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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二部 省城 第八十七章 拳拳之辛
    “我前兩天在做什麼?”

    “你在打架,不停地打架。先是和一個丫頭打,結果很華麗嘀敗了;然後和一個看不見的神仙留在人間的一個屁斗,斗了半天,糊里糊涂嘀贏了;最後是被一幫老道士圍了起來,你很彪悍嘀逃了。”

    “為什麼我要打架?”

    “因為別人要把你關在武當山當小牛鼻子。”

    “那為什麼關我?”

    “因為你很強,確實很強,對方怕你留在省城歸元寺對他們的計劃有太大的影響。”

    “這樣說自己會不會顯得太自戀了一些……那對方的計劃是什麼?”

    “嗯……據說是想殺進歸元寺後園去對付你的師父大人。”

    “嗯……你說對方想干這件逆天的大事,是不是有些找死的嫌疑?”

    “嗯……我也這麼認為的……但,你認為秦梓兒智商像古倫木一樣嗎?”

    “她如果是古倫木,我就是歐巴!”

    “那看樣子,她真有把握進歸元寺後園逆天。”

    “難道就是那個伏魔金剛圈?雖然很厲害,比長城拐彎還要結實,但想不明白能對那猴子有什麼用。”

    “猴子是你師父,尊重些。”

    “別,我還是當不知道這事兒的好,免得嚇得自己尿床,將來師傅事弟子服其勞,萬一要我去找佛祖翻翻舊帳,我還活不活了。”

    “無恥的易啊。”

    “偉大,光榮,正確的易啊。”

    “既然你怕事,干嘛還往省城跑?”

    “這個……萬一師傅真出了點兒啥事,我往後一靠也就沒山了。”

    “你準備咋辦?”

    “繼續打架唄,這事兒我雖然不擅長,但知道也就是個熟練工種,秦梓兒這兩天把我練的差不多了,正好試試。”

    “可你是個頂討厭打架的人啊。”

    沉默良久。

    “可能我還是比較喜歡歸元寺的那些和尚,而且你知道我喜歡看西游記的。”

    ……

    ……

    肥紅鳥在天上飛,苦小易在地上跑,由武當往省城去的路在他眼里雖不算遠,但路上寂寞卻是難擋,于是乎開始自己和自己進行思辯對話交流答疑座談會,便在這般極沒有營養的自言自語中,奔跑著的小易奔跑回了省城。

    進了市區,降了速度,攔了個計程車,坐到歸元寺大門口,才發現自己身上沒有錢——在武當山山谷外邊搶劫的道袍里面一張鈔票也沒有。

    “很失敗的發現。”

    易天行微微笑著,看樣子像極了個善仁可愛的小道僮︰“司機大哥,忘帶錢,就當是您施舍的香火錢吧。”說完這句話,便丟下目瞪口呆、不及醒神索要車錢的計程車司機向歸元寺門口走去。離歸元寺大門十米左右,他發現了極大的異常,寺院的豎匾之下涇渭分明地站著兩隊人。

    不是修行者,是官兵,也就是現在人們說的國家暴力機關。

    一隊是軍人,滿面肅然;一隊是特警,滿臉煞氣。

    易天行腦中微微一轉,便明白是怎麼回事。秦梓與自己賽跑時既然能調用軍用飛機,那麼上三天一定與軍方有很深的聯系,而斌苦大師極輕松地便把自己從公安局里撈了出來,看樣子與省城的警方關系也是不錯。只是看如今雙方連世俗力量都動用了,真不知道里面已經打成什麼樣子。

    他心急如焚,也顧不得那多,腳尖一點地面,便在兩隊士兵警察未及反應之前,化為一道挾著灰塵的人影沖進了歸元寺里。

    這兩隊人馬顯然已經被特意招呼過,遇見這種莽撞人也不吃驚,也沒有動手。領頭一位中尉和一個警長還互視一眼。警長走上前去,給那名中尉點了根煙,小意問道︰“兄弟,今兒咱們這任務可有些奇怪。只準和尚道士進去,不準游客進去,里面有啥事兒?”

    中尉皺皺眉︰“不大清楚,可能是有什麼重要人物進歸元寺數羅漢?”

    警長彈彈煙灰,忽然說道︰“那剛才那人進去,我們還沒有問他姓名。”

    “不怕。”中尉寬慰他道︰“看清楚了,那是個小道士。”

    “那就成。”警長目的達成,笑的格外輕松,“先前說好的,和尚歸我查,道士歸你查,這就沒我什麼事兒了。”

    ……………………………………………………………………………………………………………

    出乎“換裝道士”易天行意料,歸元寺里很安靜。

    甚至還能听到如往常一樣的佛謁之聲。

    來到後園,湖上的荷葉仍然略顯頹敗,湖心亭依然六角窄檐,只是原本清靜無比的茅舍四周正遠遠站著數位高手。

    真正的高手。

    隔著老遠,易天行都能察覺到這些修士身上澎湃的氣息威勢。

    而易天行剛認幾天的變態師父,那位在歸元寺里住了幾百年的老祖宗,卻是安靜地呆在茅舍里,沒有出聲,更沒有什麼反應。

    一身淡藍衫子的秦梓背負雙手,隔著一大片湖面看著茅舍的方向。

    一直拱衛在茅舍之外的那道伏魔金剛圈在往常的白晝里是隱形不見,而此刻,卻在吉祥天高手們的功力輕觸下,顯出淡淡青色來。

    而在整個歸元寺後園上空,則是一個更大的視听結界,顯然是為了防止此間的異動驚嚇到省城普通的百姓。

    “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歸元寺的僧人不攔著你是為什麼。”易天行走到秦梓的身後。

    沒有歸元寺的僧人出來,整個後園竟成了吉祥天的天下。

    秦梓也不回頭,輕聲道︰“看過甦三起解嗎?洪桐縣里,是沒有好人的。”

    “那你還執意進此後園?”

    “在這個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做的。”秦梓的側臉讓易天行感覺到一種寧折不屈的堅毅。他原本無比憤恨,但此時再看這小女子明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恐怖的存在,卻仍然堅持做著,這份堅持背後的孝心讓易天行隱隱有些感動,如今這世道,緹縈救父的事情確實不多見。

    但只是感動罷了。

    “你知道為什麼你先前對付我,我不怎麼生氣嗎?”易天行將自己的道袍寬袖撕去一角,露出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個拳頭來。

    “因為打小我就死不了,也受不了傷,沒有生死之懼,沒有傷痛之懼,所以一般對世人而言的傷害,我自己並不覺得是一種傷害,即便你在石梁之上對我痛下殺手,我也並不覺得如何,因為我知道你殺不死我,最多只能嚇嚇我。”他翹起唇角一笑,“對于一個漂亮姑娘,她嚇嚇我不是什麼很難以忍受的事情。直到你又騙我,我才開始有些憤怒。我是妖怪吧?妖怪的情緒總是來的有些緩慢,或許這叫做遲鈍?”

    “抱歉。”秦梓兒肩頭微動,卻沒有轉過身來。

    “但你不該堅持進歸元寺鬧事,這事情你佔不得一絲道理。”易天行搖搖手指頭,旋又將手指合攏,緊緊握住,顯出指節上的蒼白色來。

    “事涉家父,請多見諒。”似乎是懼怕易天行擾了吉祥天門中高手觸動金剛伏魔圈的氣勢,秦梓兒語意軟弱。

    “那你就能借著強索天袈裟,故意與佛宗結釁?我打賭,你門中長輩一定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易天行帶著一絲憐憫看著他。

    “在武當山上,你也說過,你向來信奉目的正確論,手段沒有道德評價的必要。”

    “目的正確,確實沒有評價手段的必要。但現在的問題是,你的手段讓我很不高興,最關鍵的是,你的目的和我的目的有根本的沖突。”

    秦梓兒霍然轉身,“那你有父親嗎?你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因為一個很荒唐的理由便要永遠離開你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嗎?”

    “我沒爹沒媽。”易天行靜靜應道,忽然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我有家教!”

    秦梓兒氣的渾身發抖。

    然後她看見迎面而來,竟比子彈的速度也差不了多少的一只拳頭,拳頭上淡淡佛光微耀。

    ……

    ……

    秦梓兒長睫微抬,潔瑩如玉的雙手一合,在胸前結了個紫微訣︰小指從無名指背過,中指勾定.大指掐無名指第三節,中指掐掌心橫紋,便這般輕輕沓沓地擋著了。

    一聲悶響。

    一個人影飛了起來。

    秦梓兒飄然落地,才發現自己的紫微決根本沒有起到效果,等于胸口生生受了一記重擊。

    “不是大手印!”秦梓兒淡麗的唇角溢出一絲鮮血,詫異莫名。

    易天行向自己的拳頭上吹口氣,咧嘴笑道︰“蠻力而已。”

    他不是傻子,經歷武當之敗,他怎麼會想到和這位道術精湛的小公子比拼什麼修行法門?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而小易同學最強悍的,不正是那身蠻力嗎?自然他要選擇物理攻擊,而非法術了。至于先前拳頭上的佛光則完全是個幌子,在歸元寺那夜纏著葉相僧,也就會了個大手印的皮毛,沒想到果然起了作用。

    而另一邊,吉祥天的高手們神色凝重地小心操持著伏魔金剛圈,淡青色的光芒在一瞬之間變濃了不少,而金剛圈的威力也開始漸漸顯現了出來,那四位將手掌輕輕抵著金剛圈的高手們面上皺紋齊顯,而在身後督戰的竹叔則是不安地側著腦袋,監視著小茅屋里的動向,似乎根本不在意秦梓兒受傷之事。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向前沖去,在沖的過程中,他垂在身畔的左手拇食二指搭了個意橋,右手先平伸為掌,迅疾合攏為拳,一拳向著秦梓兒擊去。

    秦梓兒眉頭一皺,身子向左一飄,右手領了個劍決,那柄易天行已經眼熟到厭惡的大劍又憑空出現,砍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是被我熔了嗎?怎麼又出來了?”易天行只來得及想這麼一句,便被大劍橫生生砍在肩上,微微吃痛,重重倒地。

    便是這電火光石間的較量,他那記以施甘露手印運出來的拳頭,便擊在了空中。

    擊在了空中,並不等于擊空。

    易天行算計的便是如此,身子還在斜斜倒下之際,體內坐禪三味經疾運,將體內真火沿著手臂盡數逼了出去,那記拳頭,那記擊空了的拳頭,卻成了一只火拳。

    天火離體而去,竟在心經的微妙控制下保持著拳頭的模樣,赤紅苗苗,猙獰的火拳破空而出,生生擊在淡青色的金剛伏魔圈上。

    一聲巨響從那一處傳了開來,被籠罩著歸元寺後園的結界一阻,聲浪又傳回園中,此起彼伏,繚繚不絕。

    天火與那道淡青色光圈一觸,便迅即渙散開來,而那道青色光圈卻顯得異常明亮了,那四位吉祥天高手受了反震,不約而同的,齊齊吐了一口鮮血出來,噴在那道青色光圈上,竟是沒有滲進去,反是鮮紅映著濃青,更顯凶怖!

    秦梓兒寒聲道︰“好莽撞的少年,你可知道這個陣勢有多凶險?即便你出了真武大殿,脫了妖人的身份,我依照賭約不尋你麻煩,請你也遵守你的承諾。”

    “你要我死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麼?”易天行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罷手,據我所知,里面那人,不是一個伏魔金剛圈就能困住他的。”說來也是,老祖宗可以傳聲入耳,可以隔空攝雀,還能把天袈裟和自己的天火一古腦就收了,哪里見他有半點被金剛圈困住的模樣?

    “是嗎?”秦梓不為所動,反手捏了個劍訣。

    而那四位高手也忍住傷勢,將自己的右掌輕輕搭上了金剛伏魔圈,這四人所處的方位也很奇特,與秦梓所在的陣眼恰恰形成了一道極完美的弧形。秦梓劍訣一捏,便只覺天地間的真元便被那四位高手齊齊吸攏過來,然後匯聚到秦梓的身上。

    “斬!”

    秦梓一聲清喝,歸元寺後園上空突兀出現一道閃電,直直劈在伏魔金剛圈上。

    沒有出現易天行意料中的巨響,反而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緩緩運轉起來。

    “糟糕了。”正在歸元寺外某處茶樓里逍遙自得品著茶的斌苦大師驚道︰“老祖宗為什麼還沒出手?這金剛圈的力量弱了這麼多,怎麼遮得住他的氣息?”

    伏魔金剛圈一轉,原先一直隱蔽在其間的老祖宗的氣勢終于覷了個空兒散發出來,那種毀天滅地的睥睨氣概雖然只露出了少許,也讓小公子秦梓大為動容。

    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這股氣勢甫出後園,便遇著了極大的障礙。

    ……

    ……

    歸元寺的秘密是什麼?易天行曾經以為是那本血書楞枷經,後來才明白是後園這位被關了五百年的老祖宗,而老祖宗能被關在這里,那麼一定是有什麼器物能降住他——易天行想到此節,冷汗涔涔而下。

    在高陽縣城里面,他在圖書館里曾經翻過省城的旅游指南,上面提到歸元寺的時候,除了說羅漢像之外,還記了一筆歸元寺建築的特征。歸元寺的的殿宇全部成散品字狀排列,若有人能飛,從半空中往下看去,這些殿宇看似零亂建著,其實模樣非常有意思——就像是一張袈裟一般。

    而此時,歸元寺所發生的異象,讓易天行很輕松地想起來了旅游指南上的話。

    金剛伏魔圈稍有松動,老祖宗的氣息一滲了出來,似乎被他上天下地的威勢所感,歸元寺所有殿宇的屋頂都與伏魔金剛圈遙相呼應,散發出淡青色的光芒,而這些光芒有若實體一般地飄到屋頂上方一丈高處,漸漸連成一大片,細細察看,竟像是一大片五彩斑駁的袈裟在歸元寺的上空飄浮。

    易天行曾經險些被歸元寺的天袈裟活活凍死。

    而此刻歸元寺的這些殿宇……不就是一個大版的天袈裟!

    這般恐怖的大陣,能蘊含多大的能量?

    易天行伸掌吐出天火之刀,聲音微顫道︰“你還是騙了我,你根本不是想觸動伏魔金剛圈,而是想削弱伏魔金剛圈,讓老祖宗的氣息散出,然後讓外面這不知名的大陣取他的性命。”

    秦梓面上也有著難以抑止的緊張︰“你終于明白了。”

    易天行冷冷道︰“原來這金剛圈本來就不是用來關老祖宗,而是用來遮掩老祖宗氣息,以便讓他躲過外面大陣威力。”

    秦梓美麗的臉頰微微透出一絲蒼白︰“你明白的也晚了,此時真正的天袈裟大陣已經發作,你若再不出去,呆會兒可能會送命。何況你我的賭約里說明了,你不得插手我與歸元寺之間的事情。”

    易天行搖搖頭,堅定無比道︰“至于賭約,你騙了我兩次,我也會在言語上打些埋伏。我說過,只要你不傷害我的親人,我自然不會阻你,但老祖宗有危險,我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正在控制著削弱金剛圈的力量,頗為吃力︰“這茅舍里的人是你什麼人?”

    易天行手握天火刀,靜靜道︰“是我師父,是我前兩天才認的師父。”

    話音一落,他半跪于地,一拳向著地面用力砸去,青石板被這一拳之威震地離地半尺,拳中火元盡吐,由地下反串而起,化為數道火龍,便向金剛圈外站著的四位吉祥天高手噴去。
第二部 省城 第八十八章 天!袈裟!
    老祖宗的氣息一破伏魔金剛圈而出,躲在歸元寺外小巷里的斌苦和尚,和他那位白衣飄飄的葉相徒兒懼是一愣,老和尚是臉色煞白,手中握著的茶杯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小和尚滿臉惘然,不知所謂。

    “走!”

    “去哪兒?”

    “當然不是天竺,快隨為師回寺!”

    ……

    ……

    歸元寺的後園里那面佛光湛湛的大袈裟仍然在上空飄著,煌煌然,赫赫然,真應了前人那首詩贊︰“詩曰︰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自從佛制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而袈裟之下,後園里已經是打的不可開交。易天行錘地一拳,震起四道火龍向著吉祥天的那四位高手轟了過去,火龍身上泛著金光,內里卻有些熾白,任誰也能瞧出溫度極高。縱使那四位是修道高人,又哪里敢輕踫?趕緊一縱躲開,而隨著這四人手掌與濃青色的伏魔金剛圈脫離,經此一滯,金剛圈轉動的速度也就緩了下來,老祖宗的氣息也淡了許多。

    秦梓一皺眉,左手無名指輕輕一彈,一柄大劍便又破空而至,對著易天行展開了追劈。

    易天行像只加裝了火箭噴射器的猴子一樣,靈動無比地閃躲著,手上卻是一轉腕,棄了施甘露手印,以心經控制著體內火輪,從肘間化出一道火苗,凝形為刀,毫不猶豫地殺向那四位吉祥天高手。

    他這招是學得笑傲江湖里龍泉一役的令狐沖,殺傷對方最弱的有生力量先,但……可惜他的身後不是學野狐禪的嵩山派編外高手,而是上三天門主的親生女兒,吉祥天中實力最為精妙的小公子。

    秦梓兒如蔥食指輕輕在自己的虎口上一按,一枚蘭草憑空出現在她的手掌上空。

    蘭草漸漸飄下,便在十多厘米的距離間,漸漸枯黃,干萎,最後粉碎成空,只余下一道青色煙氳輕輕揚揚地浮在她的手中。

    真蘭弦!

    易天行余光里瞥見,知道這道術厲害,右手指尖噴出天火,往自己眼瞳中一抹,隱隱看見真蘭弦襲來的大致軌跡,趕緊身子一扭,險險躲了過去。

    便是這一躲,那四個吉祥天的高手,又將手掌貼上了金剛伏魔圈,青色的光圈轉動的速度也漸漸快了起來,而法陣本身的淡青色轉為濃青後,此時又轉淡了。

    “我干!”雖然一直以為天底下沒有什麼事物能真正要了自己老祖宗師傅的性命,但不知為何,易天行今日總是莫名緊張,有些不大妙的預感。

    氣急敗壞中,他坐禪三味經疾運,手中天火之刀驟然間大放光明,一記勇不可擋地橫劈,空中一陣嘶啦啦的奇異聲音響起,秦梓真蘭弦縮了回去,二人分地而立。

    一絡燒黃了的發絲從秦梓兒的額頭上緩緩飄落。

    “這少年修為增進好快!”秦梓兒有些訝異。

    便在她訝異的時候,歸元寺的斌苦大師終于領著葉相僧來到了後園。

    “阿彌陀佛。”老和尚滿臉慈悲︰“小公子,貧僧只是答應閣下來後園一觀,可不會允你在此胡作非為。”話音一落,他腕間的檀香佛珠盤旋著升至半空,便向秦梓當頭罩去。

    秦梓傲然則立,單手在胸前,食指微翹,如蘭花花瓣一展。

    凝結著偌大念力的佛珠便這樣被蘭花般的一指定在了半空之中。

    趁著她分身乏術,易天行狂吼一聲,火元繞過全身,急急向四位吉祥天高手攻去。

    那四位高手站著五象缺一之勢,互為犄角,見著易天行攻來,卻是不閃不避,頭先一人肩頭一縮,接著後面的三人依次將肩頭一縮,竟像水波一般緩緩流轉起來。

    易天行的天火刀,便劈在這宛如實質一般在四人肩頭流轉的氣流上。

    噗的一聲。

    這四位高手生挨一刀,肩上嗤嗤焦糊一片,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受傷不淺,卻也借著這流轉之勢成功將易天行的真元渡到金剛伏魔圈上,讓那道淡青色的光圈更薄上了一分。

    “我再干!”易天行萬萬想不到這些吉祥天的老家伙竟然如此頑固。

    他輕咬下唇,腳尖一點石板,余光里瞥見斌苦大師正滿面肅穆地控制著檀香佛珠與秦梓對陣,把心一橫,右手倒提天火刀,倏忽飄至一位吉祥天高手身邊,左手按出一記燃著火苗的“虛有其表佛家大手印”,擋住從斜側方襲來的竹叔靈動杖影,提肘輕揮,便要將艷紅刀鋒往那位不能動彈的高手咽喉上割去!

    易天行心憂茅舍里老祖宗安危,此時已顧不得那多,要下殺手了!

    見到局勢緊迫,秦梓本來就有些微微蒼白的麗顏顯得更加幽然,她左手五指如蘭花瓣輕輕綻放,柔柔托住斌苦大師蘊含著至上佛力的檀香念珠,右手尾指輕輕一抖,一道閃著暗光的風刃淒厲無比地出手,向著易天行的耳根射去。

    啪的一聲輕響,卻是一位白衣年輕僧人滿臉凝重地一合什,左手二掌大手印相合,生生將這道風刃險之又險地拍散在掌心。

    此時再無人能阻易天行殺人,耀著殷紅如血的天火刀鋒離那位滿面驚駭卻動彈不得的吉祥天高手咽喉只有一絲距離。

    天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連串霹靂,響聲直震人耳,最後一聲,更是宛如一個炸雷般響在眾人耳旁。

    包括秦梓兒和斌苦大師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天地至威一聲驚跌于地。而只有肉體無比強橫的易天行勉強站著,但他往吉祥天高手咽喉割去的一刀,也被這一聲震的有些偏了,向那位高手的左肩畫了過去。嗤的一聲輕響,那位高手左臂齊生生地被斬落于地,但易天行手中之刀乃是天火之刀,遇血則封,這只斷臂的創口卻沒有流血,整個場景看上去就像是木偶被人拉斷木臂一樣詭異。

    易天行也被這聲音和面前這景象唬了一跳,停了動作,渾身火元含而待放,比周遭略高一些的體溫讓空氣有些變形。

    不知道為何,斌苦大師輕嘆一聲,收起佛珠,攜著葉相僧退出後園。

    秦梓的臉上閃過一絲激動,她知道真正的天袈裟大陣終于啟動了,而歸元寺後園里的這人……這位一直懸在自己家族頭頂的利劍,或許會被除去吧?

    省城金秋無雲的天空,飄落下了一滴雨,恰恰滴在易天行的臉上,嗤的一聲,化為輕煙散入空中。

    很怪異的下起雨來。

    瓢潑大雨從萬里碧空無緣而下,將呆呆站在伏魔金剛圈旁邊的易天行淋了個渾身濕透,而他異常高溫的身體迅即將這些雨水熱成水蒸氣,渾身上下仿佛包裹在白色霧氣中。

    秦梓也摸不準這天袈裟大陣有多大的威力,腳尖在地板上一滑,輕輕離遠了一些。

    雨下的越來越大了,易天行的心里也越來越驚,他隱隱猜到這大陣是針對金剛圈里的老祖宗,自己一干人只是沾了些邊罷了。

    這場大雨不知道下了多久,戛然而止。

    接著歸元寺的後園里狂風大作,飄浮在半空中的宛若遮天浮雲的袈裟佛影輕輕擺動著。

    風速奇快,吹的後園里花草殘傷,飛沙走石,小湖中的水被吹的如同沸騰一般。易天行咪著眼,雙足往地上重重一頓,整個小腿深深插入地下才勉強穩住身形,而一直站在金剛圈旁的那四位吉祥天高手,受力最大,更是被吹的東倒西歪,臉上的皺紋都幾乎要被吹成攤開的煎面皮,看著狼狽不堪。

    站的較遠的竹叔將竹杖插入土中,暗施法術,杖根生出一大片根睫生生扎進土里,所以站的比誰都要穩。他右手輕輕扶住秦梓,秦梓皺眉看著死硬不肯退出的易天行,面上表情有些奇異地閃了下,反手一掌將竹叔擊出陣外,開口說道︰“易天行,你快出去吧,你承受不住。”

    風雖然很大,但她的聲音仍然傳到了易天行的耳里。易天行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她。

    秦梓黯然一嘆,身形從他身旁掠過,便待接四位長老出來,不料暴雨狂風之後,便是閃電襲來,無數道細細麻麻的閃電布滿了歸元寺後園狹小的空間外圍,竟似有靈性般地封住陣內中人的出路。

    如此一來,誰也退不出去了。

    電勢漸猛,無數道粗如兒臂,聲勢駭人的閃電從浮雲袈裟的深處襲來,向著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劈去,啪啪巨響之中,淡青色光圈搖搖欲墜,而在光圈附近的諸人更是被震的遠遠摔倒,口中鮮血溢出。

    易天行沒有受傷,只是被震的僕倒在地,吃了一嘴灰塵混水而成的泥漿,他呸了一口,感受著這些閃電所挾著的無窮威力,不由心驚膽顫,再看光圈內茅舍雖然一如平常,但自己的師父大人卻是無聲無息,不知這些閃電究竟傷到他沒有。

    仿若老天變臉,閃電連續不斷地落了大半個鐘頭,將整個後園里的突起之物全數劈的粉碎,好在電劈的中心是老祖宗所在的茅屋,而茅屋似乎被老祖宗的氣息所護,竟是一點損傷也沒有。易天行和吉祥天的眾人雖然受傷不淺,卻還沒有殞命之虞。

    這佛家大陣果然古怪,易天行暗自心驚,難怪斌苦老和尚一早就知機退了出去。

    狂風、暴雨、閃電……後面還有什麼?

