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朱雀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三章小樓

易天行霍然回首。
小易朱半躺在鄒蕾蕾懷裡,雙眼裡全無一絲情緒波動,只是輕輕扭了扭肉乎乎的脖頸,眼光直視著他。易天行微微側著腦袋,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發了半天呆,才走到蕾蕾身旁,輕輕摸了摸小傢伙柔順至極的黑髮,柔聲道:「沒事兒。」

站在六處大樓的正前方,易天行抬頭,微微咪眼看著這個龐然大物。

這樓裡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雖然有些秘密他已經偷偷察看過,但面對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建築,仍然忍不住心底裡升起些莫名的情緒,甚至想到了那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周逸文。

他忽地深吸一口氣,雙肩驟然一緊,抖擻精神踏步而入。

入得樓裡,卻與這六處森嚴氣氛大相逕庭,只見四處有人穿行,眾人面上都帶著笑容,發自內心的笑容,一個有四五百平米的大廳裡,沿著窗腳排著一個大長木桌,桌上放著些新鮮水果和食物,廳中間有許多玩樂的事物。

有人在鼓著臉蛋吹蠟燭,有人在扛著軟錘打某個儀器比力氣,有人在小心翼翼地釣著地上的木魚兒。

總之,大家都在玩,都在開心的玩。

易天行愣了,讚道:「其樂嘈嘈也。」

秦琪兒在旁邊嘻嘻笑道:「都是我設計的項目,怎麼樣?」

「小學生遊園會。」易天行下了定義,「這樓裡的辦公人員應該都是修行人,居然玩這些也能玩的起勁。」

秦琪兒一窘道:「大家平時都繃著神經做事,難得今天有機會可以休息一下。」

「為什麼都是些年輕人?」易天行問出了自己一直很納悶的問題,六處的人手似乎都是年青人。

「我們只收年輕人。」秦琪兒解釋道:「六處也算是給各修道門派一個門下弟子入世修行的機會,到一定年限之後,這些弟子便會回到自己的山門之中。」

「年輕才有熱血,熱血才方便當炮灰。」

易天行如此想著,嘴上自然不敢說出來,隨著秦琪兒往裡走去。看著這一行四人,大廳裡的六處職員們紛紛行禮讓路,投來各式各樣複雜的目光。

眾人都知道跟著小秦主任身後的一家三口是誰,都知道那個滿臉不在乎的尋常男子便是當今的佛宗護法。九江一役雖然在六處內部也是機密,但天下總沒有不透風的牆,隱隱的,易天行在其間起的作用也被有意無意地擴大了。

所以此時六處眾人再看易天行,驚歎之中夾雜著佩服,猶疑不定裡攙著好奇。

……

……

易天行輕聲在蕾蕾耳邊說了句什麼,蕾蕾輕輕點了點頭,滿臉雀躍地說道:「那我自己去玩了?」小姑娘先前看見遊園會裡這些「返古」式的遊戲項目,早就心癢難忍,想去試試。

「那你去吧,我還有些事情,呆會兒我回來找你。」易天行失笑道。

易朱今天表現的格外安靜,他看看自己的老爹,伸手要抱。

易天行沒有接過他來,只是靜靜道:「你陪著媽,不要跟著我走。」

「嗯。」易朱奶聲奶氣應了聲,靈意十足雙眼驟然一冷,如雛鷹掃了場中眾人一道。

秦琪兒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不用這麼急的,要不然你先在大廳裡吃點兒東西?」

「反正要去,不如早去早回嘛。」易天行顯得很不在意今天的會面,順手拉住旁邊一個看著有幾分臉熟的六處職員,「您好,我們是不是見過?」

秦琪兒在旁邊介紹道:「許瑾,前些日子跟我去過小書店。」

「喔。」易天行伸過手去握住對方,「你好你好。」

六處傳言中,這位佛宗易姓護法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什麼都不放在眼裡,此時見對方主動握手,許瑾不由受寵若驚,趕緊握住。

「我和小秦主任要去後面做點兒事。」易天行說道:「她們就在這大廳裡玩,許兄能不能幫忙照看一下?」

「好的好的。」許瑾表現的義不容辭。

易天行微微一笑,轉身準備去看蕾蕾和小傢伙,不料發現這兩人忽然間消失無蹤,正自心頭一驚,才在大廳某處熱鬧所在裡發現了那兩人的身影。

在那處,貪玩的鄒蕾蕾正抱著一臉不耐煩的小易朱與一干六處小女生們玩著搶板凳的幼稚遊戲——而且還玩的興高采烈。

———————————————

往六處大樓的深處裡走去,背後的暄鬧聲漸漸的小了下來。

「其實……在六處工作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秦琪兒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他們不能和一般人做太多接觸,也沒有什麼娛樂項目,身處大山之中,業餘文化生活都極少。」

小姑娘苦笑了笑:「我知道,易哥哥肯定覺得我今天安排這個遊園會顯得特幼稚,但你看看,就這樣一個在凡人眼中挺幼稚的活動,我們六處這些人都高興成什麼樣了。」

易天行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眉頭輕聳,沒有說話。

到了一處大鐵門的前面,秦琪兒將先前取出來的鑰匙插入門旁的一個隱形鎖中,然後將手掌覆在鎖旁的一個掌形凹洞中。

易天行狀作無意在旁看著,其實留意著每一個細節。上次夜探六處只是從外圍進去,進了資料室和秦梓兒專門留給自己的那個小房間,但根本沒有機會深入大樓內部。看見琪兒丫頭將手掌覆在那儀器上,他好奇問道:「是掌紋識別?」

秦琪兒的掌中泛著淡淡的柔光,一股純正的道家氣息從指間滲了出來,大鐵門緩緩無聲宛如流動水銀一般向兩邊開了。

她回頭說道:「不是掌紋識別,是道氣識別。」

隨著她往幽深的通道裡走去,易天行接著問道:「難道每個修行者的氣息都不一樣?」

「是啊,這就和指紋一樣。雖然很相似,但總有些差別,尤其是修行人從小練功,境界或許會隨著修煉漸漸變高,但內植其間的氣息卻是自始自終無法改變的。」

兩人的腳步聲迴盪在通道裡,前方不知何處是盡頭,只是隨著他們的行走,通道兩側便會亮著淡淡柔潤的光芒。

走了一會兒,易天行估算著距離,從自己踏入六處大樓開始計算,那此時通道應該已經深入山腹了。

「省城六處外面有個大結界,應該挺管用的,用得著在山裡挖個大洞?」他調笑問道。

秦琪兒轉過身來,沒好氣地笑說道:「結界如果管用的話,你那天夜裡是怎麼進來的?」

「嗯?」易天行沒想到這小丫頭已經知道了自己夜探六處的事兒,不由一時語塞。

「周師兄雖然沒有說明是那天夜裡的人是你,但我如果現在還猜不到,那未免也太蠢了些吧?」秦琪兒取笑他。

「省城六處的規模就這麼大,那京城的六處還得了?」易天行很彆扭地轉著話題。

「京城重地,根本不可能允許這麼大規模的……」秦琪兒忽然住了嘴,搖搖頭,「別想轉話題。哼,那天你偷溜進來的一夜,正好是我值班,害得事後被周師兄狠狠訓了一通。」

易天行撓撓腦袋,注意到這小丫頭稱呼已死的周逸文還是下意識裡叫著師兄。怕小姑娘傷心,他也不點破,繼續問道:「你知道我今天要見的大人物是哪一位嗎?」

秦琪兒搖搖頭:「呆會兒你見了自然就知道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頓住腳步,雙眼亮閃閃地好奇問道:「易哥哥,我姐已經出關了,你們見了面沒有?」

「呃?」易天行的嗓音變得有些怪異,「……這個……算見過面吧,怎麼了?」

「嘻嘻,沒什麼。」小丫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

……

易天行其實很感激秦琪兒這丫頭,知道這一路上她不停地聊著這些東西,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雖然易天行的性格決定了,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緊張二字基本上與他無緣——但他仍然感激。

長路漸到盡頭,通道內柔潤的光芒漸漸凝成一處,道口一片清明,竟是白日昭昭下一片清靜花園。

花園入口旁有幾名護衛,穿著深色的西裝,面無表情地站立著。

離入口還約有一百米,易秦二人便停了下來。易天行微微咪眼,他的眼力很輕鬆地發現那幾名護衛的耳朵裡都夾著一樣白色的東西,而神識微探,便發現這幾個護衛境界頗高,身上的氣息卻有些古怪。

「我就不進去了。」秦琪兒輕聲說道,面色凝重。

「謝謝。」

「不用謝我。我前十六年在六處的存在,只是為了盯著周師兄,而我……姓秦名琪兒,是六處處長的親妹妹,卻從來沒有人知道。」秦琪兒微微笑著,笑容裡卻有一絲苦楚,聲音壓的極低,「易哥哥,這種生活真的很沒有意思,你應該知道我姐姐已經破出山門,我想你也不會喜歡我們六處的生活,所以你自己決定,不要被輕易說服了。」

「謝謝。」易天行又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不為人察覺地輕輕點了點頭。

———————————————

山谷之中有花園,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此時是白日,無星辰,無露水,無四散的光線。只有四周黑黝的樹梢亭亭而立,園內青草遍地,芬芳之氣隨風輕送,絲絲絡絡在園內的一處流水上空周遊著,流水盡頭,是一處院子,院中有幢看著並不起眼的三層小樓。

「您好,這是例行檢查。」面無表情的深色西裝準備以易天行搜身。

少年此時目光全落在園內的景致上,聽著這話,不由眉頭微皺,輕輕說了三個字:「不接受。」

大概深色西裝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理直氣壯拒絕檢查的人,臉上漸漸凝了層微微怒意。

「他的人就是他的武器,如果你們為了安全,那最好別讓他進這個花園。」

草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穿著黑色中山裝,映著他的臉顯得愈發的慘白。

「秦處長你好。」易天行語氣平淡地和秦童兒打了聲招呼。

擔任警衛任務的深色西裝們自然不會就這樣放易天行進去,皺皺眉對秦童兒說道:「這是規矩,秦處長應該很清楚。」

「我清楚,但你們要檢查的對象不清楚,而且我相信,即便他清楚了,也不會讓你們檢查。」秦童兒冷冷對那幾名護衛說著,然後向易天行行了一禮,「易護法,這邊請。」

護衛們的額角跳動了幾下,終於忍了下來。

易天行面無表情地從他們的身前走過,與秦童兒並作一排,沿著山谷花園流水的來向向那處三層小樓走去。

「為什麼會生硬地拒絕檢查?寧折不彎,這不是你的性格。」秦童兒雙眼看著前方,輕聲問道。

易天行咪咪眼,看著那幢小樓:「威武而不能屈,這不是我的人生座右銘,只是今天既然要來見人間至尊至貴的人物,如果我想擁有平等對話的權力,那從進入這裡的第一步起,在精神上,我便不能稍有示弱。」

「看樣子你已經做出了選擇。」秦童兒淡淡說道:「你我皆是凡人,總是要在人間生活,有些時候,退一步,才是真正的前進。」

易天行踩著腳下的青草,堅定地搖搖頭:「退了一步,便會有第二步,我不想開這個頭。」轉頭看著秦童兒慘白的臉頰:「你的傷好些沒有?」

「在九江沒有死,那便死不了。」

「嗯,能看見你站在這裡,我就有些驚歎於你的復原力。」易天行是親眼看見秦童兒受了多重的傷,如果不是秦童兒一開始便對陳叔平以命相搏,後來在鄱陽湖上,少年根本不可能與陳叔平勉強戰成平手。

「九江一役,國家很感激你的出手,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卻是殺氣騰騰,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很排斥此次見面一般?」

「九江那件事情,表示著我在某些時候願意為國家出力的誠意。」易天行靜靜說道:「今天,我是來表達自己掌握自己生活方向的決心。」

「不用太緊張。」秦童兒看了他一眼,「今天只是領導忽然動了心思想見見傳說中的佛宗護法,並不見得一定要你應允什麼。」

易天行吐了口濁氣,輕聲罵道:「早說好不好?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王者之氣。」

他故作滑稽,秦童兒卻毫不知情識趣的沒有接話,少年不由有些訕訕然,忽然皺眉問道:「上次在蓮花洞那裡第一次見面時,我問過你殺死陳叔平之後,如果再來仙人怎麼辦,你給我的解釋始終讓我無法信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秦處長回答的很不負責任,易天行卻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

由花園入口至三層小樓,是一條沿水而砌的石子兒路,路旁隔不多遠便有明處的護衛,易天行腹內道蓮微動,仗著自己無形無意的三台七星斗法,將自己的神識緩緩鋪灑開來,頓時發現此處護衛果然森嚴,雖然場中除了秦童兒之外再沒有與自己同等級的高手,但仍然感覺到暗處隱著些境界頗高的人物。

那幢小樓更是特別,樓內隱隱有修行者的氣息,卻是飄飄緲緲,不知深淺。

近了小樓,秦童兒低身一禮,便準備離去。

易天行在他身後輕聲說了一句話:「看來你們六處和剛才那些護衛之間似乎並不怎麼友好。」

秦童兒行走的姿式沒有一絲變化,只是貼在大腿旁的右手手指微微緊了一緊。

……

……

在一個秘書模樣人的帶領下,易天行入了小樓,緩緩向樓上行去。

其實他並不緊張,即使馬上要見到的人,是人世間最有權力的幾個人之一。

他的師傅是神仙,他還曾經用拳頭砸過一個神仙。

神仙也不過如此,何況人乎?

推門而入,入目處是一間極大的書房。

書房一角,有位老人家正心無旁鶩地執毫疾書,另一角,兩個人正在下圍棋,執黑的是當今上三天的門主秦臨川,執白的……是一位喇嘛。

棋坪之側,有人正在觀棋,聽見門響,那人轉過身來,微笑著說道:

「這位就是小易同志吧?」

那人穿著一件夾克衫,頭髮裡微有花白,面部曲線柔和,五官卻是分明無比,戴著一副式樣普通的眼鏡,讓人瞧不出有多大年紀來,書房裡的四個人,秦臨川自不必言,身上道息純正,卻隱而不放,與他對奕的那位喇嘛更是境界精湛,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而正在寫書法的那位,也是正氣靜意,毫無一絲思慮外露。

均為不凡人。

只有觀棋的那位,正在和易天行打招呼的那位,相形之下,顯得非常普通。

但易天行知道這位人很不普通,至少曾經從新聞聯播上見識過他的不普通。

想到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有了與這位人物平等對話的機會,易天行微微笑了笑,心裡頭卻有些惘然的感覺,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我就是易天行。」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四章且聽殺聲

「吃了沒有?」
「今年多大了?」

「在哪兒做事兒?」

「讀的什麼學校?」

「喔,自力更生,嗯,這樣很好,現在國家很提倡年青人自主創業」

領導與小朋友之間的談話就這樣開始,就像是胡同口的廁所旁邊偶爾撞見的兩個並不熟的鄰居。易天行坐在沙發上,餘光裡見正在下棋的那二位似乎並不在意這邊在說些什麼。

談話剛開始,似乎就要結束。先前引易天行進門的那個秘書輕步走了過來,附到領導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領導站起身來,將自己的夾克拉鏈拉好,臉上露出那種招牌式溫和的笑容,笑容裡卻流露出一絲堅定的意味。

易天行準備說幾句什麼,被他一揮手強行止住。

「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會議,就不能陪你多說話了,要知道,我是很喜歡和年青人交流的。」領導同志習慣於並不需要太多考慮聽眾的感受,便開始做總結陳詞。

「中國憲法明確規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中國有很多公民信教。我不信教,但我對宗教很感興趣,曾經閱讀過《聖經》、《古蘭經》、《金剛經》等宗教經典,也經常與國內宗教界領袖一起交談。」他對易天行說道:「在中國,無論信仰何種宗教,教徒都必須遵守國家的法律。如果說將來有人被扣押,那是因為他觸犯了法律,並非因為他信仰某種宗教。要知道,我也無權干涉司法獨立。」

領導忽然笑了,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現代社會,每個人都必須在自己的領域內發揮作用,我能影響的範圍,或許只是這麼一小點地方。」

「趙老,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領導同志微微抬手和正在寫書法的那人打了個招呼,便出門離去。

正在下棋的秦臨川和那位喇嘛也隨之出門。

只留下目瞪口呆、不知所已的易天行還傻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沒有起身相送。

「這就算完了?」他在心裡這樣問著自己。

小樓裡的書房安靜無比,只有易天行的大腿與老式沙發佈料磨擦的聲音,還有書案上羊毫與宣紙輕輕接觸的聲音。

「易護法請過來看看。」

一直專心於筆硯之間的那位老人忽然說道,頭也沒抬。

先前見到這人在領導面前仍然自若無比,專心於書,最後領導還喊了聲趙老,如果易天行還不知道此人是誰,那就真是傻子。

這位老人自然就是佛教協會會長,政協副主席,凌在六處上頭的那位神秘理事長,趙老先生。

「趙會長,小子對書法鑒賞可是一竅不通。」易天行拾步走近書案,微笑說著。

「是嗎?護法在寶通禪寺門口對老漢兒我的字似乎還讚過幾句。」趙老先生呵呵笑道:「怎麼如今卻又說一竅不通?莫非我這字只適合一竅不通之人欣賞?」

易天行知道這位老人家是在開玩笑,搖著頭笑了笑:「老人家莫來笑話我。」伸過頭去看案捲上的白紙,只見紙上寫著兩行字。

「尊傳統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後文藝。」

不知這兩句話何解。字面上倒是蠻容易理解,易天行微微咪眼,心知這位佛宗的大人物要自己看這兩行字,定有深意。

「古人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但求藝業之真善美,不必隨俗浮沉,與時俯仰,虛譽一時之得失,百世之下,自有定評耳。」趙老先生待墨跡干後,遞於易天行:「這段話是一位友人所言,我轉送與你。」

「回你的小書店後幫我裱一下。」

「是。」易天行應道:「虛譽自然是一時之得失,奈何外力加身,無可奈何。」

「哪有外力?」趙老先生微笑道:「人已經走了,外力自然也就如夢幻泡影,隨風而散。」

人已經走了,說的自然是剛才那位。

易天行此時自然早已明白,之所以今天會如此輕易過關,自然是靠得面前這位老人家說話,低聲行了一禮:「謝謝老先生。」

「不需要謝我。」趙老先生挪步往沙發,易天行趕緊扶著。

「我佛宗向來講究出世,這一點首長清楚的很。今天他之所以見你一面,不是你所想像的那般。」趙老先生看著他,眼中宛若古井無波,忽而閃過一絲戲謔之色,「若只是為你加入六處一事,這麼大的陣勢似乎誇張了些。」

易天行嘿嘿笑道:「看樣子我對自己的身份看的太重要了點。」

「也不為錯,至少從今天起,你的身份就與以前不同了。」趙老先生靜靜道:「既然見了面,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這自然意味著以往一年只在佛門內部生效的「山門護法」身份,終於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國家的認可。

正說著話,先前那秘書急匆匆地進了門來。

趙老先生似乎也有些吃驚。

那秘書對趙老先生說道:「趙會長,首長有件事情想徵詢一下你的意見。」然後看了易天行一眼,湊到趙老先生耳旁輕聲說了幾句。

易天行耳力驚人,自然將這小聲話語聽的清清楚楚,不由臉上浮出一絲苦笑來。

趙老先生搖了搖頭,斟酌後說道:「林秘書,還是不必了,出家人嘛。」忽然歎道:「奈何我只能在家修行,可惜了哉。」

秘書面上露出為難神色,終於還是退門而出。

易天行知道這位老人家又幫自己擋了一件麻煩事兒,不由微笑道:「再說謝就客套了。」

「宗教事務局有一個好位置,我幫你推了,你應該很討厭我這個自作主張的老傢伙才對。」趙老先生微笑望著他。

易天行聳聳肩:「看樣子我還真是個天生惹麻煩的傢伙。」

「斌苦那老傢伙在電話裡也常這麼說。」趙老先生哈哈大笑。

易天行忽然想到剛才在屋內看見的那位喇嘛,眉頭一皺問道:「先前那位喇嘛?」

「九世噶瑪仁波切。」趙老先生看了他一眼,「首長以前在那邊工作過,所以請他來瞭解一下目前的情況。」

仁波切,就是上師的意思,密法稱「上師是加持之根,守戒是成就之恨」。藏傳佛教認為,上師與諸佛、本尊的地位是一樣的,密教是上師與上師間代代相傳延續下來的,由一位具體的上師上溯仍然會與一位本尊相合。

「也是大人物。」易天行漫不在乎地搖搖頭:「難怪可以與秦臨川對弈不亂。」

得佛宗之力,他擺脫了自己隱隱最煩的事情,一顆道心輕偎佛輪,清靜無比,頓時回作了那個不在乎世間一切的佻脫少年模樣。

走到陽台上,從小樓第三層向下眺去,只見山谷中一片青草碎花,在這冬日裡十分出奇。草地上,有一行人正向他來時相反的方向離去。

人群之中,便是那位穿著夾克的領導。

易天行忽然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眼中驟然生起一層霧氣——人群之中,有人回頭——那人面相平常,身材不高,平平淡淡一回頭,一雙星目隔著數百米的距離與易天行對了一眼。

兩人的功法遠遠地一觸即分。

人群中那人身形微微一頓,臉色一白,身旁的領導皺眉關切了幾句,只是隔得太遠,易天行正值心血潮湧,所以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易天行捂著心窩,臉色一白迅又一紅,回復了平常,他微微咪眼寒聲道:「高手。」

趙老先生在一旁安靜旁觀,搖搖頭道:「少年人總是如此衝動。」

「那人是誰?」

「保鏢。」

「挺厲害的,和秦童兒的水準差不多。」易天行皺眉道:「肯定不是六處的人,想不到除了上三天之外,修行界還有如此高手。」

「七十年前,崑崙集了道門,但總有些特立獨行的道家異人不會輕易縛手的。」趙老先生解釋道。

「真他媽的複雜。」易天行搖了搖頭,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那個疑問也終於得到了解釋。先前他一直疑惑,為什麼那位穿著夾克的大人物敢以千金之體,深入六處內部——這山谷裡全是修行高手,若有人犯了失心瘋,驟一發難,還真是不知後果如何。

「這些,從來都是最複雜的事情。」趙老先生看著他:「斌苦大師將你的決心告訴了我,知道你決定不和這些事情沾一點干係,我也很欣慰,我們佛家子弟,便當持清靜觀。」

「我這一生,最盼兩件事情,一是萬民得安樂,二是國家得一統。」趙老先生說道:「前一椿事,自有領導們操勞,後一椿事,明年我準備從中促成佛指舍利的出巡,但此次出巡,隱隱感覺路途並不平安,到時,還要請護法勞心。」

易天行早就答應了斌苦大師此事,此時聽著老先生又認真述了一遍,趕緊應了聲。

「你需要清楚一點。」趙老先生接著說道:「自進入熱兵器時代以來,修行者的力量已經不再顯得若高峰在上,正因為這種距離拉近,所以修行者才會下臨人世。」

「老虎搏兔,但老虎不會搏蟑螂。」

「但如果老虎面對的是一個扛著火箭筒的兔子,老虎也有可能變成兔子的看門虎。」

「事情很荒謬,但這也正是事實。」

趙老先生將雙手放在老式沙發的厚重扶手上,緩緩說道:「如今的人間,除了極少數站在修行界巔峰的人物之外,其餘的修行者已經不足以動搖人類的秩序。而你……恰好擁有這種力量,或者說有擁有這種力量的可能性,所以理事會對於如何「安排」你,始終存在著不同意見。今天你過了這關,不代表以後就沒有麻煩……畢竟,所有人對於你的看法並不一樣,秦家對你有惜才之意,六處不足慮。但另一方勢力你曾經打過交道,應該知道他們的執著。」

「我該如何做?」易天行平靜請教道,他知道老先生說的是周逸文曾經所屬的那個部門。

「金剛,表佛性也。金剛乃眾寶之王,至堅至利,世界壞時,七寶俱壞,惟金剛寶伏藏秘密,不可破壞。」

易天行合什:「受教。」

「以十龍十象之力,托起琉璃寶塔……只是,如果能以力取,為何六處面對著仙人也敢於勇猛上前?」

「仙人殊途,作為人類的代言人,理事會裡的所有人都會在潛意識裡存著八個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你是人,所以如果你能以自己的力量壓服他們,然後用事實向他們表明,你本無心擾世事,他們自然不會再去找你麻煩。」

「原來終究是要靠拳頭講道理。」易天行比劃了一下自己並不大,反而顯得有些秀氣的拳頭,忽然想到面前這位老先生……難道他當上理事長也是靠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你想什麼。」老先生呵呵笑道:「我是真沒有神通的人。」

易天行先前神識一探,知道面前這位在身體是真正的凡人,但總是不敢相信。此時聽他親口證實,不免有些意外。

這樣一個凡人居然凌於六處之上?

