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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活俑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活俑 作者:倪匡(已完成)


   
這個故事設想奇特,「靈感」當初是怎麼來的,想不起來了──大抵是偶然想到,有
了一個意念,在寫作的過程中,逐步形成。  

活的俑──不但當時是活的,過了兩千多年,還是活的,利用了秦始皇一直在尋找的
長生不老藥來發展出故事,相當自然。和另一個以秦皇墓為背景的故事,利用了長城
來發展故事一樣,歷史上一些模模糊糊、語焉不詳、沒有甚麼確切記載的事,都是幻
想小說的好題材。若是資料太翔實了,反倒沒有了想像的餘地。  

想像其實還可以發展下去:秦始皇也忽然在他的地下宮殿之中活了轉來,會怎麼樣?
還是他真的又活了過來,所以才會在這代,也有和兩千多年前一樣的暴政出現?  

暴政的陰魂不散,暴君的復活與否,倒是小事情。  

哀哉!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七、三、二十

第一部:千里揚名奇女子

    先說一件往事。

    往事發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馬金花十六歲。

    (十六加七十五,一點也不錯,她今年九十一歲。)

    那年,馬金花雖然只有十六歲,可是方圓千里,提起金花姑娘,無人不知。馬金花
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騎術、槍法、美麗和潑辣。

    要是有誰不知道馬金花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進入中條山麓,渭水和涇河流域那
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時,他就一定會知道,到這個大平原來,有著各種不同目的的各
種各樣的人,都很快會知道馬金花這個名字,聽到她的種種故事,包括她十五歲那年,
帶著牧場中的十八個好手,勇闖中條山,把盤踞在那裏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
殲滅的這件事。

    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是馬氏牧場的主人,這個大牧場,養著上萬頭牛,上萬匹馬
,是陝西全省最大的一個牧場。馬醉木不是當地人,關於他的來歷,也有著種種的傳說
,比較可靠的一種說法是: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甚麼,已經沒有人知道,他
從山海關外遷移來,帶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漢子,據說整夥人,全是關外的馬賊。

    那一批人,以馬醉木為首,來到了涇渭平原,先是弄了一個小牧場,後來,漸漸擴
充,把本來的幾十個小牧場,全部合併為一個大牧場,那就是今天的馬氏牧場。以馬醉
木為首的那批人,還真懂得如何養牛放馬,二十年下來,馬氏牧場養出來的健馬,成了
各地馬販子爭相搶購的目標,而馬醉木為人豪爽,講義氣,也自然而然,成了黃河上下
,黑白兩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當初那批人,都成了馬氏牧場的骨幹,一次又一次和股匪決戰,這批人都表現了他
們的英勇和武功,漸漸地,自民間到官方,都把馬氏牧場當作了當地的支柱──成千上
萬的人靠它討生活,本來土匪最多,行旅談虎色變的地方,也因為有了馬氏牧場這股勢
力,而變得十分平靜,大家都給馬氏牧場面子,再兇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場馬匹出現
的地區生事。

    所以,馬醉木還領了一個甚麼「司令」的正式官銜,不過他卻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馬醉木四十歲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個逃荒經過的農村姑娘,結婚之後的第二年,
就生下了馬金花。

    馬金花雖然是女孩子,可是從小就像她豪邁俠情的父親,一點也不像她那溫柔靦腆
得一直像是農村姑娘的媽媽。

    馬金花先學會騎馬,再學會走路。先學使槍,才學會拿筷子。先學會罵人,才學會
講話。她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雙眼發直,
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過,小美人的兇狠,也很快就讓人知道了,有七八個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
市集上,向十二歲的馬金花風言風語的撩撥,馬金花當時只提議賽馬,誰能贏得過她的
,她就是賭注,九個小伙子欣然答應。曾經目睹過這場賽事的人說起來,還津津樂道。
事情傳開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可是基本上還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駿馬,在萬眾矚目之下,馬蹄聲響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風,掃
出了市集,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頭髮又烏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膚
,還是那樣細膩潔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閨門的大閨女還要細,還要白。

    她又在頭上紮了一條長長的白絲巾,策馬飛馳,絲巾飄揚,再配上那匹通體純白,
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白馬,看得上萬人齊聲喝采,驚天動地。

    而那九個想把馬金花贏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騎術好手,所挑的馬,萬
中選一,當真是人強馬壯,看得人心曠神怡。

    當時,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問他:「馬場主,你看誰能成為你的女
婿?」

    馬醉木只是嘆了一口氣,搖著頭:「但盼這丫頭下手別太狠,年輕小伙子,看到了
姑娘家,口上佔點便宜,免不了!」

    當時,聽的人還不知道馬醉木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時分,市集中最熱鬧,馬金花單人匹馬,又像是旋風一樣捲了回來,喧鬧的市
集,在剎那之間,靜了下來,靜得連在集上等待出售的牲口,都不敢發出聲響。

    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
跡。

    可是看馬金花馳騁而來的那種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甚麼傷。

    馬醉木帶著牧場中的幾條大漢,迎了上去,馬金花一勒韁,白馬一聲長嘶,人立了
一下,立時穩穩釘在地上不動。

    馬金花翻身下馬,第一句話是:「把小白龍牽去洗刷,不准弄掉牠一根毛,也不准
在牠身上留下一點血。」

    牧場上的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答應,牽過那匹白馬走了開去。

    所有人還未曾來得及揣測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馬金花已向父親道:「爹,公平競馬
,我沒要他們的性命,騎術不精,他們自己從馬上摔了下來,斷胳臂折腿,那可不關我
事!」

    馬醉木只是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馬金花傲然地站著,當時在場的人,都說才十
二歲的馬金花,就憑這一下子,就足以名揚千里!

    那九個小伙子,還是馬醉木派了搜索隊出去,才把他們一一找回來,每一個都受了
傷,毫無例外的是鞭傷,問起經過來,九個小伙子搖頭咬牙,沒有一個人肯說。最遠的
一個,在近兩百里外找回來,就算他們不說,慣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馬金
花以一對九,在草原上奔馳追逐的經過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開始的時候,可能還不捨
得還手,但是到後來,擺明了是生死一線的事,怎還會憐香惜玉?可是馬金花硬是一點
損傷也沒有,九個小伙子卻人人重傷,難怪他們沒有臉說出經過!

    事後,方圓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這個美麗得叫人一看到就發怔的美人,是惹不
得的。

    一年一年過去,馬金花更美麗,也更沒有人敢惹她,十五歲那年平了中條山那股悍
匪,只要老遠看到一團雪白的影子閃過,平時喝了點酒,表示不怕馬金花的大漢,都會
忍不住打個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話,要是傳進了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間的情事,她十五歲之後,有不少大財主,派人來說媒,前來
說媒的人,一律不見一隻耳朵離開,五次,大約最多六次之後,自然也沒有人再敢上門


    而平時,馬金花看來,卻和和氣氣,不過她身子高挑,尋常男人站在她身邊,總還
比她矮了些,英姿俠氣,洋溢在眉宇之間,怎麼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對她產生敬
畏之心。

    馬金花還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場中的大小事務,一經她處理,立時井井有條。而
且,她還有一種異常高強的排難解紛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有了爭執,每每演
變成為刀光血影,但要是馬金花到場,不必幾句話,就可以令得本來已經反目成仇的人
,變成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馬金花是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傳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動,都成為人們飯後酒餘的
談話資料,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編成各種各樣的故事。

    像這樣的一個人,忽然失蹤了,而且一失蹤,就是五年之久,這似乎有點不可想像
吧?

    可是,事實卻是,在馬金花十六歲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蹤了。

    那天,天氣極好,正是暮春,是牧放馬匹最好的季節。由於她的失蹤,形成了極度
的轟動,所以在她失蹤之前的一切行動,事後都被調查得清清楚楚。

    馬金花失蹤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早,馬金花就吩咐了牧場的總管,她要帶著一隊正當發情的兒馬去放馬──把幾
百匹處於春情發動期的雄馬,帶到遼闊的草原上去,讓牠們盡情地去馳騁,把牠們那種
無窮無盡的精力散發出來,然後,在牠們盡情撒野的過程中,挑選其中最精壯的,作為
配種之用,替牧場增添無數優良的馬匹。

    放馬,是牧場中的大事,四年之前,馬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馬,有幾個老資格的放馬
人嘀咕幾句,表示馬金花不能勝任,以後,再也沒有人對馬金花的這項能力,表示過任
何懷疑。

    那天早上,馬金花騎著她的「小白龍」,高舉著右手,「呼」地一下,揮出了手中
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圈,把空氣劃破,發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場的木柵
打開,三百多匹馬,嘶叫著,揚鬃踢蹄,爭先恐後,奔馳出去,所有的人,沒有一個覺
得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馬金花一馬當先,她騎的那匹白馬,是整個牧場中最好的一匹,據說,也是整個華
北最好的,至少,在黃河以北,長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馬來,馬是馬金花從小養
大的,馬和人之間,兩位一體,小白龍不睡馬廄,而留在馬金花的閨房,馬金花又愛穿
白衣服,所以,她策騎小白龍飛馳,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迅疾無比,在向前滾動著的白色
的旋風。

    未經馴服的兒馬,性子暴烈,奔馳起來,也特別急驟快疾,再有經驗的牧馬人,也
不敢把自己置身於暴烈的兒馬群中,因為那極度危險,劇烈奔馳,碰撞顛蹶難免,如果
一個不小心,自馬背上跌了下來,那非被上千馬蹄踩踏成為肉醬不可。

    所以,牧馬人都是先排成了隊形,在大群兒馬還未曾衝出來之前,作好準備,馬群
一開始急馳,牧馬人就緊貼在馬群的旁邊跟著飛馳,盡力保持馬群的隊形,不使馬匹奔
散開去。

    同時,在馬群的後面,也要有牧馬人押陣,在放馬的時候,出動的牧馬人,都有經
驗,騎術一流,一個牧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參加過一次放馬,那簡直不能算是牧
馬人。

    那一次放馬,馬氏牧場中出動的牧馬人,一共有八十餘人,自然多是經驗豐富好手
,也有是今年才第一次參加的新手。

    馬金花一馬當先飛馳,馬群衝出來,所有的牧馬人,精神都變得極緊張:馬群奔馳
得太快了。

    幾百匹兒馬,像是狂風,向前捲去,距離馳在前面的馬金花,相去不會超過十丈。

    所有的牧馬人也都感到,馳在最前面的馬金花,也感到了馬群奔馳的速度,超越了
尋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馬上,連連回頭,看了幾次身後的馬群,就盡力策馳著
小白龍,飛快地向前馳出去。

    因為若是帶頭放馬的人,被馬群追上,置身於馬群之中,就會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
亂,那將是一場大悲劇!

    「小白龍」果然是萬中選一的好馬,一經催策,四蹄翻飛,去勢快疾之極,這一來
,可能更刺激起原來就在奔馳的馬群,馬群向前奔馳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狽的莫如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他們本來在馬群的兩旁列成隊形,一起在向前飛
馳,但是漸漸地,他們開始落後了。

    落後的形勢越來越不妙,本來牧馬人分成兩列,把馬群夾在中間,可是轉眼之間,
飛馳的馬群衝向前,兩列牧馬人之間,已經沒有馬匹,馬匹全在他們前面,而且和他們
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是在牧馬的過程之中罕見的異象,那八十多個牧馬人除了拚命策騎,希望趕上去
,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其中有幾個騎術特別精嫻的,唯恐失去了控制的馬群衝得太急,要是把馬金花圍進
了馬群,那極度危險。所以,他們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紛紛站立了起來。有的,甚
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遠。

    但是他們都無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為雙方的距離,正在迅速的拉遠,奔馳的馬群
,捲起大量塵土,再前面,馬金花的處境如何,完全看不見。

    放馬的馬群,本來就最難控制,但是像如今這樣的情形,卻也十分罕見,那些經驗
豐富的牧馬人,這時除了拚命策騎,希望可以追上馬群之外,別無他法。可是馬群卻像
是瘋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也分出了先後,馳在最前面的只有六個人,那六
個人是頭挑的好手,他們騎著的馬匹,已經被策馳得渾身是汗漿,他們自己也一樣大汗
淋漓。

    可是,前面馬群,已經離他們更遠,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六個人又拚命趕了一會,他們的坐騎無法支持,其中有兩匹馬,前腿一屈,跪跌
了下來,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支撐著站了起來。

    兩匹倒了地的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種抱歉的、無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個
人也勒住了馬,其中一個經驗豐富的、立時伏身,把耳朵貼在地上。

    馬群雖然已經離遠了,但是上千匹馬在奔馳,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動,相當驚人,
有經驗的人,可以憑藉地上傳來的輕微震蕩,而判斷出馬群的遠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聽著,其餘五個人圍在他的身邊,心急的在連聲問:「怎麼樣?
離我們多遠?」

    那伏地在聽蹄聲的人,神情怪異之極,口角牽動著,說不出話。

    這種伏地聽蹄聲的本事,牧馬人多少都會一點,得不到回答,另外兩個人也把耳朵
貼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會傳染,那兩個人的神情,也變得怪異之極。

    這時,又有十來個人絡續趕到,也紛紛下馬,三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齊聲道:「馬
群不見了。」

    所有人,都發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責聲:馬群怎麼會不見了?

    那三個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貼到地上去聽,一時之間,伏向
地上的人,超過了二十個。而且,每個人的神情,都在剎那之間,變得同樣的怪異。

    他們聽不到任何蹄聲。

    幾百匹馬在奔馳,就算已馳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樣可以有感覺,何以竟然一點聲
息也聽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沒有人出得了聲。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陡然一揮手
:「馬群停下來了。」

    其餘人一被提醒,立時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對,馬群一定是停了,馬群停下來,不
再奔馳,自然聽不到甚麼蹄聲。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還是不對頭:在奔馳中的馬匹,當然會停下來的,可
是,那一大群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兒馬,不奔出超過一百里去,怎會突然停下來?

    而根據馬群剛才奔馳的速度來看,至多奔出二十來里,如果不是有甚麼特別的原因
,不會停下。

    幾個為首的牧馬人商議了一下,覺得停在這裏空論,不是辦法,馬群是不是停下,
趕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於有許多馬匹,已經疲憊不堪,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
都可以追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個人左右,一起上了馬,帶頭的是個青年人,那時只有十
八歲,他的名字是卓長根。

    特別強調了一下那位卓長根先生當時的年齡,因為我見到這位卓長根先生時,他已
經是一個高齡九十三歲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介紹給我認識──經過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隱居的法國南部
,打了一封電報,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對於老年人的古怪脾氣,我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時寂寞,可能只是一
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就
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電報去問一下究竟是甚麼事──那樣做,老人家就會不高興


    不在住所中裝設電話,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氣之一,不然,可以在電話中問一問,究
竟是甚麼事情。白老大雖然極具現代科學知識,可是他卻十分討厭電話,他常說,電話
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闖進來的人,不論主人是否歡迎,電話要來就來,不必有任何顧忌,
所以,「為了保護生活不受侵擾,必須抵制電話。」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識趣:「對,何況法國南部的風光氣候,我們都喜歡。」

    事情就這樣決定,第三天下午,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個農莊,這個農
莊的規模並不大,他將其中的一半,用來種葡萄,不斷地改良品種,而且還附設了一個
小酒坊,用他考據出來的古代方法,釀製白蘭地──這一直是他的興趣,成就如何,不
得而知。

    農莊的另一半,用來養馬,算是一個小型的牧場,我們下了機,白老大派來接我們
的車子,是一輛小貨車,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駛在平整的小路上,兩旁夾道的樹木,
觸目青翠,清風徐來,也真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在一問了那位駕駛貨車的司機,白老
大身體健壯,無病無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採摘下來的葡萄三小時以上,那更足
以證明他的「要事」,實在只是想見見我們。

    既然沒有甚麼事,心情當然輕鬆,我索性在貨車車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來。小
貨車可能是用來運酒的,有一股濃冽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邊,風掠起她的秀髮,不
時拂在我的臉上,真使人感到這種安詳,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難怪白老大放棄了他多
年來驚濤駭浪式的生活,在這裏歸隱田園。

    大約兩小時,就駛進了白老大的農莊,放眼看去,是已經結了實的葡萄,看來粒粒
晶瑩飽滿,駛過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後。這時,在空地上,有不少女
郎,正各自站在一個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這情景,看來有點像中國江
南的水鄉,女郎踩踏水車,充滿了健康和歡樂。

    當車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呵呵」笑著,張開雙臂,走了出來,他滿面紅光,
笑聲洪亮,看起來高興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沒有從甚麼外星人那裏,學到甚麼特殊的釀酒
方法?」

    我笑著:「沒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還沒有甚麼別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處。


    白老大大是高興:「對,可以寫一篇論文:酒是宇宙之間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聲中,我們進了屋子。白老大的隱居生活,極盡舒適之能事:決不是甚麼排場
、奢華,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傢具,都只從舒適的角
度去安排。當然,包括了視覺上的舒適和實際上享受的舒適。

    我還沒有坐下,白老大已鄭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來,試試
我古法釀製的好酒。」

    他說著,拔開了瓶塞,把金黃色的酒,斟進杯子,遞了過來。

    我接杯在手,先聞了一聞──這是品嚐佳釀的例行動作。心中就打了一個突,我聞
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非但不能算是佳釀,甚至離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
酒,也還有一段距離。

    我用杯子半遮住臉,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再向白老大
看去,看到他一臉等候著我讚揚的神情。我心中暗嘆了一聲,把杯子舉到唇邊,小小呷
了一口。

    白老大有點焦切地問:「怎麼樣?」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嚥了下去,放下杯子:「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喝過的—
—」

    我講到這裏,頓了一頓,白老大的神情看來更緊張,白素已經轉過頭去,大有不忍
聽下去之勢,我接下去大聲道:「最難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生氣,反倒立時哈哈大笑,一面指
著一扇門:「老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衛斯理就是有這個好處,一是一,二是二,
哼,老丈人給他喝的酒,他也敢說最難喝!」

    我在愕然閒,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門中,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個老人的身形極高,腰板挺直,膚色黑裏透紅,下頷是白得發亮的短髯,看上去
,像是他的下頷上,鑲了一圈銀絲,他臉上的皺紋相當多,可是雙眼卻十分有神,一點
也未現老態。頭頂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亮得幾乎可以當鏡子。

    我無法估計到這個老人的正確年齡,只覺得這種造型的老人,不應該在現實生活中
出現,只應該在武俠電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來,笑聲簡直有點震耳欲聾,他逕自來到我的面前,伸出手
來。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滿是堅硬的老繭,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
子,我以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講的是一口陝甘地區的鄉音,聽來更增加豪邁,而且他稱白老大為「小白」,那
很使我感到詫異,白老大立時在一旁解釋:「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歲,看起來,還像
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對於「老不死」的稱呼,一點也不以為忤,顯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
友:「大廟不養,小廟不收,看起來,閻王老子不敢和我見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
,多活幾年。」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只有在中國北方男兒身
上找到的豪氣,而且,那是一種原始的、粗獷的、未曾經過任何琢磨的自然氣概。隨著
社會結構的迅速改變,這一種氣概,如今很難在現實社會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爺子貴姓卓?」

    老人搖著我的手:「卓長根,你不必叫我老爺子。」

    我一時頑皮,脫口道:「那怎麼辦?難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長根笑得更歡:「隨你喜歡。」

    他說了之後,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說,我心裏的那個謎團,除了你之外,
不能有別人可以解得開,所以叫你來聽聽。」

    我聽得他這樣說,心中立時想到,白老大電報中的「要事」,原來就是那老人心中
的一個「謎團」,看起來,我要聽這位老人家講一個故事。

    由於卓長根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對聽聽,雖然我已經預算了「故
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來,看起來,卓長根年紀雖然大,可
是很性急,也不理會我在長途旅行之後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了下來,白老
大對白素道:「你也聽聽。」

    白素在我身邊坐下,在老人還未開口前,我對他的年紀這樣大,但是健康狀況那麼
好,感到驚訝。他甚至不肯坐下來說,而只不斷地在走來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這種
行動,也影響了我,以致他開始說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來。

    卓長根講的,就是一開始記述的,馬金花的故事。

    當然,和我的預算不相合,卓長根的故事,相當吸引人。

    當他講到,他們重整隊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之際,我
和白素已經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經聽過,所以卓長根開始敘述,他就自顧自離開了。

    卓長根說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記憶力極好,或者是這件事,給他
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幾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馬,經過了短暫的休息,由卓長根帶領著,立時又開始向前飛馳。

    卓長根的年紀輕,可是他騎術精嫻,眾所公認,所以大家推他為首。

    卓長根這時,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長根是萬中選一的壯健小伙子。他
九歲那一年,他父親帶著自己培養出來的一百匹好馬,投入馬氏牧場來的。

    那一百匹好馬,是卓長根父親畢生的心血結晶。

    馬氏牧場,從馬醉木開始,到那時只有六歲大的馬金花,都是眼界極高,對馬的優
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場中有的是好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馬,
也都不禁睜大了眼,馬醉木當時就問:「隨便你要甚麼條件,只管開口。」

    在這裏,忽然又轉去敘述卓長根的來歷,看起來像是有意在賣關子,但其實不然,
卓長根的父親投進馬氏牧場的過程,卓長根這個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當密切的
關係,既然是在說往事,自然說得詳細一點比較好,請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獲。

    卓長根的父親笑了一下,使馬醉木和馬氏牧場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
到他的笑容,看來十分悽苦,甚至有一點想哭的味道。

    卓長根的父親,那時看起來,大約是四十歲不到,正當壯年,身形高大健壯,有一
股剽悍的神情,這一類慣以天地為屋宇的牧馬人,豪情勝慨,流血不流淚,再大的痛苦
,也不作興在他人面前表露出來,何況他初來乍到,面對的是一群才見面的陌生人。

    馬醉木為人豪俠,一看到對方露出了這樣的神情,就知道對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見過卓長根的父親,只是聽說過,有那麼一個姓卓的養馬高手,長年在內
蒙狼山一帶放牧養馬,養出來的馬十分有名。可是馬醉木一見到這個人,就喜歡了他,
馬醉木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有兩個十分奇怪的原則。

    第一,他認為能養牧出好馬來的人,一定不是壞人。因為好馬不會喜歡壞人,馬和
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互相溝通的本領,一個壞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馬,也一定養不
長,馬會自動離開他。

    卓長根的父親養牧出了一百匹這樣叫人一看就喜歡不盡的好馬,怎麼會是壞人?

    再加上馬醉木生性豪邁,他當時就不等卓長根的父親再開口,一伸手,重重在他肩
頭上拍了一下,又「碰」地一聲,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甚麼事
,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馬不給我,也算是讓我開了眼界。不論你有甚麼事,要我幫忙,只
要我做得到,決不推托半句。」

    卓長根的父親又發出了一下淒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算
是沒有找錯人,馬場主,這一百匹馬,只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敢說是禮物,而且我
也想不出,除了馬氏牧場之外,還有誰有資格養牧這一百匹好馬。」

    這幾句話,又讓在場的人,都震動了一下:這是甚麼意思?難道他要放棄牧馬?這
對於牧馬人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當時,倚在馬醉木身邊的馬金花,就在大家發怔,一下子靜下來的時候,用她兒童
的尖音,講了一句話:「怎麼,馬不是你的嗎?你為甚麼好好地,不要那些馬了?」

    沒有人覺得馬金花不該說話,也沒有人覺得馬金花說的話不對。

    因為馬是牧馬人的生命和榮耀,儘管卓長根的父親如果不要那批馬了,馬氏牧場可
以因之增加一大筆財富,但是那種責問,還是必要的,因為一個自己不要生命的人,還
可以諒解,一個放棄榮耀的人,不可原諒,沒有人會看得起。

    所以,事實上,馬金花叫出來的話,是當時每一個人都想提出來,只不過成年人,
即使是再粗獷豪邁的漢子,都會略為先想一下再說,而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
了出來。

    這是卓長根第一次注意馬金花。

    雖然,一和馬場主見面,卓長根就看到了馬金花,但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不會對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加以甚麼注意。何況卓長根自小在廣闊的草原上長大,飽經風霜,而
馬金花看起來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個三步不出閨門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
,卓長根自然更不會加以甚麼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還保持沉默,她卻先尖聲提出了責問,這令得年幼的卓長根,
立即向她望過去。

    卓長根那年雖然只有九歲,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壯健,看起來,就像是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但是他一開口,卻童音未減,聲音聽起來也有點尖,他父親還
沒有回答,他已經踏前了一步,大聲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會不要那
些馬?」

    卓長根的話,令得本來已經錯愕的人,更加錯愕,一時之間,人人更不知說甚麼才
好,卓長根已轉過身,向他的父親道:「爹,我早說過,我也會牧馬,你死了,我一個
人也活得下去,何必來求人?」

    卓長根的父親又淒然一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馬醉木已經一揚手,立時有兩個人
走向卓長根的父親。那兩個人,是馬醉木得力的手下,精通醫理,尤精傷科,有本事把
斷成五六截的臂骨接起來,他們聽卓長根說他的父親快死了,心中驚訝之極,小孩子絕
沒有道理咒詛自己父親,講的一定是真話,可是眼前這個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快死的
樣子!

    所以,他們走向卓長根的父親,一個伸手搭脈,另一個立時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額上


    也就在這時候,馬醉木問卓長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長根昂然回答:「九歲。」

    也就是在那一刻,馬金花才注意到卓長根。

    當然,卓長根一進來,她已經看到了,可是這樣的少年人,牧場中有的是,馬金花
雖然年紀小,但是性高氣傲,與生俱來,除了自己的父親,和那十來個叔叔伯伯,其餘
的人,在她眼中看出來,全不值一顧。

    不過這時,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這個少年,與眾不同。

    馬金花望著卓長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長根也回望著馬金花,小男孩的神
情,也十分高傲。

    馬醉木豎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氣的孩子。」

    卓長根受了誇獎,也並沒有甚麼高興得意的神情,只是得體大方地微微一笑。

    馬金花這時,又突然問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麼一點不傷心?」

    卓長根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傷心來幹嗎?」

    卓長根的話,不像出自一個孩子,他說了那句話,退到了他父親的身邊。

    這時,那兩個替卓長根父親把脈的人,現出怪異的神情來,卓長根的父親,也把兩
個人輕輕推了開去,那兩個人異口同聲:「卓朋友,你一點病痛也沒有,怎麼會——」

    他們把一句話的下半截縮了回去,本來想說「怎麼會快死了」。

    卓長根的父親又長嘆了一聲,並不說甚麼,馬醉木立時道:「卓老弟,你惹上了甚
麼厲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馬氏牧場,不管有甚麼深仇大恨,也不管
對方是多麼厲害的腳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馬醉木那一番話,慷慨豪俠,聽得人熱血沸騰。卓長根當時立時向他父親望去,一
臉希望他父親接受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親的反應,卻十分奇特,側著頭,神情一片惘然。

    這種樣子,與其說他是在考慮馬醉木的話,還不如說他根本未曾把馬醉木的話聽進
耳去還好。

    馬金花在這時,又尖聲道:「我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卓長根立時冷冷地道:「誰會說馬場主說的話不算數?」

    兩個小孩子在鬥嘴,卓長根的父親長嘆一聲,把手放在卓長根的頭上:「馬場主,
我只有一件事求你,這孩子叫長根,我把他託給你了。」

    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馬,能帶來多少利益,全歸在這孩子的名下
。」

    卓長根的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現出十分放心的神情來,聲音有點沙啞:「馬場
主,向你討碗酒喝。」

    馬醉木立時站了起來,神情十分高興。

    因為他認為判斷一個人好壞的兩個怪原則的另一個就是:一個人如果喜歡喝酒,這
個人也就不會是壞人。喜歡喝酒的人,總會有喝醉的時候,一到酒醉,沒有甚麼不能對
人說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會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來之後,大聲叫:「拿酒來,我們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時有人抬了一大罈酒進來,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開了封泥,酒香
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乾,一隻隻大碗排了開來,濃冽得幾乎有點不流暢的酒
倒進碗中,馬醉木斜眼睨著卓長根:「小兄弟,你也來一碗?」他看出卓長根這小孩十
分好強,心想難他一難,看他如何應對。卻不料卓長根連想也不想,只答了兩個字:「
當然。」

    卓長根的回答,倒像是馬醉木的那一問多餘,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

    每一個人都端碗在手,卓長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後十分後悔的事,他常告訴自
己:這件事做錯了,值得後悔一輩子!