    不需要多久,易天行便和身周的吉祥天高手一同感受到了。這一次不是大自然的可怕力量,而是仿佛來自人心的感受。

    酸,很酸,似乎整個後園的小湖里被灌滿了山西陳醋,空氣中彌漫著酸到極致的味道,易天行鼻子一陣抽搐,險些被這難以忍受的感覺逼暈了,而離他最近的一個吉祥天高手已經忍受不住,哇哇嘔吐起來,秦梓臉色蒼白,手上不停捏著靜心法決。

    接著是辣,就好象老天爺是個川爹湘媽的廚子,這時候正在往後園里面撒辣椒面。

    空氣中全是辣味,讓人避無可避。

    抹掉眼角被辣出來的眼淚,易天行對著天上遮雲蔽日的袈裟大陣,破口大罵道︰“干你娘的,做飯啊你!”

    接著是苦,苦到讓人撕心裂肺,苦到讓人全不想活,這苦該怎般形容?便有若宇宙超級無敵青澀小苦瓜被人剁成末抹在你的舌面上,又像是黃蓮泡水讓你當可樂喝。

    直到很多年以後,易天行還記得這個滋味,他曾經向鄒蕾蕾描述半天,卻也不能說明其間難過,只得長嘆一聲︰“那叫一個……苦哇!”

    這真正的天袈裟果然不是個好玩的主,事情還遠遠沒完。苦後是甜,甜本來是人人喜歡的感覺,但沒有人知道甜到極至,卻是最難忍受的事情。歸元寺後園的天空剛剛被天雨洗刷過,被天風吹刮過,被閃電劈成碎片的物什也被堆到了陣角,整個場子干干淨淨,如水洗般明淨,只可惜空氣中四處飄拂著糖精的味道,甜到發膩,甜到發苦,眾人的味蕾被這味道無孔不入的惡心感覺侵襲著,直欲作哎。

    易天行精神恍惚中只想到,省城有名的小吃,就在七眼橋旁邊的“三合泥”——“三合泥”是用糯米、黑豆、芝麻、豬油加大大大量白糖做成的,以甜膩之名煞倒無數省大情侶,唯苦丁茶方可送下——他下意識地干嘔了一聲,雙眼微閉,輕聲呻吟道︰“老子再也不吃三合泥了!”

    ……

    ……。

    最後是咸,咸如鹽塊,咸如老腌肉,咸的就像年邁的阿媽做菜放了五道鹽,咸的就像打死私鹽販子後鹽粒狂歡。

    有一個年紀稍輕一些的吉祥天高手終于忍受不住這種神識上的折磨,狂叫一聲往小湖中撲去,大口灌著湖水,想沖淡自己嘴里的咸意。

    但這些味道全是來自天袈裟大陣在神識上的侵襲,這位高手縱使飲下水去,卻像是在喝咸咸的死海水一般,更是難受,不由就在湖中大口嘔吐了起來。

    經過這一波味覺上的可怕襲擊,場中諸人能站著的已經很少,易天行憑著自己的變態身體和強韌神經,勉強扶地而站,而秦梓面色蒼白,靠法決勉強遮蔽住自己的五識,度過此劫,而那幾位吉祥天的高手早已癱軟在地,沒有動靜。

    易天行只擔心自己那位變態師父,他處于大陣的中心,想來所受的苦楚比自己一干人要大上許多,不知他能不能熬過去。

    便在此時,老祖宗的聲音響了起來。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如黃鐘大呂般的聲音在後園里漸漸響起,擊打在狼狽不堪眾人的心頭。
第二部 省城 第八十九章 殘局
    老祖宗的聲音傳到眾人耳里,除了易天行和秦梓兒心有所悟外,其余癱倒諸人全無所覺。而易天行最熟的便是方便法門,此時听著師父大人口述坐禪三味經的禪法要解,更是早有所明,不由唇角綻笑,緩緩箕坐于地,盤起散蓮花,就這般打起坐來。

    接下來天袈裟大陣又幻出了酷熱,干燥,諸多外苦,而都被易秦二人苦苦抗了過去,而那幾位吉祥天中人因為昏厥,反而逃脫一命。

    又等了會兒,發現五識之苦似乎停了,易天行不由眉頭微皺,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嚴寒一關?”

    天袈裟大陣漸漸運轉,歸元寺上空的清影漸漸透出厲殺之意。

    而老祖宗的氣勢也漸漸全數浸透出伏魔金剛圈,囂張蠻橫無比地向著天上那片籠罩在佛光里的袈裟襲去。

    仿若天際遠遠傳來一聲巨雷,兩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終于踫撞在了一起。

    後園內的空氣都仿佛被這強大力量的踫撞扭曲變形了,空中憑空出現了很多裂縫。一個不幸處在裂縫口邊的吉祥天高手慘呼一聲,從自己的右肩到左腰被一道細細的裂縫從中斷開,鮮血狂迸中,身體被橫生生割成兩半,慘狀不堪死去。

    看著身邊的小裂縫越來越多,如同灰塵一般四處彌漫著,易天行左眼直跳,看見那名高手慘死的模樣,不由冷冷盯了臉色煞白的秦梓兒一眼︰“死了人了,你高興了嗎?”

    正在殺人小裂縫空當里不停飄動的秦梓兒沒有回答,只是把臉微微轉了過去,縱是如此,眼尖的易天行仍然看見了她流露出一絲黯然之意。

    易天行不知該如何停住這道天袈裟大陣,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發動陣眼的秦梓兒身上,眉尖一擰,單手而立,躲過破空而出的一道深隧空間裂縫,手腕一抖,整個人便化作一團急速旋轉的火輪向秦梓兒滾了過去。

    便在這不足數丈的距離內,有幾絲如灰塵般細微的小裂縫觸到了他的身上。子彈也打不透的石肌鐵膚,在這時候,卻成了豆腐做的,鮮血迅疾從破開的肌膚內濺了出來,一路留下道鮮血淋灕的印跡。

    秦梓兒想不到這平日里憊懶無賴怯懦的少年郎,此時竟然變得如此悍勇,面上現出惘然之色來。

    縱使倉促,秦梓兒道法精妙,雙手蘭花指一結,真蘭弦,霧柳弦,虛梅弦,道門古術里的“靈弦三法”疾出,重重疊加施加在易天行的身上。

    但易天行挾天火而攻,速度太快,縱使被靈弦三法控住,四肢已經無法動彈,但依借著慣性,仍然像是一個火 轆般往秦梓兒的身上撞了過去。

    一連串爆竹炸響的聲音從二人身體間傳出,秦梓兒一口鮮血從唇角沿著雪白的下頜滴了下來,而易天行極辛苦地勉強站立著,身上露出數不清多少道的小傷口,傷口滴著血,血滴上土地,發出嗤嗤的燒灼之聲。

    便在這時,本來一絲極細小不引人注目的小裂縫,就在二人的身體間以一種奇異的速度張裂開來,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小裂縫便化作了黑幽煞人的地獄入口。

    以易天行強橫的肉體,踫著小裂縫了也要流血,踫見這麼大個口子,誰還能活下來?

    而易天行被靈弦三法所控無法動彈,眼見那道殺人空間裂縫以可怕的速度在擴大,下一刻整個身體便要被吞噬,誰能救他?

    時間似乎在這時候慢了起來,四肢無法動彈的易天行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秦梓兒的臉,忽然從那張清麗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莫名之色,然後那張臉慢慢地淡了下來,如夢如渺……

    秦梓兒終于用了在武當山上曾經使用過的那招極費真力的法術。

    “禱上清以化……”

    她薄唇輕動,整個人化為虛影,下一刻又從虛影化為實體,極神奇地便出現在易天行和殺人裂縫的中間。

    秦梓兒手掌一推!

    ——卻推了個空,只看見漸漸遠離的少年的面上若有所思,嘴唇微動。二人目光相接,神識一問一答。

    “為什麼救我?”

    “我騙過你,可我何時真地要殺你?”

    秦梓兒有些倔 地抹去唇畔的血絲,冷冷地看了一眼易天行遠去的身影。

    …………………………………………………………………………………………………

    易天行沒有死,也沒有被那些空間裂縫吸進黃泉之中。

    便在剛才那剎那,茅舍里傳來一聲暴喝,一只宛如遠古巨人的大手從淡青色的伏魔金剛圈里破圍而出,一把抓住易天行,便把他拖進了茅舍里!

    茅舍里面毫無清修之地的感覺,易天行趴在地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書,很多書!然後看見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老僧。

    一個渾身罩在極大古舊袈裟里,頭發亂糟糟地胡亂生長著,看著潦草無比的老僧。

    那老僧背對著屋門,一只不經意伸出袈裟的手上生著些長毛,易天行眼尖,能看見這些長毛正在微微發著抖,似乎正在和某種力量進行著抗衡,而且這只手上很奇怪地帶著一只鐲子,鐲子發著烏金之色,雖然不是凡品,如此裝扮看著卻有些脂粉氣,可即使這般,也掩不住這老僧強到變態的氣勢,看著便讓人有俯首膜拜的沖動。

    易天行一個翻身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喊道︰“師父!”

    托吉祥天四大高手削弱伏魔金剛圈的福,這是他第一次進茅舍,第一次看見自己這位傳說中的師父,自然興奮緊張異常,甚至還隱隱有一絲畏懼。

    “閉嘴!”一聲極暴烈的呼喝響起。

    易天行吐了吐舌頭,心想這位的脾氣果然和世人的印象一樣,那是相……當的不好啊!

    師父剛救了自己一命,易同學哪里還敢打擾他與寺院上空那片佛力強橫的袈裟斗法,強自壓制自己的好奇,把眼光從他的後背轉開,投向歸元寺後園的庭落里。

    後園里的力量沖突越來越暴烈了,空氣中不時發出  啪啪的輕響聲,而易天行知道,這些听著很可愛的輕響,就是一道力量裂縫的踫撞,隨時有可能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

    他看著在密密麻麻的裂縫包圍里清妙無比移動著的秦梓兒,不知為何,心里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微微皺眉看著那個女子。

    整座歸元寺殿宇幻成的袈裟漸漸顯現了全部的威力,後園里殘存的三名吉祥天高手終于爆血而亡,而秦梓兒仗著自己高明的修為和輕身技巧,險之又險地飄來飄去,卻是無法脫陣而遁。

    易天行有些擔心地回頭看去,只見一道天光自天而降,挾著無上佛光照耀在老僧的頭頂。易天行能感覺到這道祥和無比的佛光,其實才是大陣真正蘊含的力量,而後園里的力量只是些殘余罷了,如果是他迎頭對頭這道佛光,恐怕一個照面便會化為飛灰,想到此節,不由嚇的心驚膽顫。

    “嗤!”老僧極輕蔑的一笑,對著天上翻了個白眼,眼瞳金光閃閃,妖異無比。

    易天行心中贊嘆,心想自己這師父果然不愧是當年號稱“打遍天上天下無敵手”的那位,對著自己怕的要死的無上佛光,竟然像洗日光浴一樣自在。

    正自暗樂,不料卻听著袈裟深處似乎傳來一陣咒語,噫噫呀呀,讓人好不煩惱。

    煩惱者乃是易天行的師父大人。老僧指天呵罵道︰“又給老子玩定心真言?”

    易天行听見“定心真言”這四個字,再看著師父大人手腕上那個赤金鐲子正急劇縮小,不由想到一件事物,腦子里嗡的一聲,冷汗涮涮地流了下來。

    定心真言,便是緊箍咒!

    難道老僧手腕上的鐲子,便是當年套他腦袋上的那個金箍兒?

    他成佛之後又被別人關在這里,想都想的到是他的火爆脾氣又得罪了西天哪位大神,可他怎麼笨到又把箍兒自己帶上了?

    易天行這才明天今天的事情比自己想的還要凶險上幾分,勉強撐起身子,想幫一下自己這位剛認不久的師父,不料只是往佛光處靠近一步,不料體內所有的真元竟似不受控制般地跳躍起來,嚇得他魂飛膽喪。

    鐲子越來越緊,咒語越來越急,佛光越來越盛,老僧的身子開始抖起來,似乎正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茅舍開始也漸漸顫抖起來,似乎隨時有倒塌的危險。

    ……

    ……

    便在易天行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在人間消失了上千年的那四個擲地有聲的大字又喊了出來。

    “吃俺一棒!”

    老祖宗尖聲叫道,聲音如同滾雷一般在後園里回蕩著,易天行耳中刺痛,險些暈了過去,而正在躲避著力量裂縫的秦梓兒也是身形一滯,險些喪命。

    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老祖宗手掌一翻,一根黑糊糊的鐵棒子迅即間沖天而上,挾著無可敵對的氣勢,沖向天上的袈裟大陣。

    ……

    ……

    如果天袈裟是一面鑼,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破鑼的杵。

    如果天袈裟是一口鍋,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鑿鍋的鏟。

    如果天袈裟是一道陣,那這根黑糊糊的棒子便是那壞陣的旗。

    杵破鑼,鏟鑿鍋,旗壞陣,鑼破杵斷鍋漏鏟折陣壞旗焚。

    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鐵棒與天袈裟一觸,踫撞的聲音從歸元寺的後園傳了開來,輕輕松松地撕破了吉祥天設在後園上方的視听結界,直沖高天而去,然後在省城數千面上的天空里爆了開來,轟轟烈烈地傳向省城數百萬人的耳朵里。

    冬日一聲驚雷,嚇煞無數行人,省城還很稀少的車輛報警器也開始孤單地鳴叫了起來,樓里嬰兒開始啼哭,麻將桌上的輸家開始咒罵老天……而歸元寺中,守在外圍的吉祥天門人都被這一聲震地狂噴鮮血而亡,而所有的和尚們都被斌苦大師領著坐在大雄寶殿里,但奇怪的是沒有面朝釋迦牟尼而坐,卻是坐在佛像背後,看著海島觀音訟經不止……似乎受到了什麼感應,北京西山里的那兩位浩然天高手臉色凝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所有的修道之人,都被這一聲高天驚雷震的道心搖動。

    而在睜大了雙眼,心神震駭的易天行耳中,卻沒有听到一絲聲音。

    兩方極剛極強的力量對沖,卻像是晨蕊承著清露,蝶翅遇著清風,沒有踫撞的聲音,只是柔柔的秋風漸漸吹拂著大地。

    不知過了多久。

    他從茅舍的地上爬起來,揉揉雙眼,發現後園里回復了往常的青草秋樹,只是地上的血漬和臉色蒼白暈倒在地面上的秦梓兒提醒著他,剛剛有一場大戰。

    大象希形,大音希聲,真正的力量交鋒,原來就是這樣的。

    “幻覺,這一定都是幻覺。”易天行發現自己和老祖宗都好象還是鮮活地活著,樂的屁顛屁顛地笑了。

    一陣秋風拂來,易天行霍然轉首,看見老祖宗正頹然坐在蒲團上,擔心之余便欲沖過去查看。

    “休得過來!”老祖宗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虛弱,卻仍然是霸氣難掩,“可惜哩,可惜哩,只差一點點。”

    易天行不明白師傅說的只差一點點是什麼意思,他先前被那道佛光余蔭所耀,此時感覺渾身刺痛︰“師父,你還好吧?”

    “死不了。”老祖宗嘎嘎怪笑一聲,然後極出人意外的一腳把他踹出了茅舍,“沒用的小子。”

    易天行本想繼續發問,忽然感覺身體一輕,便被老祖宗送出了伏魔金剛圈,甫一出圈,便看到原本有些濃厚的青色光圈漸漸淡了,易天行心中一黯,知道自己以後再也很難進到茅屋里,去看一看自己的老祖宗師父,畢竟像今天這樣用吉祥天四位高手的性命換來伏魔金剛圈的淡化,不是隨時都可以做到的。

    “天袈裟的雪蠶衲已經種到你鳥兒子額上了,只要朱雀鳥魄體不滅,袈裟大陣便永遠不全,怎能奈何俺家?若不是這樣,俺怎能抗過這些暑冬之苦,如今俺雖然還是出不去,但它也別想困死我,最多不過五十年……五十年……”

    易天行心中震驚,這才知道原來歸元寺至寶天袈裟不是真的天袈裟,如今朱雀額上的那撮銀羽只是真正天袈裟的一片而已。想到自己當時就對著這一片便險些喪命,不由對今天的袈裟大陣感到駭然。再一聯想到老祖宗的深謀遠慮,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以想這位當年雖說也是聰明,可這等小計謀向來是屑玩的啊。

    “師父為什麼不阻止這些吉祥天高手的圖謀?如果先動手,豈不是不用和這可怕的天袈裟大陣硬抗?”易天行心中閃過一絲疑問,卻來不及出口,便被一件事情打斷。

    一直癱軟在地上的秦梓兒,忽然面色一白,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凌空抓到半空。

    秦梓兒迅疾醒了過來,一咬下唇,左手劍決疾運,身形幻遁而逝,下一刻出現在後園里的另一片天空。不料那股力量更有鬼神莫測之能,竟似能判斷出她往哪里去,又將她生生抓住。

    這姑娘家果然不愧是上三天中天姿縱橫之人,身法疾變,在空中畫出無數道詭異的弧線,躲著那個無形的手掌。可惜力量上的差距太大,終于被那只無形大手握在手心,

    她身體周遭金光一閃,金光構成一個模糊的人手,可以看出這只人手的指節正準備發力。

    “小公子!”被震的血肉模糊的竹應叟感應著這方,心膽欲喪。

    易天行嘴巴張的大大的,卻不知道該喊什麼。

    天袈裟大陣既然已經暫時平息,這世上能有如此霸道的能力的,除了老祖宗還能有誰。

    “這女娃心腸不好,想來殺我。”老祖宗霸道的聲音遞了出來,“不過膽子挺大,我喜歡。”

    易天行聳聳肩正待說話,歸元寺後園異變又生。

    “前輩手下留情。”

    後園里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一個穿著黑袍的中年人不知從何處遁空而至,身體怪異地浮在半空中,右手一領,一柄清如泉水,樸如竹枝的青鋒破袖而出,毫無煙火氣地在秦梓兒面門前一劃而下。

    一道奇異的光芒閃過,秦梓兒緩緩脫離了老祖宗的控制,被那個身手高明的中年人提著飛落在歸元寺的殿宇屋頂上。

    “想走?”老祖宗今日被天袈裟大陣打的不善,加上又被那緊箍咒兒觸了經年之心痛,恚怒之下動了怒氣。

    “不走。”先前那個中年人誠懇說道︰“前輩神通,不是我們這些凡世中人能夠相比,只是前輩若想留下我,恐怕力量又要提升起來,到時天袈裟大陣再起感應,仙術之爭,驚擾人間,這又是何苦?”

    “十年前你來過。”老祖宗說道。

    “正是。晚生上三天秦臨川見過前輩,十年前不自量力,前來挑戰,慘敗而歸,這十年里晚生一直隱居深山,潛心修煉。”中年人恭謹行了一禮。

    易天行眼中寒芒一閃,知道這位中年人肯定就是秦梓兒的父親,神秘的上三天門主,他再看著秦梓兒,發現臉色慘白的秦梓兒正乖乖地站在自己父親身後。

    “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又心憂本人性命,所以冒昧相擾,還請前輩饒過她這一次。”秦臨川又道。

    易天行知道此時對話的兩個人不是自己能插嘴的,于是安靜听著。

    “七十年前來煩我的那個小娃子是你們門中什麼人?”

    “是本門開派祖師。”

    “後來陸陸續續又來過一些……”

    “也是本門中人。”

    老祖宗嘎嘎笑道︰“這些家伙都不聰明,哪比得上今天這個小姑娘陰險,竟然想出這樣一個法子,險些要了俺的性命。”

    秦臨川略帶歉疚的看了一眼自己受傷的女兒,轉而道︰“還請前輩告諒。”

    老祖宗囂張說道︰“你眼前這少年是俺徒兒,你若不服,可以代我教訓一下。”

    “不敢。”秦臨川懇切道︰“令徒高賢,在武當山的賭約已經勝了小女,小女厚顏不認,已是德行有虧,在下此次一定帶她回去嚴加管教。”

    秦臨川看了易天行一眼,微微一笑,易天行被他的眼神一看,不由渾身一麻,再看見他懷中秦梓兒蒼白面上頹然雙瞳悄悄投向自己的幽怨眼光,卻是趕緊轉過臉去。

    世俗修士首領,上三天門主秦臨川的儒雅笑容並沒有維持多久。

    後園上空那只漸漸淡去的金色拳頭正緩緩向茅舍里飄回,老祖宗極輕蔑地嗤了一聲,那只金色拳頭豎了根中指,然後中指一彈,一點淡金色光芒破空而出,擊打在秦臨川的背上。

    “滾吧,老子累了。”

    秦臨川一口鮮血噴出,把歸元寺的殿瓦染作紅梅點點,卻哪里敢還手,恭謹一禮而退。

    上三天從建派之初,便不停有絕頂高手前來歸元寺,意圖對老祖宗不利,每每卻是根本觸不到根本,便慘慘而退。

    而一九九四年的這一次,是門主親女秦梓兒擅自行動,不料卻成為有史以來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但也是代價最為慘重的一次,省城的吉祥天高手死了二十三人,只剩下了秦梓兒和竹應叟一女一盲。

    ……

    ……

    易天行知道,事情並沒有完,無所謂地撇撇眉,回頭望著茅舍輕聲說道︰“師父啊,你今天性情變得挺溫和的。”

    “嗯?”

    易天行撓撓頭︰“可沒想過你會放那個丫頭走的。”

    “俺家除了女妖怪,甚時節殺過女子?!”老祖宗怒氣漸上,“再說……今後外面的事兒俺不管,有這破袈裟鎮著,俺想管也沒處管去,那丫頭和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子都給你玩去,免得你太無聊。”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苦笑著心想,我又不像你被關了五百年,閑的沒事兒做找人打架玩,自己這點兒本事,不知道是被人玩還是玩人哩?

    “何況如果不是那丫頭找了幾個道士來把金剛伏魔圈弱了,俺家省了些力氣,俺家又如何出手破陣?留她一命,算承她個情。”

    “敢情這全是您算著的?”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

    茅舍里停了良久,聲音才又響了起來︰“借你九天玄火與天袈裟的冰雪衲相爭之機,俺收了冰雪衲,再種到那紅鳥兒的額上,冰火相濟,損了天袈裟根本。又借著這幫子賊心不死的道士,和那個聰明極了的女娃娃,弱了金剛伏魔圈,這才試著破破這陣,看看俺有沒有出去的可能……誰料到還是差了一絲絲啊。”

    易天行第三次吸一口涼氣,口齒不清說道︰“大……大……大陰謀家啊……可不像師父的剛猛形象。”

    老祖宗極淒厲地笑了兩聲︰“不管是誰,被前關五百年,後關五百年,也會憋出些壞主意來的。”

    “天袈裟大陣這般厲害,究竟是什麼法寶?”感受著老祖宗的苦郁,小易不知為何也是悲從中來,趕緊轉了話題。

    “嗯……算是你師公的戰袍?”

    易天行目瞪口呆無語。

    “師父,徒兒以後要做些什麼?”

    “更高、更快、更強,再強……”

    “呃……”易天行小心翼翼問道︰“我沒听錯吧?”

    “俺又不是文盲!”老祖宗勃然大怒︰“這五百年的待遇比上五百年好很多,不用老看風景吃澀桃,明時東林黨的文章,清時桐城派的游記,民初的罵戰,文革的大字報,如今的小報周刊,你師父俺家還是看過的不知比你多多少,我看的書比你認的字兒還多!”

    “那你是閑得。”易天行偷笑想著。

    “咕咕,咕咕,”不知何時飛回寺中的小朱雀不停鳴叫著,似乎在嘲笑什麼。

    ……

    ……

    易天行終于抑止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師父,您怎麼又被關起來了?”

    沒听見回答,他忽然又兩眼放光問道︰“師父,您說我該不會也是天上神仙投胎轉世的吧?”

    “滾!”

    老祖宗干淨利落地說完這個字,茅舍便陷入安靜,再也沒有聲音響起。

    易天行訥訥然地跪在地上,向茅舍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便從後園里離開。

    在大雄寶殿後面找到正笑咪咪擦著觀音像的斌苦和尚,本來想罵他兩句,卻忽然發現無從罵起,只好狠狠啐了兩口︰“你這和尚,心腸倒是蠻毒。”

    “阿彌陀佛,佛祖慈悲為懷,所謂刀來頭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吉祥天的這些道兄既然想進後園隨喜,我又何必阻止?”斌苦大師一臉德高望重。

    易天行嘆氣道︰“只是……死了很多人。”

    “阿彌陀佛。”斌苦大師笑容一收,苦臉道︰“小廟老和尚,哪里上威名赫赫上三天的對手,全指望老祖宗出手,誰想到那位小公子竟想出這樣毒辣的計策來,又誰想到老祖宗竟然一直等到天袈裟大陣發動才肯出手。”想了想又幽然嘆道︰“這是兩百年來,本寺天袈裟大陣第一次發動,果然厲害。”

    易天行也不去理他,笑著丟了一句話︰“說到底你也就是一看門的,這麼多感嘆干嘛?”一拂衣袖便要出寺門而去。

    斌苦大師急道︰“易護法,一月之後要開道場,你可記著要回來。”

    易天行沒好氣道︰“上三天現在還敢找你麻煩?還要我這個打手有什麼用?”

