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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朱雀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22 07:57 編輯

第一部 縣城 開篇
作者︰貓膩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一個在黃曆上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那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天空藍如靜瓷,整個南中國全部裸露在清漫的陽光之下……



    下午三點半鐘,天空中出現了一道白氣凝結而成的氣柱,斜斜在空中劃了一道奇長無比的傷疤。白虹貫空?可那並不是虹,而是略顯怪異的氣柱。地上的人們有些已經注意到了頭頂的天象,紛紛抬頭望去,旋即便有自詡見多識廣的家伙嚷道︰“看什麼看?不就是噴氣飛機嘛。”



    地面上的人們看不到白色氣柱的源頭。所以並不知道天空中的那道氣柱有多長,發端竟是在千里之外的海峽那邊。



    在氣柱生成後的半個小時里,台北的街頭,忽然一陣狂風大作,樹葉打著滾拋棄了枝頭,雨點嘩嘩地落了下來,摩托車在滑滑的地面上艱澀前行。



    這一年的這一月,島內開始實平均地權條例施行細則,做地產的,當地主的各有憂喜。



    市外陽明山上茅草齊齊倒向北面,草尖如劍,殺氣十足。山間溫泉也似乎受到某種力量的吸引,溫度竟在慢慢升高,有一個半禿著頭,微微發福的中年人大叫一聲,趕緊從溫泉里跑了出來。幸虧此時泡溫泉的人少,不過看著泉中氣泡急劇破水而出的景象,一旁的管理員眼楮都看直了。



    白色氣柱在中國的上空劃過,而下面的異象卻是隔了段時間才會顯現。於是,沿著那道詭秘的軌跡,由台北、福州、南平、南昌、九江、武漢一線………暴雨大作,雷電鳴閃。



    海峽中那泓碧水開始漸漸不安分起來,浪頭平空而起,直打得漁船搖晃不停,只是沒有人注意到海水中有一個偷渡客正抱著木箱子吃力的浮沉著。



    陳叔平是九江二中的數學老師,屬於剛剛被乎反的那一拔人。這時候他正帶著學生在義務勞動,聽著喇叭里傳來的”華主席……”,想著上個月人民日報和紅旗上面連篇累櫝的兩個凡是,這位普通的老師不由笑了起來。他站在江堤上看著頭頂的異相,厚厚的眼鏡片反射著他不得其解的眼神,忽然一滴雨悄悄落了下來,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



    ……



    氣象專家肯定會瞠目結舌,想不明白天空上這道雲柱是如何遽然而至。



    好在雲柱漸漸地碧落空中慢慢消散,地面上的萬事萬物也漸漸回復如常。



    而當白色雲柱最終散去的那一瞬,地處鄂西山區的一座小城外,發生了一次爆炸。



    爆炸現場是一個大坑,坑深三米,寬三米,坑里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只有底下露出來了一大片被灼成黑焦色的花崗岩。事後趕來的人武部幹事,圍著坑轉了三圈,然後向上級匯報結論是︰球狀閃電,引爆了漁民炸魚用的雷管。



    於是當地又開展了轟轟烈烈地一次禁止危險捕魚教育活動,各式雷管炸藥被搜出不少,在城關縣中的操場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沒人注意到,在那個坑外兩百米的地方,有一個拾荒的老頭兒,此時正一邊用黑糊糊的破鍋熬著清粥,一邊滿臉慈愛看著又臭又髒的床上。



    床上躺著一個嬰兒,面色紅潤,眼珠子骨溜溜地轉著,看著清淨無塵,可愛無比。
第一部 縣城 第二章 易天行事
作者︰貓膩
    一九九四年的初夏,省西小城高陽縣被無休無止的暑氣烘烤著,這一年,讀高三的易天行已經十七歲了,一米七零的個頭,平平實實的一張臉,不胖不瘦,毫無疑問屬於往人堆里一丟,連泡都不會冒一個出來的普通人。



    不過他在就讀的縣中勉強算是個名人。這名出的比較奇特,屬於異類之名,誰叫他和世上絕大多數孩子的生活相差太遠了呢?他無父無母,卻也算不得孤兒,是被城西頭那個拾破爛的老頭兒養大的。



    打小的時候易天行便開始跟著自己喊爺爺的老頭兒在四處的垃圾堆里刨東西來賣,他一直把這叫做刨食兒,也對,就是從垃圾里刨些可以換成食物的東西。



    直到很多年以後,城關一帶的人們還記得八十年代早期,有一個長的機靈可愛的小孩,身上卻滿是污穢,更會記得這個小孩剛學會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地上給自己的爺爺揀煙頭了。



    小孩會走了之後,除了在垃圾山上刨食兒之外,又開始到西街菜場那塊天天蹲著,小小的身子,雙手籠在袖子里面,看著很是好玩。他不是去看有什麼好吃的,他是去揀桔子皮,鄂西的這座小山城盛產桔子。



    小家伙用那雙小小的手掌,在污泥滿地的菜場里面拾著別人剝下來的桔子皮,然後兜在懷里,顛顛跑著回家,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等大太陽的時候,再拿出來哂,哂乾了的桔皮可以賣一角二分錢一斤。小家伙攢著錢,然後在菜場里給自己的爺爺買了一袋煙葉子。



    當小家伙緊張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大把角票遞給煙販子時,市場里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夸贊他孝順。



    他那時候不懂孝順是什麼意思,他只想讓自己最親最親的爺爺不用每天揀煙頭,他想讓自己最親最親的爺爺可以像河邊那些閑嘮的老太爺一樣,可以拔著煙斗。



    他喜歡煙斗上面飄出來的青青的煙。



    旁人贊他孝順,也不過就是贊嘆兩聲。爺孫倆的生活也沒辦法好起來,每天還是要到各處的垃圾堆里面去刨,每晚還是要回那個破破爛爛的小黑屋,嗅著屋里的臭氣沉沉睡去。



    這樣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小家伙六歲的時候。



    爺爺有一天睡了卻再也沒有起來。



    小家伙哇哇地哭了幾天,居委會的人把老頭拖到後山埋了,然後一大堆人在居委會那棟小房子里圍著這個黑炭頭似的小家伙發愣,“以後這孩子怎麼辦?”



    “該上學了吧?”居委會主任的男人是縣里小學的老師。



    旁邊有人說道︰“誰出錢呢?”



    “義務教育嘛,學校也可以免一部分的。”



    “那誰來養他?”



    全屋的人一下子靜了下來。



    小家伙愣愣地看著屋里的大人們,慢慢地看了一圈,然後一字一句用稚嫩的童聲說道︰“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屋內一哄,幾番爭執之後,也只好如此。



    居委會主任的男人又皺起了眉頭,“要上學是要戶口的,老頭估計還沒給這個孩子上戶口。”



    於是在上學之前,小家伙被大人們領著去上了戶口。派出所的片警是個年青人,剛從警察中專畢業,臉上稚氣未脫,他一臉為難對眾人說︰“這又沒個出生證明什麼的,怎麼上?”



    居委會主任是天生的大媽性格,直著嗓子吼道︰“從小看著這小家伙長大的,難道還要算外來人口?”



    國人雖然怕事,但有個規矩是只要有人打頭,正義感便開始泛濫,於是派出所里開始響起一大片嘰嘰喳喳的聲討之聲,當然,群雌粥粥爾。



    那個小警察姓李,也是本地的警察,公僕嘛,大眾的僕人。更何況起哄的人群里面有個中年婦女正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敢說什麼?



    那中年婦女是他媽。



    於是小家伙第一次有了證明自己身份的小本子,李姓小警察一邊用著不大規整的楷體字填著表格,一面問道︰“姓名?”