第二部:兩個大謎團

    卓長根端起碗來,那一大碗白乾,對於成年人來說,自然不算甚麼,但對於一個九
歲的孩子來說,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當然不知道,卓長根從小喝酒長大,蒙古草原上的馬乳酒,酒性又烈又難入
口,卓長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對他來說,真不算甚麼。而他
所做的錯事是,他的眼睛轉了過去,望向馬金花。他完全沒有說甚麼,可是他的神情,
他想說甚麼,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聲說:「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風浪的馬醉木馬場主,就算天上有兩個人頭掉下來,落在
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腳,他也不會更吃驚!他一聽得他寶貝女兒也要喝一碗,雙手一震
,竟然連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許來,可知他心中的吃驚是如何之甚,他甚至連聲音也
有點發顫,不過他只叫了一聲:「金花。」

    他沒有再說甚麼,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在更小的時候,她要做甚麼事,就已經
沒有甚麼人可以阻止她。

    於是,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長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著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馬金花,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乾,看來像是沒
有甚麼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樣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腳才一抬起來,身子便
向後仰去,「咚」地一聲響,小腦袋的後面,重重撞在大青磚鋪成的地上。

    馬金花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轉,她後腦上撞起的那個腫塊,八天
後才平復,這是後話,表過就算。

    馬金花的種種故事,被傳誦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卻除了在場的各
人知道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知道。當時在場的各人,沒有再對任何人講起過。因為他們
都知道馬金花好勝性強,那次逞強喝了一大碗白乾,五臟六腑都要翻轉來,連黃膽水也
吐了出來,雖然她硬是忍著,沒有呻吟,但是從此之後,她滴酒不再沾唇。

    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甚麼,也有很多傳說,當然全不正確,真正的原因還是為了
那一大碗白乾,她六歲那年,一口氣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乾。

    卓長根後悔自己用挑戰的神情,令得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乾,倒也不是當時的事
,而是在若干年之後。當時,他只覺得有趣,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後,他才知道,馬金花因為這件事,心中對他的敵意,是如何之
甚。

    那真令得他後悔莫及!

    當時,馬金花一醉倒,馬醉木苦笑一下,立時把馬金花抱了進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餘的人繼續喝著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長根的父親放下酒碗,向馬醉木和各人
一拱手:「拜託馬場主和各位了,長根這孩子,凡是養牧馬匹的事,他都會做。」

    卓長根的父親講完,轉身向外就走。由於他的言行實在太突兀了,以致一時之間,
人人怔呆,沒有人出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會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難,向馬醉木說出來。
他千里迢迢,前來馬氏牧場託孤,身體又健壯無病,那自然是有了甚麼致命的仇家,馬
醉木已經說了,願意一力擔當,有了那麼好的機會,他自然應該把自己的遭遇,詳細說
出來,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話不說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長根並沒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筆直地站著。

    卓長根心中難過,人人可以看得出來。他雖然站著不動,可是雙手緊緊地捏著拳,
連指節都發白,而且,他臉上的肉,在不斷地跳動。他甚至不回頭看著他父親,或許他
是怕一回頭,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就會忍不住嚎哭。

    卓長根的父親,走出了十來步,已經快走出廳堂去了,馬醉木才陡地震動了一下,
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長根的父親站定身子,卻不轉身,聲音聽來也很平靜:「馬場主還有甚麼見教?


    馬醉木的聲音有點生氣:「卓老弟,你太不把我們這裏幾個人當朋友了,你能把長
根交給我們,足領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不說?」

    卓長根的父親仍不轉過身來:「我的事,已經全告訴長根了。」

    卓長根幾乎是叫出來的,充滿著激憤:「不,爹,你甚麼也沒有對我說。」

    眾人聽著父子倆這種對話,更加摸不著頭腦。

    卓長根的父親道:「我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等我走了之後,你轉告馬場
主和幾位叔伯。」

    卓長根緊抿嘴,一聲不出,額上的青筋,綻起老高,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
何必要叫孩子轉述?就由你自己對我們說說如何?」

    卓長根的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不轉過身,可是卻昂起了頭來。

    他的語調沉重而緩慢,可是卻十分堅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後,我
必需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代價,就是死,我要到一處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
去不行。」

    馬醉木立時問:「甚麼事?」

    卓長根的父親「哈哈」一笑:「馬場主,我甚麼也不說,不過一死而已,要是說了
,那萬死不足贖我不守信用之罪。」本來除了馬醉木之外,還有不少人有話要問,可是
他這句話一出口,卻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處世,最要緊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應過甚麼人,絕不說出他曾
做過甚麼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鍋,也決計不能說出來。作為他的朋友,更不應該逼他
說出來。

    當下,馬場主和各人互望了一眼,使了兩個眼色。在場的幾個都是馬醉木的老兄弟
,對於馬醉木的行事作風,當然再清楚也沒有,立時會意,其中有一個,以極輕的步子
,向邊門走了出去。馬醉木故意大聲說話,以掩飾那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卓老弟,
既然這樣,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

    卓長根的父親忽然嘆了一聲:「馬場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為甚麼非死
不可,你要是這樣做,不是幫我,反倒是害我。」

    馬醉木心裏所想的安排,半個字也未曾說出,就被道了個正著,這令得馬醉木多少
有點狼狽,他只好乾笑著:「卓老弟,既然你那麼說,只好作罷。」

    卓長根的父親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廳堂。所有人的目光
立時全集中在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憤然道:「就是這些,我爹也只向我說了這些!他
說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後,再也不會回來,要我在馬氏牧場,好好做人,他就只說了這
些。」

    馬醉木來回踱了幾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來
決定。」

    卓長根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斬釘截鐵:「當然要,誰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
白。」

    馬醉木大聲道:「好。」

    派人跟蹤卓長根父親的事,就這樣決定,而且立即付諸實行。

    馬氏牧場在方圓千里,有絕大的勢力,眼線密佈,離開馬氏牧場,往南往北,向東
向西有多少條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徑,信鴿一放出去,前面的人
一接到,卓長根的父親一走到哪裏,就都會有「特別照應」,也立時會有報告回來。

    開始三天,報告十分正常,卓長根的父親離開之後,向西北方向走去,單人匹馬,
一直向同一個方向走著,三天走出了將近五百里。

    然後,他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再也沒有他的信息。

    這實在是不很可能的事!他的行動,幾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在他消失的地方,
是陝西省和綏遠省的邊界,一個相當大的鹽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涼的鹽鹼地


    由於卓長根的父親一直沒有改變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蹤,不是很難,而且馬醉
木推測,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去,誰都以為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報告,說他在一個灌木叢旁紮了一個小營,燃著了篝火,對著篝火發怔,
一直到了午夜才進了那個小營帳,第二天,未見他出來,盯他的人假裝是牧羊人,走近
那個小營帳,他人已不在了。

    營帳和馬都在,人不見了。就算他發現了有人跟蹤,棄馬離去,連夜趕路,那麼前
途一定仍然會發現他的蹤跡,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搜索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組成,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隻野兔子經過,他們都可
以看得出來,可是一連七八天,就是蹤影全無。

    在半個月之後,馬醉木帶著卓長根,一起到了卓長根父親最後紮營的地方。

    卓長根沒有哭,只是望著那營帳,站著,一動也不動。小營帳他極其熟悉,他父親
在草原上放馬,小營帳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們父子兩人,擋風擋雨,阻雪
阻霜。而這時,營帳空了,他父親不知去了何處。照他父親的說法是:他一定要去死!
那麼,難道就死在那裏了?如果死了,屍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催他,馬醉木陪著他站著。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來,卓
長根才道:「馬場主,回牧場去吧!」

    馬醉木十分喜歡卓長根這種自小就表現出來的,堅決如巖石一樣的性格,何況他曾
答應過,那一百匹上佳良馬帶來的利益,全歸入卓長根的名下,所以,卓長根在馬氏牧
場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絕沒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長根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
一等一的牧馬好手,十三四歲時,他已經高大壯健得看起來像成人。他一點也不利用自
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別的牧馬人一樣,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歡他──那是
粗豪漢子出自真心的喜歡,年紀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會在他面前擺老資格,不把他當
孩子,只把他當朋友。

    有一個時期,甚至有大多數人,都認為卓長根可以成為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關係,卻糟糕之極。馬金花在酒醒了之後,也不是完全不
睬卓長根,兩個人也玩得相當親近。

    一直到四年之後,馬金花有一天忽然問卓長根:「你爹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他做
過些甚麼事,為甚麼一定要死,你別裝神弄鬼,老老實實告訴我。」

    卓長根只是簡單地回答:「我不知道!」

    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連為甚麼會死的都不告訴兒子?」

    馬金花說的,是人之常情,可是這兩句話,卻深深刺傷了卓長根。早在四年前,他
父親簡單地告訴他要去死,他就追問過,要父親告訴他詳情。

    可是父親卻沒有告訴他,使他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了隔膜和距離,令得他極其
傷心,所以當時,他父親說甚麼都告訴他了,他立時大聲抗議。

    而這件亭,在卓長根心中,是極重的創傷,絕不想觸及。

    可是馬金花偏偏要在他這個心靈創傷中找秘密。他當時陡然轉過身去,聲音嘶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馬金花卻也犯了拗勁:「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這件事告訴我,就再也不要和我
說話,我也再不會和你說話。」

    卓長根當時一聲也沒有出,就昂著頭,大踏步走開去,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
到剛才的硬話,也就硬生生忍了下來。

    從此之後,卓長根和馬金花,真的一句話也沒有再講過。聽起來,這不可能,但是
在兩個脾氣都是那麼僵的人的身上,就會有這種事發生。

    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過不和卓長根講話,決不仗勢欺人,找卓長根麻煩。卓長
根也坦然置之,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馬醉木知道了這種情形,又是生氣,又是好笑,把卓長根和馬金花兩人一起叫了來
,可是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肯先開口,馬醉木對著這兩個孩子,也無可如
何。

    他們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而誰也不肯先說話的情形,在日後的歲月之中,每一個月
,總有那麼幾次──馬氏牧場雖然大,但兩個精嫻的牧馬人,總有機會見面的。

    當他們漸漸長大,卓長根曾不止一次後悔,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打破不和她說話的
僵局,可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對於卓長根,卻最困難。卓長根
感到,再要找一個像馬金花這樣的姑娘,絕無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
只要自己先開口叫她一聲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卻比甚麼都難開口,有好多次,卓長根午夜騎著馬出去,馳到
人跡不至的荒野,對著曠野,叫著「金花」,用盡他一切氣力叫著,叫到喉嚨沙啞。

    可是,當他看到馬金花的時候,尤其是一接觸到馬金花那種高傲的、譏嘲的眼光,
他的喉嚨卻像是上了鎖一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卓長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對馬金花說話,也不再會有用,因為那會被馬金花這樣性
格的姑娘看不起,認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漢。

    所以,卓長根只好在暗中嘆息,在他人面前,表現得毫不在乎,若無其事,在馬金
花的面前,儘管心絞成一團,可是還得裝出一副倔強的神情來。

    九十三歲的卓長根,敘述他少年時的情史,他雙眼炯炯發光,神情又興奮又傷感,
聲音充滿了激情。他的這種神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當年心中對馬金花的暗戀,是如何
之甚。

    白素在聽到這裏時,輕輕嘆了一聲:「卓老爺子,這是你自己不對,你總不能叫她
先向你開口。」

    卓長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滿是皺紋的臉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講理在
先,她要問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她愛不講話,只好由得她。」

    我對著這個耿直的老人,又好氣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對當年的這段暗戀,極之在乎
,可是一直到現在,他還是要裝出若無其事。

    他本來要向我們講他心中的一個「謎團」,可是一講到馬金花,他卻連說她,帶說
自己,扯了開去,說了那麼多。

    由於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感情糾纏,和以後事情的發展,有相當大的關係,而且
過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煩地記述了下來。

    白素當時又搖著頭:「對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講一句話,根本不是困難的事,就算
你講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講了一句,再講幾句,也就更加不是難事。」

    白素看出卓長根十分豪爽,所以她也不轉彎抹角,毫不客氣地責備他。卓長根一聽
,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就揚起手來,「拍」地一聲,在他自己的光頭之上,重重打了
一下。他那下下手還真重,把我和白素嚇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罵:「豬,真是豬,我怎麼沒想到?」

    說著,他又再度揚起手來去打自己,我叫:「老爺子。」一面叫著,一面疾伸出手
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讓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才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過來,應變之快,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我一縮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來,我趁機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兩個
人都不約而同,較了一下勁。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還會有那麼強的勁道,我並沒有用全力,
看卓長根的神情,他也沒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經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強勁。接著,他突然
一縮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總算應變得快,連忙沉氣紮馬,總算穩住了身子,沒給他拉了過去。

    卓長根哈哈一笑,鬆開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爺子好功夫。」

    卓長根笑道:「不算甚麼,自小就練的,誰都會幾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
高。」

    他提到武術修為,仍然不忘記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
。卓長根有點忸怩,嘆了一聲:「或許是由於不講話的時間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講話,
就覺得更不好意思講。當時,如果第二天我就開了口,事情也許不會那麼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畢竟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馬金花莫名
其妙失蹤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馬時失蹤的?」

    卓長根現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來:「是的,這個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裏,我……
我……」

    他講到這裏,可能是由於太激動了,竟然講不下去,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氣。

    我道:「老爺子,你心中的謎團,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馬金花的神秘失蹤,另一個
謎團,應該是令尊的神秘失蹤。」

    卓長根怔了一怔,像是他從來也未曾想及過這個問題一樣:「我爹?他可不是失蹤
,他要到一個地方去死,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當然是他已到了那個目的地
,而且,已經死了。」

    我搖了搖頭:「不那麼簡單,其中一定還有許多曲折,當時的搜索,是不是夠徹底
?」

    卓長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過了一會,才道:「徹底之至,
甚至後來找金花姑娘的那次搜索,也不過如此。馬場主真是對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
後,他還派了很多人出去──」

    馬醉木在卓長根的父親失蹤之後,憑他的地位,組織了搜索隊,可是這個人,消失
得無影無蹤。於是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調查卓長根父親的過去,一個四十出
頭的人,一生之中,總會和別人有過接觸。他曾對馬醉木說過,十年之前發生過一件事
,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甚麼事,事情就多少可以有點眉目。

    這項調查工作,做得十分徹底,而且在開始的時候,進行得也算是順利。

    卓長根的父親是養馬的好手,長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動,而蒙古民族是愛馬,內蒙草
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腦,都對他十分禮遇,他只說自己姓卓,從來也沒有向人提及過
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對他十分尊敬,一致稱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幾個部落中
生活,在達里湖邊住的時間最久,長達三年,在那裏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騰旗中最
漂亮能幹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來說,很少嫁給外族人,但是由於他養牧馬匹
的才能實在太出色,所以不被當作外人,克什克騰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裏,這才有了
這宗婚姻。

    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長根,可是三年一過,他卻堅決要離開,因為那位蒙古姑
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傷心,不想再留在傷心地。

    從此,他就帶著小卓長根,一直在草原上,從這裏走到那裏,也帶著他精心培育出
來的良種馬,而且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種馬,給各處的蒙古養馬人去配種。

    所以,卓大叔的名頭,在內蒙草原上,極之響亮。打聽起來,十分容易,而且只嫌
搜集到的資料太多。

    可是調查他的過去,卻發現了一樁怪事。

    卓大叔那麼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帶了一百匹馬,帶了卓長根到馬氏牧場來。往上
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騰旗出現,結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
什克騰旗出現之前,在哪裏,幹甚麼的?是甚麼出身的?卻全然無可追尋,不論如何追
查,一點線索也沒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現,十年之後,突然消失。在他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
來,在他消失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一個人,有那麼超卓的養馬才能,固然要天生愛馬,有和馬匹之間溝通的天生本領
,但是各種各樣的技術,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必須是經年累月嚴格訓練的結
果。

    那也就是說,卓大叔之前,也必然是一個牧馬人,不可能從事別的行業。而且絕對
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牧馬人!馬醉木認為,一定可以把他的來歷找出來
,就算他曾經改名換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連相貌也能改變,他那種養馬的手法
,也必然傳誦在他工作過的牧場。於是,第一階段的調查工作再度展開,所有的人,以
為一定很快就有結果,在時間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
,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內蒙古草原。

    十年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以他那種出色的牧馬人,只要曾在牧場生活過,人家一定
會記得他。所以,派出去調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場中去問,漸漸地,越問越遠,
一直擴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東到山東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腳下,問遍
了大大小小的牧場,找遍了所有可能養牧馬匹的大小部落,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誕之極!這個人是哪裏來的?總不會是從江南水鄉來的吧?

    雖然江南也有人養馬,但是決不會有這樣一個連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養馬好手。

    經過了將近兩年的調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內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
情形,詳細得不能再詳細。但是在十年之前,卻半點也查不出來。

    馬醉木無可奈何,把卓長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長根對喝了三碗酒,再把這兩年多
來,調查他父親來歷的經過告訴他。然後才問:「你爹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究竟是
幹甚麼的?」

    卓長根的回答,令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頭楞腦地道:「那我怎麼知道?那時我還
沒有出世。」

    馬醉木「嚇」地一聲:「他難道沒有對你說過他的過去?」

    卓長根搖頭:「沒有,爹很少說他自己,總是說媽媽是怎麼漂亮,怎麼能幹……爹
根本沒有說過他自己甚麼,我也沒有問過他。」

    馬醉木嘆了一口氣,真正無法可施。

    我聽到這裏,大聲道:「老爺子,這不是很對勁吧,你們父子兩人,相依為命,他
一定對你說他自己的過去的,一定會說的。」

    卓長根大有怒容:「我說的是實話,真沒說過。」

    白素忙打圓場:「老爺子說沒說過,一定是沒說過。」她說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噥了一句:「你不問,這也說不過去。」

    卓長根嘆了一下:「那時我年紀還小,不懂得那麼多,等到我漸漸長大,想問,也
不知道去問甚麼人了。」

    他的語調之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我搖著頭:「那位馬場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
對,應該著力於去調查他到哪裏去了,而不應該去調查他是從哪裏來。」

    卓長根只是簡單地回答:「他盡了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

    我還想說甚麼,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亂說話,所以我想了一想才開
口:「一個人,可以來自任何地方,中國地方那麼大,他從哪裏來,無從調查。」

    卓長根緩緩地道:「他不可能從很遠的地方來,因為在克什克騰旗,第一個發現他
的人和他交談,他說的話,是地道的陝甘土腔。就像我現在說的。小伙子,聽說你對各
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學句我聽聽。」

    陝甘一帶的語言,基本上是黃河以北的北方語言系統,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調,
我就學了幾句,卓長根呵呵笑了起來:「學是學得很像,可是一聽就聽出,那是學的。


    我有點不服氣:「第一個見到令尊的人,對辨別語言的能力十分高強?」

    卓長根點頭:「是,他是一個馬販子,陝西人,經常來往關內外。」

    我望著他,白素說道:「老爺子,你後來又到克什克騰旗去調查過?」

    卓長根點頭:「是,我是半個蒙古人,我的外婆還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歲那
年,曾離開馬氏牧場,回到克什克騰,去看他們,同時,也想進一步知道我爹的來龍去
脈。」

    我問:「你有甚麼發現?」

    卓長根皺著眉:「問下來,第一個遇見我爹的,我已經說過了,是一個馬販子,那
個馬販子……後來我也找到了他,他詳細說了怎麼遇上我爹的經過。」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興趣,卓長根的父親,真可以說是一個神秘人物,沒有人知道
他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滿神秘氣氛,第一個見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
要。

    我來不及地問:「那馬販子說當時的情形怎麼樣?」

    蒙古包中的每一個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腦全在,馬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
臉,因為上個月他揀定了的一群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生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個一個生的,而牲口生病,一群一
群生,幾千匹馬的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內,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馬人多年的心血,一
下子就變得甚麼也沒有!

    江忠來了兩天,一切都準備好,準備把馬群趕到關內去,可是馬群卻生起病來,部
落中擅於醫治牲口的人,甚至說不出馬群患的是甚麼病,對橫臥在地上,看來奄奄一息
的大量馬匹,一籌莫展,束手無策。

    大家在商議著如何對付,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江忠嘆了一聲:「各位,這是老天
爺和我們作對,看來,馬群沒有希望了,我付的訂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點損失吧。
」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誠實,部落的首腦搖頭:「不,沒有馬交給你,怎能收你的錢
,我們會把訂金還給你。」

    江忠嘆了一聲。本來,這一批好馬,他預算可以給他帶來很大好處,這時自然也泡
了湯,他心中在打算著,是不是再到別的部落去看看,可以買些馬進關,總比白跑一趟
的好。

    而就在這時候,蒙古包外,傳來了一陣吵鬧聲,江忠聽到有蒙古話的罵人聲,也聽
到了一個人,在用他的鄉音在大聲叫著:「你們算是甚麼養馬人?那麼多馬病了,你們
只在病馬旁邊坐著,一點不想辦法?」

    被這個人罵的蒙古人,正因為馬群生病而氣苦,雙方之間的言語也不通,罵聲又響
起,而且,很快地就變成了打架。

    江忠和幾個部落的首腦,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個小伙子,正圍住了一個
人在動手。

    那人的個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長摔跤,可是六七個人對付一個,卻一點也討不了
好去,那人腿長手大,身手不是很靈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軀,卻壯健無比,兩個蒙古小
伙子,一邊一個抱往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卻屹立不動,一伸手,抓住了那兩個小
伙子的背,反倒把那兩個小伙子硬抓了起來,令得那兩個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過去,叫:「別動手,別動手。」

    部落的首腦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著,看起來,約莫三十上下年紀,身上
的衣服,樣子十分奇特,寬大,質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後,氣呼呼向江忠望來。

    江忠看出這個人的神情,有一股相當難以形容的尊嚴,他一生做買馬的生意,見過
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圓滑,連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皺了皺眉:「我是養馬的,剛才我看到馬圈子裏的馬,全都病了——」

    他說著,向不遠處的馬圈子指了一指:「你們怎麼還不去醫治?那種病,七天準死
!」

    江忠喜出望外:「我們不去醫治?我們正為這些病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
請你大發慈悲吧。」

    那人咧嘴一下:「原來你們不會治!真是,怎麼不早說,快去採石龍芮。」

    江忠知道「石龍芮」是一種草藥,在草原上到處可以採到,他忙把那人的話翻譯了
一下,從蒙古包中跟出來的人中,有幾個是專擅醫治馬匹的,一聽了之後,就「啊」了
一聲,其中一個道:「石龍芮只醫馬瘡,這些病馬——」

    那人顯然不懂蒙古話,神情焦急地催:「你們還等甚麼?」

    江忠又把那句話譯了給那人聽,那人揮著手:「石龍芮的葉,大量,熬水,趁溫,
灌給馬飲,一日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話去做。」

    他說話時,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權威,江忠把他的話轉達了,部落的首腦立時大聲喝
著,幾個小伙子飛奔著去傳話。

    當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著,打熬成了青綠色的藥液,灌進病馬的口中,第二天一
早,病馬已經有了起色,可以站起來了。第二天傍晚,病馬已能長嘶踢蹄,可以餵草料
了。

    江忠對那人佩服感激得五體投地,不住賣交情,可是那人並不很愛說話,只是道:
「我姓卓,是一個養馬人。」

    江忠立時改口,稱那人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後來在蒙古草原上,人人
都叫那人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來的。

    卓長根找到江忠的時候,江忠對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簡直是救了我
們,你想想,蒙古人怎麼肯讓那麼好的牧馬人離開?當時就替他專搭了一個蒙古包,要
甚麼有甚麼,你爹就這樣在克什克騰旗住下來,後來,還娶了旗裏頂尖的姑娘,這才有
了你,你現在長得那麼高大了,真像你爹當年,甚麼?你爹失蹤了?那怎麼會,自從你
媽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養著馬?」

    卓長根並沒有向江忠說他父親如何失蹤的經過,只是問:「你和各地的馬場都有聯
絡,難道就沒有去打聽一下,我爹是從哪裏來的?」

    江忠道:「怎麼沒有,那次我趕了馬群進關,對很多人說起,有那麼一個養馬的好
手,本來不知是在哪一個牧場,怎麼會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說起來,竟沒有一個人
聽說過有你爹這一號人物。」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他父親的來歷,馬醉木花了那麼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當時
也留意過,也同樣沒有人知道。

    卓長根沒有再問甚麼,他在他外婆家裏住下來,他那時雖然只有十五歲,可是在養
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他對自己的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由於他自
小在草原上到處流浪,蒙古各族的語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當他的外婆,一把眼淚
,一把鼻涕,向他敘述他母親是如何美麗能幹,卓長根完全可以聽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經快七十了,卓長根陪了她幾天,從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母親和父
親的事,短暫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老外婆欷歔地說著:「可惜時間太短,你娘死了,
你爹傷心得甚麼似的,親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塊白玉,一直不離身佩帶著,他要帶你
離開,把那塊白玉解下來給了我,說是他令我失去了一個女兒,他心中也很難過。唉,
那是天命啊,還能怪誰?這塊白玉,我倒一直留著,你來了,就給你吧。」老外婆手發
著顫,取出了一塊長方形的白玉來,交給了卓長根。

    卓長根當時就感到,這塊父親一直佩戴在身邊的白玉,可能和他的來歷有關,所以
當時就收了下來,也一直佩帶在身邊。

    那是一塊質地極佳的白玉,純潔通透,一點雜質也沒有,整塊玉溫潤得像是具有生
命。玉大約有十二公分長,八公分寬,相當厚,厚度約莫是一公分,上面有著刻工十分
古樸的虎紋。

    卓長根講到他的外祖母把這塊白玉給他,就把那塊白玉,取了出來,交給我和白素
傳觀,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體詳細描述。

    那真是一塊上佳的美玉,白素輕輕撫摸著它:「這種形狀的古玉,有一個專門名稱
,叫『勒』,一般來說,形體不會那麼大,我看這是戰國時期的東西,不知道老爺子有
沒有拿去給識玉的人看過?」

    卓長根笑了起來:「小女娃,你的話,已經證明你是一個識玉的人。」

    白素一時之間,可能不能適應「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這種方勒,古
人用來作佩飾,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分高,不然,怎能佩這樣的美玉?