「神通有什麼用?」他輕輕拍打著老式沙發的扶手。

「保命吧。」易天行想了想。

「命有什麼用?」

這題很艱險,易天行思考很久才試探著回答道:「感受?」

「我是零七年生人,如今虛歲已有九十,感受的事情足夠多了,也快死了。既然如此,命之有無又何須在意,既然不用在意命途,又何須在意有無神通?」趙老先生輕聲吟道:「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易天行安靜聆聽。

……

……

過了會兒。

趙老先生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門外有警衛員前來攙扶:「老骨頭先走了,你們呆會兒又要打架,我可熬不住,你等我走遠了再下樓吧。」

易天行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又斂聲靜意道:「大居士慢走。」

————————————————————

過了許久許久,日頭潛入山谷另一側。

山谷的另一邊應該有直通省城的道路,或者是簡易的直升機場。在書房裡安靜坐了半個時辰的易天行,坐禪三味經輕輕吟誦,腹內天火命輪緩緩流轉,輪心內那枚青色道蓮緩緩綻放,烈火與青枝相依相偎,整個人的精神境界都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

他起身,輕輕捲起趙老先生贈給自己的條幅,略想了想,很不雅地塞進了自己的褲腿裡面。

山谷中空無一人,無鳥鳴魚躍,只得青草閒花點綴著樹梢下的影子。易天行緩步走出小樓,神識微微探出,便知道這谷間還著許多人,許多頗有境界的高手,想到這點,他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空曠安靜的山谷內,腳踩在青草上的聲音都顯得有些驚心動魄。

少年輕輕碾了幾步,秦臨川不知從何處走了出來,雙手負於身後,與他並排行著。

「秦叔叔好。」易天行這稱呼很有意思。

秦臨川微微一笑:「趙會長應該和你說清楚了。」

「嗯。」

「琪兒應該把我的話帶給了你,愛委會已經改組。」秦臨川看著他的雙眼。

「別介,我啥都不清楚。」易天行將那幅書法藏的挺好,走起路來也不顯得彆扭。

「我的態度很明確,我需要你進入六處,來應對未知的危險。不過既然你找到趙會長出面,我自然不會勉強你。」

易天行停住了腳步,看著他:「危險?天上的危險?」

「不錯。」

易天行又開始走,擺擺手懶懶道:「加入六處沒門兒,將來看興趣幫幫忙倒是有可能。」反正陳叔平現在不知道跑哪兒個地兒在當他的幼兒園老師,幫忙這種話盡可能地多說也無所謂,反正也沒有什麼危險係數。

秦臨川微微笑了笑:「這二十年裡,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人,你是第一個。」

上三天的當代門主,六處秦大處長的親爹,號稱修行界修為最高深的一個人……確實沒有誰敢像痞子一樣和他聊天。

但易天行敢。

沒了來自那方面的壓力,剩下的只是打架而已,打架這種事情,他又不怕。

……

……

谷中有溪水,水面上飄著碎碎的花瓣,花瓣逐水而流,漸至低處窪成一淺潭,潭邊有位大喇嘛正捲著褲腿,將雙腳泡在冰涼的溪水中,遠遠望去,只見喇嘛臉上一片安寧,十分愜意。

易天行總覺得這喇嘛今天出現在六處大樓背後,是一件極蹊蹺的事情,不由心頭一動。

「不是他。」

秦臨川微笑道:「是他們。」

隨著這句話出口,他停住了腳步,前方是一片小樹林。

林子裡看不見人影,但這兩位修行界最厲害的高手,自然知道其間隱藏著何等樣的危險。

易天行回頭歪著腦袋問道:「他們這算是擅自行動?」很明顯,林子裡的高手針對是他,這批勢力就是先前趙老先生提過的,對如何「安排」自己有異議的那些人,那些以前叫做愛委會,如今不知道又是什麼部門的人。

「難不成現在改名字叫環保處了?」少年漫不在乎的嘲笑著,「這些人難道是傻子?居然會挑在這時候這地方來伏擊我。」

「這些隱在暗處的人總認為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而他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永遠不知道陰暗處的正確與我們在陽光下看到的正確並不一樣。」

秦臨川望著那片死寂的樹林,唇角露出一絲諷意,在他的內心深處,自己心愛的周逸文徒兒自然不是死在秦童兒的計謀下,而是死在愛委會的手上。

「他們不是傻子,因為這裡是六處,如果你死在這裡,誰都能想到栽髒陷害的對象是誰。」

「你不是人證嗎?」

「秦童兒是我兒子,我的證詞有用嗎?」

「那喇嘛呢?」

「他修閉口禪。」

「我能不能殺人?」

「最好不要。」秦臨川認真說道。

易天行挑挑眉頭,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笑,獨自一人往樹林裡走去,無比冷淡地輕聲說道:

「小周周的夥伴們,俺來了。」

————————————————————

一入林中,狂風驟起,山谷內常青的樹葉被震的漫天飛舞,便在同一時間內,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向他發動了攻擊。

道術林林總總,但用來殺人的攻擊型道術,左右不過是那麼幾種。借物,遁形,御劍,化身……

一時間,樹葉如鏢,向他的身上襲來,漫天樹葉中,幾個虛虛淡淡的影子夾雜其間。

樹林上空,有幾柄仙劍正在飛舞。

易天行靜立林地,沒有出棒,只是這般靜靜站著,當樹葉快要沾上自己身體的時候,他腦海裡一個畫面驟然出現眼前,整個人便在平地上疾速轉了起來,化為一道灰龍,輕輕鬆鬆吹開了身邊那些挾著噬魂威力的樹葉。

出手如電,輕輕鬆鬆穿透層層葉影,於空中捏住了那幾個虛影的手腕。

咯嗒一聲,腕骨碎裂。

而易天行的人也已經藉著這一帶之力飛上半空,整個人如灰龍在天,以肉眼極難辯清的速度輕掠林間梢頭。啪啪幾聲脆響傳來,林上摔下數個人來。

他靜靜站在地上,身旁躺著數人,那些人唇角有血,胸骨已裂,正是先前那些護衛中的幾人。

頭頂的仙劍仍然在飛,呼嘯而墮。

易天行微微抬頭,雙眼裡異色一閃,上清雷訣第一次正式在戰鬥中出手,體內的那枚青蓮驟然一漲,生生將火玉般的命輪止在了懸空處!而他的眼中也宛如深淵一般,吞噬著迎面而來的劍氣。

仙劍似乎受到某種看不見力量的阻礙,嗚嗚哀鳴著,振蕩著,終於頹然倒在了他的腳下。

遠處山間,隱隱有修士哀嚎的聲音傳來。

……

……

林子裡透著無比淒厲的殺氣,不時有渾身被血水浸透的修士被震出林外,砸在草地上,鮮血四濺。

「你不出手?」水畔的喇嘛遙遙看著秦臨川。

秦臨川盯著他:「你在此地,我自然不會出手。」

「那少年比傳說中的更加強大。」

「也出乎我的意料。」

「少年今天戾氣太盛。」

「嗯。」

「那你還不出手阻止?」

秦臨川苦笑了一下,他看出易天行今天的心緒尤為不寧,但萬萬沒料到他竟然存著殺人立威的念頭,驟然間已經斃了數人,他身為理事會的名譽會長,自然不會眼看著這種情境出現,畢竟此地是在六處大樓之後,如果愛委會那方死了太多的人,將來會很麻煩。

只是……自己出手就能阻止那個殺得興起的少年嗎?

易天行如今早已將老祖宗傳的技法融會貫通,就算不使天火,這一身金剛鐵骨加上如鬼如魅的速度,再加上那兩門道訣,又豈是今天這些伏擊者能所應付的。

陰風怒號,林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雙眉緊鎖,秦臨川不知道少年為什麼今天會如此暴戾。

……

……

「好大一個棺材。」

小易朱在鄒蕾蕾溫暖的懷抱裡,死死盯著六處那幢大樓,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那是因為他感受到了自己老爹心內的憤怒和殺氣。

易天行一面在林子裡收割著修士們的性命,一面在心底深處歎息著:「小周周,我送他們下來陪你。」

他喜歡周逸文,周逸文是一個被很多人喜歡的人,可惜卻因為某種王八蛋的理由被自己殺死了。

今天進六處大樓,易天行自然想到了當年這裡的主人,那個一直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著的小周周,心裡頭無由一陣煩悶暴燥。

所以他很痛恨這些伏擊自己的傢伙。

不管他們叫愛委會叫環保局還是什麼。

統統該死。

趙老先生教他金剛怒,金剛怒容,須殺人鮮血為漆。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五章那一步

省城大學東門右手邊有一家喝茶水的地方,叫做東九時區,這地兒門口掛著一張挺俗的畫兒,畫兒上好像是個骷髏頭和和平鴿的無聊結合,底下用英文寫著老莎的那句話。
「tobeornottobe,it』sstillaproblem。」

易天行一直記得最後那個單詞兒應該是question,但他發現在這件事情上,具體的記憶總是顯得很模糊。

林子裡的風帶著某種奇異的甜,血絲絲的甜,從他的鼻子裡灌了進去,讓他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迎面而來是五枚樹葉,青青的,淨淨的,破風而來,欲割體而出,一片一片煞人魂——正是周逸文與他初見面時,用過的那套法術。

「BE不BE呢?」

少年這樣問著自己。

……

……

「去你媽的BE!」

他化掌為刀,以大手印劈出,掌緣泛著淡淡的青光。

呼嘯而來的樹葉一觸即飛,遁在樹葉後的那個修士只來得及雙眼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胸膛便被這一掌生生砍破。

一蓬血花之中,先前還是生龍活虎的高人,便化作了一具毫無生氣的血屍。

太陽已經落了下去,林子裡光線有些散淡,滿地的血泊變成了暗烏色,似修羅巡場。

但仍然有人不畏生死地向易天行撲過來。

易天行的臉上毫無表情,右手在空中一招,生生掐住一人的咽喉,左腿奇異地直直踢出,將一棵粗樹從中踹開,震死樹後藏著的那人。

右手一緊,復又一鬆,咯嚓骨折聲響,手上那人頹然墮地。

「修士最脆弱的就是他們的肉體。」

易天行微微低頭,看著腳下的那具死屍,身上全部是血污,看著就像是沙場上逡巡於死人堆裡的死神。

不知為何,今日殺場裡的少年與往常不一樣,面色雖然平靜,但不停抖動的眉角和額頭青筋證明了他內心情緒的強烈波動。

今日他一應天火法門未用,只是仗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和道訣與這些人周旋著——說周旋並不貼切,應該是單方面的屠殺。

出手的那方顯然對於他的實力評估還停留在九江城中的印象上,甚至是七個月前城東沙場的印象上。

所以那方才會冒著大為韙,於這機要重地,人間仙谷裡貿貿然進行著攻擊——本以為是鐵拳砸豆腐的暗殺,只須片刻便能了結——沒料到拳頭砸到了大地上,血流筋折。

易天行的體內道蓮已經綻至最大,全然盛開,而一直被穩住不動的火玉命輪也開始疾速旋轉起來,每圍一圈,便帶入青青道蓮一絲入輪,就像玉盤之中被國手妙筆點上了絲絲碧葉。

很美麗動人的境界,他卻覺得無比煩悶,識海裡狂燥之意大作。

又有劍氣襲來。

他似乎忘了用任何道術,只是很簡單地伸手一格,用手臂硬接了一道劍氣,劃出了淡淡一絲血痕,而他那個秀氣的拳頭也擊入了對方的胸膛,嘴裡還神經質地念叨著:

「豬精瘦肉四塊錢一斤,豬肝三塊二一斤,豬血七角錢一斤,血最便宜。」

他收回手,那個人呵呵慘叫著半跪在了地上,胸口破了個大洞,鮮血激噴而出,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

……

看著易天行往樹林裡走去孤單的背影,溪水旁的秦臨川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面前這個少年似乎要與人間逾行逾遠了。

諸多不安湧上他的心頭,運起畢身功力,微微皺眉,右手結了個繁複異常的道訣,嘴唇微張,喝了一聲,「且住!」

隨著這一聲喝,一道清心正意的道家氣息渡往易天行的身上,試圖讓他冷靜一些。

伸足溪水,於下方坐著的那位西藏喇嘛也輕輕搖動著左手,淡淡慈悲氣息,隨著他左手的經輪一搖一搖向場中鋪灑著。

易天行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微微側頭,半晌後忽然歎息道:「我知道我今天有些古怪,但很悲哀的是……我似乎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確定殺戮是你想做的事情?」

秦臨川如是問道。

溪腳處的喇嘛輕搖經輪,微微作響。

易天行微微側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終於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很無奈地歎了口氣。

歎息之後,他的尾指一翹,一道流金艷媚的天火化形為劍自尖俏的指尖驟然漲出,直刺林梢某處。

一人渾身焦黑,臨死的慘呼都沒有發出一聲,便橫生生摔到了地上。

易天行的眉梢忽然抖動起來,似乎體內正忍受著某種痛苦。

眉梢的抖動看上去很滑稽,但在這樣一個修羅場中,滑稽的動作,卻往往意味著非常險惡的結果。那抖動就像流水一樣永無止盡,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忍了下來,歎了口氣:「趁著這次自己變得有些古怪,我得趕緊殺幾個人,不然等我回過神來,又弄不好了。」

閒談殺人事,不異清明心。

清醒的神識在狂暴的識海裡飄蕩著,像一隻孤舟。

「照見五蘊皆空。」

一句經文在他的神識裡淡淡響起,他很清楚,自己此時只要運起心經,一定能從這種暴戾的情緒中醒過來——但他不肯——他已經忍了一年,但卻總是忍不出一個結果來,未知的命運像枷鎖一樣牢牢錮在他的身上,令他片刻不得安寧。

大居士的那番話就像是星星之火,猛地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戾火。

「殺人能解決問題嗎?」秦臨川雙眼微垂,衣衫無風自動,右手輕垂身側,緩緩捏著一個道訣。

易天行餘光瞥見,知道這位身有羈絆的道家高人終於要出手了,不由微微一笑應道:「我這時候終於找到了一絲陳叔平的感覺。一年了,我已經忍了一年了,我只是想過些太平日子。」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將來是要去和神仙們打架的可憐人,在人間的時光,能不能讓我過的快樂些?」

殺意籠罩山谷之間,浮雲漸去,陽光耀壁折還,一片血紅,如干戈之色。

說話間,易天行又殺四人,林間幾無生還者。

一人重重摔在他的面前,喉中呵呵作聲,卻是一時不得便死。

易天行面帶慈悲,瞳泛金光,輕輕抬步。

……

……

風動如水,水動如雲,雲動不定。

而易天行緩緩抬起的那隻腳……卻在這微風清水絲雲間定住了,紋絲不動,就像是被施了某種神奇咒法,忽然間脫離了時間的控制,任他如何用力,那足尖卻總是在須臾片段裡前行,永遠觸不到自己想要觸到的土地。

山谷裡所有的動靜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秦臨川右手屈指,由拇指微曲,至食指至中指……指影飄飄,連續掐著午紋。

他掐了七數,那道訣顯出了奇妙的境界——山谷內一切凝結,包括他自己。

林旁的易天行保持著那個抬腳的姿式,溪水上方的秦臨川閉眼而立,小潭水畔的大喇嘛手中的經輪停止了轉動,經輪上刻著的微凹字跡隱隱有光澤透出。

……

……

戰局將完,不知為何,秦臨川此時卻選擇了出手。

在這位世間道術第一人的內心深處,隱隱不安,不想讓易天行殺了他面前這最後一人。似乎這一條生靈對於大勢有莫大的影響,冥冥中的感覺,這最後一人的生死,對於易天行的命途,就像是奄奄一息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像是煙霧往外滲去方向最後的那扇窗,只是不知結果是好是歹。

所以他簡單地選擇了出手阻止。

……

……

易天行的目光透著自己的睫毛靜靜看著身前的空氣。

不知為何,他非常想踏出一步。

所以他強運天火命輪,腹中紅玉盤疾速轉運,竟隱隱在識海裡傳來了嘶嘶之聲,片片青蓮先前已被撕扯下來些翠綠碎絲,此時更是被攪的一片綠茸大亂。

腳尖微微動了一下,離地面又近了一寸。

秦臨川受道力反噬,面色微微一白。

喇嘛手中的經輪也緩緩轉了一格,這一格,便將一行經文正對著了易天行的身體。

那行經文在殘陽下顯出字跡。

「阿難勿憂惱,我於未來時」

在藏傳佛教中,見經輪如見佛祖。

本來略可動彈的易天行忽然覺得一股奇大的力量籠罩著自己,偏偏這股力量與自己是那般的熟悉,生不出半分敵力,慈悲著,軟綿著,柔媚著,輕輕包圍著。

秦臨川的指節在此時也微微一動,指甲掐住了無名指的午紋,一股純正的道家氣息縛住了易天行的全身。

易天行踏下一寸的足尖復又凝結在空中。

足尖一頓,他體內天火烈焚再無著力處,噗的一聲輕響,衣衫一振,火元外露,頓時將這大片草地灼的萎黃不堪。

三位修行界的頂尖高手,在寂靜的山谷內各自以豐沛精妙的修為相互克制著,時光如水卻漸凍,沒人能動分毫。

正此時,山谷上方一片鳥鳴之聲傳來,好不聒噪。

若三人能抬頭,定能看見一群模樣各異的鳥兒正飛入谷中。

————————————————————

當六處大樓背後大山裡正在進行談話、廝殺、鬥法的時候,大樓一層的大廳裡的遊園會仍然在開著。

沒有人知道,離這其樂融融的會場數公里的地方,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

排成一長排的蠟燭,像一道燃燒的白線。遊園會禁止大家施展修為,不然這會場裡道術亂飛,只怕會亂作一團,所以大家像青蛙一樣鼓著臉蛋,使勁兒吹著。

鄒蕾蕾牽著易朱的手,在秦琪兒和許瑾的陪伴下煞有興趣地看著。

易朱歪歪扭扭地走上前去,輕輕吹了口氣。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頭髮中那絲銀髮輕輕動了一下。

蠟燭倏地全然熄滅。

六處的下級職員沒有人知道這小傢伙的真身是誰,只是以為是那位佛宗護法的家人,見到他輕輕鬆鬆吹熄了蠟燭,紛紛鼓起掌來。

鄒蕾蕾甜甜一笑,從一個女子的手上接過獎品,塞到易朱的懷裡。

是一隻毛絨絨的大狗熊。

「媽,抱我出去玩會兒吧。」易朱望著鄒蕾蕾,眼睛裡似乎有些疲倦。

鄒蕾蕾無來由心頭一軟,生起強烈的憐惜之意,輕輕牽著小傢伙軟軟的小手,往樓外走去。

秦琪兒擔心這母子倆人的安全,給許瑾一示意,也隨著走了出來。

一路走著,鄒蕾蕾平靜地讓小傢伙帶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來到一片林子裡。

易朱輕輕掙脫她的手,抱著那個毛絨絨的大熊,一扭一扭地走到林子正中。林子裡的樹葉早就落光了,鋪在地上淺淺的一層,枯葉萎黑,看著觀感大是不佳。

毛絨絨的大熊比小傢伙的身體也小不了多少,歪著身子掛在小傢伙的臂彎中,棕色的頭部頹然向地,那雙黑玻璃珠做成的眼睛看著很悲哀。

易朱抬起頭,望著灰灰的天空,腦後的肉肉擠作了一團,看著很可愛。

「咕咕。」他微紅的嘴唇嘟著,輕輕叫了兩聲。

林梢之上傳來撲翅的聲音,嘩嘩響聲中,一隻黑色的烏鴉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落在離易朱五十米外的地面上,背著黑翅,雙眼炯炯望著林地上的那個小胖子。

又一陣疾飛之聲響起,一隻也是渾體黑色的鳥兒飛入林間,卻遠遠地落在地上,尾羽比那烏鴉要早些,嘰嘰咕咕叫個不停,羽毛亂震,似乎極為害怕。

撲翅之聲不停傳來。

不停有羽色各異,體形有差的鳥兒飛入了這片小小的林子,或近或遠,或傲或倨地站在林間。

灰胸竹雞、華東環頸雉、貴州環頸雉、鳳頭麥雞、黃腳三趾鶉、董雞、珠頸斑鳩、紅翅鳳頭鵑、四聲杜鵑、大杜鵑、小杜鵑、普通夜鷹、短嘴金絲燕、白腰雨燕、藍翡翠、三寶鳥、戴勝、斑姬啄木鳥、黑枕啄木鳥、棕腹啄木鳥、星頭啄木鳥、家燕、金腰燕、毛腳燕……

鳥兒滿滿地站了一地!

都看著林地正中的易朱。

站在林畔的鄒蕾蕾放在腰側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十分緊張。

遠處守護著她們的秦琪兒和許瑾更是目瞪口呆。

此時是冬天,省城這裡怎麼還可能有這麼多隻鳥?

……

……

「易朱,回來!」

鄒蕾蕾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只是心情十分不安恐懼,總覺著自己面前這孩子要出事,見易朱聽若無聞,咬了咬嘴唇,便準備踏入這鳥群之中。

「媽,你別進來。」

易朱輕輕開合自己若點朱丹的嘴唇,輕聲說著。他指著第二隻落入林間的那鳥,說道:「媽,那個就是黑杜鵑鳥。」

鄒蕾蕾忽然覺著眼前一亮,似乎有一幅圖畫展開在自己眼前。

一隻灰色的杜鵑鳥趁著小鳥的父母外出覓食,詭詭祟祟地進入小鳥的巢,將自己的蛋產在了巢中。

杜鵑的蛋比小鳥的蛋大,看著很噁心。

小鳥父母不知道,耐心地孵化著,終於有一天,稚鳥們全都破殼而出。

紅通通的,沒有一根毛,鮮肉可見,而杜鵑的幼鳥體型更大,看著更為兇惡。

小鳥父母開始拚命地叼蟲子餵養自己的子女和旁人的子女。

小杜鵑食量大,吃不飽。

小杜鵑扭動著自己笨拙的身體,用自己微紅少羽的屁股,硬生生將巢中其它的小鳥推下樹去!