    “……”小家伙一臉惘然,愣了半天後回答道︰“我爺叫我天幸,說是天幸我活下來了。”



    居委會大媽的男人,噢,這稱呼太過繁瑣,那位鄒老師此時趕緊出來發揮能力了,“不行不行,這名兒太俗,天幸上問於天,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這樣吧,取名天行,人力勝天行於天,大妙……”他自顧自地搖頭晃腦,眾人也不在意,畢竟這些人里也就數這位語文老師墨水吃的最多,嘴唇兒最黑了。



    李警察又愣了愣︰“那姓什麼?”



    大家也愣了,沒人知道剛死幾天的那個拾破爛的老頭姓什麼。



    “姓易。”一直低著頭的小家伙這時候終於開了口,聲音像蚊子一樣。



    “噢。”李警察幾筆把表格填完,然後遞給小家伙,說道︰“你看看有什麼問題沒有。”



    小家伙瞄了一眼,然後有些怯怯地說道︰“我不識字。”李警察恍然大悟,便把表格收了回去,卻沒留意到小家伙嘴里輕輕咕噥著什麼︰“就認識個一字亞,所以想姓一,怎麼寫成了那麼難的一個字呢?”



    這一年是易天行來到這個世間的第六個年頭。在這一年里,他失去了自己最親最親的人,也平生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姓名,最重要的是,他開始上學了。



    和世界上別的孩子一樣,易天行先上小學,然後上中學,然後上高中。和世界上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上學便是上學,成天操心的只是街邊兩分錢一根的冰棍或是五塊錢一坨的冰磚,要不便是搶乓乒球台,摔紙片。而易天行要操心地是在街邊拾別人吃剩的冰棍棒,揀別人不要的紙片………每天放學之後,他要去垃圾堆里刨東西,然後才能回到自己安身的黑黑小屋里熬一鍋菜吃。



    菜葉是在菜場上揀的邊角,油是菜場上肉販有時施舍的膘肥熬的,水是在街坊鄰居門外的水龍頭那兒接的,不過那家鄰居很有時間觀念,每天晚上七點鐘就會準時把水龍頭給下了。於是易天行有時候揀破爛回來晚了,便只好忍痛不用水煮,而是小心翼翼地扔幾顆油渣,就著頭天的剩飯,然吃頓香香的。



    不過這種奢侈的生活讓他過的很心痛。



    說來奇怪,就這樣吃著,他的個子還是和別的人一樣漸漸長了起來,壯了起來。



    至於學校那里?從計劃生育開始後,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手里的一塊怕化怕摔的寶貝?又有誰會和一個衣服怎麼洗也還是滲著臭味的窮小子玩?



    於是易天行在學校里的生活除了每天放學後好好清掃一次垃圾桶以外,便只有看書。可這看書也有些問題,他總覺得一本書看一遍似乎用不了太長時間,語文,數學,習題冊……似乎用不了幾天就看完了。



    看完了就記住了。



    他並不知道有這種本事的人在世界上被叫作天才。



    於是當他看見別的同學坐在桌旁認真看著書,總覺得自己學習上是哪兒出了問題,於是感到萬分慚愧。



    三年級以後開始考語文,以前顯得稀松平常的雙百分,現在對於絕大多數學生來說,便得遙不可及。於是易天行的天才便不可抑止地顯現了出來,雖然他當時的作文仍然脫不了︰啊,祖國之類的廢話。可連續四次雙百分終於驚動了校領導。



    於是他開始常常在課堂上成為很無辜地被老師點名朗誦的優秀學生,開始在學校的少先隊大會上作報告。好在他的生世過於特殊,而且小小的臉蛋兒上總是掛著一副避人的神情,不然他極有可能成為高陽城關小學歷史上最特殊的一位大隊長。



    只是他的臭氣依舊,他的貧窮依舊,他的孤僻依舊。自然他也就依舊和同學們玩不到一塊兒去,而當他左袖的杠杠像火箭一樣迅速地連多兩杠後,全校的孩子們看他的眼光便開始顯得怪怪的了,本來還可以和他說幾句話的同學們現在連話也不和他說了。



    他不知道這是世人對待天才的敬懼和害怕,只是單純地以為自己又做錯了………



    上了重點初中後,這種情形要好了一些,畢竟身邊的人都是大孩子,最關鍵的是,上初中後,易天行過目不忘的天才似乎在一瞬間里面消失無蹤,成績迅速下滑,然後在班級的二十五名前後上下搖擺著。



    初中的老師常常喟嘆,為何這苦孩子的天才期是在小學而不是在初中呢?



    就當人們以後這孩子以後會漸漸平庸下去,日後不知前路如何時,中考來臨。



    易天行又一次讓所有人跌破了眼鏡,當然,不是近視眼的人例外。



    他考了五百三十九分,比模擬考整整多了六十,比當年的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恰恰多了三分。



    於是拾破爛的小孩又進了縣重點高中。



第一部 縣城 第三章 拾荒
作者︰貓膩
    易天行把那輛二八的自行車從車棚里面推出來,看著校園上方烏漆漆的夜空,眉頭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看著從身邊走過的同學,友善地與他們打著招呼。如今不是小時候了,他也懂得把自己的一身弄的清爽些,再也沒同學因為受不了他身上的氣味而疏離他。高中的學生也沒人會因為一個人的家境而歧視他,縱使有,但放在書香滿地的校園里,是沒人敢把這麼沒品的厭惡表現在臉上的。



    他推著那輛顯得過於高大的自行車往校外走著,通向大門口的道路兩旁燈光昏暗,正慢慢想著周六應該到縣圖書館去借什麼書,卻不料有人在自己身邊向風一樣的掠過,伴著這風聲,還有那只伸到自己頭發上亂抓了一把的手。



    “小子,你該洗頭了,明兒晚上來家吃飯。”幾輛自行車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其中有一個短發女生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笑了笑。那個短發女生叫鄒蕾蕾,同桌,可惜不同路,至少回家的路不同。



    蕾蕾也算是易天行在校園里最熟悉的同學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上次全班同學到蕾蕾家聚會,蕾蕾的媽媽看著易天行直發愣,然後滿是油煙的手直接拍著他的臉蛋,叫喚道︰“他爸,你快來看,這是不是那個小子?”



    戴著眼鏡的鄒老師從書房里慢騰騰地走了進來,然後取下眼鏡端詳半天,方緩緩說道︰“眉目依稀仿佛,只是年月已久……”



    蕾蕾的媽媽揮手打斷,嚷道︰“哪用這麼笨?直接問這小子戶口上面的名字不就成了?”



    同學們這時正奇怪地看著易天行和蕾蕾的父母,蕾蕾嗔怪一聲道︰“爸媽,你們幹麼呢?這是我們同學,平時最害羞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請到他的大駕,你別把他嚇著了。”



    蕾蕾媽媽一揮手道︰“大人說話,你小孩別插嘴。”接著滿臉溫和笑著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記住,是戶口簿上的喔。”



    易天行此時成了十二尺的金剛,訥訥道︰“我叫易天行。”



    易天行這三字一出口,蕾蕾媽媽和鄒老師都笑了出來,嘿嘿道︰“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取的嗎?”



    易天行恍然大悟,看著兩位家長良久,才感激說道︰“原來是胖主任和鄒老師啊。”



    “胖主任?”鄒蕾蕾同學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著自己班上這個最沉默寡言的同學竟然喊自己媽媽胖主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待大家都坐在飯桌上之後,鄒老師才端著小酒杯給同學們講起了和易天行之間的淵源,說到動情處,更是不勝唏噓。隔了晌,胖主任,噢,蕾蕾媽媽關切問道︰“你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就搬走了,你後來過的還好吧?”



