來,使之向前。

    但等到雙腿一起浸入水中之後,就可以勉強起步了,水的浮力減輕了重量,所減輕
的重量是浸入水中的物體所受水流靜壓力的向上合力,等於被物體排開水流的重量。

    浮力的作用使他們不致寸步難移,可以使得他們前進。一進入急灘的範圍,轟轟發
發的水聲,已使他們無法交談──當然他們可以大聲呼喊,但是別忘他們正在逃亡,逃
亡的人,心頭總有恐懼的陰影,會不由自主在說話的時候壓低聲音。

    他用手勢,向著她,要她每一步都跟著他,於是,變成了他在前,她在後。等到走
出了幾步,離對岸還相當遠,江水只不過浸到他們的腰下,可是江水撞擊在他們的身上
,也幾乎每一秒鐘都淹沒過他們的頭頂之際,他在前面,看不到她已經緩慢地,困難地
,但是堅決地自腹際取出了一柄十分鋒利的小刀來。

    小刀極小,不會比一隻手指更大,而且,還是她那種纖細的人的手指,可是刀鋒閃
著光,一看就知道那是日日在磨著,一直保持著最鋒利狀態的小刀。

    然後,她左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轉過頭來,她身上早就全濕透了,濕衣服緊貼在她
的身上,濕髮貼在額頭,臉上全是水珠,她的雙眼,看來也更像露珠中的花朵,他看得
有點發痴,顯然渾忘卻自己是在一種什麼境地之中了。

    就在這時候,鋒銳的小刀,已割斷了他腰中的腰帶,當他覺出身上一輕,意識到有
什麼事發生時,已經遲了。

    人的意識先知道了什麼,要傳送給肢體去做反應來應付,需要一個時間,時間雖然
短,可是往往就在那一霎間,肢體已經無法接受腦部的命令了。

    他這時的情形就是那樣,當他意識到不妙時,小刀已經揚了起來,幾乎是毫無偏倚
地,自他胸前第五和第六條肋骨之間刺了進去,準確無誤地刺中了他的心臟。

    他似乎還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她。

    她則有點不忍觀看似的,微微垂下了眼瞼,長睫毛顫動間,有水珠自上面輕輕掉下
,看來神態動人。

    又一個浪頭湧了過來,江水湧過他們的頭頂,她輕巧地抽出了小刀,她的身子因為
浪頭輕輕晃動了一下,他的身體卻已失去了抵抗浪頭沖擊的力量,倒了下去。儘管他雙
腿上綁著沉重的竹簍,但那時卻也幫不了他什麼了,他倒下的身子,在急流裏打了一個
轉,肩頭先撞在一塊岩石上,骨裂聲在水流的轟發聲中,居然砉然可聞,然後,又是一
個轉,他的頭又撞在一塊巖石上。

    一直大大瞪著的眼睛,在這一撞之下消失。然後,又是打轉,又是碰撞,在柔軟和
堅硬的亙古以來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犧牲品,等到江水沖出這個急灘之後,
他還能剩下什麼,那只是天曉得了,或許,綁著滿是石塊的竹簍的那隻小腿,會在急灘
下沉上一些日子,當然最後的結果,是一切回歸自然。

    她半轉了身,背對著浪流打過來的方向,趁下一個浪頭未打過來的,吁了一口氣,
緩緩移動,走回江岸去,一到灘邊,她俯身割斷了綁在小腿上的竹簍,整個人躺在鵝卵
石上。一手執著利刀,一手執著那條內藏三十斤金塊的腰帶。

    江水湧上來,有時還會淹過她的身子,這時的江水,應該是徹骨的寒冷的,可是在
她悄麗的臉龐上,一點也沒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種狂熱的興奮。

    她才殺了一個人,搶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塊,可是她一點也沒有內疚的意思,殺人的
勾當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時死亡,總比叫人抓住了把三十斤金塊熔了從口中灌進去
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個人一樣,感到安祥和滿足。

    她雙足雙肘撐著江灘,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後,半轉過身,準備起來。

    而也就在那時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著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滿是鵝卵石的江
灘上,看來雖然有點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沒有人,不會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
近,因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
的身後!

    她的動作陡然僵凝,鼻孔異常地翕張,呼吸停止,在那一剎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
是僵凝的!

    她不動,那人影也不動。

    彷彿連時間也凝止了,然後,是人影先動,變得慢慢地在縮短,那是說,在她身後
的那個人,正在緩慢地俯下身來!

    這時,她才感到寒冷,因為她的身子發起抖來,抖得如此劇烈,以致她想揚起手中
的小刀向後刺去也做不到,在劇烈的顫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銳利的小刀反
倒跌落在鵝卵石上。

    她的臉部,這時也因為猛烈的顫抖,而變得扭曲。人類臉部的肌肉,可以作出多種
多樣的變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有這種本領,所以人的臉上,就有了千變萬化的
表情,那使得一張俏麗的臉,在有的時候,看起來也會恐怖無比。

    她那時候的情形,就是這樣。

    在她身後的那個人,正緩緩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動作,像是想在俯身之後,去看一
看她的臉。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漸漸縮短,知道身後那個人在漸漸接近她,本來,她在任何情形
之下,都不會怕有人接近的──不論是什麼樣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個主要
的內容!

    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

    她才殺了一個人,手裏還提著搶來的金子,她又離開了堂口規定她活動的範圍,忽
然在她的身後,悄然無聲地出現了一個人,這一切,都是意味著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突如其來,在人還未能覺得恐懼之前就來到,那實在一點也不算什麼,因
為這是生命的規律,任何生命,都必然會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緩慢地前來,清楚地前來
,那麼,對一個將死的人來說,心頭所產生的恐懼,其痛苦的程度,遠較死亡為甚!

    當影子越縮越短的時候,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陡然轉過身來,面對著本來在她
身後的那人。

    這時,也分不清是汗珠還是水珠,早已使她的視線模糊,她一轉過身來,只看到一
張她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臉。

    那人臉離她極近,可是卻倏然後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當她看清了那張臉的時候
,她的驚恐,加上了極度的驚訝,更令得她的俏麗一掃而空,看來變得可怕之極!

    那個在她身後出現的人,本來已經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陡然轉過身來之後,才
吃驚地直起身子來的,神情也驚訝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為在江灘上的是一個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誰知道
一看之下,是一張全然肌肉扭曲的臉,根本不認識。

    美人不必等到死後,由肌肉纖維組織形成的動人線條消失之後變成白骨,才會叫人
感到紅粉骷髏,一線之隔。美人只要處在她現在這種情形之下,也已經是人鬼之間,一
線之隔了。

    美人要使自己變成醜惡,可以運用自己臉部肌肉的變化,來達到目的,表情可以使
高貴變成卑賤,使柔情變成殺機,使美麗消失,可以達到任何目的。

    她畢竟是十分善於控制自己的心緒的,幾乎在剎那之間,她臉上可怕的神情消失,
雙眼又眼波橫溢,小嘴又似開如閉,像有無數甜言蜜語要傾訴,甚至身子也不再發抖,
雙肘撐著,胸脯挺起,頭向後微垂,更有空輕輕掠了一下凌亂的頭髮。

    那突然出現的人,這時也收起了驚訝的神色,剛才她那種可怕的形象對他來說,可
能只是一場噩夢。他看起來身形挺拔,全身都蓄著一股要隨時迸發出來的力量,可是他
看起來卻那麼年輕,他的臉面甚至有娃娃一樣的純真。

    他迅速脫下了身上的羊皮襖,向她揚了一揚,她站起來,當著他,脫下了身上的溫
襖,脫下了溫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體發出柔和瑩白的光芒,那是美麗之極
的女體,雖然柔膩的皮膚上,由於寒冷刺激了豎毛肌,全豎毛肌收縮,而使得汗毛豎起
,並且在表皮部份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來顯得不那麼光滑,但是情景卻也更加動人


    在穿上了羊皮襖之後,她偎進他的懷中,在溫柔地微微發顫。

十一、一場小討論

    白老大又叫了起來:「不通!不通!」

    我按停了錄影帶,向他望去,他指著停止了的畫面,指著那個娃娃臉的年輕人:「
這小伙子,就是剛才碩果僅存的得勝者,是不是?」

    那小伙子一在螢幕上露出臉來,我就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

    如果片子拍的就是超級刀手張拾來的傳奇,那麼他自然就是飾演張拾來的那個人。

    白老大道:「這小伙子為幫會立了大功,召集了所有人去,他怎麼可以不在場,跑
到江灘上來幹什麼?不通。」

    白素道:「不是說他有權選擇一個女人,永遠歸他所有嗎?」

    白老大一愣,「哈」的一聲:「他會揀她?她是幹什麼的?像她這種土娼,在金沙
江畔,一天接十個八個客,還算是少的,那小伙子怎麼看中她?」

    白素的聲音很平靜:「愛情是無可捉摸的,你沒見他們擁抱的情形,多麼自然!那
女人本來多麼恐懼,可是一看清了是他,立時笑容滿面,可見他們是早就相識了的,不
是偶遇。」

    白老大搖頭:「還是不通,那小伙子應該是早來到的了,急灘上的謀殺,他應該目
擊,還不怵目驚心?」

    這一次,我同意白素:「就算目擊了,也起不了作用,小伙子心裏會想:她殺了那
男人,正因為她心裏有我。在戀愛中的人,對自己所愛的對象,總是向好的方面去想,
不會向壞的方面去想的。所以才說愛情是盲目的,心靈上徹頭徹尾的盲目。」

    白老在悶哼一聲:「打打殺殺,變成情情愛愛了。」

    我道:「電影總是這樣子的。」

    白老大托著頭,翻起眼來望著我,忽然又要我把第一卷錄影帶拿出來放,然後在那
個斷腿人處停下,他指著他,說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話:「這個人,我見過。」

    我一聽之下,不禁大喜過望:「那太好了,只要找出其中的一個人來,就可以知道
整個片子的來龍去脈了。」

    白老大盯著螢幕,又重複道:「錯不了,這個人我見過。」

    他見過這個人,照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是這時,他臉上現出了極其古怪的神
情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像是在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見過這個人。

    我在等著他說出這個人的來歷,想催他,可是白素卻輕輕碰了我一下,不令我出聲


    過了一會,白老大才道:「是他……不過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至少有五十歲了。」

    我呆了一呆:「這……是一部舊片子?」

    白老大的神情更疑惑:「有點不對,我是將近五十年之前見過他的。」

    我有點生氣,但是在白老大面前,自然無法發作,只好道:「這不是太戲劇化了嗎
?」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那年,我到金沙江去,受哥老會的龍頭招待,住了一個多月
,見識了不少在江邊發生的事,這個人——」

    我聽到這裏,有點駭然:「你不是在那個時期中見到這個人的吧?」

    白老大卻點了點頭:「就是那次,在金沙江邊,我見過這個人,一定是他,雖然他
那時斷了腿,坐在一塊有小輪子的木板上行乞,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連小孩子都可以
用石塊擲他,他也不反抗,我那時年輕,看出這個斷腿乞丐雖然污穢不堪,給人當狗一
樣呼喝,可是眉宇之間,另有一股非凡的憂鬱,想來未曾斷腿之前,也是一條漢子,所
以──」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見到的那個斷腿乞丐,不可能是這個人。」

    白老大茫然笑了一下:「是不可能,但是,我還是說就是這個人。」

    我還要開口,白素道:「你讓爹說下去好不好?」

    我向她看了一眼,她神情像是十分興奮,好像是有什麼新發現一樣。我沒有再說什
麼,自然瞥了一肚子的氣,要不是白老大所說的十分有趣,我一定要大聲打呵欠,表示
抗議。

    白老大道:「我向身邊的人一問,人家告訴我,這乞丐本來也是一個極出色的『金
子來』,屬『外幫』,在一次決戰中,他的雙腿斷在張拾來閃電一樣的快刀之下。」

    我趁白老大略停之際,插了一句口:「片子拍的是張拾來的傳奇,那是可以肯定的
了。」

    白老大沒有答腔,自顧自說下去:「他斷腿之後,居然沒有死,爬回『外幫』的地
區,『外幫』的人一見他沒有死,又是這副德性,引為奇恥大辱,把他趕了出來,他只
好來到哥老會的地盤,掙來的金子也叫外幫收了去,就只好靠行乞和講故事為生。」

    我又問了一句:「講故事?」

    白老大仍然不理我:「他是唯一能在張拾來刀下活下來的人,哥老會覺得自己很有
面子,也就由得他去,他講的那一口膠東話,在全是四川人的哥老會中,也沒有什麼人
聽得懂,可是他一直重複著同一個故事,久而久之,自然也弄清了內容。」

    白老大說到這裏,才向我望了過來:「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故事?」

    我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句,心中自管自在想問題。

    我想的是:假定片子所拍的是張拾來的故事,那麼,在張拾來的傳奇冒險生涯之中
,曾被他削斷了雙腿而又活下來的一個對手,自然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又假設片子是大部分依據事實來拍攝的,那麼這個斷腿人自然也是一個真正的存在


    所以,白老大曾在金沙江畔見過一個斷了雙腿的「金子來」,也就不是什麼出奇之
事。

    想到這裏,咕噥了一聲:「這片子只怕真實的程度相當高。」

    白素道:「你不聽爹說下去?」

    白老大在這時,神態有點怪異,一副不知道是說好還是不說好的樣子,或許是由於
我的態度不是十分熱衷,掃了他的興,所以他才不想說的。

    雖然我不認為他當年在金沙江畔曾見過一個斷腿的「金子來」有什麼重要,但是在
這樣的情形下,我還是不得不裝出十分有興趣的樣子來:「那個斷腿人說的是什麼故事
?一定極有趣的了?」

    白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別裝著有興趣了。」

    我只好尷尬地笑了一下,事實上,我正心急地想看片子,看看接下去發展的情形怎
麼樣。

    白素卻道:「別理他,爹,你管你說。」

    白老大又想了一想:「我才不理他,只不過這件事有點怪……還有一個我想不通的
關鍵,等我想通了再說。我遇到過一個斷腿人,他的腿斷在張拾來的刀下,我們看到的
情景,是照當年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拍下來的,那是可以肯定的事。」

    這一點,我和他的看法一樣,剛才已惹得老頭子有點不愉快,此時不再一迭聲說「
是」,更待何時。

    白老大又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急想看下去,不過,張拾來在哥老會的地位十
分高,雖然那女人樣子很俏,張拾來也是沒有道理愛上她的。」

十二、男人和女人

    這一點,我和白素的意見相同:愛情是盲目的,全然沒有道理可講的。不過自然也
不必長篇大論地發表愛情觀了,所以我立時又換上了第二卷,在剛才停止的所在,接下
去播放。

    在江邊的畫面,在那一男一女的相擁後不久就沒有了,接下來是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有著男人的喘息聲,和一種十分曖昧的聲音,那種聲音,即使是成年人
聽了,也得運用一下想像力,才可以斷定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之下,才會有這種聲音發出
來。

    聲音的本身其實並不奇特,可以想像為任何聲音,想像是每一個人腦部的思維活動
,每一個人的想像力,由於每一個人的生活背景,教育程度,性格差別而不大相同,淫
褻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會想到淫褻,邪惡者即使看到了一張白紙,也可以在潔白的紙
面,看出邪惡來。

    所以,在很多情形下,若是聯想到了什麼淫褻或邪惡,不要怪看到的或聽到的使人
觸發聯想的事物或聲音,要明白一切全是從聯想者自己的腦袋中產生的思念。

    畫面一直在黑暗中,喘息聲和那種聲響也在持續著,然後,突然聽到了男人的語聲
:「不必……不必了……」

    然後,是女人的聲音:「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麼精壯……我再試試。」

    男人的聲音變得十分粗魯:「不必了。」

    接下來,就是一個短時期的沉默。那一男一女的聲音,倒是熟悉的,男的就是那個
有娃娃臉的「金子來」,大廝殺中唯一的勝利者。女的,就是那個嬌麗嬌媚的妓女,他
們兩人剛才在江邊,現在來到了黑暗之中,這樣的漆黑,看來不會是在大自然的情境之
中。如果是在自然環境中,蒼穹之下,大地之上,就算再漆黑無光,也不會黑到這種程
度,那一定是在一個人為的密封的空間之內,譬如說,是在一間房間中。

    果然,就在這時,有火光閃了一閃,一枝火柴被擦著了。

    擦著的火柴,點燃了一枝蠟燭,燭光閃耀,看得出那的確是一間房間,不是窩棚,
是一幢磚屋中的一間,屋中的陳設,很中規中矩,有一張掛著夏布帳子的床,還有桌椅
和櫃子。

    點著了蠟燭的,正是那個娃娃臉的金子來,這時,在他稚氣的臉上,有一股說不出
來的憤然,而且滿面全是汗珠,看起來,像是比他在「神牙臺」上參加大廝殺時,更加
疲累,他一定曾十分努力,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想做一件事而未能完成,所以才會有這
樣的神態出現。

    他點著了蠟燭之後,面肉跳動著,盯著燈火,一動也不動。

    而從帳子裏,則傳出了女人的聲音:「你……一直是這樣的?」

    男的現出十分憤恨的神色來,口唇掀動了幾下,沒有回答。

    帳子撩開,只鬆鬆繫著己褪了色的紅肚兜的女人,現身出來,有燭光映照之下,她
裸露在外的粉臂玉腿,有著奪目的光采。

    她的語音十分誠懇:「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會好的……除非你對我……根本
一點也不喜歡。」