「啊」的一聲輕叫,鄒蕾蕾閉上了眼,但發現那殘忍的故事仍然在自己的眼前繼續著。

被推下樹去的小鳥啼嘰號寒,聲音漸弱,緩緩死去。

小杜鵑卻長的一天比一天,竟比小鳥父母的身子還要大上數倍。

它發著怪怪的啼音,讓自己的養父母認為這一隻鳥便是一群小鳥。

它張著紅紅的嘴,貪婪地表示著自己的飢餓,攫取著小鳥父母喙中少的可憐的食物。

……

……

蓬的一聲輕響,讓鄒蕾蕾睜開了雙眼。

站在林地裡的那只黑杜鵑被爆成了一灘血泥。

易朱伸出一根手指遠遠指著那處,站在林子正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孩子純真的眼睛裡卻閃著一絲「蒼老」的憔悴。

這奇異的表情,讓鄒蕾蕾無比心痛。

易朱的指尖輕輕移動,又指著一隻渾體羽毛潔白,看上去隱有脫塵之意的禽類。

「媽,這是白鸛,很漂亮吧?」

鄒蕾蕾隱隱感覺,馬上這只白鸛又要死了,不由嘴唇有些發乾,微微抖道:「很漂亮。」

易朱忽然孩子氣地癟癟嘴,似乎很委屈:「可是它喜歡吃別的小鳥,而且還是生吞,看上去很醜。」

鄒蕾蕾馬上就看見了。

一片灘涂之上,一隻仙羽飄飄的白鸛驕傲地行走在鳥群之中。

忽然,它低頭,疾如閃電的啄中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然後在幾隻別種鳥類的憤怒啄尖中,拚命而狠狽地逃跑。

前一刻還是仙子,下一刻便成了卑劣冷血的小偷。

跑到安靜處,白鸛叨住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往天上拋去,然後張開喙口,一口含住,嚥了下去。

毛茸茸的小東西在空中嘰嘰淒涼叫著,在白鸛的喙中還扭動著。

白鸛將它吞了下去,修長而悠美的頸部有一團噁心的隆起。

隆起漸漸向下滑動。

白鸛極為愜意地鳴叫了兩聲,將首埋於自己翅下,輕輕梳理著白羽,仙態復現。

……

……

易朱的指頭指著那只白鸛:「你很醜啊。」

那只白鸛忽然長足一蹬,似乎想擺脫這種恐怖的氣氛。

又是一蓬血花綻出。

優雅的白鸛變化一灘血泥之後,再也不復優雅了。

……

……

易朱輕輕指著場中的鳥兒,指著一隻,便細聲細氣地說明自己厭惡它的理由,然後將它變作一灘血泥。

鄒蕾蕾渾身顫抖看著場間血腥的一幕,強抑住自己想嘔吐的念頭,盡可能溫柔說道:「可這都是它們生存的方式。」

「我知道,媽媽。」易朱清新的雙眉輕輕抖動著,似乎在忍著某種痛楚,「可我就是討厭這種方式。」

「誰來幫我阻止這些?」鄒蕾蕾無助地輕聲喚著。

林旁有人掠過,正是一直守在後面的秦琪兒,她早就發現了林間的異常,但震駭之下,根本不知如何應對,此時見著鄒蕾蕾無比柔弱的模樣,心頭一動,鼓足勇氣便往易朱處掠去。

一入林中,秦琪兒卻清叱一聲,強行在空中停住了身形,輕飄飄地空中飄著,似乎畏懼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

就像是有無數條殺人的細線一樣。

秦琪兒清妙無比的身影在這些線條內躲避翻騰著,被迫著離林間的易朱越來越遠。

唰的一聲,秦琪兒的右腿劃過空中,卻被那無形線條割出一道大口子,鮮血淋漓。

她在空中輕輕一翻,點著一片樹葉,勉強退回林邊,臉色慘白。

此時她再看著林間那個抱著玩具熊的小孩兒,目光裡除了震駭,還是只有震駭。

……

……

易朱抱著毛絨絨的大狗熊轉過身來,可憐兮兮地望著鄒蕾蕾。

「媽,當鳥都這麼苦,爹當人是不是更苦?」

然後抬頭傻乎乎地望著高空。

不知為何,鄒蕾蕾鼻頭一酸,就這麼哭了出來。

然後她往林子裡走去。縱使這林子裡有著自己不明白的凶險,但她的小傢伙在林子裡面,很可憐地站著,所以她要走進去,進去抱著他。

只走了一步,便感覺自己的右手被什麼東西輕輕絆了一下,然後發現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正閃著光。

戒指表面,有一根火紅從空中現出形來,崩得緊緊的。

蕾蕾知道,如果不是這枚式指,剛剛那一絆,自己的指頭一定已經被割掉了。

深深呼吸,她壓下心頭的恐懼,再次抬頭,堅定地往抱著大狗熊的小傢伙走去。

她的眼前微微起霧,霧過之後,眼前景色為之一變,只見林間到處充斥著五彩的光線。

光線之中,有萬千條紅線,如天火般朱赤,艷艷作光。

紅線的那頭,連著這林子裡數百隻模樣各異的禽類,連在那些化作血泥的鳥兒身上的紅線已經斷了,細細的端頭在空中緩緩飄浮著。

萬千條紅線,都是從小易朱的手上伸展出來的,鋪鋪灑灑,紅的煞人。

鄒蕾蕾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火線。

先前秦琪兒便是感應到了這些火線的威力,勉強避開,卻還是受了傷。

蕾蕾輕輕抬步、轉身、低頭……從這些殺人無形的火線中穿了過去,離易朱愈近,紅線便會愈密,偶爾擦到,便會流出血來,她卻強忍著沒有呼痛,生怕驚著了那小傢伙。

小傢伙此時癡癡呆呆地望著空中。

終於漸漸近了。

鄒蕾蕾強忍著痛,一把將那胖乎乎的小傢伙摟進了懷裡。

嗤嗤幾聲響,火線爆作一團火光。

鄒蕾蕾的身上浮出一層淡淡的光幕,將這傷害隔離在了體外。

易朱也終於從先前的失神中醒了過來,萬千條爆焚著的紅線剎那間消失無蹤。

小傢伙似乎很疲憊,連眉角都耷拉著。

鄒蕾蕾輕輕抱著他哄著:「乖,睡一覺就沒事了。」

易朱終於放鬆了下來,回復了孩子的天真神態,下意識地將腦袋放在她柔軟的胸脯上蹭著,嘴裡含糊不清說道:「媽,我還是當人吧。」

鄒蕾蕾抱著小傢伙,面上聖潔無比,柔光傾瀉而下。

遠處的秦琪兒看著林間的這一幕,不由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小書店看到的情景。

嘰嘰一陣鳴叫。

滿地的飛禽離地而掠,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林梢,振翅疾飛,向著六處大樓後面那片幽靜山谷飛去。

山谷那頭,易天行的那一步還是沒有踏下去。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六章有生皆喜

易天行的眼光微微向下,正好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他的右腳抬起,卻還未落下。
腳下是一片被灼的有些萎然的青青草地,草地前方有一個滿臉恐懼的垂死之人。

秦臨川施展的這門道訣毫無疑問已經達到了人類能力的巔峰,再加上那喇嘛手中經筒的奇異能量,易天行身處其中,一時間似乎無法動彈,體內火元受此一滯,自他身體皮膚的萬千毛孔中散散揮發出去。

山谷中一片酷熱,宛如剎那間來到了夏天。

青草漸黃,碎花漸落。

三股不明的力量在山谷間交織碰撞,將將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打破這種平衡的,是來自山谷外的鳥鳴。

一陣聲音各異的鳥鳴嘰嘰咕咕響了起來,從六處大樓那側直飛谷內,鋪天蓋地,有如黑幕遮天。

在谷中各以神通相抗的三位高手無法抬頭,卻是心生詫異。

萬千飛禽飛到三人頭頂的天空中,展翅飛舞,清聲鳴叫,鳴叫之中透出生靈的愉悅之意,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鳥兒們飛舞著,在天空中漸漸組成幾行或濃或淡的鳥群,鳥群翔空排列,隱約排成一行什麼樣的字。

便在這時,便是此時。

易天行似乎受到什麼感應,體內真火命輪驟然一漲,天火苗柔柔燒融著附身其上的青青道蓮絲,瞬息間道蓮命輪融為一體,變成一輪紅紅燃燒的大日!

他靜然,收膝,落步。

輕輕一步,踏在原處,沒有向前,卻已經踏下。

……

……

艱險的法術爭鬥中,面對著人類修士裡最強的那人,和那位神秘未測的喇嘛,易天行就這樣輕輕鬆鬆,似信步一般隨意將自己的右腳踏下。

秦臨川面色一變,身上的衣衫無風大動,緊緊吹裹在他的身上。

喇嘛也能動了,他將自己的經筒放在溪畔,然後撕了一塊身上的袍子,伸到溪裡打濕,然後小心地潤著自己的眉角。

易天行沒有趁機出手,反而很古怪地柔柔垂下自己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身側。

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暮色之中,天空中萬禽齊舞,流翅如金,令睹者如癡如醉

鳥兒們排成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高高的天空飄浮著,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襯著淡紅的背景,看著煌煌洵爛。

與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初明道性時,在小黑池塘邊看見的字符一模一樣。

易天行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微微咪著眼往天上看著,嘴唇微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是梵文,直到今天,易天行還是沒有把梵文學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隱約明白這些字符的意思。

「有生皆苦。」

他輕輕說了一聲,然後便陷入了沉默,保持著抬首望天的姿式一動不動。

山谷裡一片安靜,只有高天的群鳥悅耳之鳴聲,風拂林梢的簌簌響聲,溪水緩緩流淌的聲音。

不知道看天看了多久。

易天行的雙肩燃起了奇異的火苗,然後那團火苗離體而起,飄飄渺渺,化作一團火鳥,直衝天際而去。天上的群鳥齊聲一鳴,然後疾速閃開,讓開一條極闊的通道。

那只火鳥破空而上,漸趨漸遠,只留下他癡癡傻傻地站在地上。

……

……

遙遠的南海,一處無人小島沙灘上,秦梓兒正站在海邊看著將落的圓日,手指上輕輕玩弄著一枚貝殼,忽然她皺了皺眉,站了起來,身影一動,便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她的身影出現在一公里外的海面上,就這樣一逝一現,往著北面而來。

……

……

「建如補習班要求上述相關資質。」

台北南陽街上,一位秘書小姐對著來應徵的中年人輕聲說道。

中年人忽然側側腦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邊塑料眼鏡,回過身去,透過走廊的玻璃,望向海峽那邊,輕聲說道:「啊,看來你要走了,這樣也好,和你這牛皮糖打架可不好受。」

……

……

梅嶺之上,草舍之中,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個大洞,洞中很詭異地盤膝坐著一人。

一位僧人。

僧人容貌枯稿,雙眼深凹,顴骨突出,四肢瘦得有如麻桿,就像一個蒙著層人皮的骷髏一樣。忽然間他一睜眼,眼中光芒暴漲,乾枯的嘴唇微微開合,仔細辯聽,原來在說:「又一個愚人,上去有什麼好的。」

「祖爺爺說話了!」整座梅嶺沸騰起來。

……

……

羅馬的教堂內。

麥加的清真寺裡。

北歐的森林中。

在這個小小星球上,所有能感應到山谷中所發生事情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詫異。

很多年沒有這種事情發生過了。

……

……

離省城這處山谷幾百公里外的武當山上,道士們正在修復回八九分的金殿裡奏著道樂,吟唱道典,做著每日暮間必作的功課。

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在這聲音裡卻忽然有人驚聲噫了一下,頓時將這仙樂飄飄的情境給破壞殆盡。

送了易天行父子一人一條內褲的武當掌教真人吹鼻子瞪眼站了起來,暴跳如雷道:「剛才是誰?是誰?」

沒有人應他,因為那聲噫不是這些道人們發出來的。

掌教真人忽然感覺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欣喜,快步走出殿外,往省城那處望去,頓時忘了追究方才亂叫喚人的責任。

金殿正中的那位真武大帝的塑像眉角處,還殘留著上次被小朱雀燒後的可憐灼黑,沒有任何人看到,那黑眉此時不好意思地抖了一下。

……

……

斌苦大師也在歸元寺的後園裡抖著銀白色的眉毛:「老祖宗,您說的那個1978年份的蒙塔榭,一是太貴,二來這省城根本沒得賣,孩兒我根本找不到。」

「不理不理不理!」老祖宗尖聲叫道:「那小子說過,這種果酒最好喝。」

兩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忽然同時住嘴,往省城外看去。

半晌之後,斌苦大師才小心翼翼問道:「護法此時去,會不會太早了些?」

老祖宗鄙夷道:「這小子六根不清淨,去俅!」

這句話蓋棺定了論。

———————————————————————

望著林邊那個傻乎乎的少年,秦臨川忽然有了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這人還在這裡,但感覺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秦臨川是人類修士中最強大的幾人之一,若不是身處局中,他一定能搶先明白。但縱是如此,此時他心中仍然隱約明白了些事情,一顆百年不動的道心也微微顫抖起來,一絲激動興奮佔據了他的心神。

他知道今天看見的這一切對於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白日飛昇!

易天行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與典籍裡記載的飛昇絕不一樣,但秦臨川知道,這一定就是。

他身為人類修士的巔峰,站在仙路門口多年,卻是始終不得其路而上,本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女兒身上,而梓兒似乎也並未讓他失望,隱隱有了上路的兆頭,但沒料到在今天……居然在今天,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一個修道不過兩年的少年白日飛昇!

在與仙人有利益衝突之前,所有修行人的目標就是飛昇,對於登仙之路有無比的渴望,縱使如今,眼看這只在傳說中的景象發生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無比激動。

沒有人能理解這一幕,對於一個人類最強的修士的衝擊有多大。

秦臨川盤膝跌坐在地上,運起清心道訣,以自己恐怖的全力修為,開始為易天行護法——修士的天性,讓他不允許任何人阻撓這位少年的飛昇之途——身邊還有一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高原上師,不知他會想些什麼。

噶瑪上師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癡癡地望著在林邊舉首望天的少年,面上忽然閃過一絲狂熱,雙手合什舉至頂樂輪,口舌不清讚歎道:「無量極樂上果。」

喇嘛執向上師三寶頂禮,開始念著咒文,為易天行祝福辟邪吉祥。

不知過了多久。

滿天光點灑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易天行輕輕將望著天的腦袋低了下來,嘴唇微啟:

……

……

「媽的,又沒老婆,去幹嘛。」

說完這句話,三千美景俱逝,他抬步往谷外走去。

這一定是所有面臨飛昇的修士所說過的最沒品的一句話,正在為他護法的秦臨川怒火攻心,險些暈了過去。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到易天行的身後,行了一禮。

易天行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境界中醒過來,緩了一緩,才回了一禮:「我的決心你應該很明確,我的實力你應該很清楚,我的性格你應該很瞭解,以後大家喝喝茶,打打麻將還可以,再玩什麼,我就不奉陪了。」

歷了此劫,易天行的心境與往常似乎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秦臨川苦笑一下,心想您連成仙都不願意,自然不在乎人間權貴,沒利益衝突,誰會來惹你呢?

走到溪水邊,九世噶瑪仁波切已經停了祝福,正在用濕布巾不停地擦著臉。

「是不是西藏來的和尚都喜歡洗腳?」易天行忽然好奇問道。

他看著喇嘛伸入溪水中的雙腳,那雙腳旁的溪水汩汩冒著小氣泡,顯然溫度極高,看來先前易天行的天火外洩,讓這位喇嘛也是好生吃苦。

喇嘛微笑著搖搖頭:「不是。」

易天行微驚:「不是修閉口禪的嗎?」

喇嘛輕輕張嘴,易天行這才發現他的舌頭已經被割去了半截,看著十分悲慘。

噶瑪上師合什行禮:「見著護法,自然便要開口。」

易天行搖搖頭:「偽禪。」

「謝上師教誨。」噶瑪仁波切誠心誠意道,「闔寺子弟敬請護法前去說法。」

易天行往花園外面走去,也不回頭:「會去的。」

不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麼,明白了什麼,這樣篤定會有藏原之行。

往山谷外走去,青草碎花之中是一條石板砌成的小徑,易天行走在石板上面,感覺身體有些輕飄飄,像喝了酒一樣,走了數十步才勉強走穩。

只是他每走一步,石板上便會留下一個火紅的腳印,石頭與他的腳板一觸即化,不知他的腳底究竟有多少溫度。

秦臨川和九世噶瑪仁波切在他的身後目送他出谷,正各有心事,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只見易天行先前站的地方,大約五六平米方的地面忽然一震,然後緩緩隆起,漸成一墳。

而那處那個垂死的殺手,也被這一震震的骨碎血迸,就此殞命。

——————————————

在花園的出口處,秦童兒接著他。

易天行蹲下身子,從自己的褲管裡取出趙老先生送給自己的條幅,塞給秦童兒:「你先幫我拿著,我這時候太熱,體內的天火有些控制不住,總在往外洩,光靠腳底板散熱太慢。」

秦童兒沒有說話,沉默地接了過來,然後遞上一件新衣服。

易天行身上受了不少傷,衣衫已經被砍的稀爛,加上先前雙肩火鳥縱天,上衣基本已經光了,赤裸著上身。

他看著秦童兒手裡的衣服,搖搖頭:「呆會兒。」然後往幽暗的通道裡走去,問道:「你先前不管我?」

「神仙的事兒,和我們凡人有什麼干係?」秦童兒終於開口說話。

「不想來殺我嗎?就像陳叔平。」易天行回頭靜靜望著他。

「你不是陳叔平。」秦童兒給出了一個理由,「你比他有人味兒。」

「你別管人間的事兒,我就不管你的事兒,道理很簡單。」他接著說道。

「成交。」易天行說了兩個字,然後抬步往裡走。

一面走著,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笑的是如此肆無忌憚,如此隨心隨意,如此天高雲淡,似乎要笑盡天下一切可笑之事。

笑聲之中,他的身上驟然噴出無數火苗,天火熊熊,竟似無法抑止!而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就這樣燃著火,在幽暗漫長的通路裡,慢慢往六處大樓的方向走去,沿途的石壁都被融的有些發軟。

秦童兒似乎並不吃驚,低著眉,左手拿著一件新衣服,右手拿著那幅書法,遠遠地跟在這個火人的後面。

黑暗中,一個火人孤獨的前行。

……

……

漸漸火苗淡了。

六處大樓的那扇鐵門也出現在了眼前。

「好了嗎?」秦童兒走到他身邊。

「嗯。」易天行從他身上接過衣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條褲子,道:「牛鼻子們送的布料還真不錯,居然這樣也燒不爛。」

鐵門緩緩打開。

繁鬧而親切的人間,展現在了少年的眼前。

鐵門外面,蕾蕾正抱著易朱倚牆等著。

易天行從她手中接過孩子,輕聲道:「我們回家。」

——————————————————

汽車行駛在回省城的道路上,路旁冬山盡禿,天上清高幽遠。

暮日從西邊打了過來,耀得人們滿心柔軟。

鄒蕾蕾將他懷裡易朱的辮子解了,重新梳了一個,也不抬頭,輕聲問道:「今天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只是一不留神差點兒成了神仙。」

易天行輕輕低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

易朱從他的懷裡爬了下來,爬到車窗玻璃旁邊,將玻璃搖了下來,伸出胖乎乎的小腦袋,去看車外的風景。

抬頭望去,只見高天之上,有許多飛禽隨來。

群鳥齊舞,於天穹之上排成兩行,一行是個B字,一個行是H字。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七章哎喲

冬日的歸元寺,院牆外冬樹早枯,而院內依然是竹柏蒼然,陰森翠意。
易天行跪在後園的青石板上,向著茅舍實實在在地磕了兩個響頭,將地上的青石板砸出兩個小坑來:「徒兒不孝。」

他自認自己貪戀人間紅塵,不肯直上虛空,斷了自己去尋找師公的可能,害得自己的師傅還被困在這小小茅舍裡,是為大不孝,所以一大清早的,便來歸元寺表示懺悔。

青色的伏魔金剛圈,一隻由光影構成的巨手倏然從茅舍裡伸了出來,照著易天行的腦袋一掌拍下。

易天行早就料到有此一厄,苦著臉,身子如游龍一轉,雙臂一振,指間天火如羽,極巧妙而又霸道地向天上那掌迎去。

嗡的一聲悶響,後園內空氣一陣激盪。

那只光影構成的巨手卻倏而消失。

就只剩下易天行舉著雙朵天火真蓮,傻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一手一朵花,就像歡迎領導的可愛小學生。

老祖宗的神通收了回去,他卻來不及收回去,手上天火大作,直撲天上。

後園中隱有佛偈傳來,重重殿宇簷瓦輕搖,一道光澤輕輕離開,驟成一道天袈裟模樣。

易天行如今修為暴漲,竟讓天袈裟大陣感應到了,做出了壓制!