    易天行正在對付蕾蕾媽媽挾過來的一只大雞腿,含糊應道︰“都挺好的,街坊鄰居都挺幫忙。”



    蕾蕾媽媽感嘆一陣他的生世,轉而又向桌上的同學們吹起易天行小學時候的天才過往,直把眾同學吹的肅然起敬方才罷了,也不管易天行的臉已經渾似一只煮熟的大蝦。



    吃完飯大家散伙,蕾蕾送易天行到門外,肩膀上披著件外衣,在昏暗的燈光下,女孩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他︰“想不到啊,易天行你還真能裝,原來你就是讀小學時候的那個怪物天才啊。”



    易天行哭笑不得,說道︰“是你自己把我名字忘了,怎麼成裝?再說……”忽然愣道︰“怪物天才?難道這就是我小學時候的稱號?”



    兩人對視一笑。



    從那天後,易天行便和鄒蕾蕾熟絡起來,也時常去她家混頓飯吃打打牙祭,吃完飯再順路帶些好吃的回自己的小黑屋。



    …………………………………………………………………



    胖主任和鄒老師真是極好的人。



    易天行看著遠去的自行車,站在校門口愣愣想著。抬頭只見天上的夜空越來越黑,心知晚上可能會下雨,他趕緊騎上自行車,往自己家里趕去。



    他的小黑屋還是在老地方,舊城關最邋遢的角落里。



    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看不出藍色還是白色的襯衣和西褲,疊好後放在床上,還在床單和衣物之間放了一張報紙。然後從床下摸出自己的工作服,眉頭也不皺一下,便熟練無比的穿上。



    工作服是一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上面是一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一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還有一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



    穿好工作服,背好身後的背簍,套上那雙陪伴他拾荒生涯已經十余年的膠鞋,手中像握劍一樣握著前面劈成兩截的竹棍,我們的拾荒兒郎輕聲唱著︰“只見君去,不見君還……”學著電視劇里面的十四聲吟唱,便開始沿著黑黑的大街向著城關大片的垃圾場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好,要知道腳下這雙膠鞋以前穿著總是大,要用一根麻繩綁著才能行走,如今是越來越合腳了。心情一好,拾荒兒郎走在石子砌成的小巷里也是越輕松,直似要跳起舞來。



    前方便是他上夜班的地方,共和村垃圾站。



    小山似的垃圾堆出現在易天行面前,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輕輕放下縛在自己鼻上的灰灰手巾,臉上卻沒有為難之色。也對,都已經揀了十幾年破爛了,難道還會不適應嗎?



    他走到垃圾堆里用戴著手套的左手輕輕翻著,揀著里面的塑料瓶,玻璃瓶。如今這年月易拉罐還不多,偶然發現一個,更像是揀著寶了,趕緊雙掌一合把它擊癟,然後放到背後的簍子里。左手熟練無比地翻揀著,右手卻也不空,只見他輕輕用竹棍往地上的紙屑袋子一夾,再往後一放一松,渾不著力的黑爛紙團便被身後的簍子乖乖吃掉,動作熟練至極,一根長長的竹棍竟被他用的像世人手上的筷子一樣。



    揀垃圾的人也算的上是同行吧?天天在一個垃圾堆里刨生活的同行也算同事吧?只可惜這種同事之間有的只是冷漠的眼神,這樣也好,省去了坐在辦公室里那些人們虛偽的笑容。



    易天行遠遠看著在垃圾堆上行走的三四個同行,微微笑了一下。他對這種不與人交談的生活非常滿意,因為常常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別人說的東西,別人能不能夠聽懂。



    夜色下的垃圾場泛著惡臭,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似乎也受不得這等臭氣薰擾,悄悄躲到了雲層的後面,易天行的四周更加的暗了。



    沉沉夜色遠處,行來了幾個人,穿著時興的肥褲T恤,易天行眼神好,自然看的清楚,這些人抬著幾坨鋁錠,正在向垃圾場外停著的一輛農用車走去。



    他皺了皺眉,知道這肯定是縣上的流氓在偷北面那家廠子里的原材,趕緊轉頭往回走了幾步,走過那幾個老拾荒身邊的時候,悄悄打了聲招呼。那幾個老拾荒被他一提醒,才發現身後正有幾個流氓,嚇的一個激零,趕緊小碎步往垃圾堆的背面跑了過去。



    易天行刻意落在最後,就是不想走的太急促反而引起那些小流氓的注意。



    沒料到那輛接髒的農用車馬達一打著,車燈一亮,登時把他的身影照在了垃圾堆上。



    “操,那小子你看什麼看?”有個流氓罵了下意識回頭的易天行一句。
第一部 縣城 第四章 泛金光的手指
作者︰貓膩
    易天行悶著聲,低著頭,慢慢往遠處走去,心里笑罵著︰“剛剛腳邊才有個易拉罐的,這下好,呆會兒回去又不知道要找多久了。”



    不料事情還沒有完。



    那輛接贓的農用車不怎麼發動起來卻動不了,幾個小流氓頓時呆了,看著幾百公斤的鋁錠,再看看成了擺設的爛車,摸著腦袋商量了半天,結果就看見一個流氓捂著鼻子向垃圾堆上拾破爛的眾人走來。



    “喂,你們這幾個叫花子跟著爺走,有你們好處。”



    拾破爛的眾人看見那個一臉橫肉的流氓,頓時呆了。其中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中年農民堆著笑問道︰“大哥,有什麼事兒?”



    “哦,我要幾個挑夫。”



    拾破爛的眾人看了看停在場邊泥路上的農用車,頓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有些膽子小的趕緊擺手。



    那流氓皺著眉頭吼道︰“怕你媽的怕,叫你們幫我抬一下。又不是不給錢!都給老子過去,不然老子打不死你們。”說話間流氓把上衣解開,露出腰腹處別著的一把砍刀。



    揀破爛眾人見流氓發狠了,當然不敢多說,懾懾懦懦地跟著下了垃圾山。只是易天行笑著說道︰“大哥,我這還急著回去有些事兒,能不能讓我先走?”



    那流氓上下打探了他幾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後生長的還蠻乾淨的,怎麼學這些叫花子刨起垃圾來了。”



    “混口飯吃。”易天行安靜道。



    流氓皺皺眉,也許是厭惡這個年輕後生不卑不亢的態度,忽然罵道︰“老子也是要混飯吃,還不跟我走?”



    易天行老老實實刨垃圾,哪里想到這樣也會與人結怨。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他一向在面上都裝的老實本分的很,從不與人發生沖突,眼見對方發狠,心下思忖良久,本來按往常來講去便去吧,至不濟被帶到所子里。自己一揀破爛的,還不信警察局肯讓自己白白吃幾天閒飯……只是……只是他今天晚上確實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做。



    於是乎,老實了十五年的易天行,終於小心翼翼地表示了一下反對。



    那流氓二話不說,上來就抽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



    易天行微笑看著那流氓,臉頰上連個紅印都沒有。



    那流氓吃驚地看看自己的手掌,覺得掌緣生辣辣地痛,再看著易天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心里不禁有些發慌,總覺著有些邪門。



    但小縣城里的流氓和一般大城市里流氓有很大區別。小縣城人太少,一個流氓誰都認識,若是哪次服了軟,不出半天便會傳遍道上,因此小縣城的流氓往往比大城市的流氓更狠,更不怕死……於是那個流氓左腳往前一領,右掌高高舉起,朝著那讓人看著生厭的少年的笑臉上狠狠抽了過去。“



    又是“啪”的一聲。



    易天行還是背著爛簍子,拿著長竹夾子,微笑看著他,頭頂上的草帽都沒有動彈一絲。



    反倒是那流氓卻用左手握著右掌,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絲絲抽著氣,慢慢向下坐倒,看模樣竟是痛的喊不出聲兒來了。



    也不見易天行怎麼動作,便看見下一刻,他已經扶住了那將倒的流氓,笑道︰“大哥千萬頂住,別坐在這垃圾堆上面,不然這麼新潮的褲子弄髒了可不好。”



    他接著在這流氓耳邊輕聲說道︰“大哥,你的無名指第二指節上面骨裂了,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易天行畢竟是個學生,不知道流氓行事的無恥,正當他左臂扶著那流氓的時候,沒有發現流氓的左手悄悄從懷里抽出那把砍刀出來。



    刀光一閃!