    卓長根連連點頭:「小女娃說得對,我問過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問過,
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見就問我是不是肯出賣,一開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說不賣,他
們就問我是哪裏來的,我說是父親的遺物,他們不信,說這樣的玉器,是古玉之中最珍
貴的,不會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可是,那又的確是我爹留下來的。雖然他是一個那麼出
色的牧馬人,可是這東西和他的身分也不相配,不知道是怎麼得來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將那塊白玉接了過來,真是一塊好玉,上佳的美玉,有一種十分
迷人的力量,叫人迷戀於它的質地和顏色。中國人一直相信玉可以辟邪,可以帶來好運
,象徵著君子和忠貞,當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這塊白玉之後,一定曾花過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來歷。」

    卓長根點頭:「是,所有的人都認定這是一塊古玉,是戰國,秦代的古物。」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奇怪,一般來說,質地越是純潔的白玉,在入土之後,
就越容易產生各種顏色的斑跡,這塊白玉,看起來未曾入過土。」

    卓長根「嗯」地一聲:「是,也有人對我這樣說。當時我認為這塊白玉,可以助我
查出爹的來歷,但結果還是沒有用。我回到了牧場,和馬場主提起,他見了那塊玉,愛
不釋手。當時金花也在旁,她也喜愛不已,唉,當時我若是說:金花,你喜歡,就給了
你吧。她一定會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歲的卓長根,又說到了他少年時的情愛糾纏上去了,我笑著:「老爺子,該
回頭說說那次放馬出亂子的事了,馬金花就是那次失蹤的?」

    卓長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捏著拳,在自己的額角上輕輕地敲著,像是藉助這樣
的敲動,就可以把往事一點一滴,全都敲出來。

第三部:馬金花離奇失蹤

    經過整頓之後,卓長根一聲呼嘯,帶著其餘的牧馬人,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才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精疲力盡,
可是他們還是把身體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來,策馬前馳。

    卓長根的心中極焦急,他和馬金花雖然一直不講話,可是心中對馬金花的愛戀,卻
越來越甚,這種難以宣洩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愛情,使他感到極其痛苦。

    當時,二十騎雖然一起出發,但卓長根很快地又把其餘人拋離。

    他向前飛馳,心憂如焚,因為前面,馬群和馬金花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全然無法
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個秘密願望,追上去之後,只要見到了馬金花,他就一定會
打破多年來的僵局,不但要對她說話,還要緊緊地擁抱她。

    一口氣馳出了將近二十里,未見馬群的蹤跡,卓長根已經全身都被汗濕透,向前看
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揀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了上去,才一到達岡子上
,他就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群馬兒,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頭
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群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聽,也聽不到馬蹄聲。馬群
既然已被控制了,那麼馬金花自然也沒有事了。

    卓長根心跳得十分劇烈,他回頭看,其餘人還沒有追上來,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
心願,更難以實現,趁現在衝下去,他有機會可以和馬金花單獨相處,那才是好時機。

    一想到了這一點,卓長根興奮得大叫了一聲,一抖韁繩,就向岡子下直衝了下去,
至多兩三里的距離,一下子就衝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衝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來,因為他實
在不能肯定,在見到了馬金花之後,是不是還有勇氣叫得出口。

    他策騎衝進了馬群,引起了馬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衝得向外四
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也停了下來。

    卓長根一眼就看到了馬金花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馬,但是
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簡直耀眼,小白龍
正在低頭啃著草,卓長根直衝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定了韁繩,他仍在叫著:「金花
!」

    他得不到回答,這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了極度的氣餒。

    經過了那麼多年,他終於鼓起了勇氣,要打破他和馬金花之間的僵局,可是他得不
到回答。馬金花根本不睬他,說不定就在他身後,用她那種高傲的神情,在對他發出冷
笑,在譏嘲他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口的話不算數。

    卓長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馬金花一定不會遠,她就躺在
草地上?卓長根慢慢轉動著身子,他沒有勇氣見到馬金花,可是他知道,這場羞辱是免
不了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除非馬金花有意躲起來,不然,卓長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其餘牧馬人正向這裏馳來,蹄聲已經可以聽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長根硬著頭皮
,大聲道:「好,算我輸了,是我向你先說話,你躲在哪裏,出來吧。」

    他的話,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這時,卓長根半分也沒有想到馬金花會就此失蹤,他還以為馬金花根本不肯原諒他
,存心要他在許多人面前栽一個大觔斗。

    他嘆了一聲,心中十分難過,人在馬上,像是僵硬了一樣。他這樣發呆的時間並不
長,那十九個被他拋在後面的牧馬人,已經相繼趕到。

    一看到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或許由於剛才的心情實在
太緊張,一見到馬群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人想起,到
所有的人全到齊,才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大聲問:「咦,金花姑娘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為之一怔,一起向卓長根望了過來,因為他第一個趕到,應該
知道馬金花在甚麼地方。卓長根避開了各人的眼光,語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眾人又呆了一呆,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彆扭,人盡皆知。立時有人想到,馬金花
或許是不願意單獨和卓長根相處,所以卓長根一到,她就避了開去。可是這樣想的人,
立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因為小白龍在,馬金花不會走遠。

    小白龍是馬金花的命,甚至夜間,小白龍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間。而草
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幾個人大聲叫著,幾個人策騎向前馳,去看看馬金花是不是
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馬金花卻一直沒出現。

    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馬金花仍然沒有出現,人人都感到事情
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卓長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聲問:「金花姑娘到哪
裏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牠不會講話,不然牠倒一定會說出馬金花到了何處。

    有幾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卓長根的身邊,卓長根沉聲道:「先把馬群集中
起來,這只要四個人就夠,其餘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騎,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卓長根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雖然明知馬
金花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來。

    他們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個牧馬人趕到,太陽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覷:馬金
花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惡夢,馬金花不見了,她的馬在,她人不
見了!

    卓長根焦急得像是瘋了,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派人到牧場去
,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卓長根等幾十個人,又四下散開,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所有的人
,都疲累不堪。可是馬金花蹤影全無,這些人,寧願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讓馬
金花就此失蹤。

    卓長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幾堆大篝火,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快天明了。馬
醉木和幾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趕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說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閃動,映在
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沒有一個人出聲。

    卓長根看到馬醉木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雕。

    卓長根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馬醉木的身前,馬醉木的聲音,低沉得
駭人,多少年來,卓長根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金花她能到什
麼地方去?」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甚麼,遠方起伏的山影
,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神秘。

    卓長根感到喉間像是有甚麼東西塞住了一樣,馬醉木的問題,他要是能回答得出來
,那倒好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馬醉木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到了馬群
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甚麼力量撕碎了,聽起來十分怪異。

    他道:「我衝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我想她
聽不見……我在叫她了。」

    馬醉木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是甚麼意
思?」

    卓長根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馬醉木出聲叫著:「金花不會死,她一
定是跑開了,到甚麼地方去,說不定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

    他講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根本連他
自己也不會相信。

    馬金花上哪裏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馬醉木親自率領,馬醉木雖然因為變故而有
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條不紊。他要卓長根那一批人,就在草地上休息,他
帶著新趕來的人去搜索。

    馬醉木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才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附近凡是
和馬氏牧場有關的人,都趕到了這片草地來。馬氏牧場的信鴿,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
和牧場有聯繫的地點,留意馬金花的下落。

    馬醉木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

    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往,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
,可以和馬醉木議事,其餘的人,都遠遠站著。

    馬醉木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來。等他喝
夠了,他才開口:「金花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裏?」

    這個問題,卓長根也想到過了,馬氏牧場和附近一帶的股匪,曾經有過你死我活的
劇鬥,一直是馬氏牧場佔著上風,去年中條山的那一幫土匪,被馬金花奇兵突襲,完全
消滅,土匪聞風喪膽,哪裏還敢在馬氏牧場的勢力範圍之內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時
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什麼土匪敢。」

    馬醉木問:「小股的呢?」

    卓長根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卓長根的話,想要馬金花就範被擒,那非得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惡鬥,可
是小白龍和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鬥的跡象都沒有。

    馬醉木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經問過了
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麼,金花到哪裏去了?」

    馬金花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樣可以成
立,到最後,各方面的消息都傳了來:沒有馬金花的蹤跡,那是又是午夜時分,一個大
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終於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用顫抖的聲音道:「金花姑娘會不會……在馬群……疾奔時……被撞跌
了下來?」

    在這個牧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後,草地上靜到了極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剝剝的爆
裂聲。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卓長根也跟著叫:「不會!」但是在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後,卻又是極度的靜
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而如果是
這樣,那麼,馬金花整個人,在馬群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得不存在了。

    卓長根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天一亮,
我們循回路去找,總有一點甚麼剩下的——」

    卓長根的意思是,就算馬金花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幾百匹疾馳中的馬踩踏成為甚
麼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講完,一個人撲了
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當他一躍而起,看清了打
他的是馬醉木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處湧出來的血。

    馬醉木厲聲說:「誰也不准那麼說,金花不會死。」

    他叫了那句話,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搖晃,向下便倒
,昏了過去。

    那麼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這對於在馬醉木周圍的人來
說,又是一件不可恩議的事,連他幾個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腳,還是卓長根比較鎮
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馬醉木醒過來,卓長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拿酒來!」

    一皮袋烈酒,傳到了他手中,他仰著脖子,嘓嘟嘓嘟,一口氣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
下去,然後,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卓長根:「長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卓長根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馬場主,一定,一定要把
金花找回來。」

    馬醉木又說了第三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馬醉木似乎不會再說別的話了
,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甚麼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希望他能聽到
有關他女兒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麼希望能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馬金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用
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

    所以,馬醉木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人人都避開了
他這種目光。於是,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會用被烈酒灼傷了的嗓子,
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一個人的傷痛,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他疼女兒,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這時,
才知道他疼愛女兒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於馬金花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只要她醒
著,她就用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馬醉木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她的丈夫,默
默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著卓長根講了幾句話:「長根,金花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疼她的
,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死了。」

    卓長根當時,傷痛的程度,不會在馬醉木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
會死。」

    金花她媽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不知落在甚麼人手裏,苦
命的金花……她爹一輩子又沒有做甚麼壞事……。」

    女人總是這樣子,尤其是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遇到了慘痛的變故,除了埋怨命運
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洩她們的悲痛。

    那是卓長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壞人手裏!一個像馬金花那樣,如花似玉
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壞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實在是一
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卓長根當時就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

    馬金花失蹤,馬醉木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馬氏牧場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長
根的身上,卓長根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空閒,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著小白龍
,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停下來,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能指點他,告
訴他,馬金花究竟是到甚麼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長根敘述到了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雙手,掩住了臉。那已是四分之三世紀
以前發生的事,他直到現在,講起來仍然掩不住心中的傷痛,可知他當時所忍受的痛苦
的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開始講述之前,他已經告訴了我們,馬金花神
秘失蹤了五年,五年之後,神秘失蹤的馬金花又出現了。

    卓長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際,還那麼傷痛?是不是馬金花回來之後,事情又有曲折?

    (如果講一個失蹤故事,一開始就說一個神秘失蹤的人五年後又出現,似乎不是很
好的講故事手法,因為沒有了「懸疑」,結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長根不是講故事,他講他自己的經歷。)

    (而且,即使卓長根是在講故事,他也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學那些庸手,
故意賣甚麼關子,弄甚麼懸疑,一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人,可是聽的人卻更要聽下去,五
年之後怎麼樣了?馬金花再出現之後發生了甚麼事?這五年之中,她在何處?)

    我當時就是這樣,卓長根突然雙手掩面,停了下來,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問要問
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連連施眼色,作手勢,叫我不要打擾,急得我搔耳撓腮,坐立
不安。

    就在這時,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進來,看到了卓長根的情形,就「哼」地
一聲道:「老傢伙又在想初戀情人了?」

    卓長根沒有甚麼反應,白素卻努力瞪了她父親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他
的故事之中,最動人的部分,就是那個馬場主在女兒失蹤之後的傷痛。小素,要是當年
你忽然失蹤了,我也會那樣。」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你說到哪裏去了。」

    我趁機問道:「馬金花失蹤了五年?她後來又回來了?她到底上哪裏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他還沒有講到這一點,小衛,你不覺得,他的故事之中,
最奇特的一點是——」

    我忙說道:「我只想知道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斷了我的話頭:「小衛,別聽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無,
他的小情人,那個馬金花,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

    我想分辯幾句,但是一想,辯也辯不清楚,我確然因為卓長根的敘述,而在關心馬
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當時不是九十一歲。」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小素,你說說,最奇特的一點是甚麼?」

    白素立時道:「是卓老爺子的父親。」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上:「照啊!他的父親來無影,去無蹤,又有那麼大的本
領,小素,你看他像是甚麼人?」

    白老大在這樣問白素的時候,卻斜著眼向我望來。白素立時道:「倒有點像某喜歡
執筆記述一些怪異事件的人筆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陣大笑聲:「甚麼有點像,簡直就是。」

    他們父女兩人,一搭一擋,這樣調侃我,我除了跟著他們笑,難道老羞成怒不成?
不過我還是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當然有可能,他,這老傢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後代,小衛,我記
得你記述過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結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點無可奈何:「是的,記述在『屍變』這個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壓低了聲音:「那故事中的那個外星雜種,結果怎麼樣了?」

    我苦笑,向卓長根看去,卓長根仍然雙手掩面,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倒真是壓低了
聲音:「那個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後……變成了不可救藥的瘋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長根:「可是老傢伙卻一點不瘋,你可以好好以他為研究的對象。


    卓長根在這時,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沒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對你說,你那個來歷不明的父親,是外太空來的,你當時想不
到,後來你又曾好好去唸過一點書,現在應該明白了。」

    卓長根原來後來曾「好好去唸過一點書」,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個博士的
銜頭,他肯說一個人曾「好好唸過一點書」,那一定是十分艱苦的一個長時期的求知過
程。

    卓長根搖頭:「從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這一點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還是作了最徹
底的檢查,結果是,我的生理構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許,那外星人的生理構造,本來就和地球人一樣?」

    卓長根看來很氣憤,在這種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甚麼意見,白素搖著頭:「爸
,你胡扯些甚麼,聽老爺子講下去。」

    白老大擺著手:「我才不要聽,他那個初戀情人,失蹤了五年,一點也不稀奇,沒
有甚麼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悶吼聲,對白老大怒目而視。白老大卻毫不在乎地攤著手。我生
恐這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友情雖篤,但也難免會在這種情形下起衝突,所以忙道:「還是
聽老爺子說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沒說錯吧,這兩個小娃子,會聽你的故事,哦!對了,
他那塊白玉,你們見過了沒有?」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胡調,他側著頭:「這塊白玉,是
十分奇怪的另一點。那麼質地純正的白玉,古代極其罕見,一有發現,普通人不敢保留
,大都是獻給當時的君主,那是宮廷中的東西。」

    我道:「就算是屬於當時君主,流傳至今,也沒有甚麼特別。」

    白老大道:「這塊白玉,我曾經花過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兩千兩百年前完成,大
抵是春秋戰國,秦始皇的時代。而且這塊白玉未曾入過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傳,這
一點也相當罕見,一般來說,這樣的美玉,都會陪葬,因為古人相信美玉會使死人的靈
魂得到好運。還有,上面刻的是虎形紋,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會刻虎形紋,大都刻龍
形紋或夔形紋。」

    我攤了攤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這塊白玉,有什麼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額:「這是我的判斷,小衛,我年紀雖然大,頭腦並沒有
退化,我感到,這塊白玉,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我沒有再說甚麼,但是心中並不以白老大的話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皺著
眉在思索。

    (後來,事實證明白老大的話,十分有道理,那塊看來和整件事並沒有甚麼關連的
佩玉,是整件事中的一個重大關鍵。)

    白老大伸手,在卓長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作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兒子,也沒有
甚麼不好。很多說法是,各種天神,就是各類外星人,那麼,你就是天神的兒子。」

    卓長根揮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舉起雙手,向後退去:「你不覺得自己已經九十三歲了,還那麼壯健,單是
這一點,已經和地球人的生理狀況有所不同了麼?」

    卓長根「哼」地一聲:「百歲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希奇的。」

    這時,我的心中,也著實疑惑。

    白老大的話,雖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講出來,但是仔細想想,也未必全無道理。

    卓長根的父親,來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後又走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而可以
接受的解釋!為甚麼他特別擅長養馬?也可以說成是那個星球上的人根本就會養馬。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剛才說:「像是某位喜歡執筆……的
人筆下的外星人。」這種想法,雖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規律化了。

    雖然宇宙間的很多事,都脫不了一種或多種規律,但如果可以擺脫,不是更好嗎?

    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嚐一下,他又轉身走了開去。

    卓長根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聲:「他倒不是開玩笑的,你們看,我爹真會是外星
人?」

    這個問題,不是十分難以回答,我脫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想,只能說他十分神秘,來歷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說他來
自另一個星球。」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其實我倒無所謂,反正也過去了大半輩子了。」

    白素道:「是啊,馬氏牧場那邊,以後又怎樣了?」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誰有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額獎
金,依然有效,其間也有不少混淆,來胡亂報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卻一直
沒有結果。」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一直到五年之後——」

    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是牧場上下,人人都沒忘記馬金花的失蹤,到了那一天,牧場
的一切活動全都停頓,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懷念馬金花。

    每年這個日子,卓長根照例騎著小白龍離開牧場,順著當年放馬的路線向前馳。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經過,對卓長根來說,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的一切
情景,在他心中閃過,從馬群開始奔跑起,當他看到靜止的馬群為止。每次,他就在這
條路上,都要問上千百遍:「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如今,事情雖然過去了五年,小白龍也大了,作為一匹好馬來說,牠已經算是老馬
了,可是奔馳起來,還是一樣神駿,不必驅策,就奔馳得極快。

    卓長根來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馬,任由小白龍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作枕
,在柔軟的草地之上,躺了下來,望著藍天白雲。

    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那時,他已經是青年人了,壯健,能幹,整個馬氏牧場,等於
完全由他主持。方圓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他,雖然臉紅心跳,但也一定不會逃避他
的目光,要讓他好好看清楚,沒有一個姑娘不願意嫁給這個年輕人。生性放誕風流一點
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長根對所有的女孩子都無動於衷,他心中只有一個人,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
,馬金花。

    這時,他閉上了眼睛,又想起馬金花來。也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下口哨聲


    那口哨聲十分悅耳動聽,卓長根一聽了,心頭就怦地一跳,還未曾來得及睜開眼,
就又聽得小白龍發出了一下歡嘶聲。

    這一下,卓長根再也沒有疑問了,那一下口哨聲,自己會幻想出來,小白龍不會,
他陡然跳了起來,先跳起來,再睜開眼,他看到小白龍飛快地奔向前,有一個高挑的女
子,長髮飛揚,一身白衣,正飛快地迎向前,人和馬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人到了馬背
上,馬歡嘶得更嘹亮,旋風一樣,向前掠去。

    卓長根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他睜大著眼睛,連眨一下眼都不敢,雖然人和馬早已馳
了開去,他還是直勾勾地看著。

    馬上那姑娘,不是馬金花是誰?

    五年不見,她看來身形更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雖於人馬掠過之際只是一瞥,但
是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馬金花,那是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小白龍和馬金花,看來已經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才
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拔腳向前奔。

    憑人力奔馳,想追上小白龍,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長根不顧一切,向前奔著,叫著
,小白龍早已馳得看不見了,他還在向前奔著。

    當他奔得胸口因為喘氣而幾乎要炸開來之際,他還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這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視線之中,那個小白點又出現了。

    小白龍馳回來了。

    卓長根停了下來,心跳得幾乎離體,他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
怕小白龍奔回來時,馬金花不在牠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臉上的汗,好讓視線更明朗。

    終於,他看清楚了,人和馬是一起回來的,馬金花還在馬背上。

    小白龍去得快,來得也快,一下子就捲到了他身前,馬金花勒住了馬,在馬上斜斜
向他看來,那麼明麗,那麼嬌美,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人互望了一會,卓長
根才用盡了全身氣力,叫了出來:「金花。」

    馬金花也盯著卓長根,她的鼻尖上,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映著陽光,像是極細極
細的小珍珠一樣,在閃閃生光。

    她並沒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來:「長根,是你!」

    卓長根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搖晃著,一陣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
倒去,在馬上的馬金花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叫道:「長根!」

    卓長根已經向下倒去,可是馬金花的一下叫喚,又給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
上撐著,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馬金花也下了
馬。

    卓長根望著她,千言萬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
才好,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小白龍……這些日子來,倒還硬朗。」

    卓長根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難為了馬場主,這五年來,幾乎浸在酒裏。」

    馬金花略為偏過了頭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長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帶著責備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講了三個字,馬金花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頭來,望
著遠方。卓長根循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除了連綿的山影之外,並沒有甚麼特別值得看的
東西。

    卓長根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馬金花才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別問我,甚
麼也別問我,問了,我也不會說。」

    卓長根陡然道:「你不說怎麼行?這五年來,你究竟去了哪裏?」

    卓長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再見到馬金花之後都想問的。但是馬金花只是
淡然一笑:「長根,你是不是又想我們之間不再說話?」

    卓長根嚇了一跳,忙道:「不,不,當然不……」

    馬金花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在卓長根的記憶中,從來也未曾聽馬金花用這樣的語
調說過話:「那麼,你就聽我的話,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卓長根發著怔,望著馬金花,他在馬金花的臉上,找到了一種成熟、更懂事的神情
,她已經長大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雖然她的性子還是那麼執拗,但是她畢竟長大了


    一時之間,卓長根不知說甚麼才好,馬金花卻一直用她溫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
長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卓長根才道:「好吧,我不問。我不問,一樣會有人要問,
馬場主就一定要問。」

    馬金花皺了皺眉:「我也會叫他別問,問來有甚麼用?我已經回來了,這最重要!
你們究竟想要我回來,還是想弄明白這五年來我去了何處?」

    卓長根嚥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沒有再問下去,馬金花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只有小白龍?沒有別的馬了?」

    卓長根搖著頭,馬金花一翻身上了馬,向卓長根伸出手來。

    只有小白龍一匹馬,她邀卓長根一起上馬。卓長根心頭怦然亂跳,他站在那裏,好
一會不動,才身子一聳,也上了馬,騎在馬金花的後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時像是靠近
了一個火爐,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噴出火來。

    馬金花卻若無其事,抖韁策馬,向前馳去,馳出了沒有多遠,就遇上了一群在放牧
中的馬,馬金花回頭向卓長根看了一眼,卓長根立時會意,就在小白龍的背上,換到了
另一匹馬的背上。

    當他們兩人一直向前,遇到馬群和牧馬人,所有的牧馬人,一看到馬金花回來,立
時放下了一切,發出近乎哽咽的歡呼聲,一齊跟在後面。

    所以,他們馳進馬氏牧場的大柵門,並不是只有馬金花和卓長根兩人,而是已經匯
成了一支上百的馬隊。

    自進牧場,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馬的,把水潑
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鋤草的,幾乎沒把自己的手鋤了下來,人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
圍了上來。

    整個馬氏牧場,簡直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呼叫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無目的地
狂叫,叫的是甚麼,連發出呼叫聲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歡樂,要
把五年來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發洩。

    馬金花和卓長根來到了房舍之前,驚天動地的呼叫聲,早已把馬醉木和他的老手下
驚動,兩人扶著馬醉木走了出來。

    馬醉木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陽光了,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可憐的瑟縮,他的雙
眼,瞇成了一道縫,躲避著陽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睜得大些。他不斷望向左,又
望向右,用發顫的聲音問:「金花回來了?金花回來了?」

    本來是鐵塔一樣的一條壯漢,這時就像是風中殘燭。

    所有人在那一霎間,一起靜了下來,馬金花自馬上躍下,張大了口,可是也發不出
聲音,淚水自她眼中,滾滾湧出。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一下子撲到了她父親的身前,緊緊伏在她父親的身上,叫:「
爹,是我,金花!」

    馬醉木的身子劇烈發抖,口張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噴出來的只是濃冽的酒氣,他一
點聲音也發不出,只聽到他由於身子劇烈的顫動,而令得骨節相搓的「格格」聲。

    不少人激動地奔向前,大聲叫:「馬場主,是金花姑娘回來了。」

    馬醉木直到這時,才像是火山迸發一樣地叫:「金花。」

第四部:五年行蹤成謎

    馬金花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醉木已完全恢復了清醒,他雖然看來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經可以身子
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講話的聲音,也依然洪亮,威嚴。

    整個馬氏牧場,以及附近和馬氏牧場有聯繫的人,全都聞訊趕來,馬氏牧場的大曠
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竄得比人還高的篝火,一個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過兩百頭,
這些牛羊,都被割成兩半,在篝火上烤著,發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罈一罈
的酒,封泥被敲開之後散發出來的酒香,把上千個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壓了下去,每一
個可以趕來的人都趕來了,消息傳得飛快:馬金花回來了。

    在馬氏牧場的房舍建築前,團聚著的,是自知身分比較高,和馬氏牧場,或是馬醉
木比較接近的人,站得離大門口最近的是卓長根。

    馬醉木叫出了馬金花的名字,馬金花扶住了他向內走去,當她跨門檻之時,她轉過
身來,向聚集在門口,想跟進去的人說:「各位,我和爹有點話要說,爹的身體看來很
弱,各位別來打擾我們。」

    馬金花這樣一說所有想跟進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門外等著,包括卓長根在內。

    馬金花和馬醉木進去了,就一直沒有再出來,盛大的慶祝是卓長根和幾個老資格的
人商量之後決定的。聚集在曠地上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問:這
五年來,馬金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馬金花和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來,馬醉木一出現,
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歡喜。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馬金花跟在他的後面,一直
來到了人叢中心,馬醉木手高舉起來,用他不知多久未曾發出過的宏亮的聲音宣佈:「
金花回來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上千人靜得鴉雀無聲,想知道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甚麼
地方去。

    這時,十個人之中,有九個人,都認為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這五年
來所在的地方。可是馬醉木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頓了一頓之後,馬醉木的聲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學堂,到北京城去上學堂。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呆住了。這些在草原上長大的粗人,和「上學堂」這件事之間
的距離,實在太遠,甚至根本在意念上無法聯結起來。

    卓長根,一時之間,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學堂」是甚麼意思,眾人錯愕,未曾過
意來,馬醉木又大聲道:「今天是我們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該替我們高興,誰吃少
了、喝少了的,誰是狗熊!」

    馬醉木這兩句話一說,立時起了一陣呼聲。儘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問,但是粗漢子
性格爽直,都覺得馬醉木對女兒回來,如此高興如此滿意,別的事,再問也是多餘的了


    於是,人人抽出小刀來,割著燒熟了的肉,酒從罈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來,所
有的人,都陷進了狂熱的歡欣。

    馬醉木來到了躲在陰暗角落,並沒有參與狂歡的卓長根身邊。兩個人都好一會不說
話,才由馬醉木先開口:「長根,這幾年,難為你了。」

    卓長根的心情一陣激動,可是他儘量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淡:「場主怎麼還對我說
這種見外的話?」

    馬醉木嘆了一聲:「長根,你一定以為我和金花講了很久,金花過去五年來發生的
事,全都告訴我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頭去,不望馬醉木。馬醉木又嘆了一聲:「長根,沒
有,她甚麼都沒有對我說,只是叫我不要問,只是說她要上學堂去。」

    卓長根轉回頭來,聲音再也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激動:「場主,你……肯不問?」

    馬醉木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肯,這謎團要是不解關,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
這樣說了,你說我是問還是不問?」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再問了。」

    馬醉木吁了一口氣,把手按在卓長根的肩上:「這就是了。而且,她回來了,也長
大了,看起來很好,這是我五年來的夢想,我還求甚麼?唉,真的……沒有甚麼再可求
的了。她不肯說,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長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麼原因。」

    馬醉木攤了攤手:「去,高高興興地去喝酒,別讓金花以為我們不開心。」

    卓長根緩緩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當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過來,頭痛欲裂,有人告訴他,馬金花
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來看過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龍。