「哎喲!」

他喊道一聲不妙,亂叫一聲,將自己體內修為驟然提到頂端,悶哼一聲,兩朵天火蓮離手而出,化作萬千火鳥,意圖破空而飛。

天袈裟大陣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輕輕往下一降。

易天行胸口一悶,整個人被壓在了青石板上,迸的一聲,石屑亂飛。

天袈裟緩緩落回殿宇之上。

……

……

老祖宗嘁的一聲冷笑:「就你這模樣,還是不要上去的好,不然馬上被人打扁成肉餅餅,俺家還得為你傷心數日。」

易天行從地上爬了起來,哼哼唧唧半天,心想自己總有一天要把這歸元寺給拆了,然後才說道:

「徒兒有大疑惑,心想這上天為啥這麼簡單?」

老祖宗住了嘴,知道這小子事後總結的異趣又開始氾濫。

「徒兒分析此事,捋了捋脈絡,發現是這個樣子嘀。首先,徒兒現在境界已經到了一個層次,然後一直停滯在那處,很難進步,然後往九江與陳叔平一戰,有所感觸,後來回省城,得師傅授我諸般打架本事,又有所進,其後見秦梓兒,這女生已經半隻腳踏上天路,徒兒滿心不爽,所以有了迫切願望,再來於六處大樓後,見著俗世至貴人物,受壓力而自反彈,最後面對著來殺自己的傢伙,一時沒有控住心神,大開殺戒,諸般事由,才使得體內真火命輪與道蓮相融,層次突躍,險些跳入了另一個境界之中。」

他文縐縐,怪裡怪氣地分析著。

「由此看來,連著發生這麼多事,積沙成塔,積涓成河,一環扣一環,才使得那一刻出現那種情況。」

「期望值的下限代表一人所能達到的成就,如果一個人不想考一百分,那他自然永遠無法考到一百分。欲往之,必先思之。往常我糊塗度日,只求平安快活,沒有壓力,沒有野望,自然無法提高境界。如今眼看著秦梓兒……噫,莫非我只是受了刺激而已?可在山谷中心神漸飛高空,那種飄飄渺渺的感覺是作不得假的。」

他坐在地上,撓著腦袋,糊塗不堪。

老祖宗也不發聲說他想得對也不對,只是一味的冷笑。

「有生皆苦啊。」易天行合什歎了口氣,擺出大徹大悟的模樣。

「放屁。」老祖宗終於看不得這小子酸腐模樣了,痛罵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大和尚胡謅來騙人香火錢的。上天上天,管苦何事?任誰厲害了,這地上容不下,自然便要往天上去。」

老祖宗接著譏笑道:「就看你這天天小日子滋潤的,怎麼和苦也扯不到一塊兒。」

「小傢伙當時也很古怪。」易天行忽然有了愁容。

老祖宗輕聲道:「那賊鳥本就天性好殺,再被你的殺意一感染,自然故態復萌,有甚古怪?」這話極輕,沒有傳出茅舍。

……

……

「啊,為什麼苦?可能我前世是大和尚,所以大慈大悲,以天下蒼生苦為己苦,所以感染了那小肥鳥。」

易天行嘻嘻笑道,接著苦臉道:「師傅啊,雖然徒兒平日笑嘻嘻的,但是心頭還是苦的。師傅您還被關著,佛祖那事兒又不知道是什麼個遊戲,連終極大BOSS是誰都不知道。咱倒是歡笑著走路,可誰知道自己的前面是什麼?鬧不好一腳沒踩穩,就掉入那萬丈懸崖裡了。」

「掉下去了,爬上來就是。」老祖宗毫不猶豫地打斷易天行慨歎人生。

易天行摳耳撓腮,半晌後才無奈說道:「師傅有道理,看那些人現在應該不敢再來煩我,徒兒今後萬事皆安,不理塵事,只等著幾年後娶老婆生孩子便好。」

他小小年紀,便開始做退隱江湖的準備,言語間未免顯得有些滑稽。

老祖宗冷哼一聲。

易天行趕緊諂笑道:「當然,這首先還是得把您先接了出來。」接著歎道:「師傅啊,您當年經常上天玩,徒兒昨個兒也險些上了天,感覺有些怪怪的,自上俯視人群,感覺自己無比厲害,隱約找到了一點九江城裡初見陳叔平時的感覺。」

老祖宗譏笑道:「上天又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值當你念念不忘,是不是悔了當時回了地面?」

易天行趕緊搖頭。

「這神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本身也有品級和職務區分,有專門負責打架的,那自然強些,比如那狗,還有那狗的主子。其他的那些御廚什麼的,自然也強不到哪裡去。就像人間的這個……什麼道門?」

易天行提醒道:「上三天。」

「喔,對,什麼天,這裡面的稍強點兒的角色,只怕比天上的小神仙還要厲害那麼一點點。」

聽到這句話,易天行不免感覺有些夢想幻滅的感覺,眼睛睜的大大的:「既然上三天的人比小神仙還厲害,為什麼他們上不去,而小神仙能上去。」

「笨蛋,小神仙自然是以前被人帶上去的,玉帝那老小子上天的時候,連自家的雞啊狗的都帶上去了,你當這些吃米吃屎的傢伙有多厲害。」

「陳叔平那狗就挺厲害。」易天行反駁道。

「廢話,那狗專咬人腳後跟,當然厲害!」老祖宗冷哼道:「但凡下人間的神仙自然是厲害的,你若看見了還是趕緊逃吧。」

易天行暗中感應著自己的修為境界,腹內的那輪火玉盤如今更加圓潤,隱隱透著股非凡俗的氣息:「徒兒現在好像挺強的,難道不夠那些仙家一打?」

「不夠。」

老祖宗不加思索的回答讓易天行大感失望,他咕噥著道:「還以為自己差點兒破碎虛空,以後就可以遇神弒神。」

之所以要擁有弒神的力量,是因為他要找到這事情為什麼會發生的原因,這尋找的過程一定挺險的。自己和佛祖那胖子有什麼關係?師傅為啥被困在這茅舍裡?師公才能救師傅出來,這師公又在哪裡?

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老祖宗的腦中,老祖宗停了停,才幽幽歎道:「俺家下來的早,誰知道後面發生了啥事兒。」

「師傅,您究竟是為什麼被打下凡塵的?」易天行正心正意請教,以往他不問是因為他即便知道了也沒有什麼輒,如今問是因為對自己的實力多了那麼一點點信心。

……

……

茅舍裡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一陣奇急無比的尖聲罵語,嘰哩咕嚕,全然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麼,就像炒豆子一樣脆,又像放鞭炮一樣響,間或有那麼一兩個詞兒猛地鑽入易天行的耳朵裡,才讓他知道——原來這狂風暴雨般的語言,都是些髒話,很髒的話,一水兒的污言惡語。

髒話連綿不絕,即便易天行是從垃圾堆上爬出來的傢伙,也有些忍受不住,面色一陣青白。

這大的怒氣,看來師傅真是被這個問題給整的暴走了。

易天行苦笑著,運足耳力聽了半晌,才聽清楚了幾句話——可憐的老猴,竟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啥被貶下了凡塵,就這般毫無來由地在人間困了數百年!

……

……

終於老祖宗罵累了,喝道:「滾!」

知道老猴火氣大,易天行哪還敢多說話,像小雞兒一樣點著頭便往園外退去。

退到後園那個拱門處,他忽然皺了皺眉,小心翼翼說道:「師傅啊,我想師公應該還是疼你,可幫那大嬸關你的就是師公,他肯定有啥不得已的苦衷,這樣做,會不會是換個法子保護你?」

茅舍裡的老祖宗一下啞了,半晌之後才低聲說道:「待俺家看見菩薩了,再問問。」

這句話透露了一些內容,可憐易天行沒有聽清楚。

他今天被師傅的狂火嚇的不輕,這時候正急著逃難,所以沒聽明白這句話,只是說著:「師傅,徒兒那天在天上忽然明白了一點事情,可能過些天,我要去外面走一趟。」

「去吧去吧。」一通怒罵之後,老祖宗的聲音顯得很疲乏,忽然精神一振道:「你這次去哪兒?上次提的那個蒙塔榭酒,給俺整幾十瓶兒來喝。」

易天行身子一僵,摸了摸自己的錢包,忽然想到自己現在也是有錢人了,這才放了心,嘻嘻笑道:「我喊人去買,只是徒兒這次是打算去武當和西藏那邊旅旅遊,所以不能親自買了。」

「嗯。」老祖宗嗯了一聲,忽然這聲嗯的尾音拖的長了些,似乎發現了什麼,音調陡然升高,就變成了:「嗯?」

「嗯?」易天行傻乎乎地重複一遍,心想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然後在這師徒二人一人一嗯之後。

歸元寺外面傳來一聲極不雅地呼痛之聲。

「哎喲。」

……

……

易天行腳尖一點石拱門,整個人的身體就輕飄飄地飛過青翠松柏,越過明黃院牆,在空中還不忘拱手一禮,向師傅道別。

茅舍裡傳來老祖宗冷冷的聲音:「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輕飄飄地落在歸元寺後園外那條清靜的道路上,他尋找到那呼痛之聲的來源,不由失笑出聲。

「你居然也會哎喲?」

秦梓兒正滿臉微紅,怒目相視,似乎吃了什麼暗虧,卻也不敢多說話,輕輕一飄,整個人便消失在了空中,下一刻出現在了數十米外的街上。

易天行趕緊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擁擠,二人卻視凡人如無物,這樣一前一後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離開歸元寺範圍有了十幾公里,秦梓兒才停下了腳步,有些後怕地回頭望著歸元寺的方向。

易天行趕了上來,好奇道:「在城市裡玩仙術,陳叔平也沒你這麼囂張的。」

秦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一眨:「梓兒初識此道,所以要勤加練習。」忽然抖著聲音說道:「歸元寺裡的那位究竟是誰?」

易天行微微咪眼,話語間陡然冷了下去:「你還沒有丟下此事?」

秦梓兒搖搖頭,苦笑道:「先前我是去歸元寺找你,不料剛剛一到,便聽見你那位師傅的一聲嗯,結果……」她輕輕咬咬唇,潔白如玉的貝齒咬在紅潤的唇上,看著十分可愛。

「喔。」易天行這才知道為什麼她先前會哎喲一聲,想來是老猴發現了這個初涉仙術的小姑娘,對於以前她來騷自己的行為略施薄懲,只是不知道秦梓兒受了多重的傷。

他想了想說道:「我師傅是隱居的高僧,一身修為驚世駭俗,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這句話是個賭博,如果周逸文沒有死,以他的玲瓏心肝兒,又見過金棒,應該是最有可能猜到老祖宗身份的人。

秦琪兒是個小迷糊,應該不會猜到。

「你來找我有事?」易天行看著秦梓兒。

秦梓兒清聲應道:「感應到了易兄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所以回來看看。」

「最近這些天你在做些什麼?」

「在四處行走,在海島上看看風景,在高山上聞聞清風。」秦梓兒微笑道。

「半仙的生活,原來也很無聊啊。」

易天行呵呵打著趣。

秦梓兒面色平靜道:「孤獨確實是最難熬的事情。」縱然面色寧靜,但微微抖動的睫毛和柔潤的下頜曲線仍然讓某人心頭一蕩。

易天行內心那個痛苦,心想這要成仙的美女,不是應該絕情絕性咩?怎麼如今看著愈發的柔媚可人了,還專門找上門來?

他心頭忽然一陣寒意閃過,想起了離開歸元寺時老祖宗說的那句話。

飛越院牆的時候,老祖宗用冷冷的聲音說道:「走之前讓鄒丫頭來陪我聊聊天。」

為什麼會突然說這句話?

很明顯是知道院牆外是一個漂亮的不像人的小姑娘,所以……易天行咬牙切齒道:「老傢伙威脅我?」

接著一軟,苦著臉歎道:「難道我看上去很有陳世美的潛質?」

……

……

「你在說什麼瘋話?」秦梓兒看見他神情呆呆地自言自語,又聽見陳世美三個字,不由心頭微慌,急促說道。

易天行被她一問,也是心頭一慌,應道:「沒什麼。」

———————————————

與秦梓兒的談話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加上小生怕怕之無敵老猴恐嚇令,易天行很簡單地結束了此次談話。

這兩位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很相似的,不知道將來的路會不會交織在一起。

站在路口處,二人微笑著分開。

分手之後,易天行回了小書店,蕾蕾牽著易朱去兒童公園去玩了,只有葉相僧在守在櫃檯。

葉相僧似笑非笑地望了他兩眼。

易天行立馬暴跳如雷:「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是她來找我,又不是我去找她,你這麼看著我幹嘛?一大和尚,別太八卦。」

葉相僧無所謂地聳聳肩,這個動作還是向易天行學的,往後一伸手道:「我只是想和你說,你要的書已經到了。」

易天行撓撓腦袋,低著頭,耷拉著雙肩,往後院走去。

後院天井那棵樹旁一個小書桌,書桌上放著幾本書。

《徐光啟筆記》、《明史天文志》、《清史稿災異志》。

他平伏心情,泡了杯茶,然後坐在小書桌旁開始看書,他看的極快,只是間或眉頭一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知道他看這些書是為了什麼。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八章大禮包及出行

大樹之下,天井之中,易天行手捧茶杯,認真閱讀,右手拿著只筆輕輕地轉著,時不時在一個空白的本子上記些什麼,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如此慎重,竟然不肯靠自己的腦袋硬背。
《明史·天文志》說:「正德六年八月癸卯,有流星如箕,尾長四、五丈,紅光燭天,自西北轉東南,三首一尾,墜四川崇慶衛(崇慶縣),色化為白,復起綠焰,高二丈餘,聲如雷震。」

又言:「正德十三年正月已未,鄰水隕石一」

……

……

《清史稿·災異志》:「順治十年四月,瀘州星隕化為石,大如斗」

徐光啟的筆記裡都是些關於曆法的東西,與那滿天流星掛不上勾。

易天行咬著圓珠筆的尾巴,合上那本抄滿了字跡的小本子,轉著眼珠子在算這些事情。

據老祖宗往日說過的話,他應該是約摸在明宣德年間下的凡。那時節應該是公元1435年左右,而看天象,在正德年間,這天上的流星忽然爆發起來,直到清初才慢慢少了些。

難道那些流星就是被打下來的神佛?或者說,只是正常的天文現象?

易天行跑到櫃檯那裡,給教育廳的那位唐副廳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介紹一位研究天文的專家。得了電話,他趕緊拔了過去,好一通說話,才從那位專家嘴裡得知,明中期,中國有記載的流星現象確實陡然增多,而且算來算去,似乎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不尋常三字好,易天行笑著掛了電話。

他一向認為,做什麼事,就一定有什麼目的。佛祖這種大智慧的人物,更加肯定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把老猴整到人間來,所以老猴的下世一定隱隱印證著些什麼……而後兩百年間不停落下的流星,想來就是初春一夢中,文殊菩薩托夢告訴自己的那些可憐傢伙。

佛祖不見鳥?

易天行狠狠地咬了下圓珠筆,筆筒卡的一聲被咬斷:「佛祖那種至高無上的存在,誰能把他咋的?」

神佛為啥被打下來?道仙們為什麼會趁著這些神佛未及重修得正果之前,便要借人間的力量將他們重新打散?

葉相說佛性不息不滅,那這些傢伙到哪兒去了?為什麼自己隨著斌苦大師周遊全國寺院,卻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這些問題他沒處問去。

葉相始終裝著沒睡醒,斌苦那老傢伙可能知道什麼,但不會說。唯一可以全盤相信的老猴師傅,偏生又下來的太早,屬於第一批被打倒的革命先輩,根本不知道後來天上發生了什麼。

忽然間易天行心頭一動:「都下來了啊,難道師公也下來了?那我找到師公就能把師傅給救出來?師傅當時說師公在那美剋星種樹,這明顯是中了鳥山明的毒。要知道師傅一直在歸元寺被關著,怎麼可能知道師公在哪兒。」

將三本書合在一處,他細細翻看,試圖從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來,至少想弄明白,天下掉下仙人來,有沒有什麼規律可以抓一抓。

……

……

不知道看了多久。

「啊!」他伸了個懶腰,衝著天井上方那窄窄的天空狂叫了一聲,將自己心內的鬱悶稍減了一些。

……

……

身後有人唬了一跳,說道:「鬼叫什麼呢?」

蕾蕾牽著易朱的小手走了進來。

易天行苦著臉道:「在想事兒,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先別想了。」蕾蕾揮揮手,少女總有這般別樣的魅力。

「好的。」易天行低頭受教,心想也只有如此,反正再過些天他要去那兩個地方,期盼到時能有所發現。

他把易朱拉過來,讓這小傢伙站在自己面前,盯著他的雙眼說道:「最近乖不乖?」

「天天你看著的,還用問我?」小易朱沒好氣道。

易天行一愣,嘿嘿笑了笑,心想這小傢伙模樣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偏生心智發育的太快,說話做事都像個大孩子,這種身體與心智的反差,真是讓人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看著面前這個扭著屁股不肯安靜下來的小孩兒,易天行一時間有些惘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確實有些亂七八糟,嚥了口唾沫,轉頭看著可愛的蕾蕾:「老婆,你考試考完了,啥時候回去?」

「明天就走。」

鄒蕾蕾拿起他的茶杯看了一眼,看著杯裡碧黃茶水,極可愛地皺皺鼻尖,似是嫌苦。

她去房裡拿出一個大玻璃杯,用涼白開倒滿,然後咕嘟咕嘟喝著,一面喝一面含糊不清說道:「易天行,這兩天你身體感覺怎麼樣?」

易天行一頭霧水:「挺好的啊。」

「噢,那我就放心了。」丫頭將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身上往後一靠,靠在天井裡的那棵粗糙樹上,伸了個懶腰:「那時候,你們父子倆個嚇死我了,生怕你們會不會得精神分裂症。」

易朱搖著圓屁股撒嬌:「娘,我沒事兒。」

蕾蕾噗哧一笑:「嗯,剛才在公園裡看你對著羊肉串流口水,想著你也沒事兒,只是擔心你這個愣頭青的爹。」

易天行摸摸腦袋,嘿嘿笑道:「只不過差點兒上天,又不是什麼大事兒。」忽然想到件事兒:「明天就回?那呆會兒我們得去商場給爸媽買點兒東西。」

「嗯。」蕾蕾清脆應了聲,忽然眉頭一皺,沉默下來。

易天行輕輕走到她身邊,手撐著樹幹,在她耳邊溫柔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蕾蕾抬起臉頰,強顏一笑,「只是想著半年來遇見這麼多奇妙的事情,見著爸媽了怎麼辦?要不要說?」

易天行拍拍她紅撲撲的臉蛋,笑道:「還是別說了,善意的謊言向來就是生活必需品。」

「那易朱怎麼辦?」她指著正趴在小木桌上翻書的小傢伙。

小傢伙聽見在說自己,趕緊從桌上溜了下來,跑到二人身邊,仰著頭說:「易朱見過外公外婆一次,外婆胖胖的,易朱也是胖胖的,她會喜歡易朱的。」

易天行愁眉苦臉道:「喜歡沒用,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向丈母娘解釋,自己和她的閨女在一起半年,就生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

想到胖大嬸的嗓門,易天行傻了。

———————————————————————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壞豬。(注一)

過年了過年了,狗年過完是豬年,豬年過完是鼠年,所以前一年打狗打的慘烈,這一年應該是貓兒發達才是。

高陽縣城的年節氣氛確實比省城好,能放鞭炮,碎紙屑仍然滿街都是,能放煙火,沿街陽台上總是有些發著糊味的破洞,還有耍獅舞龍的,沿街討彩的,縣政府送大米的,歸家學子耍酒瘋的。

總之,那叫一個熱鬧。

這次回高陽縣城,易天行只在小黑屋裡呆了一天,去給爺爺上了次墳,便又被拖到了蕾蕾家,只不過這一次住的更加擠。

多了個胖乎乎的小孩子,多了一個叫莫殺的白領女子。

本來應該叫莫杉的,但易忘的易天行喊了兩天又喊回去了。莫殺之所以跟著來,是因為省城的工程正在忙著,從省城經香港轉回台北太麻煩,耗時太久,又不合適將這小姑娘一個人留在省城淒涼過除夕,所以蕾蕾將她也喊回了高陽縣。

火妖女子挺高興,能跟著師傅師娘回他們的老家看看,挺好。

易朱的身份也早得到了合適的解決,易天行找潘局辦了一個合法的領養證明,雖然很明顯他一個單身男人在法律上是沒有領養的資格,但有些時候,大家都知道,法律這玩意兒,總是像被風吹沙進了眼的男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天胖嬸抱著胖易朱去菜場買菜,陽台上,鄒老師正背著手拿了一本縣志,給那位台灣來的莫小姐講解本縣歷史。

原本擁擠的兩室一廳頓時清靜了一些。

鄒蕾蕾的那間臥室還是那個樣,這兩天她和莫殺就睡在這裡,易朱隨著外公外婆睡,可憐的易天行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這時候的他往香噴噴的床上一躺,賊兮兮地笑著:「過來讓我抱抱。」

蕾蕾正在收拾書櫃,回頭啐了他一口,過了會兒卻是低眉順眼,羞羞地走了過來,微微沾著點兒床邊坐下。

易天行一點不羞,猴急一撲,將她抱在懷裡,不分眼鼻嘴耳的一通亂親。

蕾蕾想不到這廝竟然如此急色,尖叫一聲,下意識地一伸手將他的耳朵擰成了花。

「啊!」易天行金剛不壞體的罩門終於又一次被破,一聲慘叫出口。

……

……

門被撞開了。

愛女心切的鄒老師站在門口,保持著僵硬的姿式,將自己手中的書卷成一卷,準備當□面杖來對付壞人。

護師心切的莫殺站在鄒老師身後,雙眼中妖紅漸起,一頭柔順火發無風而飄,長長細細的指甲裡透著殺意。

正在打鬧的小倆口,很是不好意思地望了他們一眼。

——————————————————

晚上吃的是牛雜火鍋,香噴噴的霧氣中,青青芫荽更增食趣。

一大家子人圍坐在桌旁,互相敬酒。

婦女喝的是紅酒,男子喝的是白酒,易朱喝的是……可樂。

小易朱咂巴咂巴嘴,細聲細氣說道:「幸福,這就叫幸福。」

小傢伙如今說話,已經儼儼然有了幾分其父之風。

易天行端起小酒杯,與鄒老師輕輕碰了碰,微微一笑,卻想起了歸元寺後園裡的那位老猴,不知怎的心中生起些感觸來,對著省城的方向微微動動手腕,似是叩頭,然後一口飲盡。

他在心中想著:

「等哪天,拉上金剛罩內的老猴,摟著神經大條的親親老婆,抱著白嫩的饞人的雀兒子,扯上葉相一干人等,架起那紅油牛雜火鍋,呼啦啦的吃上一把,這TNND就是生活!」

(語出蔬菜土豆)

————————————————————————

在縣城的時候,易天行去江邊的莊園與古老太爺喝了次酒,如今二人明白了更多的事情,心境也與往常不同,相對唏噓半夜,便沒有再見。

他還和蕾蕾參加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與許久未見的何胡二人聊了聊。何胡二人很是埋怨他,他不知如何解釋,一味微笑著。

辦完了這些事情之後,這一行四人便回了省城,回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就像一陣風似的。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中國腹地下了一場大雪,雪勢之大,經年未見。

站在積雪過膝的歸元寺門口,蕾蕾臉蛋兒被凍的通紅,她輕輕呵出熱氣暖著自己的手,手上戴著雙五彩露指手套,看著十分可愛。

寺門開了,四人走進去,身後跟著輛大卡車卻開不進去。

知客僧好奇道:「易師兄,這卡車裝的什麼?去年你只抱了個紙箱子,今年就換車啦?」

易天行哈哈笑著:「大過年的,雖然師兄弟們不興這套,但總得有個新氣象。」

早有工人從卡車上往外下貨,這都是易天行進省城後採購的物事。

看著從卡車上搬下來的新蒲團,新香爐,印刷畫,和些書法卷軸,知客僧嘖嘖讚歎道:「師兄真是大手筆,不過住持最近好像在愁大雄寶殿維修的事情。」

「準備修啥?」

「準備重漆金身。」

「當我冤大頭啊?」易天行哼一聲,往後園走去,又停下腳步問道:「是哪尊佛像?」

知客僧合什道:「釋迦牟尼佛像。」

「嗯?那尊像不是玉石的嗎?怎麼漆金?」

「噢,住持說可能需要些緬甸玉料修飾。」

「免了吧,修誰都成,修他還是免了,我正煩他呢。」易天行氣鼓鼓地說著,進了後園。

今兒是大年初一,斌苦大師又領著闔寺內門子弟在後園拜著老祖宗,葉相僧也回來了,卻有些孤單地站在湖心亭上。

易天行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走到茅舍前,低聲對斌苦道:「我是喜歡花錢,但不喜歡花錢在那尊像上。」

斌苦一合什,銀眉微微飄動,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得道高人,輕聲應道:「也成,翠薇閣要維修,還有三十萬的缺口。」