    只見一把亮閃閃的砍刀正砍在易天行的脖頸上,令人駭異的是,刀鋒如雪卻沒有砍進他的脖子!



    只有那流氓看的清楚,其利無比的刀鋒和眼前這少年人的脖子中間正隔著一根食指。



    一根泛著淡淡金光的食指。



    沒有人知道易天行是怎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又是如何能夠將手指擋在刀鋒之前。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手指是什麼材料做的?竟然連刀都砍不進去?



    此時腦中有這個疑問的,自然是那位拿著砍刀發愣的流氓大哥,不過此時他腦中過於混亂,驚恐之余對於事情的發生有些不知所以的感受,只覺著無比害怕,臉上莫名詫異,手上下意識地用刀子又刺了一刀……



    易天行見他還在動手,側身讓刺過來的那把刀子,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手就搭在流氓握刀的手腕上,輕輕咯的一聲,便把流氓的手關節捏脫臼了,流氓的手腕便像年糕一樣軟軟地垂了下來。



    那流氓又痛又怕,竟是忘了呼痛求援,帶著滿臉的驚怖和不可思議,緩緩往骯髒無比的垃圾山上坐了下去。



    易天行略帶厭惡看了他一眼,看著那流氓新潮的肥褲和帶著黑水的污紙磨蹭著,緊緊身後的背簍,踩著那雙破爛不堪的膠鞋,緩緩向垃圾山下走去。



    ……………………………………………………………



    回到家中,在外間的木板隔間里,易天行脫掉身上泛著臭味的全套“工作服”,美美地用白天留好的大缸水沖了個澡,滑溜溜的肥皂在少年勻稱的身體上四處游走著。



    收拾妥當後,他取出中午炒好的乾椒苦瓜絲,勺了一大勺在學校食堂打的白飯,扭開那台十四吋的黑白電視機,半蹲在家中唯一的一把破藤椅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了電視台重放的老電視劇。



    “紅蘿蔔的胳膊、白蘿蔔的腿……”



    今晚是康德第一保鏢的大結局,這麼重要的時刻,怎麼能被一個偷鋁錠的小流氓所阻擾?



    易天行半靠在椅上看著自己的小家。



    “家徒四壁”是他第一個學會的成語,不過他略有得意地想到,如今這家在自己的用心經營下也算不錯吧?……他眼比別人尖,手比別人快,真正跑起來,只怕劉易斯也不是他的對手……於是高中生易天行頗為驕傲地成為了小縣城里拾垃圾的第一能手。



    藤椅是縣法院那個副院長家扔的,床是四方堰一家嫁閨女的人家不用的,啊,這電視機的得來更是艱辛,當時他和另外三個人同時在垃圾山里發現了這個寶貝的一角,大家同時用自己平生最驚人的速度向這寶貝沖刺,而老實如易天行,自然不會在滿是碎玻璃、爛家什的垃圾山上施展自己的劉易斯加興奮劑速度,只好一路跑著,一路暗中用極準的勁頭將一路經過的東西向著幾個競爭對手踢去。



    最後的戰況是︰易天行得到了夢想已久的電視機,雖然事後還花了他三天的功夫來修理。而他的幾個可憐的競爭對手分別得到了︰臉上的半截拖鞋,胸前的一塊石頭,嘴里的一片月經帶……



    這……就是易天行的幸福生活。
第一部 縣城 第五章 有女黠靈
作者︰貓膩
    幸福的生活不見得相似,不過幸福的感覺可以相似。



    所以當第二天周末的下午,易天行看見一頭短發靜靜搭在額上的鄒蕾蕾時,又一次體會到了拾破爛拾到一台黑白電視機的快樂。



    鄒蕾蕾今天穿的是長裙子,騎的是藍車子,頭發像個男孩一樣梳個偏分,乾淨無比的臉上眉直目淨,看著清爽無比。



    而這個清爽無比的女子這時候正一只腳踩在人行道上,一只腳踩在自行車的踏板上,嘴唇微張著四處找尋著易天行的蹤影。



    時不時有同學會從她身邊經過招呼她一起走,而她都只是笑笑,然後還是等著。



    易天行有些享受這種被人等待的感覺。



    所以他推著二八的那輛晃當大車慢慢地從校園里面搖出來,遠遠地看著那個短發女生,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發,心中舒爽無比。



    “好慢。”鄒蕾蕾微嗔,鼻梁上皺出極漂亮的紋。



    “嗯。”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撓了撓頭,心中對自己說︰“我喜歡這個女生。”



    好象是一句指令,從這一刻起,易天行就喜歡上了鄒蕾蕾。那天縣中的門口梧桐樹葉輕輕搖晃,天空上面一片湛藍,街上的人們安樂行走著。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



    鄒家今天的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鄒老師正在積極響應單位上面的宣傳。雖然居委會主任,嗯,以後就叫她胖嬸吧……雖然胖嬸堅持認為易天行不屬於客人,不應該按照我黨的接待標準來對待,但是鄒老師持身甚正,持家有方,硬是抵住了胖嬸的輕語怒吼。



    四盤菜是紅燒小鯽魚兒、炒小白菜、土豆炖牛肉、清炒扁豆,湯是黃澄澄香噴噴的黃花雞蛋湯。易天行一面香香地吃著,一面看著桌邊正在斗嘴的鄒老師和胖嬸,心中某個角落里面變得格外溫柔……只是鄒蕾蕾同學顯得另有心思,筷子無意識地拔拉著碗里的米飯,眼光卻總是有意無意盯著易天行。



    易天行有些窘。見他窘,鄒蕾蕾同學卻盯的更加起勁了,好象是在玩一種好玩的游戲。



    吃過飯後,易天行如以往幾次做客一樣,到了鄒蕾蕾的房里。說房間也不準確,因為蕾蕾是住在爸媽臥室的陽台上。



    易天行坐在她床邊的小凳子上看著蕾蕾縴淨無塵的臉蛋兒,傻呵呵地笑著。



    鄒蕾蕾啐了他一口,忽然問道︰“你哪天生日?”



    易天行愣了愣,說道︰“四月十五。”



    鄒蕾蕾臉上閃過一絲不服氣的神色,恨恨地低語道︰“居然又比我大。”



    易天行耳力驚人,微笑道︰“那你就當我妹妹好了。”



    “切!”蕾蕾假意不爽,笑罵道︰“當你一個臭要飯的妹妹。”忽然看見易天行整個人安靜下來,以為觸動了他的傷心事,趕緊低頭囁嚅道︰“開玩笑的,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易天行卻是忽然想到那天夜里和那個小流氓在垃圾場里的故事,在想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癥,哪里有在乎這小女生說些什麼,被她這麼一問才醒過神來,趕緊開解道︰“想哪兒去了?這怎麼可能生氣的,再說……我本來就是一揀破爛的啊。”說話間做了個鬼臉。



    蕾蕾噗哧一笑道︰“再也沒見過誰像你這麼開心的破爛王了。”



    易天行道︰“反正都是做事,要養活自己,開心一點不是更好?”



    蕾蕾盯著他的雙眼,半晌沒有出聲,緩緩道︰“你將來準備做什麼?準備讀哪間大學?”



    易天行納悶著,心想這小妮子管的倒還蠻多,隨口道︰“不大清楚,不過依我這成績,可能上個二本線還可以吧。”看著蕾蕾略有些失望的眼神,笑道︰“你可是咱校學生會的宣傳委員,成績一直是前五的,咱們可能大學里不能同班了。”



    蕾蕾皺起了眉尖,直直看著他,忽然說道︰“你能不能不要總瞞著我?”