    馬醉木和幾個老兄弟,親自送馬金花上京,兩個月之後才回來,馬醉木顯得很高興
,逢人就說北京大地方的繁華。

    馬金花在這次離開了馬氏牧場之後,好像就沒有再回來過。

    我忍不住大聲問:「甚麼叫好像沒有再回來過?」

    卓長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幾年之後,也離開了牧場,我
不知道在我離開後,她是不是回去過。」

    我再問:「你也離開了馬氏牧場?去幹甚麼?」

    卓長很神氣地一挺腰:「去上學堂。」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道那
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後,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截然
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裏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
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種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他有
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行動
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很快把他
帶進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後,他終於也離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後來曾「好好地唸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甚麼,我想
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再也想不
到自己可以活得那麼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甚麼都想學,結果是貪多嚼不爛,
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氣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唸大學
的時候,學校裏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唸起書來,比所有的學生都拚命
,不到兩年,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甚麼,我活得比人長命,博士銜頭,
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是驚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驚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那年開
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奮發向上,拿多幾個博士,當
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驚訝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於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絕不像
是一般通常所見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的主意,只攻
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乃至秦史
,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裏,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的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文化
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現在世
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幾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馬教授的名
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驚小怪:「那就是金花,後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單名
,叫馬源。名字有什麼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士,就看
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
感到那幾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著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麼能把這樣一個牧場的女兒,和先秦
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麼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繫起來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她時
,不知選擇甚麼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是校史上
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幾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發生
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機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消息,這
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並沒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現在卻非提出來不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源教
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離里昂並不太遠,卓長根到這裏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還會是誰?愛情真是偉大,不是馬教授要到法國南部來,
你以為憑我釀的酒,會把卓老頭子從他的南美洲王國中拉過來?」

    白老大這樣一說,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長根──這是一種相當不禮貌的行動,
但由於驚訝太甚,所以我也顧不得了:「你……就是那個在南美洲……充滿了傳奇,建
立了聯合企業大王國的那位中國人?」

    卓長根攤開了大手:「做點小買賣。」

    我「嗯」地吸了一口氣,好一個小買賣。這個「小買賣」,至少包括了數以萬畝計
的牧場,農場,數以百計的各型工廠,兩家大銀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業,
牽涉到的資產,至少以千億美金為單位。

    我絕不是沒有見過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財產再多,也很難引起我的驚訝,可是眼前
的卓長根,雖然年紀大了,神態外型,看來仍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粗獷豪邁的北方牧馬
人,誰會想得到,他就是那個連南美洲好幾個國家元首都要看他臉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臉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衛,總算不虛此行,
見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說道:「真是長了學問。不是到這裏來,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國皇帝,和
漢學上的巨人,都從中國涇渭平原上牧馬出身!」

    白素也感嘆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爺子,你離開了馬氏牧場之後,難道就
未曾見過馬教授?」

    卓長根喝了一口酒:「再見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是中年人,那時,我也唸了點書,
金花已經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見面時,大家都很歡喜,可是一提到當年的那件事
——」

    他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長嘆了一聲:「一提起那件事,她說的還是那句話:『
別問我任何問題。』」

    兩人分別那麼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馬金花已經是學術上極有成就的教
授,誰也無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騎飛馳,一身白衣,帶著慓悍的牧馬人,和股匪血鬥的
女豪俠連一起。

    卓長根還在做他的超齡學生,他那時在學農牧經濟,他對畜牧學的見地,和發表的
幾篇論文,尤其是關於馬匹的配種,培養方面的專論,舉世矚目,世界各地的牛場,軍
方的養馬機構,都以能請到他去指點為榮。

    卓長根和馬金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逢,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了?但是卻並不是如此
,兩人只交換了一下馬氏牧場的情形。

    由於時局的變換動蕩,馬氏牧場早已不再存在,馬醉木逝世,馬氏牧場的那一干老
人,也個個凋零,餘下的牧馬人,可能仍然在遼闊的草原上放牧,但馬氏牧場,已經成
了一個歷史名詞。

    幸而當馬氏牧場全盛時期,販馬的利潤極高,馬金花上北京唸書,馬醉木已絡續接
受了現代知識,賺來的銀子,從地窖之中,轉到了銀行。

    後來馬金花放洋留學,資金也轉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點也不成問題。

    那次,在交談之中,卓長根忽然問:「金花,你年紀不小,該嫁人了吧?」

    馬金花一聽,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長根,你連我們究竟多
大都不記得了?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嫁人?」

    卓長根十分認真:「我看起來,你總像是在小白龍背上的那個小女娃。」

    馬金花用力揮了一下手:「過去的,幾十年之前的事了,還提來作甚?」

    卓長根鼓足了勇氣:「我倒不覺得我們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給我,我高興得做夢也
會笑。」

    馬金花低下了頭,約莫半分鐘:「不,我不能嫁給你,長根,我已經嫁過一次,不
想再嫁了。」

    卓長根在幾十年之後,才鼓足了勇氣,向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馬金花會有這
樣的回答。

    馬金花拒絕,他不會感到意外,可是馬金花卻說她已經嫁過一次,這真是不可相信
的事。卓長根身在馬氏牧場也好,離開了馬氏牧場也好,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打聽
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馬金花初到北京,後來轉到上海去上學時,不知顛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卻
從來沒有對甚麼人好過。後來她出了國,放了洋,卓長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馬
金花,更是神魂俱散,有好幾個貴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過她,但是也沒有結果。

    卓長根每當聽到馬金花這類消息,心中都會有一種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還
惦記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他才有膽量要馬金花嫁給他。

    可是,馬金花卻說,嫁過一次人了。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情?卓長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蹤之間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蹤的五年之中嫁過人?嫁的是甚麼人?她的丈夫在哪裏?為甚麼自此
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種種疑問,霎時之間,一起湧上了他的心頭。

    卓長根衝動地問道:「你嫁過人?甚麼時候,是在那五年中嫁的人?」

    馬金花沉著臉:「長根,不必再問了,不管你怎麼問,我決不回答!」

    卓長根想起那天,馬金花在她失蹤的地方,突然又出現的情形,那時,她看來如此
容光煥發,那種美麗,不是少女的美麗,只有少婦才會有那樣艷麗的光輝。

    他的心情更激動:「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間的事,你說,是不是?」

    馬金花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卓長根衝動得想抓住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來時
,才叫伸手出去,卻反被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脈門,冷冷地道:「長根,我們
現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動粗,門都沒有,要是你再這樣,我再也不要見你。」

    卓長根怒意未消:「不見就不見,我才不要見你。」

    馬金花一鬆手,兩人一起轉過身去。

    他們不歡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後,世界上又發生了許多巨大的變化,近七十年來,
世界上的大變化之多,真是不可勝數。卓長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替協約國方面負責
培養軍馬,取得了極輝煌的成績。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他去了南美洲,從發展畜牧
開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經濟王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未爆發時,日本軍方,千方百計,想
請他去替關東軍養馬,都被他拒絕,他一直以南美為基地,在發展他的事業。

    卓長根攤大了手掌:「從那次起,到現在,又過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馬金
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世界上傳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沒有比卓長根和馬金花兩
個人更富傳奇性的了。

    這兩個人最傳奇之處,是他們都那麼長命,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沒有,但
是到超過了九十歲,講起來,情感還是那麼濃烈,那真是罕見之至。

    白素側著頭,望著卓長根,打趣地道:「老爺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吧。


    卓長根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嚴肅,認真在思索白素的這個提
議。在一旁的白老大,卻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卻說甚麼也老不起這張臉來,再
去碰一次釘子。」

    我聽得白老大這樣說,真是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歲以上的老人,
如果真能結合,那是古今美談,馬教授怎麼會拒絕?」

    卓長根一聽得我這樣說,雙眼立時閃閃生光:「小子,你是說我,還可以再去試一
次?要是她又不答應,那怎麼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要是又失敗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話才講到這裏,白老大已經急叫了起來:「小衛!」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宏亮之極的怒吼聲,一拳向我當胸打來。

    我嚇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斷三根不可
,我也大叫一聲,身子向後一縮一側,可是卓長根拳出如風,我避得雖然快,「砰」地
一聲,還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雖然我在一縮一側之間,已經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後
,我左臂還是抬不起來。

    我駭然之極,又連退了幾下,白老大已經攔在我和卓長根之間,轉過頭來,對我道
:「這個玩笑他開不起,他認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這一拳算是白捱了,別說我不能還手,就算可以,我估計以自己
的武術造詣而論,雖然罕遇敵手,但也未必打得過這個九十三歲,壯健得還像天神一樣
的老人。

    我緩了一口氣,一面揮動著左臂,一面連聲道:「對不起,我只是喜歡開玩笑,不
是故意的。」

    卓長根還是氣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個手勢:「老卓,你幾次求我替你去做媒
,老實說,要是碰了釘子,我老臉也不見光采,這兩個小娃子,腦筋靈活,要是讓他們
去試試,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說得十分認真,我要不是剛才捱了一拳,這時不笑得
滿地亂滾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還真是辛苦,幾乎連雙眼都鼓了出來。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爺子,如果馬教授肯見我們,我們一定盡力。」

    卓長根本來一臉怒意,在白老大說了之後,他已經心平氣和,這時,再一聽得白素
這樣說,簡直眉花眼笑,不斷搓著手:「那太謝謝了,要是成功,你們要甚麼謝媒,統
沒問題。」

    白素吐了吐舌頭——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說是年輕了,在很多場合之下,我們都是
權威人物,可是在卓長根面前,心理上都變成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擔保一定成
。」

    卓長根倒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說媒一定成的道理,你們只管去試試。」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要是馬教授也和老爺子一樣,脾氣還是那麼火爆,只怕我
去一說媒,就叫她照老規矩,割一隻耳朵趕出來。」

    卓長根望向我:「怎麼,握了一拳,生氣了?」

    他說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連打了三拳,連眉都不皺一下:「算是
你打還我了。」

    我給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總算明白了一點:這個人,決不能把他當作
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來看待的,連六十三歲也不能,就把他當作同年齡的人好了,年齡
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變,起不到任何別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還想再打自己,連忙作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好,我們之間,再也
沒有甚麼了。」

    他十分高興,咧著嘴笑。給「做媒」的事一鬧,我心中很多疑問,都沒提出來,這
時,大家又重新坐了下來,我道:「要我們來,當然不是為了要我們做媒。老爺子,你
說你心中有謎團──」

    卓長根點頭:「是的。」

    我道:「兩個謎團,一個是令尊自何而來,又到何處去了?」

    卓長根道:「是啊,第二個謎團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甚麼地方,是不是
嫁過人,小白說,你神通廣大,再怪的怪事都見過,所以要叫你來琢磨琢磨,看看能不
能解得開。」

    我心中不禁有點埋怨白老大。卓長根十分有趣,可是這兩個謎團,我怎麼有能力解
得開?把這種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廣大,也無法應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這件事推掉,白素已開了口:「老爺子,令尊的事,比較
難弄清楚,馬教授還健在,只要她肯說,謎就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一聲:「只要她肯說?叫一匹馬開口說人話,只怕更容易。」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我盡量去試試。馬教授會在里昂,我先去見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應付一個老太太,不是我的專長。」

    白素笑道:「你在這裏,和老爺子琢磨一下他父親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隨即想到,這很容易,隨便作出幾個設想就可以了。雖然我也很
想去見一見那位傳奇人物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問及她極不願提起的事,
踫釘子的可能多於一切,還是先讓白素去試試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個懶腰,一面道:「好的,你準備甚麼時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遲,明天一早我就出發。」

    白素說「事不宜遲」,當然無心,看卓長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聽了
之後,卻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遲。

    兩個人都超過九十歲,生命可以隨時結束。要是馬金花突然去世,那麼,當年她失
蹤的那段秘密,就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個懶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連伸了兩個懶腰:「你們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長根卻道:「年輕小伙子,哪有那麼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
,先來琢磨我爹的事。」

    我搖頭:「這件事,真是無可追究,當時當地,都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何況如今
,事過境遷。」

    我這樣說,再實在也沒有。試想,當年馬氏牧場的人,花了多少時間,派了多少人
去查,尚且沒有下文,我們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後,和中國的涇渭平原相隔十萬八千里
的法國南部,怎會「琢磨」得出甚麼名堂來?

    白素卻道:「就當是閒談好了。」

    我把身子盡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說法,卓老爺子又不肯接受。」

    卓長根搖頭:「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虛無,我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是太空雜
種?」

    我攤了攤手:「那就只好說,令尊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皺著眉,她倒真是在認真考慮,過了一會,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國,青海
、西康那一帶,有一些行蹤十分詭秘的遊牧民族──」

    她才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些甚麼了,我精神為之一振,立時坐直了身子。
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點點頭:「是,有幾個部落,我年輕時,曾冒著極大的危險
,去和他們打過交道,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隱秘的山區居住,把他們居住的地方,當
作世外桃源。我到過一個這樣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經過多少曲折的山路,
才能到達那一個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過這種部落,大多數是人數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維吾爾
人,很少有漢人。」

    白老大向卓長根一指道:「你怎麼能肯定他血統中的另一半是漢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長根的血統,一半來自他的母親,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漢人,
是藏人,真的很難斷定。

    而白素提及過的那種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極其嚴格的部落規矩,比起一些秘
密會社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絕對不能私自離開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洩露
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觸犯了部落的規條,必然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

    卓長根的父親,有沒有可能是從這樣的一種神秘部落中逃出來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聽了白素的話之後,思路一樣,所以我們幾乎同時道:「不對──」

    白老大說了兩個字,示意我先說,我道:「不對,卓大叔被人發現時,講的是陝甘
方言,沒有理由從老遠的秘密部落來。」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現之前,沒到過任何地方!」

    卓長根嘆了一聲:「當時,追究他自何而來,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現為止,在那以前
,好像誰也沒有見過他。當然,也可能,他自遠處來,誰又會記得一個過路的人客,他
又不是有三顆腦袋,他身量雖然高一點,但是在北方,高個子也有的是。」

    我揮了一下手:「還是別研究他從哪裏來,看看他到哪裏去了,才是辦法。」

    我說著,望向卓長根:「他帶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馬,到馬氏牧場去之前,難道沒
有說過甚麼,你好好想一想,或許有些不注意的話,你當時年紀小,聽過就忘了,卻是
有暗示作用的?」

    這時,叫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去回想他九歲時候的事,實在太遲了。可是卓長根
卻立時道:「你以為我沒有想過?自從爹不見了,我把他對我講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心
裏翻來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甚麼也沒對我說,只對我說,他非死不可,叫我
千萬別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長根又這:「後來我還回想他當時的神情,一個人要是非死不可
,當然會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為我擔心,因為那時我還小,反倒不為他自己生死擔
心。有時,提起已死的母親,反倒傷心得多。」

    白老大大聲道:「算了,這個謎團解不開了,誰叫你當時不問清楚。」

    卓長根黯然:「我問有甚麼用,他要肯說才好,算了,不提這個了。」

    卓長根性格極爽氣,他說不提,果然絕口不提。由於他年紀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
彩,幾乎甚麼事情都經歷過,所以和他閒談,絕不會覺得悶。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豐富的晚餐,又談了好一會,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來,問白素:「你有甚麼錦囊妙計?」

    白素笑道:「沒有,不過是見機行事而已。」

    她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續了將近一世紀的愛情,真是動人得很。」

    我打了一個呵欠:「那是他們一直沒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
打了幾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馬教授的照片,我倒見過幾次,看起來,絕不像是卓老爺子
口中那樣。」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情人眼裏出西施,是他初戀情人,形容起來,略帶誇張,在
所難免。」

    白素也沒有再說甚麼。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朦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齊,連忙坐
了起來。她道:「你管你睡,我出發了。」

    我點了點頭,她轉身走了出去,我剛準備倒下去再睡,門已被大力推開,卓長根走
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還睡?來,咱們騎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種精神奕奕的樣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
身,從床上跳了起來。卓長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別去騎馬了,
好久沒遇到對手了,我們來玩幾路拳腳。」

    我只好望著他笑,點頭答應,誰知道這老傢伙,說來就來,我才一點頭,他已經一
拳照臉打了過來。

    我連忙身子向後一翻,翻過了床,避開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躍而起,人在半空,腳
已踢出。

    他一上來就佔了上風,我只好連連退避,三招一過,我已被他逼得從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時也從窗中竄了出來。

    我逃出窗,身子側了一側,把他緊逼的勢子找了回來,他才一出來,我大聲呼喝,
向他展開了一輪急攻。卓長根興致大發,也大聲酣呼,跳躍如飛。

    我們兩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
兩個身形高大的法國人,不知道我們是在「過招」,還以為我們真在打架,上來想把我
們兩人分開來。

    我和卓長根同聲呼喝,要他們走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兩個人一片好心,可是
不自量力,我和卓長根在傾全力過招,他們怎麼插得進手來?兩個人才一接近,就大聲
驚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驚動,他奔了出來,一面叫道:「沒事,沒事,他們是在鬧著玩。」

    他扶起了那兩個人,在他們身上拍打推拿著,那兩個人直到這時,才哇呀叫起痛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會,興致勃發,雙手一拍,也加入了戰團。

    這一下,真是熱鬧非凡,三個人毫無目的地打,有時各自為政,有時兩個合起來對
付一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誰也不敢接近。足足練了將近一小時,三個
人才不約而同,各自大喝一聲,一齊躍退開去。

    白老大大聲道:「好傢伙,老不死,你身體好硬朗。」

    卓長根咯咯笑著:「老骨頭還結實,嗯?」

    白老大後參加,停手之後,也不由自主在喘氣,我也在喘氣,可是看卓長根時,他
卻全然若無其事,當真是臉不紅,氣不喘,除了光禿的頭頂,看來發亮之外,根本看不
出他剛才曾經經過這樣激烈的運動。

    像他這樣的年齡,身體狀況還如此之好,這簡直違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賈玉珍,這個已成了「神仙」的人,由於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還
童,越來越年輕。卓長根是不是也曾服食過甚麼對健康特別有用的東西呢?

    一想到這裏,我脫口道:「卓老爺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參長大的?」

    卓長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說甚麼,我天生就那麼壯健。」

    白老大調勻了氣息,才道:「你和他說甚麼,他是外星人的種,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

    卓長根的神情有點慍怒。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開慣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間,我
心中一動。我想到的是,卓長根的健康狀況和他的年齡如此不相稱,其中一定有特別原
因。

    原因是甚麼,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嚴守秘密一言不發

    我這樣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長根看,卓長根罵了一句︰「翁婿兩人,狼狽為奸。


    我叫起來︰「我又沒說甚麼。」

    卓長根一擺手,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懷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後大聲叫︰「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長根不再理我,逕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個馬廄。他還未曾走近,馬廄中的馬
,已經匹匹歡嘶起來。白老大來到了我的身邊︰「平時,你對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為
甚麼這次,我一再說他的父親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絕接受?」

    白老大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總覺得,他父親如果是外星人,應該還有
別的能力,不會只是識得牧養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說的,外星人各種各樣,無奇不有,又焉知沒有
一種專會養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點強詞奪理,我道︰「那麼,他用甚麼交通工具來的?在他出現前後,好
像從沒有看見有什麼異樣物體,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經地眨著眼︰「一艘隱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白老大攤開手︰「好了,你有甚麼別的解釋?」

    我道︰「一點頭緒也沒有,總有古怪。他父親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我看
,和馬金花的神秘失蹤,有某種程度的聯繫。」

    白老大陡然一揮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他父親是從另一空間來的,回去了,馬
金花進去過,又出來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雖然不常見面,但是他對我的記述的一切,倒是滾瓜爛熟,
我記述過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順口引用出來。

    我道︰「他父親看是來自另一空間,那另一空間中生活難道用同一語言,也養馬?
喜愛白玉的佩飾?」

    白老大笑了起來︰「由得你去解這個謎團吧,他父親不來自別的星球,不來自另一
個空間,難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這時,我自然未曾將白老大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後,再談起來,白老大自
己拍著胸口︰「我說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當時道︰「我看馬金花如果能說出她的經歷,對我們的解謎就很有幫助。」

    白老大有點感慨︰「是啊,年紀大了,有甚麼話要說,就得趕快說,不然,人一死
,甚麼話也不能說了,我近來,也很有寫回憶錄的意思。」

    此時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時?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寫起回憶錄來,太
多姿多彩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樣子︰「可以計畫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望來,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個人,你講,他寫。」

    我唯恐他把寫自傳的責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這樣說,平心而論,白老大的一
生,的確多姿多彩,他壯年時,身為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可以說是中國自有秘密幫會
以來,地位最高的一個,當然有許多精采的事蹟可供記述,但是我生性好動,若是留在
他身邊一年半載,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個需要立時解決的問題︰「你這裏沒有電話,白素要和我們聯絡的話—
—」

    白老大打斷了我的話頭︰「放心,里昂離這裏又不是太遠,照我看,小素如果有辦
法,她就能把馬金花請到這裏來。」

    白老大對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覺得如果能把馬金花請來,那真是
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時分,白素人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封十萬火急的電報︰
「衛,速與卓老爺子齊來里昂,遲恐不及,馬教授中風,現在里昂第一療養院。素」

    電報送到我手中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又花了二十分鐘,把卓長根從溜馬的地
方找了回來,卓長根一看就發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對白老大道︰「小白,那怎麼辦
,你這裏又沒有甚麼快馬。」

    我自然笑不出來,白老大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我已經道︰「卓老爺子
,你放心,我駕車,保證最快到。」

    卓長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腦袋︰「是。是。我真是糊塗了,再快的馬,哪有車快!」

    講了這兩句話之後,半分鐘也沒有耽擱,我們就奔向車子。車子小,卓長根的身形
高大,司機旁的座位已盡量推向後,可是看起來,卓長根高大的身軀,仍然不像是坐,
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長根也不理會舒不舒服,一疊聲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點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將車子駛得飛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標之
際,還未到午夜時分。

    卓長根也不禁喟嘆︰「時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擔心馬快還是車子快,只是擔心馬金花,她的病況,一定十分嚴重。一個九
十一歲的老人,本來就是風燭殘年,像卓長根那樣,是極其罕見的例外。中風之後,言
語機能有沒有障礙?是不是還能把當年的那一段秘密說出來?

    如果她不能說話,那麼,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來表達?

    我想的全是這些問題,卓長根不住不安地轉動著身子,變換坐的姿勢,只要他一動
,車子就會震動一下。

    等到車子進了里昂市區,我對街道不是很熟,問了警察,開始問到的幾個,根本不
知道「里昂第一療養院」在甚麼地方,後來問到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官,才道︰「哦,
里昂第一療養院,那是有錢人休養的地方,在西區,向西駛,再去問別人。」

    法國警察那種對外地人的愛理不理作風,真叫人生氣,如果換了問路的是白素,那
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車開路都說不定。

    駕著車向西駛,又駛出了市區,才算是問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規模的私人療養院,
車子停在門口,向內看去,是一個樹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療養院
的建築物。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奔向大鐵門,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沒有人來開門,我就和卓
長根一起攀門進去。我們才一奔到門前,一陣犬吠聲傳來,兩個壯漢,每人拖著兩條大
狼狗,向大鐵門直奔了過來。

    狼狗的來勢極勁,一來到大鐵門前,人立了起來,狺狺而吠,樣子十分兇惡。

    那兩個大漢跟到了門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其中一個立時道︰「衛先生
?衛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氣︰「請你開門。」

    那兩個大漢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開了鐵門,我和卓長根又進了車子,從打開的
大門之中,直駛了進去。

    這個療養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麼王公貴族的巨宅,花園相當大,林木蒼翠欲滴,
還有幾個極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噴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舊式洋房之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奔了過來,阻住了車子
︰「請盡量別發出聲響,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在那個人的帶引之下,進了建築物,上了樓梯,經過了走廊,
一轉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間房間的門口。

    她招手令我們過去,卓長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卻躊躇起來。我
在他耳邊低聲道︰「快去,遲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把腳步放大了些。白素輕輕推開房門。

    那是一間十分大的房間,佈置也全是舊式的,燈光柔和,我一步跨了進去,就看到
了傳奇人物馬金花。

    在一張大床上,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給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
。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長根形容中的馬金花比較,那一定大失所望。歲月不饒人,七十
多年過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時間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

    這時的馬金花,只是一個一動不動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兩個護士。半躺在床上的馬金花,看來像是睡著了,雙手安
詳地放在胸口。

    卓長根來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馬金花,雙眼之中,淚光閃動。口角抽搐著,喉際
發出一陣激動的「咯咯」聲。

    看卓長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歲,而床上的馬金花,仍然是十八歲!他心中
的激情,顯然未曾因為歲月的飛逝而稍褪。

    我要開口,白素在我身邊,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別出聲。卓長根掙扎了好一會
,才掙扎出了兩個字來︰「金花。」

    床上的老婦人震動了一下,睜開眼來。

    她看來雖然老邁之極,但是雙眼卻還相當有神。我悄聲問白素︰「中風?」

    白素也悄聲道︰「不算太嚴重,下半身癱瘓了,頭腦還極清醒。」

    我吁了一口氣,向白素作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問她馬金花是不是講了甚麼,白素搖
了搖頭。

    馬金花盯著卓長根看了一會,開始時,神情十分疑惑,但隨即,變成了一副忍不住
好笑的神情,卓長根在那一霎間,神情也變得忸怩,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
禿頂。

    馬金花並沒有笑出來,她嘆了一聲︰「長根,我們都老了。」

    卓長根忙道︰「老甚麼,老也不要緊。」

    他一開口,嗓門極大,別說那兩個護士,連我和白素,都嚇了一大跳,兩個護士一
起向卓長根打手勢,要他別那麼大聲。

    馬金花在這時,忽然講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話︰「長根,你自然不要緊
,我……是不行了,油盡燈枯,人總有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會來,我才不
讓你來看我。」

    卓長根有點惶恐︰「為什麼,你還是不想見我?」

    馬金花道︰「是我不想讓你見,你瞧瞧,我現在這樣,算甚麼?」

    卓長根道︰「還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兩位別只管說閒話了,我看——」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馬金花也向我望來︰「你就是衛斯理?」

    我點了點頭,馬金花忽然笑了起來,當她笑的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種
十分頑皮的神情。這種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歲那年,一口氣喝了一大碗白乾
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馬金花一瞪眼︰「笑甚麼,你們小倆口倒是一對,你們來幹甚麼?」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甚麼都來不及說,我單刀直入︰「兩件
事,一件事,是替你說媒來了,你和卓老爺子,才是一對。」

    馬金花一聽,先是一怔,但接著,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響亮,剎那之間,那兩個護士,簡直手足無措,卓長根有點惱,責怪
似地望著馬金花。

    馬金花搖著頭︰「遲了兩天。我要是還沒有癱,就和和稀泥吧,現在,我可不能拖
累他。」

    卓長根急得連連頓腳,看了他們這種情形,我只覺得好笑。

    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嘆了一聲,又問我道︰「小
伙子,我聽說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麼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甚麼?」

    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聽他講了我不少閒話
,你們想問甚麼,我還有不知道的麼?」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根,你留在這裏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去吧
。」

    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懷疑,可是這時,她出
言豪爽,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範。

    我一聽她要趕我們走,不禁有點發急︰「這可不行,過了橋,就不理我們了?」

    馬金花「啐」地一聲︰「少油嘴滑舌,說到甚麼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話對長根說
。」

    她這句話,比甚麼都有用,卓長根這老頭子立時衝我和白素一瞪眼︰「怎麼,想我
把你們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視駭然,事情忽然會變到這一地步,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只好點
頭,退出了那間房間,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間休息室中。

    坐下之後,我嘆了一聲︰「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對他說甚麼?」

    白素倒心平氣和︰「他們幾十年不見了,總有點話要說。」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們替他壯膽,這老頭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去見他的初戀
情人。」

    白素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埋怨,自顧自十分嚮往地道︰「卓老爺子的這份情意,倒真
有點迴腸蕩氣,那麼多年了,一點沒變。」

    我悶哼一聲︰「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夠瞧了,我喜歡相愛的人在一起,
打開頭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說甚麼。我打了一個呵欠,不耐煩地說道︰「我
們要等到甚麼時候?」

    白素嘆氣︰「早知道你這樣不耐煩,我只叫卓老爺子一個人來好了。」

    我不想和她爭論,在休息室中走來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張望了幾次。

    整座建築物靜到了極點,走廊之中,不時有一些護士在走來走去,但由於鋪著極厚
的地毯,她們的腳步又輕,來來去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時,心想卓長根該出來了,可是還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好再回
到休息室,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

    正當我閉目養神,快朦朧睡去時,一陣驚人的喧嘩聲,突然爆發。

    由於本來是如此之靜,所以那種驚人的吵鬧聲傳來,十分駭人,我立時驚起,一躍
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們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幾個護士,慌慌張張奔了過來,另外有幾個工作人員,
則慌張地奔向前去,我只聽得所有的喧鬧聲,原來全是一個人發出來的,那個人在扯著
嗓子直叫︰「醫生!醫生!醫生快來,他奶奶的,醫生怎麼還不來?」

    這時,所有有人住的房間,門都打開,病人都探出頭來,神情有的驚訝,有的厭惡


    在高聲大叫的,自然是卓長根,一個人大聲叫喊,竟可以把那麼大的一幢房子,弄
得如此天下大亂,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沒有停過,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長根。

    卓長根整個人像是瘋了,不但在叫著,而且,還在拳打腳踢,有時打在門上,有時
踢在牆上,發出乒乓轟隆的聲響,那兩個護士縮在一角,動都不敢動。我加緊趕過去,
也叫著︰「老爺子,你幹什麼?」

    卓長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時運氣相抗,手
臂還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斷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後,叫︰「醫生!醫生!金花她……她……醫生……」

    這間療養院的服務十分好,我已經看到兩個醫生奔了過來,但由於卓長根兇神惡煞
一樣堵在門口,兩個醫生都不敢過來。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長根,向那兩個醫生道︰「病人可能有變化,
請快去檢查。」

    卓長根被我扯到了一邊,那兩個醫生側著身子,急急走進了房間。白素一面在走過
來時,一面對打開房門在探頭的人柔聲道︰「請別驚慌,對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發音標準,聲音又動聽,本來臉帶厭惡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點頭


    兩個醫生進了病房,替馬金花在進行急救,馬金花看來昏了過去。工作人員又推著
許多醫療儀器進來,忙碌著。

    一個醫生轉過頭來,神情非常惱怒,指著卓長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況不是很
好,怎麼還不住和她說話?你令她受了甚麼刺激?」

    卓長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來︰「我沒說甚
麼,我只是說……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些甚麼呢?