    斌苦大師笑咪咪道︰“佛曰不可說。”

    “切。”易天行摸摸自己渾身刺痛的身體,哀嘆一聲,便往寺門走去。

    ……

    ……

    歸元寺外的警察和軍人早已收拾完血肉殘局,撤的干干淨淨,香客和游人們漸漸圍攏過來,議論著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四處的小攤販們開始了呦喝,孩童們嬉笑玩耍,一片安樂景象。

    易天行看著這一切,微微一笑,心中充滿安樂,他決定回學校處理些事情,然後去看看許久未見的袁野和醫院里的小肖,然後便回一次縣城。

    這件事情算起來也就是三椿事兒︰秦梓兒要殺老祖宗,老祖宗想脫困,佛宗想損上三天實力……怎麼看著,也沒自己什麼事兒啊?他嘆了口氣,忽然發現這世上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能真正信任的人了,在世上生存,還是得靠自己吧?

    易天行苦笑著搖搖頭,看了一眼天上縴淨無塵的天空,看了一眼正在極高處笨拙飛行的肥紅鳥。

    他要回縣城,他要去面對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人,他要去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有可能是個大妖怪,你知道嗎?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你知道嗎?原來歸元寺里的和尚都像商人一樣,你知道嗎?我遇見一個很厲害的女孩子。你知道嗎?我可能拜了一個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妖怪當了師傅,大妖怪是什麼前任傳經者,我可能是下任傳經者。你知道嗎?我會放火噢,而且我還養了個鳥兒子,它比我放火的本事更大……

    “你知道嗎?我好象不是人。”

    “蕾蕾同學,你還要不要我?”

    “我要和你過好日子,我要和你住大房子,所以我要沒人敢來打擾我們倆,所以我要……更高、更快、更強、再強、再再強!”

    少年郎緊握著拳頭,向著省城的天空叫喚著。
第三部 圍城 第一章 減肥與X光
    深秋里的省城,空氣中飄浮著的塵粒都比別的三個季節顯得清冷些。易天行從歸元寺回到省城大學後,漸漸隱去自己面容里的那一絲愁容,回復了尋常言笑無忌的憊懶模樣,只是在他的內心深處,自然知道前方不知還有什麼樣的事情正等著自己。

    那位秦梓兒姑娘或許是被神秘的上三天門主領回山中療傷去了,總之易天行在校園里微咪著眼四處看,看了很多日子,總沒有看見那個俏麗的人影。

    回到學校後的易天行還很費了一翻唇舌.很遇著些小麻煩,畢竟無緣無故曠了這麼多天課,總是有些說不過去。系里的主任滿臉和藹,卻是暗藏殺機,讓他好不心驚膽戰。好在古老太爺沒吹牛——他果然認識省教育廳里的某個人物,在易天行一個長途電話表明自己窘境後不久,那位教育廳的人物便幫易天行解決了這個問題。

    問題只是暫時解決了,因為系主任投向這男生的眼神里充滿了恨鐵咋不成精鋼的憤怒。

    而易天行卻比他更憤怒。

    這種怒氣不是來自于清淡如水的校園生活,而是對于前些日子里在歸元寺中武當山上面對著無來由的打壓而產生的郁悶和火氣,更來自于了解事情整個真相後的一絲失落,也在于對自己身份的迷惘無知。

    自己究竟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被哲學家問了N百年的爛俗三大問,如今卻時常在他的腦子里響起。

    佛心如蓮子,卻止不住塘間碧波耀夕光,如火苗漸上。

    他下意識地不去想,也忍著不去歸元寺看望那位大妖師父,不知道是想逃避還是一絲無措,恨不得閉眼便當前事如夢——縱然他天份異人,禪法精妙——但畢竟也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易天行一臉安靜從系里那棟灰撲撲的老式建築里溜了出來,然後回了舊六舍。不料甫一進宿舍,卻發現眾多同學望向自己的眼光里似乎較平日多出些什麼意味來,他微微皺眉,卻還是不忘堆上笑容,從黑糊糊的過道里摸到了二四七室,然後推門進去。

    “怎麼了?”他笑嘻嘻地問著自己的室友們。

    幾個同學呵呵一笑,卻顯得有些尷尬。

    這種尷尬在眾人間似乎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住上鋪的江甦同學忽然說道︰“老易啊,那些天干嘛去了?”

    易天行笑著應道︰“家里出了點兒事,所以臨時走了幾天。”

    這挺公式化的一問一答之後,二四七寢室又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之中,半晌後,終于還是德不高望猶重的四川班頭從寢室外面走了進來,打破了這種氣氛。

    “老易,你和社會上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麼瓜葛?”

    班頭到底是班頭,直來直去。

    易天行一愣,心想這是怎麼讓人知道的?想了想微笑道︰“哪有什麼瓜葛,你知道我是孤兒的。”

    “那咱校醫院前天發生的事兒……?”班長試探著問道。

    易天行哈哈一笑,這才知道為什麼舊六舍的一干男生們看自己眼神都有些別扭,原來自己被逮到警察局的事情終于傳開了。

    “哪兒啊,你居然忍心冤我是壞人?”易天行眉尖亂抖,眼中汪汪扮出黛玉葬花形狀,“人家只是在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人受了傷,所以把他送到校醫院,哪知道那人受的竟然是刀傷,所以被警察叔叔請去做筆錄嘛。”

    “惡……”寢室里這六個大男生險些被他作態嚇出汗來,班頭笑道︰“還以為是怎麼回事,原來是這樣啊。”

    易天行微微笑著,全沒有撒謊者應有的歉疚之意,反正他相信斌苦大師一定會讓那位潘局長把自己變清白,反在心里想著,是不是得讓袁野或者鵬飛工貿給自己送面錦旗來,錦旗上大書四字︰“見義勇為”?

    眾人正說著話,舊六舍樓下卻忽然熱鬧起來,一些學生正東一團西一團地圍著說話,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住在易天行上床的江甦同學伸出半個頭去,然後興奮地回身報告道︰“同學們,好象是民院那邊出事了。”

    民院,原本是單獨的民族學院,後來並入了省城大學,如今也算是易天行他們的同學。

    民族學院里多的是藏族學生,“學風” 悍,性情爽直,喝的是青稞和馬奶,吃的是羊腿和粑粑,天生的狠煞勁兒縱使在繁華風流氣足以銷金銼骨的省城里也沒有絲毫軟化的跡像。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自然,他們是不在乎五岳是何山何水,只是胸腑間宛若高原青天一般磊落凜然,便是這般性格,所以這些藏族學生們往往會因為一言不合,而和周遭的人群發生沖突。

    易天行骨子里也是有些執拗的人,所以並不以為這種性格有什麼大問題,相反還有些隱隱的艷羨。

    若不是第二天他有事情一定要去做,說不定他會下樓去看看這些藏族同學又是在和何方的人馬進行著刀尖上的交流。

    ………………………………………………………………………………………………………………………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易天行就起了床,到操場上百無聊賴地跑了幾個圈,趁著人少的當兒將朱雀鳥兒喚了下來好生折騰了一翻。

    之所以要折騰自己的紅鳥兒子,易天行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要給這鳥兒子減肥,想當初這寶貝朱雀兒生下來的時候,那叫一個靈動縴紅不染塵,如今吞了昆侖的地精之火又不知被老祖宗師父怎麼指點了一下,體內的火元倒是一個勁兒地開始猛烈,但這模樣也顯得有些拙且笨肥,肚子圓滾滾的再看不出當初的靈動勁兒。

    ——易天行自然不是以貌取鳥的俗人,只是接下來的縣城之行,他有一個極重要的任務,那便是向偉大的.親愛的.正確的鄒蕾蕾同學進行全盤交待,而自己這非人非妖的身體只怕會斷了自己的姻緣,全副希望就寄托在這可愛的朱雀鳥上。

    誰都知道,無論愚笨或是冰雪聰明,只要是小女生,對于可愛的小鳥小獸總有抵擋不住的無窮愛意。易天行就指望著自己的紅鳥兒子能吸收蕾蕾同學大部分的注意力,同時提高她的愛心指數,從而能夠抵抗自己男朋友不是“人”的無限驚恐。

    可惜了哉,這紅鳥如今看著也太不可愛了,直像鳥中的惡霸,中號的火雞。

    這叫易天行如何能依?于是從歸元寺回來的這些天,他天天指使著朱雀鳥在省城和武當之間來回飛行,必須在三刻之內往返,反正如今武當山的老少道士們也都知道了這朱雀的存在,也就沒必要擔心什麼。

    只是每日的長途飛行拉練讓小朱雀是羽散體頹,骨碌碌轉的眼楮里第一次對老爹有了恚恨之意,可即便這般,鳥兒的減肥工作仍然陷入停頓,體重一點沒輕,身形一點沒瘦,讓易天行不由長嗟短嘆,好生不甘。

    今日又將小紅鳥折騰的夠嗆,易天行才罷了手,無奈搖搖頭,將手一背,去省城大學的二食堂吃了碗稀粥啃了兩個饅頭,沿著破爛的一球場慢悠悠地逛到校東門,準備去看望小肖。

    小肖的傷勢已經穩定很多了,袁野幾天前就把他轉到了省人民醫院,易天行背了個爛包走下樓,遠遠看了一眼正漸漸圍攏過來的藏族青年們,笑了一笑,走出校門,搭上十九路公共汽車,便往醫院趕去。一路上公汽人氣混雜,薰鼻難忍,卻讓這位少年郎覺得欣喜無比,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和那些半仙半人的修道打交道,此時真真切切感受著凡俗氣息,卻是難得的享受,他在人民醫院大門外買了個硬硬的鍋魁,往里面塞了三塊錢的牛肉,便開始大嚼起來。一口牛肉一口油,學老農民樣蹲在街沿兒,看著面前走過的男男女女,好生快樂。

    吃完鍋魁,又買了七個放進書包里,便往醫院里進去,到住院部找到病房,推門而入。

    在門口守著的兩個混混兒瞧著他眼生,伸手攔住,嘴里喝道︰“做什麼呢?沒看這是單人特護病房嗎?怎麼就往里闖?”

    說來奇怪,在歸元寺武當山和那些修道人一番爭斗後,易天行的心性反而變得更加沉穩,全然沒有初識法術後睥睨世人的佻脫模樣,反是一臉誠懇地說道︰“我叫易天行,來看一下小肖。”

    兩個小混混是被袁野專門安排在醫院里照顧小肖的人,自然是心思活絡,勤快能干,乍一听易天行這名字,便覺著有些耳熟,再一細想便記起這名字代表的是什麼,後背里的汗涮的一聲就出來了,低頭顫聲道︰“原來是少爺。”

    易天行笑了笑,心想這古家的少爺當著沒什麼好處,調侃道︰“別叫少爺。”看了一眼這二人,發現年紀也挺小的,便大喇喇道︰“以後就叫我易哥好了。”說完便抬頭往病房里走。

    那兩小的在他身後一听,臉上動容,心想少爺就是少爺,時刻站在流行浪花的上頭——這不是省港那邊道上正流行的稱謂嗎?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是,一哥。”

    不知道易天行如果知道這二位听錯了自己的話後會有什麼樣的想法,但當他看見一臉蒼白的小肖正閉眼躺在床上,心頭便是無名火起。雖然暗算小肖的吉祥天宗思如今被自己的天火一刀打的不知死活,但只要一想到眼前這位傷余之人下半輩子不知還能不能靠自己的雙腿走路,他的心里便是一陣煩悶和黯然。

    這時候,他才發現小肖的病床旁有一個年輕小子正伏在床邊睡覺。

    那小子生的頗為清秀,與小肖長的有幾分相似。易天行皺皺眉頭,知道這肯定就是小肖那個唯一的親人,弟弟。他上前輕輕喊醒了這小子。

    “你是誰?”小肖弟弟的眼中露出一絲驚謊,也難怪他,自己的兄長被人將腿砍斷了,自然讓他有些不安。

    “我叫易天行。”易天行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些,“是你哥在公司里的同事。你是小肖的弟弟吧?叫啥名兒?”

    “我叫肖勇。”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在哪兒上學呢?”

    易天行或許習慣了在鵬飛工貿這邊發號施令,于是也不覺得自己一個學生像慈祥長者般發問顯得有些怪異。

    “在六中讀高中。”

    “我不是讓公司里請了看護嗎?”易天行見這小子臉上滿是疲憊之色,眼中紅絲不斷,有些心疼。

    肖勇有些憨憨地笑了,“自己哥,哪好讓外人服侍。”

    易天行也笑了笑,說道︰“你先去旁邊休息一下,我和你哥有些事情要說。”

    肖勇有些遲疑,問道︰“哥剛恢復沒幾天,醫生說要他多休息。”

    易天行搖搖頭,臉上雖然仍然帶笑,話語里卻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一會兒時間。”

    肖勇也是聰明人,見到這年輕人能夠無聲無息地通過門外兩個保鏢進到病房,肯定這人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他也隱隱知道自己哥哥是在道上混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好,我也兩天沒睡了,辛苦您了。”

    “很得體。”易天行看著他推門出去,在心里贊了一聲,接著便想到有這樣一個弟弟,那他兄長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這個時候病房里便只剩下他還有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小肖。

    易天行將手伸到自己頸後,摸了摸,前些天老祖宗師父在自己腦後種了一根妖毛,雖然後來被真武大帝殘留的氣息給煉化了,但在武當山與小公子秦梓兒的戰斗中,這根妖毛卻給了他很多不知從何而來的啟示,讓他懂了一些自己本來絕對不會懂的事情。

    他將自己的右掌輕輕提前,對著病房里白淨的牆面。

    坐禪三味經在腦中一閃念,他的中食二指指甲下各有一道淡紅色的火苗輕輕渺渺地滲了出來,約摸一寸左右,閃耀無端。

    便像要識破小公子秦梓兒的真蘭弦時一樣,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兩只燃著玄火的手指輕輕抹上自己的雙眼。

    足可融金化鐵的天火,被他用手指均勻地途在自己嬌嫩的眼球上。他卻只感覺著自己的眼珠被微溫的指腹輕輕揉動著,十分舒服。

    下一刻他睜開眼楮,發現自己這一手果然如在武當山上一樣奏效了。

    他眨眨眼,再看這病房里的景象,卻覺得有些怪異,床頭櫃,鮮花,窗台上的幔紗,所有的線條都以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的眼里。

    易天行不知道這種法門能持續多長時間,趕緊走上前去,坐到小肖的病床旁,掀開被子,雙眼緊緊盯著他被繃帶層層包裹著的斷腿。

    這只腿是被吉祥天門下宗思手中仙劍所斬,仙劍之利不是人間物品所能比擬,也幸而如此,小肖的斷肢截面平滑異常,省城大學的微創科醫生才能盡可能完美地將斷肢重植,神經恢復也應該比一般的斷肢病人來的簡單些。

    易天行並不懂醫,但他在武當山用這火指灼瞳的法門識破了秦梓兒真蘭弦的運行軌跡後,便隱隱感覺,自己可以用這個法門來看看小肖的傷到底怎麼樣了,看看那些在醫學界也顯得十分麻煩的神經元修復進行的如何。

    果不出其所料,他的眼光一觸繃帶,反射回來的圖像卻不是白白的醫用繃帶,而似乎帶有了某種穿透的力量,深深往里扎去。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調用著自己的神思,一面輕念心經以穩定心神,一面催動著自己的神念往小肖的斷肢里望去。

    神目如電,這是說的天上諸神。而此時易天行的眼光雖不如電閃雷鳴般可怕,卻也是如X光一般犀利。

    ……

    ……

    不知道看了多久,易天行長嘆一口氣,緩緩將自己的神思從小肖斷肢處收了回來。一抬頭,卻愕然看見小肖正有些吃力地偏頭望著自己。

    易天行嚇了一跳,尷尬道︰“醒了?”

    小肖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忽然問道︰“我的腿有沒有救?”

    “這應該問醫生。”易天行撓著腦袋應道。

    “少爺,你能幫我的。我知道。”小肖經歷一番生死後,竟是較諸以前更沉靜許多。”

    “我怎麼幫你?”

    “我的腿怎麼樣了?醫生說創面有些奇怪,神經元連上後總是通不了,做了幾次電刺激也沒有反應。”小肖望著易天行。

    易天行嘆了一聲,沉默良久後道︰“那把傷你的劍有些古怪,創面似乎被隔絕了。呆會兒我會去和主治醫生說一聲,加壓和電刺這些方案都暫時停下來。”

    “我就知道你剛才看到了。”小肖听見他的話不但沒有失望,反而笑了。

    易天行也笑了,他喜歡和聰明人說話,這樣比較簡單,何況他本來就對小肖有所寄望。

    “有些事情,不需要和太多人說。”

    “知道。”小肖咳嗽了兩聲。

    “先休息吧。”易天行轉過身去,問道︰“能不能喝水?”

    “前幾天開始進流食,不過今天好象要做什麼檢查,醫生讓我暫時先別喝。”

    “喔。”易天行隨口應了聲,從床頭櫃上取了根棉簽,在口杯里蘸了些清水,輕輕地潤著小肖的唇角,一面挪著棉簽,一面似無意說道︰“你就安心養傷,放心,我會把你的腿弄好的。”

    小肖有些難以自抑地露出一絲感激之色。

    “感激什麼?”易天行淡淡道。

    “感激少爺服侍我。”小肖笑著說話,眼角卻有些濕。

    易天行笑著搖搖頭,心里卻是蠻酸楚︰“最不喜歡你們這些混道上的人,本來就是我欠你的,怎麼現在倒覺得我是在對你施恩一樣。”

    正說著,袁野接到手下小弟的電話,知道少爺往省人民醫院來了,于是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易天行扭頭看他進來,不免有些詫異,說道︰“你怎麼來了?”

    袁野取下自己脖上的白色圍巾,掛到病房的衣架上,一面應道︰“听說少爺來醫院了,我就來看看您有什麼吩咐沒。”

    易天行沒好氣道︰“前幾天不是才通過電話?這般迫不及待想見我?”他看了一眼病倦之色漸上的小肖,給袁野做了個眼色,溫言和小肖說了幾句,便離開了病房。

    袁野一愣,只得又將體溫尚存的圍巾重又掛上,轉頭在小肖手上輕輕拍了兩下,也跟著出了病房。

    省人民醫院住院部後面是個極大的園子,園子里種著些耐寒的長青植物,時不時有病人在護士的攙扶下行走于草坪林間,享受著這冬日里難得的陽光。

    易天行呵著熱氣,看著自己呵出的熱霧在眼前幻成了各式各樣的形狀,隨口問道︰“前些天在電話里和你說的事情,你查的怎麼樣了?”

    “查了一下,基本上和他進公司的時候說的情況差不多。”

    “他身上有人命官司沒有?”

    袁野搖搖頭︰“很可惜沒有,小肖從學校出來就進的公司,這幾年表現的倒是挺能干。但身上沒有官司,所以想在公司里上位比較困難。”

    “沒有才好。”易天行下意識地擺擺手,笑著說道︰“這樣才能夠保證他將來能盡可能保護古家的利益。”

    “這是怎麼個說法?”袁野皺皺眉。

    “人終是要有所畏懼心才好。”易天行嘆道︰“如果連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哪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敢拋卻的?”

    “明白了。”袁野若有所思,“小肖是個本分人,但也是個聰明人,這兩條佔齊的兄弟確實不多。當年若不是他一個人帶著弟弟生活,恐怕也不會走上這條道路。”

    頓了頓他又道︰“只是看他有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了,如果他自己都沒有主事的膽量和想法,你我想扶他上位也比較困難。”

    “野心這兩個字太難听。”易天行笑著擺擺手指頭,“叫上進心比較好。”他望著特護病房所在的住院部三樓,唇角微微一翹,心想這樣聰明的小伙子,往往會顯得太有自知之明,自保有作,進取不足,不過既然他已經看透了自己的神通,那自己就有辦法讓他有信心去當古家在省城的主事人。

    易天行決定將一些淺顯的佛宗法門傳給小肖。

    一是為了讓他將來能夠獨當一面,二來是……為了心中的一絲歉疚吧?

    袁野見他安靜地走著,也就安靜地隨在後面,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問道︰“少爺,前些天省城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噢?”易天行眉梢一挑,“什麼事兒?”

    “那天夜里,市局的潘局將少爺從派出所里撈出來後,您不是跟著那輛車去了歸元寺?”

    “是啊。”易天行停下了腳步,隱約猜到袁野說的大事是什麼。

    “第二天,听說警備區司令部和警察第二分隊都出動了,在歸元寺門口險些干了起來。”

    “你听誰說的?”易天行仍然是一臉平靜。

    袁野聳聳肩︰“就像以前說的,鼠有鼠道。這些大事情,我們這種人總是比較容易是到消息,更何況這次軍警兩方對峙,事情鬧的真是很大。”

    易天行此時眉宇間始現出一絲憂色,心想在世俗里鬧出事情來,不會有什麼後患吧?正想著,又听見袁野在身後關切問道︰“少爺,這件事情和你無關?”

    易天行眉梢一挑應道︰“我有這麼大能量嗎?別瞎猜了。”雖然明知袁野肯定不相信,但至少明面上他是不會承認什麼的,他為了阻止袁野繼續發問轉而問道︰“最近和老太爺通了電話沒有?他可有說些什麼事情?”

    袁野搖搖頭道︰“老太爺只是吩咐我听少爺您指示,沒有什麼別的交待。”

    易天行想到躲到高陽縣城的這位老狐狸,便想到自己這些天隱隱想到的某種不好的推論,嘆口氣,終于還是問起了省城道上的事情︰“最近省城安不安靜?”

    “不是很安靜。”袁野平靜應道;“少爺上次被警察局請了去,道上便有些風言風語,那個從中搗鬼的城東彪子借著這勢頭,有些囂張勁,在省商和金羊廣場那里與我們有些爭執,只是少爺那些天一直沒有音訊,加上您交待過這件事情由您親自處理,所以我們就一直擱在那兒,沒有動手。”

    易天行看看人民醫院里的冬日美景,心想自己終究還是繞不過這些渾水,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城東彪子的事情,少爺是放手讓下面做,還是自己處理?”袁野瞧出來這位讀大學的當家少爺對這些道上事情有些煩惱。

    “我自己來吧。”易天行微微笑道︰“讓你們做,只怕又得血流成河。”

    “我們會有分寸的。”袁野應道。

    “大家的分寸本來就不一樣……對了。”易天行臉上浮起微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個事兒,你不能瞞我。”

    “少爺請講。”袁野有些愕然。

    易天行慢悠悠說道︰“你真想一心回高陽縣服侍老太爺?”