    男的仍然沒有動,可是臉上的肌肉顫動得更厲害,他赤著上身,身上肌肉也在顫動
,看起來精壯無比。雖然他靜止不動,但是那勢子,和一頭在疾馳中的豹子,也沒有多
少分別。

    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向一只箱子,箱子是加著一柄相當大的銅鎖的,他伸手一扭,
就把鎖扭斷,女人在這時,現出吃驚的神情來。

    男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汗,聲音變得很柔和:「你來看。」

    女人離開了床,來到男的身邊,身子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地靠在男人的身上,雙手勾
住了男人的肩頭。男人打開了箱蓋,箱子中,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塊,燭光雖然閃耀不定
,光線也不夠明亮,但是,映在金塊之上,還是發出令人窒息的光芒。

    黃金的光芒。

    那種光芒,可以使人的眼睛明亮,但是也可以使人心靈蒙垢,那女人剛才就為了三
十斤黃金,而不動聲息地殺了一個相約她逃亡的年輕人。

    女人的眼睛睜得極大,她漆黑的眸子,似乎也被燦然的金光填滿,看起來成了奇異
的金黃色。

    人的眼珠子是人體構造中最精密的一部分──其實,人體的每一部分,有什麼是構
造不精密的?比如頭髮、指甲,就絕對無法用人工一模一樣製造出來──在眼球的內腔
,充滿了眼淚水、玻璃體和晶狀體,來自物像的光線通過它們到達視網膜,視網膜將光
的刺激轉變為神經衝動,影響視神經,轉而傳遞到腦部,於是視覺產生,人看到了眼珠
對準了的物體的形象,再由早已儲存在大腦皮膚中的記憶和知識,來判斷看到的是什麼
東西。

    一連串的過程,聽起來像是很複雜,但幾乎任何正常的成年人,就可以在一剎那之
間完成。

    女人盯著小半箱金子看著,呼吸不由自主有點急促:「怕……怕有兩百斤?」

    男人的聲音有點苦澀:「過了三百斤了。」

    女人的呼吸更急促,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男人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反手抓住了女人腴白的手臂。他的手指十分修長,
看起來有點像鋼琴家的手,或許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才能把沉重的利刃,作出神入化的
揮動。

    這時,他的手指,陷進了女人豐腴的手臂,喃喃地道:「我願把這些金子,換一次
——」

    他講到這裏,面肉又抽搐起來,手指捏得更緊。女人的眼光始終未能離開過那些不
規則的金塊,可是聲音之中,卻充滿了對男人的愛憐:「你能的,一定能──」她的聲
音之中,還有著異樣的媚蕩:「當然不止一次。」

    男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偏過頭來,望著他身邊的女人,他的臉型看來仍是充滿了
稚氣,可是眼睛之中,卻充滿了奇異的色彩,那真是奇怪之極的一種眼神,像是他的全
身都充滿了慾火,慾火本來想從眼中噴射而出,而卻又被什麼東西阻住了一樣,無法得
到宣洩,所以看起來是這樣的沉鬱和痛苦,一種不由自主、無可奈何的壓抑,得不到宣
洩。

    女人略抬了抬頭,接觸到了他的這種眼光,倏然低下頭去,後頸在髮腳之下,是雪
白的一大截,看起來十分誘人,男人先是盯著看,接著,突然張開了口。

    他的牙齒本來很潔白整齊,可是這時,或者是由於他那種怪異的神情,或者是由於
掩映的燭光,使他的牙齒看來有一種森然之感。

    他張開了口,喘了兩口氣,陡然向女人雪白的後頸咬了下去。

    他咬得十分用力,女人才一被咬中時,吃了一驚,但隨即現出十分嬌媚的神態來,
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聲音膩得又濃又甜:「咬吧,小冤家,只要你喜歡,咬死我也甘
心。」

    她說著,眼珠之中,卻仍然反映出黃金的色澤來,但儘管如此,她的聲音還是十分
甜膩動聽,蕩人心魄。

    畫面突然又變成一片漆黑。

    等到又有了畫面時,已經換了一個場景了。

十三、又一次小討論

    白老大看到轉換畫面時,悶哼了一聲:「這小子,不能人道。」

    剛才看到的那一場,雖然不是很直接,堪稱含蓄,但自然也可以看得懂是怎麼一回
事。正如白老大所說,那麼精壯的一個小伙子,是一個性無能患者。

    這或許正是他在他一世中一個榮耀之夜,選擇了一個妓女作為他女人的原因,他希
望憑藉妓女的性經驗來醫治他的無能,不過,看來,他失望了。而那個妓女雖然使出了
渾身解數,而且,軟言溫語在安慰他,不過她的心中,顯然只有箱子中的金塊,因為自
始至終,她的眼珠都反映著黃金的光澤──如果不是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黃金上,是不
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的。

    我和白素都沒有說什麼,我在想:這部片子的導演,究竟企圖在一部電影中表達多
少意念?這一場男女在一起的戲的目的是什麼?是想表示人拼命追求黃金,可是等追求
到了,一樣沒有快樂?

    還是導演想說明,追求黃金的欲望,有時會及不上人生理上的原始欲望?

    那小伙子的演出,真是精湛之極,將一個原始慾望得不到發洩的男人的那種神態─
─尤其是那種滿溢了而無法宣洩的眼神表現無遺,看來令人心悸。

    白老大又道:「倒未曾聽說過張拾來有這個毛病。」

    白素道:「這種事,當事人怎會自己到處去宣揚?」

    白老大笑道:「那麼,這部片子的編導是如何知道的?還是憑空捏造的?幸好現在
時代不同,要是當年在金沙江畔,誰敢這樣說張拾來,只怕一句話未說完,腦袋已成了
二十八瓣。」

    在白老大的話中,聽得出他對張拾來這個傳奇性的人物,有著相當的崇拜。白老大
的崇拜,可能來自他對張拾來出神入化的刀法的仰慕。一個畢生沉醉在武術中的人,知
道有人可以用沉重的利刃,把輕柔的、毫不著力飛墮的雪花,碎成兩半,自然不免心嚮
往之。

    白老大一定不會欣賞張拾來的為人,因為他雖然曾經是七幫八會的大龍頭,可是他
本身是一個現代知識培育出來的人,對於黑暗的、落後的、神秘的、野蠻的幫會,不會
有崇仰的心情,只會有改造的意顧。白老大見我和白素沒有多表示什麼,轉過頭來:「
這小子的無能,可能是由於長期處於精神的極端緊張狀態所形成的結果。」

    我道:「可能是,像他這種身分,無法知道自己下一分鐘的生命歷程會怎樣,每一
分每一秒都在提心吊膽中渡過,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精神病。」白老大側著頭:「張拾
來當年神秘失蹤,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部片子如果拍的是張拾來傳奇,希望能揭開這
個秘密。」

    我笑了起來:「只怕有結局,也是虛構的,你到金沙江畔,離他的失蹤不到十年,
事情已神秘莫測,如今事隔多年,誰還能知道。」

    白老大嘆了一口氣:「說得也是,那時候,那地方幾乎一切全被原始的神秘所籠罩
,不知有多少事的內情,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白素低聲道:「這種黑暗的歷史,就這樣過去了也罷。」

    白老大瞪大了眼:「那時那地所進行的一切,其實現時現地也一樣在進行著,手段
或許更卑鄙,但沒有那麼直接和赤裸而已。」

    白老大的話是無可反駁的,人類社會現在號稱文明,可是爭奪財富的過程,原則上
,和當年金沙江畔發生的一切,在運作上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只不過花樣翻新,披上了
文明的外衣,和非洲土人的笑話差不多:食人族進步了,用刀叉來吃人肉。

十四、密謀

    白素追問一句:「爹,那個你遇到過的斷腿人,講的是什麼故事?」

    白老大道:「我還是沒有想通關鍵,暫且不說,再看下去。」

    白素沒有再催,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關注這個斷腿人,我想不出她關注的理由來


    鏡頭一轉,轉到了一間陳設相當簡單的房間中,看起來已經是白天了,不過窗上糊
著的棉紙相當厚,所以室內光線有點陰暗。

    先是那個娃娃臉的「金子來」,正在急速地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是他全身肌肉彈
跳的結果,看來極有節奏,一種力的節奏。

    在一張竹椅上,則坐著一個中年人,那中年人的神情極其陰森兇狠,臉上輪廓分明
,所以明暗對比也十分鮮明,看來尤如雕像一般。

    年輕的殺手陡然止了步,神情木然:「你吩咐我這麼做,我就怎麼做。」

    中年人牽了一下口角:「那當然。」

    年輕人雙眉不被察覺地揚了一下,那表示他心中對中年人的話,並非十分同意,但
是卻忍著,並沒有表現出來,那中年人也沒有察覺。

    中年人的聲音有點誇張:「想當年,我要是遲一刻經過,你已叫江水沖走了。」

    年輕人的臉上又閃過了一絲不耐煩的神色。

    中年人的對白,在肯定了這是「張拾來傳奇」之後,不難明白,張拾來是被一個姓
張的堂主在江灘邊上撿來的棄嬰,這個中年人,自然就是那個姓張的堂主了。

    年輕人的聲音聽來木然:「是,堂主,要不是你發現了我,我早叫江水沖走,要不
就叫野狗叼走了。」

    中年人神情滿意,但轉眼之間,他的神倩又變得陰騖之極,眼中閃耀著森然的兇光


    (由於這一段錄影帶,是和白老大在一起觀看的,白老大在觀看之際,不住發出他
的看法、批評和對畫面上的一切作出解釋,所以我把他說的話,和故事有關的重要之處
,敘述出來。凡是在括弧中的,都是白老大,白素和我的觀感。)

    (白老大說:「這個人是子字堂的堂主,龍頭下的十二堂,用地支來排,子字堂的
堂主,地位僅次於龍頭。你看,他的房間中,有著鼠的圖案。」)

    的確,陳設簡單的房間中,灰色的牆上,有著深灰色的鼠形圖形。由於只是深淺不
同的灰色,若不是他特別指出,並不很引人注意。

    (白老大又說:「這個人對拾來提及當年他發現嬰孩的經過,是希望想感恩圖報,
他一定有一椿十分重要的事叫拾來去做。」)

    (白老人認定了那個娃娃臉的「金子來」就是張拾來,為了講話方便,自然並無不
可。)

    那中年人陡然站了起來,盯住了年輕人,一字一頓地道:「我要你殺了老頭子。」

    這句話的語氣,聽來的確十分駭人,雖然只是一句話,但無疑是一個送命的令符,
每一個字的音節之中,都蓋滿了死亡的陰影。可是那年青人的反應,還是出乎意料之外


    青年人是「金子來」,曾見過他在血肉橫飛的大廝殺之中,他的娃娃臉上,也沒有
任何驚訝的神色,他是為了殺人而生的,他和他手中的刀,已經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渾為
一體。

    這樣的一個人,聽到了一個殺人的命令,應該是再平常也不過的事情了吧。然而,
這時他卻現出了極度的震驚。由於他的臉容本來充滿了稚氣,在這樣一張稚氣的臉上,
忽然現出了驚悸的神情,也就格外使人震撼,格外使人感到他的心中的那種極度的徬徨
無依。

    他張大了口,眉毛不由自主跳動著,眼中流露出了驚恐和疑惑交織的惶恐,望定了
那中年人,雙手緊握了拳又放開來,然後又抓緊,一點聲都發不出來。

    那中年人發出了一連串「嘿嘿」的冷笑聲:「不敢嗎?只要你一揮刀,老頭子必死
無疑。」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是……可是……」

    中年人陡然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們雖然在講話,可是四周圍實在十分靜
,那突如其來的「拍」的一下響,十分令人吃驚:「你害怕?你不敢?算了,只要你有
這種念頭,你非但殺不了他,還會死在他手裏。算了,當我沒有講過。」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現出又卑夷又厭惡的神情來,令那青年離去,青年的腳步
踟躕,和他在「神牙臺」上的那種矯健靈敏,簡直有天壤之別。

    (我忍不住道:「他真的感到害怕,那『老頭子』……是什麼人?他應該算是殺人
不眨眼的了,怎麼一聽說要殺『老頭子』,就怕成那樣?」)

    (白老大悶哼一聲:「子字堂堂主要犯上作亂,『老頭子』是總壇派下來的龍頭。
」)

    (白素道:「他如果不答應,只怕凶多吉少,那堂主把這樣的大事講給他聽了,會
那麼輕易放過他?」)

    (白老大又悶哼了一聲:「他如果答應了,不論事情是不是成功,也一樣是凶多吉
少。」)

    白老大的話,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主今中外,只要人性不變,歷史也一直在重覆循
環著。有機會參與密謀的人,在當時,一定會感到自己受了重視,能夠參曮而高興,但
結果,不論密謀是否成功,參與者的下場,都幾乎是可以預測的。

    密謀是失敗了,那自然不必說,密謀若是成功了,參與者由於知道得太多,並且曾
實際參加進去過,也就在以後的時間中,成為主謀者的眼中之釘,一樣有別的密謀在等
著把他除去。

    密謀無分大小,大到一個國際權力的轉移,小到微不足道的利益的爭奪,莫不遵循
著這個規律在運行,鮮有例外。

    (我明白白老大的意思,可是還是說了一句:「恐怕不會吧,堂主和拾來,應該是
情同父子的。」)

    (白老大看得比我透徹:「就算是親父子,那又怎樣?中國歷史上,父親殺兒子的
例子還少了嗎?」)

    (我和白素都不再說什麼。)

    青年人來到了門口,看來已經要開門出去了。那中年人的臉色,難看之極。人的情
緒會影響人的臉色,這是動物之中,只有靈長類的人才有的反應。人體內屬於自主神經
系統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的神經纖維,由脊髓起,分布到平滑肌、心肌和腺體,神
經纖維在人的心意起變化時,會產生交感素,交感素刺激腺體,又產生腎上腺素,使心
跳加強加快,小動脈收縮,小支氣管舒張,豎毛肌收縮,瞳孔擴大,血糖升高……這一
連串在人體內進行的生理運作,很快地,無可掩飾地反應到人體的外面來。

    於是,那中年人臉色發青,眼中的兇光更甚,氣息也急促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
額上的青筋綻了出來,在表皮之下劇烈跳動。

    青年人背對著中年人,已經要打開門了,可是卻陡然愣了一愣。那時,在他臉上,
有極細微的神情變化,可以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處在一個極危險的境地之中了。

    他背後沒有眼睛,自然不能看到中年人雙眼之中射出來的殺機和兇焰,恨不得立時
就在他的後心上穿上兩個洞。但是,他卻可以感覺得出來。

    他從小就被訓練成為「金子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揮著利刃,奪走了他人的生
命,在他年輕的生命之中,也是十分遙遠和模糊的記憶了。在那年輕的生命之中,幾乎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邊緣打轉,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銳無比的感覺,這種敏銳
的感覺,在五感之外,是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種十分特別的感覺,又可以分為預感和實在的感覺兩類,青年人這時的
感覺屬於後者,那不是平空而來的感覺,而是實實在在受了外來力量的影響而產生的一
種感覺。

    那種實實在在的外來力量,自然來自那個中年人。這時,中年人雖然沒有說什麼,
也沒有任何行動,他外形上的變化也不曾被青年人看到。可是,他全身的細胞,由於情
緒上的興奮──歡樂和震怒,同樣都是興奮──而產生了變化。

    人體細胞的細胞膜,內外有電位差,叫「膜電位」,細胞在興奮時,膜電位發生變
化,由靜息電位變為動作電位,由此產生放電現象。這種生物電的電源,自然微不足道
,但對於感覺特別靈敏的人來說,就可以憑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這種生物電的放
射,並且可以在直覺上判斷是吉是凶。

    青年人陡然停止了開門的動作,在那一剎間,他也開始保護自己,他的聲音聽來極
平靜:「本來我不該問,可是事情不平常,堂主,不能犯上作亂是幫規中的頭條,為什
麼要除去老頭子?」

    中年人的神情,在那一剎間,也完全回復了陰騖,自然,曾在他體內發生的一切生
理上複雜之極的運作,這時也停止了。

    他的聲音很低沉:「老頭子私吞黃金,不聽命令,尾大不掉,要脫離哥老會另組新
幫,罪該萬死,總壇給我的密令要除他。」

    年輕人靜靜地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嘴唇掀動了幾下。

    (白老大怒氣勃勃,大喝了一聲:「子字堂堂主胡說八道。總壇若有密令要殺龍頭
,總壇刑堂堂主必然親臨,哪會這樣私相授受。這小伙子自然知道,我看他要抗命。」


    (我道:「他不會抗命,看來他也要保護自己,只有等先犧牲了『老頭子』再說。
」)

    青年人緩緩轉回身來,中年人一副殷切盼望之色:「老頭子一去,我就是龍頭,我
保你為亥字堂堂主。」

    青年眉毛一揚:「老頭子自己的身手不說,他身邊六個刀手,也個個是一流的功夫
,非得出其不意下手才好。」

    中年人瘦削的臉上,泛起笑容,那笑容十分難看:「好孩子,正跟我想的一樣,就
算是出其不意,除了你之外,也無人可以下手。」

    青年臉臉上稚氣全都回來了,他甚至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猶如受了誇獎的孩子一
樣:「其餘各堂堂主,全知道麼?」

    中年人一揚眉:「事成之後,各升一級,我看沒有什麼人會替老頭子說話。」

    中年人的話,講得再直接也沒有,只要有好處可以堵住別人的口,誰會為一個已死
了的人出頭?