    易天行不知為何心頭一驚,強顏笑道︰“我有瞞過你什麼?”



    “你的能力。”鄒蕾蕾滿臉微笑看著他,十分認真地說道︰“易天才,你準備瞞天下人到什麼時候?”



    易天行把手一擺,做了個舞台劇中常見的夸張手勢,笑道︰“你還是叫我怪物天才好了。”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現在哪里是什麼天才?小學的時候能跳級,只是那時候笨,太聽老師話,而且同學們又不肯跟我一起玩,所以學習的時間多了些,成績自然也就會好些。”



    “又在騙人!”鄒蕾蕾氣不打一處來,從書包里拿出一疊單子丟給了易天行。



    易天行接過來一看,原來是自己高中兩年來的各次考試成績,他細細翻看著,看見單子上面自己的成績只是中等,怎麼也看不出出奇之處,這才放下心來,笑道︰“怎麼?難道你這個高材生還羨慕我這種爛成績?”



    鄒蕾蕾臉頰微紅,雙眼清澈有神,緊緊盯著他說道︰“我當然羨慕。”



    易天行一愣,乾笑道︰“你不會是今天晚上吃多了吧?”



    鄒蕾蕾促狹地一笑,眼睫毛眨了兩下,嘻嘻笑道︰“你不用瞞我,我都查出來了。”



    易天行微微害怕,問道︰“到底是什麼?”



    鄒蕾蕾說︰“你說呢?你上次數學考了多少分?”



    “一百零七。喂……這分不算高吧?”易天行有些摸不著頭腦地解釋著。



    “嘿嘿。”鄒蕾蕾一面笑著一面靠近易天行,然後忽然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旁吼道︰“那你還敢狡辯!”



    “狡辯什麼?”易天行哭笑不得。



    “上上次的數學全班平均分是多少你記得嗎?”鄒蕾蕾莫測高深地看著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訥訥苦笑道︰“這我怎麼知道。”



    “就是一百零七!”鄒蕾蕾笑的像是抓到了一個大賊。



    易天行睜大眼,無辜狀十足道︰“啊,這麼巧啊?”



    “呸!這是巧嗎?”鄒蕾蕾從他手上拿過那幾份成績單笑罵道︰“語文九十八,英語一百零四,化學一百零一,這哪一科不是前一次我們全班考試的平均分?你還想瞞我?”



    易天行摸摸腦袋,知道瞞這個機靈鬼不過,苦笑道︰“既然你看出來了,千萬別和其他人說。”



    鄒蕾蕾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楮,說道︰“是真的是吧?”像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心。忽然從床上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又拍了拍牆壁,哈哈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果然還是以前那個怪物天才!”



    “只是……”她忽然皺起眉頭,問道︰“你既然每次都能控制自己考多少分,我可不是笨蛋,那豈不是你想考多少都行?滿分自然也行,那你為什麼不考好一些呢?”



    易天行看著瘋瘋癲癲的她,哭笑不得,忽而眼神瞥見她兩只露在裙外的秀腿,方才她一轉身,裙擺輕搖,白玉入目,害得這少年不禁一陣眼暈。



    “嘿嘿,語文不可能滿分啦。”他乾笑道︰“我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每次都考個中等分。”心里卻暗自咒罵著自己蠢笨,既然不想引人注目,那麼每次隨便考個分就好了,何苦非要和上次的平均分一模一樣。其實,他卻不知道,現在的考試已經成了他潛意識里的一種游戲,若是太沒有一點挑戰感,那麼考場上的兩個小時可能只會成為他的催眠良藥。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游戲欲望吧,所以記憶力驚人的他,才會在考試里選擇一個哪怕天才都很難達到的目標……



    “不想引人注目?”鄒蕾蕾好奇地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普通的大男生,問道︰“那高考的時候怎麼辦?難道你還真準備考個二本嗎?”



    易天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鄒蕾蕾撅著嘴想了半天,忽然發號施令道︰“不行!我可不能看你這個怪物到那些大學里面去糟蹋自己。”



    易天行笑著說道︰“那怎麼辦?如果七月份我高考的時候忽然考很高的分,會被別人當怪物看的,說不定公安局還要查我舞弊。”



    鄒蕾蕾忽然甜甜笑著望著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知道這小丫頭每次要自己辦什麼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天真無害的神情,趕緊背過身去,假裝看著她書桌上的書。



    一雙溫軟如玉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馬上就是模擬考了,這次考試盡你力去考,好不好?”鄒蕾蕾充滿興奮好奇的聲音傳來,“我想看你到底能考多少分。”



    易天行心頭一柔,好不為難,卻被丫頭下一句話壓的默默點頭應了。



    “六月二十二號是我生日,當給我的生日禮物好了。”



    鄒蕾蕾一拍他肩頭,豪氣干雲的說道。
第一部 縣城 第六章 SM不是我的錯
作者︰貓膩
    易天行不肯馬上答應鄒蕾蕾,有他自己的考慮。



    因為他不想太引人注目。他知道自己是個天才……或許這說起來有些自戀,不過天才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還沒燒餅二字可愛。天才的下場是什麼他不知道,不過小學時候同學的疏遠已經不知不覺地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疤。



    更何況他還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與眾不同的地方,這讓他初始有些興奮,後來卻逐漸惶然,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小縣城里是個另類,與別的人有很大差別,他找不到歸屬感,總覺得自己和這世界有點脫離。所以他開始偽裝,從學習成績開始,一直到自己的身體。



    每次洗澡的時候,他也曾借著屋外的月光仔細查探著自己,結果摸來摸去也沒摸出什麼特異的地方,該軟的地方軟,該硬的時候硬……但他知道自己和其它的人不一樣。



    但受到外力侵襲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變得很結實。



    結實到一種很恐怖的境界。



    小時候他還曾經摔傷過,但鮮血淋灕的傷口總是過不了一會兒便會自動愈合,留下一道淺灰的印子,而這淺灰的印子也會在幾小時之內褪去。不通世務的他還傻傻地問過自己的爺爺,結果爺爺滿臉慈愛地看著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嘴角會抽搐一下,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天降之類的糊涂話。



    後來爺爺死了,他開始自己做飯,小孩子手笨,菜刀也會切到自己手指上,不料卻發現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像古龍一篇小說里寫的那人一樣,被菜刀斫上的時候會泛出淡淡的金屬之色,變成刀槍不入的怪異指頭。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很難受傷了,似乎自己皮膚外面總有一層什麼東西在保護著自己……



    在他發現自己身體秘密的那個夜晚,他傻傻地坐在自己的屋門口,看著天上的星星,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然後便開始發瘋一般的自殘,用屋里能想到的任何利器戳著自己,手臂,胸膛,結果卻只是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許多灰白小點,而這些小點也不出意料地在幾個小時後漸漸褪去。



    小孩子受了大刺激,不免有些痴癲。他就跑到自己小黑屋對門的農牧局大院里去,在黑不隆冬的農牧局大樓樓梯里往上走,從二樓開始跳,結果沒事兒。於是三樓,四樓……直到從最高的第五層跳下來後,他才感覺自己有些暈眩,可能是受震動太大的原因。



    但身體毫發無傷。



    “我操!”