易天行笑了笑,取出一個高陽縣出名的炸蘿蔔餃子塞到他手上:「過年了,孝敬你的。」

「謝護法賜。」斌苦大師很客氣。

又給在場的歸元寺師兄弟們發了各自的新年禮物,易天行才牽著易朱到了茅舍前面。

其餘的僧眾退出後園。

後園裡只剩下這一家子人了。

易天行跪在地上給老祖宗叩了兩個頭,紅髮飄飄的莫殺隨在他的身後,跟著拜了下去。

令他氣憤不平的是,自己師徒二人因為衝不破金剛伏魔圈,所以只有老老實實地跪在青石板上。

而鄒蕾蕾卻像是熟門熟路一樣,左手挽個籃子,右手將滿臉恐懼的易朱的小手一牽,母子倆便施施然進了淡青色的光圈,入了茅舍,與老祖宗面對面地說起話來。

給老猴的禮物,是一大籃冬天裡極少見的陽山水蜜桃。

要知道有句形容詞,廣州下雪就像是冬天吃水蜜桃,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見水密桃在冬天裡很難找到,這一籃桃還是易天行讓林棲衡從台灣那邊的溫室整過來,貴的很。

老祖宗似乎極受用這桃兒,似乎極喜歡和鄒丫頭聊天,茅舍裡時不時有笑聲傳來。

—————————————————————

離開歸元寺的時候,葉相僧也加入到了他們的隊伍中。

「先前為什麼你不拜老祖宗?」

葉相僧不知道在想什麼,側著頭想了半天才說道:「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不應該拜他。」

接著搖了搖頭。

不理會這些,易天行拖兒帶口地去了鵬飛工貿,袁野已經在高陽縣城古家裡見著了,這一趟是來見肖勁松的,小肖迎著這大隊人馬,慌著泡茶端瓜子。易天行也不肯多坐,將些小吃之類的遞給他,表表意思,然後請他分發給那個馬屁精和周小美。

做完這些,他拍拍屁股走人。

今天的他像個領導,在四處視察,下一站是得勝街改造工程。

站在一大片工地上,看著遠處漸高的樓群,易天行微微咪眼,對身邊的蕾蕾說道:「上個月我們來看的時候,還沒這麼高。」

「爹,很無聊。」易朱打了個呵欠,老老實實地站在葉相老師身邊。

易天行笑了笑,指著面前的樓群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花錢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美的你。」鄒蕾蕾嗤的一聲。

莫殺取來幾個安全帽,問道:「師傅要和師娘進去看看嗎?」

「遠觀則可,近玩不必了。」

葉相僧忽然皺眉道:「你今天在省城一日游。」

易天行一笑道:「馬上要出門旅遊,自然要先把省城游一下。」

「要出門?」

他身邊的幾個人同時發問,這易天行出一趟門,便是打一場大架,現在他再說出門,身邊的人下意識地就開始緊張起來。

「別緊張,就是去武當山上看看故人。」他看著只有葉相僧一半高的小易朱。

莫殺想了想:「那我陪師傅去。」

「你就別去了,省城的工程還得你管著,雖然只是花錢,咱們也不能花冤枉錢。」

「對了師傅。」莫殺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情,「上次要義父開的新聞發佈會已經開了,市長好像比較重視,準備請您參加一個什麼會議。」

「不去。」易天行堅決地擺擺手,「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事兒,以後我得怎麼快活怎麼活。」

「那怎麼推托?」

「讓六處去說,他們自然明白。」

說完這句話,他往大街走去,笑著說道:「這人境界上去了,感覺是不一樣,說不見就不見。」

鄒蕾蕾跟在他身邊搖搖頭:「別變成修士暴發戶,看著挺噁心。」

易天行趕緊承認錯誤:「以後一定注意。」

———————————————

最終陪著易天行出門旅遊的,仍然是一大幫子人,除了莫殺留在了省城,所有的無公職人員,包括放寒假的鄒蕾蕾都跟著來了。

一行人坐在越野吉普上,往省城外開去,漸漸入了山中。

武當山離省城不過幾百公里,午後便能趕到。

易天行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緊張地抓著那根鐵棒棒,他暫時不知道那個掛檔用的鐵棒棒叫什麼名字。

「易師兄,你是什麼時候學會開汽車的?」葉相僧坐在副駕駛位上,好奇問道。

「前段時間,秦琪兒那丫頭說我既然要在人間生活,那必須得有些證書,所以給我辦了護照,學位證,還拿了本駕駛證,對了,好像還有一個起重機的操作證書。」易天行雙眼緊張盯著路面,緊張地說著。

葉相僧雙眼一睜,接著問道:「你以前開過汽車沒有?」

「昨天晚上你不是看我開了的嗎?」

「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師兄……你知道油門和剎車嗎?」

「這還是知道的。」

簡短的對話之後。

坐在後排鄒蕾蕾和易朱,唰唰兩聲響,很麻利地繫好安全帶。

坐在「最不安全的副駕駛位」上的葉相僧,雙手合什,默默祈禱。

(回神風使書友:娛樂而已,但求能自圓其說,沒野心也沒能力將三千世界盡數講清楚,原諒則個。另外再重申一遍我的免責聲明,我對於宗教玄學確實沒有研究,純屬瞎掰,若對哪位有所傷害,請一笑而過。

注一:第一遍寫的時候把十二生肖裡的豬搞忘記了,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我直接寫成狗之後是鼠,鬧了個大笑話,所以是壞豬!-ˍ-!!!)
第四部 傾城第二十九章人在旅途(上)

車到武當山時,已是下午三點來鐘。
飽受顛簸的越野吉普灰樸樸的,與小鎮灰樸樸的建築倒很合式。找了個停車場,四個人便進了山腳下的小鎮,說是旅遊,但這幾位身上沒有遊客常背著的大包小包,一身輕鬆。

走過鎮上,大過年的,沒多少遊客,顯得有些冷清。

但畢竟是旅遊勝地,鎮上的商戶們沒有關門打牌自過年,而是老老實實地開門做著生意。

易天行眼光掃過一家鋪子,記起來當年自己就是在這家鋪子扔過一元錢的飛鏢,取了一瓶水喝,回想起那時與秦梓兒你追我趕,不甘人後,如今兩人雙雙突破性境而出,一前一後,似乎仍然在進行著某種追逐。回想當時,他不由苦笑,心生恍然隔世之感。

見他發笑,鄒蕾蕾輕聲說道:「當年你們賽跑的終點就是這裡?」

不論易天行在想什麼,這姑娘總有辦法第一時間感覺到,不差分毫。

「是啊。」易天行應了聲。

四人走上艱險的山路,行過九疊石徑,過了老君巖,便看見武當山上那有名的四個大字。

「谷上清風」

字體是紅色的,森然如血,只是那個風字處斧鑿之痕甚新,想來剛修不久。易天行清楚,這是自己當時一氣之下跺上石壁的結果。

過那四個紅字不遠,便來到了龍頭香處。

似隨意地,易天行和鄒蕾蕾同時望了一眼那伸入萬丈深淵裡的石柱,沒有說什麼,又往山上走去。

走不多時,早有發現眾人行跡的道士們前來接著。

「無量壽佛,護法少見。」武當那位有些張邋遢遺風的掌教真人先行了一禮。

易天行趕緊回禮。

掌教真人又朝躲在葉相僧身後的易朱恭謹行了一禮。

易朱想了想,清了清自己的童聲嗓子,搖晃著圓屁股從葉相師身後走了出來,大模大樣地接受。

奉上香茗,於金殿內安坐,鄒蕾蕾知道他有事情要說,和葉相僧自去崖畔看風光去了。

易天行看看這修復的差不多了的金殿,撓撓腦袋笑道:「上次將這兒燒的不善,告罪告罪。」

掌教真人朗聲說道:「易護法何須客氣,那是小公子沒弄清楚護法身份,又不知神君降世,我們這些老道糊塗不堪,竟然想拘禁易先生,這殿嘛……」忽然住嘴不言,看來嘴上光棍,其實還是心疼銀子。

易天行哈哈大笑,忽然話頭一轉問道:「景宵大雷琅書是神霄派所傳雷書,武當派怎麼會的?」

當時他被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氣息加上這些道士們的景宵大雷琅書壓的死死的,自然是印象深刻。

「道門相交,自然是互通有無。」

「原來修行界與江湖不一樣,門派之見沒那麼嚴重。」

「正是。」

「我想借來學一學。」

易天行開門見山地說出了第一個用意。

掌教真人被他的話逼住,又看了看正雙手撐頜盯著真武大帝塑像玩的那個胖小孩兒,打了個寒噤,趕緊去將那雷訣秘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掌教真人,小子想在這金殿內拜拜真君,不知……」易天行拿著那本小冊子,奇快無比地翻了一遍,然後遞還給掌教真人。

掌教真人正自迷糊,心想這位怎麼不學了?又聽著下句話,馬上明白這位貴客是想要個清靜地,「這兩天也沒什麼遊客,護法自便。」他微微一笑,領著身旁的道僮們退了出去。

上次在金殿中易天行險些丟了性命,自然沒有什麼時間和心情欣賞此間佈置,今日大不同,所以可以咪著眼看看。

只見金殿內天花板上,以流雲裝飾,鑄銅耀金,煌煌貴氣,殿內正方供奉著那位「真武大帝」的鎏金銅像。

「很大的一坨。」這是易天行的第一感覺。

銅像兩旁有拿著文簿金童,托著寶印玉女,又有水火二將執旗捧劍,這雕像倒也雕的細膩精巧,神案下置玄武,便是那一龜一蛇,蛇繞□腹,翹首相望,殿內金匾上的「金光妙相」四字,是清代康熙皇帝手書。藻井上懸掛一顆鎏金明珠,人稱「避風仙珠」。傳說這顆寶珠能鎮住山風,不能吹進殿門,以保證殿內神燈長明。

「德者道之符,誠者法之本,道無德不足為道,法非誠不足言法……」

易天行跌坐於地,輕聲開始吟誦景霄大雷琅書,雷訣聲聲,蕩於金殿之內。

腦中忽一閃念,想起師傅教予自己的某招,輕哼一聲,以指點地,整個人的身體倏地一聲倒了過來,景霄大雷琅書宛如實質般從他的唇間吐出,沿著他的身體繚繞而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做。

他只是特意來武當山找找感覺。

景霄大雷琅書是很霸道的道訣,所以他想學。而上次與小朱雀在這武當山上機緣巧合,應了老吳那段子中的一句:「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從而天火之技大成。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武當山上逢著什麼奇遇。

……

……

他像歐陽峰一樣耍了半天,沒有任何驚奇的變化發生。

只有小易朱正吭哧吭哧地往真武大帝的銅像上爬去。

看著那個在黃銅大坨子上晃的小圓屁股,易天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心想這傢伙當年還是隻鳥的時候,就愛爬觀音像去排污,今兒不會又來一道吧?

他趕緊上前把小傢伙給拎了下來,然後開始做今天的正事兒。

踩著那香案,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真武大帝銅像中間,然後舉起拳頭,輕輕敲了兩下,銅像中空,發著嗡嗡的聲音。

「喂,請問有人在嗎?」

銅像裡自然沒有人,但易天行的反應卻是有些吃驚,像是他本來認為一定會有人答應才對。

「有人在嗎?」

他又問了幾次,還是沒有人答應。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罵道:「別人不知道,老子難道不知道?真武,你快點兒出來!」

第一次來武當山他便感應到了,前段時間在山谷內險些飛昇的時候,他又感應到了。

這武當山的金殿不簡單。

真武大帝一定能有什麼辦法下世。仗著自己的兒子與他似乎有些緣份,易天行開始大呼小叫起來,就盼著能把那位神仙叫醒,然後問問天上的那些破爛事兒。

可那銅像紋絲不動,黑眉如蠶安靜異常。

易天行終於洩了氣。

易朱又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易天行這時候很是失望,也沒去理他。

「滋」的一聲響。

水花四濺,真武大帝銅像面目頓時遭災。

這一幕終於讓易天行的悲觀失落情緒稍減了些,他笑了笑,然後取出案旁的紙筆,寫了些什麼字,然後拉著小傢伙出了金殿。

金殿外眾人等著,想來是聽見了先前殿內砸銅像的聲音,所以臉上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古怪。

掌教真人身旁的一個老道士急匆匆地跑進殿中,沒有發現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葉相望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搖搖頭。

易朱走到蕾蕾媽身邊,也學著老爹的模樣老氣橫秋地搖搖頭。

掌教真人請這幾位難得來的貴客留下吃飯,被易天行婉拒了,下山之前,他忽然想到件事情,笑著說道:「道長啊,忘了謝謝你送的內褲。」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越野吉普,鄒蕾蕾好奇問道:「為什麼這些道士見面打招呼說無量壽佛?」

「無量壽佛就是阿彌陀佛,取其無量壽無量光之意,這光非體外之光,而是自體之光……」易天行一邊打著火一邊給姑娘上佛學課程,卻突然停在那個光字上,訥訥道:「看小說也是,這些道士都說無量壽佛,我倒也習慣了。如今你這一問,我也覺著有些古怪,為什麼道門要以佛為敬語?師兄,你知道嗎?」

他望向葉相僧,葉相僧搖了搖頭道:「不知為何。」

易天行想了想道:「紅樓夢裡那位張道士見著賈母頭一句,也是說無量壽佛,後來文革的時候,有人在著述裡分析,這小說中讓道士說佛,裡面的含義是譏諷時人投降滿清。」他接著聳聳肩:「不過後來知道曹先生是漢軍旗的,這說法自然也就說不通了。」

車子發動,然後往著西邊的山路上行駛。

……

……

眾人走後不久,金殿裡又回復了平靜。

仍然在滴著那種汁液的真武大帝銅像似乎微微動了動,空氣中的光線微微扭曲。

易天行留在書案上的那張紙無風而起,輕飄飄地飄到半空,然後平平展現在黑眉如蠶,紅唇含丹,不怒而威的真武大帝面前。

白紙上寫著:「今日叩門君不應,來日還請多加看顧。」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大帝的銅像裡傳了出來。

「神仙也是要吃飯的,你就不能等等?不過……即便見著了,我又能說什麼呢?」

————————————————————

漫天的雪花在飛舞著,說飛舞其實並不妥當,此地的雪較別處要來的猛上許多,感覺雪花都是粘作了一團,顯得無比厚實,然後從幽遠寒冷之極的天空急速墮下。

寒風凜冽,暴雪狂瀉,雪落地而不化,厚厚地積了一層,鋪在無邊無垠的荒原上。荒原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河水已然將凝,河水盡處隱有一處巍峨之極的雄渾山脈,山脈上滿是白雪。

這天這地這山這水,似乎都被肆虐的雪神佔據了,由上望下,由下望上,全是一色單調的白。

風雪之中,有一個突兀的小黑點在艱難前行,是一個藏民。藏民穿著厚實的衣裳,長袖長裙長裙,看著一堆,卻並不影響他用力。

那位藏民正抱著一個東西趕路,細看才能發現那東西是一個快要被凍死了的小羊羔,他一邊艱難地趕著路,一邊嘶吼著,似乎是在咒罵著什麼。

經過山頭的一處經幡,他停了下來,一是為了休息一下,在這風雪裡救羊兒,稍不注意,自己也很容易被雪迷了眼,找不到回家的路。另一個原因,他要表示自己的尊敬。

「索索!」

藏民對著經幡喊了兩聲,態度極為虔誠恭敬。

然後他輕輕摸摸已經漸漸不會掙扎的小羊兒,喘了兩口粗氣,又開始往山下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

……

山下有一處湖,湖旁的雪化的比別處快些,看來湖心深處有溫泉。

湖畔還留著些稀稀拉拉的黃草,有十幾頂帳蓬搭在那兒,帳蓬的中心是縣裡去年新搭的牧區定居點,是一個土木結構的小平房,雖然簡陋,但比帳蓬的抗風性還是要好很多。

那位藏民走進一間帳蓬,掀開簾子鑽了進去,內裡的火爐燃著,熱氣撲面而來,讓這位敢在雪地裡趕路的漢子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納木,說過不准你出去!」

帳蓬裡一個中年藏族婦女大聲說著話。

納木笑了笑,抱著那只孱弱的小羊羔坐到毛片子上。

那位藏族婦女連聲說了幾句什麼,把小羊兒接了過來,一臉慈悲。

雪下的越來越大,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歇。

「說不定,這會是今年第一次雪災。」

納木掀開帳蓬厚重毛簾的一角,咪著眼,看著滿天的暴雪,憂心忡忡。

他是日喀則的貧困學生,從小一直在牧區生活,後來去了省城大學的民族學院讀書。在民院讀書花不了什麼錢,國家的政策也有相關補貼,但省城離西藏太遠,離牧區更遠,路上花費太大,所以在大學裡差不多三年的時間,他一直沒有回過家鄉,也沒可能回來。

但今年他遇見了貴人,一個月前,民院的領導便把他們十二個藏族學生集中在了一塊兒,說是社會上有人捐款,讓他們能有回家的機會。

雖然這次回家的假期,恰恰好錯過了藏歷新年,略微有些不盡如人意。

但納木仍然很感激,很感激那個叫做鵬飛工貿的公司。
第四部 傾城第三十章人在旅途(下)

帳蓬外怒雪狂舞,帳蓬內還比較暖和,小火爐上的水壺咕咕響著,營造出幾分溫暖生機。
帳蓬內的母子二人卻是愁容滿面。後藏牧區,往年的雪災通常會發生在春季,但最近幾年不知道為什麼天越來越冷,雪災發生的日子都提前了,似乎四季的輪迴被某種大力量強行往前擰動了少許。

納木從氈後提出茶桶,勺了兩碗酥油茶擱在火爐旁的小几上。母親一邊咕嚕著什麼,一邊取出糌粑,準備今天的晚飯。藏胞習慣以酥油茶下糌粑,現在雪災已至,但縣上早有了通知,納木家住的也不是特別偏,所以吃食還是不愁。

納木用手指捏攏著青稞炒麵,然後送入嘴裡,嚼碎吞下,灌了一口酥油茶,對著母親說道:「雪什麼時候停?」

「那要問佛爺。」婦女似乎對於這個問題有些憤怒,關於天時的問題,自然是應該請教有能力的人,問自己,是在嘲笑自己。

「你去扎什倫布寺祈願吧,聽說大家都會去。」

納木有些疑惑:「大祈願法會還有一個月,這時候市裡比咱們這裡也不會暖,大家去做什麼?」

「大家去,我們自然要去,我行走不方便,你去。」說完這句話,婦女不再理他,念起經來。

———————————————

扎什倫布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在後藏地區修建的最大寺院,始建於明正統十二年,始建者被追溯為一世韃瀨刺痲。寺廟位於日喀則市城西的尼色日山坡上,佔地極闊,是除了布達拉宮之外,藏原上最有名的大寺。

扎什倫布寺如今在遊客中最出名的,除了建築之外,便是它的神秘和在藏傳佛教中的地位。此寺乃是班禪的駐錫地,十世班禪七年前,便是在此處圓寂。

如今正是寒冬,日喀則寒冷異常,本來就很清靜的大街被雪掩蓋著,更顯寂清。

雪道上有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在頂風前行,間或還能聽見其中一青年人嘀嘀咕咕。

「來旅遊怎麼連個人都見不到?在拉薩呆呆就算了,為什麼非要來這裡?」

「是你要來西藏,你答應我,入藏之後聽我安排。」

「人都到哪去了?」

「扎什倫布寺。」

從道路往西邊望去,如果有太陽的話,一定能看見城西的扎什倫布寺的金頂耀著金光,今天是大雪天,看不到那麼清楚,但巍峨的寺廟建築仍然挾著一股莊嚴氣息,遠遠迎來。

整個寺廟被一圈高牆圍著,白牆金頂,看著十分美麗。

已經有許多藏民聚集在寺裡,正俯身於地,不停禱告。

黑壓壓一大片人群俯身在雪地裡,一動不動,風雪漸大,已經有人身上積著雪,而沒有化去。

人群的旁邊,有幾個穿著厚厚皮服的人滿面焦急,正低著頭在和人群說些什麼。

原來後藏地區這幾年的雪災頻繁,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消息,民眾必須前來扎什倫布寺禮敬,才能得上天庇佑,將這雪災化去。

而大家約好的時間,恰好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幾天。

勘布會議和扎什倫布寺的喇嘛們都沒有料到今天的這個場面,心憂藏民在這寒冷雪天的身體健康,所以正在勸大家散去回家,說活佛已然知道。

但不知道為什麼,藏民們很執著,一定要面見班禪活佛。

但班禪活佛已經於上月,進京拜見去了。

這話一在人群中傳開,本來被凍的快僵了的藏民們迷惘地抬起頭來,顯然人群中有人在挑動。

「那請佛師賜福。」

「請佛師賜福。」

站在扎什倫布寺門口的,正是在省城與易天行有一面之緣的九世噶瑪仁波切。他聽見這句話,面色大變,接著卻是溫和一笑道:「傳授活佛知識的經師在寺內,我這就去請他們四位出來。」

人群裡又有人恭敬道:「煩上師請出至高佛師。」

噶瑪仁波切眼角微微跳動兩下,喝斥道:「宗喀巴大師圓寂千年,誠心祈願,自然能見,佛師真身於須彌山,這凡間怎麼見得?」

宗喀巴大師,傳說中是文殊菩薩化身,是刺痲活佛和班禪活佛的老師。

這樣傳說中的神祇,又如何見得到?