    (白老大搖頭:「我明白了,張拾來沒有成功,因為我到金沙江畔的時候,並沒有
聽說有這麼大的變動。張拾來一定是在行動中失敗了,反而被殺,哥老會為了顧全自己
的面子,所以秘而不宣,說他神秘失蹤了。」)

    (他說了之後,我和白素還沒有什麼反應,他陡然直跳了起來,嚷道:「不對,不
對!」)

    (我和白素也不知道「不對」有什麼所在,只好眼睜睜望著他,聽他說下去。)

    (白老大搓著手:「我到金沙江畔的時候,龍頭姓胡,是才從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
,說起上一任龍頭,他告訴我,上一任龍頭姓張,和他一樣,也是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
,那時他是丑字堂堂主,由於老龍頭突然暴死,才有了這樣的升遷,而姓張的龍頭在調
回總壇時,帶走了兩千斤金塊,可是,他的屍體卻在百里開外叫人發現,隨行的金塊不
見,隨行的三十人,無一倖免,全都是死在刀下的。」)

    (我和白素面面相覷,我道:「那樣說來,張拾來成功了?老龍頭被殺,對外宣稱
暴死,張堂主在幾年之後,帶了大量黃金離開,又在半途被殺,那是遇到了不賣哥老會
的帳的土匪?」)

    (白老大道:「當時我問過:『會有這樣的事?在這一帶,誰敢向哥老會的龍頭下
手?」得到的回答,是所有聽了這個問題的人,都現出了十分神秘和不想回答的神情來
。我知道其中必有隱秘,我的身分只是貴賓,自然不能再問下去。現在看來,大有可能
殺了張堂主,搶走了金子的,就是──」)

    (白老大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我和白素同時道:「張拾來。」)

    (白老大道:「大有可能,來,看下去再說。」)

    (每當我們覺得有必要討論一下的時候,就停止了機械的運作,以免一面講話,一
面分了心,不能細心觀看。)

    青年人雙手交叉著放在身前:「什麼時候下手?」

    中年人吞了一口口水,喉核在他細長的脖子上,上下移動,看來如同一個邪靈正要
奪口而出:「明天一早,會出發去勘看我們爭到的江段,半路上,隨時可以下手──」
他略頓了一頓:「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剩下的只是我和你。」

    青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中年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又笑了起來:「銀花兒怎麼樣?你也真會揀。說來也真奇
怪,她就像是烏木一樣,越擦越亮,到這裏幾年了,越來越好看,一點也沒有殘老,這
下叫你揀了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哩。」

    青年人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眉心之間有著淡淡的憂鬱。

    銀花兒自然就是那個妓女的名字了,青年在她那裏,並沒有能使自己的缺陷得到滿
足,這可能就是他神情憂鬱的原因。

    中年人又湊近去,在青年人的耳際低聲講了幾句話,卻聽不真切。

    接著,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來,看來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在江邊的一塊平整的石塊旁,青年人在磨著
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動作,是那樣專注,那樣輕柔,每磨上幾下,就用他修長的手指,
輕輕地在刀身上撫拭著,口角向下微彎,使他孩子氣的神情更加顯著。

    在離他不遠處,另一塊大石上,坐著那女人──已知道她的名字是銀花兒——江水
濺上來,令得她身上的衣服有點點的濕痕,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枝折下來的蘆花
,緩緩地轉動,她不時噘起那誘人的紅唇,向蘆花吹上一下,看著雪花般的蘆花離開枝
梗,隨風飄蕩開去。

    江邊十分寧靜,如果不是不時有磨刀的砰然聲,和那柄利刃上所發出的光芒實在太
令人震懾,這樣的畫面,實在十分美麗恬靜。

    那年輕人磨了又磨,銀花兒看來有點不耐煩,嘟起了嘴,膩聲道:「瞧你,摸刀的
時候,比摸我還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鋒上,夕陽的光芒,在閃亮的刀身上,映起一片紅光,又再
反時到了青年人的臉上,也就有了一抹紅艷。

    他聽來有點不經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會令我失望,你會,刀有用,你沒
有用。」

    銀花兒現出佻皮的神情來,在這種神情下,她看來實在十分嬌麗動人,她回答得很
快:「沒有用的是你,不是——」

    她下面一個「我」字,還沒有出口,青年人整個人,陡然彈起,刀揚處,閃起一道
暗紅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陽之中突然有一股光華飛墮一樣,又像是一股暗紅色的閃電,
刀光本來是閃亮的,暗紅,是由於刀身上反映了夕陽餘暉的緣故。

    她和他之間,本來至少有三四步的距離,可是一閃之間,刀光已然到了她的頭頂,
她整個人都愣呆了,剎那之間,不但再也出不了聲,而且一切神情,都在那一剎間僵凝
,刀光的閃動是如此突然,如此的快,可是由極動到極靜,也是快疾絕倫,陡然之間,
刀光凝止,刀鋒恰好停在她的頭頂上。

    鋒利的刀鋒,將她簪在頭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剖成了兩半,花瓣正順著她烏亮光
滑的頭髮滑落下來,散落在她所坐的大石上。

    刀停,人也停,他仍維持著一刀劈落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她自然早已嚇僵了,花
瓣無聲的滑落,江水撞擊在江灘上的聲音格外震耳。天上的晚霞,由紅變成紫色,反映
在刀身上的光芒,也漸漸變得詭異而幽暗。

    時間也像是凝止了一樣,過了不知多久,甚至紫色的餘霞也漸漸被暮色所侵吞,他
才緩緩收回刀來,用一種聽來異樣溫柔的聲音道:「以後,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

    她在這時才定過神來,還未曾出聲,他的語音更是輕柔:「求求你。」

    她陡然跪了下來,抱住了他的小腿,把臉緊貼在他的腿上,嗚咽著哭了起來,然後
,她抬起頭,滿臉淚痕,可是卻一臉的歡暢,她道:「你……你對我真好。」

    他的神情中,有著深切的悲傷,半轉過臉去,她提高了聲音:「你對我真好。」

    他的口唇顫動著,沒有出聲,那種深切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更甚。她不斷在流淚,
淚珠一顆一顆湧出來,看來極其晶瑩。

    她一面流淚,一面又在不斷地訴說著:「你真好,你不要以為……我實在……你想
想,過去幾年,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那麼多男人……男人的手一碰我,我就會…
…五臟六腑想翻轉過去一樣,你現在……等過些日子,你會好起來,我們實在是真正的
一對,要是我說的不是真心話,就讓你手中的刀,把我劈成兩半。」

    青年人一縮手臂,把刀收到了背後,她的話一定令他感到了激動,因為他低頭望向
她,和她的目光接觸,而且兩個人的眼光,很快地交融在一起,在濃濃的暮色之中,交
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身上,兩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天色已全
黑了,在黑暗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緊靠著,站在江邊,湍急的江水,不時翻起白花
,他們一動不動地靠著──男的剛才還曾向女的劈出一刀,女的生命在那一霎間,就可
能了結,但結果是連一根頭髮也沒有掉下來。

    在這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霎間,使這個本來心中已冷到了絕對零度的女人,知
道了一個男人對她的心意,那實在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男人使女人明白心意的方式,也只
有在這種地方,這種人身上,才會發生。

    而且,男的絕不是有心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動,卻使一個飽經憂患,
幾年來受盡了男人斯躪,早已視男人為妖魔,自己心冷如冰的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意。

    女人和男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就是這樣微妙而不可理喻。她的話使他心中激蕩,在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才喃喃地道:「離開這裏,我知道,離開這裏,我會好
起來。」

    女的連半秒鐘都沒有猶豫:「你到哪裏,我跟到哪裏,這輩子我跟定你了,你把我
兩條腿砍下來,我用手爬,也跟著你。」

    她轉了轉身子,使自己面對著他,在黑暗中看來,她俏麗的臉龐上,閃耀著一種異
樣的光輝,那種光輝,使得原來在她臉上滿布風塵的痕跡一掃而空,使她看來猶如一個
純潔的少女。

    她笑了起來,笑容佻皮又充滿著歡樂:「就算你把我殺了,我的鬼魂也將跟著你。
」然後,她不經意地咬了咬下唇,語意也變得更加堅決:「告訴你吧,這一輩子,你別
想能躲開我。」

    她的話雖然是軟言俏語,可是聽起來卻又那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可以轉圜的餘地


    他也笑了起來,笑意使他看來十足是一個小孩子:「你才想哩,小淫婦。」

    她的兩道細眉倏然揚起:「我手裏沒有刀,不然,也照樣砍你。」

    他笑得更歡:「好啊,把我砍成兩半,我照樣陰魂不散纏著你。」

    她的聲音變得十分低微,喃喃地:「纏著我,纏著我,我要你纏著我。」

    他伸開有力的手臂,抱緊了她。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利刃自他的手中落下來,刀尖
插進了江邊的大地之中,刀身在神秘幽暗之中輕輕晃動,閃著微光,在這樣的境地之中
,連這可怕的殺人利器,也給人以一種出奇的溫柔之感。

    他們相擁了很久,在江水的奔流聲中,他們兩人的氣息聽來如此和諧寧靜。在同一
時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在相擁,他們也只不過是女人和男人,沒有什麼特別
之處。

    如果硬要找出什麼特別之處來,那或許是女的在歷盡滄桑之後,至少暫時有了平靜
的感覺,而男的,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可是在他生命中的驚濤駭浪,卻在等著他去闖


    是不是闖得過去,根本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內,因為他必須去闖,沒有任何退縮迴
避、猶豫推卻的餘地。也許正由於這一點,所以他對這時的寧靜,更全心全意地投入,
完全融入其中。

十六、密謀的實行

    一行人在江邊疾行,江邊根本沒有路,全是嶙峋崎嶇的怪石,有的石塊拔地而起,
足有兩三個人那樣高,橫亙在前,阻住去路,以一種天兵天將也無法將之挪動的氣勢聳
立著,於是,要向前去的人,就只好攀過它,才繼續前進。

    一隊是九個人。

    在前面開路的是三個精壯的漢子,深秋的天氣雖然已經很涼,他們還是敞開了皮襖
的襟,現出襯在下面的結實的胸膛來。他們的袖上,扣著短刀,腰際,繫著長刀。

    在他們的身後,是一個一臉精悍之色,身形相當矮小的老者,頭上的帽子略向後,
現出光禿的前額。這老者大約六十以上,可是步履依然極其矯捷,他身形十分小,全身
上下看來沒有一點累贅。在他的靴幫子上,插著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看不見,柄露在
外面,在白銅的刀柄上,盤著一條金光燦然,一看就知道是足金打就,再精上鑲嵌上去
的五爪金龍。

    那柄匕首象徵著權力和地位,那是龍頭才能擁有的榮耀,有了它,就等於有了主宰
幾萬人生死的權力。

    權力本來是無形的,人類社會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起,產生了權力這種無形的、
但卻又無所不能的力量。在最初,只怕是純氣力的角遂,到後來,逐漸加上了運氣、智
慧、計謀和策略、到再後來,就建立了一整套的規則和法典。

    於是,權力的擁有者就不再依靠原始的力量,即使他弱不禁風,也可以通過一切權
力的運作,而驅使在他的權力統御範圍之內的人去做任何事。

    於是,人類的社會結構就形成了,在形成的過程中又越來越成熟。

    於是,權力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也成為人類心嚮往之,拼命去追求的目的。
同時,也發明了一連串象徵權力的器物,像帝皇手中的權杖和印璽,像龍頭靴幫上鑲有
金龍的匕首。

    在那老首身後,又是同樣的三個精壯漢子,六個人前後保護著那個老著。儘管江邊
的地形使他們無法保持固有的隊形,但不論江邊石塊的佈排如何不規則,他們六個人都
能巧妙地把老者拱圍在中心。

    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是龍頭的近身保鑣,要是龍頭有了什麼不測,他們也絕無顏
面再苟活於世。

    龍頭的腰際,在深紫色緞子面,上好的紫羔裏子的皮襖,隨著他急速地走動而掀起
時,可以看到一枝烏黑漆亮的鎗,鎗柄上同樣是深紫色的穗子,飄動著,看來十分輕柔


    但是看到這柄鎗的人,自然都知道這種鎗的威力。

    這種鎗械,是當時人類致力於殺人武器的發明和製造過程中的傑作,是輕型殺人武
器中最有效的一種,它首先由德國人製造出來,迅即流傳世界各地。

    它有著特殊的性能──可以扳一下鎗機,只射出一顆子彈,也可以推動一個掣鈕,
使扳動一下鎗械之後,把膛內的一梭二十發子彈,在極短的時間中,一下子發射出來。
所以,它的名字,叫作「快慢機」。

    它通常又有一個木製的槍盒,可以把槍柄部份接駁到槍盒上,利用槍盒靠在肩下,
使得更能射中射擊的目標,所以,它又有一個名稱,叫「駁殼槍」。

    鎗法好,而慣於將之隨身攜帶之人,大多數嫌那個木盒太重而不夠靈活,所以將之
棄而不用,他們又給了這種槍一個十分威武的名字:「盒子炮」。

    龍頭腰際所掛的,就是一枝真正德國造的盒子炮。幾乎同樣的盒子炮,在子字堂堂
主的腰際,也有著一枝。子字堂堂主跟在後面,而走在最後的,就是那個有著一副娃娃
臉的「金字來」(假定他就是傳奇人物張拾來)。

    張拾來一樣在趕著路,他有點神思不屬,不時,會在口角無緣無故泛起一個笑容,
又不時,會在眉心之間深深地打著結。

    天色相當灰暗陰沉,看不出是上午還是下午,在陰暗的天色之下,翻騰著的江水濺
起的水花,看來有一種異樣的潔白。

    九個人中沒有人出聲,只有子字堂堂主不時向張拾來投以一個眼色,張拾來雖然心
神不屬,可是也總能及時表示知道,同時回以眼色,表示自己並沒有忘了在適當的時候
,發動密謀要進行的事。

    由於知道會有事發生,所以氣氛相當緊張,而且鏡頭的角度也變化多端,一下子在
前面,一下子在後面,一下子又在側邊,變換快速。

    (白老大沉聲道:「這一段江段已經離開神牙臺很遠,我都未曾到過,你們看,沿
途多麼荒涼,像是亙古以來都沒有人跡的樣子。」)

    (我嘆了一聲:「實地拍攝的。」)

    (白素道:「我早已肯定了這一點。」)

    這時,一行人在翻過了一堆崎嶇的怪石之後,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江灣,江灣相當平
坦,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在石縫中長著一簇又一簇的蘆葦,比人還高,有的疏落,
有的十分茂密,過了江灣,前面又是一堆接一堆更高的石塊。

    (白老大失聲道:「要動手的話,這裏是最理想的地點了。」)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看到的情形已經有了變化,白老大估中了。)

    先是張拾來陡然加快了腳步,張拾來和那六個保鑣不一樣,他的刀一直握在手中,
只不過刀上套著深藍色的布套。他一加快腳步,迅速越過了子字堂堂主,接近在龍頭後
面的三個保鑣。

    那三個保鑣,看來立時察覺到了身後傳來的迅疾的腳步聲太特異了,陡然身子在相
當快疾的前進中沒有停止就疾旋過身來。

    他們已經夠警覺的了,但是畢竟是在最後的一剎間,才知道了有異樣,並且,在最
重要的一霎之間,他們還無法判斷他們感到的異樣,是一個致命的危機──這種失誤,
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張拾來不等他們全轉過身來,蓄滿了全身的勁道,陡然發揮,足尖地鵝卵石上一彈
,整個人像是燕子般輕巧,向前掠了出去,手臂揮動,刀上的布套飛開,刀光閃耀,緊
密無比的「刷刷刷」三下響,他已掠過了那三個保鑣,到了龍頭的背後。

    那三個保鑣,急速轉過身子來的動作並沒有停止,仍然繼續了下去,而且得以完成


    當他們完成了轉身的動作之際,他們自然變得面對著子字堂堂主了。他們只看到子
字堂堂主一面在急促趕向前,一面已伸手將腰際的盒子炮握在手中,並且立即作出了要
射擊的姿勢。

    也就在那時候,那三個人多半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還想轉回身子去,但是,
在他們有脖子上,先是出現了一股血線,接著首先是他們的眼睛,眼白陡然成了一片血
紅色。

    這時,他們一定已經看不到什麼了,而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他們脖子上鮮血大
量湧出,血濃稠得像是漿一樣,而且,他們的頭,也可怕地向著一邊側倒了下去。

    他們頭部的側倒,並不是由於他們頭骨彎曲的動作,他們的脖子還是直的,可是頭
卻側倒向一邊──張拾來疾逾閃電的三刀,已將他們的頭骨削斷,斷得恰如其分,不曾
浪費一點氣力和一點時間,頸際被利刃剖開的部分,就到頭骨斷開為止,所以,他們的
頭只是向重心不穩的那一邊側倒下去,而不是滑跌落地。

    他們的頭向旁一側,頸際的傷口擴大,血如同泉水一樣噴出來,噴出來的血泉足有
碗口粗細,可不是麼,早就有人叫過:「頭砍了,不過碗大的一個疤。」

    和這三個人的死亡同時發生的,還有著其他許多事,簡直看得人屏氣靜息,目為之
眩,神為之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就像是也在那險惡的江灘上,直接參加了密謀的實
行一樣。

    子字堂堂主顯然對張拾來的刀法,有著極度的信心,當那三個人在中了刀之後,仍
然轉過身來之際,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根本看不出他們的身上有著什麼損傷。可是子字
堂堂主已絕對肯定地可以知道:張拾來一出刀,這三個人必定無一倖免。所以,他連看
也不向那三個人看一眼,就在那三個人身邊掠過,而他在張拾來一掠向前之際,已經把
盒子炮抓在手中。