    那醫生「哼」地一聲,卓長根又帶著哭音道︰「她說……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我說我還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氣,突然之間,話講不出來,人昏了過去,我……」

    他講到這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來,你可
得醒來。」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勸他才好。

    他事業成功,一生之中,經歷之豐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卻哭得像一個小孩子
,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間,他哭聲停止,雙眼瞪著,淚水自他睜大的眼睛中,直湧出來,情景看來
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氣,身子震動了一下,因為在這時,我們都看到,一個醫生把白
床單拉起,拉過了馬金花的頭部,然後,輕輕蓋了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個動作是甚麼意思︰馬金花死了。

    卓長根陡然叫︰「你在幹甚麼?」

    那醫生的聲調,帶著職業性的平靜︰「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卓長根雙臂一撐,撐開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來,連忙跟了上去
,他一伸手,就把馬金花的手抓了過來,用自己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著。

    他雖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劇烈發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他才
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金花,你別怪我——」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你對我講的話,我還是不相信,不過我一定會自
己去看。」

    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開口,還沒出聲,白素已重重踫
了我一下,暗示現在這種情形之下,不是追問問題的好時刻。所以,我沒有問出聲來。
本來,我想問的問題是︰「她究竟對你說了一些甚麼?」

    如果卓長根肯回答的話,我想三兩句話,也可以摘要地告訴我了。

    我沒有出聲,卓長根仍然劇烈地發著抖,好一會,他才轉過頭來,望著我,滿是皺
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手……越來越冷了!」

    我只好嘆了一聲;「人總是要去的,老爺子。」

    他沒有再說甚麼,緩緩揚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淚水一直流到他滿是皺紋的脖子上


    卓長根一直握著馬金花的手,誰勸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發出了傷心欲絕
的一下悲嘆聲,鬆開了手。

    他鬆開了手,醫院中人都鬆了一口氣。

    在移動馬金花的屍體時,卓長根一直跟在旁邊。我抽空問一個醫生︰「死因是——


    醫生道︰「死者已經超過九十歲,而且又在中風之後,就算是極其妥善的休養,也
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況是劇烈的爭吵。」

    我怔了一怔︰「爭吵?誰和死者爭吵?」

    醫生悶哼了一聲︰「就是那個東方科學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長根在他們的眼中,是「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
︰「他們爭吵?吵些甚麼?」

    醫生招手,令兩個護士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她們兩人在場,她們曾多
次警告,請兩人不要吵下去,可是兩個人一個也不肯聽。」

    我忙問護士︰「他們吵甚麼?」

    一個護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們就開始講話,開始的時候,聲音都很低,講
話的聲調也很溫柔,像是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

    我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

    兩個護士都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年齡,離一般人所了
解的「情侶」,距離太遠了。

    其實,情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歲的男女可以是情侶,沒有情意,十
八廿二又怎樣?

    這時,我當然懶得和那兩個護士提及這些,我只是問︰「後來呢?」

    護士道︰「他們好好地說著話,不知怎麼,忽然吵了起來,越吵越兇,阻也阻不住
,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風了。」

    我沉聲問︰「他們為什麼吵?」

    兩個護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們怎麼聽得懂,你該去問那個東方科學怪人。」我
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長根和馬金花,用中國陝甘地區的方言交談,法國女護士,當然
聽不懂,我真是笨,應該去問卓長根才是。

    馬金花的喪禮,十分風光,她的幾代學生,從世界各地趕來參加喪禮,參加漢學會
議的學者,人人都默立誌哀。她的律師也老遠趕了來,在喪禮上宣布︰「馬女士的遺囑
,早就在我這裏,她吩咐過,她行蹤不定,不論在何處,我都要趕來宣讀她的遺囑。不
過,她又吩咐過,她遺囑宣讀時,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場,這位先生叫卓長根,在巴西
定居,我啟程的時候,已經通知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當律師講到這裏的時候,卓長根站了起來︰「我就是卓長根,早就在了。」

    卓長根神情激動,馬金花預立的遺囑,對他十分重視,他心中又感激又難過。

    從那天晚上,馬金花過世到這時,已過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長根身邊,白老
大也來了里昂。卓長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話也沒曾說過,只是一個人,不是雙手抱住
了頭沉思,就是抬頭望著天,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不論白老大如何勸他,和他打趣,
他都一概不理。

    雖然我們都急於想知道,他和馬金花為甚麼爭吵,馬金花跟他說了一些甚麼,何以
他一直到馬金花死了,還對著她的遺體說「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許多疑問在我心中打轉,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問了也是白問。我曾經向白素咕嚕
道︰「老爺子別為了傷心過度,以後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吧。」

    所以,這時,聽到他回答了律師的話,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他心中的哀傷,快點過
去。

    律師望向卓長根︰「那太好了。馬女士的遺囑,十分簡單,分兩部分,第一部分,
她的全部財產,由卓長根先生掌握運用,成立獎學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學生,都有
權申請。」

    律師的宣布,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等著聽律師宣布遺囑中第二部分。律
師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點古怪︰「對不起,第二部分,馬女士的遺囑中寫得很明
白,不能當眾宣讀,只有卓長根先生一個人能聽,卓先生,我們——」

    卓長根不等律師說下去,就一揮手︰「我已經知道內容,不必再聽了。」

    律師有點感到意外,卓長根又大聲道︰「請你立即把馬女士的遺囑毀去,並且遵守
你的職業道德,絕對把遺囑的內容,保持秘密。」卓長根的話,說得不是很客氣,律師
的神情有點惱怒,但是他還是取出打火機來,當眾把手中的文件,點著了燒了個乾淨。

    白老大低聲道︰「卓老頭在搞甚麼鬼?」

    我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好道︰「馬金花死前,已告訴了他
遺囑的內容。」

    白老大點頭︰「當然是,可是他為甚麼要律師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遺囑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別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暫時,除了白素的解釋之外,似乎又沒有別的解釋。

    白老大哼地一聲︰「等他情緒定下來一點問他,不怕他不說。」

    我忍住了在這三天之中,不向卓長根發出問題,想法和白老大一樣︰等他情緒穩定
了一點之後再來問他。

    喪禮舉行完畢,馬金花的靈柩,卻仍然停在殯儀館,卓長根在各人都離去,只有他
、白老大、我和白素四個人在靈柩旁邊的時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靈柩上的鮮花,一
面道︰「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遺體運回家鄉去安葬。」

    我們三人呆了一呆,還未曾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卓長根又道︰「那天晚上在醫院
中,她已經預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遺囑,告訴了我。」

    我們三人互望著,卓長根又道︰「我已經叫我機構中的人在聯絡,大概很快就可以
啟程。」

    我皺著眉,沒有作聲。馬金花的家鄉,在中國的涇渭平原。本來,一個人死後要葬
在自己的家鄉,十分正常,但是由於種種的政治原因,所以聽來有點突兀。

    白老大對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極地不去觸及它。白老大的愛憎也極其分
明,他「哼」了一聲︰「老卓,你現在是大資本家,又是拉丁美洲區的大人物,你這一
去,只怕會受到盛大的歡迎,說不定,還會擺國宴來歡迎你。」

    卓長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願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嗎?」

    白老大道︰「派幾個得力的人進去辦一辦!你弄個一億美金進去,替馬金花弄個馬
氏墳場,都沒有問題。」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不,我要親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為然,可是又沒有甚麼法子說服卓長根,所以乾脆生氣,不再出聲


    我看問問題的時機已到了,就道︰「卓長根老爺子,馬教授在臨去世之前——」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卓長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來,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時之間
,我以為他又要動手,連忙向後一仰,他卻只是作了一個阻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勢。

    他道︰「小衛、小白、小女娃,你們不必問我任何話,問,我也不會說。」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會這樣說,白老大已經叫了起來︰「老卓,這像話嗎?」

    卓長根悶哼一了聲︰「你們想問我,金花對我說了一些甚麼?我們為甚麼會爭吵起
來?金花的話,為甚麼我不相信?」

    白老大悶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從實招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把氣吁出來,然後,才一字一頓︰「小白,咱倆的
交情,是沒得說的了,可是比起父子來,又怎麼樣?」

    白老大聽得他忽然這樣說,不禁駭然,又好氣又好笑︰「他媽的,老卓,你在放甚
麼屁?」

    卓長根的聲音緩慢而傷感︰「小白,當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爹明知
自己要死,也沒有對我說,現在,怎麼會對你說?」

    卓長根伸手阻止我說話,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極,知道那一定是一個驚人的大秘密,
所以,一直在用心聽他說甚麼,希望可以聽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時,我一聽得他這樣講
,立時道︰「事情和令尊有關?」

    卓長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當年,金花失蹤五年之後回來,她沒告訴
我,連馬場主那裏,也半句沒透露過。」

    白老大大聲道︰「那——」

    可是他只講了一個字,卓長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開去,
卓長根也沒有甚麼別的表示,我趁這個機會,飛快地問道︰「那樣說來,馬金花的失蹤
,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關連?」

    卓長根仍然對我的話,理都不理,自顧自道︰「金花在臨死之前,把事情告訴了我
,你們想想,我能告訴你們嗎?會告訴你們嗎?當然不會。」

    白老大霍地站起來︰「好,老卓,咱們倆的交情,到此為止。」

    卓長根嘆了一聲,兩眼向天︰「你要這樣,我也沒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氣,自然烈得可以,一聽得卓長根那樣說,一聲不出,立時向外走去。
卓長根只是低低地嘆了一聲,絕沒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無措。

第六部︰重演當年失蹤事件

    本來我們都以為,一等卓長根的情緒平靜,他就會甚麼都告訴我們,誰知道他一句
話也不肯說。靈柩邊的沉默,十分難堪,白老大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你們也跟
我走吧,這老頭子鐵起心來,誰也扭不轉。」

    卓長根對白老大的這兩句話,倒表示同意,向外揮著手,示意我和白素離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氣,白素卻涵養好,若無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爺子,心中幾十
年的兩個謎團,都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欲言又止,但終於未曾出聲。我一看他這種樣子,靈機一動,
冷然道︰「才沒有解開,他根本不相信。」

    卓長根立時向我望來,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裏,一輩子也解不開
。」

    卓長根居然沒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計激我,我不
會說的。餘下來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還是不死心,放軟了口氣︰「卓老爺子,你處事好像不
怎麼公平吧。老遠把我們叫了來,要我們解你心中的疙瘩,現在你自己心中有數了,那
兩個疙瘩,卻留在我們心裏。」

    卓長根道︰「事情與你們全然無關,你們可以再也別去想它。」

    我悶哼一聲︰「這像話嗎?那不是無賴麼?」

    我知道卓長根一生為人,豪邁爽直,俠義乾脆,這種人,最惱人說他無賴,也最怕
擔個無賴的名聲,所以,我才故意用這樣的重話去擠他。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靈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
快拍到靈柩時,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靈柩上,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時縮
回手來。

    他縮回手,他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對不起你們,不論你們要我做甚麼,我
都沒有第二句話,唯獨別再追問那件事。」

    他話說到了這一地步,那真是沒有再說下去的餘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興認識你,和聽你講了那麼有趣的經歷,暫
時,我們還沒有甚麼事要求你,再見了。」

    卓長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他一面伸手出來,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的背
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娃子,別學你老丈人,動不動就生氣。」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氣的人。」

    卓長根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長嘆一聲,攤了攤手,
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離開,在殯儀館的門口,白老大等著我們,氣仍未消︰「老渾蛋說了
些甚麼?」

    我道︰「啥也沒說。」

    白老大也犯了拗勁︰「他不說也不要緊,我就不相信查不出來。」

    我用力一頓腳︰「那兩個護士當時倒在場,可惜她們一句也聽不懂馬金花和卓長根
在說甚麼。」

    白素嘆了一聲︰「愛因斯坦臨死時,說了三分鐘話,在一旁的護士不懂德語,對人
類文化可能有重大影響的話,就此無人能知,比起來,我們的事,不算甚麼。」

    白老大不理會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衛,我們兩個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來
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來︰「當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揮手︰「照啊,那我們就去把它查出來,倒講給老渾蛋聽聽,看他的臉往
哪兒擱,我們先從——」

    我立時接口︰「先從查馬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開始。」

    白老大拍手道︰「對。」

    白素搖頭︰「看你們,興奮成這樣,沒有結果時,不要垂頭喪氣才好。」

    接下來三天,我們都留在里昂,卓長根一直在殯儀館沒有出來。

    我們知道卓長根機構的負責人,正在進行運靈回去的商榷,報紙上,已在大肆宣揚
「表示熱烈歡迎馬源教授遺體葬在家鄉」。馬金花在學術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響,自
然可以供利用。

    在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馬金花遺囑的內容(那律師的職業道德並不太好
)。

    第二部分,確如卓長根所說的那樣。

    可是,略有不同。

    整個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馬金花不以為她在臨死之前,還會和卓長根有面對面講
話的機會。

    那封信的內容是︰

    「長根,到現在,如果我在世上還有親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
你不願意回家鄉去,可是我要你把我運回去,在家鄉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馬失蹤
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點,可以發現那片草地上某一處,有九塊石板鋪在一起,撬
開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會答應的,我知道,雖然我們曾賭氣不再理會對方。
金花。」

    我們三人看了這封信,都皺著眉不出聲,心中的疑問更多了。

    從這封信看起來,馬金花要回葬家鄉,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來,馬金花像是要卓長根回家鄉走一遭。」

    我應聲道︰「不是家鄉,是要卓長根再到她曾失蹤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個秘密
︰有一處是九塊石板鋪起來的。」

    白老大手托著額︰「九塊石板鋪起來,這是甚麼意思,很費解。」

    我道︰「不算費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積可能相當大,馬金花也說了,只要留意,
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發現一處地方,鋪著九塊石板——可惜她沒有說明那九塊石板
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說了等於沒說,這九塊石板,有甚麼大不了?」

    我道︰「那誰知道,反正馬金花要葬在那個地方,這是她的遺囑。」

    白素遲疑了片刻︰「會不會撬起了那九塊石板,會發現甚麼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極可能,而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長根去發現這個秘密,運
遺體回去安葬,還在其次。」

    三個人一起參詳分析,果然比一個人動腦筋的好,我已經隱約感到,事情已有點眉
目了。

    這很令人興奮,我大踏步來回走著,踫跌了一張椅子,然後,我大聲道︰「請注意
一點︰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蹤,過了五年,才又在原來的地方,突然出現。」

    白老大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了。」

    本來,我確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但一看白老大這種不以為然的神態,不免氣餒
,聲音也沒有那麼大了︰「我設想,那九塊石板,如果被撬起來之後,是通向一個地下
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馬金花就在那個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說到這裏,揮著手,「呵呵」笑了起來。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覺得沒有這個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許,石板下面,蘊
藏著不為人所知的馬氏牧場的財富。」

    白老大同意︰「這個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這時,忽然道︰「馬金花曾說她嫁過人,卓長根推測,那是她失蹤五年間的
事,由此可知,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過的是另一種生活。」

    我嘆了一聲︰「又回到老路上來了,她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白素緩緩地搖著頭,神情一片迷惘,顯然她的心中,也沒有定論。

    三天之後,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馬源教授遺體,由其生前好友,南美華裔實業家
卓長根負責,運回家鄉安葬」的消息。

    卓長根此行,陣仗還真不簡單,不但包了一架飛機,帶了幾個得力的助手,而且,
還有一個外交官員隨行,表示對馬教授的敬意。同時還有消息說,目的地的當地政府,
已經準備盛大歡迎儀式云云。白老大看了報紙,用力把報紙摔開去︰「這老小子,把他
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這個深淵,也不過如九牛一毛,一個國家窮得連自尊也沒
有。」

    我和白素都沒有說甚麼,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騷發起來,更沒有完。

    在卓長根出發之前,我們也不是沒有活動,我們知道卓長根人南美召來了兩個得力
助手,和他一起,去辦運靈的事。

    白老大曾企圖去收買這兩個親信中的一個,要他不斷報告卓長根的行蹤,他堅持要
「親自出馬」,說一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來後,絕口不提收買是否成功,只是叫著那兩個人的名字,把他們痛罵了一
頓。我和白素都心裏明白,那兩個人一定對卓長根十分忠心,白老大的收買失敗了。

    這個計畫失敗了,卓長根回家鄉去,做了一些甚麼事,法國報紙自然不會刊登,只
是通過一些途徑,才約略知道一些,無非是卓長根受到了盛大歡迎,卓長根答應投資和
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幫助當地發展畜牧業等等的老調。

    白老大每次得到這樣的消息,總要把卓長根痛罵一頓。

    又過了五六天,我實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兩人離去


    在歸途的飛機上,我向白素道︰「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之中,這件事最無趣,我被出
賣,卓長根根本來找我們幫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線索,就完全不理會我們!」

    白素看得開︰「當聽了一個故事,那麼多年前的事,全憑卓長根一個人說,真實性
如何,也值得懷疑。」

    我苦笑了一下,對卓長根所敘述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至多認為他在馬金
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誇張。我也知道白素這樣說,是想我不再追究這件事,只當聽過
就算。

    事實上,我就算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興,因為卓
長根給我的印象極好,但結果卻那麼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幾天。白素忙於搜集卓長根在他家鄉活動的
資料。看來他到家鄉,很受重視,消息還不少,但無非是各種應酬,和整件神秘事件,
沒有甚麼大聯繫。

    那天晚上,我在看書,白素走了過來︰「奇怪,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卓長根的消息了
。」

    我放下書︰「或許他的活動已結束,當然不會有甚麼新消息。」

    正當我們這樣說著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老蔡年紀大,動作遲緩,門鈴響到他去
開門,至少要超過一分鐘,我們早已習慣。

    而且,遇到我和白素都在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互相猜來的是甚麼人。

    我在聽了門鈴聲之後先開口︰「卓長根。」

    白素搖頭︰「他包了專機,不會經過這裏,看來你真想見他?如果是,你可以到南
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誰?」

    白素側著頭,還沒有說出來,老蔡已經在樓梯口叫起來︰「有一位鮑先生硬要進來
。」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想不起有甚麼熟朋友是姓鮑的,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聲音
也傳了過來︰「衛先生,我叫鮑士方。」

    我一聽得「鮑士方」這個名字,就「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伸手向白素指了一指
,作出一副勝利的姿態來。

    鮑士方這個名字,並沒有甚麼惹人發笑之處,而我忍不住發笑,是這個人我雖然未
曾見過,可是名字卻聽過許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聽到的。白老大在親自出馬,企圖收買卓長根的兩個得力助手
而失敗之後,曾破口大罵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名字,就是鮑士方。

    我剛才猜上門來的是卓長根,如今雖然不是卓長根,是他的助手,雖不中亦不遠矣
,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勝利的姿態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時說道︰「真沒有道理,一定
有甚麼意外發生了。」

    我笑︰「卓老頭子自己不好意思來見我們,所以先叫他手下來探探路,哪有甚麼意
外。」

    白素道︰「快請客人進來吧。」

    我來到書房門口,向著樓下︰「鮑先生,久仰大名,請上來。」

    接著,我就看到一個中年人,急急走了進來。

    這個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極結實,年齡大約四十歲,有一頭又濃密又硬的黑髮
,來到樓梯口,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一臉的精明能幹,可是卻又十分惘然惶急。這並不
矛盾︰精明能幹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甚麼急事。

    我說道︰「請上來,我是衛斯理。」

    這個鮑士方,簡直是跳上來的,他上了樓,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紹了白素,白素道
︰「有甚麼事,慢慢說,別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鮑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鮑士方這樣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點了點頭
︰「好,一比一。」

    鮑士方卻不知道我們在說甚麼,愕然怔了一怔,才道︰「兩位,我先介紹一下我自
己——」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了,我們知道,閣下是卓氏機構的四個副總裁之一,是
卓長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鮑士方點了一下頭,他這個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時開門見山地道︰「卓長根先生
失蹤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道︰「失蹤,甚麼意思?」

    由於鮑士方所說的實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問。鮑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
失蹤除了失蹤之外,還會有甚麼別的意思。

    我又急著想問,白素已然道︰「鮑先生,慢慢說,卓先生怎麼會失蹤。」

    鮑士方六神無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蹤了,我們沒有辦法可想,所
以來找你們。」

    我嘆了一聲,這個人,性子比我還急,我再做了一個手勢,又把一瓶酒塞在他的手
裏。他居然道︰「對不起,我不喝酒。」

    他說著,坐了下來,可是才一坐下,又彈了起來︰「卓先生失蹤了。」

    白素柔聲道︰「甚麼時候的事?」

    鮑士方喘了幾口氣︰「三天之前。」

    白素道︰「請告訴我們經過的情形。」

    鮑士方直到這時,才算是說話有了點條理,他重又坐了下來︰「卓先生一直在應付
各種各樣的酬酢,這令他很不耐煩,幾次提出,把馬女士的靈柩葬了就算了,可是當地
的政府卻一直不替他安排。兩位當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一點別的辦
法也沒有。後來,卓先生發脾氣了,把負責招待他的一個副省長,和幾個高級官員,痛
罵了一頓,表示再不讓他自由行動,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諾。」

    我聽到這裏,不禁「啊」地一聲︰「是不是他罵得太厲害,所以惹禍了?」

    鮑士方搖頭︰「不會,以卓先生在國際上的聲望地位,他們再野蠻,也不敢。」

    我咕噥了一句︰「難說,在這種地方,神秘失蹤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會對我這句話拍手表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鮑先生的推
測對,不會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鮑士方續道︰「當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進行葬禮,可是又起了爭執,政府官
員要隆重其事,請各界代表參加,致祭,弄一大套紀念儀式,還要由報紙詳細報導經過
。」

    我「嗯」地一聲︰「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一定要利用到極點,這是他們的信條。」

    鮑士方嘆了一聲︰「本來,這樣做也沒有甚麼不好,馬教授這樣的成功人物,也應
該有一個隆重的葬禮,可是卓先生反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明白卓長根為甚
麼要反對,因為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點︰那片草地上,有九塊石板鋪著之處。

    那九塊石板,可能蘊藏著甚麼重大的秘密,卓長根自然不能在萬眾矚目下,去發掘
秘密。

    我問︰「卓先生怎麼說呢?」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辦法,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尋常,可是也想不
到會發展成那樣的地步。」

    鮑士方向我望來,我示意他說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帶著靈
柩,去選擇一處他認為合適的地方落葬。當地官員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隨便在哪裏落葬,都沒有問題,可是卓先生堅持要他一個人進行,真是古怪之極。」

    我吸了一口氣︰「結果他還是如願了?」

    鮑士方道︰「當然是,卓先生要是執拗起來,誰也拗不過他,他連我和孟法都不要
陪——孟法是另一個副總裁,我們兩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點著頭,表示明白孟法是甚麼人。

    鮑士方搖著頭︰「第二天一早,他一個人,駕著一輛馬車,靈柩就放在馬車上,他
曾說過,要是有人跟蹤他,他就翻臉,要是順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內,幫當地政
府建立設備最完善的一所畜牧學院,作為報答。」

    我道︰「他真是一個人出發的?等一等,出發,從甚麼地方出發?」

    鮑士方道︰「我們一直住在以前馬氏牧場中。」

    我「哦」了一聲,鮑士方有點埋怨︰「城市的酒店,設備不算太差,馬氏牧場的屋
子,破舊得難以想像。」

    白素說道︰「卓老爺子隔了那麼多年,舊地重遊,一定感慨萬千了。」

    鮑士方苦笑道︰「連當地官員也怨聲不絕,那天一早他自己趕了馬車出發,倒真的
沒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會到甚麼地方去——」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對吧,卓先生那麼重要,怎麼當地官員可以讓他
一個人隨便亂走?」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別說當地官員不肯,我們也不肯答應,因為那地方這
樣荒涼,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地方,對卓先生來說,絕不陌生,他是在
那裏長大的。」

    鮑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經隔了那麼多年,而且,老實說,我一點
也不喜歡那地方……和那些人,一點也不喜歡。」

    我看著鮑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長大,自然不會適應那種環境,他不喜歡「那
些人」,當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對卓長根自然會十分客氣,可是「那些人」的嘴臉
和心態,也不是一個來自正常社會的人所能適應的。

    我揮了揮手︰「別談你個人的觀感了,卓先生獨自駕著馬車離去,後來又怎樣?」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發,等到中午,還沒有回來,我就覺得不對,雖然
卓先生臨走的時候,曾一再囑咐我們不要多事,可是他畢竟是一個超過九十歲的老人!