    在農牧局大院里,對著滿天繁星的夜空罵出這句髒話後,他認命了。他認了自己的怪物命。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開始站在高處眺望著四處的人群……不是站的高,而是打內心里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只可憐的妖怪。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易天行開始成為學校里著名的拾破爛廢柴。任人欺負,他也不會還手。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誰也沒見過一條大漢舉著菜刀滿街追殺曾經在他腳上爬過的小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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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易天行刷了牙,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服,確認沒有太明顯的臭味,便取出毛巾把自己那輛銹跡漸現的二八自行車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便往學校去。



    他們是三年一班,教室在三樓的最東面一間,窗外是學校里的梧桐,易天行的座位在窗邊,所以無聊的時候,經常盯著梧桐上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幻著顏色的樹葉枯枝毛蟲……



    呼的一聲,正在走神的他直覺有什麼東西向自己飛了過來,他的古怪體質不僅表現在強悍的不像人的身體上,反應速度也實在是過於敏銳,腦子里還沒判清是什麼東西,身體已經下意識里做了反應,右掌一張,實實在在地把那東西抓在了手里。



    除了他之外,別的同學都知道是什麼,這時看見他竟如此乾淨利落地抓住那物事,都不由輕聲驚呼出來,這輕呼自然是說他帥。那年頭,周星馳正當紅,逃學威龍可是每個學生的最愛,這時候忽然看見他使了這麼一手帥功夫,當然是引來滿堂喝彩。



    易天行不知所以,低頭向自己手中看去。



    “黑板刷?”



    他苦笑了一下,既然接住了所有老師都愛用的教師專用武器,看來馬上就要被老師進行獅子吼攻擊了。



    “易天行!”政治老師兼班主任的袁大頭終於沖了過來,一副黑框眼鏡下面的三角眼閃著階級仇恨的光芒,扁扁的雙嘴開始不停開合,各式攻擊性言語噴薄而出。



    “你這樣,如何對得起……,如何對得起……,上課開小差,如何對得起……”



    易天行滿臉無辜地看著班主任,耳朵卻在進行著自動過濾,最後聽到的幾個關鍵詞大概就是︰父母,老師,祖國啊黨什麼的。



    他搖搖頭,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位口水如廬山飛瀑般洶涌的老師。



    老師姓袁,祖籍鄂中某處,龍泉之地,家境貧寒,村中有史以來頭一位大學,頗以身世自詡,嘗言離村趕省城讀大學之日,全村百姓爭相送出,村長集資贈一手表。



    易天行嘆了口氣,知道這位袁老師又要說那遍詞了,趕緊站起來老實道︰“我知道錯了。”



    袁老師滿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如果你能改正,母豬都會上樹。”



    全班同學哄然大笑,易天行余光里瞧見鄒蕾蕾臉上有些不忍之色,不由側臉向她笑了笑,以寬她心。



    袁老師見他居然這時候還笑的出來,更是氣的渾身發抖,食指點著他的鼻尖罵道︰“你還有臉笑?就像你這號的人,將來也就是一輩子揀破爛的命!”



    同學們訝呼起來,誰也想不到老師會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不料易天行卻是面上笑容不變,看著和自己一般高的班主任,輕聲道︰“我本來就是揀破爛養活自己的,有什麼問題?將來就算揀破爛也無所謂。我可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受全村人供養讀了個大學,然後自己跑到別的城市吃香喝辣,把自己村里的鄉親忘了個一乾二淨。”



    袁老師一愣,忽地臉上青白之色大作,正準備痛罵,不料易天行眼楮一眨,甜甜笑著說了句︰“袁老師,當年村長送你那塊手錶,你是當了還是扔了?怎麼沒見你戴過?”



    噢噢,班上男同學一聽就炸了鍋,哈哈大笑著起著訌。



    袁老師氣的一拍桌子,轉身就離了教室。



    “帥啊,破爛王。”坐在易天行前桌的女同學叫趙晶,平日里最煩這班主任,回頭對他說道。



    易天行笑了笑,也不想和周圍的同學瞎聊,看了鄒蕾蕾一眼,便坐了下來,從桌下拿出本多情劍客無情劍,這書還是上周在縣圖書館借的,雖說不要錢,但到期後就要收托管費了,所以得趕緊看。



    下課鈴響了後,教室後門那兒有兩個別班的男學生在喊︰“易天行在不在?”



    易天行把眼光從書本上收回來,有些納悶地應了一聲︰“我就是。”心里想著,難道是班主任向學校告了一狀?



    走出教室外面,那兩個男學生把他從上向下打望了一眼,帶著鄙意笑道︰“你就是那個揀破爛的?”



    易天行斜乜著看了他倆一眼,說道︰“是啊,我不會揀你的。”



    正在看發生了什麼事的本班男同學又一聲哄,笑道︰“破爛王,今天你可帥到掉渣了。”



    “笑什麼笑!”那兩個男生面上掛不住了,吼道︰“是偉哥要找他。”



    聽到“偉哥”二字,班上的男生頓時變成了冬天里的知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有一個坐在前排的瘦高個兒男生冷冷丟下一句︰“嚇誰呢?”



    那兩個男生趕緊道︰“胡雲,這可沒你的事兒。”



    易天行苦笑一下,出了教室門。


第一部 縣城 第七章 陽光燦爛
作者︰貓膩
    偉哥,就是二班的何偉。聽說他和社會上的人也有來往,於是就成了縣中里面響當當的人物,最厲害的兩個學生之一。還有一個,就是易天行的同班同學胡雲,胡雲的爸是車站派出所的所長,江湖上的人一般給他點面子,加上人活絡,也混出來了。



    而何偉不同,他是縣城國營叉車廠子弟,也沒什麼關系,不擅長別的,就擅長打架。高一那年在江邊被人堵著了,他一挑五,結果自己三根肋骨斷了,而對方也趴了三個人。這一架就把他的名氣給打了出來。聽說他偶爾會聽搖滾,別人問他為什麼聽黑豹,他說︰“搖滾好,不會打傷人,又過癮。”



    那年月可沒有威爾鋼這種藍色小藥丸,偉哥二字在縣中里說出來,不會笑倒一大片人,可是能嚇倒一大片人。



    易天行皺皺眉,心想再怎麼著自己也和道上的人扯不上關系,那個什麼偉哥找自己幹嘛?



    帶著滿腦子的疑惑,易天行跟著這兩個家伙磨磨蹭蹭地上了教學樓的四樓,四樓只有半閣,而且比較陰暗,往往都是高三男學生們抽煙聊天的聖地,但今天這個課間很奇怪,往常熱鬧非凡的四樓閣間里非常安全,里面只有一個人半蹲著,那人食中二指夾著根煙卷,煙卷上面紅光閃閃。



    “坐。”那人說了聲。



    喊易天行上來的兩個家伙把他一推,喝道︰“偉哥叫你坐。”



    易天行笑笑,拍拍屁股就在何偉的面前坐了下來。



    何偉長的又壯又高,腰卻不粗,襯著肩膀顯得特寬,一看就是個幹架的好手,看見易天行像在教室里一樣安穩,不由很訝異於他的冷靜,盯著看了他半天,忽然說道︰“果然夠膽量,難怪敢惹外面道上的人。”



    聽到這句話,易天行終於知道是什麼事情了。想來是那天夜里把那個小流氓整治後的遺波,不由苦笑著說道︰“那事情可怪不得我。”



    “噢?你知道什麼事兒?”何偉咬著煙卷問道。



    易天行苦笑道︰“偉哥這是打算替外面人教育我?”



    “呸!”何偉忽然暴怒,“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小子!別以為我是你們班胡雲那種孬種。老子混天混地就沒學過混自家同學!”



    易天行這才知道誤會了,笑著道了聲歉。



    何偉站起身來,像首長關懷小朋友一樣在他頭上拍或者說是撫摩了兩下,說道︰“我是有朋友給我遞的消息,說是混城西那片的薛三兒有個手下被一揀破爛的年青人打了,後來查出來那家伙是咱學校的,我一想,咱學校再怎麼也是個重點高中,落魄到揀破爛的也只你一個,所以喊你上來說一聲,讓你這幾天小心些。”



    易天行雖然很不適應自己的腦袋上放著一雙大手,更不適應這個學校里的混混兒忽然像教導主任一樣的溫柔可親,但心里還是有幾分感激,笑著說道︰“我那天夜里去刨食兒,剛好踫見幾個人在偷國營二廠的鋁錠,我當然不敢管,只是有一個人要來打我,就鬧了起來。”



    “噢?”何偉又噢一聲,像是來了興趣,說道︰“聽說吃虧那家伙身手可以,你是怎麼打贏他的?”