    那時,張拾來早已到了龍頭的身後。

    一個人能夠當上哥老會派在金沙江畔的龍頭,不消說,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經
過多少大風大浪,而在大風大浪之中能夠活下來,保持著他如今至高的地位,自然一定
也有他過人的本領──求生的本領。

    自他身後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張拾來手中利刃揮動的聲音,已經全然可以令得他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並沒有學那三個保鑣一樣轉身來,而是突然之間,右腿向後一踢


    他那一踢的姿態,真是漂亮俐落到了極致,踢起的只是小腿,小腿踢出,彎到了腳
底向上的程度。

    (我和白老大異口同聲叫了出來:「好!」)

    小腿一踢,插在他靴幫子上的那柄匕首,倏然飛起。

    那一定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千萬次鍛練而成的功夫,匕首一飛了起來,一首晶光便
疾射向後,迎著疾竄過來的張拾來,像是匕首上長著眼睛一樣,直射張拾來的心口。

    張拾來手臂向下一沉,本來揚起,已向前劈出的利刃,跟著向下沉了一沉,一下「
錚」然悠揚響亮的金鐵交鳴之聲過去,匕首立時斜刺裏飛了出去,落進了湍急奔流的江
水之中。

    而張拾來手中的利刀,也在這時,帶著長虹一般的晶光,揚了起來。

    然而,龍頭所需的,就是那十分之一秒的阻擋,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已使他能夠
一探手,握住了擊在腰際的盒子炮。

    如果──如果──他帶著的那柄盒子炮,不是繫在腰間,而是一直握在手中的話,
那麼他便不需要這十分之一秒了。

    可是他卻不是那樣,所以需要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把盒子炮攫在手中。

    十分之一秒,對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個時間,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沒
有人會去注意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的。

    雖然,在劇烈的爭鬥中,十分之一秒,卻極其重要,代表著勝利或失敗,榮譽或蒙
羞。例如一百公尺的短跑,維持在十秒整的紀錄上相當長一個時期,以致有人認為人的
體能,已無法突破十秒這一極限了。

    可是,九秒九的記錄終於出現,就是那十分之一秒使人知道,人的體能是幾乎可以
作無窮無盡,沒有止境的發揮的。

    而在這時,十分之一秒的意義更是重大,代表了死和生的界限。

    龍頭攫槍的動作再快,畢竟也花了他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於是,就在這十分之一秒
內,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刀光與血光並閃,龍頭的手才一攫槍在手,張拾來的刀
,已在這十分之一秒內砍倒,血光迸現,龍頭的右臂,齊肩被砍下。

    龍頭一定是準備一攫槍在手,立即射擊的,所以,當他的手臂脫離了肩頭,雖然萬
有引力在地面上兩物體之間的作用力極小,但是牛頓的開普勒定律的公式,還是在起著
作用,所以,離開了肩頭的手臂,絕無例外地向著地面跌落下來。

    然而,在手臂還未曾跌落在鵝卵石上時,手指還是扳下了槍機,一梭子彈迸射而出


    於是,看到的景象,真是奇詭莫名,一條斷臂,斷口處噴著血,手中扳著槍,手指
居然彎曲,觸動了機槍,子彈呼嘯而出,槍口冒著火苗,這已經夠令人吃驚的了,再加
上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的作用:作用等於反作用,不論是什麼槍械,在發射的時候,都有
一定的反挫力。

    若是手臂還留在肩頭上連結著,人體的肌肉所產生的力量,可以抵銷這種反挫力,
可是這時,手臂卻已經離開了人體。

    再由於手臂離開人體之後,雖然手指還及時勾動了槍機,但是重力作用已使得槍口
向下,射出的子彈全都落在鵝卵石上,而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在
同一直線之上,所以,斷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一下又一下向上跳著,堅決不肯落到
地上。

    雖然只是那極短的時間,可是真正是詭異絕倫,使得汗毛直豎。

    在斷臂詭異而固執地還在空中跳動的第一下開始,張拾來手中的刀,已向橫一伸,
利刃的刃口,無聲無息地自龍頭的右脅之下切了進去,其順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燒紅了
的刀,切進一塊牛油之中一樣。

    也就在第一下斷臂所射出的槍響的同時,也就是利刃切進了沒有了任何阻擋的龍頭
的右脅的同時,又有一下額外的槍響,一顆子彈,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張拾來


    當子字堂堂主掠過那三個已死的保嫖,握槍在手,準備發射之際,就可以知道他射
擊的目標是張拾來了。若是為了萬無一失起見,他其實可以利用盒子炮上的「快機」,
一下子把一梭二十發子彈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謀,是經過不知多少次反覆思索的,在一發動之後會發生的事,一切
最微末的細節,都在他事先的千百遍思考之中。

    他知道,當張拾來逼近龍頭時,龍頭會反腳踢出匕首,而他也知道,張拾來必能擋
開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之中,龍頭會攫槍在手,張拾來的一刀
,就必然攻向龍頭的右臂。

    他甚至算定了,龍頭的右臂雖斷,還是能使槍機觸動,子彈飛射。

    正由於他計得如此精密,所以,他才決定,在第一下槍響之後,他只射出一枚子彈
──這樣,自他手上發出的槍響,就夾雜在接之而來的一連串槍聲之中,不會為張拾來
所覺察。真要殺人的話,一顆子彈已經足夠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彈,額外的槍聲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反倒使行動如鬼魅
一般的張拾來,有了趨避的機會。

    這一切,他都經過縝密之極的籌劃和計算,當事情一開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絲毫
不差之際,他幾乎已經認為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卻犯了一個錯誤,錯誤是在他缺乏常識之下形成的,他顧忌到了
自己手上所發出的鎗響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卻不知道,盒子炮子彈在鎗管來復線的作
用之下,自鎗口射出之後,前進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聲音傳播的在攝氏零度的氣溫下,
在空氣中行進的每秒鐘三三一點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這時的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上,每
秒鐘再加上每度零點六米的速度,鎗聲還是及不上子彈前進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就會不去考慮槍聲──只要子彈射中張拾來,張拾來要在中
彈之後,才能聽到他手上所發出的鎗聲。

    而如果他不考慮發自他手中的鎗聲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他一定不會只射出一顆子
彈,而會利用槍上的快射設備,把一梭二十顆子彈,一起發射出去。

    如果是那樣的話,一切結果自然大不相同。

    就在他一槍射出之際,張拾來的利刃,切進了龍頭的右脅,利刃一定已將龍頭的心
臟割成了兩半,張拾來已經完成了他所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後發生的事,但是多年來的廝殺生涯,卻使他養成了一個奇
異的保護自己的習慣:他極不喜歡自己的背後有人。

    當他掠向前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後有四個人:三個保鑣和子字堂的堂主,三個
保鑣不要緊,他確知他們已經死了,他不在乎背後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後有活人──不
管這個活人是他的什麼人。

    所以,他不會允許背後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一有機會,他一定在
第一時間,絕不猶豫地去改變這種處境。

    所以,當他手中的利刃砍進了龍頭的右脅之際,他的身子,已自然而然轉了過來。
子字堂堂主的那一鎗,本來是對準了他左後心射出的,可是就在這一剎間,他轉動了身
子。

    他沒有能避開那一顆以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來的子彈,但由於他正好在這個時
候轉動了身子,所以子彈不是射中他的左後心,而是變得射中了他的右胸,嚴格地來說
,應該是右脅──在左乳旁邊幾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沒有感到疼痛,也沒有察覺到他自己的幸運──他真是幸
運之極了,同樣是被子彈射中了身體,射中了左後心和射在現在這個部位大不相同,人
體之中,心臟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臟就在身體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內。那一顆子彈
本來就是準備射中他的心臟的,一槍畢命,再也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這時,子彈並沒有射中預計的部位,他雖然一樣也受了傷,可是絕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顯然未曾察覺到這一點,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了,他的一切行動,都是
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計劃在進行的,而且一直未曾出錯,在他手指扳動槍機之前,他
已經運氣吐聲,在斷臂手中的槍還在槍口冒火,發出震耳的槍聲之際,他的叫聲已經響
起:「張拾來,你膽敢犯上作亂。」

    子字堂堂主的計劃,實在再周密也沒有了。

    按照他的計劃,這時龍頭死在張拾來的刀下,張拾來死在他的槍下,前面三個保鑣
在這時,也恰好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切,再加上他叫出來的那句話,那麼,一切都圓滿
了。

    唯一不圓滿的,是這時,張拾來居然沒有死。

    (「張拾來」這個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來,確確實實證明了,這是張拾
來的傳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話,他預期的,萬萬不可能出錯的、應該發生的事沒有發生
,這今得他在剎那之間慌亂莫名。

    他在這時候,非但無暇去後悔為什麼不利用這盒子炮上的「快機」──如果是二十
發子彈連發的話,張拾來必然難以活命。他甚至忘記了急速地再向張拾來補上一槍。不
但是事情未能按照計劃實行令他震驚,而且,張拾來向他投來的,那兩道冷電也似的目
光,簡直令他震駭。

    這時,走在最前面的三個保鑣早已轉過身來,他們看到了跌倒在血泊中的龍頭,直
到這時,斷臂也才跌落在鵝卵石中,他們也看到了背對著他們的張拾來左脅之下有鮮血
湧出。

    他們自然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三柄利刃像旋風一樣捲到,攻向張拾來。

    張拾來反手橫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勢子一個旋轉。由於他的每
一動作,都是蓄足了全身的勁力發出來的,所以隨著他身子的旋轉,他右脅下的彈孔中
,血泉直噴,噴得那三個保鑣一頭一臉。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霎間,自極度的震駭中鎮定下來,他自然知道,要是這時候不解
決張拾來,那麼在他以後的日子裏,將不會有一分一秒的安寧,所以,他迅速地推上了
盒子炮上的「快機」,食指已然扳動了槍機。

    可是就在這一剎間,張拾來的身子已經斜竄了起來,血花隨著他的上竄疾灑而下,
血花尚未落地,槍聲響起,張拾來的身子,已經重重墮進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
濺起了老高的水花來。十九響緊密的槍聲過去之後,一下子變得什麼都靜了下來。

    那三個保鑣滿頭滿臉是血,揚著刀,愣愣地站著。子字堂堂主手中握著槍,槍口在
冒著煙,他也是愣愣地站著。曾因張拾來的跌墮而濺起的水花,早已平復,張拾來消失
在急流之中,江水依然奔騰,在江邊的,開著雪白的花的蘆葦,由於江水的奔流,而來
回搖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轉過頭,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張拾來中了槍沒死,不知道原因,因為當時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快,他不
知道為什麼張拾來會不立即命喪當場,他只好希望,張拾來雖然在中槍之後,還能躍入
江中,但是仍然逃不過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電火火石間所想到的是:在這樣湍急的江水之中,全然沒有受傷的人尚且難
以和湍急搏鬥,何況是一個受了傷的人。

    想到了這一點,他才能吁出一口氣來,而直到這時,那三個保鑣也才像是死而復甦
一樣,吁了一口氣。

    子字堂堂主倏然轉過身來,聲色俱厲,那種尖厲的聲音,令人聽了心中發毛:「你
們全看到了?你們是張拾來的同謀?」

    三個保鑣身子陡然一震,他們也不是等閒之輩,過的也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能夠
熬過了那麼多年,當上了龍頭的近身保鑣,又豈能是愚魯之人?

    在那一霎間,他們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嚴重性,想到了這件突然的變故,必然
另有蹊蹺,想到了龍頭的死,他們脫不了干係,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們可以有
兩個不同的選擇。

    第一個選擇,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經消失了的張拾來的身上;第二個選擇,是出手
把子字堂堂主殺了,立刻遠走高飛。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個人,而只是一個人的話,相信必然會選擇第二條路,可是這時
,卻有三個人,三個人念頭一閃之間,又都一起想到了一點,自己一出手,那兩個人一
阻攔,那又怎樣?必然是命喪當場,他們都不相信三個人會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手


    而事實上,三個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槍是空槍,必然無法抵擋他們
三人的進攻。

    可是他們卻不相信另外兩個人會採取一致的行動。

    人類行為之中,有無數次可以成功,但終歸失敗的例子,都是由於和這時三個保鑣
同樣的心態所產生的,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兩個人就要失敗,人越是多,就越是失敗


    在子字堂堂主嚴厲的目光逼視之下,三個人在同時棄刀下跪,異口同聲地叫:「張
堂主,那是張拾來犯上作亂,不關我們事。」

    子字堂堂主的臉上,泛起了一個陰森的笑容來,他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只要張拾來
死在江中,一切計劃,就都已圓滿實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發的扶手:「這三個人不齊心,他們可以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張
堂主,然後把事情編一下,推卸自己的職責,或是遠走高遠。」)

    (我道:「現在,他們不也是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他們是龍頭的貼身保鑣,龍頭叫人殺了,他們怎麼還活得
了?他們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是,落進了張堂主的圈套之中,脫不出去。」)

    (白素的聲音之中,有著不必要的擔心:「張拾來跳進了江中,又受了傷,不知怎
樣了?」)

    (我哈哈地笑了起來:「原來真有人『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當低的聲音道:「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沒有和她爭論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看來,張拾來沒有那麼容易死,不
過也絕看不出他有什麼翻身的機會,張堂主只要一回去,有三個保鑣做他的證人,全會
上下認定了張拾來殺了龍頭,而且事實也確然如此,張拾來本領再大,只要一露面,也
不免屍骨無全。」)

    (白素又嘆了一聲:「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會去見銀花兒。」)

    (我又笑了起來:「照劇情的發展來看,應該這樣,我想,張堂主也應該想到這一
點。」)

    江灘的鵝卵石上,染著血跡已開始變色,張堂主和三個保鑣正在離去,龍頭的斷臂
由張堂主用龍頭的皮襖裹著,龍頭的屍體由一個保鑣背負,四個人在嶙峋崎嶇的怪石堆
上攀著,攀過了那堆怪石,看不見了。

    然後,隨著翻騰奔流的江水急速前進,一個又一個江灣、江灘飛快地掠過,在一個
突出江面的淺灘上,長滿了密密的蘆葦,在蘆葦中,突然驚起了一大群水鳥來,高而密
的蘆葦顫動著,在蘆葦叢中,看到一個人掙扎著站了起來,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個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張拾來。」)

    (剛才我還笑白素看戲掉眼淚,可是這時一看到張拾來重新出現,心中也忍不住高
興得叫了起來。)

    (整個錄影帶看到了這裏,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無法不關心張拾來的命運,張
拾來在整個過程之中,不能算是一個可愛的人,他是一個「金子來」,活著的使命就是
殺人,但是一切細節,又鋪排得他是一個人,扣人心弦的一切過程,使得人不由自主關
心受了傷,又幾乎跌進了天羅地網中的他會怎麼樣。)

十七、「人」

    張拾來跌在蘆葦叢中,臉貼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全身都是濕的,頭髮黏在
他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臉上居然還帶著稚氣,可是死亡的陰影,使他
的稚氣,看來極其淒然。

    自他的右脅下,還有淡淡的血絲在滲出來,他伏了一會,又掙扎著坐了起來,這時
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那一柄利刃。

    而且,在他坐了起來之後,將那柄利刃緊緊咬在口中,雙手扯開了濕衣,一直扯到
上身肌膚顯露,看到了他左乳房的那個槍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傷口附近按著,然後,陡然用刀尖插進了傷口之中,手腕
一振,一顆子彈已給他挑了出來。

    他的動作變得十分快,用利刃剖開衣服,割成布條,緊緊地紮起了傷口。

    然後,在劇烈的嗆咳聲中,他緩緩站了起來。

    這個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強!