    他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可見當時,卓長根離開,逾時不回,他們一定著急得不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續道︰「我就駕著一輛吉普車……這輛吉普車,至少有四十年車齡
,開起來,不會比馬匹更快,可是我騎術又不好,我們一共有三十多人,沿著他去的方
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幾個牧馬人,說他們在早上見過卓先生的馬車經過,既然
方向沒錯,總可以遇上他的。」

    鮑士方講到這裏,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氣︰「沒有找到他?」

    鮑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幾下︰「到了黃昏時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輛馬車,
馬車在,我們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卻不在。」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又互望了一眼。馬車在,人不在了。

    這情形,和當年卓長根去追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馬金花的坐騎小白龍在,
馬金花卻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樣。

    鮑士方自然不知道我們心中在想甚麼,他繼續道︰「我們分頭去找,一直到天黑,
還是不見卓先生的蹤影……」他講到這裏,現出了十分憤慨的神情︰「這時候,那些混
蛋官員,不是想怎樣進一步去尋找卓先生,而是開始互相推諉,逃避責任,我發急了,
叫他們派直升機去搜索,可是在那種落後地區,打一個電話,都要走出去幾十里路,好
不容易,有一架直昇機來到,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昇機來了,可是燃料卻又不足
,駕駛員又不肯在晚上作業,真他媽的。」

    鮑士方本來十分斯文,可是講到這裏,忽然來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見他真的是發了
急。我道︰「細節經過不必說了,卓先生從此沒有再出現?」

    鮑士方忽然之間,顯得十分疲倦,點了點頭,雙手托著頭,靜了下來。

    我和白素也靜了半晌,我才道︰「鮑先生,這件事在以前——」

    我才講到這裏,白素突然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講下去。我向白素
望去時,白素已然道︰「鮑先生,卓先生在幾千里之外失蹤,這件事,你來找我們,有
甚麼用處?」

    鮑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對於我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話,並未留意,
他聽得白素這樣講,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張大了口,接著,一面喘息著,一面道︰「那我怎麼辦?那我怎麼辦?」

    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看你也不用太著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生一
生無驚無險,不會有甚麼事。」

    這時,我對白素的這種異常態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這樣子的,可以
幫助人的話,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會盡力幫助。何況我們對卓長根都十分敬愛
,可是這時,她卻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

    鮑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來找兩位,是因為實在無法可想,
才來求助的,並不是想來聽一點不著邊際的廢話。」

    他講話很不客氣,我雖然知道,白素這種反常的態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可能
不關心卓長根的失蹤。但是鮑士方的態度,還是令我不高興。我冷冷地道︰「鮑先生,
或許在你的機構中,你慣於這樣呼喝,可是在這裏,請你檢點一些。」

    給我這樣一說,鮑士方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著手。白素盈盈
站了起來,擺了擺手︰「對不起,鮑先生,我們不能給你甚麼幫助,我看你還是回到那
地方去,再展開搜索的好。」

    鮑士方的口唇顫動著,神情十分激動,看來他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說甚麼才好
,過了好一會,他才憤然道︰「我對兩位太失望了。」

    我一揚眉︰「總不能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對我們滿意的。」

    鮑士方還想說甚麼,但終於沒有說出口來,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門口,
在門口,他又停了一停,回過頭向我們望來。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回頭一樣,早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所
以,當他轉過頭來時,我們連看也不去看他。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關門聲,他已經離開
了。

    幾乎是門才一關上,我已經問了出來︰「為甚麼?」

    白素坐了下來,緊蹙著雙眉,隔了一會,她才道︰「剛才,你想說出多年之前馬金
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蹤的事?」

    我用力點著頭︰「兩樁失蹤的事,一模一樣?」

    白素也點頭︰「當然一樣,真奇怪,那地方,難道真是另一度空間的交界?人可以
在那裏,跨越空間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後大聲道︰「你想到甚麼地方去了。五度空間,外星人,這一切可
能,在法國的南部,我們都曾討論過,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現在我們所知的是︰幾十年之前,馬金花曾在那裏失蹤,怎麼找
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後,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現。」

    我「嗯」地一聲︰「這是已知的事實。」

    白素道︰「一再重複已知的事實,有時會有新的發現,你同意不同意?」

    雖然,我們已經把已知的事實,反覆研究過許多次,但再來重複一次,沒有害處。
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態度,是為了甚麼。

    所以我先道︰「先說說你有甚麼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爺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沒有用!當年,馬金花消失,馬氏牧場何嘗沒有找過,
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大搖其頭︰「那不同,那時只是單憑人力的搜尋,現在,不知有多少科學工具可
供使用,要找起來,容易得多。」

    白素嘆了一聲︰「那也得看人在甚麼地方失蹤,你剛才沒聽鮑士方說麼?人一失蹤
,當地的官員,一見出了事,不是如何設法積極尋找,而是開始互相推卸責任,恐怕在
外面組織了大規模的搜索隊進去搜索,還不被歡迎。而且,鮑士方一定會去做這個工作
,就讓他先去做,何必要我們參加?」

    我吁了一口氣,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鮑士方十分能幹,就算當地的官員想把大
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鮑士方也一定不肯答應,他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組織搜
索隊去找卓長根,在這樣大規模的搜索行動中,我們起不了什麼大作用,沒有必要去湊
這個熱鬧。

    白素又道︰「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就算鮑士方組織一個有一千人參加的搜索隊,
也不會找到卓長根。」

    我也有這樣的預感。

    這種預感,自然是由於當年馬金花失蹤,怎樣找也找不到她而來。我也知道白素和
我,都還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卓長根雖然失蹤,可是他的安全,不成問題。

    當年,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現,卓長根的失蹤情形,既然和馬金花
一樣,當然也不應該會有甚麼悲劇發生。

    問題是在於︰卓長根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長長吸了一口氣︰「馬金花一直不肯說,這五年
之中,她在哪裏,連她的父親,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語。」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後,她和卓長根相遇,她說了出來。」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說了,卓長根卻不相信,所以他們劇烈地爭吵。馬金花究
竟說了些甚麼,卓長根也不肯說。」

    我悻然道︰「這老頭子,真是渾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說的原因,我相信和當年馬金花不肯說的原因一樣。」

    我睜大了眼︰「甚麼原因?」

    這個問題,我也曾自己問過自己不少次,可是沒有一個答案令我自己滿意。

    白素看著我瞪視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你滿
意,可是這實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把答案說出來,她道︰「他們兩人都不肯說的原因,是因為
馬金花的遭遇,實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離奇,太難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不是說了等於沒說嗎?」

    白素正色道︰「絕不,你想想,卓長根對馬金花數十年不變的感情,馬金花不論講
甚麼,他都會毫無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馬金花吵了起來,馬金花說了一句十分
重要的話——」

    我道︰「是,馬金花說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長根多半就是為了那句話
,所以才到那裏去的。」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所以,我們可以從最荒誕、最不可思議的方面去想馬金花的
遭遇,我們想通了馬金花的遺囑,也就可以明白卓長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馬金花忽然變成了一隻螞蟻,過了五年螞蟻的生
活,然後又回復了人形,可能有超過一千三百種的不同設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設想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多少有一點線索可以跟循。」

    我攤開手︰「例如——」

    白素有點埋怨︰「你越來越不肯動腦筋了。例如,馬金花在失蹤的那五年中,不是
單獨一個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過,她結過婚。」我一聽白素這樣講,不禁「啊」地一
聲,是的,馬金花雖然未曾正面這樣說,但是她曾說過她結過婚,自然那是這五年中的
事。

    白素又道︰「還有,她又出現之後,心急地要去上學堂,這說明了甚麼?」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這五年之中,和她相處的人,一定都有著相當高的知識程度,使她感到自
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實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後來一直在研究漢學……」

    她講了半句,就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在想甚麼,接上去道︰「馬金花在未曾到北京
上學堂之前,她的程度怎麼樣?」

    白素這一次,並沒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以牧場這
樣的環境,她不可能有甚麼國學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當時的高等程度,真不可思
議。」

    我提醒她︰「別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經歷,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經學會了不少。」

    白素靜了片刻,才又道︰「馬金花在漢學上最大的成就,是對先秦諸子學說的研究
,發前人所未發,見解精闢,眾所嘆服,這……這……」

    她在遲疑著,我舉起手來︰「我不以為她在那五年之中,進入了桃花源,和避開秦
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那一段時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也一
定極有學識,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個成了婚。」

第七部︰洞穴中隱藏的秘密

    白素的設想雖然不是平空而來,可是她所根據的線索,未免太少。

    可是,這件奇詭莫測的事,除了不斷的假設,實在沒有任何具體的事實,可供追尋
。我想了一想︰「你設想馬金花和一些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這些人的人數是多少?」

    白素喃喃地道︰「誰知道,或許十個八個,或許一兩百個。」

    我又道︰「我曾經提出過,在那一帶,有一些神秘的小部落,隱居在偏僻的地方,
幾乎與世隔絕,可能有一個文化程度十分高的小部落,在那一帶的山區之中?」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有可能,但總是不實在,一定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們未
曾想到——」

    她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但在極短的時間中,她又現出了興奮的神情來︰「有
一個人,其實是十分重要的關鍵性人物,我們都忽略了。」

    我道︰「我可沒有忘記他︰卓長根的父親,一切神秘的事,都由他開始。這個人,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由何而去。在他之後很多年,才有馬金花的失蹤,然後才是如今
的卓長根。」

    白素低嘆了一聲︰「兜來兜去,又兜到老地方來,卓長根的父親……卓長根的父親
……」

    我在一旁插言︰「一個養馬的好手,有一塊毫無瑕疵的玉佩,托孤之後,去赴死,
不錯,他就是一切神秘事件的關鍵。」

    我的這個結論,自然十分合理,可是我講了之後,發現就算有了這樣的結論,一點
用處也沒有,除非可以找到這個人。

    而這個人,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已經無法找得到,別說是現在了。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看來,要了解真相,還是非到那地方去一次不可。


    我這樣說,本來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的,白素聽了,竟然十分認真︰「看來,真的只
有此一途了。」

    我直跳了起來︰「你說甚麼?剛才你拒絕了鮑士方的要求,現在又——」

    白素揮了一下手,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可以肯定,像鮑士方這樣的搜索,不會有
結果。我要等到事情漸漸冷下來,再去,或許可以有所發現。」

    我盯著她,她笑了一下︰「你不想去的話,我可以一個人去。」

    我忙道︰「不,不,要去自然一起去。」接著我又咕噥道︰「我可不想你一失蹤就
是五年,而且在那五年之中,還可能……可能……」

    白素不等我說完,就給了我老大一個白眼,我作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下去。

    那一天,我們討論到這裏為止,沉默了一會,白素才道︰「我估計我們要去的話,
至少在半年之後,在這段時間中,我們要盡量先熟悉那一帶的自然和人文環境。」

    我道︰「那簡單,多弄點參考書來看好了。」

    白素笑了一下︰「好,簡單的事讓你去做,複雜的事交給我。」

    我問︰「還有甚麼複雜的事?」

    白素很認真︰「我要仔細閱讀馬金花的一切著作。」

    我不禁伸了伸舌頭,馬金花的著作相當深奧,雖然我不至於讀不懂,但是要我去做
這方面的功夫,自然太悶了。所以我立時說道︰「好,一言為定,不過不見得在她的著
作中可以找到甚麼。」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算甚麼也找不到,學問方面,總也會有點長進。」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接到了白老大自法國打來的長途電話,他的語音十分焦切
︰「怎麼一回事,卓老頭在他家鄉失蹤了?」

    電話是白素聽的,她道︰「是,情形和當年馬金花的失蹤極其相似。」

    白老大的聲音有點惱怒︰「那你們還耽在家裏幹什麼?快去找他啊!」

    白素把我們的想法,告訴她的父親,白老大聽了之後,倒也表示同意,只是道︰「
怕只怕過得一年半載,他給外星人折磨死了。」

    白素笑了起來︰「馬金花當年失蹤了五年,也沒有甚麼損傷。」

    白老大道︰「卓老頭不同,他是個大火爆脾氣,說不定會給外星人剖成碎片。」

    我插了一句口︰「我不認為他給外星人擄去。」

    白老大咄咄逼人︰「那麼,他到哪裏去了?你說。」

    我當然說不上來,只好乾笑。

    白老大道︰「我要發動一個運動,指責當地政府,對外來的貴賓保護不周,要他們
盡一切力量,把卓老頭找出來。」

    白老大倒真的說幹就幹,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甚至連國際紅十字會都驚動了,南
美洲好幾個國家的政府,都正式提出了外交照會,表示極其關切卓長根的下落。

    鮑士方更沒有閒著,他組織了一個龐大的搜索隊,包括了五十名搜索專家、十架性
能極佳的直昇機,和各種配備。

    當地官員也知道事情鬧大了,不能遮瞞,所以呈報了上去,上面也慌了手腳,派出
了一個騎兵團,協助搜索。

    卓長根是國際商場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有一個時期,那個地區,各國記者
雲集,爭相報導搜索行動的經過。

    我和白素雖然還在萬里之外,但是搜索行動進行如何,可以了如指掌。這樣大規模
的搜索行動,幾乎可以列入人類歷史上之最。

    可是,卓長根就像是在空氣之中融化了一樣,全然不見蹤跡。於是,記者沒有甚麼
可以報導,就作出了各種各樣的揣測。所有的揣測,也離不開我們早已設想過的,例如
外星人啦、五度空間啦,等等。有一個記者,說是當地政府基於不可測的原因,把卓長
根殺害了,毀屍滅跡,這個記者,當天就被驅逐出境,沒有把他抓起來坐牢,算是他運
氣好。

    也有一個記者,有相當豐富的中國歷史、地理知識,寫了一篇有關那地區的報導,
十分中肯,他的文章提及,那個地區,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神秘地區之一,當年叱吒風
雲,統一中國的秦始皇的墓,近年被發現,也就在那地區附近。

    秦始皇墓已經發掘出了一小部分,在已發掘出來的一小部分中,墓室無數,是人類
建築文明中罕見的地下建築,究竟整個陵墓有多大,誰也說不上來,估計已探測到的,
不過是整個陵墓的十分之一,而已經開掘的,又只是已探測到的十分之一。這個記者的
文章,最後感嘆,這樣龐大的地下建築工程,在當時,真不知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比較
起來,埃及的那些金字塔,簡直不算是甚麼。

    (一九八七年按︰秦始皇墓的面積,是五十六點二平方公里。)

    整個陵墓的建造工程,不可能超過四十年,因為秦始皇在位,也不過三十七年。那
是公元前二四六年到公元前二一○年,兩千多年前的事了。

    秦始皇接位時才十三歲,就算他一做了皇帝,立時就想到了他的身後事,就開始為
他自己建造陵墓,那也不過三十多年的時間,一個少年皇帝,為自己身後事一早就進行
了那麼龐大的計畫!

    秦始皇後來十分熱衷祈求長生不老的「仙藥」,十分相信各種方士術士,派徐福到
東方仙山去尋長生不老靈藥,等等,這都是稍知中國歷史的人,都熟悉的事情。

    這個皇帝在位時期,對於各種各樣的建築工程,有罕見的狂熱,他把長城連結起來
,成為人類建築史上的奇蹟,他又廣建道路,甚至遠在如今雲南、貴州地區,都築了著
名的「五尺道」,來貫串陸上的交通。可是比較起來,他自己的地下陵墓,工程更大,
而且,有一種極詭異的氣氛。這個連想像起來也十分困難,如此龐大的地下建築工程,
在當時的物力之下,不知要動員多少人,才能竟功。

    可是這個陵墓的建造過程,歷史上的記載,卻少之又少,少到了幾乎等於沒有。

    這自然有兩個可能,一是根本沒有人敢去記載,始皇帝怕有人破壞他的陵墓,所以
嚴格保守秘密。另一可能更可怕了,就是所有參與造墓工程的人,都被殺害滅口,估計
建造這樣龐大的地下工程,參加的工役,至少以十萬計,有可能殺害那麼多人嗎?觀乎
中國歷史上,有坑殺四十萬降卒的記錄,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個把四十多萬俘虜活埋的人叫白起,在秦始皇之前,是秦朝的大將。那時候,觀
念上人命一文不值。造墓的工役全遭殺害,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參與陵墓工程的高級
人員,如設計師、工程師之類,一定全被殺了滅口。

    所以,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建築工程,一直是秘密,到現在還是秘密。

    我當時看著這篇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由於這個記者的文章相當生動,而我又在搜
集那一帶的地理資料。

    這位記者自然也是在搜索,沒有甚麼好報導,所以才扯了開去,寫了一篇這樣的報
導。

    那一段時間,我有很多別的事,在東奔西走,其間很有點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有的已經記述了出來,有的還未曾記述,或是根本還未有結果。

    白素真是坐言起行,一直在閱讀著馬金花的著作。

    三個月之後,事情漸漸冷下來,搜索卓長根的報導也看不到了,那天下午我一個人
在家,鮑士方又找上門來。

    我一看鮑士方,就嚇了一大跳。

    要不是他一進來就自報姓名,真難認出他來。相隔不到三個月,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膚色又黑又粗,滿面風霜,神態疲倦,連眼中也沒有了神采。

    他一進來,就重重坐在沙發之中,眼望著天花板︰「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失蹤得如此
徹底!」

    要在這裏說明一點的是,連鮑士方在內,所有參加搜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在卓長
根之前幾十年,另外有馬金花的失蹤事件。也沒有人知道馬金花遺囑的內容。

    鮑士方的聲音,似乎也帶著大西北山區的風沙,聽來有一股異樣的滄桑,我和白素
互望了一眼。他上次來的時候,我還在生卓長根的氣,所以並沒有把馬金花遺囑中,要
卓長根如何把她葬下去的細節說出來。這時看到鮑士方這種情形,我倒十分同情他的處
境,所以提醒了他一下︰「那片草地,有一處地方,鋪著九塊石板,你們可曾發現?」

    鮑士方一聽,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咦,你怎麼知道的?」

    他這樣問,那等於說早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對於那九塊石板,我也不知其詳,我
只是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他停了片刻,又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我一會︰「這件事情,相當奇怪。當天我們去找
他,到了那片草地,看到他駕出去的那輛馬車在,本來,馬教授的靈柩在車上,可是當
時,靈柩也不在了,所以沒有人認為卓先生會走遠——他不可能負著沉重的靈柩離開。


    他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又向我望來︰「你早知道卓先生要把靈柩葬在甚麼地方?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鮑士方轉變了一下坐的姿勢︰「後來他一直沒有出現,那等於他和靈柩一起失蹤,
事情更有點不可思議,由於太怪異了,所以……故意避而不提。」

    我淡然一笑︰「不要緊。」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一直到幾天後,大規模的搜索開始,才在那片草地上,發現
了有九塊石板鋪著——」

    白素插言道︰「請你詳細形容一下那九塊石板。」

    鮑士方也不想,就道︰「我有照片,請看。」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從上衣袋中,取出了一疊照片,放在几上,一張一張攤開。

    直到這時候,我才算看到了「那片草地」。雖然只是在照片上,但是總比聽口頭敘
述好得多了。

    野草十分茂密,照片上,有不少人站著,都只能看到人的頭部,野草又密又高,幾
乎普遍超過一公尺。

    在這樣的一片草地之上,要發現鋪著的石板,自然不容易。

    照片之中,有幾張顯示了那些石板的情形,一大片草被割去,九塊石板鋪著,是一
個大正方形,鮑士方在一旁解釋著︰「每一塊石板,大約半公尺見方,十公分厚,十分
平整,是精工鑿出來的。而且請注意,石板還有許多圓孔,這些圓孔的作用是——」

    他講到這裏,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自然早已注意到了,石板上有許多圓孔,有杯口大小,鮑士方的神情,一副想考
考我這些石板上的圓孔有甚麼用的樣子,這倒真有點不好回答,我想了一想︰「石板下
面是甚麼?」

    鮑士方還沒有回答,白素已經道︰「我想,石板上的圓孔,用來掩飾石板的存在,
不被人發現。這是相當聰明的設計,野草可以穿過圓孔生長,在茂密的草地上,野草的
生長既然沒有異樣,誰會想到有石板鋪著?要是石板上再有一層薄薄的泥土,那就更加
不容易發現了。」

    鮑士方大點其頭︰「是的,事實上,石板之上,的確有一層泥土,泥土不厚,但要
不是曾被翻動過,誰也不會發現那兒有石板鋪著。」

    我吸了一口氣,在這樣的草地上,鋪著九塊石板,一定有作用,問題是︰既然這九
塊石板如此隱蔽,馬金花怎麼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當年馬金花失蹤,搜索工作一樣極龐大,卓長根他們,就沒有發現那些石板。

    鮑士方嘆了一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就把附近的草割去,把石板撬起來,兩位
請看——」

    他指著幾張相片︰「下面是一個很方整的地下室……或者只能說是一個洞穴——」

    照片上顯示的是,石板被揭起之後的那個洞穴,我自然也看到了洞穴中的那副靈柩
。洞穴正方形,幾面都鑲著石板,放了靈柩,還有一點空間,其中有一張照片上,鮑士
方就站在靈柩之旁,洞穴的深度,到他的肩頭,看來一公尺左右。

    鮑士方又道︰「發現了洞穴和靈柩,至少我個人,感到怪異莫名,卓先生放置好了
靈柩才失蹤,他一個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搜索的範圍便必須擴大。而最怪的是,這
樣的一個洞穴,不論甚麼時候建造,一定應該有積水、草根,甚至會被地鼠盤踞,可是
那洞穴卻十分乾淨,而且也不見得會是卓先生放下靈柩之前打掃過……」

    鮑士方一面說著,我和白素一直在看著那些照片,從照片上顯示,不但靈柩被抬出
來,連洞穴的底部,四面的石板,也都被拆了下來。

    石板的後面是泥土,盤虯的草根,由於生長到了石板前就無法穿透石板的緣故,形
成了一種看來圖案十分怪異的平整排列。

    我道︰「看來你對這個洞穴下了不少研究功夫,我不明白你希望發現甚麼。」

    鮑士方神情迷惑︰「我當時這樣做,也沒有目的,但總要徹底研究一下,結果……
甚麼也沒有發現,那看來……像是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墓穴。」

    我搖頭︰「我只知道馬教授要卓先生把她葬在那片草地的九塊石板之下。」

    鮑士方喃喃地道︰「除了是預先準備好的墓穴之外,沒有別的解釋,我們把石板再
鋪好,仍然放下了靈柩,再把上面的石板鋪上去——我學過建築的,那九塊石板銜接的
結構十分佳妙,石板拼成之後,雖然下面沒有甚麼支持,可是上面還是可以承載相當重
的重量,在中國的建築中,很少見這種結構。」

    我忽然想起︰「這片草地……很有點古怪,你有沒有再徹底研究一下?」

    鮑士方點頭︰「草地的面積雖然不小,但是我還是要人把所有的草全部割去,然後
,用探測儀器檢查——」

    我做了一個手勢︰「泥土下面如果有石板,探測儀器不會測得出來。」

    鮑士方道︰「是,所以我又用土辦法,打了三百支鐵枝,一端十分尖銳,叫三百個
人密集地不斷把鐵枝插進土中去。」

    我沒有問結果怎樣,只要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土辦法也好,洋辦法也好,他不曾再
發現甚麼。

    鮑士方攤了攤手︰「那片草地上,除了那個洞穴之外……就是一片草地,唉。」

    他長嘆了一聲,我看著他,感到他為了找尋卓長根,甚麼辦法都用盡了,他做事鍥
而不捨,這樣的人,遭到了失敗,會異常沮喪。

    白素向我望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徵詢我的同意,要不要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
他。我向她作了一個手勢,問鮑士方︰「現在你準備放棄了?」

    鮑士方陡然現出了十分倔強的神情來︰「放棄?就算再花上十年八年時間,花上一
輩子,我都要把卓先生找出來。」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極認真


    我也有點激動,因為對幾十年之前發生的奇事,可以不去追究,但現在,這種不可
解釋的事在持續著,就不能不追究。我想了一想︰「有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可以
詳細講給你聽。」

    鮑士方用十分訝異的神情望著我,顯然是他一點也不知道以前發生過甚麼事。

    於是,我和白素就輪流把我們所知的一切,詳細說給他聽。那一段故事十分長,一
開始就把他聽得目定口呆。

    等到他聽到一半時,他已經不住喃喃地叫著︰「天!天!」

    他聽完之後,呆了好一會︰「馬教授在那五年之中去的地方,就是卓先生現在在的
地方。」

    我道︰「當然是,問題就在於,那是甚麼地方?怎樣才能到達?」

    他眉心打著結︰「五度空間,走進了時光隧道,被外星人帶走了……等等設想,雖
然可以成立,但不切實際——」

    我立時打斷了話頭︰「不切實際?你以為那些事全沒有發生過?」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那麼,失蹤真是由這些原因造成的?」

    我搖頭︰「有可能,每一假設,都有可能。」

    鮑士方忽然直視著我︰「真令我難以相信,衛先生,照說,你好奇心十分強烈,對
一切不可解釋的事全有追根究底的毅力,可是你明知道有那樣的怪事發生了,你竟然不
去實地追究一下?」

    我「呵呵」笑了起來︰「小子,你想要我去,不必用這種激將法。」

    鮑士方仍然直盯著我,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我道︰「一則,我有別的事要處理,
二則,我想你主持尋找的工作,等你先有了結果再說。」

    鮑士方站了起來,攤開手,大叫著︰「我全試過了,一點結果也沒有,一定有一條
路,我還沒有試過,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條!」

    白素緩緩地道︰「他們去的地方,情形一定特別之極,不然,不會在醫院中,馬金
花對卓長根說了,他也不相信。」

    我苦笑了一下︰「我設想過上千種可能,甚至設想過他們是下了地獄,到了陰世,
到了鬼魂存在的地方,還有甚麼未曾設想過的?」

    鮑士方在這時候,給我戴了一頂高帽子︰「衛先生,你未曾去到當地,不然以你的
想像力,一定可以探出究竟來。」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馬氏牧場的居住環境,已經改善,而且當地的官員,也
給我們以最大的便利,衛先生和衛夫人如果不想驚動記者,隨便找一個普通的身份,跟
我進去就可以了,衛先生,你是卓先生的好朋友——」

    我忙搖手︰「算了,我可以去,可是卓長根過橋抽板,他媽的不是甚麼好朋友,要
是真能找到他,我才不會理他。」

    鮑士方一聽我肯去,大喜過望,也不理會我如何對卓長根不敬。我又道︰「怕只怕
卓老頭年紀已經那麼大,經不起生活上突然的變化,就算我們找到了他——」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不會,卓先生的體質,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每年兩次的
身體檢查,負責檢查的醫生,都不相信他已超過了九十歲,他身體狀況,幾乎全部合乎
健康標準。」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很玄妙,看來是毫不相干的談話,會在突然之間,給人帶
來一種靈感,那種感覺,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但對於苦苦思索沒有結果的事,都會有
一定的幫助。)

    (這時,我們順口提及了卓長根的健康狀況,看起來和整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但
在再接下去的談話中,卻使我有了一種模糊的靈感。)

    鮑士方為了強調卓長根的健康,又道︰「今年,由瑞士來的專家,替卓先生檢查身
體,甚至開玩笑似地說,聽說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皇帝,曾經不惜一切代價,要去尋找
長生不老靈藥,這個皇帝後來是不是找到,我不知道,可是卓先生看你的情形,真像是
服了長生不老藥,那真是人類生命史上的奇蹟。」

    我悶哼了一聲,卓長根這老頭子的身體好,那是絕無疑問的事,那專家自然是在開
玩笑,甚麼長生不老藥!