    “自然。”

    “那就好。”易天行微笑道︰“若你想打理省城的家業,我自然也有辦法讓你接手。所以我想問清楚,不然將來我們扶著小肖上了位,你心里不高興就不好了。”

    袁野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少爺是直性子,我也不會拐彎,所以放心吧。”

    “你若想留在省城,也是應有之義,所以不需要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易天行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眼。

    袁野沉默半晌後道︰“若說人不貪圖享受,那是虛假到了極點。但少爺若是在省城呆久了也就知道,一個人肩子上扛著一大家子的產業,干的又是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日子久了,換誰都不想繼續干下去。”

    “原來你也是個好偷懶的人。”易天行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有趣的“家丁”。

    “彼此彼此。”袁野輕聲應道。

    “幫我買張車票。”易天行對他說道︰“我要回一趟高陽縣。”
第三部 圍城 第二章 蕾蕾媽與鳥兒子
    所謂去路便是歸途。

    易天行坐上從省城返回高陽縣城的火車,後背靠在綠色的硬座人造革上,雙眼微閉,聞著車廂里傳來陣陣汗臭,不由一陣恍忽,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自己剛剛從高陽縣到省城來讀書的那輛火車上。當時的易天行身上沒有什麼負擔,初明佛性,天火將生,在火車上整治了幾個霸道的游客,還美滋滋地用手掌的高溫給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

    如今他在歸元寺修行有成,體真火充盈,一應法門更是稔熟,再不似當初的修行初哥模樣,意隨心動,隨時隨地便能將體內的真火玩出花樣來。可是,如今卻沒了玩花樣的的興趣。

    這便是厭了乏了的結果。

    他斜乜著眼打量著車廂里的人群,在心底輕輕嘆了一聲,便閉目假寐。

    一路無話,他也沒有吃什麼東西,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小時,火車終于在一陣刺耳的咯吱聲中停在了高陽縣城那個破爛的月台旁,而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跳下車廂,易天行從書包里拿出瓶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再狠狠盯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嘆道︰“娘的,老家就是好,月亮都比省城要亮很多!”九十年代中的縣城還沒有太多污染,夜空確實顯得比大省城要干淨許多。看完了月亮,又看向那邊燈火依燃亮著的下貨站台。

    那邊在忙碌的苦力們,那邊叮叮響著的小推車,都是他很熟悉的人或事,在去省城讀書之前,為了湊學費,他曾經在這里扛了很多天的大包,只是沒想到,一到省城,他卻莫名其妙成了什麼古家的少爺,創下扛大包縣城紀錄所賺的錢,現在還在自己的褲兜里,一分錢都沒有花出去。

    易天行唇角微微向上翹起,然後背起書包,便向縣城火車城高高的台階下走去。

    縣城並不繁華,深夜里,萬家燈火早已熄滅,只剩下冬夜的寒風,和街道兩側六七層高的樓房里傳來的安憩氣息。易天行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並不急著回家,反而緩緩走著。借著月光的映照,他在小巷里東穿西穿,終于回到了江邊的那一大片棚戶區,街面上攔車的石墩一如從前,破舊一如從前,就連街角垃圾的臭味似乎都沒有改變什麼。

    看著熟悉的街景,他無來由的一陣感動。

    他的小黑屋還在老地方,沒有人來動,城市拆遷的步伐還來不及踏入這片骯髒的角落。易天行低聲歡叫一聲,一腳踹開屋門,極熟練地左手一拉燈繩。

    頓時,整間小黑屋被籠罩在了暖暖的桔黃燈光之中。

    縱使半年無人居住,滿屋的灰塵在他的眼里,也是這般的親近。床上墊的還是干草,易天行想也沒想便躺了上去,真舒服啊,比學校寢室的木床舒服,比歸元寺的禪房舒服,比鵬飛工貿的大班皮椅舒服……還是家里最舒服。

    他就這般感嘆著沉沉睡去,這是半年來他睡的最好的一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過來,關上點了一夜的小黃燈,推門而出,對著起著薄霧的小石坪發了發呆,便開始像去省城之前的那十幾年間一樣,似模似樣地開始打起拳來,一套拳畢,又找了塊干巴巴的毛巾,在鄰居家的水龍頭處像做賊一樣打濕,胡亂擦了把臉,然後進屋推出了那輛二八的破舊自行車。

    車子是用鐵鏈鎖住的,易天行撓頭撓的頭皮快破了也沒想起來鑰匙是在什麼地方,于是他雙手握住鐵鏈,輕輕一用力,將鐵鏈子拉成兩截,騎上自由了的自行車,沿著江邊往高陽縣中出發。

    到縣中門口的時候,離中午放學還早,他百無聊賴地等著,一只腳擱在自行車腳踏板上,一只腳擱在人行道上,就像蕾蕾以前等他一樣。

    “釘鈴鈴。”

    放學的鈴聲響起,學生們撒著歡地往外噴涌著,易天行微咪著眼注意著從學校里走出來的短發女生,卻沒有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那個人影。正一失神,卻發現有一個女孩子,一個穿著粉紅棉襖的女孩子騎著自行車往江邊走了。

    這個女生不是短發,一條俏皮的可愛的小瓣子在後輕輕搖晃。

    易天行怪叫一聲,認出那輛二四的天藍自行車,趕緊騎上自行車跟了上去。

    高陽縣城的江邊仍然是籠罩在淡淡的日光和夾竹桃的包圍中,少年男女的再次重逢似乎沒有小說里描述的那麼熾烈和浪漫。

    “你怎麼跑回來了?”

    “不是說過元旦要回來看你的嗎?”

    “嗯?”鄒蕾蕾可愛地偏了偏腦袋,烏溜溜的黑眼珠亂著易天行的心︰“最近三十七天沒有寫信,兩個月沒有電話,然後……卻突然回來了?”說完這句話,小姑娘推著自行車便往前騎去。

    易天行趕緊又跟了上去,涎著臉道︰“真是想你,所以回來的。”

    “吃了飯沒有?”

    “還沒呢。”

    “去我家吧,騎快點兒,不然媽會把米放進鍋里了。”

    “哎。”易天行脆生生地應著,心里著實歡喜異常。這或許就是鄒蕾蕾最吸引他的地方——淡然,自在,隨便——易天行清楚,一個女生用這種態度對你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把你視作了最親近的人。

    “腿好些沒有?”

    “你說呢?”蕾蕾輕快地騎著自行車,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語中嗔怪之意蕩著易天行心魄。

    “頭發留長了,真漂亮。”易天行嘖嘖嘆著。

    “去省城半年,說話還是這麼沒營養。”蕾蕾並不因為久別重逢而改變自己爽朗的心性。

    ……

    ……

    推開鄒蕾蕾家門,不可避免的,易天行又要編造一大堆說辭來應付頗為吃驚的鄒爸爸和胖主任的詢問。好不容易等盤查結束,便坐上桌子準備吃飯。易天行在省城的水晶宮里吃過海鮮,在寶通禪寺吃過素齋,在歸元寺里吃過面條,在學校里啃過饅頭,可無論哪一種也比不上在鄒家吃的飯香。

    想著上半年自己在這里吃過的四菜一湯,易天行還是覺得齒頰留香,這香不一般,卻是家常味的。

    吃完飯,慈祥且可愛的兩位長輩阻止了易天行洗碗以拍馬屁的舉動,將兩個少年男女趕進了里間。鄒蕾蕾去廁所擰了個熱乎乎的濕毛巾遞給易天行,易天行誠惶誠恐地接了過來,香香地在臉上用力擦著,嘴里含糊不清道︰“是你的吧?真香,像你身上的味兒。”

    “找死啊!”鄒蕾蕾接回毛巾,看著上面的污跡苦笑了一下,再回頭看著爸媽似乎沒有在偷窺,嘿嘿笑了一聲︰“想聞味兒?”

    易天行心道有這等好事?心里想著,面上便自然流露出來遐思的模樣。

    鄒蕾蕾冷哼一聲︰“做夢去吧。”

    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

    “說吧,怎麼忽然回來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蕾蕾坐在鋪著碎花床單的單人床上,靜靜看著易天行,眼里閃過一絲憂慮。

    易天行知道面前這妮子關心自己,感動之余,卻有些害怕自己將要出口的內容,想了想道︰“是有點兒事情要和你說,不過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說不定是神仙,不是妖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一想,如果自己命好真是神仙,這事情好象也小不到哪里去……只好訥訥說道︰“不過說想你,這是真話。”

    鄒蕾蕾見他認真地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別笑。我在省城過的挺好的,你可別在縣城里瞎擔心。”易天行安慰她,心里卻在想著︰“確實過的挺好,娘的,只不過見過幾次死人,見過幾次電視里才會出現的東東,什麼你挑著擔我牽著馬之流。”

    “說不說呢?”頗有幾分男子爽朗氣的蕾蕾同學有些煩了。

    易天行討好求饒道︰“這爸媽都在家,不方便說。”

    他原意是想著這事兒讓自己的親密愛人知道也就罷了,斷不敢去驚嚇二位老人家。不料鄒蕾蕾卻從這句話里听出別的意味來,一低頭,眉眼角不自抑地露出一絲嬌羞之意,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扭在一處︰“你臉皮這麼厚的人,也會有不方便?”

    說實話,在省城光怪陸離的生活里,易天行確實沒有太多想起鄒蕾蕾的美國時間,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女子的一顰一笑不自主的便會浮現在腦海里,給他生活的勇氣和樂趣,那一句︰“咱們以後住大房子”的誓言宛如一直響在耳邊。

    此時看著小姑娘情動模樣,易天行哪還止得住滿腔情思,偷偷扭頭看著鄒爸爸和胖主任的行蹤,猴急地躥上前去,低頭照著蕾蕾姑娘紅撲撲的臉蛋上就叭唧了一口。

    入口香滑……嗯,好象是說咖啡。

    鄒蕾蕾想不到這小子居然會來突然襲擊,不由又羞又惱,卻是不敢大聲嚷嚷,只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神表達著殺人的欲望。易天行坐在椅子上卻在回味那香香的味道,只顧傻兮兮地笑著,自然沒有防備到蕾蕾走上前來,使出了失傳已久的擰耳絕招……

    “啊!”的一聲慘呼,易天行金剛不壞之身唯一的罩門又被鄒蕾蕾給破了。他可憐兮兮地捂著自己耳朵,心底卻是萬分懷念這種味道,似乎有一個聲音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升了起來。

    “真好,又被這只可愛的小手捏著了。”

    打破這種幾分暖昧幾分溫情氣氛的,是有些不合時宜沖進屋來的胖主任。

    “蕾蕾,你別欺負他!”

    鄒蕾蕾險些翻了白眼,心想這位到底是誰的媽啊?易天行卻不好說什麼,只好呵呵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

    待胖主任出去後,蕾蕾笑咪咪地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上。”易天行有些害怕。

    “噢?”蕾蕾一雙大眼楮忽閃忽閃的,“就睡在你那個屋子里的嗎?”

    “是啊。”

    “事情真的只能晚上說?”

    易天行想了想道︰“是啊,晚上說吧。”

    “那好,晚上你在家里等著我吧。”鄒蕾蕾有些糊涂,不知道這個從省城偷跑回來的大男生究竟有什麼要緊事必須和自己說,這一糊涂也就忘了對他先前的行為繼續小懲。

    下午的時候,易天行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黑屋,本來想學幾十年前的可憐人們吃憶苦飯一般,再去那個自己當年倚以為生的垃圾山上踏踏舊跡,不料卻找不到了拾破爛的家什,那根前端分叉的竹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冥思苦想,才記起來,自己當時是順手將這些塞到了口袋里帶到了省城。想到此節,他不由苦笑起來,早知道在省城里會遇見那麼多神神道道的事情,自己哪里還敢有做一個偉大破爛王的美夢?

    想到晚上蕾蕾要來,想到晚上就要在蕾蕾面前表露自己的妖異體質,易天行自然十分緊張。他先是將小黑屋里好生打扮了一番,當然,做做清潔工作而已,接著去小池塘邊將小朱雀召了下來,好生端詳了許久,雖然還是不敢確定這小家伙能不能增加自己在蕾蕾面前過關的機會,但把牙一咬,心道︰拼了!

    一時盼著鄒蕾蕾來,一時怕鄒蕾蕾來,就在這般忐忑的心情中,夜色漸漸降臨。易天行去街上買了些小吃食,然後便向等待審查的犯人一樣,雙手放在膝蓋上,坐的筆直,等待著那個姑娘的到來。

    咯吱一聲,鄒蕾蕾怯生生地推門進來看了一眼,看見坐在床上做威武狀的易天行,捂嘴偷笑,也放了心︰“這地方只來過一次,差點兒找不到地方了。”

    易天行微笑道︰“先吃飯吧,吃完了和你說件事兒。”他盡力想把這件事兒說的輕描淡寫一些,然後注意到了鄒蕾蕾手上提的一個袋子。

    “是什麼?”他有些好奇。

    鄒蕾蕾走上前去,頗豪氣地把他推開,將袋子里的東西拿了出來,將袋子里的東西鋪到床上,易天行這才看清楚,是一床淡青色的被褥。原先易天行那破爛的被單,早就因為要斷薛三兒一條腿的事情,被他撕成兩半,去寫了幅標語,掛在了海鷗商店外的大樹上。

    “真拿了床來啊?”易天行撓撓後腦勺。

    鄒蕾蕾笑著看了他一眼,“你答應元旦回來看我,就真的回來了,我當時答應給你買新被子,當然也得坐到。”

    易天行感覺真窩心,心想有個女子關心自己真是娘的人世間最快樂幸福的事情,眼眶將濕卻趕緊嬉皮笑臉道︰“吃了飯再來,咱倆人呆會兒在這新被褥上躺躺。”

    鄒蕾蕾難得沒有嗔怪著吼他,反而幽幽道︰“何苦老在臉上擺出這副小丑神情來。”易天行一時默然,溫柔應道︰“還是你最了解我,你也知道,我一大爺們,總會不好意思的。”

    昏暗卻溫暖的桔黃燈光下,這一對少年男女開始對桌上的吃食開始進攻。

    蕾蕾遞了張紙給易天行擦嘴,然後靜靜望著他︰“說吧,什麼事情。”

    易天行看著她的雙眼,發現寧和的眼神只有信任,不由有些無來由的驚慌,就此沉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起自己的腦袋,有些吃力地說道︰“還記得有一天在江邊我和你說過的話嗎?”

    鄒蕾蕾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怪異,強自笑道︰“我又不是你這個怪物天才,記性當然不如你。”

    “當時我問你如果我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來就是怪物天才嘛。”

    小姑娘這個回答和當時在江邊的回答一樣,甚至連神情一樣。易天行也與當時一樣一笑無語,轉頭卻看不到道路邊上的江水在夕陽照耀下閃動著,只看見自己的小黑屋里桔黃的燈光像一個怪物的眼楮一樣悄悄眨著。

    “我就是一個怪物。”易天行鼓足了無比的勇氣,拿出了在歸元寺里救小朱雀玩疊羅漢時的力量,拼出了與秦梓兒往武當狂奔時的決心,還帶上一絲“鳥逼火鳥”時的破罐子破摔精神……用蚊子哼哼一樣大小的聲音說出了這七個字。

    小黑屋里陷入了一陣沉默。

    易天行有些害怕,低頭不敢言語,半晌之後抬起頭卻有些莫名其妙地發現鄒蕾蕾正用一種電視劇上常見的傷痛欲絕表情,眼眶里泛著淚花看著自己。

    他一時慌了手腳︰“蕾蕾,別哭,乖,別哭啊。”慌了手腳,于是只好毛手毛腳地走上前去,想把這個惹人憐愛的姑娘摟在懷里。

    不料卻挨了一耳光,啪的一聲脆響。

    收回手掌,蕾蕾姑娘的眼里閃過一絲黯然,半晌之後幽幽然輕聲道︰“說吧。”

    易天行捂著自己的左臉,心想自己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還要說什麼?抖著聲音又重復了一遍︰“我真是一個怪物。”

    “你覺得這種借口有勁嗎?”蕾蕾同學眼中幽怨足以擊倒五百個刀槍不入的易天行,“胡雲來信里說了,你在省城經常不在學校,他和何偉找你人也找不到。你如果在那里認識了什麼女孩子,和我直說就是。我鄒蕾蕾難道還會與你廝脫不開?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易天行瞠目結舌,哪里料到這妮子竟然是這般想法,一時腦中浮出諸般念頭,既想去痛揍多嘴的胡雲一頓,一時想拜倒于地,為女人天生與眾不同的思維模式大哭一場,一時……卻又想起了秦梓兒那張秀麗無比的面容,心頭莫名愧意漸起。他趕緊搖搖腦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苦笑著說道︰“你想到哪方面去了?”

    蕾蕾姑娘雖然性子開朗可愛,但這時候想到易天行移情別戀,還用了這樣一個蹩腳的借口來侮辱自己的智商,早就是又氣又怒又傷,眼淚珠子一串串地滴了下來。

    “真的沒有,俺發誓,如果俺有別的心思,罰俺一輩子欲舉無力!”此誓不可謂不毒矣。

    鄒蕾蕾被這無賴逗的破涕為笑,還帶著淚滯的臉龐卻忽然疑惑起來︰“那你到底想說什麼?”忽然像是醒過來一般︰“你說……你是怪物?”

    “是啊。”易天行被這麼一鬧也認命了。

    鄒蕾蕾失笑道︰“你瞎說什麼呢?”

    易天行極認真地回答道︰“不是瞎說,是真的。”說完他從身旁拿起一把菜刀,在蕾蕾的一聲驚呼里向自己的左臂用力斬去!

    噗的一聲悶響,不像鐵石相觸,也沒有入肉之音。

    易天行的手臂仍然是完好如常,只是袖子已經被砍出了一道大口子。

    鄒蕾蕾看看他的手臂,又看看他的臉,又看看他的手臂,嘴巴張的老大,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是沒有說出來。

    易天行安靜地等待著,他有信心,因為他這個怪物喜歡的女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比怪物更加堅韌的神經。

    蕾蕾姑娘果然沒有令人失望地暈厥過去,只是面色有一些蒼白,她輕聲說道︰“就是這樣嗎?”

    “不止。”易天行淡淡地說著,心里卻是有些心疼面前這個可愛的姑娘,今天晚上要看到很多變態的表演。

    “還記得另一次你和我說你是妖怪時,我的反應嗎?”鄒蕾蕾帶著倔 勁兒地用袖口擦干自己臉上的淚水。

    “當然記得。”易天行低下頭去。

    鄒蕾蕾當時的回答讓他感覺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對理想伴侶的想像,女生當時睜著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楮認真說道︰“那你等先變成怪物讓我看看,我才能決定怎麼辦,如果能比你現在變得更帥一點,那可是件好事啊……”

    “我現在才知道當時你為什麼老問我這些莫名奇妙的問題。”蕾蕾微笑著望著他,床角的雙腿卻有些發抖,“既然我回答過你,那我就有勇氣來看一看,看看你到底能不能變得帥一些。”

    易天行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听著丫頭帶著哭腔說道︰“我還是不敢看,該看的時候你喊我一聲。”一說完便往床上趴去,用被子捂住自己腦袋,整個身體瑟瑟發抖。

    怕成這樣,她還是沒有逃跑。

    這個事實讓易天行感動的唏里嘩啦的,有些掏心掏肺的感動,所謂許終身,便是在這一刻許下了。

    過了許久。

    埋頭于被褥冒充鴕鳥的蕾蕾同學終于顫抖著身體回過頭來,然後看見小黑屋的地上多了一團紅乎乎的東西,她下意識里想要尖叫,卻用無比的毅力指揮自己的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小黑屋里死一般的沉默,昏黃的燈光此時不再滲出溫暖。

    鄒蕾蕾死死盯著面前這團紅火的東西,大大的眼楮里雖然充滿恐懼,卻是倔 地不肯閉上。過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個世紀之後,女孩兒的眼楮終于眨了一下,一滴淚珠從眼眶里滑落,在潔淨的臉頰上淌成一道弧線。

    “雖然……但是……還是很可愛的……”

    “聲音雖然很抖,但畢竟還能說出話來。”站在角落里的易天行一顆心放下來了一半,心想小紅鳥今天表現的不錯,初見蕾蕾媽,表現的還頗為溫馴。他心一松,便沒有注意到鄒蕾蕾的眼神有些煥散。

    鄒蕾蕾看著面前的紅鳥兒,嘴唇微微抖著,忽而唇角一咧,嗚呀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哭的是比孟姜女還要淒涼三分,淒淒慘慘戚戚,將那紅肥綠瘦全哭成了易安筆下慘淡頹然之景……

    “你……你怎麼能是一只鳥呢……”

    再堅強的姑娘,此時也終于抵擋不住今晚的沖擊,蕾蕾同學眼珠子迷離地翻了兩翻,身子向後一倒,便昏了過去。

    ……

    ……

    留下在一旁角落里尷尬無比,被視而不見的易天行目瞪口呆。

    “醒醒,醒醒。”

    鄒蕾蕾醒過來,便看見易天行那張平凡無奇,平日里親切,今天卻覺得有些害怕的面孔。她先是下意識地往牆角里躲了躲,接著便嘴巴一咧又哭了起來。

    這女子真是可愛,說不哭便不哭,說哭……那便很難停下了。

    “錯了,錯了。”易天行急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像個大舌頭一般將事情解釋了一通。鄒蕾蕾雖然被駭的有些糊涂了,但看著床前的易天行,再看看床下那只露出無辜神色的大紅肥鳥,神智終于慢慢恢復過來,半晌之後,她鎮定了一下心神,抖著聲音問道︰“你不是鳥?”

    “扯蛋!”易天行恨不得把自己的頭發揪下來,只可惜這頭發比歸元寺里的鐵蓮還要扎實,雖然這麼多年沒有長長過,但要撕下來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易天行終于頗為艱澀地將自己的身世和在省城里的遭遇講了個通通徹徹,明明白白。而在故事結束之後,鄒蕾蕾卻仍然只會睜著那雙靈動的大眼楮,重復問著那一句話︰“你真的不是一只鳥?”

    易天行不知道自己心愛的姑娘是否能夠接受自己這異于常人的體質和別的方面。只是看著有些痴痴的鄒蕾蕾傻傻地坐在床角。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他苦笑著說道。

    鄒蕾蕾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是無法接受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真的很難相信。”

    易天行嘆了一口氣,體內火元命輪微轉,手掌上燃起了熊熊火焰。

    在火光的映照下,鄒蕾蕾美麗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可思議的表情。

    又是一陣極長極尷尬的沉默之後,鄒蕾蕾試探著想回復兩人平常說話的氣氛。

    “這就是你說的朱雀兒子?我剛才就是把它誤認成你?”她看著正在地面上百無聊賴地進行走路運的小紅肥鳥。

    “是啊。”易天行習慣性地苦笑道︰“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變身,又變不成什麼奇形怪狀的家伙。”

    “真的挺可愛的。”女孩兒愛小動物的天性終于暫時戰勝了莫名的恐懼。

    小朱雀從生下來的那天起,便開始听自己沒用的老爹在自己耳邊嘮叨,說在縣城里有個蕾蕾媽,這時候看著床上那個蠻可憐的女孩子,知道這位便是蕾蕾媽了,知道這位姑娘對自己老爹似乎比自己更為重要些,想著平時被老爹教訓的可憐模樣,它決定找一個厲害些的靠山,于是搖搖擺擺地向床前走了過去,憨態可掬。

    鄒蕾蕾先是因為它的靠近嚇了一跳,接著卻被這紅色肥鳥走路時小屁股顛顛的好笑模樣逗笑了。

    小朱雀見蕾蕾媽似乎挺喜歡看自己扭屁股,于是干脆在床下跳起了巴西桑巴,將那胖乎乎的屁股扭成了麻花。鄒蕾蕾捂著嘴吃吃笑著,易天行在一旁看著終于松了口氣,心里給自己這鳥兒子記了大大一功。

    “我能抱抱它嗎?”鄒蕾蕾情緒有些平復了,但還是不大敢看易天行,卻似乎不怎麼害怕這紅鳥。

    “當然。你可是它的蕾蕾媽。”易天行喜出望外。

    “瞎說什麼呢?我可不想這麼早當媽。”一句調侃出口,一句嗔怪出口,男女間先前被平空拉遠的關系似乎又稍微近了一些。

    小朱雀被易天行耳濡目染著,雖然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蕾蕾媽”,但早就已經熟了老爹那套拍美人臀的溜須功夫,見蕾蕾媽要抱自己,紅火的雙翅一撲騰,便往蕾蕾的懷里撲了過去。

    “真沉。”鄒蕾蕾漸漸不再害怕了,抱著這只肥重的大紅鳥。

    小朱雀最近天天往武當山來回飛玩減肥,最听不得諸如沉.重.肥.笨之類的話,听見初見面的蕾蕾媽也這般說,耍賴似的把小腦袋往鄒蕾蕾懷里鑽著,在蕾蕾柔軟的胸上又蹭又拱。

    鄒蕾蕾吃癢,呵呵笑了起來,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柔順的鳥羽。

    易天行卻是臉色鐵青,心想老子還沒踫到過的地方,這鳥兒子倒搶了先,真是失算啊。
第三部 圍城 第三章 問星空
    夜已深了,鄒蕾蕾拒絕了易天行送自己的請求,可以看得出來,她對于如今的易天行還是有些隱隱的害怕。易天行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強求不來,不能急于求成,自然也不怎麼傷心——畢竟鄒蕾蕾要求把鳥兒子抱回家玩,這就是極好的兆頭。

    “今天受了驚嚇,真對不住,回去的路上小心一些。”易天行看著面前這個可愛的女孩,不由想到半年前他們二人被薛三兒派的殺手用汽車撞飛的事情,心中一片疼惜。

    鄒蕾蕾低頭良久,然後靜靜說道︰“謝謝你專門回來告訴我這件事情,至少這說明……你是看重我的。只是這件事情,你讓我想想……”

    “不急不急。”易天行急于表現自己的溫良純仁。

    “那我先走了。”

    “別抱著它,它現在太沉,放它飛吧,它會跟著你的。”易天行看了一眼正滿眼愜意躺在蕾蕾懷里的肥紅鳥。

    小朱雀咕咕叫了幾聲,即是表示反對,又是表示無可奈何的接受。

    鄒蕾蕾欲言又止,最後終于忍不住好奇心問道︰“這麼大個鳥,是怎麼從你身體里鑽出來的?”