    槍彈一定傷及了他的肺葉,所以在他劇烈的嗆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現,肺自然是
人體器官中極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組織相當奇特。正常人有五個肺葉,左邊三個
,右邊兩個,並不左右對稱,這時張拾來自然是左邊三個肺葉之中的一個受了傷。由於
肺葉中佈滿了支氣管和血管,所以受了傷之後的張拾來,才會一面劇烈嗆咳,一面咯血


    但由於每個肺葉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間的結締組織分隔,所以一個肺
段受了傷,傷勢一時之間不易擴展,其餘部分還在進行正常的運作,所以張拾來暫時不
會有性命之憂,將來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調理程度如何了。

    他蹣跚地向前走著,蘆葦稈子擦在他的身上,蘆花黏在他的濕臉上,他什麼都不顧
,只是緊咬著牙向前走著,高一腳低一腳,眼不看地,直視著前面,目光之中,閃耀著
極其難測的光輝,那種光輝,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閃起的光輝一樣。

    當他走進了更茂密的蘆葦叢中,隱沒不見之後,是相當長時間的靜止──不是真正
的靜止,只是蘆花在微風中搖曳,不見人跡。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後來當了龍頭,當了龍頭幾年之後,在離開才被殺的,
可知張拾來雖然沒有死,可是並沒有機會報仇。幾年之後張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張拾來
下的手。」)

    (白素有點固執:「可是張拾來必然應該回去的。」)

    (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補充了一句:「為了銀花兒,他應該回去。」)

    (我不同意:「這基本上是一部動作片,拍的是人在黃金面前的種種醜行,拍的是
人在自相殘殺行為中的種種殘酷,不是愛情文藝大悲劇。」)

    (白素卻不同意:「拍的是人類行為,愛情正是人類行為中極其重要的一環。在真
正相愛的男女之間,人性醜惡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說的是真正的愛情,我不認為在一個性無能的殺手,和一個妓
女之間,會有真正的愛情。」)

    (白素再不同意:「你錯了,越是心態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會產
生至死不渝的真正愛情。」)

    (白老大嚷了起來:「別爭了,怎麼一回事,看那些蘆葦有什麼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畫面就變了。)

    江流更是湍急,兩邊全是懸崖,江面相當狹窄,奔流的江水簡直就像是瀑布一樣地
沖刷著,在江水中,齊胸浸著許多人,許多人之中,大多數是手拉著手,身上都縛著繩
子,用以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沖走。

    每隔幾個人,就有一個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動,他們的動作幾乎是一致的──深深
吸一口氣,然後彎下腰,整個人沒進水中,手中有竹子編成的一種簍子,用力地再直起
身來,竹簍中全是自江底下鏟起來的石塊,然後他們又搖幌著竹簍,讓石塊在江水中滾
動,然後,拈起一小塊一小塊閃閃生光的金塊來。

    在他們的面前,有著一股繩索在來回牽動著,繩索的兩端,連接在江岸木樁的滑輪
上,有人扯動繩索,繩索移動,而在繩索上,有著皮製的皮兜,自竹簍中取起閃亮的金
塊的顫抖的手,當皮兜移動到了他們面前的時候,就把金塊放進皮兜之中,然後再重複
著那種動作。

    在江段上,這樣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開去,看來無窮無盡,他們動作的
幅度,並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處,他們看來絕不像人。但是在近處看,他
們當然是人,儘管他們目光呆滯,臉色發青,嘴唇發黑,肌膚上全是一顆一顆的肉痱子
,可是他們當然是人。

    皮兜在不斷扯動著,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塊取出來,放進一種硬木製造
的木箱之中。

    在江灘上的人,看來可比浸在寒冰一樣江水中的人像人多了,他們動作矯健,還不
時向浸在江水中的人,發出陣陣的吆喝聲。

    等到金塊裝滿了箱子,蓋上蓋,有幾個外形更像人的人上來監秤,加上封條,抬過
去,給坐在竹椅上的另一個人過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尋常的神氣,拿著珠筆,在箱子上的封條上畫著花
押。

    人和人之間的實際距離,不會超過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間的真正距離,就像是
超過五十萬公里,穿著細毛皮襖,翻捲袖子,細毛在風中吹散開來,形成美麗圖案的手
,在箱子的封條上畫著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樣冷的江水中的人這時所受到的是什麼樣
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著,由刀手押著,向下游走去,抬箱子的人發出有節奏的呼叫
聲,浸在江水中的人,連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們從江底上撈起來的金塊,也可以說
是他們的生命換來的──沒有人能長年累月浸在這樣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壽命
,他們的生命變短,換來了金塊離開江底,可是金塊卻根本不屬於他們。

    裝載金塊的箱子,最後被運進了巨大的石塊築成的庫房之中,在日落時分,庫房的
門上了鎖,上鎖的是原來的子字堂堂主。這時,他的靴幫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盤絲金
龍的匕首,看來,他已經順理成章地當了龍頭,在他陰騖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得
意之色。

    然後,天色突然黑了,畫面上出現的是曾經見過的一個窩棚──銀花兒原來的窩棚
。門外有十來個漢子,有的雙手交叉倚著門,有的蹲成一個圈子正在擲骰子,有的來回
走著,人人的臉上,都有著十分兇狠的神情,貼著他們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門內,有近乎獸叫聲的男人聲音傳出來,等到這種聲音靜寂後不久,門打開,一
個壯漢出來,另一個在門外的壯漢走了進去。

    那出來的壯漢在門外站定,低著頭,另一個壯漢慢慢走近他的身邊,他抬起頭來,
苦笑道:「幾個月下來,已經不像是人了,真……唉,張拾來一定死了,不然,銀花兒
是他揀的人,受這樣折磨,他不能不出面。」另一個把聲音壓得極低:「一出面就是死
,他會嗎?」壯漢難過地搖著頭:「我才巴望他別出面哩,他來,他死,可我們這裏能
剩下多少個,誰知道?」

    另一個一臉的駭然之色,縮了縮頭。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太過分了吧,就算真有這樣的事實,也可以改動一
下,何必拍出來?」)

    (白老大道:「已經算是暗場了。」)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真的,已經是暗場了,若是把窩棚之中,銀花兒受這些壯
漢輪流摧殘的情形拍出來,那又是什麼樣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緊抿著嘴,現出了罕見的一種怒意。)

    (窩棚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聲,那是銀花兒的聲音,叫聲之可怖。尖厲,
令得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畫面在這時,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沒有聲音,沒有影像,大約有一分鐘之久。

    在那一分鐘之內,銀花兒的慘叫聲,似乎還在耳際縈迴著。

    然後,是藍天白雲,看來十分平靜的天空,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振翅南飛,在天
空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那群大雁漸漸飛遠,它們排出的「人」字,有時稍稍變了一下形,但是看起來始終
是一個「人」字,一直到了大雁飛得更遠,由牠們排列成的「人」字已越來越小,可是
依然是一個「人」字。

    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道:「導演是有意攝入這群大雁的,雁排成了「人」字,表
示導演的主觀,想表示人的行為是如何不堪。」

    白素只糾正了一點:「是想表示人的不堪的行為。」

    聽起來,我說的和白素說的差不多,但自然是頗有點差別的。

    等到大雁飛得看不見了之後,我們都靜默著,沒有人想在這一刻說話。

    剛才那一組大雁在晴空中翻飛的鏡頭,拍得十分優美,時間也相當長,足有五分鐘
左右。在一部片子中,有這樣長時間的空鏡頭,本來應該是十分沉悶的。

    然而,那和上次看到的那組「怪鏡頭」,對準了江灘十多分鐘之久大不相同。在排
列成「人」字形飛向天際遠處,畫面上一直看到那個「人」字,很能發人深省。

    尤其,在看到了那麼多激烈的廝殺,黃金的誘惑,人心的險詐,甚至還有在那麼特
異的情形之下產生的一段男女之情以後,看到了這樣的畫面,一點也不會覺得這時間長
和悶,只覺得應該有這樣的一個間歇,好讓人一面喘一口氣,一面好好想一想在這個神
秘、原始、野蠻的地區發生的一切事,究竟是正常的人類行為,還是反常的人類行為。

    在大雁終於消失,只剩下藍天白雲之後,是一連串天上的白雲快速變化移動,這自
然是利用慢格拍成,再以正常速度放映出來的特殊效果。然後,怪鏡頭又來了。

    那真正是不應該出現的怪鏡頭,看得我、白老大和白素三人,目定口呆。

十八、又一組怪鏡頭

    我們已經領教過片子中的怪鏡頭,但是在又看到了這一組的怪鏡頭之後,還是驚詫
莫名。上次的怪鏡頭全是空鏡頭,看不到人,這一次,也看不到人,可是鏡頭的角度一
變,不再拍攝天空而變得又可以看到遠山近水之後,忽然看到出現了一隻手。

    那隻手,由於鏡頭相當近,所以在一出現的時候,占據了整個畫面,但是看起來十
分模糊,那是由於遠鏡到近鏡,攝影機的焦距還來不及適應之故。

    這種情形立即改變,焦距在經過了調整之後,變得十分清晰,連掌紋都清楚可見。
那隻手沒有任何動作,就這樣掌心向著鏡頭,五隻手指張開著,一動也不動。

    白老大可能是在片子上聽到的四川話多了,忍不住也講了一句四川話:「格老子,
這算是什麼玩意兒?」

    我也正有伺感:那算是什麼呢?

    那隻手,看來是一隻男人的手,手一點也不壯大,看起來還相當秀氣,應該是一個
知識份子的手,我陡然想到了一點:「這是張拾來的手。」

    白素立時道:「不是,張拾來的手不是那樣的。」

    我不服:「片子中並未曾出現過張拾來的手的特寫,看到張拾來的手的機會並不多
,你怎能肯定這不是張拾來的手?」

    白素微笑道:「用你自己的話作前提,同樣的,你如何證明那是張拾來的手?」

    白老大加入了爭論:「張拾來的手大得多,手指也比較長。」

    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判斷錯誤了,因為張拾來的手曾給我以手指修長,類如鋼琴家的
手一樣的感覺。但是我還是道:「這時候應該接上受了傷之後的張拾來,在蘆葦叢中掙
扎求生的情形了,自然可能是張拾來的手。」

    我那樣說法,顯然沒有什麼說服力,所以白老大和白素,都以沉默來表示不想和我
再爭下去。

    就在這時,那手有了動作,動作十分怪,五指又屈又伸,看來像是一個小孩子,伸
出骯髒的手,作狀想要抓向另一個人的臉,去恐嚇人家一樣,雖然只是手指的動作,可
是看起來也十分佻皮。

    我們更是看得驚異無比,而那隻手的動作又有改變,這次,手的動作倒是一看就明
白,是在向著鏡頭招手。然後,忽然又出現了另一隻手,那突然出現的另一隻手,是打
橫伸過來的,一出現,就想推開原來的那隻手,可是原來的那隻手卻不肯相讓。

    於是,兩隻手發生了若干糾纏,互相推來推去,又互相輕輕地打著對方的手背。

    這時候,我們早已看清,出現的另一隻手是一個女性的手,腴白豐潤,看來十分可
愛。

    這兩隻手雖然在互相推擋、擊打,可是一看就看得出來,那是典型的一種打情罵俏
,並非真正有什麼爭執,目的至多是為了獨占鏡頭而已。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我道:「這是張拾來和銀花兒又見面了,導演用兩隻手的動作
,表現了他們從此脫離了原來的生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像是一切大團圓的結局一樣
,是一種象徵的手法。」

    白老大和白素依然用沉默來表示不同意。

    我則繼續發表:「這種手法不算是新鮮,「梁山伯祝英台」中,相愛的男女甚至化
成了一對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象徵他們在另一個境界之中,得享永恆的愛情。」

    白素笑了起來:「你可以改行去寫影評。」

    我道:「人人都可以寫影評,只要說出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甚至於不必去試圖了
解導演的原來意圖是什麼,只要觀看的人,自己在畫面上得到了樣的感受,就可以振筆
直書。」

    白素仍是輕輕地笑著。

    這時,看到的那兩隻手,看來都已放棄了獨占鏡頭的欲望,不再互相推來推去,而
是一起對準了鏡頭,作起招手的動作來。

    白素帶著微笑:「這又代表什麼呢?大影評家。」

    我一時之間,說不上來,只好乾笑,幸而就在這時,兩隻手又作出揮手道別的動作
來,我立時道:「片子完了,這是他們揮手,在向觀眾道別。」

    白素沒有說什麼,白老大卻抗議道:「什麼?片子完了?故事才正開始,怎麼就完
了?」

    我們才到的時候,白老大一副不起勁的樣子,對要他看錄影帶,一點興趣也沒有,
可是這時,卻看出味道來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金沙江畔的故事,是永遠也不會完的。」

    我也道:「以黃金為主題的故事,也是永遠不會完的,一直可以演下去。」

    白老大咕濃著:「至少要有一個結局。」

    他的話才一出口,兩隻在揮動的手也不見了,螢幕上只剩下了一片花白。

    我們呆了片刻,才再倒捲過來,看江灘邊上陰謀實行的那一霎間發生的事,看了好
幾遍,又利用了慢動作放映鈕來看,一切發生的事,其實都只在至多三秒鐘之內完成,
真正是眨眼之間的事,但是我在敘述中卻能敘述得如此詳細,自然是來回看了幾十遍的
緣故。

    白老大讚嘆:「這張拾來的身手之佳,真是叫人驚嘆。」

    我道:「應該是飾演張拾來的這個演員。」

    白老大和白素都不出聲,我看出他們的神態怪異,道:「對我的話有異議,不妨提
出來討論。」

    他們仍然不出聲,過了一會,白老大才道:「總之有一個人,身手如此之好就是了
。」

    我轉換了話題:「銀花兒受到這樣的折磨,一定是奪了龍頭位置的子字堂堂主故意
安排的了,目的是想張拾來知道,引他出來救銀花兒。」

    白素蹙著眉:「他是怎麼知道張拾來沒有死呢?」

    白老大笑了起來:「張拾來是何等樣人物,他活了下來,就算暫時沒有能力報仇…
…」

    白老人又道:「他必然會將自己活著的消息,確確實實讓對方知道,好叫對方日夜
提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對方佈下了天羅地網,放下了豐富的餌食等他來,他
才不會上這種當哩。」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對方也必然會把銀花兒受虐的情形,加上十倍百倍渲染出去
,他能忍得住不現身,也真算是忍心的了。」

    我笑了一下:「放心,看來,應該還有一卷錄影帶才對,自然是張拾來傷癒出現,
仗著手中的利刃,殺個落花流水,擋著披靡,盡殲仇敵,把銀花兒從火窟之中救了出來
,帶了大量黃金,遠走高飛。」

    白素搖頭:「剛才那一隻手──」

    我糾正她:「不是一雙手,是兩雙手。」

    白素改口:「剛才那兩雙手已經揮手說了再見,不會再有第三卷了。」

    白老大也道:「就算有第三卷,也不會像你所說的一樣,因為事實上,並沒有這種
事發生過,就算幾年之後,子字堂堂主之死是張拾來下的手,那也更證明張拾來一直沒
有公開再出現過。」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電影中,看到主角人物在飽受折辱之後,或是遭到了陷害之後
,或是受了重傷之後,又重振雄風,殺人如砍瓜切菜,排頭兒砍將過去,一個不剩,雖
然可以說是陳腔濫調,老套之極。但是,若是就此結束,卻也無味得很。

    我道:「那麼,銀花兒呢?」

    我是自然而然問出這一個問題來的,因為在整個過程中,銀花兒的遭遇十分慘,雖
然她也會為了黃金而殺了一個約她一起逃亡的青年人,又曾得到了一段十分短暫奇異的
愛情,但如果張拾來一直不出現救她,她唯一的下場,就是在極度殘酷的虐待中,在難
以想像的痛苦之中死亡。

    沒想到白老大對我這個問題,相當認真,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不知道,在我到金
沙江畔的時候,沒聽說過銀花兒的故事。」

    白素又嘆了一聲:「自然,英雄人物的故事才會傳下來,像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女人
,誰還會記得她呢?不過,她是值得紀念的,她竟然能在張拾來劈向她的一刀之中,知
道了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心靈對她的愛意。」

    我吸了一口氣,望向白老大:「要是不會再有錄影帶,張拾來的傳奇故事,只能要
當時在那裏生活過,或是到過那裏的人來補充了。」

    白老大想了—會:「我可以補充的不多,就是那個斷腿人的事。」

    他曾一再提及那個斷腿人,又說有一些他想不通之處,所以還要想一想,這時看來
他準備說了,可是卻不然,他又轉了話頭:「我要發一封電報去找一個人,如果運氣好
的話可找到他。」

    他說著,順手拿起紙筆來,擬了一個電報。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著,看到電報是打給一個叫作常福的人,地址是倫敦的一家中國
餐館,電報的內容是請他趕快來一趟。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詢問她這個常福是什麼人,白素搖了搖頭。白老人叫來了農莊
中的一個工人,吩咐他立時去拍發這封電報。

    等他吩咐完畢,我正想問他這個常福是什麼人,白老大已先開口道:「那個斷腿人
——」

    他一提起那個斷腿人,我就不再問下去,因為那斷腿人在張拾來的傳奇中,是一個
相當傳奇性的人物,而白老大又真的遇到過這樣的一個斷腿人,聽聽有關他的事,自然
極其重要。

十九、斷腿人的故事

    白老大道:「那斷腿人本來是外幫的一個『金子來』,斷了腿之後,流落在哥老會
的地盤中,那時,張拾來已失蹤了,哥老會把張拾來失蹤的消息隱瞞了很久,不讓人知
道。」

    我揚眉道:「可能不是故意隱瞞,而是一種對付張拾來的方法。」

    白老大皺眉道:「很難說,哥老會的新龍頭,自然心中十分明白,張拾來不但掌握
了他謀上叛亂的證據,而且必然會找他算賬,所以,在張拾來未出現之前,他的日子只
怕不是很好過,這種提心吊膽活著,也算是一種報應。」

    我用力一揮手:「他用殘酷的方法折磨銀花兒,張拾來硬是不出現,也可以說同樣
是用殘酷的方法在折磨他。」

    白老大側著頭:「唉,不論如何,張拾來總是他撿來的棄嬰,不過,就算有養育之
恩,在他向張拾來的後心射出那一顆子彈之際,也已經恩斷義絕了。」

    白素立即道:「那當然,不過張拾來能忍得住不出現,這股狠勁,也算是太過分了
。」

    我道:「他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出現,非落入羅網不可,不作徒然的犧牲,這人頗
有過人之能。」

    白老大道:「可是消息始終瞞不過,極有可能是還活著的張拾來傳開去的,鷹煞幫
和外幫要求再進行一次決鬥,哥老會逼得答應,重新決鬥的結果是外幫獲勝,哥老會的
「金子來」全軍覆沒,江段易手,也使哥老會的人,格外懷念張拾來。

    由於懷念張拾來的緣故,倒便宜了那個斷腿的人,因為獲勝的恰好是外幫,那人又
是外幫的「金子來」,放他在,任由他逢人就說被張拾來刖斷雙腿的故事,也好使哥老
會的人在失敗之後,略為挽回一下面子,心裏好過些。」

    我悶哼了一聲:「這個外幫殺手,真是可憐得很。」

    白老大道:「這人所說的故事十分奇特……他在說故事之前,一定先敘述和張拾來
在神牙臺上決鬥的情形,或許是藉此討好哥老會——」

    我性急地問:「他說的當時的情形怎樣?」

    白老大神情疑惑緩緩地道:「本來聽他講演過已事隔多年,也記不很清了,可是在
看了片子之後,記憶被勾了起來,覺得他的敘述和片子所拍的,簡直一模一樣。」

    白素在這時,發出了一下頗為怪異的聲響來,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神情也十分異
樣,可是又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白老大又道:「那人敘述的細節十分詳細,可是一講到受傷之後的事,就沒人要聽
。」

    我訝道:「他受傷之後獲救,應該十分奇特,怎會沒人要聽?」

    白老大道:「他告訴人,他斷腿之後,倒在神牙臺上,叫人救命沒有人聽,以為一
定死定了,在積血之中握住了刀,準備自行了斷,免得受血流乾了才死之苦,可是就在
這時,忽然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怪神仙,幫他紮了傷口,止了血。」

    我聽得不住眨眼,白老大自然沒有道理編一套謊言出來耍我的,可是,那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呢?