……

……

九世噶瑪仁波切盯著人群裡一個戴著氈帽的人,冷冷道:「原來是師兄,怎麼不進寺?」

噶瑪上師斷了一截舌頭,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但這句話出口,那個戴著帽子的人身子劇震,頓時從俯臥於地的人群中顯出身形來。

那人帽子被風雪吹落,原來是位大喇嘛。

那位大喇嘛冷冷笑道:「上師,為何不允我等見佛師?」

「佛師自然在佛土。」噶瑪仁波切誠摯應道。

兩人遙遙相對,一人站在石階上,一人站在人群中,這萬千民眾裡,卻恍惚只有這兩個人存在。

二人各以神通接觸了一下,噶瑪仁波切蒼白的臉上紅了一紅,而那位大喇嘛卻是吐了一口血,跌坐在了地上。

人群驚呆了,難得見到上師們的爭鬥顯諸形狀。

只有這兩位大喇嘛知道,自己想守護的是何等樣的存在,所以往日無形的爭鬥,今天用這種野蠻的方法表現出來。

吐血的那位喇嘛走到石階前,惡狠狠望著噶瑪仁波切。

噶瑪仁波切不言不語,任他咒罵。

……

……

正在維持秩序的官員們知道這已經不是世俗間的爭鬥了,趕緊做著人群的疏散工作。

但人群裡仍然有些人在不停挑唆著,似乎一定要請那位「所謂的佛師」祈福。

納木在人群裡冷眼看著,他在省城讀大學,見識自然要比一般的藏民要多一些,雖然對於宗教仍然是虔誠無比,但仍然看出來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這些被雪災所苦的藏民似乎正在被誰利用。

看見自己相熟的一位官員,正在和一臉虔誠俯在雪地中的藏民們交流著,他走上前去:「崔老師,需要幫忙嗎?」

「是納木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那位姓崔的官員,原來是中學的老師,曾經教過納木。他忽然想起此時不是嘮家常的時候,天越來越冷了,如果這些藏民還不肯離開,只怕會在這滿天飛雪的拉什倫布寺前凍傷。

班禪駐錫地,如果出現藏民前來禮佛卻凍死凍傷的事情發生,政治影響十分惡劣。

納木是爽快人,也不多說,便開始隨著崔老師勸那些藏民先回去。他在牧區裡也小有名氣,誰不知道「聰明的納木」,那是去省城讀大學的聰慧孩子,有些藏民他也認識。在他的勸說下,終於有些藏民心存疑惑地站起身來,準備回去。

便在此時,納木的身邊忽然多了一個喇嘛。

喇嘛微笑望著納木:「孩子,為什麼勸大家回去?」

「因為天氣寒冷,再在這裡跪著,大家可能會凍傷。」納木不認識這位喇嘛,但看服飾知道肯定是一位大神通,趕緊恭敬應道。

喇嘛搖搖頭:「你看看那些金頂。」

納木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看著扎什倫布寺白色院牆裡那些染著碎雪的金頂褐色建築,滿臉不解,恭敬道:「那是班禪靈塔,請上師明示。

喇嘛溫和說道:「靈塔殿在前,又怎會見萬千虔誠心靈受苦?」接著面色一凜道:「若半途而廢,那是外道所願。」

這句話一出,原本已經動搖,正站起身來的藏民們又齊齊俯在了雪地之中。

納木急了:「可這天太冷。」

忽然他發現自己身體一僵,再也不能動彈,口舌發麻,說不出一句話來。

崔姓官員發現他的異常,趕緊上前扶著,對那位喇嘛道:「上師,這是孩子。」

昭昭天日,喇嘛還是不會對這些官員們做什麼,微笑道:「孩子也會入魔。」

納木的身體又能動了,他又驚又懼,手摸上腰畔的藏刀,卻沒有勇氣拔出來面對這位大喇嘛。

他不動,有些藏民卻動了起來,圍住了他,罵個不停,甚至準備開始動手。

崔老師著了急,大喇嘛卻是微微一笑,瞳中閃過光芒。

「納木!」

又有幾個藏族年青人跑了過來,手上拿著刀子。

過來的年青人是納木在省城民院的同學,還有些相好的朋友。

他們同鄉十二人,有些人為了節約錢,所以沒有回來,將鵬飛工貿捐的錢都存了起來,還有些都跟納木一起回了鄉,今天也來到扎什倫布寺,看見這邊要發生衝突,所以跑了過來。

納木皺眉道:「怎麼在寺院前面動刀子,快收起來!」

他說的話,那些年紀大的藏民可能不會聽,但這些年青人卻很聽話,將刀子收進腰畔,惡狠狠地盯著先前那些準備打納木的人。

幾個年青崽子就像惡狼一樣,那些成年藏民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那位喇嘛又說話了,話語裡不盡悲天憫人之意:「納木年青人,你心疼同胞身體,是慈悲,但後藏連年雪災,非佛師不能化,我們在此處請禮,何嘗不是慈悲?」

納木一時語塞。

「將這些心不誠的年青人請走,不然佛師感應到他們身上並無虔誠之心,是不會出來的,而這雪,也會越來越大了。」

似乎為了印證這位喇嘛的話,漫天飛雪漸狂漸厚,空氣愈來愈冷,呵氣成冰。

有些狂熱的信徒開始對納木這些年青人推推攘攘,情勢大亂。

俯臥在扎什倫布寺前的藏民們,有些已經凍的不能動彈了。

寺廟白牆,金頂白雪,一片白色,嚴寒逼人。

……

……

嘀答。

這是鐘錶長針跳動一格的聲音,是一首歌中嫵媚女人唇裡吐出的字語,更像哪家水龍頭關不緊,滴水入石的聲音。

被風雪酷寒凍的一片靜寂的扎什倫布寺,人人都聽到了這一聲嘀答。

然後是……嘀答!

嘀答!

嘀答!

……

……

「雪化了……」納木看著寺廟白牆上的冰稜子往下滴著水,癡癡說道。

滿天的風雪在一瞬間停止。

頭頂天空的烏雲正緩緩散去。

幾絲碧天露出美麗的身影。

許久不見的陽光溫暖的拂在地上黑壓壓的藏民人群身體上。

藏民們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紛紛站起來。

空氣中的溫度漸漸升高。

崔老師輕輕摸摸自己身上被雪水打濕的皮襖,傻傻地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還是酷寒嚴冬,此時卻是溫暖如春。

藏民們以為是自己的虔誠打動了扎什倫布寺裡那位「佛師」,歡天喜地叫了起來,有的人對著寺廟叩頭不止,有的人開始舞著,虛弱的老者們坐在雪水中呵呵笑著。

那些人群中的喇嘛自然知道不是這個原因,臉上都露出大驚駭的神情。

納木身旁的喇嘛感覺到了數股高不可測的境界氣息,心頭一顫,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群中。

在寺前石階處對著九世噶瑪仁波切咒罵不停的吐血喇嘛僵立原地,喃喃道:「顛倒四季,這是哪位活佛的神通?」

九世噶瑪仁波切笑了,露出口裡半截舌頭,望著街對面那三大一小的四個遊客,合什恭敬一禮。

—————————————————

「如果你不想後藏發洪災,我勸你趕緊住手。」

葉相僧在易天行身旁輕聲說道。

易天行吐了一口氣,緩緩穩住腹內的紅日玉盤,鬆開了蕾蕾的手。

「我可以一把火將這城市燒了,卻沒有信心可以融雪而不傷人,干天時而不遭譴。」易天行接著鬆開拉住小易朱的手,「得虧你想出法子,讓蕾蕾幫我控制。」

一鬆開易朱的手,扎仁倫布寺周的氣溫就穩定了下來。

「你不是說旅途中不會管閒事?」葉相僧望著易天行微笑道。

易天行摟過蕾蕾,呵呵笑道:「誰教我家媳婦兒是個大慈悲的傢伙。」

蕾蕾嗔了他一眼。

葉相僧又一笑:「我教你們一家三口做好事,怎麼你們都不謝我,當我不存在?」

先前若不是他授易天行精妙神通,這場雪自然不可能如此平緩止住。若讓易天行自行出手,天火亂燒一通,只怕雪域頓時要變作洪澤。

「別貪功,這是動了嗔念。」易天行笑著,「不要忘記,是你要求咱們旅行團一定要到日喀則來。」

葉相僧搖搖頭:「明明是你和那位仁波切在省城就約好的。」

上高原之後,空氣稀薄,天氣寒冷。雖然鄒蕾蕾身邊的三個人都是大有神通的傢伙,和這渾身真火的兩父子行走,縱使在南極,可能也不會覺著冷,天天晚上抱著易朱睡,也不可能著涼。但旅途仍然勞累,加上先前葉相僧傳的法門,易天行的暴戾天火通過蕾蕾的眉間散發出去,讓姑娘微微有些疲憊。

縱是疲憊,她還是習慣性地當著裁判。

「都別爭了。很明顯,扎什倫布寺,是你們兩個人都一定要來的地方,不用推給對方。」

葉相僧和易天行尷尬互視。

易朱轉著骨碌碌的眼睛,挪到蕾蕾媽的身邊,抱著她圓潤的大腿:「媽,你累了,我們找地方休息。」

「等這些藏民散了再說。」易天行看著寺廟前那些情緒激昂的藏民,微微皺眉。他轉過身望著葉相僧:「你看清楚這件事情了嗎?」

葉相僧俊美的美容在此時微微黯淡了一下:「我感覺很悲哀,不知為何。」

「看來有些人正在找那個佛師,所以趁著班禪活佛進京的時間,來扎什倫布寺逼人出來。」

「佛師怎麼可能在扎什倫布寺。」

「不錯。」易天行靜靜望了他一眼,「宗喀巴大師是文殊菩薩化身,當年傳授刺痲和班禪活佛。如今宗喀巴大師跟在我身邊已經兩年了,當然不可能在扎什倫布寺裡。」

「南無我佛。」葉相僧微微欠身,合什行禮,似乎受不得這稱謂。

小易朱細聲細氣道:「既然這些人要找師叔,但師叔又不是在寺裡,他們是在找誰?」

「扎什倫布寺裡究竟是誰呢?」

易天行看著威嚴寺廟中那些耀著金光的褐色建築,盯著建築上的那些金頂,這些都是前幾世班禪圓寂後的靈塔,內裡不知道有多少秘密。

葉相僧朝著寺廟的方向輕輕合什,在心裡默默念道:「真是辛苦你了。」
第四部 傾城第三十一章那城那寺那人

「春天在哪裡?春天在哪裡?春天在俺們全家人的心窩裡。」

易朱在日喀城的西邊山坡上唱兒歌。

易天行很得意地說道:「俺們在哪裡,哪裡就四季如春。」

——————————————————

暴雪已停,陽光已至,藏原上的湛湛青天離地面顯得特別近。拉什倫布寺背後的那道山梁彷彿已經要與那水洗般的碧天挨著了,雪山黑石,相映美壯。

藏民們在寺廟前唱歌跳舞,不過一會兒也都紛紛散去。

他們一行四人也往城中走去,準備先去吃點兒飯,然後去扎什倫布寺的招待所住一晚上。

雪停之後,寂清的城市漸漸甦醒過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被寒冷留在家中旅社中的遊客們也走了出來,與此相應,各式小飯館也開始正常營業。日喀則算是旅遊目的地,街上一旦熱鬧起來,才發現此間口味頗雜,什麼咸陽哨子面,西安饅頭店,各式招牌在日光下誘惑著食客。走了會兒,在人民法院的拐角處,易天行他們甚至找到了一家川味館子。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四人隨意點了些吃食,然後開始坐在小木桌旁發呆。

發呆是成年人用來消磨時間的無聊自殺方式,易朱還很嫩生,所以發了一會兒呆就開始覺著無聊,骨碌碌轉著黑漆明眸,說道:「爹,那寺廟裡是誰?我們是來看他的嗎?」

這句問話,似乎打破了易天行與葉相僧之間的某種默契。

易天行皺眉苦笑著搖搖頭,葉相僧陷入了沉默,俊美無儔的面容上隱隱帶著悲慼之色。

蕾蕾穿著一身粉粉的外套,還是易天行一年前送她的那件,頭上戴著一個毛茸茸的帽子,看著特別可愛。

她並不瞭解易天行和葉相僧心裡在想些什麼,她也不願意去管,因為有很多事情,除了知道的人,其他的人,縱使再親近,也不能稍減其惑。

幫小易朱把背後的書包拿了下來,放在旁邊的板凳上,她脫下帽子,喚來小老闆,點了幾個菜。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易天行和葉相僧可以神神道道、悲悲慼戚、一味玩深沉,但她身為唯一的女性,自然要把這事情安排好。

不久,飯菜便上來了,小老闆是個康巴漢子,往年在溫江學的川菜手藝,幾個菜式做的頗為地道,滿盤的辣子淹沒了雞丁,看著紅紅誘人。

易朱小小的手捏著長長的筷子,在辣椒裡拔拉了許久,發現找出雞丁來比較困難,嘟著嘴鬧脾氣,把筷子在盤子上使勁敲著。

筷子敲在瓷盤上,發出十分鬧人的當當脆響。

「娘,我要吃燒雞!」

「吃你個屁!」易天行心情正是壓抑,葉相僧自剛才見到扎什倫布寺之後便是一臉戚容,不想而知,裡面肯定有什麼問題。這個認識讓他更是心煩,再聽見這小子在鬧,不由怒上心頭,罵道:「給老子吃!不吃把你做成燒雞!」

易朱哇的一聲正準備哭,忽然想起父親給自己定的三大紀律的頭一條,趕緊忍住,眨巴著眼,可憐兮兮地望著蕾蕾媽。

……

……

「易天行!」

易天行頭也不抬,悶聲悶氣道:「蕾蕾你別管,少嬌著這小子,鬼知道以後還會碰見啥事兒。」

蕾蕾好笑地拉拉他的衣服,輕聲道:「不是我叫你。」

叫出易天行這三個字的,是這小飯館裡面另一桌的客人。

「納木?」

易天行有些驚奇地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正在旁邊吃飯的,是納木和那幾個同學同鄉。

納木萬萬沒料到能在自己的家鄉看見易天行,不由朗聲笑道:「你來我家,怎麼也不說一聲?」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望著那邊桌上小聲問道:「那姑娘是誰?」

「我媳婦兒。」

「喔,就是學校裡都知道的那位蕾大姑娘?」

「嗯?難道她現在比我還有名?」

……

……

盛情難卻,易天行加入了那桌藏胞們的酒場,兩邊把桌子拼了起來。

納木這幾個同學是知道易天行的酒量的,所以只是慢慢喝著聊聊天,但他的那些同鄉卻不清楚,於是捧著大碗青稞酒來向易天行敬酒。

幾輪下去,桌邊又倒了幾個。

易朱一面伸著長筷子在桌子上夾回鍋肉,一面偷偷瞧著桌上的這些人,心裡想著:「可憐,居然和老爸這種酒桶拼酒。」

幾席談話之後,易天行才知道納木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日喀則,也知道了最近幾年雪災的異常變化。聽說最近牧區因為雪災比較苦,易天行想了想,給蕾蕾使了個眼色。

蕾蕾微微一笑,將板凳上的那個小書包遞了過去。

易天行道了聲歉,走到小飯館外面,這時天已經快黑了,街道上沒有多少人。

不知道他到外面去做什麼。

過了會兒,他走了回來,問納木:「有車嗎?」

「你要去哪裡旅遊?我去市裡問問。」納木打了個酒嗝。

「我是說貨車。」易天行解釋道,自己一行人是來藏原販貨的,剛好手上還有些生活物資,所以看納木能不能自己找到車,拉回牧區去。

納木愣了,問道:「你販貨?」

看來易天行編織理由的本事確實沒有什麼長進,他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納木忽然將筷子一放,想到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牧區今年過冬就比較寬裕了,好奇問道:「貨在哪裡?」

「在外面。」

納木將信將疑地走到小飯館外面,過了一會兒,傳來了他激動的聲音,說的是藏語,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沒有喝醉的幾位藏胞也趕出門外,也紛紛叫嚷起來。

走回屋內,幾人將易天行圍住,進行了同志間的擁抱和握手,十分高興。

「錢怎麼算?」

「你知道我在省城和公家關係不錯,明天我去找這兒的政府打個條子,就算是援藏的物資,然後我回省城報帳就好了。」

仍然是一如既往弊腳的借口,也得虧他是遇見了納木這些憨直爽快人,才沒有起疑心。

「天已經晚了,我要去找崔老師借車,易,我先回牧區,你把事情辦完了來找我。」納木佝下身子在酒桌上寫了張字條,遞給他,「這是地址,你在城區找司機,他們都知道地方。」

易天行勉強笑道:「如果有時間,我就去。」他知道高原上晚上行車不便,所以也不留這幾位。

「對了,你們什麼時候回省大?」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學校多給了假,應該來得及。」納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這小子肯定又想請我坐飛機,不過放心吧,路費已經夠了,省城有位好心人捐的。」

藏胞直爽,說完這句話,和「蕾大姑娘」還有只知道吃東西的易朱打個招呼,再看了一眼那個奇怪的滿面悲容的和尚,雙方告別。

—————————————————————

易天行從自己身後拿出那個小書包來,扔給易朱,笑道:「這才知道,為什麼進藏之前,葉相要我們去採購這麼多東西。」

鄒蕾蕾也笑了笑,這書包是她親手縫的,裡面的裡子就是陳三星老爺子以前送給易天行的那個編織袋。

在進藏前的大採購中,姑娘是過足了購物的癮,也知道了這個編織袋的容量是多麼的驚人。

吃完飯後,這行人住進了扎什倫布寺招待所,招待所只有兩層樓,離寺廟還有段路,不過比較清靜。

安頓好了那兩母子,易天行和葉相僧一言不發,心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在日喀則的道路上行走著,二人來到了城外的山坡上,山坡上濕漉漉的,顯然是白天的厚厚積雪化後,水還沒有完全滲下去。積雪融後,自然不會這麼快有青草長出來,但隱隱能見土裡草根,想來春來之時,此處定是綠草茵茵,一片美景。

葉相僧抓了一把濕土,放在手掌上輕輕捏著,忽然說了一句:「我們只能影響自己能影響的那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在六處後的那個山谷內,似乎也聽那人說過類似的話。

「師兄雖然體內火元充盈,前些日子又有大進,可以融雪化冰,解這蒼生,但你並不能阻止雪災的繼續,人定勝天,終是癡話。」

「這我明白,雖然我理科不怎麼好。」易天行笑道:「雪化成水,水化成汽,汽升到空中,遇冷空氣又變成雪,除非我天天呆在日喀則,否則這雪總有一天是要落下來的。」

葉相僧看了一眼西邊的扎什倫布寺,低頭禱告,臉上漸趨平靜。

「師兄為何不飛來藏原,反而慢慢行來?」

「一拖三太累。再說了,我現在不喜歡飛,總感覺一飛就有可能飛到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直覺,往往是準確的。」

「明天我們就要去見他。」易天行看著他靜靜說道:「能不能先告訴我,他是誰?」

「師兄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飛昇?而且回來之後,便要來西藏?」葉相僧反問他。

易天行想了想,緩緩說道:「在那個山谷中,我之所以不去,只是因為我……不想去。」頓了頓又道:「但當時的情況有些微妙,精神化為火鳥遨於九天之上,剎那之間感應到了數道強大至極的氣息。一道氣息來自武當,是真武那龜兒子,一道氣息來自梅嶺,不知為何竟讓我隱隱有些害怕,一道極微渺的氣息來自南方某海島,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秦梓兒,還有一些萬里之外的氣息,淡淡然然,與我往年所接觸的佛道兩家完全不一樣,想來是西方的某些大能,他們與我無干,我自然也就不加理會。在這所有的氣息當中,最強大的一股來自省城,霸道之極,似乎對我那個舉動極為輕蔑。」

他哈哈笑道:「這種霸道不屑,除了我那老猴師傅還有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靜了下來:「我當時想逗逗老猴,所以一直將虛神盤桓天上,不肯落下。便在那裡,我忽然感覺到了西藏這面有人釋出了某種氣息,那感覺相當熟悉親近,絕無惡意,一聲聲佛偈從高原之上傳至虛空,令我心清意明,落了下來。」

當時易天行於六處後山谷內飛昇時,秦臨川與九世噶瑪仁波切為他護法。

滿天光點灑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原來這佛偈竟不是心聲,而是這世上有人以大神通念出!

……

……

易天行望著扎什倫布寺內的微暗燈火,歎了口氣:「那人對我有善意,卻不想我上天,這個問題我想弄清楚,所以山谷中九世噶瑪仁波切邀我來此一行,我便答應了。只是到了拉薩後,我的內心開始隱隱不安,似乎我一旦與這人相見,我平日稟持的理念便要毀於一旦,所以逡巡不肯前,倒是你……」他笑了笑,「倒是你顯得比我更為迫切。」

「師兄平日稟持何等理念?」葉相僧問道。

「別惹事兒,老實過日子。」易天行皺眉苦笑道。

葉相僧哈哈一笑,終於將這一天來的悲鬱心思化解了一些,道:「你若老實,這天下可還有老實人?」

「你為何要來見他?」易天行一窘,反問道。

葉相僧一合什道:「我與他在佛祖身旁同脅侍,相交千載,自然要來為他送行。」

……

……

「原來你已經醒了。」

「仍在半夢半醒之中。」

「我們這時候去?」

「明天,是明天。」

————————————————————

扎什倫布寺的入口處,就可以看到壯觀的殿宇群落。那白色房屋上面所有金頂的褐色建築群,就是歷代班禪的靈塔。右前方是一座高大的白牆,每逢節日,巨幅的唐卡在這裡展示,整個寺廟則被一圈高牆圍著。

高牆,宛若一道防禦工事。

易天行不知為何,從內心深處相信肥紅鳥的本事,將蕾蕾與易朱喚去遊覽城市,他與葉相僧便來到了扎什倫布寺的正門前。

一條大道直通寺門。

寺門口,那只剩下半截舌頭的九世噶瑪仁波切已經畢恭畢敬地等候在那處,一身喇嘛袍子,雙手平攤,獻上哈達。

素白的哈達只備了一條,看來這位上師並沒有足夠的境界看出葉相僧的虛實。

易天行輕輕低頭,互致敬意。

「上師許久不見了。」

「護法能來便是好的。」噶瑪上師只有半截舌頭,說話不是很清楚,但這句話顯得格外激動。

三人便準備入寺。

忽然間,場中氣氛一變!

虔誠的信徒們緩緩從場中走開,似乎是收到了某些人的意思。不一會兒,一大群衣色各異的喇嘛們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緩緩湧向寺門,將他們三人包圍在了正中。

「扎西喇嘛!你又來做何?」噶瑪仁波切看著這些喇嘛怒斥道。

易天行咪眼一看,便知道這些喇嘛都是有境界的人,有高有低,氣息混雜,顯然不是一派。

領頭的那位喇嘛叫做扎西喇嘛,他向著噶瑪仁波切行了一禮道:「甘丹寺以為,宗喀巴大師應回甘丹寺。」

「宗喀巴大師何在?」噶瑪仁波切怒道:「原來昨日,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鬼。」

易天行好笑,湊到葉相僧身邊說道:「好像這些人是來搶你回寺供奉。」葉相僧一笑無語。

扎西喇嘛冷笑道:「噶瑪仁波切,我等敬你身份,憐你苦修不易,所以好言相商,誰知你們扎什倫布寺倚仗外人之力,強留佛師於此,這算何等樣的作為?」

他身後的喇嘛們也鼓噪起來。

宗喀巴大師是格魯派的開創祖師,相傳是文殊菩薩化身,甘丹寺身為格魯派第一大寺,如果宗喀巴大師留在扎什倫布寺,確實說不上佔理。

九世噶瑪仁波切向易天行行禮道:「護法,實在抱歉,不知何處傳來的臭風,竟迷了這些人的心智。」

易天行好奇道:「宗喀巴大師真在貴寺?」他心想葉相在自己身邊,宗喀巴怎麼可能在扎什倫布寺?難道是自己今天要來見的那位冒了葉相的名頭?