    易天行幸虧沒有喝水,不然肯定止不住一口水噴出來。

    蕾蕾嘿嘿笑了兩聲,將朱雀放飛,然後踏上了天藍色的自行車。

    “小朱雀真可愛,就是叫聲不好听,像雞叫。”

    這次輪到易天行嘿嘿笑了,半晌後,他看著蕾蕾在夜風里輕輕搖擺的小辮,柔聲說道︰“想好了就告訴我一聲,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你怎麼做,我都同意。”

    蕾蕾正要蹬車的腿僵了一下,安靜許久後,她回過頭來,澄淨的眼神看著自己一直放在心里最溫柔地方的男子︰“如果我決定了,我會來告訴你……”

    小姑娘說話顯得有些客氣生分,少年郎有點兒黯然。

    ……

    ……

    看著那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在夜色下的高陽棚戶區里漸行漸遠,易天行心頭忽然一陣疏朗,就像久雨的天空忽然放晴,從天上重重遮蔽的雲層中漏下一道天火,照拂在心頭。

    小朱雀和他一樣,都有金剛不壞的身體,都有吐火的本事,有它跟著鄒蕾蕾,易天行並不擔心女孩的安全問題。而今天這一次攤牌,似乎得到了一個不錯的結果,這讓一直沉沉壓在易天行心頭的兩塊大石去了一塊,不由感到無比輕松,也更加堅定了他搬去另一塊石頭的把握。

    古老太爺還是住在那幢臨江背山的好風水宅子里。易天行借著夜色,從後山向下滑去,速度很快,聲音卻很輕,偶爾踫見猙獰的石尖想劃傷自己,他反而會比較快意地借此穩定一下身形。

    宅子四周全是青樹,縱使在寒冷的冬日里,樹葉也沒有落光,綠色仍舊殘留著,拱衛著這片安靜異常的莊園。

    易天行滑到了莊園的後牆,手指微微用力,在水泥牆上硬生生鑽出一個洞來,然後慢慢地向上爬著。牆上是一片鐵絲網,應該是高壓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抵抗得住,畢竟當年自殘的時節,也沒有膽大到和電老虎開玩笑,于是他微微伏低身體,銳利無比的目光在莊園里淡淡掃過,不出意外地發現角落里有些漢子在巡邏。

    天上浮雲只有可憐的幾絡,不可能指望他們將月光遮住。

    易天行暗吸一口氣,眼角余光注意著那些大漢的動靜,好不容易等到幾個大漢的眼角同時離開自己所在的方位,深深插入牆面的手指一勾,腳尖在牆上輕輕一點,整個身體便倒轉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就像是甩鐵錘一樣,將自己的身體甩了進去。

    甫一落地,在一剎那間,易天行腳尖在牆上一蹬,整個人的身體便像一道輕煙般向前躥去,到了小洋樓的窗台上,伏低了身子,用那叢灌木擋住自己。

    保安們听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墜地,警覺無比的他們迅即將目光掃了過來,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從莊園的高牆到洋樓前有二十米的距離,而這二十米全是空曠的地面,沒有辦法藏人的。他們只是轉了個頭,這世界上應該沒有人能夠在他們轉頭的一瞬間里跑出二十米,于是他們放下心來。

    易天行屏住呼吸,開始用皮膚貪婪的吸取空氣,像一只覓食前的狸貓般順著小洋樓向上爬去,任何一處細微的縫隙都可以被他借力,而強悍的肌肉和指力,讓這種攀爬顯得分外輕靈,在黑夜之中,如果有人能看見某人像在樓房的表面慢慢向上浮去,一定會認為是個幽靈。

    從露台的側邊他悄悄地爬了上去,來到了自己曾經挨過一槍的書房門口。他食指輕輕化出一道極縴細的真火之苗,從門縫里伸了進去,火苗與鎖鑰輕輕一觸,金屬便抵抗不住這種可怕的高溫,瞬間化為鐵水,沿著木門向下淌去。

    易天行輕輕推門而入,穿過書櫃旁的那道內門,悄悄走進了臥室。

    臥室里的布置很簡單,木制的仿古家俱雖然肯定價格不菲,但看著並不障眼。床上有一位老者正在熟睡,花白的頭發在枕頭上散亂著,枕頭旁邊放著一個有些老舊的收音匣子。

    易天行輕輕走了過去,就像一個幽靈一般。

    他將手指輕輕放在那位老者的頸下,正準備說話,便感覺自己的腋下被一把冰涼的金屬抵住了。

    “誰?”

    臥室里燈光亮了起來,好在並不如何刺眼。

    古老太爺緩緩轉過頭來,手里握著一把手槍,就是曾經喂過易天行一顆子彈的銀白色勃朗寧。老太爺看見潛到自己床邊的年青人,愣了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是他。

    “你知道這把槍打我不死。”易天行的食指還是放在古老太爺的頸下,“而我隨時可以殺死你。”

    “你這是在做什麼?”古老太爺臉上的皺紋像包子上的十八個褶,但語氣還是非常冷靜。

    “向你問些事情。”

    “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問我。”

    “因為我不敢確定,除非生命受到危脅的情況下,你還會在什麼情況下說實話。”易天行微微笑著。

    “把指頭移開。”古老太爺也笑了,“你要知道外面有很多把槍對著你,這可不是我手上這女人和老人用的花哨玩意。”

    這句話一出,臥室的門被人推開了,窗外.欄邊,都出現了很多人,手上都拿著火力極猛的家伙對著易天行。

    古二一直在家,這個時候也穿著睡衣,扛著霰彈槍沖了進來,他看見是易天行,也是愣了。

    “你不在省城,怎麼回來了?”古老太爺收回了槍。

    易天行也收回了手指。

    “出去吧,是三少爺。”古老太爺對手下吩咐道。

    除了古二有些猶豫,其余的手下應了聲便齊唰唰地退了下去,一時間,臥室里又只剩下這一個老狐狸和一只嫩狐狸。

    “你怎麼知道我進來的?”易天行從床邊的茶幾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門響了。”古老太爺開始穿棉睡衣,準備起床,“我老了,容易驚醒,再說枕邊就有個報警的裝置。”

    易天行這才知道是門口鎖鑰融化的鐵水落地的聲音驚醒了這位老狐狸,想到那麼輕微的聲音也能驚醒他,不由感到了一絲佩服,同時想到這老頭子自從執掌省城黑幫以後,只怕日日過的就是這種風吹草動的日子,不免又多了一分同情。

    他走上前去,幫古老太爺把睡衣的帶子系好,又倒了一杯溫水給他,然後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古老太爺喝了口水,坐在床上開始發問︰“說吧,怎麼忽然回來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回縣城?”易天行的唇角露出一絲譏諷,他才不信袁野沒有通知他。

    古老太爺呵呵笑了一聲︰“只以為你回縣城看小女朋友,哪里知道你會半夜進來給我老家伙驚喜。”

    “說吧。”

    “說吧。”

    兩個人一先一後說出同樣的兩個字。

    “說說你為什麼回來。”

    “我回來是想問你,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易天行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

    古老太爺沉默了一會兒︰“你這時候就不怕我說假話?”

    易天行微笑道︰“在生命與真相之間選擇一個。”他很誠懇地說道︰“真相只有一個,我以爺爺的名義發誓。”

    古老太爺側側頭,頗有些興致地打量著這個後生,這個讓自己把整個家族生意交了出去,卻仍然想來整治自己的後生。

    “我如此信任你,你有什麼話難道不能好好地和我說?”他微笑著,平靜如古井的雙眼看著少年。

    “人,不在生死關頭,總是會習慣性地話語中打些埋伏。”易天行聳聳肩。

    “你認為你這時候還有能力危脅我?”老狐狸微微笑著,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容,“剛才你若不把手指挪開,或許還有這個可能。”

    易天行也歪歪腦袋,不置可否地說道︰“你那些槍手還在門外面,就算沖進來,只怕也會來不及。”

    古老太爺靜靜道︰“小子,你或許忘了,我能活到現在,從來都不是靠的別人的力量。”老人蒼老的手指輕輕垂在床邊,開始微動起來,指尖似乎隱隱透著寒氣。

    易天行雙眼漸漸咪了起來。

    便在一瞬之間,屋內的燈光黯了一下,易天行感覺某種力量破空而至,擦著自己的手掌邊擊向自己剛喝完水的空杯子。

    叮叮數聲脆響,漂亮的玻璃杯被整齊割成了幾個透明的圓圈。

    “比打碎難多了,老爺子的修為果然高明。”易天行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臉上卻不自覺地浮上一絲妖異的笑容,“可惜我在省城里被一個小姑娘的風刃打磨的厲害,對上這些,並不會怎麼害怕。”

    話音一落,他手指輕輕一彈,一朵耀著金紅之色的火蓮從他的食指尖吐了出來,緩緩向古老太爺漂了過去。

    古老太爺臉上露出極大的緊張,而這朵火蓮將要飄到他面前時,卻平空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在一眨眼間將這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燒成灰燼。”易天行看著他,“相信我,我尊老愛幼,不會騙老人家的。”

    古老太爺自然能明白剛才易天行這手高明到了什麼程度,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易天行的真火神通,一時愣在原地,半晌後才醒過神來。

    ……

    ……

    “我不認為,你與我之間有什麼誤會。”他看著易天行平靜說道︰“如果有什麼誤會,我希望我們能把這個誤會化解。”

    “不是誤會。”易天行搖搖手指頭,“只是要個答案。”

    “什麼答案?”

    “你把我誘進這個局中的原因。”

    古老太爺瞳孔微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用講的太清楚嗎?”易天行看著他,“不要把我當傻子,雖然我很願意裝傻子。你把整副家業給我,我最初還以為你是想借助我的能力替你打江山,可後來看著你是真準備把攤子給我接手,這是為什麼?”他止住古老太爺發話,接著說道︰“你給我講的那些故事,那些在省城救美的故事,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你故弄玄虛,將上三天講的神神道道,又借老祖宗的故事誘我去歸元寺。”

    “而當我進了歸元寺,便發現事情和你說的完全不一樣了。”易天行嘆道,“我身不由己地陷了進去,想拔腿而出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

    他哼哼冷笑道︰“你說因為自己修為低,所以上三天不來接你修行,如今我修了心經,自然看出你的修為早已是上六重的高人,吉祥天的門人比你強的也沒幾個。”

    “你究竟是誰?”

    “你為什麼要編那樣一個故事,托我去向老祖宗道謝,從而讓我進了歸元寺?”

    “你想做什麼?你把我引進這些修行門的爭斗,是為了什麼?”

    一連串的發問,都是易天行這些日子來的疑問,如同暴風雨一般向古老太爺襲去。

    古老太爺卻只是安靜地听著,慢慢臉上卻浮起了一絲微笑︰“這些事情不是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嗎?又和我這個老頭子有什麼關系?就算我誘你進歸元寺,難道我能指使斌苦大師傳你佛法?難道我能算出恰在此時上三天會和歸元寺發生沖突?難道我能算出你會拜了大恩人為師?難道我能算出來這所有的所有?”

    “陰謀,不可能如此細密復雜。”老太爺嘆道︰“你畢竟還是太過年輕,試問如此絲絲入扣,一步不錯的陰謀,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編織出來?”

    “你這番話已經承認自己撒了謊。”易天行冷冷道︰“至少你不像半年前表現的那樣,對修道門派一無所知,只是個偶爾得了神通的世俗黑道大老。”

    “不錯,有些事情我是有所隱瞞,但我對你並無惡意。”古老太爺安靜說道︰“那個故事是真的,我也確實是被老祖宗賜了一身神通。就像前人說過的那樣,撒謊,總是要九成真,一成假。”

    “原因,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就算沒有我,你也會踏入歸元寺,你也會與上三天發生沖突,這所有的一切是早已注定的。”古老太爺微微一笑,“當你來到我的面前的時候,你只是一個平凡的學生,而我要做的,就是將你的人生軌跡引向你應該走的曲線。”

    易天行閉眼,搖搖頭,睜眼︰“怎麼走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命運之類的事情。”

    “還記得在外面的露台上,我曾經和你說的那句話嗎?”古老太爺此時看向他的眼神帶了一分悲天憫人的氣息,“當時我指著夜空上綴著的滿天繁星對你說,你是宇宙間永恆照耀的星辰,不可能劃上一片天空讓自己停留,你終究要成為你本應成為的你。”

    “很拗口的說法,很狗血的說辭。”易天行冷靜如常,並不為其所動,“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這些虛無縹涉的說辭,我要听的是具體的東西。”

    “命運,本來就是很虛無縹渺的事情。”古老太爺肅然道,“但,你必須相信這一點。那一年,大恩人救了我夫婦二人性命,神識一渡便在我腦中刻下印跡,說佛家有位大人物將轉世為生,要我等著他的到來,然後送到他的身邊。如今我終于做到了,而且也證明了,你所謂虛無縹緲的事情,就這樣準確無誤地發生在了我的眼前。”

    易天行的嘴巴立馬變成河馬嘴,半天合不攏來︰“大人物?你是說俺?”

    古老太爺點點頭︰“我是為了報恩,所以在你讀初中的時候便回到縣城養老,一方面是自己確實厭了道上的爭斗,另一方面也是等著你的成長。”

    原來這位縣城里赫赫有名的古老太爺竟然是為了自己才回高陽縣城!

    易天行覺得一股寒意漸漸生了起來,思慮如此周全,所謀必大,由不得他不小心︰“薛老三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

    “不錯。”古老狐狸沒有什麼愧疚之色︰“雖然你和薛老三結仇不是我的計劃,但薛老三確實是被我暗中安排在市里躲著。”

    “就為了與我見一面?”

    “是為了和你自然的見面。如果不是這樣,我實在很難想出什麼方法可以讓你不起疑心。”古老太爺說道︰“你是一個表面大咧咧,實際上很謹慎的年輕人,如果我平空和你講這些故事,相信沒有辦法將你引進歸元寺。”

    “進歸元寺就是為了後面的這一系列事情?”易天行搖搖頭︰“你應該能查到我報考的是省城大學,以你在省城的能量,如果想把我誘進歸元寺,不用繞這麼多彎子。”

    “那個故事也是為了在你的心頭留下一絲痕跡。”古老太爺沒有隱瞞,“修道者首重心境,或許不多,但一絲就足夠了。至于後來在省城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是我這樣一個小修行者所能掌控的。你知道,我只是一個領路人,將你領進歸元寺,日後的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

    古老太爺極認真地看著他的雙眼︰“任何宗教,其實都像是一個門派,都是需要招弟子攬人手的,佛道之爭哪像涇渭一樣分明。佛道的爭執其實只是表象,歸根結底,還是利益的沖突。道門自從七十年前聚成上三天後,便和世俗社會糾纏如一,與之相較,這寺廟倒是有些衰落了。你既然被牽扯了進來,我勸你還是好好籌劃一下,既要保得自己性命,也做些事情吧。”

    “我該做些什麼?沖到昆侖山把上三天給滅了?”易天行自嘲說著。

    古老太爺呵呵一笑︰“我始終身份不大見得光,所以斌苦那和尚總是不肯見我。但你不一樣,我相信過不了多久,這些和尚們便會有事情來麻煩你的。”

    易天行苦笑︰“就知道事情沒這麼好玩。”

    “我有沒有幫手?”他搓著手說道︰“你知道,我有非常世儈的一面。”

    古老太爺皺眉道︰“這就要問斌苦那和尚了。”

    知道在這個比自己還羅嗦的老狐狸處再問不出來什麼,易天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我決定把省城的事情交給小肖管。”

    “這是小事情,你做主吧。”古老太爺表現的很大方。

    “鵬飛工貿的事情我不用管了吧?”易天行道︰“我準備做專職的大和尚好了。”

    古老太爺苦笑道︰“江湖血腥,其實是幫助你入世修行罷了,你若實在不喜歡,我也沒輒。”

    “血腥,入世?”易天行笑道︰“敢情這佛門弟子的入世修行就是打打架,跳跳舞。”

    古老太爺撓撓頭,心想你這少年歸納的倒也簡單,訥訥道︰“你要這麼理解,倒也不錯。”

    “我的領路人……”想到自己這半年來的生生死死,都是拜面前這位老狐狸所賜,易天行語氣中透出一絲寒意,“你領路的任務完成了,今後準備做什麼?”

    “混吃等死。”古老太爺表現的很大度。

    易天行從莊園里走了出去,沿途那些彪形大漢們都向他躬身行禮,再想到先前在臥室里和古老太爺一番什麼都沒有弄清楚的談話,他愈發覺得自己先前偷偷溜進來的舉措有些滑稽和可笑,然後在門口看見那個一臉煞的古二。

    “不要看著我不爽。”易天行知道這人心里在想些什麼,輕描淡寫地說道︰“別以為我想替你們姓古的看這家,別以為我想霸佔你家,是你爺爺那混俅逼我當惡霸的。”

    高陽縣城江邊亂石一片,江風帶著淡淡的腥氣拂過易天行的面龐。他看著江心隨著波浪起伏的月亮倒影,忍不住抬頭望天,想從這極高而遠的夜空里尋出些蛛絲馬跡出來。今夜的談話,不僅沒有把他心中的石塊掀開,反而讓他更沉重。與古老狐狸的交流雖然沒有達到預期中的目的,至少也讓他明白了很少的一些東西。

    也是極重要的一些東西。

    上三天的背後是道門,歸元寺的背後是佛宗,要干架喲要干架。自己哩?好象是佛家的嘛大人物投胎轉生,好神奇喲好神奇……

    還有古老太爺下意識里說的那句話︰“試問如此絲絲入扣,一步不錯的陰謀,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編織出來?”

    神佛?

    呸!他往江里吐了口濃痰。

    “老子偏不救,又能如何?”雖然這般蠻不講理地設想著,他的腦海里卻不自禁地浮現起在草舍中曾經驚鴻一敝的老僧背影,那蕭索的背影仿佛蘊含著天下至大的不甘和郁結。

    易天行心頭一顫,他知道自己是真地不可能丟下這位老祖宗師父不管了。不說他救了自己和鳥兒子一命,單是那份被囚五百年的痛苦,也仿佛讓他感同身受,萬分不安,而他對這樣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不可能把他想像成無惡不作的壞人,擅用機謀的奸險小人。

    即便他真的是壞人。

    也沒有人能擁有剝奪另一個人五百年自由的權利。

    縱使是老祖宗口里說的那個大嬸也不行。

    在易天行最開始發現自己的妖異體質後,他曾經對著滿天星空罵了句髒話。

    “我干!”

    這個時候,他又對著滿天星空開始罵了起來……直到把所有罵人的話全部吐完,他才覺得心情似乎好過了些,然後對著幽幽深藍的星空極粗魯地比了個中指。

    豎著中指的少年郎對著不知在宇宙間哪個角落里逍遙的滿天神佛罵道︰“老子玩不贏你們,當心老子不玩了!”

    ………………………………………………………………………………………………………………………………

    第二天,易天行到了縣城外的一處荒山上。他對著淺淺墳起的土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爺爺,不孝的孫兒來看您了。”

    墳頭幾點小白花迎風招展,不知這花兒是什麼品種,生命力竟如此頑強,在冬日的寒風里也是自開無語。

    拜完爺爺的墳地,他回縣城買了一張火車票,便準備踏上回省城的路途。在鄒蕾蕾家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飯,然後蕾蕾送他出了家門。

    “考慮的怎麼樣了?”易天行昨天夜里模糊知道了自己將要面臨的情況後,頓覺前途渺渺,此時看著女孩純淨面容,不知怎地有沖動希望她說出讓自己失望的判斷。

    “還沒想好。”鄒蕾蕾看著他的雙眼,仍然顯得有些怯生生的,“你等我再想想。”

    “也好。”易天行微笑了一下,昨天晚上興起的學韋爵爺挾美挾款私逃的想法,在這白天里自然成了白日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我們都沒有權利去替別人做決定。

    老天爺也不行。

    這是易天行的人生信條。
第三部 圍城 第四章 不如跳舞
    沒有傷痛病痛的壓力,沒有生活的壓力,甚至沒有生死的壓力,前十七年的小易過的是何等的灑然自在。若壓力襲身,他卻變成了有些執拗的少年郎,想不明白,那便不想了,應付不了,那便躲了。兼職的大和尚想來不怎麼好玩,入世修行相對而言,總是自由些。

    不過是打打架,跳跳舞罷了。

    便在人生的風口浪尖上像只猴子般舞之蹈之,也算是不虛了時光。

    力量給人帶來權力,權力帶來改變,這種改變便是一道城牆,小易不想進去,也已經進去了,想出來,也已經扯脫不開,所以只好——騎城牆,看風光。

    圍城,便是這意思。

    ……………………………………………………………………………………………

    下午很早,易天行就離開了省城大學,往金羊廣場去,準備去打人。

    ——可憐的孩子。

    ……

    ……

    任何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心髒有自己的臉面也有自己的不願意被人看見的角落,而很奇怪的是這樣三種地方,往往在一個城市里面都隔得不遠。所以北京有王府井後海,廣州有天河東有棠下,台北有西門町……省城也不例外。

    省城的心髒和最見不得光的角落,便集中在省商中心和金羊廣場一帶,這一帶高樓林立,商鋪夾雜,長街之上車流如織,擁擠的人群在過街天橋和地下通道面色匆忙地行走著,來回于購物天堂和書香撲面的書城間,這般景象,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國,也算是排的上號的繁華城區。

    易天行這個時候剛從書城里出來,這書城號稱是亞洲前三的賣書之地,待他進去逛了一圈後,卻略覺有些失望。在校圖書館里沒有查到的梵文入門,在這個書城也沒有找到,于是他只好買了張省城地圖便出來。

    本來按照他的記憶力,購書這種花錢費時的工作應該是不用的,只是易天行有些怪癖,他喜歡買地圖,當年在縣城里窮,就喜歡在圖書館里看,如今身上有了些閑錢,袁野給他卡上打的十萬塊錢基本上還沒怎麼動過,于是看見了地圖便有些愛不釋手,只是三塊五一張的價格讓他有些吃痛。

    也虧得他有這種看地圖的怪癖,不然在和小公子秦梓兒往武當山的賭約,只怕他怎樣都會輸個徹底。

    從書城出來,沿著中山大道北往內一轉,繞過省商中心,到了金羊廣場的側面,整個城市的景象頓時不同。只見天色未晚,各式霓虹燈已然閃亮,一排三四層的樓前停著數不清的轎車,一路望過去,竟似看不見頭。從這些樓里飄來各式各樣的香氣,提醒著易天行,這就是省城最奢華的食肆聚集地。

    中國人講究個現世的福氣,于是花在享受上的時間和精力總是顯得尤其的多,如今的人們好不容易多了些閑錢,便拿出來瞎整。飲食居首,而飽暖思淫欲,自然,在這一排食肆的後面,便是各式各樣的“休閑”場所了。

    “泰式按摩。”

    “正宗足療。”

    ……

    ……

    易天行險些被這些招牌和招牌字下面所隱含的暖昧意思幌暈了腦袋,趕緊低著頭急行了幾步,來到了一個略顯得清靜些的角落。

    角落里有幾個獨立的樓層,門前看不到停的車輛,也沒有太過花里忽哨的裝飾,反而是淡淡暖色的燈光讓人胸中升起一些難以言喻的感受。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樓上的招牌︰“清心會所”,知道自己今天要找的地方到了,不由啞然一笑,心想那位周小美的生意手腕果然不落俗流,難怪城東彪子的幾家夜總會生意會差成那樣。

    便要抬步進去,卻遇見了自己根本沒有想到的麻煩。

    “這位……同學?”站在清心會所門口的保安攔住了他的去向。

    易天行一笑,心想這保安眼力好,怎麼就瞧出來自己是學生了,說道︰“還沒開始營業嗎?”

    那保安朝他身上望了兩眼,忍不住笑了,帶著一絲揶揄說道︰“您是來消費的嗎?”

    易天行笑笑︰“進去看看可以吧?”

    “當然不行。”保安態度不算惡劣,“本會所恕不接待非會員。”

    九十年代中的中國,哪有這種私人會所的調調,易天行當然知道這條規矩是莫須有的,笑著說道︰“總沒有把客人攔在門外的道理。”忽然瞧見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不由眼光向下自己掃視了一番,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像自己這樣一個衣著寒酸的年輕人,還背著個泛黃的軍綠書包——要進這種銷金窟,確實會惹人發笑的。

    他有些好笑地聳聳肩,說道︰“我是來找人的,請問周小美在嗎?”