    鮑士方繼續道︰「卓先生當時就笑,告訴那專家,那個皇帝,是秦始皇,後來死了
,不到五十歲,秦始皇的墓,就在他少年時生活過的牧場附近。」

    當他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先想起的,是那個記者所作的報導,前面曾提到過。

    然後,我心中陡然一動,不由自主,挺直了一下身子。突然有了靈感,捕捉到了一
些甚麼。每當我突然之間想到甚麼時,我都會有同樣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她同時也
知道我想了甚麼,她緩緩地說道︰「這個設想,你以前未曾想到過吧!」

    我還在作進一步的思索,隨口應道︰「真的沒有,他們……去的地方……是……進
入了……」

    鮑士方極機靈,在那一霎間,他也震動了一下,脫口道︰「衛先生,你想到了甚麼
?他……他們是進了……」

    或許是由於這個設想太匪夷所思了,所以他雖然想到了,卻也難以講出口來。

    我用力搖著頭︰「不,不怎麼可能……我是想說,想說……」

    由於我想到的念頭,實在太古怪,所以不禁口吃,那種情形,令白素笑了起來︰「
其實也沒有甚麼,再怪誕的事,我們也經歷過,很有可能,在那片草地上的失蹤者,是
進入了秦始皇的陵墓。」

    她講了出來,我們都保持了一會沉默。白素轉向我問︰「為甚麼你又想否定?」

    我吸了一口氣︰「已經被發現的秦始皇陵墓,和馬氏牧場雖然相當近,但……是如
果說能由那片草地進入,也不可思議。」

    白素想了片刻︰「據最近的資料,秦始皇陵墓,在地下建築的面積,達到五十六平
方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地下皇城,實際上,可能還要大,而如今已被發掘出來的,只
是這巨大的地下皇城的極小部分。其餘部分未曾開掘的原因是由於地下建築工程的結構
,實在太複雜,複雜到了不知有多少不可測的因素,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可能地下建築
的面積,遠不止五十六平方公里,而是好幾百平方公里。」

    我苦笑了一下︰「你強調這組地下宮殿的巨大和複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
明,人若是誤闖了進去,可能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出不來。」

    白素靜了一會︰「是,我的確是想說明這一點,不過再想一想,可能性實在不大,
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她如何生活呢?這其中,一定還有我們想不通的主要關鍵在。


    鮑士方顯得十分激動,來回走著︰「真的,我從來也沒想到……秦始皇的陵墓,真
該死,我這就去向有關方面提議,大規模開掘秦始皇陵墓,我們可以提供一切技術和費
用,這是人類考古史上最大規模的行動,我們不要任何好處,只求能將卓先生找出來。


    我指著他︰「你必須先肯定他是在地下皇城之中。」

    鮑士方道︰「我不能肯定,可是這是我唯一未曾找過的地方,只要我們肯定人不會
在空氣中消失,他就一定有地方去……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

    白素倒同意他的見解︰「就算要去找他,也不必進行大規模挖掘,那工程太浩大了
,沒有十年八載,不能竟工,我想,一定有一條不為人知的通道,可以通到他到想去的
地方。」

    我不禁笑了起來︰「如果卓長根真是到了地下皇城,這種討論才有意義,只是假設
——」

    白素道︰「正如鮑先生所說,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幾十年之前,卓長根他們
找不到馬金花,卓長根父親突然消失,都可以說明,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他們要去的
地方。」

    我道︰「好,這條通道,如果是屬於秦始皇地下陵墓的一部分,那一定隱蔽之極,
那一帶方圓千里,怎麼把它找出來?」

    白素手指在几上輕輕地敲著︰「我想範圍可以縮小,就在那片草地上找。」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我找過了,不可能有人找得比我更徹底。」我和白素沒有
立時表示意見,那片草地……當年,馬金花突然又出現的情形,十分有力地說明︰她在
那片草地,不知甚麼地方,突然冒出來的。

    可是,鮑士方卻用了那麼徹底的方法,研究過那片草地而沒有發現。

    我和白素,翻來覆去地看著那些照片,陡然之間,我思緒一亮,抬起頭來︰「我們
要找一樣東西,譬如說,要在這茶几的範圍內找一樣東西——」

    我說著,打開了一隻煙盒,繼續道︰「首先,在這個煙盒中找把盒中的煙全取出來
之後,盒子空了,沒有要找的東西,再把煙放回去,繼續在別的地方找,絕不會再在那
盒子中去找了,是不是?」

    鮑士方張大口看著我,白素已然道︰「對了,還是在那個洞穴之中。」

    鮑士方搖頭︰「洞穴中所有石板都移開來看過,沒有甚麼通道。」

    我道︰「有沒有向下掘過?」

    鮑士方又張大了口,一看到他那種發呆的樣子,就知道他未曾向下挖掘過。我用力
揮了揮手︰「鮑先生,設計這個通道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家,他故意在出入口處
建造一個洞穴,洞穴被人發現了,人人都會把洞穴中的石板撬起來,可是沒有發現之後
,就不會再對之加以任何注意——人都有這種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卻不知道,
有更多的事實真相,是隱藏在看得見的事實背面的。」

    鮑士方大聲叫起來︰「我這就叫他們去掘。」

    我阻止了他︰「我看,這件事,還有進一步的詭秘之處,不太適宜大規模行動,而
且,那只不過是我們的假設——你剛才說,你在那地區,有充分的活動自由?」

    鮑士方立時點頭︰「是,我們三個人如果要在那個洞穴中掘下去,掘上一年半載,
也不會有人來干涉。卓先生答應的各項捐助已經開始實行,所有的人都在忙著看自己能
得到甚麼好處。唉,人要是窮得久了,有時會連自尊心都窮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之後才道︰「那好,我想這件事,就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
。我們立即啟程,你——」

    鮑士方接上去道︰「我吩咐直昇機在最近的機場接,就可以最快到達。」

    整個旅程,大約十二小時,我們登上直升機,鮑士方向我介紹那駕駛員,看起來,
駕駛員是一位級別不低的空軍人員。這位仁兄的駕駛技術不是十分高明,他駕機經過幾
個山峰之間,甚至不懂得如何利用上升氣流。

    直昇機在馬氏牧場降落,馬氏牧場的情形,倒真令得我大吃了一驚,到處都堆著各
種各樣的建築器材,正在大興土木,鮑士方的解釋是︰「未來的畜牧學校,就選中了這
裏,建築工程十分龐大,費用也驚人,會有一個專門的車隊來運輸。不要以為這一百多
天中,我們只是找卓先生,沒有做別的事。」

    我由衷佩服︰「進行得如此之快,你們大企業的組織和工作能力,一定叫有些人大
開眼界了?」

    鮑士方呵呵笑了起來︰「可不是?要是照他們的辦法,三個月,還不夠開會和睡午
覺。」

    我也不禁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鮑士方又指著在工作的很多人︰「凡是當地雇請
的所有人員,一律照比標準多三倍的工資僱請,條件是可以因為偷懶而開除,這辦法十
分有效。」

    我嘆了一聲︰「這本來是全世界一直在奉行的辦法,在這裏卻變成了新鮮事。」

    說著,我們進了一幢建築物,鮑士方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房間,我道︰「我想,
弄一個帳幕到那片草地上去比較好,而且立刻就去。」

    他答應了,吩咐人去準備車子和一切。這時,正是黃昏時分,我和白素並肩站著,
風吹上來,有刺骨的寒冷和蕭瑟。在晚霞之中,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影,遼闊的平原,氣
勢十分雄壯蒼茫,看到了這樣的景色,才知道歷來文人,為甚麼喜歡在「大地」之上,
加上「蒼茫」兩個字。

    由於外來的人相當多,所以也沒有甚麼人注意我和白素,我想像著七十多年前,馬
金花策著她那匹名叫小白龍的白馬,疾如旋風般馳騁,想到她帶著人,和股匪拚命,怎
麼也無法把一個世界著名的漢學家,與之聯繫在一起。

    我輕輕踫了一下白素︰「馬教授在未曾失蹤之前,若是叫她想像日後會在世界各地
著名的大學中教學,只怕怎麼也無法想像,一個人一生中變化之大,只怕很少人比得上
她。」

    白素頷首表示同意︰「她……選擇了漢學,會不會那五年之中,她在秦始皇的陵墓
之中,接觸到了許多古籍?所以才有那麼多獨特的見解,和指出因為年代久遠,對古史
古文學由於手抄得太多而來的謬誤。」

    我「呵」地一聲︰「那可不得了,這些古籍,全是刻在竹子上的?那是第一手的資
料,近代怕只有她一人看到過,如果真是如此,她為甚麼不帶一點出來?為甚麼不設法
將之全取出來?」

    白素搖了搖頭,一陣寒風吹來,她向我靠了靠︰「畢竟她是不是真的到過秦始皇陵
墓,也還只是猜測。」

    我緩緩地道︰「這個猜測,很快就可以證實。」

    這時候,鮑士方過來低聲問︰「要帶多少人?」

    我道︰「通道固然隱蔽,但是也不會出入太難,我想最好不要帶人,就我們三個人
去。」

    鮑士方的神情,顯得相當緊張,他走了開去,沒有多久駕車過來︰「一切全準備好
了!」

    他駕的是一輛中型吉普車,我們上了車,他一開始就把車子開得十分快,又根本沒
有路,有時高低不平的地面,可以令得車子彈起一公尺以上。

    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鮑士方對這一帶的地形,已十分熟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
︰方圓一百公里,他幾乎沒有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起來看!

    超過一百公里時速的行車,也要將近兩小時,才能到達那片草地,當車子停下時,
「草地」和想像中全然不同,因為所有的草全被割去,新的還沒有長出來,在車頭燈照
耀下,看到的是一片比其他地方略為高出一點的一片光禿禿的土地,面積相當大。

    車子停下來的地方,不到十公尺處,就是那九塊石板,我性急,一躍下車,一面叫
道︰「鮑士方,你把應用工具弄下來,先亮起了射燈。」

    鮑士方大聲答應著,我奔到石板之前,由於石板上有著許多圓孔,所以我輕而易舉
,就可以用手指勾住圓孔,提起其中的一塊。

    支好了射燈,大放光明,我和白素已經把九塊石板,一起弄開,那洞穴就在眼前了


    馬教授的靈柩在洞穴中,我跳下去,利用繩索,繞住了靈柩,鮑士方在上面用一架
小型起重機,把靈柩吊起來,放在洞穴的旁邊,然後,他也跳了下來。

    這時候,在射燈的照耀之下,洞穴又不是很大,洞穴中的情形,看得再清楚也沒有
,就算有一隻螞蟻經過,都逃不脫我們的視線,如果有通道的話,一定可以發現。我和
鮑士方吸了一口氣,神情都不免有點緊張。白素站在洞穴邊上,將兩柄尖嘴鏟子遞給了
我們。

    我接鏟在手︰「秦始皇陵墓,是如何建成的,歷史上資料不多,只知道是驅使了數
十萬囚徒,日以繼夜開工而建,墓內的情形如何,也全然沒有記載,得知陵墓情形的人
,全叫驅進墓中去殉葬了。」

    鮑士方吸了一口氣︰「倒也不是全無記載——」

    我搖著頭︰「我不認為那些記載可靠。如果那些記載是真的話,那麼從現在開始,
我們的行動,每一秒鐘都會充滿了不可測的危險。」

    鮑士方的臉色變了變︰「那……你不是要臨……陣退縮吧。」

    我哈哈笑了起來,自覺意氣甚豪︰「當然不是,不過,當年窮百萬人之力建成的陵
墓,憑我們三個人的力量,要是可以找到通道進去,那實在十分偉大。」

    在這時候,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上三個最偉大的盜墓人來,這三個人之中,只
有齊白還在,本來應該把他一起找來的,可是這個人行蹤飄忽,根本不知他在何處,又
如何去找他?

    而這時,我並不想掩飾,我心中大有快意。因為根據歷史上的記載,秦始皇為了怕
在他死後,有人進入他的陵墓,所以整個陵墓設計的重點,就放在防人侵入這一方面,
陵墓內究竟有多少殺人的陷阱和機關,自然沒有人知道,但步步驚魂,那是一定的事。

    少量的歷史資料說,秦始皇在下葬時,熔化了大量的銅,把熔了的銅汁灌進墓穴去
,一則可以防止有人進入,也可以使熔化了的銅汁,滲進地下的隙縫,以防地下水的滲
進。

    又說在龐大的陵墓之中,各處都有自動可以發射的強弓,一有人接近,就會發射,
而且箭鏃上都染有劇毒。這種機械裝置的詳情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最驚人的記載是,在整個地下皇陵之中,有模仿大地的江河,在江河中流的不是
水,而是水銀,據說,水銀的流動性強,就不斷在那些地下「江河」中流動。又據說,
在陵墓的頂上,有著日月星辰的排列。

    我剛才說這些記載的資料,大都不可靠,自然不是說陵墓在地下的規模不會有那麼
大,而是說一定有很多地方是被誇大了的。例如,挖掘建造河流,用水銀來當水,當時
何來那麼多水銀?

    雖然水銀是早已被提煉出來的元素之一。在秦代,已經相當普遍,作方士、術士煉
丹之用。

    以當時的化工技術而論,怎麼煉,也不可能煉出那麼多的水銀來。或許那只是陵墓
之中,利用了水銀的某些特性,作為某些機械動力裝置,數量自然相當多,這才造成了
這樣的誤傳。

    在秦始皇陵墓已被發掘出來的極少部分來看,其中陪葬的俑極多,有大量的兵馬俑
,甚至和真人一樣大小,石或陶製,這一批已被發掘出來,作為陪葬之用的俑,堪稱是
歷史之最。

    而活著的人,被驅進陵墓中,作為陪葬的俑,更不知有多少,包括了嬪妃、侍從,
建造陵墓的工匠等等各種不同的人。

    一個有地位的人死了之後,要用若干活人來陪葬,這是一種極其野蠻的制度。孔子
一向少罵人,也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樣激動的話,來譴責俑這種制度。

    俑,在最初全是活人,後來漸漸進步,才用陶製的人來殉葬,在秦始皇時代,是俑
由活人變成假人的轉變,秦始皇殘忍,他的陵墓中有大量活俑殉葬,也不是甚麼奇事。

    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和秦始皇陵墓有關的事,實在是因為我們將要做的事,既然有可
能與之有關,在行事之前,當然要詳細考慮。

    如今,我們都假定,在這個洞穴之下,有一條秘道可以通向巨大的地下陵墓,這條
通道如果存在,當然不是正式的通道,而是許多秘密通道之一,防範有人侵入的程度,
也一定更嚴密。

    當時鮑士方一定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們都在那洞穴之中,呆立了片刻。鮑
士方才道︰「至少,把洞穴底部的石板弄起來,沒有危險,我已這樣做過了。」

第八部︰秘道現身千載古人

    我搓了搓手,先把一邊的石板弄下來,由白素在上邊操作起重機,將之吊上去。然
後,再把洞穴下面的石板,也弄了上去。

    石板下面就是泥土,我和鮑士方兩人互望了一眼,就開始挖掘。泥土相當潤濕,挖
起來也不是十分困難,向下挖了將近有半公尺,還甚麼都沒有發現,我停了下來,抹著
汗︰「不必浪費時間了,這下面不會有甚麼秘道。」

    鮑士方聽了我的話,愕然望著我,白素已道︰「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

    鮑士方大聲道︰「為甚麼?我們的設想是——」

    我用力拋下了鏟子,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們已掘了多少泥土出來?甚麼都沒有發
現,設計這座巨大地下城的人,可以說是建築學上的奇才,他怎會那麼笨?把秘道的出
入口弄得那麼困難才能進出?」

    鮑士方經我一解釋,也頹然放下了鏟子。我嘆了一聲︰「而且,在卓先生失蹤、馬
金花失蹤時,誰見到有泥土被掘起來?」

    鮑士方呆了一呆,神情苦澀,乾笑了幾下︰「那怎麼辦?又……白費精神了。」

    我懊喪之極︰「非但浪費時間,而且還驚動了馬教授的靈柩。」

    我說著,已從那洞穴中攀了出來,鮑士方看來還不肯死心,但是已向下挖掘了  半
公尺深,甚麼也沒有發現,實在是不可能再有進展。他只好上來,搓著手︰「要不要把
掘出來的土填回去?」

    我的思緒十分亂,這時,我也想到,我們在萬里之外所作的假設,實在是太輕率了
,難怪根據假設而作的行動,一點結果也沒有。

    可是,我在自己否定自己的同時,卻又實在十分不服氣,因為除了這個假設,根本
無法對馬金花、卓長根先後神秘失蹤,再作任何推測。

    站在那洞穴邊上,呆立了相當久,我才轉過身,對著馬金花的靈柩,嘆了一聲︰「
真佩服你,居然可以把一個秘密留存在心中幾十年之久,直到臨死之前才說出來。」

    我這樣說,當然沒有意義,馬金花早就死了,絕聽不到我在說甚麼,可是在一旁的
白素,一聽得我這樣講,立時道︰「等一等。」

    她一面說著,一面做了一個手勢,蹙著眉︰「馬金花和卓長根臨死之前相見,爭吵
,完全是偶然發生的。」

    我想了一想︰「是,至少馬金花不知道卓長根會去看她,所以,她要告訴卓長根的
話,只是寫在遺囑之中。」

    白素長長吁了一口氣︰「她要卓長根把她葬在這裏,而不說其他,一定是預料到卓
長根在葬她的時候,會有所發現,會知道她神秘失蹤的秘密。」

    鮑士方苦笑︰「根據推理,這洞穴中一定有古怪,可是我們——」

    我忽然之間焦躁起來,瞪著他,粗聲道︰「我們既然已經來了,就把事情交給我們
,你去忙你的吧,別來打擾我們。」

    鮑士方漲紅了臉,也瞪了我半天,我指著車子︰「你可以把車子開走,把露營的一
切留下來。」

    鮑士方勉力忍著怒意︰「好,如果你認為我還有用處的話,我還會來。明天……我
再派人給你送車子來,或許你要到處看看。」

    我點了點頭,鮑士方用力把車子上的東西往下卸,我也不去幫他,和白素兩人,漫
步向外走去。白素問︰「為甚麼要把他趕走?」

    我搖著頭︰「我連自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感到,這件事那麼詭異,越少人參加越
好,人越少,可能越容易知道真相。」

    白素沒有說甚麼,我回頭看了一下,鮑士方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搬了下來,我大聲道
︰「我會搭營帳,你管你走吧。」

    鮑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憤怒,一聲不出,上了車,疾駛而去。

    他走了之後,我就開始搭營帳,曠野中的寒風相當凜冽,厚厚的營帳看來也擋不住
風,還好,有極佳的鴨絨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點食物,煮了一壺濃咖
啡,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忽然露起營來,這真是奇特之極。

    當我們分別鑽進睡袋,躺下來之際,白素忽然道︰「漢字的結構,相當有趣,昆蟲
轉化過程中有一個階段叫『蛹』,我們現在的情形,就有點像昆蟲的蛹,自己把自己包
了起來。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指他們活生生地被驅進了墓穴,從此被黑暗和死
亡所包圍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慘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過這種事,早已過去了。很多人發思古之幽情,總是說古
代比現代好,其實,人類文明進展雖然慢,但總是在不斷進步之中。」

    營帳外寒風呼號,營帳內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說著,倒也其樂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來,我看著還在露天的靈柩︰「先把靈柩放回去吧。」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就開始工作,才把挖出來的土填平,鮑士方就來了,道︰
「我不知道你們準備在這裏耽擱多久,所以給你們帶了更多東西來。還有一大桶汽油,
足夠你們駕車在方圓數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謝謝。」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車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他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不必說,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這個人對卓長根,真是忠心
得可以,這種情操,很令人佩服。

    這一天,我和白素就駕著車,在廣寬無際的原野上,漫無目的地漫游。

    在卓長根的敘述之中,對這一帶已經有一定的概念,這種漫游,有一種親身進入了
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覺。大地山河,亙古不變,可是曾在這裏生活過、出現過的人,卻早
已更換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時分,我們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當天色黑下來時,我又生起了一堆篝
火。

    在這裏,一切全像與世隔絕,沒有人來理會我們,只有鮑士方,每隔一天來看我們
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著,我道︰「我們總不能
一直在這裏這樣過日子。」

    白素嘆了一聲︰「當然,我看……明天我們也應該離去了,沒有結果,甚麼也沒有
發現。」我心情十分苦澀,把一些樹枝拗斷,一截一截,拋進火中。

    我說︰「看來,只好承認他們是給外星人擄走了。」

    白素沒有說甚麼,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們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我
和白素並肩坐著,面對著火,背著風,使火堆冒出來的煙,不致吹向我們。而在我們的
身後,就是帳幕,可以把寒風擋去不少。

    我詳細地敘述當時的環境,是有道理的,由於我們背風,所以,在我們背後,有了
聲響,也就容易覺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們作了種種揣測,一點結果也沒有,兩個人都不是如何想說話,所
以,身後突然有聲響傳來,就特別容易警覺。那一下聲響,一聽就知道,是有東西踏在
刈短了的枯草上的聲響。

    白素立時坐直身子,向我望來,我道︰「有人?」

    我一面說,一面已經轉過頭去,一轉過頭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們身後不遠,在營帳之旁,有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著,火光映在那人的臉上
,這張臉,再熟悉也沒有,他媽的,他就是卓長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時就想跳起來,可是白素卻緊握住了我的手,用極低的聲音道︰
「別衝動,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這時,卓長根已哈哈大笑了起來,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你們
這兩個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們。你們準備在這裏過一輩子?」

    這時,我思緒之紊亂,心中疑問之多,真是可想而知,這實在是太突然了,卓長根
突然出現,這真不知道叫人說甚麼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樣震驚,我們兩人甚至緊握著手,而感到對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餘,總算還來得及向那九塊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卻並沒有異狀,千百個
疑問,歸成一個,就是︰卓長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正當我要把這句話問出口時,白素已經先開了口,她的語調居然十分輕鬆︰「卓老
爺子,全世界再也沒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長根卻像是一點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蹤的神秘性和嚴重性,「呵呵」笑著,向我們
走了過來,來到了火堆旁,坐了下來,雙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們一直在找我,
終於驚動了你們,是不是?」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白素卻笑嘻嘻地道︰「是啊,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找你,
可是憑推測,卻知道你是在甚麼地方消失的,所以我們準備用一個又古老又笨的辦法,
叫作『守株——』」

    白素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種十分調皮的神情望著卓長根。

    卓長根揚起手來,作了一個要打白素的手勢,笑罵道︰「小女娃,你倒會拐彎兒罵
人,罵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過這辦法倒還管用。」

    看他們兩個人,在這樣神秘古怪的事前,還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笑談,言不及義,
我真忍無可忍。可是每當我一有要開口的樣子,白素立時就用各種方法阻止我開口,包
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內。

    卓長根大搖其頭︰「沒有用,我甚麼都不會說,我只不過不想你們在這裏再浪費時
間,所以才現身,勸你們快離開。」

    我又想說話,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著︰「我們不必要你說甚麼,從現在起,我們兩個,不會一起眨眼,不論多
久,不會使自己的視線離開你。卓老爺子,不管你有甚麼花樣,只管耍出來好了,而且
,不單是我們兩個,天亮了,鮑士方會來,我想他一定會派一百多人,二十四小時日夜
不停地看著你。」

    卓長根一面聽,一面眨著眼,神情又是生氣,又是惱怒,又是無可奈何。

    白素繼續道︰「除非你會隱身法,或者你有在我們眼前消失的本領,不然,你就得
留下來,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後,就給我們知道你上甚麼地方去了。


    白素講到這裏,卓長根的神情,更是懊喪和無奈,伸手在他的禿頂上摸撫著,他晶
亮的禿頭在火光的閃映下,閃出一層紅光。

    這時我已經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長根為了要勸我們離開而突然現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現身
,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會隱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無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這樣的處事方法,因為剛才他的出現,給我們的震驚是如此之甚,局
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這時,卻突然扭轉了過來。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爺子,你看著辦吧,趁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事情還
好辦一些,若是人一多,你要麻煩了。」

    卓長根神情十分惱怒︰「我是一片好心——」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愛聽,又悠然的樣子來,那更令得他生氣,他怒道︰「我離開
一陣子,有甚麼大不了,等我厭了,想出來的時候,自然會出來。」

    我實在想問他是從甚麼地方出來的,但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因為明知問了他也不會說,還是忍上一陣子,等他自己自動說出來的好。

    卓長根眼見我們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幾次,看他的動作,像是站起來想有所
行動,但是卻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兩人之間的默契十分好,我們不住地說著他失蹤了之後,怎麼搜尋他的經
過。最後,漸漸說到了我們的假設,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長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間,變得十分陰晴不定。他的這種神情,在某種程度上,
證明我們的設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實在我的經歷之中,如今這種情形,真不算甚麼。」

    卓長根是甚麼樣脾氣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對我這句話一定會有反應的,果
然,他立時間哼了一聲。我又道︰「也只有一種年紀大又沒有甚麼見識的人,才會故作
神秘。」

    卓長根再悶哼一聲,瞪著眼︰「小娃子,你從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腦袋,再想
八十年,也不會想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嘖嘖」連聲︰「這倒真是奇事,不過嚇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處地方可以躲藏
,來去那個地方的通道,也遲早會找到。」

    卓長根在聽得我這樣說之後,震動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實,當我們在律師
那裏知道了馬教授那份秘密遺囑的內容時,就該知道——」

    我講到這裏,故意停了一停,卓長根就在那時,向那九塊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幾乎肯定,還是那九塊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為甚麼我們一直
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剎那之間,我們都靜下心來,但並沒有靜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則整個人都
彈了起來,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長根一副心虛莫名的樣子,可是卻還在口硬︰「知道甚麼,你根本甚麼也不知道
。」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說話︰「真聰明,鮑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來,甚麼也沒
有做,就把石板鋪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們也把石板弄了起來,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為若是有通道的
話,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誰都會這樣想,不會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了下
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為暗道的入口,這真是聰明之極的設計,誰會在
失敗了兩次之後,再在那裏動腦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爺子望著那九塊石板時的神情那麼異樣,我們也不會再去
想那一個洞穴——」

    白素才講到這裏,卓長根已經大喝了起來︰「住口!」

    卓長根呼喝聲如此驚人,我們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驚。只見他滿臉通紅,額上青
筋綻起老高,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激動憤怒之極。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這個程度,實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一時之間,我們倒不知說甚麼才好了。

    他一直盯著我們,一面不斷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發洩他心中的怒意。過了
好一會,他的神情,才漸漸恢復平靜。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白素這時才敢出聲,她由衷地道︰「卓老爺子,對不起。」

    卓長根雙手掩著臉,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劇烈發著抖,他並
不移開手,用一種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兩位小娃子,我老頭子一輩不求人……現在要
求你們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說,只管說。」

    卓長根慢慢放下手來,嘆了一聲,神情十分難過,也仍有幾分生氣,一副不服氣,
不願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樣子。

    他凝視著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為你們現身,你們在這裏住上三五年也找
不到我。」

    這一點,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沒有發現,雖然最簡單的答案放在那裏,
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揮了揮他的大手︰「這別去說它了,我求你們一件事,這就走
,別再理我,以後也別再來,再也別對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內,提起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著,一時之間,實在不知如何下決定才好。

    我們要答應他的要求,看起來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這些日子來,存在心中的
疑問,也將永遠存下去了。

    我想拒絕,可是看他這時那種神情,想起他已經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一生為人這樣
強項,當年為了一言不合,可以對自己心愛的人互不交談,如今卻這樣對我們苦苦哀求
,真是不忍心去拒絕他。

    我幾次想要不答應,都實在說不出口,卓長根簡直是在哀求了︰「小衛,你剛才說
,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奇事,放過一樁,算得了甚麼?」

    我苦笑道︰「老爺子,你剛才不是說我一生中經歷的奇事,加起來也不如這件。」

    他一聽得我這樣說,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發出「卜」的
一下聲響來,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時紅了起來,他語帶哭音︰「算我放屁,好不好?放
過我,好不好?」

    我驚呆得說不出話來,白素已經一迭聲地道︰「好,好,老爺子,好,好!」

    卓長根望了我們一眼,緩緩吁了一口氣︰「我知道,要你們答應,是難為了你們,
可是……這件事,實在不能說……當年金花不說,我還曾怪她……不過那真不能說!」

    我苦笑著,擺了擺手︰「行了,既然我們已經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得到。」

    這時,卓長根面對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對著他,我講完那兩句話,看到那九塊
石板中的一塊,忽然像是洞穴中有甚麼力量在向外頂,一下子就頂了開來。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為我覺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長根背對著,並沒有看到。

    在那一霎間,我的手也冰冷。

    卓長根的失蹤,和馬金花當年的失蹤一樣,他們進入了一處神秘的所在。這個所在
,據推測,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地下建築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宮陵。而進出這個神
秘所在的出入口,我們也可以知道,就在那個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這一切得到了證實,在卓長根出來之後,蓋住那個洞穴的石板,又被頂
了開來,還是令人驚駭之極。

    頂開石板,想離開洞穴的是甚麼人?難道馬金花沒有死嗎?還是復活了?