噶瑪上師趕緊搖頭:「妄言已是褻瀆。」

「你別管我了,先把這些人對付好吧。」易天行沒打算插手這件事情,密宗不知道有多厲害,但那種神秘讓他還是有些忌憚。

噶瑪上師上前與那位扎西喇嘛辯了許久,最後說道:「扎西喇嘛,宗喀巴大師又怎會在凡間寺廟?」

扎西喇嘛強橫道:「在不在不能你說了算,除非你讓我們進去看上一看。」

「放肆!」噶瑪上師怒容大放,「本寺乃班禪駐錫地,你們也太放肆了。」

易天行在旁邊冷眼看著,也覺得奇怪,這些喇嘛未免膽子也太大了。他哪裡知道,一月份的時候,十一世班禪便被接到北京去參拜了,扎什倫布寺中的一眾大能為了班禪安全,也全都隨了去,如今的扎什倫布寺真正厲害的,也只剩下九世噶瑪仁波切一人。

……

……

扎西喇嘛冷冷道:「既是聖地,你怎能讓這兩個漢人進去?」手指著易天行和葉相僧。

易天行沒想到終於還是惹到自己頭上,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噶瑪上師解釋道:「這兩位乃是佛祖同宗,受邀前來共參佛法。」

「同參如何?」這位扎西喇嘛在喇嘛群中境界不見得高,但被推為領導,看來便是看中了他這股子死纏濫打的勁兒。

葉相僧見著這些人模樣,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

易天行輕輕靠在他身邊,湊到他耳旁說道:「這扎西喇嘛是甘丹寺,格魯派,算來應該是你的徒子徒孫。如果他們知道宗喀巴大師這時候就站在他們身前,他們會不會嚇得馬上跪下來?」

扎西喇嘛看見這兩人還在笑,不禁心裡犯了嘀咕,走上石階,在噶瑪上師身邊說道:「尊敬的仁波切啊,這件事情,全藏的僧侶已經全部知道了。宗喀巴大師在扎什倫布寺修行五百年,大家同為格魯一派,你們受益不淺,也該輪到我們甘丹寺供奉了。」

噶瑪上師眼中漸冷,寒寒道:「誰告訴你們的?」

「天啟。」扎西喇嘛恭敬道。

噶瑪上師冷冷道:「若宗喀巴大師真的在此,一定要逐你們這些蠢貨出派,你們居然還敢來!」

扎西喇嘛微笑道:「宗喀巴大師即將圓滿,若非如此,我們怎敢來驚動活佛。」

噶瑪上師吐出嘴中的半截舌頭,呵呵笑著,看著十分恐怖,笑聲止住後,他慘然道:「看看我這舌,這代表著我的決心。你們知道活佛將要圓滿,所以前來搶傳承,真是可惡至極!」

扎西喇嘛被點破來意,惱羞成怒,喝道:「格魯派六大寺,你們將宗喀巴大師藏在寺中五百年,難道我們不能侍奉大師圓滿?」

「蠢貨!」噶瑪上師斥道:「若真是大師,大師當行走於牧區子民間教授真義,又怎會在寺中修行。」

如果宗喀巴大師還存活於世上,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只怕全天下的佛門子弟都會湧到西藏來。

扎西喇嘛冷冷道:「那你為何不讓我們進寺。」

噶瑪上師一合什,正準備說些什麼。

易天行卻是眼中金芒一閃,一隻手輕輕在他的面前拂了一下。

嗡的一聲響。

扎什倫布寺寺門上的灰被震了下來。

又有幾道神通侵至寺門。

噶瑪上師躲過偷襲後,輕輕合掌,消了這一波精神攻勢。

喇嘛群中有位境界高深的喇嘛頹然坐在地上,手撫胸窩,出氣甚急。

「丹增喇嘛!」格魯派其餘五寺喇嘛圍住了那位老喇嘛,急切呼喚,這位丹增喇嘛是眾人中境界最為精純的上師,沒料到竟一個照面便敗了下來。

「既然你請這些外道助手,也別怪師兄弟們冒犯了。」扎西喇嘛惡狠狠地盯了易天行一眼,退到了喇嘛群中。

數十道氣息各異的精神力量緩緩圍住了易天行的身體,易天行微微咪眼,左手一掐午紋,結了個半紫霞結,右手卻是輕輕一張,五指如扇。

體內那枚大日玉盤緩緩發亮。

來襲的精神力量全數被絞的粉碎!

悶哼之聲四處響起。

易天行冷冷瞥了倒了滿地的喇嘛一眼,又開始刺激葉相僧:「看見你的徒子徒孫沒有?搶先偷襲,卻惡人先告狀,你的門風已經敗壞完了。」

正說話間,喇嘛集了一個奇怪的法陣,一道道宏大至極的力量從天上降落,緩緩蓄積著,法陣的方向就是易天行三人所在的地方。

噶瑪上師滿面悲容:「居然是大威德陣,你們這種行為,又有何德可言?」

易天行也感應到了這個法陣的威力,但他一反常態地沒有搶先出手,反而是認真盯著葉相僧的雙眼。

葉相僧的瞳子若秋水無波,湛湛清暉漸透。

他終於緩緩閉了上雙眼,眼皮下急速抖動,看來眼珠正在轉動,不知識海裡正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

……

……

葉相僧睜開雙眼,淡淡道:「不要耽誤太多時間,你今天還要上很多課。」

格魯派的大威德陣已經集好了,淡淡佛光飄於陣上,隱隱可見一位菩薩寶像,左手一朵青蓮花,花上置金剛般若經至寶,右手執金剛寶劍。

正是格魯派祖師爺喀宗巴大師本身……文殊寶像!

面對著強大的威力,葉相僧微微皺眉,清吒一聲:「呔!」

他出左手,手指間緩緩綻出一朵清憐可人的小小青色花骨朵。

他出右手,手掌間漸漸現出一柄晶瑩剔透能斬群魔的小金劍。

兩股力量毫無退縮地碰撞在一起!

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文殊菩菩的寶像是喇嘛用念力集結而成,葉相……卻是文殊菩薩的真身。

寶像真身一相逢,便勝卻什麼?

易天行微微笑著,十分好奇眼前的這一幕。

那煌煌奪目的寶像與葉相的神通一觸,就像是鮮花蕊上的露珠遇著朝陽,像是蛾翅逢著燈火!

……

……

剎那間,寶像緩緩逝去,葉相僧手中的青花小劍卻是愈發鮮艷。

喇嘛集成的大威德陣不攻而破。

一股大慈大悲的氣息籠罩在扎什倫布寺上,氣息中隱隱含著許多信息,繚繞在每位喇嘛的心頭。

格魯派眾喇嘛們跌坐於地,感應到了那股印在自己佛輪深處的氣息,無不赫然恐懼。

境界越高的人,感覺越是明顯,有幾位上師頓時跪在地上,對著葉相僧磕起頭來。

「威德相輔,以德性為基。」

葉相僧冷冷看著場中這些喇嘛們:「噶瑪上師說錯了一點,我不會趕你們出派……」

眾喇嘛齊宣佛號,捶胸頓足,似癲如狂,萬分喜悅。

「去吧,去到最寒冷的雪域,去幫助那些生靈,去解脫他們的疾苦,做好之後,再回來。」

葉相僧說完這句話,輕輕一拂僧袖,飄然若風,進寺而去。

……

……

「葉相師兄終於帥了一把。」

易天行跟在噶瑪上師身後,笑著搖了搖頭。噶瑪上師卻跟在葉相僧的身後,半佝著身子,不敢直視他的背影。

——————————————————

扎什倫布寺分成四處建築群,宮殿、勘布會議、班禪靈塔殿、經學院。其中宮殿是班禪活佛居所,勘布會議是政務機構,靈塔殿是供奉班禪靈體,經學院,故名思議是研究佛法的地方。

葉相僧不用噶瑪上師領路,一人行在前面,愈行愈快。易天行看著他的下頜,發現這位半夢半醒的菩薩臉上充滿著激動、不安、恐懼、傷心諸多色彩。

菩薩不動心,怎能動如此多情?

但想到裡面那位人的身份,想到葉相與他數千年的相知,也便釋然。

噶瑪上師自然不會疑心葉相僧為什麼知道活佛在哪裡,先前的事情,已經讓他隱隱明白了葉相僧的身份。既然是本派祖師爺,自然能清楚此間的一切。

過了宮殿,繞過靈塔殿,他們沒有去這四大建築裡的任何一處,而是來到了靈塔殿後小山旁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有些雜草短樹,沒有建築。

但這易天行與葉相僧的大修為告訴他們,此處有古怪,只是這個禁錮十分巧妙,神通異常。縱使是他們兩個,以現在的境界,也只能隱隱看到,而無法打開。

噶瑪上師上前,對著空地處跪下磕頭。

「活佛,二位大德已經來了。」

隨著這句話,空地上漸漸發生著改變,雜草漸漸生長,短樹漸漸長高,青青樹枝緩緩搭在一處,各色雜草變化成各種色彩,或青或黃。

青樹漸成房梁,雜草漸成漆畫顏色,附著其上。

隱隱像是一間房子的大概模樣。

……

……

須臾之後。

一座殿宇赫然平空而生!繪金平門吱呀開放,內裡昏暗,偶有燈光,似在迎接故人。

葉相僧毫不驚詫,抬步而入。

易天行看了看,拜了一拜,走了進去。

殿宇的裡面與一般的藏教廟宇並無兩樣,兩麵點著酥油燈,昏黃靜心,地上鋪著手織羊毛毯,尊貴異常。

殿宇的盡頭,有一張床,一張並不大的床,約摸一米多長寬。

床上坐著一位少年。

少年穿著潔淨白衣,看著身材極瘦,一頭長髮不復烏黑,像雜草一般枯萎著,長髮之下,少年的臉上滿是傷痕,這些傷痕不知道過了多久,卻還是沒有好,有幾處傷口深可見骨,白慘慘的骨頭染著烏黑的血,看著不像是個活人,像是個殭屍。

但他不是殭屍,他輕輕捋起自己的頭髮,雙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微笑望著正踏著沉重腳步走近的二人。

葉相的腳步沉重,速度卻很快,一會兒就走到那張床前,癡癡地看著對方。

那滿臉傷痕的少年也看著葉相僧。

葉相僧緩緩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少年臉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手指顫抖著。他半蹲下去,緩緩將那少年枯黃的頭髮輕輕披到肩後。

他的動作很緩慢,似乎生怕自己的動作不夠溫柔,便會讓這位少年感到痛楚。

少年微微笑了笑,輕輕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葉相僧的肩上。

葉相僧輕輕捉著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忽然感覺有些異樣,轉頭望去,這才發現:

少年的右手已經全部枯了,皮膚像皺紙一樣貼在像樹枝一樣的手骨上!

葉相僧悲容大作,無聲而泣,清澈如晶的淚珠緩緩落下,打濕了那只枯手。

……

……

易天行張大了嘴,如遭雷擊,緩緩拜倒於地,嘴唇極艱難地動了動,才說出了間密室裡的第一句話。

「普賢菩薩,你咋成這樣了?」
第四部 傾城第三十二章菩薩的故事

在中土佛教中,有四位大菩薩最為出名。
那便是觀音、普賢、文殊以及地藏王菩薩。

這四位菩薩常常現跡人間,所以常得人們供奉,其中觀音菩薩慈悲第一,普賢菩薩行門第一,文殊菩薩智慧第一,地藏王菩薩願力第一,雖然不曾修得佛位,卻是地地道道至尊至貴的大士,最受萬民崇仰。

若供奉釋迦牟尼佛,那佛像旁一定會有兩尊菩薩,文殊和普賢,智慧和行門,分別代表「解」、「行」二字。文殊與普賢菩薩,便是佛祖身旁的脅侍,按照俗世說法,這二位將來是接承佛位的第一第二繼承人,來頭是大的嚇人。

普賢菩薩的道場在四川峨嵋山,傳說中這位菩薩面如滿月童子,頭戴五佛寶冠,右手持金剛杵,左手持金剛鈴,坐千葉寶花,由一個三頭白象王背負著。

之所以世間傳說峨嵋是這位菩薩的道場,乃是因為經中曾言西南光明山,而峨嵋山形似一象。

不論傳說有多少種,但大都指向一點——普賢菩薩應該是面若滿月的圓潤形象。

而易天行眼前這位……似乎離菩薩莊嚴寶象的差距太大了些。

枯發覆額,瘦骨嶙峋,滿身傷痍,形如厲鬼。

葉相雖然是文殊轉世,但面相俊美不似凡人,所以易天行初識他的身份並不如何驚異,很輕鬆地接受了。

但看見厲鬼一般的普賢菩薩,他忍不住驚呼出口,因為實在難以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究竟是誰下的如此狠手?誰又能有如此大的神通,竟將佛祖身旁的脅侍生生打下凡塵,數百年仍未脫此劫難!

—————————————

白衣少年自然就是普賢菩薩,本應在西天極樂世界修佛的至貴的存在,本應在峨嵋山上安享香火的大真理菩薩,竟然出現在了這雪原之上,這格魯派的拉什倫布寺裡。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但他臉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經僵化了,唇角一陣牽動,卻表現不出笑意來,反而讓人感覺有些淒慘,只是那雙明眸裡的笑意讓葉相僧有所安慰。

葉相僧蹲在他的那個小床前,柔聲道:「師兄,為何還未歸去?」

白衣普賢菩薩搖搖頭,輕輕將自己的枯手收了回來,指向易天行:「歸不得,事情還未講清楚,如何歸得?」

易天行微微緊張,面上卻是一片平靜。

「這位年青的善知識,可否有些時間聽我說些事情?」

普賢菩薩輕聲問道,滿是傷痕的臉上隱隱帶著慈悲和無比的堅定,佛光微現,一片柔和。

易天行跪於菩薩身前,恭謹道:「請菩薩點化。」

葉相僧看了他二人一眼,輕輕離了小床,在易天行身旁盤膝坐下。

普賢菩薩呵呵笑道:「你左我右,有許多年未曾這樣坐過了。」似乎極為欣喜,此時再看他的傷痕斑駁的臉,也並不覺得如何可怖,反而感受到一股似乎積蓄了千萬年一般的堅毅。

葉相僧淚痕已干,微笑點了點頭。

普賢菩薩轉過身來,伸出枯萎了的雙手,在自己身前輕輕一合什:「年青的善知識,我的時間不多,如今有一段經文與一段舊聞想講與你聽,您想先聽哪個?」

易天行一愣,心裡閃過個念頭。

「菩薩到底是菩薩,都已經慘成這個樣子了,態度還這麼和藹,說話還這麼慢條斯理……」

忽然醒過神來,他趕緊斷了瞎想,誠懇應道:「先聽菩薩講故事。」

舊聞便是故事。

這故事一定不簡單,能讓一位菩薩在險惡的環境裡堅持了這麼多年。

普賢菩薩的聲音很淡然,但卻讓聽到的人感覺到一股穿石裂金的強大願力。

易天行偷偷地握緊了雙手,一直強抑住的緊張,終於忍不住表現了出來,他不知道這故事會講些什麼。

……

……

「那一天,佛祖講完一卷經書,我與文殊各自回去。聽得有羅漢前來說,大聖上了須彌山。」

普賢菩薩開門見山,不打半點言語迷陣。

「大聖取經歸來,修成佛位,卻不歡喜成日介講經誦佛,所以仍如以往那般四處玩耍吃酒。須彌山雖是聖地,他也嫌我們這些菩薩言語乏味,面目可憎,但畢竟是熟人,他往常也偶有來找我們幾個玩耍……因為須彌山後有一處果園,天宮桃園的桃子早些年被他吃光了,他就喜歡來這須彌山的果園摘些鮮果兒來吃。所以我聽見他來了,也不意外。」

普賢菩薩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去果園請大聖,在果園外便聽著他與佛祖在說話,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佛祖歎了口氣,然後大聖便笑嘻嘻地捧了一衣襟果子出來。我上前迎著,二人便去用齋說些閒話……」說到這裡,菩薩那雙堅毅神光凝成的雙眸看向上方,似乎直到今天他還有些迷惑不解。

「此事過去幾天後,忽然聽說大聖犯了癡嗔二罪,被……貶下凡塵。」

普賢菩薩臉上的傷口輕輕扭曲了一下:「前日佛祖還與大聖在果園裡語笑溫柔,後幾日卻將大聖貶下了凡塵,此事殊不可解。」

「大聖在須彌山交遊甚廣,我等皆是他的知交,深知那猴兒渾然天生一顆純淨心,自入了釋教,抑惡揚善,回復本原,早已絕了癡嗔之途,又怎會犯了癡嗔二罪?」

「於是我與文殊,還有觀音大士及旃檀功德佛前往佛祖居處問詢。」

他看著易天行解釋道:「旃檀功德佛便是佛祖的二弟子。」

易天行趕忙點頭:「知道,在凡間我們一般叫他唐僧。」

普賢菩薩接著說道:「不料佛祖在我等詢問之時,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作答。佛祖乃大自在大智慧之無上存在,一運一行皆有妙處,我等數人參詳不得其果,自然想到或許此乃大聖又一福緣,自然不以為意,自行前去冥思參心,只求能與無緣處求得果。」

「不料又是數年過去。」普賢菩薩微微皺眉,枯乾的右手下意識地輕輕在空中擺動著:「須彌山上出現了一件事情。」

易天行隱隱猜到那件事情是什麼,這事兒已經在他的心裡盤桓了很久,但從來沒有聽當事人親口證實過,所以仍然有些惴惴。

「佛祖不見了。」

普賢菩薩如是說,說的淡然,這事實卻如千鈞般沉重。

易天行微微低頭,沒有插嘴,他知道後面還有很多故事。

「無人知道佛祖去了何處,甚至無人相信佛祖已經不在須彌山上,只是認為佛祖可能在思考某些問題。」

「因為自從大聖在果園裡與他說過一次話後,佛祖的思慮便開始與往常有了些很微妙的變化,在大聖被貶下凡塵後,佛祖便停了講法大會,開始一人於須彌山後那果園裡沉思,眾佛子羅漢常見佛祖盯著那些果樹微笑。」

「所以當眾人發現佛祖無蹤之時,並未覺得如何。只是以為佛祖如往常數千年那般,有所觸動,開始思考某些問題。」

普賢菩薩笑了笑:「但我與文殊不同,我們倆是常侍佛祖左右的脅侍菩薩。在須彌山上我們根本感應不到佛祖的一絲氣息,這是千百年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所以,我們認為佛祖已經離了須彌山,於是我們去了極樂淨土尋找,但是三位淨土佛也不知佛祖去了何處。」

「我們又去了陰間,去尋找那位以大願力願渡化一切罪人的地藏王菩薩,但是佛祖不曾來過。」

「我們在欲界六天,四梵天尋找,不得其蹤。」

普賢菩薩望向葉相僧,輕聲問道:「還記得那段時光嗎?」

葉相僧苦惱地搖搖頭。

普賢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我們找遍了三十三天,四界八方,一無所獲……最後我們來到了人間。」

「佛法無邊,不死不息,佛一定是在這世界中,三十三天皆不見,那一定是在人間重生。」

普賢菩薩冷冷地盯著易天行。

易天行打了個冷顫。

「於是我來到人界,而文殊去報知淨土……當時以為佛祖馬上便可找到,一心安樂……全未料到後事竟然如此坎坷。」

普賢歎了口氣。

「人界乃此宇宙根本。菩薩行走於人間有一處律條,善知識可知?」

「知道,菩薩行走人間,不得以真身行走,若以真身行走,寶像莊嚴華美,必誘信徒入山門,此為外魔所為,非佛道應循。」易天行恭敬應道。

普賢菩薩點點頭,枯黃的亂髮又覆上他傷痕纍纍的額頭,葉相僧輕輕一招手,風起,將他的發拂至耳後。

「隱起部分修為,我以凡身在這世間行走尋找佛祖的真跡,歷數年,行經雪域高山荒丘大澤海洋荒漠,依然無所得。便當我定心搖動之際,天降異兆,令我重傷不得復原。」

「是誰?」易天行心頭一緊,知道這出手的人肯定與佛祖的失蹤脫不了干係。

……

……

「極樂淨土有三,阿彌陀佛淨土與彌勒淨土、藥師淨土,與須彌山最近,與人間最密切的淨土便是阿彌陀佛淨土。」普賢菩薩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你可知道阿彌陀佛身旁的兩位脅侍菩薩是誰?」

易天行隱約記得淨土宗的有部典籍中曾經記載著:佛祖是現世佛,阿彌陀佛是未來世佛。

傳說中,阿彌陀佛是西方極樂世界之教主,在他左側為觀世音菩薩,右側為大勢至菩薩,這便是所謂的「西方三聖」。

易天行打心底深處一陣呻吟,知道自己如果參與此事,一定會遇見自己八百年都打不贏的兩位菩薩,饒是如此,看見普賢菩薩的慘樣,他仍然對那兩個脅侍菩薩生出些怨意來。

「觀音菩薩與大勢至菩薩。」少年接著爭辯道:「觀音大士慈悲第一,怎會與此事有關?」

普賢菩薩微微閉眼,輕聲道:「那日我以凡身在雪山之下行走,天放光芒,淨土脅侍菩薩頂瓶而出,一言不發,以神通襲來,我一時動了嗔念,便被重傷,肉體盡毀。」

「頂瓶的菩薩?」易天行知道這肯定是阿彌陀佛身旁的大勢至菩薩,一旦知道不是觀音大士下的黑手,不知為何,他心裡十分欣喜,或許是這世間凡人都願意將觀音大士看成慈悲聖潔之存在。

……

……

五大菩薩中,以那位大勢至菩薩最不出名。

在人間信徒的傳說中,大勢至菩薩與觀音菩薩是無上淨土阿彌陀佛身旁的脅侍菩薩。如果說佛祖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佛教之主,文殊與普賢將來是接替佛位的順序繼承人,那阿彌陀佛就是未來世界佛教之主,大勢至菩薩與觀音菩薩便是阿彌陀佛的第二代接班人。

大勢至與彌陀、觀音二聖,有極深的淵源。在彌陀成佛以前,他即曾與觀世音菩薩共同為彌陀的侍者。在未來世,他也將步觀世音菩薩之後而成佛,名為善住功德寶王佛。

大勢至菩薩又可稱得大勢菩薩。每當這位菩薩一舉步,整個三千世界皆發生六種震動,這就是他名為『得大勢』菩薩的原因。

他的位置如此尊崇,一身神通如此非凡,偷襲以凡身在人間行走的普賢菩薩,難怪能一擊成功,將普賢菩薩重傷至斯。

易天行在心裡想著,難怪這位大菩薩在凡間沒有什麼名氣,原來是佛家的頂級殺手啊,肯定是要行走在黑暗之中。

……

……

普賢菩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靜聲說道:「大勢至菩薩以念佛心入無生忍,故今攝此娑婆世界之念佛眾生,歸入淨土,以智門度世,卻非以蠻力降世,也是位有大修行的慈悲者。年青的善知識,你不可作褻瀆思慮。」

易天行摸摸鼻子,心想這位已經被大勢至菩薩打的如此淒慘,偏生不起怨懟之心,慈倒是慈了,卻解決不了問題,再看葉相的性子似乎也是這般溫和,難怪佛祖一脈現在落的如此淒慘。

普賢微微一笑,易天行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菩薩的神通可比如今還是凡胎的葉相強大無數萬倍,能夠參看自己的思想,趕緊低頭,尷尬一笑。

普賢接著講著那個久遠的故事:「我受了重傷,拼著千年的修為,遁入雪下,才逃離大勢至菩的追殺。雖然受傷不輕,但也因此明白了一些事情,看來佛祖的離去,與淨土一定有關聯,不然大勢至菩薩一顆智門通慧心,怎會對我行此戾事,想當然耳,我能不能在人界找到佛祖的下落,對於淨土,乃至對於佛界都有極大的影響。」

「一念及此,更堅定了我在人間尋找佛祖下落的決心。」

「但我受傷確實太重,要保此肉身已是極難,遑論行走人間?若我捨此肉身,現出菩薩真體,靈光上衝,定然會再次引來大勢至菩薩……所以我選擇了保留這具肉身,先躲在了這裡。」

菩薩淡淡然地說著,這一躲,便是數百年,讓易天行這名聽眾卻淡然不起來。

「躲在雪中許久,便如殭屍一般,便在此時,這片高原上一位苦修的喇嘛在雪地裡挖出了我。」普賢菩薩望向葉相僧微微笑道:「原來是你在這人間留下的弟子。這位弟子有大智慧,一眼看出我的真體,叩首於地,便在此地修了座大廟。」

葉相僧微微合什,知道那位弟子一定就是當年自己化身宗喀巴大師在藏區布法時收下的徒弟,或許如今也是黃教的某位重要人物了。

「寺名拉什倫布寺,為了怕驚擾了上方神明,或者說,我擔心再次引來大勢至菩薩,所以寺裡供著強巴佛。」

強巴佛便是彌勒佛,同為淨土一佛,想來大勢至菩薩也不會認真察看。

易天行微微點頭,扎什倫布寺修於一四四七年,在自己的老猴師傅下凡後不久便修起,想來就是那時,黃教的那位尊貴人物在雪地裡挖出了普賢菩薩的肉身。

一想到黃教六大廟之一的拉什倫布寺就是為了眼前這位白衣傷者而築,易天行心頭一陣恍惚。

「後來拉什倫布寺成為這人界班禪的駐錫地,大勢至菩薩對這凡界的大人物必須保持必要的尊重,所以這些年我就安安穩穩地躲在寺裡,很僥倖地活了這多年。」

普賢菩薩看著前殿的方向悠然歎道:「數任班禪對我都是禮敬有加,這多年也是煩苦他們了。就說引你們前來此地的九世噶瑪仁波切,也是世襲侍奉我的上師,每一任上師前來侍奉我之前,便需發下大願,修閉口禪,斷舌定心。這是本寺第一位班禪定下的規矩,想來也是怕這些侍奉我的上師無意中透露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惹來大勢至菩薩的追殺。」

普賢搖搖頭,悲痛道:「我數度規勸,這些喇嘛始終不聽,從此不知言語,令我甚是悲痛。」

易天行想到九世噶瑪仁波切那恐怖的半截舌頭,也自悲然,心頭對這些喇嘛起了大敬意。

「菩薩為何不捨此肉身,重入輪迴?」葉相僧卻想著普賢這數百年來幽禁生活,為避大勢至追殺,不敢稍見天日,大感悲切。

普賢菩薩眼神裡閃出一絲笑意,面上的僵肉卻紋絲不動:「我在人間被打成重傷後,想來你也就下凡來尋我,同時也要尋找佛祖的下落。文殊,你問我為何不捨此肉身,我卻問你,你捨了肉身,重入輪迴,如今可曾甘願?」

葉相僧合什道:「不願,一應往事舊聞,全數湮滅。」

「正是如此。」普賢菩薩淡淡道:「你尚未醒來,已有此知。我保著這殘缺肉身,便是要保住這肉身所留的記憶,若散去神通,重入輪迴,自然重拾甘美,但這段記憶就此湮滅,我又對誰說去?佛祖消失在這片土地,我們又誰去尋去?」

葉相雙手合什,悲容大作。

易天行沒有聽的太明白,心想如果肉身毀滅了,再行投胎重頭修行就是,這兩位菩薩都是修得正果之人,佛性不死不滅,如果是擔心喪失記憶,那保著肉身也並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葉相僧此時看上去對普賢的作為大感讚佩,十分崇敬?