    “周小美?”兩個保安帶著疑惑的眼神互問了幾句,然後應道︰“沒有這個人。”

    易天行本來還想說清楚一點,但一轉眼看見街角一處頗為熱鬧,心思一動,向兩個保安告了聲擾,便在這兩人莫名其妙的眼光護送下往街角那頭走去。

    街角也是一處大的娛樂場所,四層樓平平攤開幾百米,樓前一個大院,看上去還有那麼幾分氣派,霓虹燈招牌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幻成了一個流光溢彩的英文單詞︰

    “M-town”

    這是間迪吧,而且也是鵬飛工貿在省城的生意。易天行先前心思一動,便是想到城東彪子如果要來的話,估計也不會直接向清心會所伸手,畢竟會所里鬼知道有些什麼官面上的人物消遣,最大的可能,還是來這間叫M塘的迪廳,袁野也說過,鵬飛開的這家迪廳在整個省城里都是排的上號的,和城東的JJ還有人民公園那里一家並稱省城三大。

    而且最關鍵的是,易天行此時的打扮,雖然進迪廳也會顯得有些另類,但至少不會有人攔著自己。

    迪廳里很吵。

    非常吵。

    這是易天行交了六十塊錢門票後的第一印象,第二個感覺便是,貴,真他媽的貴。

    洵目的燈光映在易天行的臉上,讓他微微閉眼,嘈雜的音樂打在他的耳里,讓他微微心煩。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有人好靜有人好鬧,只是這般鬧騰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看著舞場里把自己身體扭成奇形怪狀的紅男綠女們,易天行作如是想法。

    走到吧台前,他要了一瓶啤酒,進門前就在保安那里問清楚了的,六十塊錢一張的門票送一瓶啤酒,女士免費。想到這節,易天行不由狠狠地咕噥吞下一口啤酒,他是堅定的男女平等捍衛者,甚至還常常自詡有一點女權主義的傾向,所以最見不得這等不平等待遇。

    迪廳里的聲音越來越大,場中的人們也越扭越瘋,易天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著女人們扭動著的臀兒,心思亂動。嗯,紅粉真是骷髏嗎?那真是要大智慧了,幸好,真的是幸好,自己沒有這種可憐的智慧,看著這些臀線起伏還真是蠻賞心悅目的。

    袁野告訴過他,這幾天城東彪子常常會使手下的人過來小砸。所謂小砸就是說小型砸場,不是那種幾十號人逢人便趕,逢物便砸的大挑釁,而是使喚幾個不知名的小子來惹惹事,鬧鬧場,把生意折騰下那種的小麻煩。

    易天行三口就喝完了啤酒,想了想呆會兒這酒錢估計還是周小美給的,于是笑咪咪地又要了一打啤酒,在吧台小妹詫異的眼神里慢慢飲著,等著那些來小砸的城東朋友。

    他不在乎什麼,從武當山活著回來了,他還會在乎這些混混兒?

    約摸晚上十點多鐘的樣子,迪廳一個角落里發生了騷動,音樂沒有停,但易天行的耳力已經听到了那里傳來的哭泣和叫罵之聲。過了會兒,聲音越來越大,場內的保安也知道發生了事情,趕緊過去,而周圍一些看見了的人群也圍了過去看熱鬧,但場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帶著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純情表情扭著並不顯得那麼純潔的腰肢動作。

    易天行看著吧台里的小妹眼中閃過一絲焦慮,于是問道︰“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小妹雖然很奇怪台前這位青年學生的酒量,但仍是下意識答道︰“好象是娟子,不知道怎麼回事。”

    娟子可能是這位吧台小妹的朋友,那也應該是M塘里面的服務員,易天行想著︰“要不要過去看看。”

    吧台小妹看了一眼易天行面前像林子一樣豎著的酒瓶子,面上露出一絲猶豫。

    “我不會逃單的。”易天行哈哈笑道︰“我跟你一起過去看看。”

    吧台小妹一笑︰“別想離我太近,我不會給你這種機會。”

    易天行這時候才細細看她,發現在迪廳昏暗的燈光下,每一個女子都顯得異樣嫵媚,不由心中一動。

    跟著吧台小妹,從昏暗的牆邊走了過去,發現鬧事的地方是一處角台,有幾個大漢正在不停罵罵咧咧的,而一個模樣清秀的服務員正滿身酒水,嗚嗚泣著。

    易天行在旁冷眼看了看,終于知曉了事情經過。客人要摸服務員的尊臀,服務員不依,于是客人大罵,潑酒水,客戶經理來道歉,客人依舊不依,要惹事。——他在心里嘆一下,這鬧事的人,怎麼一千多年了還依舊是這個套路?推陳出新的事情真的就沒有人做過?

    吧台小妹把那個模樣清秀的娟子姑娘扶了出來,客戶經理正在不停地安撫對方,誰知那幾個大漢見自己調戲未成的服務員要走,更是不依,握起酒瓶子便準備干架。

    這時候看場子的人手終于來齊了。

    “小四,你今天又來鬧事?”古家在M塘的話事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瘦子,模樣看著倒是有幾分凶氣。

    “俊哥,怎麼?不行嗎?”城東來“小砸”的這幾位或許是這幾天小砸的過于順利,眉眼間都帶著一份驕橫和肆無忌憚。

    易天行看著身旁正抱著團兒哭的兩個丫頭,低聲問道︰“這些是什麼人啊?看著好凶。”

    吧台小妹低聲罵了句髒話︰“是城東的混混兒,這幾天一直來鬧事。”

    “連著一個星期了,你真當我們是吃素的?前幾天是給彪哥面子,你若還是不知進退,不要怪兄弟不客氣。”叫俊哥的那位說道。

    城東來砸場的人也不是什麼善茬兒,輕佻道︰“不用給彪哥面子,你們現在主事兒的是個學生,能有什麼前途?”

    俊哥一听有些惱了,這幾天城東一直有人來鬧事,但公司里的大老們都發了話,說讓自己這干人不許輕動,听說是上面的上面的上面的那位正在讀書的少爺要親自出手立威,想到這節他不由呸了一口痰,心想︰“立你娘的威,這他媽的都多少天了?也沒見人來。”

    可總不能讓這種事情就這般發展下去,他看了一眼城東來人的腰間,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一眼就瞧出來今天這些人別著家伙,看來真準備大鬧。他轉頭對手下吩咐道︰“今天事情不對,你去會所請周總過來一趟。”

    “是,俊哥。”那手下領命走了,易天行卻開始咪起眼楮。

    “啪”的一聲,城東來人沖前幾步抓住正在哭的女服務員,直接一個耳光扇上去。

    不知為什麼,這記耳光卻扇在了易天行的臉上,那張仍然帶著無辜微笑的臉上,好響的耳光聲。

    “真爽。”易天行不是有受虐傾向,只是無比欣喜地發現找到了一個說服自己出手的理由。

    “你這樣是不對的。”易天行沒有去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正捂著手掌喚疼的城東混混兒,轉而向那位叫俊哥的人說道︰“咱們是做生意的,什麼重要也沒有生意重要,這些人來擾生意,你就必須得護著顧客,顧客是上帝,我們要給上帝一個安全的娛樂環境。同時一個公司要健康成長,對待員工也要像家人一般,像剛才家人受辱,你為什麼不出手?咱們做生意,不能太教條,不能說公司對你發了話,說不要惹城東彪子,你就這樣木然而立。雖然無過,但這主觀能動性怎麼發揮哩?”

    俊哥有些傻了,心想面前這年青學生模樣的人,是不是被那一耳光給打傻了。

    易天行仍然在不斷地噴著口水,進行著現代人事管理資源管理方面的迪廳版講解,不能怪他羅嗦,他確實有些緊張,所以需要這些口水話的時間來穩定一下心神。為什麼緊張?因為說到底,這也是他第一次準備欺負人。

    是啊,妖怪主動打黑道,太欺負人了……

    終于講完了,易天行臉上露出了平靜的微笑,轉過身去看著那些城東來的混混們,說道︰“回去給城東彪子說一聲,他如果再敢來惹事,我直接把他手給廢了。”

    說話的聲音很輕柔,臉上的微笑很誠懇,但不知道為什麼,城東這些人看見這個青年學生模樣的人,在M塘昏暗燈光下露的白白牙齒,有些莫名畏懼。

    “你丫誰啊?”有個人忍受不住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沖上來照著易天行的臉上就一個巴掌忽了過去。

    第一個巴掌易天行讓人打,那是因為他想給自己找些火氣,並不是他天生下賤,自然這第二個巴掌是不肯挨的。

    他輕輕一偏頭,就像頗有興致地在看那人一樣,這一巴掌便落了個空。易天行用手握住那人肘關節,兩根指頭微微用了點力,咯嚓一聲讓人心寒的骨裂聲,那人便哀嚎著半蹲了回去。

    城東來的人,這下知道眼前這年青學生不簡單了。

    而俊哥看著易天行的眼神,卻更加迷糊,心想這難道是袁大哥的什麼親信來M塘玩?

    “操你媽的,敢和我們動手,不想活啦?”城東來人仍然還是一副囂張的表情,也是,來這里鬧了幾天了,古家也沒敢對自己如何,看來彪哥新收的薛爺說的對,現在古家已經沒落了。沒落的古家,有什麼好怕的?就算自己打不贏人,難道對方敢和自己打?這不已經好幾天沒敢對自個如何了嗎?

    一面想著,這些家伙提著桌上的酒瓶子便沖了過來。

    易天行眼力好,一眼便看到了酒瓶子上面的商標,一個叉叉一個圈圈,知道是貴酒,不由皺了皺眉頭,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一個拳頭便自自然然地伸了過去。

    一個拳頭踫一個瓶子。

    啪啪啪三聲響,破了三個酒瓶,易天行聞著自己手上沾著的酒水香氣,暗道可惜。

    他看了一眼這些城東來人,忽然笑了︰“酒瓶子不是這麼用的。”

    他一笑,眾人惶然,誰也不知道這位年輕高手是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更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麼。

    “酒瓶子是這麼用的。”易天行加重了語氣,而旁觀的諸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他已經從城東來人手上奪過了一只酒瓶,圓圓的那種,然後就像縣城百姓夏日里開西瓜一樣,萬分隨便地往旁邊一個人頭上砸去。

    迸的一聲響起,西瓜綻了半邊,酒瓶卻一點兒沒碎,血紅的水水在城東來人的頭上橫流。

    “這酒得多貴啊,比你們的腦袋可值錢多了。”易天行嘖嘖嘆著,心里卻咯 一下,發現自從在歸元寺的那夜被老祖宗師父妖毛貫頂後,自己比以前可是囂張暴戾不少。

    “我干你娘的。”城東來人知道遇著硬手,把衣服一掀,從腰里面拿出黑糊糊的家伙來。

    易天行眼楮咪了起來,他這才知道對方帶著槍,雖然自己天生金剛之體,但那次還是被古老太爺一槍崩出血來,不知道這些世俗武器對現在的自己還能不能造成傷害。

    在一旁的俊哥本來還震驚于易天行驚人的速度和身手,這時候見對手亮了家伙,不由低聲吼道︰“在這里動家伙,你們也太邪了,難道彪哥準你這樣做?”

    城東來人實在是被易天行閃電般的出手給嚇壞了,手里握著槍死也不肯稍松。

    這里的情景馬上被看熱鬧的人傳了出去,先前還在外面蹦著扭著的男男女女們一听說有槍,馬上學著走獸一般疾速而散,只留下兩方人馬在空蕩蕩的迪廳里對峙著,城東來的人少,手上卻捏著手槍。古家這邊雖然人多卻面有惶然之色,只是最頭前那個不知身份的年青學生還是一臉淡然,似乎並不以為意。

    門被人推開了,然後一個打扮的別樣素淡的婦人裊裊然走了進來,正是古家管著煙媚行生意的周小美。

    “這不是東城的小四嗎?听說你新近跟了位薛爺,怎麼不在家里伺候著,來我們這兒玩……”

    所有的女人,或者說某些特殊的職場女性,在某些時刻都喜歡學王熙鳳那一套,所謂人未至聲先到,至少也得聲音在人前震住旁人,周小美也習慣性地想幾句話便把場中氣氛控在自己手中,不料眼光一掃卻看見了那個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的年輕男孩……于是聲音嘎然而止,正待綻放光彩的夜玫瑰立馬低眉順眼,在一干M塘工作人員詫異的注視下低頭來到了男孩的面前。

    “少爺,您怎麼來了?”

    “嗯嗯,隨便來玩玩。”易天行將染著血污的酒瓶子隨手塞到目瞪口呆的俊哥手里,眼簾微垂,笑著說道︰“小美姐今天這打扮比那天可要漂亮多了。”

    “少爺夸獎。”周小美雙頰忽然現出兩抹紅暈,滄桑女子竟瞬間透出些年青的光彩來。

    易天行可不會真信這等一級變臉功夫,微笑著說道︰“這條圍巾挺好看的。”

    他二人在這兒說著,全不當身前還有一個握著手槍的城東混混兒,這等做勢倒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周小美向易天行告了個歉,回頭對著這些人說道︰“回去和你們彪子說一聲,前些日子已經給足你們面子。”眼角余光輕輕柔柔在易天行臉上掃了一番︰“今天局面又不同,讓他自己清醒一些。”

    大不同啊大不同,易天行在心里給她響著伴奏音。

    “哼……”城東來鬧事的混混兒們自然不會被這幾句話就嚇回去,仗著自己手中有槍開始不干不淨的罵起來。

    易天行皺皺眉,壓低聲音問道︰“迪廳應該有監控吧?”

    周小美不解何意,應道︰“有,現在應該開著。少爺,有什麼事。”她面上鎮定,其實心里著實有些慌,在江湖上這麼多年,對著手槍的經歷不是沒有過,只是今天多了個身份嬌貴的古家少爺,若讓少爺在自己地盤上吃了什麼虧,受了傷,那自己在公司里可是不好交待。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這條圍巾挺好看的,借我使使。”

    周小美看了他一眼,將自己頸上的白色素巾解下來遞到易天行手中。

    “報警。”

    易天行對著拿著手槍的凶徒們笑了笑,吩咐了周小美一句,雙手握住白色圍巾的兩端拉直著試了試力,擺了一個李連杰在電影里常用的動作,然後……他只是擺了一個動作,接下來卻不是什麼空手擒拿,而是如同空蕩蕩的大廳里無由起了一陣風。

    風過後,東城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接著便是手中一輕,輕的感覺過後,卻是緩緩的疼痛從腕間開始延展開去,上升到自己的肘自己的肩。疼痛之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前的年青學生,卻發現這學生拿著白色的圍巾,小心地用兩個指頭隔著圍巾捏著一個黑黑的帶著金屬之色的東西。

    槍?自己的槍?

    東城來人大驚失色,失去槍了自己還有什麼倚仗?有些不相信地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卻見到自己沒有拿著任何東西的手掌已經軟軟地垂了下去。

    這時候,腕骨折斷的痛楚才傳到了幾個人的大腦里面。

    “啊,啊!”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傳遍整個大廳。

    易天行掃了這些頹然坐于地的混混們一眼,搖了搖手指頭︰“不如跳舞,打架都不如跳舞。”

    ……………………………………………………………………………………………………………

    他其實沒有扮酷耍狠的經驗,此時強行學著驕蠻黑社會二世祖的感覺,那模樣看著倒有幾分滑稽。周小美忍住偷笑的欲望,接過圍巾包著的槍枝,听見少年吩咐道︰“別踫這些槍,我想馬上就會有人來了。”

    在M塘看場子的鵬飛公司眾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家少爺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周小美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心想馬上會有什麼人來呢?

    “警察會跟著來,和城東彪子有瓜葛的警察。”易天行從吧台小妹好笑的眼神里接過擦手的濕巾,笑著向周小美解釋道︰“來砸場子,又有什麼用處?如果砸出問題來,他們自然會想著用些別的力量,這樣才能把你手下這些生意弄消停。”

    果不出其所然,警察來的很快,不到兩分鐘就有幾個凶神惡煞的警察走了進來。

    “金羊治安聯防大隊,都給我站著站著。”為首的警察滿臉的嚴肅。

    “報告傅隊,M塘迪吧發生斗毆。”其中一個警察說道。而捧著右手不停呼痛的城東來人,看見這些警察到了不驚反喜。

    易天行打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開口道︰“有黑社會來鬧事,我們報警,你們來的倒快。”

    “你們報的警?”為首的傅姓警察還是一臉嚴肅外加幾分正氣,“不管怎麼說,你們傷了人,跟我回局子里把話說清楚吧。”

    周小美上前打圓場︰“傅哥,這是哪里話,一些自家小矛盾,哪至于勞煩您?”眼珠子一轉道︰“日後有事,還得勞您大駕的。”

    易天行卻哪里耐煩玩這些場面,走到警察面前,微笑著說道︰“你要哪些人去?他們持槍,槍上還有指紋,場子里有監控,錄像你可以調。不過這些我都不會給你。你是哪個分局的?一個小小的聯防大隊最好別夾到這些事情里面來。”

    他看著面前警察漸漸抖起來的眉尖,知道對方怒氣漸上,不知怎的,易天行卻忽然想到半年前在高陽小縣城里,自己一個人坐在解放路海鷗商店門口,將整個縣城黑道罵的不敢吱聲的場景,不知怎的,卻想起來了小縣城里面的那些警察,對著自己面前這個明顯和城東彪子有瓜葛的省城警察更是分外的瞧不起。

    “我是一個很囂張的人。”易天行將濕手巾丟還給仍然有些恍惚的吧台小妹,止住了周小美說話,“我就算一塊臭石頭吧,你不惹我,我老實的狠,你把我整煩了,你會很不好過嘀。”

    他在扮著狠,卻一下想起來當著秦梓兒時自己的可憐模樣,于是又嘿嘿笑了聲,在心里寬慰著自己︰“當然,欺軟怕硬也是人之常情。”

    姓傅的警察今天晚上是受城東彪子之托來整事兒的,哪料到進場一看,彪子的幾個手下被人生生扭斷了腕骨,一方面是受驚于古家下手之狠,另一方面也是想到這是真的抓住了古家的把柄。正暗自想著此次事了,待城東彪子興起之後,自己能從省城這些見不得光處撈取多少好處時,卻遇見了這樣一個自命囂張的年青人。

    這人是誰?

    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但凡囂張者皆有囂張的實力。但他又不能不動,畢竟他既然應了城東彪子之請,用警察的身份明著出面,那便沒有退路。

    于是幾番思慮後,姓傅的警察冷冷一揮手,指揮手下的警察圍了上來。

    “都把皮帶給解咯!”這聲吼,吼的是如此大義凜然,金剛威嚴。

    從九十年代開始,解皮帶便成了警察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可惜易天行不喜歡這種調調兒。

    “誰動就給我打。”他漫不在乎地對俊哥吩咐一聲,看著警察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搖搖頭,從周小美那里接過像磚頭一樣大的移動電話,伸手在上面按了幾個號碼。

    “喂,潘局嗎?我是易天行。”

    “對對,就是上次煩您撈出來的那個小子。”易天行對著電話笑了一下。

    傅姓警察從听見潘局這兩個字開始,就有些慌了。

    “金羊有個聯防大隊是吧?隊長姓傅?”

    “您不知道?只知道金羊分局的局長姓孫?噢,好的,麻煩您了。”

    “您稍等一下。”

    易天行把磚頭電話拿遠了一點,對著傅姓警察笑著說道︰“要不要接電話?”

    傅姓警察……傻眼了,古家和三河的一位副局長有交情這是道上公開的秘密,誰知道眼前這位年青人竟然可以與省城警察的祖宗,市局的潘局在這兒侃侃而談。

    傅姓警察極堅決又極討好地搖了搖頭。

    易天行微笑著對電話里說道︰“麻煩您了,有些事情日後可能需要您幫忙看一下……嗯,知道的,我過兩天就回去,吃飯?好的。”

    打完電話,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著傅姓警察,然後輕聲說道︰“滾吧,還賴在這兒干嘛?”

    警察們灰灰然地往M塘外面走去,易天行又歪歪頭看了看城東的這些斷手混混兒們︰“你們是想留下來吃宵夜?”

    看著那些人狼狽的身影,易天行忽然又陷入沉思之中。

    “少爺有什麼吩咐?”周小美小心問著。

    易天行看了一眼正臉紅紅望著自己的吧台小妹,又看了一眼吧台上像林子一樣豎著的十三枝空啤酒瓶,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神色︰“洗手間在哪里?”
第三部 圍城 第六章 小易的亂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任何一方梟雄的失敗總是源于他們不合時宜的自信心。雖然在觀河公園茶棚里懷著不同心情在賭錢的諸位在歷史上肯定沒辦法留下什麼名字,但這一點也不例外。

    如果刀疤臉和他的兄弟們知道易天行在省城大學里“牌壇東方不敗”的綽號,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是省城大學第一屆棋牌大賽的撲克麻將中國象棋三料冠軍,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有一雙火眼金楮,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擁有比美國西部拓荒還要更狂野一些的記憶力,如果他們知道易天行……那他們可能寧可和傳說中的硬氣功比比運氣,也不願意和這個省城大學的大學生坐上牌桌。

    刀疤臉一方除了他本人之外,還有兩個老千上桌,正是騙了納木兄弟二十三萬的設局人。

    這個時候三個人額上冒著黃豆大小的汗珠,臉色有些慘白。

    “二百三十萬。”易天行也有些累,一百塊錢一番的麻將牌,要在這幾個小時之內贏到二百三十萬,確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算番數這種計算活兒又不是他的強項。

    “要不給錢,要不我們繼續玩。”他端起有些涼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在嘲笑茶棚里的這些東城混混兒。

    這一場賭局從早上一直賭到傍晚,此時暮色已至,淡淡金暉照在觀河公園美麗的竹海上,如同金波里夾著青色的蒿綠,十分美麗。

    “我沒錢。”面有土色,迅而轉為慘白雪色,又硬生生掙出無賴紅色的刀疤臉直著脖子嚷道。他將裝著七萬元錢的黑色塑料袋往易天行面前一推︰“今天兄弟們認栽,論打,我們十個人好象還不夠你打,雖然沒真的動手。論賭,我們更不是老弟你的對手。”

    他看著易天行的臉,面上露出服軟之色︰“二百三十萬,我是拿不出來的,兄弟給條路走。”

    “成。”易天行將自己面前的麻將子兒輕輕敲弄著,“你自然是拿不出來這麼多,可你剛才那小兄弟偷溜出去,難道不是去喊人?外面圍的那些人怎麼不進來?”

    話音甫落,從黑黑的竹林邊間走出很多漢子,圍住了小小的茶棚。

    從人群里走出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和一個打著繃帶的家伙。

    打繃帶的家伙一見易天行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對旁邊的人說道︰“大哥,昨天晚上在M塘就是這小子壞事,他身手很好。”

    易天行看見那中年人也笑了起來,站起身迎上前去,還沒忘了將包著七萬塊錢的黑色塑料袋放進懷中,只是鼓囊囊的看著有些滑稽。

    “那天在校醫院看見彪哥的時候,還沒見您戴眼鏡,怎麼今天變的如此文縐縐了?”

    東城彪子扶了扶眼鏡架,說道︰“古家的當家少爺都躲在省大里面讀書,咱們這些跟著古家混飯吃的,當然也要學學這股風氣。”

    “您不是去香港看大佛去了嗎?”

    “佛祖難見,還是見見您比較合適。”

    刀疤臉這時候才畏縮縮地走到東城彪子身旁,開口道︰“彪哥……”話還沒說完,彪子已經是一個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

    “記好了,以後做事情,至少得了解一下對方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人物。”彪子微笑著說道︰“你既然要打省城大學學生的主意,怎麼能不事先弄清楚,我們這位古家少爺也在省城大學呢?”

    城東來的眾人,這時候才知道和自己賭了一天牌的年青學生竟是省城龍頭古家的少爺,不由俱都傻了眼。

    易天行笑了笑,到茶棚旁邊的水龍頭洗了把手,在身上胡亂擦擦,道︰“真沒想到今天彪哥親自來了。”

    彪子離他有三米遠便不再靠近,想來也是有些忌憚,他笑著說道︰“古家少爺在這兒,我怎麼能不來?”

    “二百三十萬?”易天行覺得今天晚上肯定會有些意思。

    “不可能。”彪子搖搖頭。

    “昨天晚上M塘那場火是你放的吧?”

    “不錯。”彪子回答的很干脆。

    “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易天行搖搖頭,“會傷及無辜的。你我之間有私怨?”

    “沒有。”彪子應道︰“這場火是我手下放的,自然也就算是我放的,至于他們為什麼放,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別爭了。”易天行聳聳肩看著這個沉穩異常的中年人,“你斗不過我的。”

    “你很有氣魄膽量,難怪古老太爺會安心在縣城養老,而將省城的生意交給你。”

    易天行苦笑了一下。

    “可是你今天做錯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易天行眉梢一挑。

    “你不該一個人來,而且你不該逼的太凶,你這是逼我和古家攤牌。”

    “怎麼攤?”易天行頗有興致地望著他。

    ……

    ……

    回答易天行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易天行很容易挨黑槍。因為他從來沒有現實社會中自己可能會受傷的那種意識,所以在廝斗的時候,總是沒有萬事要防守為先的概念。于是乎,這一刻被被一槍牢牢地打在胸膛之上。一股力量將他沖地向後坐去,  一聲,壓散了凳子,一屁股坐在濕濕的泥地上。

    易天行只覺胸中一陣劇痛,伸手一摸,發現濕濕的,舉起手掌一看,才發現……是殷紅的血水!

    “原來子彈還是擋不住啊。”

    殺手用的槍果然比古老太爺當年用的那把槍要猛上許多,易天行劇咳數聲,抬頭似笑未笑地望著彪子︰“殺了我,就是開戰了。”

    彪子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易天行,身邊一個槍手走上前去,抬起右臂,用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著易天行額心。彪子煞氣十足說道︰“殺了你,便是開戰。”

    “開戰會死很多人的。”易天行又咳了數聲,低頭看看自己胸口,發覺厚厚的棉襖被打了一個洞,洞口的棉花向外綻著,白色的棉花被槍頭的火力灼的焦黑一片,看著十分惡心。

    他忽然抬起頭來,眼瞳中掠過一絲妖異的光芒︰“如果殺不了我,怎麼開戰?”

    彪子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面色一變,急聲促道︰“斃了他!”