    白素問:「神仙就是神仙,什麼叫怪神仙?」

    白老大道:「是啊,當時我也過去問他,他的故事,想來不是很受歡迎,所以一見
有人主動去問他,興奮莫名,講得十分詳細,他說,那一男一女,說是凡人,實在又不
像,但說是神仙,卻又太怪,他說,那女神仙的頭髮,像是鬆毛狗身上的毛一樣,身上
的衣服也怪不可言,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男的衣服也怪,有點像他家鄉威海衛教堂裏的
洋教士。」

    我仍然眨著眼,白老大問:「照他的形容,你能想像這一男一女怪神仙是什麼樣子
?」

    我吸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兩個現代人。」

    白老大大力點頭:「當時,我也不知所云,但在幾十年之後再想起來,他說的那一
男一女,就是現代人,他還說,那男神仙手裏拿著一樣怪東西,在替他紮好傷之後,就
用那怪東西對著他,那怪東西不知是神仙的什麼法寶,有一隻又圓又大、閃閃生光的眼
睛。」

    我笑了起來:「這傢伙一定是在重傷之餘,神智模糊不清了。」

    白老大道:「是啊,聽他講故事的人,也都這樣笑他,當時我雖然為了尊重他的過
去沒有笑,但是心中也在罵他胡說八道,可是他卻賭神罰咒,說那兩個怪神仙的確一直
用那隻會發光的怪眼睛對著他。」

    白素低呼了一聲,我也不禁「啊」地一聲,道:「片子裏,那斷了腿的『金子來』
不是一直在問:『你們手裏的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對準了我?』哼,我情願不再有錄影
帶,不然,看下去有神仙出現,變成了神怪片了,我沒有意思。」我在說了之後,又感
到事情實在有許多不對頭之處,所以不等白老大再開口,我又道:「不對啊,片子就算
再照當年發生的事實拍出來,也沒有道理連這點細節都注意到的。」

    白素沉聲道:「那斷腿人獲救,不是細節,而是十分重要的一環。」

    我有所悟:「自然,那斷腿人一定逢人就說他的故事,廣為流傳,知者甚多,所以
片子裏就把這個經過拍了進去。」

    白素又問:「他的故事有沒有說他不懷好意,人家──那兩個神仙救了他,他反而
還要害人家?」

    白老大點頭:「有,當他說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表示了十分痛悔,又把自己的頭撞
地,又打自己的耳光,旁觀者都笑,他卻十分認真。他說,當時,他想不到這一男一女
是神仙,只當他們不知是什麼來歷的人,他知道自己受傷之後又被人救了,是難以令人
相信的事,他說他開始只不過是想問明白那兩個究竟是什麼人。」

    我「哼」地一聲:「那是他在為自己撇清。」

    白老大笑了一下:「人在說到自己的時候,總不會把全部事實全部說出來的,一定
是揀對自己有利的才說,這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事。」

    我一揮手:「所以,千萬別相信任何自傳,沒有一本自傳所記的全是實話,更有可
能,全是謊話。」

    白老大停了一會,才道:「他說,後來由於這兩人實在太怪,他才動了殺機,他一
直握刀在手,就用他擁有的黃金去引誘他們,——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絮絮不休地
訴說著他曾經擁有的金塊,其中最大的一塊,足有三斤多重,有拳頭大小,聽的人也都
笑他,因為他現在正在乞食。

    「而那兩個『怪神仙』卻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一直倒退著在向後退開去,
手中那個會閃光的眼睛,也一直對著他。

    「那兩個『怪神仙』一直退著,已退到了神牙臺的邊緣,眼看他們再後退一步,就
要跌下去了,而就在那一剎間,這兩個『怪神仙』突然不見了。

    「由於兩個人突然不見,他才想到他們不是人,是神仙,神仙才救了他,他卻起了
歹意。他說,這時候他心中驚恐莫名,以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所以才揮著刀,大叫大
嚷了一會,像瘋子一樣──他說的情形,和片子上所看到的,倒又是一樣的。後來,他
覺出神仙替他上的藥十分好,斷腿處的疼痛,居然可以忍受,他咬著牙爬過去,把自己
的兩截斷腿摟在懷中,滾下了石臺。

    「他這樣做,只怕是多年以來,第一次拋開了他的那柄利刃,他知道,能活下來已
經算是神仙搭救了,那柄多年來和他寸步不離的利刃,對他今後的生活來說,一點用也
沒有了。他爬到了江邊,費盡辛苦搬開了鵝卵石,把他一雙斷腿埋了起來,就昏了過去


    「當他再醒過來時,有人經過,他哀懇人把他帶回外幫的地盤去,他回到了外幫地
盤之後的遭遇,就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

    白老大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白素道:「當時那兩個……神仙替他施行的是
『緊紮法』,會引致他膝蓋以下部分的壞死,他沒有說曾再進行的切除手術?」

    白老大搖頭:「他沒有說話,想必是進行過的,我見他坐在有輪子的木板上的時候
……他的斷腿,像是齊膝斷去的。土法截肢,在用利刃將殘肢切下來之後,要用燒紅的
鐵去烙切口,使切口得到消毒,不致發炎,那種痛楚要能熬過來,也等於是再世為人了
。」

    白素意猶未盡:「他只說了那些?」

    白老大道:「只有那些,除此之外,他就沒口稱讚張拾來的刀法如何出神入化,他
這樣說,只怕是討好哥老會哥兒們的成分居多,因為每當他說到這處時,給他的賜捨也
特別多。」

    白老大笑了一下:「我那時年紀輕,氣盛,聽了張拾來有這樣的能耐,頗想和他較
量一下,問起,這才知道張拾來已神秘失蹤──哥老會看來向我隱瞞了張拾來殺死老龍
頭的事實,因為後來我對這人發生了興趣,多方向人打聽他的事跡,沒有人告訴過我這
一點。」

    我道:「自然,這是極隱晦的事,知道的人不會多,也不會對外人提起。」

    白老大這時想起來,還有點倖然:「格老子,那時他們可口口聲聲,把我當自己人
的。」

    我哈哈笑了起來。

    白老大沒有理由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口口聲聲說你是自己人的,心裏一定不把你當
作自己人,只不過是想你以為他把你當自己人而已。真正的自己人,雙方心中全明白,
根本不必放在口上,這是千古不易的處世之道,白老大怎會不明白?

    果然,白老大隨即失笑:「我打聽到的張拾來的事,也不算太多。」

    我道:「最神秘的是那兩個一男一女『怪神仙』,照斷腿人所說的故事看來,他們
像是現代人,會不會恰好有什麼西方的探險團經過那裏,救了那斷腿人?」

    白老大點頭:「有這個可能,可是把這一節在片子中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是沒有
意義的。」

二十、白素的想像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注意到白素的神情,越來越是怪異。

    她這種怪異的神情,自從第一次看錄影帶之際,曾好幾次現出來過,我知道她一定
想到了一些什麼關鍵性的問題,但是她不說出來,我自然也無法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麼


    我又道:「如果那一男一女,是恰好經過那裏的西方探險隊員──在那時候,有許
多大大小小的西方探險隊在中國的邊陲地區活動,有的是真正作學術上的探索,有的別
有用心,像赫定的西方科學考察隊之類。」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長篇大論,想說明什麼?」

    我有點自鳴得意:「肯定了是探險隊員,就可以解釋一個疑點:斷腿人一直在說,
那兩個怪神仙手中拿著一個會『閃閃生光的眼睛』,並且一直『對準著他』。我認為那
是一具攝影機,斷腿人沒有見過,所以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所謂閃閃生光的眼睛,當然
就是攝影機的鏡頭,那一男一女在救了他之後,把他攝入了鏡頭。」

    白老大十分同意我的分析,立時道:「是啊,探險隊員有了照片,一定又曾仔細打
聽過張拾來的傳奇,記了下來,如今攝製這電影的,就是找到了那些資料,所以才拍出
這樣真實性極高的片子來的。」

    老人家在說完之後,望定了白素。人到年紀大了,有時不免有點童心,自己說了一
番意見之後,十分迫切希望得到同意。

    白老大的分析十分有理,我想,白素自然是同意的了。可是白素卻沒有反應,只是
淡淡地道:「能想到那是一具攝影機,想像力也算是不錯的了。」

    這一句話,要是出自另一個人之口,我就會直跳起來,但出自白素之口,自然大不
相同。

    (同樣的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會使聽到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我笑了一下:「如果想像力足夠豐富的話,應該設想那是什麼?」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又是那種異怪的神情,剎那之間,我把她在看了錄影帶之
後,從頭到尾的情形全都記了起來,我知道她在想什麼了。我一想到了她在想的是什麼
,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白老大卻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倆個,究竟在打著什麼啞謎
。」

    我指著白素,向著白老大,仍然笑著:「令千金的想像力真是豐富之極了,她認為
那一雙青年男女手中的東西,不是普通攝影機,而是電影攝影機,甚至,是電視錄影攝
影機。」白老大有惘然之色:「這是什麼意思?」

    我繼續笑:「她的意思是,我們看到的一切,根本不是一部經過製作過程的電影,
而是當時,有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一旁有人將之拍攝下來的。她認為那是真實情形的紀
錄片,而不是什麼傳奇性的故事片。」

    我講到這裏,轉向白素:「你真是這樣想的,是不是?」

    白素並沒有什麼反應,白老大已經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

    白素仍然沒有反應,我笑著:「片子拍得實在太真實,所以會導致這樣的想像。」

    白素不理我,轉向白老大:「爹,你見過的那個斷腿人,和螢幕上看到的,面貌是
不是相似?」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神氣自然不同,但是相貌……極其相似,所以我看了之後,
就感到自己是見過這個人的,這……難道真是真實發生的事情的實在紀錄?」

    我見到白老大局然有點傾向白素的設想,就用力一揮手:「很好的想像,可是忽略
了極其重要的一點——」

    我還沒有說下去,白素已經淡然道:「是忽略了彩色攝影是什麼時候發明的,彩色
電視錄像發明的時間更後,是不是?」

    我大聲道:「對了。」說了之後,我頓了一頓:「請問如何解釋這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先不解釋這一點──你別反對──不解釋這一點,只有一個疑
點,如果不作這樣的設想,就有幾百個疑點,幾乎所有看過的人,都不知道片子是由誰
拍,由誰演的,而且,那是實景拍攝的,你大概不會有異議吧?」

    我道:「很多電影都是實地拍攝的,可是絕不證明那些電影就是事實曾發生過的紀
錄片。而且,你的假設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為,在這事實發生的時候,根本沒有一種
設備,可以將之拍攝下來。」

    白素的口唇掀動了一下,還沒有出聲,白老大已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我,一面笑
,一面叫:「你怎麼了,當然是外星人。」

    他在「外星人」三個字上,特別加強了語音,自然有調侃我的意思在內。我反倒不
覺得好笑:「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外星人科學進步,或許在那個時候,早已有了彩色攝
影或彩色錄影。」

    (很多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外星人的科學,一定比地球人進步?這個問題其
實應該分兩方面來說,外星人有的科學進步,有的落後。但如果有什麼外星人能來到地
球的話,他們的科學一定比地球人進步得多。因為地球人至今為止,除了有人到達過自
己星球的衛星之外,還未曾到過別的星體。而別的星體上的高級生物如果能來到地球,
他們的科學水準必然遠超過地球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了。)

    白素卻又搖頭:「我又不以為那是外星人拍攝下來的實錄。」

    她簡直認定那是實錄,我知道要說服她不是容易的事,但還是舉出了一點:「如果
是實錄,那場子字堂堂主和張拾來在密謀殺害龍頭的經過,是怎樣拍下來的?若是一旁
有人堂而皇之在拍攝,他們兩人竟然一無所覺,那是不可想像有事。」白素皺了皺眉,
顯然她也想不通這一點。

    我揚起了手:「別告訴我那一男一女的神仙會隱身法,是隱形人。」白素笑了笑:
「關於這一點,我還想不通,可是我想,拍攝者一定有方法使他們不被人察覺的,不單
是那一場,就算是大廝殺的時候,他們也必然有辦法掩飾自己不被發現,不然在這樣的
廝殺中,忽然多了兩個外人而不被干涉,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道:「這就是了,你才說只有一個疑點,現在看來,照你的設想,疑點更多。」

    白素道:「其實還只是一個疑點。」我作了一個鬼臉:「可是這個疑點是根本無從
解釋的。」

    白素十分有信心:「只是我暫時無法解釋。把這些經過拍攝下來的人,是可以解釋
的。」

    我和白老大同時笑了起來:「他們是誰?」

    白素並不生氣,也笑了起來,笑得有點無緣無故:「他們──我不能肯定,可是多
半是他們。」

    白素的話,真是聽來玄之又玄,白老大笑罵:「你越來越玄了,究竟在說什麼?」

    白素笑著:「這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最後,曾向我們揮手致意──」

    我「啊」的一聲:「那……兩隻手?」

    白素道:「是啊,那兩隻手,不屬於曾出現過的任何人,自然就是拍攝者的手了,
這兩個人自然是我們的熟人,不然,他們把這種景象拍了下來,不會送給我們來看,而
且在最後,也不會向我們揮手致意?」

    我聽得目走口呆,心中也隱隱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卻又捕捉不到一個實在的印象
,因為一切實在太玄妙,一時之間,令人難以接受。

    看到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單是這一點已然令人難以接受了。可是,
正如白素所說,若是承認了這一點,暫時不去追究解釋,其餘的許多疑點,就不再存在
。例如實景拍攝,何以那麼難拍的場面,會全然沒有人知道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拍攝的,
所有的「演員」,每一個都如此出色,而絕沒有人認得出他們是什麼人來──一個也沒
有?

    如果拍攝的根本是真實的情形,那麼,看到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演員,而是真實的
人,自然他們的「演技」無懈可擊了。

    (人生本來就如一台戲,人人都是演員,當一個人自己演自己的時候,自然是最出
色的演員。)

    背景的一切為什麼那麼真實,也不成問題,因為根本是真實的情形,為什麼看到的
人各操不同的方言,自然也不成問題,現場拍攝,現場收音,自然就是那樣。

    可是難以想像的是:在那個時代,如何有可能有人拿了幾十年之後才出現的攝影器
材去拍攝這些實際上發生過的事而又不被人發覺?莫非真是外星人幹的事?

    白老大閉上眼睛一會,「唉」地一聲:「真是,沒有一部電影可以拍成這樣,應該
承認那是實事的記錄,可以等常福來了,再和他詳談。」

    我和白素齊聲問:「常福是什麼人?」

    白老大又閉上了眼睛,看來像是沉進了回憶之中。儘管他健康狀況良好,也儘管他
可以說曾有通天徹地之能,可是這時,無可避免地,他臉上有許多皺紋,當他閉上眼睛
沉思的時候,皺紋更是明顯,看起來,和一個普通的老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白素一定也和我有了同樣的感覺,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向父親靠近了一些,白老大覺
察到了,睜開眼來,望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一樣,撫摸著她的頭髮,感慨地道:「許多
年了,常福,是我在金沙江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廚子,當年是
龍頭的專用廚子,由於他的烹調術實在出色,我把他從廚房中請出來,表示對他技藝的
讚賞,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禮遇,所以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一直到金沙江再也沒有金
塊了才離開的。」

    我大感興趣:「這樣說來,他對金沙江畔的事,可說再熟悉也沒有了。」

    白老大道:「現在還活著的人之中,不可能有比他更熟悉的了,當然,像外幫、鷹
煞幫中的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可是哥老會中的事,他一定知道。前兩年我見過他,他
的家族幾乎包辦了倫敦中菜館中的川菜生意,一共有八家分店之多,他自己當然已經退
休了。」

    我道:「如果他不肯來,我們可以去看他。」

    白老大十分豪氣地笑了起來:「我請他來,他沒有不來的道理。」

    這個常福來了,自然可以替我們解決不少疑難,白老大道:「讓他看一看錄影帶,
他立即可以知道,那是拍出來的電影,還是實況的記錄。」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副十分有信心的樣子,還向我挑戰也似地眨了眨眼睛。

    錄影帶已經看了很多遍,幾乎每一個鏡頭都熟悉之極,自然不必要再看,法國南部
的農村風光十分好,我和白素手攜著手,在農莊附近慢慢走著,走進了一個林子,踏著
滿地的落葉,聽著葉子被踏碎的「刷刷」聲,真有心曠神恰之感。

    可是我心中有著疑問,叫我有點心神不定,終於忍不住問:「你說那一雙青年男女
,會是我們的熟人?」

    白素微笑:「不是熟人,誰會那麼空,拍了那些東西來給你看?」

    我跳高了一些,在一根橫枝上摘下一片樹葉來,捏著葉柄轉動著:「就算在那時有
了這樣的攝影設備,這人的年紀,至少和爸一樣大,我們的熟人之中,只有卓長根有這
年紀──」

    白素笑了起來:「卓老爺子雖然九十高齡,仍然壯健如牛,可是那兩隻手之中,那
隻男人的手,像是一個老人的手嗎?」

    我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那隻手當然不是一隻老人的手,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點:
拍攝的是幾十年之前的事,那時候,卓老爺子自然是年輕人。

    白素點頭:「有點意思了,可是有一點關鍵,你還沒有想通,要再想一想。」

    我懇求:「反正你已有了設想,把你的設想說出來吧。」

    白素笑道:「不行,你越來越不肯用腦筋了。」

    我撇嘴:「你的設想根本也是不成熟的,神氣什麼。」

    白素一揚眉:「總比連不成熟的設想也提不出要好一些。」

    她的神情中充滿了挑戰的意味,我自然有點不服氣,所以不再問她,只是緩緩向前
走著。

    我想:就算卓長根曾到過金沙江畔,他也不可能有那種那個時代沒有的攝影設備,
他的父親是秦朝的古人,又不是未來世界的人,不能提供他先進的超時代的設備的。

    (卓長根這個人和他活了兩千多年的父親,構成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活俑」,記
述過了。)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捕捉到了一點:能把實況拍攝下來的器材,是一個極重
要的關鍵。

    我在一株大樹的樹榦旁站定,靠在樹榦上思索著,任由落葉飄下來,落在我的頭上
、肩上。

    矛盾也是由此而生的,那個時代沒有這樣的器材。有了這種器材,就不是那個時代


    不是那個時代,我們看到的,自然不可能是實錄,而只是製作出來的電影。

    但是,我雖然和白素在爭辯著,心中實在也傾向於那是實錄,真是不可能有什麼電
影製作得這樣逼真的,神牙臺上的大廝殺,血肉橫飛,肢體四濺,那種看得人連氣都喘
不過來的情景,現代電影的特技和剪接,可以做到這種的逼真程度嗎?