    卓長根本來看不到他背後的情形,但是由於我和白素,盯著他背後,神情太怪異了
,使他知道在他背後,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所以,卓長根也立時轉過了頭去。

    就在他轉過頭去之時,一人已從頂開的石板中,長身而出,用足尖勾著石板,輕輕
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起來是一個十分英武的中年人,身形也相當高大。我一見這個
人,心中就有一種感覺︰這個人我應該認識的,可是我卻又實在並不認識他,在我的記
憶中,我未曾見過這個人,而就在這時,卓長根已經站了起來,叫︰「爹,你怎麼出來
了?」

    卓長根一句那麼尋常的話,聽在我的耳中,當真像是遭了雷殛。白素一定也震動得
可以,她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吟聲。

    卓長根的聲音宏亮,他那句話,尤其是他對那個人的稱呼,我聽得清清楚楚,絕對
不可能弄錯,可是我又實實在在,無法想像。

    卓長根稱呼那人是︰爹!

    難怪我一見到那個人,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早在卓長根的敘述中,認識了
他,他就是當年帶著小卓長根,到馬氏牧場去,把孩子托給了馬場主,然後神秘消失的
那人。

    他,就是事後不但不知道到了那裏,連他是從何而來也查不出來的卓大叔。

    這個神秘人物卓大叔是一個極優秀的牧馬高手,他是卓長根的父親。

    卓長根今年已經九十多歲,可是卓大叔看起來,只是一個中年人,他應該有多少歲
了?至少應該超過一百二十歲了吧?他……他如何能一直維持這樣子?

    剎那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極,想到了許多以往我曾經歷過的事,想到了賈玉珍,
那個得到了神仙修煉法的神仙,也想到了可以突破時間,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王居風和
高彩虹,甚至於多年前的藍血人方天,眼前這個卓大叔,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類?

    由於各種各樣的想法和疑惑,一起湧了上來,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開不了口。

    就在這時,卓長根的神情十分焦急,向他父親迎了上去,緊張得連聲音也不大相同
︰「爹,你怎麼出來了?你一出來……你一給他們看到……秘密就守不住了,這可怎麼
好,這可怎麼好。」

    他急得連連搓手,雖然他的外形看來極老,但是神態動作,完全像一個手足無措的
小孩子,而且,那個看來年紀比他輕了不知多少的卓大叔,也真的把他當小孩子一樣,
撫摸著他的光頭。

    (這是一種十分滑稽,也十分令人駭異的情景。)

    卓大叔在卓長根的光頭上輕輕拍著,向我和白素,望了過來。我不知道白素的反應
如何,我自己真是呆若木雞,連想向他微笑一下,打個招呼,都在所不能,面部的肌肉
,僵硬得如同石塊。

    卓大叔道︰「孩子,你不必擔心,我聽你說起過他們,這幾天來,他們的談話,我
們也聽了大半,我想,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

    卓長根神情仍然著急︰「爹,你這樣想,別人呢?」

    卓大叔側頭想了一想︰「我會叫所有人相信,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而且,我還
有用意……我會有事要他們幫助。」

    卓長根急得搔耳撓腮,頓足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全是我不好,由得這兩個小娃
在這裏三年五載好了,偏偏沉不住氣,真不中用。」

    卓大叔瞪了他一眼,卓長根現出一副被責備的神情,卓大叔向我們走了過來,一直
到他來到我們的面前,我才迸出了兩個字來︰「你……好!」

    卓大叔笑著,向我們拱了拱手,在我身邊的白素,吁了一口氣,細聲道︰「真想不
到。」

    卓大叔笑了一下,跟著白素道︰「是的,真想不到,兩位在我這裏聽到、看到的事
,世上沒有人會想到。」

    卓長根走了過來,又發了急︰「看到?爹,你還準備帶他們去看麼?」

    卓大叔道︰「是啊,不帶他們去看一下,他們怎麼會相信?」

    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卓大叔望著他︰「我自有主意,你別害怕。」

    卓長根望著我,仍是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爹,這小娃子十分邪門,事情到了他手
裏,他一定要尋根究底,非弄個明白不可。」

    卓大叔笑了起來︰「是啊,就讓他弄個明白,不然,我們反倒要終日提心吊膽。」

    他們兩父子商量著,我這時,由於卓大叔出現所帶來的震驚,已經漸漸平復了下來
,是以我道︰「照啊,甚麼全讓我知道,就沒事了,卓老爺子,你就沒有令尊明白這道
理。」

    卓長根翻著眼,給我氣得講不出話來。

    卓大叔笑了笑,轉向我︰「我的名字是卓齒,其實我沒有姓,那時,平民大都沒有
姓氏,我是專管軍馬的,大王給我的任命是統管天下軍馬——」

    卓大叔——卓齒才講到這裏,我已經整個人都傻掉了。他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聽
得懂,可是加起來,究竟是甚麼意思?

    我內心之中,隱隱感到,有一件絕無可能的事,就在我的眼前,那實在絕無可能,
但是偏偏又是事實!我甚至在隱隱感到了這一點之後,沒有勇氣再向下想下去。

    因為我知道若再想下去的話,所得出的結論,將會更令我顫慄、驚駭。

    的確是這樣,以後發生的事,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當時,可能是由於我和白素的神色實在太難看,卓大叔——卓齒笑了一下︰「你們
現在……可能不是很懂,不過我會向你們詳細說……不如進去說,怎麼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發現白素有著一種置身於夢幻中的神情,她向我道︰「我
們絕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道︰「是啊……他說的大王……是……是……」

    卓齒笑著,卓長根口唇掀動,想說甚麼,但是卻沒有發出聲來。

    僵持了一會,還是卓齒開了口︰「大王,就是嬴政,後來的秦始皇帝。」

    我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同時感到白素的身子搖晃著,向我靠來,像是站不穩。

    在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除了這樣的反應之外,實在不可能再有別的反應了。

    卓長根望著我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當金花向我說出經過的時候,你們想,
我怎麼會相信她?我當然要和她吵起來!唉!誰知道她經不起吵……」

    卓長根講到這裏,又重重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卓齒用愛憐的目光望著他——一
有甚麼事,就用力打自己的頭,可能是卓長根從小就有的習慣,所以做父親的這時才會
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說甚麼才好,卓齒道︰「事情很不可思議?事實上,當初我們也
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以後會……怎麼樣,也誰都不知道。」

    我指著那九塊石板,喉際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來。事實上,我不知想發出多少
問題,可是卻又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白素顯然也在努力掙扎著想說甚麼,可是她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們雙手緊
握著,卓長根還是悻然,向我道︰「小娃子,你的目的達到了,還等甚麼,我爹叫你們
進去。」

    卓齒忙道︰「長根,待人以禮。」

    卓長根悶哼一聲︰「這兩個小娃子,不知給我惹了多大麻煩。」

    卓長根這樣說,令我十分不服,我總算有話可說了︰「卓老爺子,別忘了,是你把
我們叫到法國去,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我們,要我們幫你解開心中疑團。」

    卓長根無話可說,只是苦笑︰「早知道疑團解開了之後是這樣子……」

    他沒有說下去,這時,卓齒已來到了九塊石板旁邊,我和白素也跟了上去。我勉力
鎮定心神,問︰「卓……先生……」(我不知稱呼他為甚麼才好,他的兒子是「卓老爺
子」,只好稱他為卓先生,甚至在先生上加一個「老」字,也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實在
太老了。)

    我問下去︰「卓……先生……你是說,你……一直住在那下面?」

    卓齒「嗯」地一聲︰「我們一直住在下面,下面天地之廣闊,你絕想不到,大王發
囚犯民夫百萬以上,歷二十餘年而建成,宏偉絕倫。」

    我忍不住又問︰「卓先生……你說你是古人?秦朝時候的人?」

    卓齒揚了揚眉,好像是說︰那還用問?

    我吞了一口口水,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一個活生生的,秦朝時候的古人……他的年齡,已超過兩千兩百歲,一直住在龐大
的地下皇城之中,聽他剛才的話,和他一樣情形的人,還不止一個。

    這種事,要不是如今親臨其境,只有另外一個情形之下,才會說出「相信」兩個字
來,那個情形是有人用機關槍指著,說不相信,他就扳動槍機!

    卓長根提起一塊石板,卓齒先向下躍去,示意我和白素跟著下去。

    我向下躍,像是躍下了一個萬丈深淵,雖然實際上,那只不過是一個一公尺左右深
的洞穴。洞穴本來就不是十分大,有了靈柩,再加上四個人,幾乎連轉動的空間也沒有


    將被揭開的石板蓋上,我們都蹲下身子。洞穴中變得十分黑暗,只有石板圓孔之中
,約略有微光射進。

    卓齒在黑暗之中道︰「地下皇城,究竟有多少個秘密出入口,沒有一個人能全知道
,建造的工匠互相之間不能通消息,監工和工師,也不能互通消息,我直到如今為止,
也不過知道兩處。」

    白素「嗯」的一聲︰「除了這裏之外,另一處,就是你當年出入的所在。」

    卓齒道︰「是的。所有的秘密通道,都建造得極其巧妙,剛才你們以為已經知道了
通道是在這裏坑穴的一邊,就可以發現了,實則也不然,若不是上面九塊石板全部蓋上
,就算發現了入口,也會有一塊巨大的萬斤巨石自下而上,將通道堵住,貿然進入者,
非死不可。」

    我聽到這裏,不禁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眼睛已適應了黑暗,已經可以約略看到一些人影。我忽然說了一句︰「我有電筒,
要不要取出來。」

    卓長根悶哼一聲︰「你以為我沒有?我來的時候,也是有備而來的。」

    卓齒道︰「取出來吧。」

    卓長根似乎有點不願意我和白素把一切全看在眼裏,所以猶豫著。卓齒又道︰「長
根,你不待人以誠,怎能望他人待你以誠?」

    卓長根的聲音有點發急︰「爹,你是古代人,你不知道現代人的狡猾。」

    卓齒道︰「我懂的,其實,古代人和現代人,沒有甚麼大的分別,反倒是現代人有
了種種約束,比古代人要好得多。」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我就覺得眼前陡然一亮,他已著亮了電筒,在電筒光芒照耀下
,我看到卓齒雙手,把坑穴一邊的石板,向下扳了一扳,扳下了四十五度左右。石板被
扳下來之後,看到了泥土和草根,這種情形,在鮑士方拍攝的照片上我已看到過。

    接下來,我將會極詳細地敘述這個秘密出入口的情形,這可以有助於知道整個地下
皇城的建造是如何巧妙,一個出入口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思疑著,因為石板被扳下來之後,並未曾現出甚麼秘密通道來


    只見卓齒雙手一揚,陡然之間,十指插進了泥土之中,泥土相當濕軟,這一點,我
們曾向下挖掘,所以知道。

    卓齒雙手插進了泥土中,又向後拉了一拉,現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入口處來,那入口
處不過六十公分寬,三十公分高,可供一個體形正常的人塞進去。

    令我驚詫的是,長滿草根的泥土,如何會移動,照說雙手一抓之下,應該散開來才
是,而且,那個入口處是在石板的上端,距離地面,也不會太深,如果從地面上挖掘下
去,應該很容易發現這個入口處!

    卓齒並不解釋,只是身子一側,熟練地,雙腳先伸了進去,身子向下滑去,在這時
候,他才道︰「這管道越向下越斜,有鐵索可供援手,不要放鬆。」

    當他講完這句話之後,他整個人已經消失了。

    卓長根道︰「輪到你們了。」

    白素立時也和卓齒一樣,滑進了那入口,接著是我,也進去了之後,雙手就在兩旁
,各自抓住了一股鐵索,身子向下滑去,因為手抓著鐵鏈,所以可以控制向下滑去的速
度。

    我覺出卓長根也滑了下來,管道的斜度約是六十度,開始的一段極窄,後來,漸漸
寬敞,過了大約十分鐘,前面隱約有亮光閃耀,等到我滑出了管道時,才發現自己置身
於一個十分寬大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上下四面,全是石塊。

    地下室中有著石桌石室,和一個巨大的石臼,在那石臼之中,還有著大半滿的油狀
物——看來十分厚膩的一種油,而只有一股燈芯點燃著,微弱的光亮,是由這一股點燃
的燈火發出來。

    雖然燈火如豆,但是在地下室中,也足可以使人看清楚東西了。

    卓長根也滑了下來,這間地下室,看來完全密封,別無出路。

    到了這時候,我和白素已經全然無話可說,心裏只想到一個怪問題︰古代人既然有
這樣高的智慧,何以近代科技直到近代這才發展起來?卓齒的神情十分莊嚴︰「你們已
經開始進入地下皇城,自築成以來,歷兩千餘年,一共只有四個外人進來過。」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表示明白我們已開始了一個世上最奇異的遭遇。除了我們兩人
之外,還有過同樣奇異經歷的,自然是馬金花和卓長根。

    我回頭看了一眼,管道的出口處,並沒有甚麼掩蔽。卓齒向上指著︰「石板之後,
看來一如泥土之處,草根全是真的,但泥土卻是一塊充滿細孔的陶板,可供草根盤虯,
絕不易為人覺察。」白素讚嘆地道︰「而且,就算石板被移開之後,也只會向下挖掘,
如何會想到就在離地面不深處。」

    我道︰「那有隱蔽的好處,也有不好處,容易被人從地面上挖掘發現。」

    卓齒笑了一下︰「若從上面發掘,必然觸及機括,整個管道會向下沉,大量鬆軟的
泥土會湧過來,再向下掘,也只是泥土。」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很欣慶我們只向下掘,並沒有向旁邊掘,不然,這個出入口就
永遠失去了。

    我面色有點陰晴不定,卓齒望著我︰「君子之前,凡事明言在先。我雖然相信不會
洩露秘密,但兩位離去之後,必然會毀去此處通道,自此再也不會被人發現。」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卓齒又道︰「至於另一處出入口,我不會告訴你。」

    我由衷地道︰「自然我不會再多問甚麼,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卓齒又道︰「若是不明就裏,地面上所鋪九塊石板,不曾一起蓋上,而貿然滑入管
道,萬千巨石,便自管道升上,將滑行之人壓成肉醬,同時,此處石塊也自動散下,為
水所沒,不留痕跡,一樣再也無法進入地下皇城。」

    我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這麼多自動……的設備,動力自何而來?」

    卓齒像是有點不知道「動力」是甚麼意思,猶豫了一下,白素道︰「是甚麼在推動
一切機關?」

    卓齒吸了一口氣。

    在這時,我才注意到,在這個地下室中,呼吸一點困難也沒有,空氣的來源不知何
自?我感到自己實在是進入了一個近乎夢幻的世界,不可想像、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


    卓齒緩緩地道︰「大王統一天下,建造皇宮,曾引二川之水入宮,這是掩人耳目,
實際上,二川之水,自河底起築引道,被引入地下,工匠利用水勢,推動巨輪,遂有生
生不息,萬世永年之力,只要川水不涸,其力不止。」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是的,唐朝大文學家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中,就有「二川
溶溶,流入宮牆」之句,「二川」,大抵不會是渭水這樣的大河,指的多半是渭水的一
些支流如灞水之類。在地圖上可以看到那一帶,河水交流,相當之多,這些河流的河水
,自然川流不息,不會涸絕的。

    經過卓齒這樣的解釋,我和白素不禁由衷地發出讚嘆聲來︰「真是,阿房宮是地上
建築,主要的工程是在地下進行。」

    卓齒嘆了一聲︰「一直到大王歸天,宮殿並未建成,阿房宮云云,只是後人加上去
的名稱,大王本有意名之曰天宮,但未有定論。」聽得他這樣說,我又不禁打了一個寒
顫。因為他這樣說,分明是說他和秦始皇嬴政,經常見面、交談,這種話,聽了之後,
引起的反應,是一種從來也未曾有過的怪異。

    我想到說這種話的人,竟是一個秦朝的古人,那種怪異之感,勉強要形容的話,就
像是有成千條毛蟲在身上爬行。

    卓齒又道︰「就算一切順利,到了此間,也不過認為發現了一處地下坑室而已,不
會想到和整個地下皇城有關,是秘密出入孔道之一。」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既然到了這裏,要發現通道,應該不是甚麼難事了。」

    卓齒一聽得我這樣說,笑了一下︰「試找一找。」

    我連忙搖手,這個人,他已經活了兩千多年,看起來還一直可以活下去,悠悠歲月
,對他來說,根本不算是甚麼,我卻浪費不起時間,所以我立時道︰「請卓先生帶路,
我只是說說。」

    卓齒又笑了一下,走向那個巨大的石臼,雙臂環抱,向上一舉。

    我一看到他這樣的動作,就呆住了。

    就算知道機關是在這個石臼上,任何人都只會去推它,轉它,再也不會想到去把它
舉起來的,因為這個石臼,看來足有上萬斤重,就算石臼只是看來是石頭,其實不是,
裏面的油,也至少有上千斤了,甚麼人會想到把它往上提?而卓齒去提它的時候,我也
認為他一定提不起。

    可是,看起來,卓齒根本沒有用甚麼力,就將石臼提了起來,提高了約有五十公分
。石臼被他提起,本來大半滿的油,變成了只有小半滿,同時,面對管道的石牆上,一
塊大石向後縮去,現出了甬道來。

    看到了這裏,對於古代工匠的匠心,真是無法不佩服。這是甚麼樣的設計,又何等
不易為人發覺。

    大半滿的油,看來在石臼之中,可是只要石臼一向上升起,油就會漏下去,漏下去
的油,自然會觸及機括,使得暗門打開。

    問題就是,那麼重的石臼,如何提得起來?這時,卓齒已然鬆開了手,石臼仍然維
持在被提起的位置,下面有一個石座升了起來,承住了石臼。

    卓齒轉過身來,看著我盯著石臼,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呵呵」笑了起來︰「這
裏,可說是兵行險厄,石臼看來極重,但下有活動底托,只要有兩石之力,就可以提起
來了,不明就裏,自然不會去提它。」

    白素道︰「其實也不甚險,要有兩石之力,不是勇士,哪裏能夠呢?」

    卓齒聽了,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在那一霎間,我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好話人人要
聽,兩千年前的古人,和現代人的心態,完全一樣。

    (事後,我對白素說︰「看不出你這個滑頭,連古人的馬屁都會拍。」)

    (白素道︰「我才不是故意阿諛他,兩石之力,就是雙手一提,要有一百二十公斤
的力道,這又豈是常人能做到的?」「石」這個度量單位,在當時有明文規定,漢書律
歷志︰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第九部︰地下宮殿偉大之至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匈奴
,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打過架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所
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甚麼難怪?」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於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真是
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極。」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讚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指著卓
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讚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後,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幾。但接著我
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種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只好
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離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是怎麼會進來
的等等,都會在以後一一敘出來。)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跟著
,彎著身走了不幾步之後,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聽到了水聲,黑暗之中,只聽得水
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湧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極急,傾入湖
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數載——」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
這些人……我都想見見。」

    卓齒道︰「自該如此。」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宮,
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刻
的畫大多是馬,各種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築,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去的
甬道,熟悉之極,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後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聽到他的
講話。

    他在不斷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願殉葬——」

    我才聽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

    卓齒毫不以為異︰「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餘年之力,人俑
、馬俑,各種宮器,不計其數。」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涌呢?」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確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願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並沒有問出來。
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個時代,有甚麼人權可言,管你自願不自願,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
陵墓中的各種身份的人,只怕數以萬計。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而不
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甚麼?那實在難以想像!)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種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
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弓大矛,
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些門,同樣純
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
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裏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聽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推開
了一道石門之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

    那是一個極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麼大的一個空間存在,
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在真正的空曠地方。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極大
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並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作為
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河流,河
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極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種色澤的鵝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叫人
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豐美,最適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個空間之
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牠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地上
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牠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下,會以
為那些馬全是活的。

    那些馬,全是陶製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
,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裏,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築,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
偉大到這一地步。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異口同聲發出贊嘆︰「真偉大,真偉大。」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裏面全是戰役
的實景,在這裏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樣的格
局和規模建造。」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確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我寧
願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有關
的幾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餘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趨避
機關,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緣,
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後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
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軍萬馬,
不能攻破。」這種話,不論是從甚麼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齒之
口,可信度自然極高。他說了之後,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聽到了一點傳說,
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後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的活
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氣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進
來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氣流或氣旋,把空捲進
地底來。」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屍體,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麼多
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麼,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氣,有何用處?」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麼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
不成,萬一大王要是復活了怎麼辦?」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復活,又
如何能求生?」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我看
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底那
麼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範圍內活動,其餘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中詳情,
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門進
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種石製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前,全是
石製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多,不可數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來,
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裏,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她日後成
為漢學大師的基礎。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邊,
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餘全關著。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馬人用的
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願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準備以死相殉,追
隨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

    卓齒吸了一口氣,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後是一間
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並不是普通地縮成一團,
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幾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彎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來十分小,而
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一眼
,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離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且貌相英
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是一個身形十
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極之緩慢,緩
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甚麼藥?」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

    我一聽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長生不老之藥!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有這
種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受到十分隆重的禮遇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了幾
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是人人皆
知的事了。

    當時,幾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幾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極大,
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種情形,在兩千多年之後,還
是難以設想。

    長生不老之藥!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藥的
結果?

    我心中疑惑之極,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問
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會
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齒一聽,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道︰「全是趙高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氣,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莫
敢不從!

    這時,聽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用這樣的語氣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種怪異
的感覺又來了。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麼了?」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徵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方士
聚商十年,藥始煉製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不知如何
,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試服,看這十
人服了之後,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聽從了趙高的話。」

    我聽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製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所
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而這種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過的人
講述出來。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生不
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
服……」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甚麼樣子的東西?」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後,腹中有如烈火焚燒,
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驚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為藥有劇
毒,把獻藥的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異象。」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甚麼東西?由甚麼煉製而成?」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製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十載
,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時至今日
,大王雄風猶存。」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幾乎全身每一個骨
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是甚
麼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一下,我
道︰「秦王統一天下,併吞六國之後,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這是要殺頭的
。」

    想不到卓齒一聽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種殊榮,
蒙大王恩准者,不過數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直
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布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這兩年
中,你們毫無異狀?」

    卓齒點頭︰「毫無異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之心
。進了王陵之後,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

    他講到這裏,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一樣
,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醒來,相
顧愕然,頓覺腹饑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種乾果乾糧極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絕,
其餘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際,我曾主持工
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後便死,倒也不生畏懼,既醒之
後,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齒講到這裏,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離開之後,我
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後,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多久,
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後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之後又有三
分,後有胡人之亂,再後有隋,隋之後──」

    他講到這裏,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甚麼?你們這一昏迷,究
竟昏迷了多久?」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種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在想
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屍。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幹什麼?我爹當然是活人。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體健康,也遠
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極。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
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聽,真是奇訝之極,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賜的
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

    我咕噥了一句︰「甚麼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藥發
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甚麼,究竟是怎麼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因為當
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製長生不老之藥,是神仙術的
主要課程)才煉製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
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極之痛苦,過後,了無異狀。可是為甚麼忽
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後不多久,據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是不是在
某種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體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氣並不十分
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等?這些問題,只
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他們只知道根據仙方
來製藥──仙方又是甚麼東西?是哪裏來的?由誰傳下來的?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是人
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證實了的確通過某種藥物,可以
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主要是由於服
食了仙丹仙藥之故。

    (賈玉珍的事,記敘在「神仙」中。)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製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繫。
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種方法,一些東西令人體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脫傳統,
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進入另一個形
態,排除死亡的威脅。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這種
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複。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擺脫
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遲而已。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
不必太過於震驚。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了仙
的賈玉珍。」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甚麼,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離開了王
陵,我們何所適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講到這裏,嘆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進食
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人,
開始昏睡。」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齒道︰「並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自大
異。」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後,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後兩百年,
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間如
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異」,根本無法適應,唯有再回到地下,
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節的生活,又
有甚麼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後之分,但是醒
來之後,必然十年之後,才再昏睡。」

    他說到這裏,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託給可靠
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我才醒轉
不久。」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的兄
長?」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後,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到
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而他也實實在在,
無法把這種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麼,在他過去幾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如果
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幾百歲的哥哥或姊姊?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體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我們
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所以才
有今日之麻煩。」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珮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物了
?」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給我們帶來過
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麼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朝時的古
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甚麼希罕之事。

    卓齒嘆了一聲︰「由於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傚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遇上
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極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引進了王
陵之中──」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後,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那女
子這才離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後,看了記載,
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託給他的那個馬場主的女兒。」

    卓長根氣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後,又對我
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兒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裏,對我這
樣說,我怎麼會相信?」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於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了他
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就在這裏
重逢。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餘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我
自然得在這裏陪他,偏要你們大驚小怪,找個不了。」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你雖
然是我兒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裏陪我多久?」

    卓長根像賭氣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齒長嘆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於事?況
且你不離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

    當他講到這裏,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離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不現
身,你的手下,準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可。」

    卓長根怒道︰「敢?」

    我聳了聳肩︰「有甚麼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分麻
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離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數?」

    講到這裏,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種,還不值得高興?」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裏就沒有一句好話。」

    我舉起手來︰「這裏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裏也不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捨。卓齒怒道︰「再不聽話,便是逆子。」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一聲
不發。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體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
一直在老,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別,難怪
卓齒也感到難過。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離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成
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幾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界大異,
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適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經十分莊嚴地
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離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於地下,這是我畢生之
榮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甚麼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繼
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離去之後,他會把這條秘
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甚麼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餘八位古人的風範。」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昆蟲
的俑。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狀態
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嚮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離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

    等到離開之後,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笑不
得的神情,我則由於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卓齒用甚麼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掘,
至少再過幾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人所知。

    天亮之後,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幾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連
聲問︰「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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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備註:
第 1108,1113 行,「勒」、「方勒」的「勒」本為 [王*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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