    話音甫落,易天行膝蓋在泥地上一轉,整個人的身體非常怪異地扭曲著站了起來,用肉眼極難看清的速度向前一縱,身在半空,右臂便向前探去,落地之時,他的右臂已經緊緊纏住了那位槍手的右臂。

    他悶哼一聲,微一用力,只听著一連串的劈劈啪啪之聲響起。

    槍手一聲慘嚎,整枝右臂被這沛然莫御的力量擠壓的粉碎,沒有一片完整的骨頭,手槍更是拿不住咯 一下掉到了地上。

    易天行接著一拉,那位槍手的身軀像風箏一樣被拉了過來,飄了過來——迸的一聲——兩個人的身體撞在了一起,易天行安然不動,那槍手被撞上的半片身子卻像是癱軟了一樣,骨頭不知道碎了多少根,血染草地。

    “要殺我,就要做好送命的打算。”易天行冷冷想著,抬步向彪子走去。而一旁的大漢們看見這位胸口染血的年青人仍是生龍活虎,一出手便是威力驚人,心里面大是驚恐,卻是仍是狂嚎著沖上前去,刀光如雪紛紛灑灑向易天行籠去。

    易天行一個側身,捏住一人肘關節,兩個指頭一用力,那人的肘咯喇一聲便碎了。慘呼聲大作,易天行感覺胸口疼痛未減,下手再不留情,只是顧忌著斌苦老和尚以前交待的修行戒律,又不想弄得世間太過恐慌,所以一應天火法門未用,只是憑著自己強悍到極點的體質和敏銳無比的速度,與這些黑幫中人打斗著。

    即便是這樣,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在觀河公園的茶鋪四周,便躺下了一大片的人影,俱都哀嚎不定,身上總有一處關節被易天行的鐵指捏碎。

    這是一場一對數十的戰斗,可惜還是沒有太多挑戰性。

    人與妖怪的爭斗,就像是螞蟻試圖撼動大樹一般。

    在地上翻滾的人們此時投向易天行的目光里除了驚駭,還是只有驚駭。

    好強的身手,好霸道的力量,好快的速度,這……是人嗎?

    易天行毫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彪子的身影。他悶哼一聲,腳在竹林尖上一彈,身子便隱入樹叢之中。在蔽天的樹枝里,他撕開自己棉襖,發現一枚彈片正深深地嵌在自己胸口,比高陽縣城里古老太爺打自己的那槍要嵌的深了許多,血雖然流的不多,卻也染紅了左邊的胸膛。

    鮮紅的血流了兩滴下來,染在棉襖上,嗤嗤作著響,竟是高溫之極。

    易天行用兩根指尖細細夾住那枚彈片,使勁拔了出來,看了兩眼放進自己褲兜里,他這時候才有些後怕,原來世間的兵器還是能給自己造成傷害。

    但此時已顧不得後怕了,既然東城彪子要殺自己,那他沒理由不反擊,他不惹事,不代表他怕事,事實上,他應該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只是怕麻煩而已。既然如今麻煩已經上身,那就要想辦法解決麻煩,而如今看來,要解決省城這點兒芝麻麻煩事兒的關鍵,就在于彪子。

    如果能將這彪子捉住,古家和城東之間還怎麼開戰?

    開戰不好,開戰要死人,開戰自己就要去坐在公司里學諸葛搖扇扇,開戰自己就沒時間給蕾蕾寫情書了……

    總之,為了大的小的有道理的沒道理的理由,他必須在今天晚上捉住彪子。

    而這時候彪子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夜色已至,清淡的月光照在觀河公園的竹林上,遠處傳來陣陣哀鳴,更遠處傳來府北河緩緩流淌的聲音,易天行閉目坐在一株大樹的枝頭,左腿輕輕吊在樹枝下,右腿坐于臀下,盤了個奇形怪狀的散蓮花,右手左手無名指與食指搭了個意橋,坐禪三味經漸運,將自己體內的真火命輪緩緩催動起來,再借著體內充盈真元淡淡灑灑地將自己的神思遞延開去,小心翼翼地用心經法門控制著搜尋的方向的面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光穿過疏離的枝枝映上他的眼簾,他睜開了雙眼,露出了古怪的臉色。

    省城大學的夜晚總是安靜中夾雜著躁動。

    走在荷花池旁的男女們似乎毫不畏懼寒夜會減弱他們的熱情,而幾棟教學樓里燈光證明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總有孤獨的男女在借助學習麻醉自己。更多自我麻醉的地方是校外的小酒館,錄像廳,還有宿舍樓里一聲高過一聲的撲克牌聲。

    年青人總是善忘,或者說是善于忘記。早晨還是劍拔弩張的東門擺陣已經被大家拋諸腦後,而易天行跟著這群混混兒們說了些什麼,雖然引起很多人猜忖,卻沒有引起很多人關心,哪怕他一整天都沒有回來。只有他們班上的同學整齊地湊在二四七宿舍里,心中惴然。

    引發這個事件的民院十二個藏族學生不在其內。

    這十二個帶著高原煞悍氣息的男兒這個時候正堵在校園里一處僻靜的所在,他們對面是一個故作鎮定的中年人。

    “你們想做什麼?”

    一個藏族學生的漢語不是很好,說話的聲音有些生硬︰“今天早上來學校要錢的人,是你的手下?”

    中年人就是彪子,他剛才遠遠看見易天行在觀河公園里面折手斷臂的可怖景象,很識機的早早溜走,並且打算從學校里面穿過去,心想這種平靜的地方肯定不會有什麼潛伏的危險。沒想到……卻被十二個藏族小伙子給堵住了。

    “蠻子!”他在心底罵了一句,臉上卻仍然是寬厚的笑容︰“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你們還攔著我做什麼?莫非藏族的規矩就是以多欺少?”

    “我叫納木。”一個藏族學生走上前來,“我們這里十二個人,都是從日喀則保送來的學生,我是領頭的。來之前縣長讓我照顧好大家,我說過,我們十二個人來省城,將來也要完完整整十二個人回家鄉。”

    “可惜,今天早上看見你們這些漢人聚了這麼多人,我真的沒有信心了。”納木嘆道︰“這個時候易天行幫了我們,雖然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幫我,但我納木……”他加重了一下語氣︰“是有恩必報的,我不放心他一個人,所以下午在觀河公園,我也偷偷去了,後面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帶了很多人來,所以我回來找兄弟去幫忙,原想著把這條命還給易天行也就好,沒想到這小子不知道怎麼竟能把你嚇得逃跑。”

    納木笑了笑,黝黑的臉上透出絲堅毅的味道︰“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在你們這些人手上。我估計易天行一定很想抓住你,所以我們在這兒堵著你也算運氣不錯。”

    彪子笑了笑︰“這世上原來還真有兩肋插刀這種事情。”然後舉起手中的手槍對著面前的納木。

    納木雖然悍勇,但也是個涉世未深的藏族學生,一時有些愣了。

    其余的藏族學生卻是不退反而圍攏上來。

    唰唰幾聲響,十二把明晃晃的藏刀被從腰間抽了出來,對上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槍。

    納木的額角漸漸有些汗珠,卻仍是冷靜說道︰“你有幾顆子彈?我們這里有十二個人”

    城東彪子萬萬想不到這些學生竟然如此悍不畏死,今日他原本想著將古家那個後生仔干掉後,便借勢與古家開戰,哪料到古家那位後生仔竟然如此霸道驍勇,心里本就顫了,此時又踫見了十二個不怕死的藏族學生,更是暗自罵著老天不長眼。

    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先逃了性命再說。

    “迸”的一聲清脆槍響,劃破了校園的夜空,驚起夜鳥三四只,嚇壞情侶五六對。

    啊!

    尖叫聲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也不知道這樣安靜的角落里是怎樣容下那麼多熱戀中的男女。

    當易天行借著夜色的掩護疾速跑到這里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亂糟糟的景象,和險之又險的局勢。

    彪子自然無法發現他的靠近,叫囂著吼道︰“我就不信真有他媽的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情,有本事上來啊。”說完這句話便握著手槍往前面緩緩走去。

    納木握著藏刀的手更是緊了,腳下卻不知道是該前進還是後退,心中緊張無比。便在這時卻忽然覺得手中一輕,定楮一看,手中的藏刀不知為何不翼而飛。

    “不叫兩肋插刀,這叫傾蓋如故。”

    易天行說完這句話,城東彪子的一聲慘叫才出口。納木這一干藏族學生才發現這位中文系的學弟不知何時來到場中,而城東彪子那只握著手槍的手已經被生生地斫了下來!

    易天行冷冷看著在地下捂著右腕的城東彪子,將鋒利的藏刀上的血液擦干淨,反手丟給納木,轉頭對目瞪口呆的藏族青年們說道︰“學校的保安馬上就會來了,你們快走吧。”

    藏族青年們對視一眼,向易天行點頭示意,便離去。離開之前納木望著他誠懇道︰“易,你是很厲害的人,希望以後有機會去我們家鄉作客。”

    “好的。”易天行微笑著應下。

    ……………………………………………………………………………………………………………………………

    易天行提著右手腕還在流著血的彪子在黑夜里的省城中奔行,穿過街角小巷,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陣風掠過,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將他扔到了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殘忍哩。”他看著彪子帶著無窮恨意的雙眼。

    “不要怪我下手狠。”易天行說道,“你不該放火的。如果你殺我我都無所謂。殺人放火,人間最大的兩椿惡事,昨天如果不是我在,你知道M塘里會死多少人嗎?斷你一支手,教會你尊重一下生命。”

    彪子強忍著斷手的痛苦,嘶著聲音說道︰“你一個人怎麼可能這麼厲害?”

    易天行淡淡道︰“這種需要費腦筋考慮的事情,我向來懶得想的,估計你以後想這件事情的機會比較多。”

    彪子手腕間劇痛,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想怎麼處治我?”

    “整件事情里沒有我關愛的人因為你送命,所以我也不會要你的性命。”易天行看著他靜靜說道︰“善後這種事情我不大擅長,所以我通知別人來處理一下。”

    一個妖異的少年郎和一個落難的江湖大佬在省城一處安靜的巷子里死寂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從角落里走出幾個人,打頭的是袁野,眾人面色肅然。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彪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我跟你說過,彪子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現在我處理完了,至于善後由你負責。”易天行丟下一句話,便想離開。

    袁野苦笑道︰“我還在暗中籌劃著分派人手,少爺您這像是玩一樣的就把他拎到我們面前,還真是讓人有些吃驚。”

    “有實力的時候,當然是要靠實力說話,陰謀詭計那一套是不起作用的。”易天行看著他︰“魯迅說過,有力量的人用槍,沒力量的人才用筆。你讓諸葛亮和典韋到小黑屋單挑一下試試?”

    “下面該怎麼辦?”

    “他欠我二百三十萬,你讓他寫張欠條,然後想辦法把帳要回來。”接著把自己懷里的七萬塊錢遞給袁野,“幫我再存進去,我最近很憋屈,很郁悶,所以不要來煩我。”

    易天行又看了一眼快要疼暈過去的城東彪子,微微皺眉。這人倒也算是個狠角色,自己在觀河故意引他過來,他殺伐決斷,立即決定殺了自己,如果去玩陰謀,倒可能是一把好手。

    可惜,有力量的人,從來不需要玩陰謀,一力降十會,足夠的蠻力能撕開所有的結。

    可惜,易天行就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人。
第三部 圍城 第七章 素齋恕哉
    省城第二人民醫院的醫生在那個晚上忙死了。

    套用一句當夜值班主任的話來講。

    “見過打架骨折的,沒見過這麼……多打架骨折的!”

    青枝骨折、壓縮性骨折、嵌插型骨折、粉碎性骨折、斜形骨折、螺旋形骨折。

    尺骨骨折、腕骨骨折、髕骨骨折、跗骨骨折、橈骨骨折、鎖骨骨折。

    厚厚一疊檢驗單讓醫生們吃驚無比,良好的職業素質還沒有讓他們傻了眼,雖然這些五花八門的診斷結果讓年邁的照片儀器都有些難荷重負,好在傷者骨折的部位都不怎麼致命。唯獨有一個人,整個右半邊身子的骨頭基本上碎了,看著十分淒慘,真是他媽媽也認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整間醫院里面到處是不停慘叫的聲音。

    這樣恐怖的事件,自然轟動了整個省城。

    ……………………………………………………………………………………………………

    易天行不在乎事件的轟動性,雖然從袁野那里有所耳聞。因為他有絕對的信心,在省城大學出事的這個晚上,城東那些傷者沒有人敢說出自己的姓名,而學校里的人不可能看清楚自己的面目。

    只是省城大學槍擊事件總是鬧的沸沸騰騰,而東城大佬彪子的失蹤以及東城一干人馬與骨傷科醫生的親密接觸,終于讓省城的江湖明白了古家少爺的可怖存在。這起案件自然也驚動了警察方面和校方,雖然沒有什麼證據可以指證是易天行所為,但先前警方的監控錄像以及對同學們的詢問筆錄都證實了,易天行和這件省城一九九四年末的驚天案件脫不了干系。

    在那一夜之後,一直看著挺忠憨的袁野終于領著少爺命,開始進村掃蕩了,金羊廣場一帶,植物園那邊,古家開始接手原來東城的買賣——雖然這肯定不是易天行的吩咐。一時間省城江湖人士不免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覺,原屬東城的勢力也都隱匿了起來,包括彪子新收的那位薛爺。

    古家重繪了風光,易天行卻陷入了另一椿麻煩之中。

    警察辦案是需要證據的,而現在的證據卻不足以讓易天行去蹲局子……不過這些證據已經足夠指證易天行涉入斗毆事件,而這就已經足夠讓校方震怒。

    于是易天行開始日復一次地在省城大學行政樓的各個科室里來回接受詢問,等待著最終的處理結果。

    冬天已經來了,省城的陰天漸漸的多了,易天行的心情也在這樣的往復中漸漸下沉。

    在高陽縣里和古老狐狸的一番談話並不能解釋他心中的謎團,不過他早已適應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思考,所以他並不急著去問誰。反而從小至大被他刻意用嘻笑面容遮掩著的堅毅個性漸漸顯露出來。

    他摸了摸自己腦後一塊地方,有些淡漠的笑了起來。這塊地方被老祖宗師父種了一根妖毛,在武當山上被真武大帝殘留的氣息煉化,但不知怎的,自從那次之後,他的心緒便開始變得淡然起來,而這種淡然的背後卻有些暴戾。

    就像此時。

    他坐在行政樓的那排長椅上,有些淡然地等著會議室里的結果。學校正在開復議會,據系里輔導員暗底里幫他打探到的消息,那十二個藏族學生因為有政府的民族優待政策,可能會記過處理,而去湊熱鬧的學生們,都會受到警告處分,只有易天行,估計會被開除了。

    開除?易天行有些不甘地想到︰“看樣子自己真的不能過平淡的人生啊。”感嘆之余,不免有些喪氣,畢竟過正常人的生活,娶個“神經粗放不似正常人”的蕾蕾當老婆,這是妖怪少年一直的理想。

    大樓內里涂著白漆,下面是綠色的牆裙,看著並不讓人覺得賞目,反而有些類似醫院的陰森。他木然坐在長椅上看著大樓那頭會議室的方向。先前有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人進去了,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大約十一點多鐘,會議室的門開了,開會的人們漸漸散去,系主任先送先前進去的那位穿中山裝的中年人出門,然後折轉回來走到易天行面前,滿臉微笑看著他︰“我爭取了,但校方不同意,學校最忌諱學生和那些社會上的渣滓來往。”頓了頓道︰“不介意我用渣滓兩個字吧?”

    易天行想了想,微笑著應道︰“不介意。雖然有時候我也是渣滓中的一部分,但這並不能改變渣滓就是渣滓。”

    系主任嘆了口氣道︰“留校查看一年。”

    易天行以為自己听錯了,微微側頭︰“您是說留校?”

    “是。”

    “謝謝。”他站起身來,給系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系主任笑了笑︰“不用謝我,要謝的人在外面,你去吧。”

    看著這老頭半佝著身子在安靜的走廊里慢慢走遠,易天行這個時候忽然很想感慨人生。

    可惜他此時沒有感慨人生的時間——來省城後的生活實在是繁雜無趣且緊張,讓他少了很多當年在高陽縣城里悲春傷秋的興趣。如果自己的人生是個謎,那讓自己慢慢來弄懂它吧,只是在這個過程里,他可不想遺漏自己想要的快樂,而為了保證自己的快樂,所以要先保住自己的生活,至少是生活的軌跡。好多的因為所以——其實只是他必須把傷春悲秋的時間用來去見見那個幫了自己的人。

    那個穿著中山裝的人。

    在九四九五年的時候還會穿中山裝的只會有三類人,一類是沒錢買別的衣服的人,比如農民工,一類是對別的衣服嗤之以鼻的人,比如易天行讀的大學里的某位教授,該教授誓為三民主義奮斗終身,四九年後不大好明著奮斗,便誓將中山裝穿個終身。還有一類人,就是政府的官員,比如此時在教學樓門口看著易天行的這位。

    這位官員微微有些禿頂,臉上露著紋絲不動放諸四海皆準的笑容。

    “你好,易天行同學,有空和我說幾句嗎?”

    易天行在心底里鄙視了一下這些人的套話功夫,堆起微笑上了他的車子,那是一輛上海產的桑塔納。

    司機並不在車上,易天行看著這位頹頂的政府官員,道︰“謝謝您的幫助。”

    “不客氣,上次古叔叔在電話托我照顧你,我最近在北京開會,沒想到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委屈你了。”禿頂官員拍拍他肩膀,又是標準的官員動作,“我姓唐,叫唐亦同,你叫我唐叔好了。”

    易天行笑著撓撓頭,知道面前這人是誰了,原來就是上次古老太爺提過的那位在教育廳工作的世佷。

    “唐叔現在在廳里做什麼職位?”

    “副廳長,跑腿的命。廳里要去北京開會,受那些大爺們訓的時候,就是我這等人出馬的時候。”唐亦同自嘲道,恰到好處地摸摸自己將禿的頭發,以示辛勞。

    二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易天行究竟比不上這種官場中人的耐性,笑著說道︰“這次的事情麻煩唐叔了,不知道……”話不說盡,等著對方接下文。

    下文來的很快。

    “省大是全國重點,直屬教育部。像上次曠課這種小事情,我打打招呼倒是有用,可你這件事情,在社會上影響很壞。如果光我一個人說話,只怕是沒有用的。”唐亦同說道︰“今天來,一是給學校的領導說說情,二來是接你去見一個人,吃吃飯。”

    “什麼人?”

    “省城警察局的潘局。”

    汽車載著二人開進了寶通禪寺。

    寶通禪寺是省城大寺,雖然名氣不如歸元寺,卻仍然是塔林勝地。這寺廟建于南朝的劉宋年間,比順治年間才開始興修的歸元寺不知道要老上多少年。寺廟落于省城東山南麓,坐北朝南,東邊是一大片靜波清心的大湖,西邊連著省城有名的道觀。全寺依山而建,掩映于蒼松翠竹之中,莊嚴古樸典雅之氣掩之不住。

    易天行下車後深深嗅了一口寺中氣息,不知道是因為他習的佛法還是在歸元寺里盤桓過許多天的原因,一入寺廟,他便覺著適意無比。一抬頭便見著禪寺的山門,只見山門兩旁屏牆高聳,布瓦鋪脊,門楣上有“寶通禪寺”四個大字,這四個字圓潤通貫,頗見功力,易天行下意識贊道︰“真是好字。”

    此時的他卻不知道,因為這四個字,以後為他帶來處大機緣。

    被沙彌迎進了山門,幾人沿著放生地、天王殿、大雄寶殿、萬佛殿、一路走過,將要到法界宮的時候,唐副廳長一擺手將他領進了旁邊的一間小院。

    一路上很安靜,易天行打破沉默笑道︰“寶通禪寺的素齋倒是有名,只不過齋樓應該是山門左邊,唐叔帶我進寺吃飯,不怕擾了佛息?”唐亦同笑道︰“外面的素齋有什麼吃頭,真正的精華全在寺內,不是一定地位的人,可沒辦法吃到。”

    小院頗為清幽,院牆角有三兩梅枝迎風傲立。

    院內有一人站在梅樹旁相迎。

    “勞煩潘局長了。”易天行已是第二次受這位省城警察大佬之助,雖然不知道對方今日有何求,謝字還是要說的。

    入座後一應素菜便開始上來,潘局長今天穿的一身便服,開口三兩句卻絲毫不提要談之事,只在這些天的天氣如何和月亮盈缺上打哈哈。易天行也有些了解了這些人物講話的習慣,于是捺著性子等著。幾番動箸之後,易天行終于沒了耐心,忍不住嘆道︰“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寺廟里的素齋卻要做成犖菜模樣。”

    他指著席一盤炒臘腸說道︰“這盤炒臘腸不知是什麼作的,可看上去便是豬腸子里面夾著香肉,這種素齋,大和尚們又怎麼吃的下去?”

    唐副廳長和潘局長相視一眼,不知道這位年青人要講些什麼。唐亦同微笑著說道︰“佛家不是講個萬物歸一嗎?都是外相罷了,何必在乎這麼多。”

    易天行搖搖頭道︰“萬物歸一,那是道家的玩意兒。皮肉外相,皆是虛妄,本是素菜,卻要做成犖菜模樣,這才真是著相。”

    潘局長眼神閃動,似乎來了興趣︰“那依易同學的看法?”

    易天行聳聳肩道︰“這和老孟說的君子遠皰廚是一個道理。”

    “怎講?”唐潘二人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樣。

    “大和尚們想吃肉,卻不敢吃,所以做成肉模樣,來個聊解心饞罷了。”易天行拔拉著青菜心,挑了一棵送進嘴里。

    潘局長指著院牆角的那樹梅笑道︰“便是望梅指渴?”

    易天行笑著搖頭︰“是虛偽的很。”

    潘局長听他語帶譏刺,先是一愣,復又哈哈朗聲笑了起來︰“果然是快言快語,那我也就不再遮掩了。”

    “請講。”易天行微笑著。

    “不知道易同學和歸元寺的斌苦大師可否認識?”潘局長望著他的眼楮。

    易天行道︰“潘局長說笑了,上次您把我從看守所里撈出來的,還會不知?”

    “有一事想拜托易同學向斌苦大師說項,所以確認一下。”潘局長聲音不高,唐亦同動筷吃菜,似乎沒有認真听著。

    易天行有些詫異,緩了緩說道︰“潘局長應該與斌苦大師相識,什麼事情不方便直接說?”

    潘局長苦笑道︰“他老人家怎麼說也是政協的副主席,再說這件事情已經說了兩年了,一直也沒有辦法得到他老人家的首肯。”

    易天行下意識地想到這件事情肯定很棘手,想也不想便說道︰“您都沒辦法,我有辦法嗎?”

    潘局長看出他的回避,微微一笑,暫時沒有說這個,轉而問道︰“易同學和古家那位老人相識,倒也是蠻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易天行一笑道︰“何止您?我自己現在都還是莫名其妙。”

    這句話橫空而出,讓潘局長和唐副廳長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易天行又一笑道︰“二位叔叔都是官面上的大人物,不必在乎小子我瞎說。”

    潘局長沉吟片刻後道︰“易同學,或者我稱呼你易少爺?”雖是如此說著,但眼中卻帶著絲戲謔之意。

    易天行險些一口素菜噴了出來,趕緊擺手道︰“千萬別,還是同學比較好。”

    “最近省城發生了很多事情,你清楚吧?”潘局長沒有看易天行,自斟了一杯素酒。

    “什麼事情?”易天行開始裝糊涂。

    潘局長笑著搖搖頭,轉身對唐亦同說道︰“唐廳,您可不知道您這位世佷在省城的能量。”淡然無味道︰“你來省城這幾個月一直安安分分,沒想到一動手就是這般迅雷不及掩耳,那天夜里雖然沒有死人,但是影響極其惡劣,我非常痛恨這件事情。”

    易天行心想︰“誰想動手來了?還不是那城東彪子送上門來。”皺著眉頭苦著臉面道︰“潘局長,我可是守法良民。”

    “我知道。”潘局長盯著他的雙眼︰“我是政府官員,或許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出面,需要走些別的路徑。但一些大面上的事情,我是站得穩的。省城誰都知道,貪官或者有,但絕對不可能姓潘。如果不是知道你來省城後一直約束著袁野那幫人,我今天也不會冒險來見你。”

    “有一家叫鵬飛工貿的公司,最近動作比較頻繁。而原來在東城有一個人,如今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易同學能不能指個路?”

    易天行想了想,抬起頭來微笑著說道︰“潘局長需要那個人嗎?”