    那是真正的大廝殺。

    這場大廝殺,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發生於金沙江畔的神牙臺,任何電影製作人,
不論動用多少人,都無法使之重現。

    要使之重現,除非是時光倒流。

    我一直在毫無頭緒地思索著,思路也沒有可以遵循的方向,但是一想到了時光倒流
,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剎那之間,我明白白素的想法了。

    我立時向她望去,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的。白素用腳尖踢著落
在地上的不知名的果實:「你想到了。」

    我要好好地調順呼吸,才能說話:「現代人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回到了過去。現代
人自然有現代人的裝備,回到了過去,用現在的裝備,把過去發生的事,攝錄了下來,
就是我們所看到的。」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她手勢的意思十分明顯:「是不是?一想到了,事情就是那麼
簡單。」

    我在明白了白素的設想之後,在觀看錄影帶的過程之中,白素何以一再有相當怪異
、令人難以明白的神態,自然也明白了,她是早已有了這樣的設想之故。而且,她一定
早已想到了,那一男一女年輕人是什麼人:我們的熟人,可不是我們的熟人!

    我想到這裏,又是駭然,又是高興,又覺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們的熟人之中,有能力在時間中旅行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個是白素的表妹高
彩虹,一個是我的朋友,歷史學家王居風。

    他們能在時間之中來去自如,自然可以攜帶著最新型的錄影設備,回到任何時間去
,拍攝那個時代真實發生的一切,別說是金沙江畔神牙臺上三個幫會的大廝殺,就算是
拍到了唐朝初年的玄武門之變,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正如白素的手勢所表示:一切想通了,就是那麼簡單。我們看到了神牙臺上的廝殺
,已經震撼得氣也喘不過來,若是看到了活埋上萬戰俘的實況,那真不知道會受到什麼
樣的震動了。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應該設法通知他們,再拍到了什麼歷史上的事,千萬別
讓我們看。人類的歷史,實在是無法回顧的:充滿了血腥和罪惡,再心理變態的嗜血大
狂魔,也拍不出歷史的血腥的萬分之一。」

    白素顯然十分同意,我有點神經質地叫著,她不住點著頭。

    我喘了幾口氣,又道:「王居風和高彩虹這兩個傢伙在時間中旅行,只怕日子不很
好過,要接觸那麼多可怕的事,現在,人類行為畢竟文明得多了。」

    白素苦笑:「也沒有好多少。」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好久沒有說話,我才道:「他們能在時間中自由來去,必
然也突破了空間的限制,他們處在另一個空間之中,拍攝記錄另一空間中發生的事,在
那些事中的人,自然看不到他們,碰不到他們。那不是隱身法,是兩個不同空間的交錯
。」

    白素點頭:「我也曾作這樣的設想,但那要他們自己來證實。」

    我無意識地揮著手,陡然叫:「快去告訴爸。」

    我一面說,一面向前飛奔而出,白素也飛快地跟在後面。

    回到農莊,我急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訴了白老大,白老大「哦哦」連聲:「有這樣的
奇人?彩虹有這樣的本事?」

    (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能在時間之中自由來去的經過,記述在「迷藏」這個故事
之中。)

    我和白素把王居風和高彩虹的經歷,約略講了一遍,白老大聽得嘖嘖稱奇,再把錄
影帶最後兩雙手出現的那一段放出來看,雖然很難確定,但是也越看越像,尤其那隻女
人的手,動作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頑皮,正是彩虹的性格。

    白老大感嘆道:「原來我們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實發生的事,這證明了真實的事,
比任何戲劇電影小說,具有更強烈的震撼感。」

    我也嘆了一聲:「自然,藝術作品總無法像真實一樣地真實。他們兩個人既然能把
錄影帶放在我車子上,為什麼不來和我們見見面?」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他們應該出現的,如果不出現,那一定又有什麼事吸引了他
們,人類歷史近萬年,他們能在時間之中,自由旅行,被吸引的事情實在太多。」

    我苦笑一下:「他們應該至少讓我們知道張拾來、銀花兒結果怎樣才是。」

    白老大「哈哈」一笑:「結果?結果他們自然全部死了,管他是秦皇漢武,亞歷山
大凱撤,張拾來銀花兒,到頭來,都難免一死。」

    白老大的話說得十分感慨,但這是無可反駁的實情。

    接下來,我們又討論了一些細節,承認了白素的假設之後,幾乎所有的疑問都迎刃
而解了,令人懸念的,就是張拾來和銀花兒的遭遇,令人感慨的是在金沙江畔,為了爭
奪金塊而發生的種種人類行為。

    這些事,在整個人類歷史之中,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但是在「爭奪黃金」或本質上
相同的類似事件上,人類行為卻也脫不出這個範疇,我們看到的一切,是人類行為的一
個典型,在金錢、權力面前,自有人類文明以來,一直都進行著同樣模式的爭奪和密謀


    第二天,常福就到了。

二十一、常福的話

    常福是由他的一個兒子陪來的,他兒子喜歡派名片,名片上印著許多銜頭,證明他
在英國的社會地位十分高,他兒子也將近六十歲了,常福看來個子瘦小,但是十分矍爍
,精力旺盛,一來就向白老大行幫會的見面禮,聲音響亮,十分健談。

    白老大告訴了請他來的目的,我約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他有點無法接受:「
幾十年以前的事情,有人記錄了下來?」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說。」

    於是,我們又開始看錄影帶,常福在一開始,就不斷發出驚嘆聲,指著那隊在江灘
疾行的「金子來」:「看,最後一個是張拾來。他永遠是在最後,他最不喜歡背後有人
,平時,就算是一個人,他也習慣背貼著牆,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講話,只和我最談得來
,常說世界上大約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害他。他那麼能幹,一柄刀像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樣
,別人再也想不到,他心中竟是那麼害怕和……那個新名詞兒,叫空……空什麼來著?


    白素道:「空虛?」

    常福點頭:「是,空虛,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由張堂主在江邊撿來養大的,從小就
機靈無比,他們兩人也可算是情同父子了,真想不到張堂主後來竟然設下了天羅地網害
他。」

    我愣了一愣,這時錄影帶才開始,他不知道後面的情形,就知道了張堂主害張拾來
?但繼而一想,常福原是那時候的人,自然知道,可是再一想,又不對頭,張堂主害張
拾來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事情發生之後,張拾來不知所蹤,張堂主自然更不
會說,那麼,常福是何由得知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時向常福望了過去,常福的年紀雖然大,可是反應十分快,立
時道:「衛哥兒,拾來哥只有我一個朋友,人人不知他在什麼地方的時候,他是躲在我
這兒的。」

    我、白素、白老大三個人,不禁一起「啊」地一聲,心中都非常想問他,張拾來在
受了傷之後,躲在他那裏,情形究竟怎麼樣。可是那時又正在看錄影帶,看來他也不準
備詳細說,所以只好陪著他看下去。

    一面看,一面他發表了十分多的講話,一多半白老大也說過,不必重複,只是有些
連白老大也不知道的,由他補充。例如那瘦老者手中會發出怪聲作為發號施令用的那東
西「響笳」,他就說:「這玩意我一輩子也才見過一次,聽說,平時不用的時候,要每
隔七天,放在人血裏浸一浸,那種聲響,真叫鬼哭神號。」等到張拾來和另一個人決鬥
時,他用力一擊椅子的靠手:「沒有人能贏得了張拾來的,就在那一晚,他贏了之後,
什麼女人都不揀,只揀了銀花兒。」

    接著,銀花兒就出現了,他神情顯得十分激動,又叫嚷,又喃喃自語:「銀花兒,
這就是銀花兒,唉,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可惜命犯桃花,聽說也是好人家
出身,她從來不說自己的來歷身世,不管她心裏多麼傷心,含著淚對人,也是笑得甜甜
的,叫人看了又是憐愛,又是心酸……拾來從來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她,冷不防揀了
她,人人都覺得怪……和銀花兒睡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拾來也不嫌,這可以說是緣分
了。」

    看到了張拾來和銀花兒在一起的情形,常福連連嘆息:「原來是這樣,拾來他……
原來有這個病,唉,要是真能離開,只怕也會好,他們真是一對兒,難怪拾來雖然躲著
,每天都用拳頭打牆,打得滿手都是血,他不是不想去救銀花兒,而是實在知道,只要
一露面,他非死不可啊,唉,老天爺真叫會折磨人。」

    我插了一句口:「不是老天爺會折磨人,那全是張堂主幹的壞事。」

    常福把頭搖得跟博浪鼓一樣:「不,還是得怪老天爺,怎麼生出張堂主這樣壞心腸
的人來。人心哪,真是難測,唉,銀花兒也作了孽啊。那約她一起走的小伙子我也見過
。名字倒記不起來了,她就那麼忍心,一刀就刺死了他。」

    白素是「擁銀花兒派」,她道:「這小伙子不死在銀花兒刀下,只有死得更慘。」

    常福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說得也是,我見過逃走又被抓回來的人所受的那種
慘刑,噯……真叫是──」

    我聽白老大提起過這種慘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問:「真是把逃亡者所帶的金
子全部溶了汁,灌進他的肚子去?」

    常福的聲音不由自主發著顫:「怎麼不真?還得叫所有的人去看,那一回,一個小
伙子,帶了二十來斤金子逃,已快逃出去了,還是教抓了回來,教綁在柱子上,那種綁
法,看了就叫人害怕,把人的腦袋扯向後,臉向著天,那小伙子直叫:「天!天!」可
是天老爺哪聽得到他的叫喚,行刑的把一隻瓦做的漏斗,插進他的嘴裏,他就叫不出來
了。

    「然後,就在他面前,把二十來斤金子全都熔了,向漏斗裏一灌,人哪,在這時候
,還會要金子嗎?熔了金汁,從喉頭起就熔穿了身體,向外流著,一直到胸口肚腹,沒
有一處不爆開來的,湧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常老爺子,行了,不必再說下去,已經夠詳細,我們知道了
。」

    可能是由於當時的景象實在太恐怖,給看到過的人心靈上的震撼,大到無與倫比之
故,所以一開始憶想起來,就有一股難以壓制的力量,要把它說出來。看常福的樣子,
他也並不願意說下去,但要不是我們出言制止,他一樣不會停止。這時,他被我們打斷
了話題,張大口,兀自滿面驚慌地喘著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在慶幸王居風和彩虹沒有碰上這樣的場面,不然,他們一
時興起,也將之拍攝了下來的話,真不知看了之後,是不是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殘酷場面
的刺激。

    常福喘了幾口氣,才道:「人命比泥還濺,唉,真的,原來那山東佬,格龜兒子講
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兩個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難向常福解釋在地球上,有兩個人能夠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所以我們
都含糊其詞,敷衍了過去。常福最後看到銀花兒受折磨,又咬牙切齒,用川西土語罵出
了一連串的髒話──自然沒有必要一一記述下來了。

    他道:「哼,張堂主這龜兒子,日子也沒有過得很舒坦,拾來每隔些日子,就叫我
偷偷弄張紙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命,他打了一個大鐵箱,晚上睡覺就只敢睡在那個
大鐵箱子裏。」

    這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張拾來雖然沒有現身報仇,可是他這種給予對方極度的心理
威脅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絕了。

    常福又道:「拾來胸口中了一槍,傷雖然好了,可是和以前相比就差得遠了,老是
喘氣,到後來,更是瘦得不成樣子,要是他還像以前那麼精壯,只怕也早已露面去報仇
了。」

    我們都聽得十分入迷,雖然那早已是過去的事,可是在看了錄影帶之後,對張拾來
這個人,都已有了一定的認識,自然關心他的一切。

    白素吸了一口氣:「新龍頭對付銀花兒,是要把他引出來?」

    常福恨恨地道:「可不是,那龜兒子知道拾來沒有死,也知道他一定藏匿在附近,
可就是千方百計找不出來。任他再思疑,也想不到是我收留了他,就在離他極近的地方
,我和拾來商量過多少次,茶裏下點毒,就要了龜兒子的命,可是拾來哥真……是好得
沒得說……」

    他說到這裏,語音哽咽,眼圈兒也紅了起來。

    我道:「他是怕連累你,所以不同意?」

    常福長嘆了一聲:「可不是,要是那龜兒子中了毒,我第一個脫不了干係,他硬是
不肯。那些日子,他難過得……甚至煎熬出來的汗不是汗,是血。」

    我們都十分留意地聽他講述,他的話中或者有點誇張,可是張拾來躲藏著,心中所
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也是可想而知的事,聽了之後,心情都不免沉重。

    常福又唉聲嘆氣:「自然,最難過的還是銀花兒,大約過了一年多,銀花兒忽然要
見張龍頭,說她知道張拾來在什麼地方,只告訴張龍頭一個人。那天,她打扮得花枝招
展,可是我送菜進去,就嚇了一跳,一個大美人,簡直變成了一具活骷髏,哪裏還有人
的樣子,越是打扮,越是可怕,真是,唉……真是。」我聲音有點苦澀:「她當然是不
想活了。」

    常福道:「就是,可是這種『費貞娥刺虎』的把戲,能瞞得了誰?張龍頭像貓耍老
鼠一樣地耍她,最後,她倒是拿出了匕首,不過是一下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中了刀之
後,還叫著拾來的名字,說了一句:『只有拾來才是人。』就嚥了氣。」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不禁都閉上了眼睛片刻,想像當時的情景,然後,一起嘆了一
口氣。

    常福繼續一面感嘆著,一面說下去:「我把銀花兒死了的事告訴拾來,拾來反倒吁
了一口氣,也沒有哭,只是說:『她錯了,我才不能算是人,她是人。她是真正的女人
,真正的好女人。』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後,他足足有十來天不言不語,只是對著牆,也
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我忙道:「自然是在想著他和銀花兒一起相處的那些時刻。」

    常福點頭道:「準是,他自然放不下銀花兒,他離開的時候對我說,他一定要報仇
,一定要。」

    我詫異:「離開?他在你那裏躲了多久?」

    常福想了一想:「出事之後,大約……不到兩年,他忽然要走,我勸他別走,他說
他不能一輩子像老鼠一樣地躲著,當晚就帶了他的刀走了,那時他身子還不是十分好,
在他走了之後,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天,沒聽說抓到他的消息,才算是放了心,他也
一直沒有消息,一直到了幾年之後,張龍頭實在幹不下去了——」

    白老大揚眉問:「為什麼?」

    常福是一直在心情沉重的情形下敘述著往事的,可是這時,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龜兒子受不了哇,拾來沒有死,他不知道拾來什麼時候會出現,雖然他佈下了天羅地網
等拾來上鉤,可是經年累月下來,時時刻刻要提防拾來出現,你當每晚睡在鐵箱子裏,
那滋味好受的麼?他寧願讓出這好位置,回總壇去。臨走的時候,報應,他的樣子也比
銀花兒好不了多少。」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他和他帶的保鑣,全都死在半路上,那是張拾來下的手?」

    常福簡直有點眉飛色舞:「除了拾來哥,還會有誰?」

    我有點疑惑:「只知道所有人全死了,他帶的金子也不知所蹤,怎知一定是他下的
手?」

    常福沉默著,不出聲。那和他喜歡說話,滔滔不絕大不相同,我們都覺得十分奇訝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不知該不該說。」