    易天行犯了難,這叫他怎麼說?尋思半天,慢慢說道︰“我打小吃苦,也就是力氣大些。”



    何偉一聽這話嘴巴笑的都合不攏了,趕緊招呼道︰“來來來,我這人就喜歡和人比力氣,來和我掰個腕子。”



    易天行哪里料到一番說辭會是這樣的結果,還想推托,卻看見那位何同學早已經把袖子捋到肘上,興致勃勃地半趴在地上,做勢以待。



    他只好在心里苦笑一聲,走上前去。



    好不容易控制好自己的力氣,只使了一成的力量,慢慢地讓何偉在一場表面激烈無比的掰腕子大賽中獲勝,易天行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有些靦腆的笑了笑。



    何偉呵呵笑著把剛才一直在旁邊吶喊助威的小弟拔拉開,拍著他的肩頭說道︰“小子力氣果然夠大,比我只差了一點點。”



    易天行面上始終是一副無害的笑容。



    “這樣吧,你以後跟著我。”何偉忽然嚴肅起來,只是十七歲的年青人擺出副香港三合會老大的POSE,讓易天行看著直覺著彆扭。



    “跟著我,薛三兒那里去說一聲,也就沒事兒了。”



    易天行見他主動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這才終於信了這家伙真是一個另類混混兒,略略感動之余,婉拒了,只是又不知多費了多少唇舌。



    何偉連吐幾聲操,又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家伙瞧不起我們這些混的,大家同學一場,居然還搞工種歧視,扯蛋,滾吧,以後被打死了別怪我。”



    易天行哭笑不得,趕緊道︰“我可是一揀破爛兒的,這工種歧視也輪不到我歧視你吧。”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臨別時何偉扯扯他那件藍卡嘰布的上衣,皺眉道︰“都洗發白了,換一件吧,別蒙我說你揀破爛窮,我知道的那幾個拾荒老頭兒家里富的流油。”



    易天行笑著應道︰“那幾個老家伙天天揀死豬熬豬油賣,流的都是臭油。”



    回到樓下的教室,同學們看見他毫發無傷,面無青痕,紛紛圍上來表示關心或是訝異,只有那個胡雲冷冰冰地坐在前面,易天行余光里瞧見他唇角露出一絲鄙意,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鄒蕾蕾被人擋在外面,一著急,揪著幾個同學的衣領子,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沖到他面前關切問道︰“沒事兒吧?”



    “沒事兒。”易天行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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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易天行日後的回憶里,一九九四年的陽光是燦爛到極致的那種。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每當周六和鄒蕾蕾一起騎車回家的時候,江邊漸漸綻開的夾竹桃總會讓照拂在二人身上的陽光染上幾絲淡淡的香氣。



    易天行看了看鄒蕾蕾同學俏直的鼻梁,額前清漫的劉海兒,有些失神,過了老久才想起那件事情來。



    “那天在你家說的事情,我想了下,還是不要了吧。”他說的是鄒蕾蕾要他考高分的事情。



    鄒蕾蕾皺皺眉,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隨你。”



    易天行天生就是個怕女人的可愛孩子,見到她脾氣有發作的跡象,趕緊囁嚅道︰“真考好了,怕嚇垮一群人,我怎麼和別人交待?”



    鄒蕾蕾笑了笑,說道︰“自己的本事,還怕別人說嗎?”



    這極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易天行有些愣神,他一邊蹬著腳下的踏板,一邊想著事情,半天後冒出一句話來。



    “如果那本事有些嚇人怎麼辦?”



    “嚇死一個算一個。”鄒蕾蕾以為他在開玩笑,於是抿著唇笑著回了一句。



    易天行嘆口氣道︰“說真的,如果我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又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來就是怪物天才嘛。”



    易天行一笑無語,轉頭看看道路邊上的江水在夕陽照耀下閃動著,
第一部 縣城 第八章 假仙的妖怪
作者︰貓膩
    又一個周六。



    易天行打了個呵欠,走出自己的小黑屋,假模假樣地在自己堆破爛旁邊的小石坪上打了套拳。對於他這種變態強悍的身體而言,這些拳法自然沒什麼太大幫助。不過怎麼說,易天行假假也是位怪物天才,雖然在他看來,自己只是記憶力驚人,智商倒不見得有多高,但掩藏自己真實本事的準備總是知道要做的,將來如果迫不得已露了真本事,如果讓人查到自己天天練拳,也總比當怪物一樣抓進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要來的好。



    他想到這一周來天天跟著鄒蕾蕾去寫黑板板,不由用食指和大拇指輕輕搓了搓,像是指尖還沾染著那些滑滑的粉筆灰一樣,對於他而言,這就是幸福的觸覺。



    周六一向是他最喜歡的一天。不為別的,只是每到周末大掃除的時候,他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著鄒蕾蕾去樓下的那塊大黑板練粉筆字兒玩。



    那黑板真的很大,如果要全部寫完,還真比他天天晚上從垃圾山里拖出廢鋼筋來還要吃力。



    不過沒辦法,誰叫蕾蕾是學生會的宣傳委員呢?



    他喜歡這種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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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校園有些熱,滿園的青樹雖然色澤深郁,卻也掩不住天上紅日的熱力。一些零星的草地夾雜其間,但這時候學生們都已經做完了大掃除回家去了,草地上一個人都沒有。過了操場十來步,有一個用碎石壘起來的台子,台上是一塊大到極致的黑板,黑板上面有擋雨蓬,這時候把灼熱的陽光擋著,與周遭景色比起來,那塊黑板更顯得幽暗清涼,若上面是潔淨無塵,肯定會像極了一塊黑色的寒玉……只可惜此時,上面被寫滿了紅的白的粉筆字。



    易天行和鄒蕾蕾學著斗戰勝佛用手掌搭著涼棚,傻乎乎地抬著頭望著眼前這塊大黑板,忽然對視一眼,又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是他倆這一個星期的成果,雖然寫的內容不外乎是一些外語學習、課外活動,勵志短文,俗到不能再俗的東西,但這密密麻麻的一黑板粉筆字著實讓這二位年輕的男生女生充滿了成就感。



    易天行指著黑板上白色楷體粉筆字最集中的那塊兒說道︰“看,還是我寫的毛姆的那篇江上歌聲最好。”嘴里輕輕哼念道︰“他們的歌聲是痛苦的呻吟,是絕望的嘆息,是淒慘的悲鳴;簡直不是人的聲音。它是無限憂傷的心靈的吶喊,只不過帶上了點旋律和諧的樂音,而那收尾的音調才是人的最後一聲抽泣。生活太艱難,生活太殘忍,歌聲是絕望的最後抗議。這就是江上歌聲。”



    鄒蕾蕾靜靜地聽他充滿感情把這一段念完,忽然發現他是閉著眼的,不由微笑道︰“記憶力也太可怕了吧。”易天行笑笑。



    鄒蕾蕾忽然皺眉道︰“毛姆的另外一篇講燈光的要積極些,你選的這篇會不會太黯淡?周一胡老師來檢查會不會有意見?”



    易天行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生活本來就是艱苦的,這是事實罷了。至於黯淡?船夫的號子,其實或許只是在艱苦度日的可怕歲月里找些樂子。但人到了那種境地還不會忘讓自己快樂,這已經足夠積極了吧。”



    鄒蕾蕾笑笑道︰“我辯不贏你。”安靜了會兒,關切看著他,說道︰“這些年你過的很苦吧?”