    潘局長道︰“光人是不夠的,如果我要他,我隨時可以拿到他。”頓了頓道︰“我是說在他失蹤以前。”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一個堂堂省城警察局長,想抓一個省城江湖人物倒是沒什麼難處,只是眼下事情鬧得大了,總要有些得體的證據好把這個場子收攏,既然這位眼下似乎沒有對付古家的興致,那倒霉的自然是城東。而最近這些天袁野拿著城東彪子的性命,正在省城道上掃著城東的生意,想來一定會有所收獲。他想了會兒道︰“鵬飛工貿這單買賣應該馬上就完了,潘局需要什麼樣的東西,我想他們應該拿的到。”

    潘局長和他踫了個杯︰“這禮物不小。”

    易天行發現這位警察局長倒也比想像中來的篤誠許多,說道︰“給您添麻煩了。”

    潘局長又道︰“最近省里有指示,要抓一下省城的治安,大概有一個月的嚴打,我不想看見還有人鬧事。”

    易天行道︰“謝謝。”

    雙方各有所得,席上的場面又活絡了起來,加上那位唐副廳長不愧是搞教育出身,果然是學識淵博,幾個東晉時的床頭笑話竟被他講的有些古韻,不由更是讓這素菜淡酒多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來。

    桌上正熱鬧著,一位身著袈裟的僧人從院外走了進來。

    不知那人是什麼身份,潘局長和唐副廳長齊齊站了起來,易天行一頭霧水地跟著站了起來。

    潘局長合什為禮道︰“方丈不是在靜修?在下只是與朋友吃些齋飯,萬萬不敢擾您。”

    原來是寶通禪寺的方丈。

    方丈微微一笑,卻不對潘局長說話,反而對著易天行合什行了一禮︰“易居士今日來寺,卻不肯見老衲一面,何其吝惜?”

    潘局長雖然知道易天行與歸元寺有些關系,但萬萬沒料到這寶通禪寺的老方丈對他也是如此禮敬有加,不由心中生出些惶然來。唐亦同卻是古家親朋,怎也想不到古家竟出了個少爺,似乎比老太爺當年在省城混的更加圓潤些,竟能讓警察局的局長托其辦事,讓寶通禪室的方丈親至問候。

    易天行微微一笑,方才心經一轉就感應到這位寶通禪寺方丈也是佛宗中修行人,自然明白對方敬的是自己山門護法的身份,合什還禮道︰“見過方丈。”

    方丈亦是一禮道︰“居士可能見性?”

    “未能。”

    “筵散之後,還請居士留步,有一處煩惱需居士解脫。”

    易天行微笑點頭。

    待方丈離開後,潘唐二人看向易天行的眼光中更多出些什麼來,潘局長微一閉目,沉忖半晌後終于開口道︰“看來我真是找對人了。歸元寺之事,一定要勞煩小易你多多幫忙。”

    易天行听著個“小易”二字,便是被這刻意的親切勁兒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推脫,又听著潘局長說道︰“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願意這般求人,更何況……”話雖沒有說話,一股無奈卻流露出來,“只是這件事情是我一位長輩所托,所以還請易兄成全。”

    “長輩?”旁邊听著的唐副廳長終于忍不住咋然開口,“難道老潘你說的是那位?”

    “正是。”

    易天行微微咪眼,他不知道這位又是哪位,只知道這個事情看來不簡單,做了個請的手勢,請潘局長把話講完。

    “如今省城的官場上最流行什麼?”

    “這個真不知道。”易天行撓撓頭,心想官場離自己有十萬八千里。

    唐亦同若有所思︰“最流行敬佛崇道。”

    “不錯。”潘局長輕聲道︰“雖然這些事情都不大可能放在明面上來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上面那幾位誰不是互相比著的?每年開年的頭一柱香,誰能燒的到,便是大大的有臉面,而且這些鬼神之事,大家誰敢不信?就說前年,那位林某人在武當山點了頭一柱香,他老家那家建築公司,便給了一百六十萬。”

    潘局長嘆道︰“我那位長輩年紀也漸漸大了,不知怎麼也信上了這個,死活要在歸元寺里點開年的頭柱香。可偏偏斌苦大師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不興這一套,任出什麼價碼也不允。他是政協副主席,又是佛教協會的理事,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若不是如此,上次我又怎麼會為小兄弟你出面?”

    易天行目瞪口呆,他今時今日才知道這些官場上的大人物們竟然肯為一柱香花了百萬元錢。好在他現在遇著的奇事實在太多,早已不是在高陽縣城里的那個拾破爛少年郎,略一沉思便將心思定了下來,細細一想,這不是殺人放火的卑鄙事,反而可以為歸元寺弄些銀子花花,自己這個山門護法,似乎也可以為佛宗創創收了……心里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面上卻呵呵傻笑著應道︰“和尚們沒有什麼花費,自然想不到這個上面來,我去問問。”

    潘局長唇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只是不敢瞞您,我自己眼下遇著件煩心事,我必須把這件事情料理清楚了,才能給您一個確實的回答。只是不知道這個時間來不來得及,畢竟離年頭也沒幾天了。”易天行說的十分認真。

    潘局長舉杯而祝︰“有這一句,我與老頭子也好交待,先此謝過。”他斟酌了會兒,又說到︰“易同學,我知道你和古家沒有什麼太深的關聯,交淺言深,但為你自己著想,此時想送你四個字。”

    “您說。”

    “遵紀守法。”

    易天行撓撓腦袋,心想自己倒是真想好好實踐這四個字,奈何我欲成佛,身邊盡魔。剛進省城大學的時候自己便想著洗白二字,可是縱橫皇宮妓院的韋爵爺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能做到嗎?

    他望向禪院後方的山地,面上一片沉靜。

    不知因緣生法,則不知忠。不知忠,烏知恕哉?
第三部 圍城 第八章 佛塔里的愛情牆
    送走了這二位,易天行並不意外地看見先前見過的寶通禪寺方丈。

    “見過大師。”

    “護法何需多禮?”方丈雙手合什。

    易天行亦是合什一禮,臉上的神情卻現出一絲歉意︰“對不住,那人是尋著我來的,打擾大師清修了,他此時在哪里?”

    方丈微笑道︰“護法神通,果然知曉麻煩何指。如今那位正在東山佛塔前候著護法。”

    冬風漸吹盡,枝頭無羈葉,易天行信步向寺後東山上行去,一路踏石階,回首不見亂山,只見禪寺黃牆淡影,就這般在石階之上緩緩踏著,當看到那八層的佛塔立于眼前,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已經調至最佳,體內火元命輪緩緩運轉著,心經暗誦,隨時準備出手。

    佛塔莊嚴,如法像逼目。塔周樹木林間,自然的氣息繚繞其間,塔下有一欄,欄邊有一人。

    一女子,一個穿著淡色衣裳的女子。

    “即便相見,又何苦如臨大敵?”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眉目如畫,清洌奪目,正是秦梓兒。

    易天行走到她身前一丈遠便不再靠近,淡淡道︰“與你相見一次,性命便有虞一回,你叫我如何不小心?”

    秦梓兒微微一笑,便把這佛寺勝景的光采奪了三分︰“學校里見面似乎不曾動過手,再說你有金剛不壞之妖身,性命又怎麼是我個小女子說要便要的。”

    “歸元寺里那可怕的大陣似乎說明你撒謊成性。”易天行可不信她,“修道者首重修心,我不明白以你的道心,怎會做出那些齷齪事。”

    打不過她,就一定要罵贏她。

    ……但對方不罵。

    秦梓兒面色一寧,緩緩嘆道︰“人人皆有勘不破的關口,還請你見諒。”

    “罷罷罷。”易天行知道自己在武當山上修為又有精進,但對面這清秀佳人卻不是自己便能對付的。既然不能拿對方如何,那還不如灑脫些︰“怎麼又回省城了?”

    “我回山中養傷,傷好了自然就回來了。”

    “敢情你私下行動害得吉祥天死了二十幾個門人,對于你這位門主親生女來說,一點兒影響也沒有?”易天行譏諷道。

    秦梓兒又是一嘆︰“我的責罰,日後自然會領。浩然天的師兄們便要來接掌中部事務,我這次來見你,也是私下行為。”

    “回來了就來見我,有什麼事?”易天行眉尖微擰,沒有習慣性地開始油嘴滑舌。

    秦梓兒冰做似的人兒,听著這話卻是頰畔紅暈一閃即逝,好在易天行沒有注意到,不然不知又會生出多少問題來。

    “在武當山上我騙了你一次,現在想來,不免心中有所虧欠,所以今天專程來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易天行裝作心不在焉听著,轉眼看著佛塔上面生著的青苔,心想這塔也太破舊了點吧?

    “你現在很危險。”秦梓兒看著他,雙眼目光靈潤無比。

    “什麼危險?”易天行心頭一動。

    “回省城後听竹叔說了一下最近你做的事情。”秦梓兒的語氣里有一絲責備,“你行事太囂張了,這不是修行人應有的本分。”

    易天行嗤之以鼻︰“我不是上三天中人,你們的門規管不到我身上。”

    “不是門規。”秦梓兒搖搖頭,緩緩道︰“你沒有發覺奇怪嗎?那些黑社會為什麼忽然對古家這樣有興趣?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畢竟是一位修行者,而……”姑娘家欲言又止,“而修行者不能憑修為傷害世俗人等的。”

    “那宗思算什麼?我一個兄弟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斷了一條腿!”易天行有些生氣,逼問著她。

    秦梓兒嘆了口氣道︰“不論宗思是死是活,都已經被吉祥天逐出山門了,日後門內若找到他,他自然要受門規懲處。”

    易天行哼了一聲,發現有些不知如何言語。

    秦梓兒又道︰“你或許不了解濫用修行力的後果。”她靜靜看著眼前這位年青人,“修行者濫用法力,擾亂了社會秩序,是會引來浩然天出手的。”

    “浩然天?”易天行微微皺眉,調侃道︰“吉祥天煉器,浩然天入世,這浩然天莫非就是多管閑事的部門?”

    秦梓兒微微一笑︰“若是讓我哥哥知道有人這麼形容他們的濟世大任,恐怕他會氣的吐血。”

    “他比你的本領如何?”易天行純粹是好奇的一問。

    “論悟力,他不如我。”秦梓兒低眉道。

    易天行亦是誠懇道︰“秦姑娘對小子果然坦誠,我相信這才是真話。前些日子與姑娘幾番交手,才明白姑娘道心通明,實在是小子我拍馬都趕不上的。若是說有誰對道術的領悟超過姑娘,我是如何也不相信。”說是拍馬都趕不上,卻也是輕輕拍了一下馬臀。

    秦梓兒抬起頭來,有些別種意味的笑了︰“可是如果要比道力,我遠不如他。”

    說完這句話,不理被憋的說不出話來的易天行,向佛塔的欄里走去,她摸著欄上的青石隙,幽幽道︰“認真和你說一句,日後在省城還是小心些,像前些天那樣不怕暴露身份的打打殺殺還是不要做的好。不然若真惹得浩然天動手,縱使你天縱其才,也是沒有辦法逃脫此劫。”

    易天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道︰“你累不累?”

    秦梓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解何意。

    易天行有些神經質的吃吃笑了聲,轉身看著寶通禪寺內的冬樹石階,閉目良久,方始滿是疲倦道︰“我很累,很煩。”

    “看得出來。”秦梓兒微笑著,那份清麗笑意讓易天行覺得好受些,“你原先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現在忽然面對這麼紛雜的人或事,不累才是不正常的。”頓了頓又嘆道︰“前些日子你在省城做出的事情,太過暴戾了。”

    易天行冷笑一聲︰“暴戾?我也知道。可是誰對我溫柔些?我倒是蠻喜歡那些光頭大和尚,可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又不給我明說,你們道門只怕很想我死,認了一個師父,卻發現這師父隱藏著別的心思。半年前我還只是個在高陽縣城里面拾破爛的窮學生,半年之後,卻被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煩著。”他想到這些日子來的煩悶,心情微蕩,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你知道嗎?我有時候晚上在學校里是個普通的學生,第二天卻要和黑道上的人打打殺殺,還要和你這樣一個男扮女裝的丫頭小公子玩些什麼跑步比賽,就是剛才,還要和些官場上的無趣人呵呵對笑……娘的,前一天還要思考吃飽飯的問題,下一瞬就在考慮要不要殺人,殺人的時候還要想好是燒死人還是錘死人,再後一刻卻又要愁著怎麼活下去!”

    他睜著雙眼,眼神中卻有些迷惘︰“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平常人,但現在這種生活我實在忍受不了,我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三個人,有三個不同的身份,而自己就在這三個身份之間輾轉騰挪,人格分裂啊……”

    少年郎在佛塔前難得地吐露著心聲,卻引來女子的一絲憐惜嘆聲。

    易天行听見這聲嘆,卻有些禁受不住,罵咧咧道︰“有什麼好嘆的!”

    秦梓兒的臉上一絲同情一現即逝,轉而微笑問道︰“我們是怎麼成為對手的?”

    “這應該問你自己比較清楚。”

    “好象是一個關于某件袈裟的故事。”

    “是啊。”易天行微笑道︰“怎麼感覺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

    “確實好象是很久以前了。”秦梓兒有些輕微失神。

    易天行閉目,用力嗅著寶通禪寺內清洌的空氣,良久之後睜開雙眼,呵呵笑著,露出滿口白牙,“以前的事情先別提了。我只是在想,你現在對歸元寺里那位是不是還有興趣。”

    “沒有。”秦梓兒回答的異常干脆,“千金鑄一錯,代價太高。”

    易天行帶了絲嘲意說道︰“你根本不知道關在歸元寺後園的那位是誰,我根本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傷到他一根毫毛,即便是道門里執牛耳的上三天。”

    “我是一個很干脆的人,如今既然知道你的那位師傅不是凡人所能應付的,自然罷手。”

    “我始終不明白,上三天便是不進歸元寺找我師傅麻煩,你父親便會如何。”

    “我小時候看過一本小冊子。”隔了很久,秦梓兒幽幽道︰“才知道,原來第一任祖師是五雷轟頂而死,第二任門主是兵解而亡,上一任門主卻是死的無蹤無影,而這些,听聞全是因為不能做成歸元寺之事而遭了天罰。”

    易天行的眉頭絞成了麻花,想不明白︰“如果真有天意,不明白老天讓你們門內來對付俺師傅是個什麼意思,這不是白費勁嗎?”

    秦梓兒唇角微綻道︰“倒也不是挺白。”

    易天行不去理這個爭強好勝的小女生,逕直說到︰“上次武當山談話,似乎上三天里的清靜天有些古怪。”

    秦梓兒愁眉漸攏︰“長老們長年不下昆侖山,實力高深莫測,而且據說能借道法上承天意,這歸元寺之事,便是清靜天第一任長老下的法旨。”又說道︰“我找不到宗思,你要小心些,我小心觀察過,此人與清靜天有些瓜葛。”

    “昆侖山?”易天行眉頭一挑,“看樣子以後的旅游地點又多了一個。我就不明白,你老爹這個破門主當著有什麼勁,居然還指揮不動門內老頭子。”

    秦梓兒微微一笑,卻帶著兩分苦澀。

    易天行默然無語,似在思琢。忽然說道︰“為什麼不向事情的另一個源頭尋找答案?去找一下,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詛咒套在上三天的頭上。”

    “仙蹤縹緲,何處問天?”秦梓兒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

    “不問天,問那些長老神棍。”易天行抬首望天,半晌後冷笑道︰“如果真有仙人,我估計他們很少會下來。”

    “為什麼?”

    “你見過幾個皇帝會到窮山荒野里面看猴子玩?”

    秦梓兒微笑道︰“既然這事情有這麼多的不合情理,你為什麼不像對我說的那般,去事情的另一個源頭尋找答案?去找一下,為什麼你會牽涉到這件事情當中來?或者說……為什麼你是現在的你?”

    秦梓兒說的很空無,但易天行卻听懂了。

    他看著秦梓兒清淨無塵的雙眼,認真說道︰“我是一個很世俗的人,與你不一樣,我眼下唯一勘不破的只是生死二字,因為我見過神仙妖怪,目前還沒有見過閻王,所以不知道生命是不是一次性消費品,所以最在乎的便是性命,便是遇著敵人,我也不願輕易奪其命。”

    “所以我願意為了報救命之恩,做些事情。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想弄清楚這整件事情。”

    “可你還得小心一些,殺伐太重,我怕你被人利用。”

    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現在也是一邊過著小日子,一邊尋找答案?古老太爺,歸元寺,老祖宗師父……只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是一定沒有隱藏著陰謀,那就是我的朱雀兒子,想來武當山那些厲害的老道士肯定也和你說了。如果這也是個陰謀的話,我願意承擔這個陰謀,它太可愛了,所以我愛它,就這麼簡單。而老祖宗救了它也救了我,所以不論他是不是想利用我,我都願意被他利用。”

    “有一個笑話想听一下嗎?”

    秦梓兒好奇道︰“說吧,笑話是什麼名字?”

    “神奇的豬。”

    “難道是紅豬俠?”

    “當然不是,紅豬俠是用來看的。咳咳,總之你听吧,話說有一天,一個男人走進一家酒吧,後面跟著一只豬……這只豬的四只腳都沒了,換成四根木棍當作假肢……店里的酒保就問這個男人︰你的豬真奇怪,它為什麼沒有腳?”

    秦梓兒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易天行的表情有些木然︰“那男人答道︰我這只豬可是很厲害的,想當初我們家還很窮,住在草屋里,結果這只豬在後院嗅東嗅西時,發現了石油,讓我發了財,蓋了洋房,又蓋了游泳池。酒保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又問道︰對了,那他的腳是怎麼回事?”

    “是啊,那只豬的腳怎麼了?”秦梓兒問道。

    易天行沒有理會她,繼續講著這個笑話︰“男人說道︰你知道,我這只豬可是很厲害的,有一天,我五歲的小孩獨自一人在游泳池里溺水了,結果它跳進游泳池把我兒子叼了出來,還幫他作口對口人工呼吸!酒保更驚訝了,又問︰那他的腳怎麼會?……男人開始有點不耐煩︰我說過了,這是一只很厲害的豬,有一天半夜我家失火,它搖醒全部的家人,並獨自把火撲滅!”

    “酒保︰先生!我是問你你的豬為什麼沒有腳……”

    “男人一臉不悅的回答︰如果你有一只這麼厲害的豬……你會一次把它吃完嗎?”

    “你會一次把它吃完嗎?”

    易天行望著有些說不出話來的吉祥天小公子,臉上浮出一絲詭異笑容︰“笑話講完了,好笑嗎?”

    秦梓兒搖搖頭︰“很殘忍。”

    “是啊。”易天行說道︰“這是我們寢室里的婦友不知道從哪里听來的笑話,听說還排在什麼殘忍笑話史上前幾名。”他頓了頓,忽然說道︰“要我當神豬可以,但如果要把我的腿慢慢斫來吃了,我是不干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秦梓兒微微頜首,似乎在躲避他的眼光,“祝你一切順利,也希望你的答案能幫助我找到答案。”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秦梓兒忽然問道︰“我能不能看一下朱雀鳥?”眼中閃過一絲期盼。

    “稍等。”

    易天行閉目暗運心經,神思在省城的上空微微拂動著,一剎之後他睜開雙眼,將手指放到唇邊打了個口哨。過不多時,便看見一個小黑點從天上疾飛而進,不料臨到了寶通禪寺上空數十米處卻不肯下落了,盤旋著,不停發著咕咕咕咕的叫聲。

    ……

    ……。

    可憐的朱雀鳥終究還是敵不過老爹的嘮叨大法,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降落到易天行肩頭,只是那肥重的身子卻是壓得易天行身子險些一個趔趄︰“小家伙知道咱倆以前打過架,還在記仇。”

    秦梓兒這個時候卻是捂著嘴露出一雙烏漆可愛的眼楮盯著他肩頭渾體通紅的大肥鳥。

    易天行摸摸小紅鳥,不,現在算是中號紅鳥的小腦袋,愁眉苦臉道︰“最近營養有些過剩。”不料卻听見秦梓兒從指縫里溜出來的一聲嘆息。

    “好可愛的雛神獸啊!”

    似乎覺著自己有些失態,秦梓兒趕緊斂了笑容,寧神靜氣,竟是恭恭敬敬對著朱雀鳥拜了下去。

    這般恭謹,反是讓易天行直摸腦袋,有些不知所已。

    小朱雀終究還是沒辦法掩飾自己對秦梓兒的厭惡,畢竟在歸元寺里的那一場惡戰給它的印象實在太深,所以只呆了一會兒,便驕傲地振翅而飛,留下一串直徹雲宵的咕咕“雞叫”破天而去。

    “你的好惡是非,似乎還不如一只鳥兒來的強烈。”見朱雀已去,秦梓兒放松了下來,打趣道。

    “我從小便把很多事情看的很淡。”

    兩個人緩緩向佛塔里走去。

    進入塔里,映入二人眼中的卻是一道白生生的牆壁。白牆面上卻留下了很多人的筆跡,看著有些雜亂不堪。秦梓兒皺皺眉道︰“為什麼現在的游客如此沒公德心?”

    “你說錯了。”易天行笑著應道︰“這是寶通禪寺最有名的愛情牆。牆上寫的都是那些前來禮佛的情侶留下的海誓山盟。”

    秦梓兒有些不信,上前一看,果然上面全是一些火辣辣的語句。

    “我愛李艷!”

    “亢亢,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玲玲兒,我明年不在中學教書了,我們去南邊吧。”

    秦梓兒看著這些潦草的字句,不由面上一紅。易天行也隨她在看,卻是笑了出來,秦梓兒異道怎麼了?易天行哈哈笑著指著牆上一句說道︰“你看這個,太有趣了。”

    她湊過去一看,也險些笑了出來。只見一句熱辣辣的表白上面寫著︰“老婆大人,我愛你。”而旁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估計就是這句表白中所提到的“老婆大人”,那娟秀小字在旁邊寫著︰

    “知道了。”

    易天行打趣道︰“像不像領導批示?”

    “很像。”秦梓兒微笑著應道,看著面前這個心神朗朗的少年郎。

    “你要不要寫?”易天行忽然問道。

    秦梓兒搖搖頭,清麗無比的臉頰沒有太多的表情。

    “那我來。”易天行來了興致,右手輕輕一彈,一道極艷麗的真火苗從食指指甲處吐了出來。伴著嗤嗤作響,他用食指在白色牆壁上快速寫了幾個字,然後看著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我們上塔看看吧。”秦梓兒發出邀請。

    二人沿著狹窄的樓梯登塔而上,從欄邊向外望去,只見正午的陽光正均勻地灑在省城的天空下,遠處的湖泊如同鏡子一樣反著清光,近處的東山密林被冬日一照,更顯幾分蕭索。

    秦梓兒攏攏自己耳後的青絲,看著佛塔前方的天空,悠悠道︰“看見這世界沒有?表面上真是很干淨,可是誰也不知道在天空的上方,在黃土的下方,有什麼樣的存在,你我或許在修行門中算是很出色的人物,但也只是這大千世界里一過客,千里逆旅中暫同行……所以還請易兄你萬事小心。”

    “謝謝提醒。”易天行隨口應道。

    “我不會多說抱歉二字,因為你我的立場本就不一樣,若哪日你想找我討回公道,你來找我吧。”秦梓兒有些認真地說著。

    “那得等到我打的贏你再說。”

    易天行一面想著,一面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想拋離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便轉而問道︰“你會醫術嗎?”

    “怎麼?”

    易天行將自己有心治好小肖腿的事情和她說了。

    秦梓兒靜靜說道︰“你體內火元其實也是真元一屬,只不過顯得更為熾烈一些,若要用來救人,需要更為精純的控制。烈火可以焚城,卻不能烤熟一只紅薯,便是這個道理,我知道有一種道術很適合你。”

    “請講。”易天行知道這妮子是為了今後的合作,也是為了對以前的過節表示一下,所以答應的很理所當然。

    “我傳你三台七星斗法門,你且用心听著。”秦梓兒望著他的雙眼,一絡青絲隨風而動。

    ……

    ……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從冥想中醒了過來。

    “呆會兒會回學校嗎?”

    “原本想著去歸元寺看看,但後來一想,若他們肯講給我听,那自然會講,我沒必要去問。”易天行淡淡道,轉臉看著身邊這個如冰雪一般的人兒︰“秦姑娘,你回學校?”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秦梓兒微笑道。

    “記得。”易天行也笑了,“很可愛的名字,秦梓兒。”

    “秦梓兒這便要回學校了,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寶通禪寺里很安靜,我很喜歡,我想多呆一會兒。”

    秦梓兒頓了頓道︰“那好,禪寺門口二五四公汽剛好路過省大。”

    “你坐公汽?一個遁術不就到了?”易天行說道。

    秦梓兒搖搖頭,微笑道︰“從小生活在山里,過著與正常人不一樣的修行生活,好不容易來到了省城,我不願意舍棄這些煙火氣。”說完這句話,她便向樓梯口走去,在那處又凝住身形說道︰“都想過普通的生活,或許就是你我最像的地方吧。”

    易天行愣了一愣。

    秦梓兒拾階往下走去,在佛塔的第一層那面白牆前駐足片刻,不知道在看什麼,然後漸漸行出寶通禪寺。片刻後,易天行也從佛塔上走了下來,他在佛塔口看著秦梓兒略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山門之外,忍不住雙手一合什,默默念道︰“人來人往人不聚,抱歉。”

    在他身後的那面白牆上,先前他用天火指刻出的字跡醒目無比。

    “蕾蕾同學,等著俺來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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