    白老大連笑帶罵:「常福,你在我面前,還想賣什麼關子,小心你那幾根老骨頭。


    常福也笑了起來:「我在抗戰勝利那一年,離開了金沙江的,那時,什麼鷹煞幫、
外幫,早已因為沒有什麼金塊可撿,另謀生路去了。只有哥老會還有些人在,但是也零
落不堪,和當年白老哥你來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

    白老大感嘆地:「是啊,一切故事,都因為有金子才發生,金子沒有了,自然故事
也沒有了。聽說你離開之後,就到了上海,在虹口開了一家川菜館?」

    常福點頭:「是,歷年來,我積蓄不少,開一家飯店是有餘了,就在我到上海的第
二年,我見到了拾來哥。」

    我們三個人一起「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這實在是太戲劇化了,我先問:「張拾
來那時在幹什麼?」

    常福猶豫了一下:「他沒詳細告訴我,只是看他的樣子,像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
好,他派人來找我,派來了一輛大車子,在一所好大的洋房裏見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
是冬天,那天恰好下著雪,他在花園裏,穿著皮袍,雙手籠在袖子裏,愣愣地望著雪花
,我來到他的面前,認出是他,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先開口,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看這雪花,當年,碎雪刀法就只我一個人會
使,唉,你再看,雪沾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成了銀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兒就成
了……』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說花兒就成了銀花兒,他一直沒能忘記銀花兒
,我聽得連眼都紅了。

    「我問他,是不是替銀花兒報了仇?我們都知道張龍頭出事的事,他呆了一會,才
點著頭說:『是,那是我最後一次殺人,本來,我對付不了那麼多人,離開之後,雖然
我一直在靜養,刀法也沒擱下,可是總是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提。


    「我當時,聽說張龍頭果然是讓他幹掉的,心中不知多興奮,忙問他經過的情形。

    「拾來他說:『我一現身,先劈開了他裝金子的箱子,上千斤金塊滾了出來,他的
保鑣雖然明知箱子中裝的是金子,可是看到了金塊滿地亂滾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紅了眼
,這就叫我能下手,把他們全都解決了。』聽,拾來哥一直是有智謀的。」

    我們都不出聲。

    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不難設想,閉上眼睛,可以憑想像使當時的情形活現出來。

    看到了滿地亂滾的金塊,所有的刀手都貪婪地去搶奪,結果卻毫無例外地一起死在
張拾來閃電一樣的快刀之下。

    這種情景,可以說是「黃金故事」的外一章。

    常福仍抑制不了他的興奮:「我問他,把那龜兒子怎麼了?一定痛痛快快地報了仇
?他卻只是淡淡地道:「我給了他一刀,沒有多拿他怎麼樣。」我追問他為什麼,他嘆
了一聲:「多少年的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沒有
什麼意思。他什麼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麼來的。我就給了他一刀,算
了。」

    「我說,那真是便宜了他,拾來嘆了一聲:『人其實也沒有意思得很,連自己是怎
麼來的都不知道。』後來,他又告訴我,上海不宜久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自己就
準備到香港去,勸我也打點一下,能走就走,他又說他改了一個名字,不叫張拾來了。


    我問:「叫什麼?」

    我急急這樣問,是隱隱感到,像張拾來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應該一生就此沒沒無聞
的,在結束了他充滿傳奇的前半生之後,一定還會有極其精采的下半生。可是偏偏張拾
來這個名字,聽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一聽說他改了名字,我自然十分注意。

    常福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額角,在想著:「對了,想起來了,他改了一個名字,叫—
—」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來,這個名字一傳入我們的耳中,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都發出
了「啊」地一聲,而且,都不約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我、白素和白老大三個人,自然都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個名字還是令我
們有了這樣的反應,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實實在在是一個人物——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恕我不寫出來,因為就算不寫出他的名字,只要一提起他的身分,他所做的事,也幾
乎人人可知他是什麼人。而他這樣處心積慮地埋藏了他的過去,自然是不願意任何人再
提起他的過去的,又何必去違反他的意願呢?

    原因之二,是由於實在太意外了,絕對無法將這個人物,和當年的哥老會的一個殺
手聯繫在一起,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之聯繫起來。

    我們站起來又坐下,常福眨著眼,看看我們,道:「他後來真成了大人物,真不是
?不過我一直沒有再和他聯絡,因為他說過,他要把自己的過去徹底地埋葬掉。」

    我揮著手,忽然想到了一點:「不對,不對,這個大人物我曾見過幾次,也曾和他
說過話,他樣子和張拾來完全不一樣。張拾來那一張娃娃臉,只怕到了七十歲,八十歲
,就算臉上全是皺紋了,也難以改變,可是我見過的那個人,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白老大和白素立時附和,自然,他們也曾見過那個大人物的。

    常福嘆了一聲:「你們別心急,他在告訴我要改名字之後,又告訴我,他要把自己
的樣子也改掉。我當時就嘀咕:人的樣子是父生母養,一生下來就定了的,怎麼能改變
呢?他告訴我可以,並且說,我們在山溝子裏長大,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出了山溝子,
才知道外面的天地要多廣闊就有多廣闊,所有以前做夢想到的事都有,連做夢都想不到
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張拾來後來變了樣子,那自然是經過了徹底的外科整形手術的
結果了,難怪他看起來和以前全然不同。

    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和把過去埋葬了的張拾來見面的經過,仍然無法將之和當年的
張拾來——刀法如神的殺人作任何的聯想。

    白老大喃喃地道:「一個人能把過去埋葬得如此徹底真不容易。」

    白素沉聲道:「那也只能騙別人,絕對騙不過他自己,我敢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思
念銀花兒。過去的事是已經發生了的,絕對無法消滅。他終其一生都是獨身,就證明了
這一點。」

    我吸了一口氣:「或許他生理上的缺憾,一直沒有好過?」

    大家都保持著沉默,那自然是由於張拾來的前半生,雖然充滿了傳奇,但只是局限
在一個閉塞的、野蠻的「山溝子」裏的事。而他的下半生的傳奇,才真正精采絕倫,叱
吒風雲,非同凡響,驚天動地。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常福才又道:「那次在上海的會面,我們談了很久,我曾問過
他,他在上海做什麼,他也沒有回答,只是說他在做的事,我不會知道的。」

    我自然而然地點著頭,的確,那時的張拾來,已經改了名字,還沒有改變外貌,但
是他已經開始了他生命中下半生的傳奇,他在做的事,不是常福所能明白的。常福雖然
是一個技藝出色的廚子,但畢竟要了解張拾來下半生,還是相差太遠了。

    (常福的烹調手段簡直出神入化,後來他露了兩手,親自下廚,一味茄子,就煮得
叫人不會再去想大觀園中的那味茄子,而茄子是最普通的菜蔬,唯其能把最普通的菜蔬
,烹調出美味來的,才是真正技藝超群的廚師。)

    常福又道:「他也有點感嘆,他說,雖然外面世界的一切,看來和金沙江畔大不相
同,但是……但是什麼根本,根本……」

    白素提醒了他一句:「根本原則?」

    常福用力一拍大腿:「對,我也不懂什麼叫根本原則,他說根本……原則是一樣的
,拾來那時和在金沙江邊的時候大不相同了,他既然這樣說,自然是對的。」

    我早已聽出,常福對張拾來,有一種異樣的崇拜心理,這或許就是他當年拚著生命
掩護張拾來的原因。而今經歷了數十年,他崇拜的心情仍然不變。

    這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還是不對,你說的那個名字……他的過去歷史,
都有公開的記載,我看可能是同名同姓,恰好張拾來也改了這個名字。」

    常福眨著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顯然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嘆了一聲,望著我:「你怎麼忽然這樣迂起來了?個人的出身、歷史,以他這
樣的地位,要假造,還不是再容易都沒有?連朝代、國家的歷史都可以隨意編寫,何況
只是個人,要假造,真是再容易都沒有了。」

    我有點迷惑:「雖然是,要是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也難怪我生疑。」

    白老大緩緩地道:「我有點明白了,在過去的時間中,發生過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王居風和彩虹既然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旅行,為什麼千不揀萬不揀,只揀了張拾來的
傳奇來記錄,自然是由於張拾來下半生的傳奇,他們早已知道了的緣故。」

    白老大這種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也無從對證。

    常福顯然不明白我們在討論什麼,可以卻又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來。我們知道
他還有話要說,就靜了下來,聽他還要說什麼。

    他雙手做著沒有意義的手勢,又再敲著自己的額角,像是這樣做,可以把他失去了
的、或是凌亂的記憶弄回來一樣。

    過了一會,他才道:「拾來哥又對我講了一番話,在他對我講這番話的時候,曾一
再叮囑我,要我牢牢記著,說是也許不知哪一年,會有人問起我。」

    我們一聽居然還有下文,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下文,不禁精神為之一振。

    可是常福卻道:「唉,老了,很多事老是想不起來,那麼多年了。」

    我耐著性子:「你慢慢想想,這些事……他對你說的那番話,可能極重要。」

    常福忽然感慨了起來:「人都過世了,還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對了,他對我說,
若是有人問起他的事時,他還在世上,那就不能說。」

    我急得連連搓手:「是啊,現在他過世了,你可以說出來。」

    常福笑了起來:「好性急的小娃子。也好,叫你一催,我倒想起來了。他說,他離
開了我之後,一樣東躲西藏,想走也走不遠,有一次,叫刀隊的十來隻獒犬釘上了,憑
他的能耐,一連三天都沒有法子擺脫,他攀上了一個絕崖,獒犬一直釘著,連犬吠聲都
可以聽得到,他除了跳下懸崖去,別無他法可以逃避,而跳下去,也是一個死字,那時
,他大仇未報,怎麼也不捨得就這樣死,真可以說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常福的敘述雖然嚕囌一些,可是一面聽他說,一面想像當時張拾來的處境,也著實
令人替他捏一把汗,試想在崇山峻嶺之中,張拾來在中槍之後,體力又一直未曾恢復,
雖然手中有著利刃,刀法依然出神入化,可是獒犬豈是容易對付的?

    這種學名 THIBET MASTIFF 西藏獒犬,足有小馬般大小,性子特別鍥而不捨,嗅覺
特別靈敏,獵物一教牠們釘上,可以間關萬里,不會捨棄。雖然和其他犬隻一樣,屬於
生物學中的脊推動物,有胎盤哺乳類食肉類裂腳類犬科,可是犬科生物,體型性格大不
相同者達好幾百種,就像同樣是人,卻大不相同一樣,獒犬可以說是犬中之王,最勇猛
的一種。

    要是叫一隻獒犬釘上了,真是沒有生路的事,張拾來能逃避了三天,已是極不簡單
了。

    雖然我們都知道張拾來還有燦爛的下半生,一定可以避過凶難,但也不免緊張,看
他如何脫險。

    常福舔了舔嘴唇:「就在他幾次想要跳崖而又不甘心的時候,突然有一樣東西平空
出現,落在他的面前,他起先全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看起來像是一柄槍,他拾在手
裏,手指剛扣在那像是槍機的東西上,七八頭獒犬已經衝了上來,他連想一想的時間都
沒有,就自然而然扳動了機槍。」

    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自然知道,這種物體突破時間空
間,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的情形,在歐洲中部的大公古堡中曾發生過,也正是導致王居
風和彩虹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原因。這時,自然又是他們兩人在出手救人了。

    常福繼續道:「誰知道老天爺真有眼,那真是一枝槍,一枝比盒子炮厲害了不知多
少的槍,他一扳槍機,子彈飛射,打得那些獒犬鬼哭神號,人仰馬翻──」

    白老大哼了一聲:「哪來的那麼多詞兒。」

    常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聽書的時候,說書的總是這樣說的嘛。」

    白老大笑了起來:「你照實說吧,別加油添醬的了,又不是叫你燒菜。」

    白老大不該提起「燒菜」來,一提起,常福眉飛色舞:「你不叫我燒菜我也得露兩
手,讓兩個小娃子嘗嘗我的手藝。」

    他一面說,一面就捲衣袖,像是立時就要下廚一樣,我忙道:「嚐是一定要嚐的,
也得等你把張拾來的事說完了再嚐。」

    常福有點不願意,但是也無可奈何:「拾來哥那時也傻住了,雖然他一生精研的是
刀法,不是很喜歡槍械,可是過的是刀頭上舔血的日子,槍能殺人,他自然也有研究,
但是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麼好的槍,就在他發愣的時候,突然又平空出現了兩個人,一
男一女,模樣兒稀奇古怪之極。」

    他講到這裏,向我們望來,像是唯恐我們不信他所說的話一樣。

    但我們早就在白素的設想之中,肯定了那是王居風和彩虹兩人幹的事,自然沒有不
信之理,我作了一個手勢,要他再講下去。

    常福又舔了舔嘴唇:「那一男一女……當時,拾來哥說,以為是神仙下凡了,他告
訴我,他們對他講了不少話,當時他連一半也聽不懂,後來才慢慢明白的,拾來哥對我
說,他們是……突破了……突破了……」

    常福說到這裏,現出尷尬的神色來,顯然他記不起張拾來對他說過什麼了。

    白素又提醒他:「突破了時空限制的人?」

    常福連連點頭,又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白素:「你什麼都知道,那突破……時空
限制……是啥花樣?」

    白素笑:「也沒有什麼,不必理會它。」

    常福抹了一下臉:「那兩個人對拾來哥說了好些話,拾來哥當時也不是很懂──」

    我問:「說了些什麼?」

    常福神情有點扭怩:「拾來他沒有告訴我,說是講了我也不懂,所以……所以……


    他支吾著,我卻知道,張拾來多半曾對他說了,但那些話的內容,全然超乎常福的
知識範疇之外,當時聽不懂,自然也無法記得住,事隔多年,他自然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神情。

    可是他忽然又高興了起來:「拾來哥告訴了我那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名字,我倒……
記得……不,有點記得……一個叫什麼風,一個叫虹彩。」

二十二、等待

    白素糾正他:「是彩虹,不是虹彩。」

    這一次,常福更是驚訝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看他的神情,幾乎把白素也當作神仙
了。

    常福又說了許多話,但大多數是無關緊要的。有的關於哥老會的一些秘辛,連白老
大也不是十分了解的,和金沙江畔淘金生涯中的那些細節,以及他對銀花兒美麗動人的
懷念,我也已摘要加進了前面的敘述之中,別的也就不用再提了。

    重要的是,在常福的口中,證實了白素的假設,那兩卷錄影帶,是王居風和高彩虹
兩人拍攝的,所看到的一切,全是真實發生過的情形。我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只是拍攝
了片段,例如張拾來的匿藏時期的痛苦,逃亡生涯的驚恐,他們都沒有再拍攝下來,銀
花兒的悲慘遭遇,也沒有見諸於畫面。想來,由於那些事實如果在畫面上重現,更叫人
抵受不住之故,所以連他們也放棄了。

    那自然在他們的心中,含有「過去了讓它過去吧」的意思在內,可是他們兩人既然
能在時間之中自由來去,人類的過去、未來所發生的事,都能作親身經歷式的冷眼旁觀
,自然應該知道,人類行為中,根本沒有什麼「過去了」的事。

    儘管形式不同,進行時間地點有變,花樣更是翻新複雜,工具更加先進文明,規模
更加鉅大或是更小,但正如張拾來所說:根本原則不變。

    人類行為的根本原則,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

    回家以後,開始的日子,我還十分希望有第三卷錄影帶的出現,可是一直沒有。溫
寶裕在知道了全部事實之後,日夜盼望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會突然出現,可是等來等去
沒有結果。最後,他上了一座高樓,作要跳樓狀,希望像張拾來在絕境中的時候一樣,
王居風和高彩虹會突然出現搭救他,可是結果出現的不是王居風和高彩虹,而是大量的
消防員和警員,自然不免被捉將官裏去,我去保他出來的時候,美麗而又肥胖的溫家三
少奶奶,溫寶裕的母親指著我直嚷:「我家小寶本來再乖不過,就是認識了你這種神經
病,才開始發神經的!」

    我自然懶得開口說什麼,一個年輕的警官仗義執言:「溫太太,神經病不會傳染,
只會遺傳。」一句話說得她臉上變色,溫寶裕還沒有來得及做完第二個鬼臉,就被她拖
走了。

    我也一直希望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會出現,可是又絕無法子通知他們我想見他們,
只好等著,而等來等去,他們硬是不出現,也無法知道是什麼原因。

    那兩卷錄影帶後來又看了幾次,每次都幾乎有同樣的震撼力,而對於張拾來的下半
生,除了稱奇之外,我仍然不無懷疑。

    故事應該結束了。最後,要說明一兩點:在我記述的這個故事中,有關年月,看來
有點混亂,那是故意的,作用是在掩飾張拾來易容改名之後的下半生生命。

    而且,年月又有什麼重要?王居風和高彩虹能在時間中自由來去,年月對他們一點
也不重要,對於普通人來說,年月自然有重大的意義,但是人類的行為既然不受年月的
限制,不會因為過去、現在、未來而有什麼重大的變化,那麼,含糊零亂和清清楚楚,
自然也就沒有多大的分別了。

    最後,有幾句忠告給讀者諸君:看故事就是看故事,看完之後,可以再看一遍兩遍
三遍,但是大可不必去追究故事的「真實性」,例如,去估計張拾來的下半生,究竟變
成了什麼人之類。

    真要這樣做的話,那未免膠柱鼓瑟,刻舟求劍。所有的故事,大抵是虛構的,「黃
金故事」,自然也不能例外,因為它也是一個故事而已。

    至於故事之外還有一些什麼,說故事的早在說故事的過程之中,全部講了,看故事
的,可以從頭到尾,慢慢尋找,一定找得出一些什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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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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