他看見酥油燈旁有個瓦罐,心意一動,空手一招,將瓦罐召入手中,取下覆在罐口的土碗,倒了一碗水,送到普賢菩薩身前,殷切道:「菩薩說累了,喝口水吧。」

……

……

普賢菩薩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真要我喝嗎?」

易天行關切道:「菩薩身體不好,喝點兒水潤潤嗓子。」忽然想到菩薩們是不是不需要喝水,自己是不是白拍馬屁了?不由窘然。

普賢看了他一眼,伸出枯手來接水碗,易天行一喜,趕緊端著水碗湊到他唇邊,緩緩送入。

清水入唇,微微作響。

響聲不絕。

清水由唇入喉,由喉入胸,由胸入腹……然後流了出來。

易天行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眼睜睜看著自己倒入菩薩嘴裡的那碗水從他的胸腹間流了出來,打濕了那件白色粗布衣裳!

他出手如電,一把掀開菩薩的白衣,頓時,一道奇怖無比的傷疤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普賢菩薩胸腹處不知道被什麼樣的神通,生生擊開一個大洞,洞中烏血如漆,臟器稀爛,背骨已斷作數截,隱隱可見一片淡淡毫無光澤的肉團在微微跳動,那是心臟?

——好恐怖的傷勢!

易天行心頭巨震,好生驚恐,手指一鬆,手上的水碗碰的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普賢菩薩眼中含著笑意,柔聲道:「數百年都是這樣,好不了,卻也壞不了。」

易天行腦子奇快地轉著,低聲急促道:「葉相,去把蕾蕾叫來。」

葉相僧搖搖頭,低聲黯然道:「大勢至,毀滅至,菩薩能夠保住這具肉身全仗著那顆無上菩提心,卻非外力可以治癒。」

易天行慌了神:「啊?」這才明白為何葉相一入日喀則,便滿臉悲意,原來普賢菩薩竟是生受了數百年這等苦楚,想到此節,不由悲意漸起。

普賢菩薩搖頭柔聲道:「肉身之苦,卻非極苦。」他用自己的枯手緩緩解開自己的衣襟,將自己的下半身裸露出來。

只見他的腰部以下全數被某種神通震成扭曲的樹幹模樣,看著淒慘無比。

易天行眼中一絲恨意一閃即逝,小聲問道:「菩薩,這具肉身,不能飲水,不能進食,留著何用?保此肉身,留給你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解脫去吧。」

「肉身殘破,苦痛不絕,心志稍有不堅,便生幻象,此端為一苦。」

「饑而食不知味,渴而飲水無方,三千世界,卻只得一床,此端為一苦。」

「我藏身此廟,不敢稍有思慮,不敢觸及世人,因為當我感受旁人之時,旁人定能感受到我,思感放出,若驚動那處,大勢至菩薩便來毀我記憶……所以我遮蔽五識,不與世間人物接觸,此般孤寂,亦算一苦。」

……

……

「但生若無苦楚,去有何安樂?」

普賢菩薩望著易天行靜靜道:「這五百年來,為了保此肉身,我無時無刻不在與再次輪迴的誘惑進行著掙扎,這種掙扎,才是真正的苦。」

若換作易天行是菩薩,明知道自己的靈魂不死,輪迴後仍然能緩緩找回記憶,而他如果受了這麼重的永遠治不好的傷,那他肯定在第一時間內自殺。

但菩薩畢竟不是易天行,菩薩有菩薩的信念。

「這肉身雖然殘破,卻是菩薩第一身,能夠將我全身的修為盡納其中,讓諸天羅漢無法知曉我身在何處。若我毀此肉身,來世從頭再修,稍有所得,便會靈光上衝,到時大至勢菩薩再來賞我一下,我又要從頭修起。」

普賢菩薩見室中氣氛有些悲切,說話便略頑皮了些。

「那我這具肉身保留的故事說與誰聽?」

見菩薩望著自己,易天行心頭害怕,知道這故事自然是專門要講給自己聽的。

第四部 傾城第三十二章五十三參
(更新時間:2007-2-30:59:00本章字數:6827)

菩薩的故事講完了,但易天行總覺著這故事才剛剛開了一個頭。
說不明白就不明白,縱使佛師侍於旁,菩薩親點化,仍然是不明白。

說明白就明白,縱使前一刻還是渾渾噩噩,後一刻卻福至緣通。

易天行微微合什,閉目思考,將自己這一生所親歷的古怪事情從頭至尾梳理了一遍,這才知道普賢菩薩講的這個故事是什麼——這個故事是一條線,將那些原先很不知所謂的事情串到了一起。

佛祖不見,與西方極樂世界自然有莫大干係,說不定便是那方下的手。

普賢文殊二位下界尋找,為了不讓這二位找到佛祖,或是找到佛祖失蹤與極樂世界的關聯,西天淨土界自然要對此事加以遮掩。由此看來,道門命人間修士組上三天於各處寺廟裡撲殺繼二位大菩薩後下凡尋找的諸位菩薩羅漢,大勢至菩薩在高原上追殺普賢菩薩,害得普賢菩薩慘慘躲了數百年,都是為了消除這大千世界上的那段記憶。

那段佛祖因何不見的記憶,那段與西天極樂淨土有關的記憶。

老猴被打下凡塵之時,尚在佛祖消失之前。此後他被囚在寺廟裡,一身霸道神通不受肉身壓制,憑此保全性命。想來是西天淨土最為忌憚的人物,那方一直催促道門派人前來「騷擾」,或許並不見得是妄想除去老猴,只是想確定老猴是不是仍然被天袈裟大陣困著。

只是……佛界爭擾,又與天宮何干?道門在這件事情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為什麼七十年間,道仙組了上三天四處做惡,那陳叔平領命而來,欲殺自己,自己和楊家又沒甚恩怨。更蹊蹺的是,易天行在鄱陽湖上與陳叔平神識一觸,發現那仙犬也不喜歡這個殺人滅口的工作。

道門是被迫的?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武當山下吉普車裡的對話。當時鄒蕾好奇問道:「為什麼道士們見面打招呼的時候,要說無量壽佛?」

對啊,為什麼道士要說無量壽佛?

……

……

無量壽佛便是無量光無量壽,西方極樂世界的那位佛教之主,那位阿彌陀佛!

萬千事由,如同無數光點,今天終於被普賢菩薩保存著的這段記憶連成了線,事情的網絡漸漸清晰起來——看來道門的背後,仍然是那位阿彌陀佛,不知道這位極樂世界的主人使了什麼法子,令得道門也開始幫助他們來封存佛祖消失的秘密。

萬千線索,都直向那漂漂渺渺隱於重天之上,極遙遠處的西方極樂世界。

可是……僅僅知道這個,對於尋找佛祖,又有什麼用呢?

「要我去找佛祖?難道要我和西天極樂淨土的人打架?那是找死!」

尤其是看見普賢菩薩這慘況後,更加讓易天行明白了事情的艱驗。

「這是最徹底的找死!」

……

……

甘願受萬千苦楚,只為留存一段在易天行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的記憶,菩薩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易天行忽然心頭靈光一閃,想起這位普賢菩薩的另一尊號來——那便是:「真理菩薩!」

尋找真理,最要緊的,便是無上的毅力和決心。

普賢菩薩在這荒原上的數百載幽居,證明著他毅力和決心,這種大願力,較諸那位偉大的地藏王菩薩,也相差不遠。

想到此節,易天行拜伏於地,無比虔誠:「雖九死而不悔,菩薩此行真意,小子雖不能至,但心嚮往之。」

這死潑皮小子,半字不提自己應該學習菩薩的品德,為尋找佛祖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居然到這時,也不肯給菩薩們一個肯定的答覆。

葉相僧哀怨的望了他一眼,這眼神裡的嗔色,真是幽幽如水。

易天行打了個冷噤,強顏笑道:「找佛祖的事兒,我這種碎催貨色似乎也幫不了什麼忙。」

每逢遇著過於危險之事,易天行便能第一時間變身最能自賤自貧的流氓無產者。

普賢此時又將白衣圍住上身,似乎有些懼冷,瞳若寒冰,望向易天行:「先前探你識海,才知道你已拜了大聖為師,尋佛祖之事,大聖為因,你便是果,若想擺脫,似乎也太難。」

易天行苦著臉道:「拜老猴為師,可是他一路哄著拜的。」老祖宗起先用古老太爺誘他入歸元寺,說哄字,倒也不冤了他。

普賢菩薩讓他放鬆心神,枯手在他面門前微微一拂,便探了他這些年來的過往經歷,愈看愈是微笑浮上面龐,輕聲道:「看來這劫數果然是應在善知識身上了。」

「如何講?」

「大聖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為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普賢菩薩微笑說完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歸元寺的後園不該進啊!」易天行痛苦呻吟:「早就知道拜那個師傅沒什麼好事兒……」

話雖如此說,如今他和老猴師徒感情日深,難道還能眼看著老猴一世英雄困居一廟?所謂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原來省城歸元寺裡的拜師,最後卻落在了這處上,這找佛祖的事情,看來是賴在易天行身上,跑不掉了。

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問道:「那日我將飛昇之時,菩薩您為何甘於冒著被大勢至菩薩發現的險處,喚我下來?如果要找到佛祖,自然要上極樂世界打聽打聽。」

「你可知天路何在?步入歧途如何?」

「可老在人間呆著,我這點屁力量,似乎不頂用。」易天行下意識地準備討些好處。

普賢菩薩輕聲道:「你的力量很有用處,至少可以助我解脫這肉身苦難。」

「怎講?」

普賢微笑道:「我這肉身如此殘破痛楚,卻是不得便死。若我自行散去修為,只怕會驚擾世間,苦了百姓,是以來日我入輪迴,還須煩善知識助我一火。」

易天行一愣,這才明白普賢菩薩見著自己,便有了寂滅之意,看話語間的意思,似乎是要自己動手?

「那日冒險放出神識與善知識接觸,是心憂善知識受朱雀戾氣所激,妄入天路。但神識一出,想來已經驚動了某些人。」普賢菩薩歎道:「先前在這寺廟外面要搶宗喀巴供奉的喇嘛,是如何知道我在寺內?想來是有人喚他們來查探。我想,再過數日,大勢至又要來了。」

葉相僧微微合什點頭:「那些喇嘛確實有些古怪。」

普賢微笑道:「好在我先見到了善知識,能將這段故事講給你聽,即便離去,心頭也已無礙。在人界殘喘數百年,心中戾氣漸生,最近後藏雪災異象,全是我心中嗔念所化,我若再在此處躲著,恐怕萬家百姓將要受苦。若再看不到你,我也只好了脫此生,顧不得尋覓佛祖之事了。」

慈悲,是對人間的慈悲,比尋找佛祖更重要。

此乃菩薩大德。

易天行歎道:「原來這雪災便是大菩薩您的心念。」心中著實有些震驚,算是從側面瞭解到了真正的菩薩位有何等樣的威能。

普賢靜靜望著他,雙眼柔順中帶著堅毅:「關於佛祖的事情,我雖然所知甚少,但想來卻是這個世界裡知道的最多的那人,希望對善知識能有所幫助。」

易天行微微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手指頭下意識地輕輕敲打著地上的羊毛氈子。

很久以後,他抬起頭來,目光閃動。

「先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凡有所相,皆是虛幻,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如見本相,亦非實相,色名兩空,全不羈心……你我自身是誰,究竟有這麼重要嗎?」

易天行很執拗地注視著菩薩堅毅如金剛光毫的眸子,不讓分毫。

「對於我,很重要。」

……

……

「那好,我們可以開始講下一段經文了。」普賢菩薩,合什讚道。

「妙智清淨日,大悲圓滿輪。能竭煩惱海,願賜少觀察。妙智清淨月,大慈無垢輪。一切悉施安,願垂照察我。」

很奇怪,起頭說經的卻是一直安靜侍坐在旁的葉相僧。

易天行微感古怪,扭頭望了他一眼。

普賢菩薩說道:「善知識熟讀萬卷佛經,可知此為何段經文?」

易天行盤膝坐在羊毛氈上,微微閉眼,在腦海中翻著自己曾經看過的無數經卷,靈光一閃,記了起來。

「這是華嚴經。」

「不錯,華嚴經何卷?」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善知識辯才無礙,明慧過人,善哉善哉。」

易天行有些恍惚,接著說道:「請菩薩繼續講經。」

「既然身行,何須口言?」普賢菩薩似笑非笑望著他。

「誰身行了什麼玩意兒?」

「五十三參中,善財童子最後參訪的是哪兩位?」

易天行的冷汗一下出來了:「五十二參,參文殊菩薩,五十三參,參普賢菩薩。」

他此時的面前,便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在這一世裡的肉身,這代表著什麼?

知道他有所明悟,普賢菩薩與葉相僧對視一眼,微微而笑。

……

……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出自華嚴經,講述遠古時,一位福德長者的幼子,喜好真理,想學習菩薩的大德行,所以在文殊菩薩的指引下,四處拜訪善知識,最終得悟大乘教義,成就一顆菩提心。

在這童子的修行路中,一共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參訪的對象有船工,有醫生,有教師,有村婦,各行各業的人,也有極尊貴的文殊普賢、彌勒觀音等大菩薩,參訪對像不分僧俗男女,長幼內外,尊卑,最終得成大道。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普賢菩薩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室內的酥油燈溫暖昏黃。

「你生在何處?」

「高陽縣城。」

「生後遇何人?」

「爺爺。」

易天行像沒有思維一樣愣愣應道,心裡在數著數,這是第一個,慈悲。

「又遇何人?」

「蕾蕾她媽。」

易天行右指微屈數著,這是第二個,善良。

「又遇何人?」

「蕾蕾。」

易天行的指頭半天沒有收攏,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女生在自己的生命中教會了自己什麼東西,或許……她教會自己的東西太多了。

「又遇何人?」

「古老太爺。」

易天行癟癟嘴,心想這老頭子雖然百無一處,但好像對老祖宗還挺知恩圖報的……嗯,這是第四個了。

「又遇何人?」

「袁野。」

這是忠誠。

「肖勁松。」

這是安於本分。

「斌苦大師。」

斌苦老和尚教了自己什麼玩意兒?易天行冥思苦想,不知所以。

「老祖宗。」

啊,老猴講了自己不講理和打架,這也算善知識嗎?

「葉相僧。」

嗯,那時候他還不是文殊菩薩。

「秦梓兒。」此為執著。

「周逸文。」此為殉道。

「秦童兒。」此為守護。

……

……

「鍾姓團支書。」

「胡雲,何偉?」

……

……

「食堂的大嬸?」

「管廁所的老頭兒?」

……

……

易天行很生氣。

他覺得自己口中說出的將將好五十一個人名,是被面前這二位菩薩硬生生逼出來的,罵咧咧道:「屁咧!難道我這也叫五十三參?像你們這樣用精神壓力逼供,就算是耶穌基督也能湊齊五十三個老師,變成善財童子轉世!」

說是如此說,他心裡卻有些隱隱的恐懼。

他今時今日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一生中所遇見的這些人或事,不論他們所行是惡是善,但從他們的角度上看去,卻都有著自己的理由,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即便是最初的秦梓兒,包括後來的小周周,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所以為的善,在做著那些事情——簡直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大全,難怪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是光明的、正面的、積極的、主動的、進取的……(語出李大善人)……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參訪善知識的故事?

普賢菩薩卻不理他,自顧著與葉相再次相視一笑,似乎甚是欣慰。

「哪有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的老師?哪有像你們這樣逼著人承認自己是善財童子的?」易天行可憐說道。

兩個菩薩不理他,只顧著扮深沉。

易天行傻了。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抱頭於地痛哭,慘嚎道:「我不要當善財童子,那也太沒名氣了!」

善財童子?果然是一個非著名少年神仙妖怪。

—————————————————

普賢菩薩異道:「善知識為何如此癲狂?想那童子生大願,以凡胎修成菩提心,乃真真正正的大德。」

易天行見自己的痛哭似乎改變不了什麼,咒罵道:「那童子天天在觀音身邊捧瓶子,有甚鳥用!」忽然想到這句話可能是在罵自己,趕緊住了嘴。

「善財童子在觀音菩薩身邊只是精修佛法,何須抱瓶?」普賢菩薩安慰道。

葉相僧歎道:「你總是這般潑皮樣子。」

「俺師傅教的,咋嘀?」易天行真的有了耍潑的心。

雖然他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的身世憂心,恨不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凡人——但真知道自己前世竟然是那個不起眼的紅孩兒,終是忍不住悲從心來,大感悲哀。

「難道我的爹就是老牛,我的媽就是小甜甜?」

易天行含淚問蒼天,竟無語凝噎。

普賢菩薩大疑惑:「老牛是何方高人?小甜甜又是哪位?」

葉相僧皺皺眉想了想,認真解釋道:「可能他說的老牛,就是後世一位妄人所作小說西遊記裡一位妖魔,至於小甜甜……這還真不知道。」

周星馳電影裡的台詞,文殊菩薩自然不知道。

易天行始知身世,好生煩惱悲哀,又隱隱有些激動。

「善知識為何如此煩惱?」普賢菩薩大異。

葉相僧苦笑了一下,安慰易天行道:「小說家言,你又如何當得真?你乃千世佛童,當年我受佛祖命,於福城之中,婆娑林旁,大塔寺角,渡你向佛。你修成菩提心後,佛祖便交託觀音菩薩好生照看,雖然曾經下世歷劫,卻也未曾如何。」

易天行一驚,有些迷糊的腦袋才醒了過來,確實,YY小說,怎麼能當真哩?

他呵呵傻笑道:「既然是佛祖親手提拔,想來我在天上應該還是有些地位。」

普賢菩薩皺眉歎了口氣。

其實易天行自己清楚。先前那陣兒,他已經把自己腦海裡的萬千佛經典籍翻了一個遍。

善財童子。

真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除了華嚴經的五十三參之外,佛教萬千典籍中,關於這位童子竟再無一絲記載,全不知這位童子修成菩提心後,去了何處,做了何事,於教中何地。五十三參乃是人間佛教教義最妙之解說,這位童子似乎在教中便只是為了出場演一齣戲般,謝幕之後,便再無安可。

易天行撐頜靜坐,皺眉想著。佛祖既然在善財童子身上下了這麼多功夫,請脅侍文殊教學,又請五十幾位老師,斷斷然不會是為觀音菩薩找個端瓶子的小廝,那是為啥?這位童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

菩薩應以發菩提心、菩薩道、空性正見。五十三參後,善財童子修成了菩提心,得皈大乘教,這便算是菩薩位。菩薩?易天行想到這點,復始有些驕驕然,從先前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

自然,這只是在強大的壓力下,少年人習慣減輕壓力的作態而已。

「好,我勉強接受我是善財童子轉世這個說法。」他仍然有些不情願地說道:「那易朱是怎麼回事?蕾蕾身上的異象又是怎麼回事?」

普賢菩薩微笑望著他:「你不是善財童子,你只是易天行,就如同你師傅不是悟空,只是石猴。」

這是很拗口的教義,但易天行略微有些明白,微笑說道:「請菩薩解惑,易朱是怎麼回事。這孩子本體是道教神獸,我前世是佛門菩提,他怎麼會和我扯上關係的?」

普賢菩薩搖搖頭。

易天行有些緊張,生怕這位菩薩像老猴一樣,什麼事兒都說不知道。

好在菩薩緩緩說道;「朱雀乃是鳳凰兒幼體,乃世間精火凝結而生,自有劫之前,便存在於這宇宙中,又怎能是何家何教之神獸?若要分說他是誰?這問題只怕佛祖也答不上來。」

「那我是咋生他下來的?」

「你不是生他下來。你便是他,他便是你。」

佛家那套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說辭又來了。

易天行微怒道:「能不能說清楚些!」

普賢菩薩搖搖頭,無奈道:「你的前生,是佛祖安排,你的後世,是觀音菩薩安排,鳳凰兒,你日後若有機緣,問這兩位吧。」接著合什道:「善哉善哉。」

易天行閉目,深呼吸,半晌後才睜開眼,吐了一口濁氣,微笑道:「剛才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重的份上,我說不定會撲上來和你打一通。此時我怒氣已消,也罷,學學蕾蕾同學,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不想,這總可以了吧?」

說是怒氣已消,這最後幾個字仍然是聲音極大。

「我該怎麼找佛祖?」

「用心去找。」

……

……

「干!」

終於暴走的易天行,向可憐兮兮的白衣普賢菩薩比了一個中指。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