    易天行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道︰“哪里會?一個人過日子再輕松不過了,也沒爹媽天天在耳邊煩。”



    看他強笑,鄒蕾蕾輕輕嘆口氣,也就不多說了,笑道︰“搞定了,我們走吧。”



    兩個人把粉筆和尺子這些東西放回了一樓的團工部,到車棚里推了車子過來。從教學樓到校門口有一大段筆直的長路,易天行和她一面走著一面說笑。鄒蕾蕾忽然說道︰“差點兒忘了,上周末說好的,今天我請你吃脆皮。”說完了甜甜笑著看著他。



    易天行心里一慌,滿臉幸福道︰“那最好不過了。”忽然余光里感覺到遠處校門口那里有個人影晃了下。



    如果換成別人肯定看不清楚,但易天行可是個晚上不點燈靠月光捏死蚊子的主兒,稍一留神,便看清楚了是班上的胡雲。他皺了皺眉,心想這時候學校里沒什麼學生了,胡雲是在等誰?以前聽同學們說過他和社會上的混混蠻熟……想到這節,易行天心里忽然煩悶起來,似乎感覺到有什麼讓自己不樂意的事情在等著自己。



    他看了看身邊正說笑不停的鄒蕾蕾,忽然停下腳步,溫和說道︰“蕾蕾,你今天先走吧,我忽然想到在學校里還有些事情要做。”



    鄒蕾蕾有些訝異地望望四周,說道︰“學校里沒什麼人了,你有什麼事兒?”



    易天行犯了愁,決不能說是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預感吧……想了想,笑著說道︰“團工部那個新來的年青老師讓我今天把團工部打掃一下。”



    鄒蕾蕾嘆氣道︰“不會吧?我們倆又不是真的苦力。”一臉委屈的神情可愛極了。



    易天行笑道︰“所以讓我這個苦哈哈來為小姐分憂吧。”



    鄒蕾蕾笑著說︰“呸,沒話好說了?我們一起還是快些。”說著便把車龍頭往教學樓那邊轉。



    易天行心頭微慌道︰“聽我的,乖。”



    他一時情急,說了個乖字,卻讓平日里開朗灑脫的鄒姑娘臉紅暈如潮。兩個人就在那條直路上呆了半天,鄒蕾蕾才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那我先走了,可是……你每天晚自習都提前走,每周就這時候能一起走走……”聲音越來越小。



    易天行聽見這話,心花開成了一百二十八瓣,臉上卻開始像白痴一樣地傻笑,愣愣說道︰“乖啦,先走吧……要不,你在交電大廈那兒等我,我頂多遲十分鐘。”



    鄒蕾蕾聽見他又在說乖,羞的不行,輕呸一口,騎上自行車像逃一樣地向校外跑了。



    易天行傻呵呵地看著那輛可愛的天藍色二四自行車消失在校門口,還沒有醒過神來。年少時的愛情總是容易改變少年的心性,此時易天行的胸中全只是想盡快趕到交電大廈去,管他外面是誰在等著自己,管他是不是要打架,這時候還管得著掩藏自己的本事?他前些日子讀的佛經里面,臨濟宗那個老和尚說的好︰此時便是,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向里向外,逢著便殺!



    一陣熱風吹過,少年人向校門口昂道挺胸走去,嘴里哼著當時最流行的憶蓮姐姐的那首狂歌勁曲“醒醒”,可惜正在校園外面等著打架的那幾個混混聽不見歌詞。



    “醒醒,盡快清醒,知不知你在殺掉你生命……”


   
第一部 縣城 第九章 不對稱戰斗
作者︰貓膩
    易天行自從發現自己身體的秘密後,便發現自己有時候會有些比較“出格”的舉動,之所以出格,是當他專心致志去想一件事情時,會忘了遮掩自己堅逾精鋼的身體。還好,以前的他失神的時候,往往是蹲在自己堆滿破爛的小黑屋里——所以用手掌劈磚砌灶,用大腿當切肉絲的砧板——這樣的變態行為沒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過今天他有些失神,主要是被感情這玩意兒給整暈了。



    所以當七八只海碗般大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砸來的時候,他根本忘了躲,也懶得躲,腦子里還在回味剛才的鄒蕾蕾臉羞澀的紅暈,要他記起這時馬上就要開始打架了,確實是一件蠻難的事情。



    砰砰砰砰一陣亂響,易天行有些愕然地看著旁邊的幾名壯漢捂著拳頭,滿臉痛苦地倒在地上,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於是他一跳而後,左手在前,右手掠後微微上舉,擺了個黃飛鴻的姿式,眼角余光瞥向地面,酷到掉渣地說道︰“還有多少人?一起來吧。”



    易天行自己都覺得有點惡心,但沒有辦法,如果不擺出一副練家子的模樣,沒人會相信,為什麼拳頭打到人身上,疼的卻是拳頭。而他所知道的練家子的模樣……除了巨惡心的康德第一保鏢,便只有李連杰的這個動作,這還是他在地下道的錄像廳里學了老久才學會。



    領頭的混混是個中年人,嘴里叼著的香煙早就驚的掉到了地上,他皺皺眉,眨巴眨巴眼,慢慢走了過來,看著易天行,心里想著︰“這家伙還是個學生,怎麼沒見怎麼出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試探著問了一聲︰“兄弟是練過的?”



    易天行靜靜望著他,笑著說︰“打小練。”



    “難怪這麼囂張?”那人狠狠道,接著從懷里抽出一把砍刀。當時混混互砍最流行的就是這種一尺二的機床刀,鋼是好鋼,刀身不長,便於攜帶。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的溫度卻沒有降低一點,街上行人很少,被梧桐樹遮著的街角很清靜。易天行看到這人竟然敢在大白天動刀子,不由皺了皺眉,說道︰“有什麼事情能不能先說說?”



    “三哥說了,這地方,只有我們囂張的份,如果遇到比我們更囂張的,那就不用說,打到他不囂張。”中年人以為他怕了,惡狠狠地笑了起來,牙齒黃黃的。



    他嘴里說的三哥,易天行知道是誰,也是縣城道上有名的人物了,就是前些天何偉讓他小心的薛三兒。



    這薛三兒叫做薛恭,可惜一點恭良之德都沒學會。八十年代初就開始在道上混,也就是東門一代最不起眼的那種,手腳有些不乾淨還好賭,當時道上,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些不乾淨的小佛爺和千兒。而薛恭兩條都佔全了,自然很不招人待見。有一次做局出千被逮了個實在,對方限他一周內拿五萬塊錢做數。他一周里面求爹爹告奶奶,尋遍了道上認識的人,想找人幫他出頭,結果沒人幫他。



    時限到了,他自然拿不出這五萬塊錢來,於是被別人砍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只給他留了廢物一樣的三根手指。



    從那天前,薛恭便被人叫做薛三兒,名字改了,人也似變了一個人般,行事狠辣膽大,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下手又特別黑,趁著第一次嚴打後的空窗期,佔了東門這片一些地盤兒,又扎起了一群小弟,便做起了老大,這些年吃香喝辣,坑蒙拐騙搶,什麼事兒做透了,終於混成了東門老大,在縣城里威風不可一世。直到縣城道上的祖宗古老太爺從省城回老家縣城來養老,薛三兒的氣焰才稍微收斂了些。



    那中年人走到易天行面前,用手中的鋼刀面拍拍他的臉頰,啪啪響了兩聲,低頭惡狠狠地威脅道︰“三爺說了,你動了他的兄弟,就得去給他兄弟磕頭認錯,再賠上一只手。”



    他滿以為這學生會怕的渾身發抖,不料一側臉卻看見了一張滿不在乎的臉。



    易天行看看天上被樹枝劃成一塊塊的天空,咪著眼,聳聳肩道︰“我和你們三爺不一樣,手又不是豬蹄,怎麼說拿就拿呢?”



    中年人愣了愣才明白這小子是在臭人,怒氣大作,舉起砍刀便橫劈了過去。



    易天行滿臉平靜地看著迎面而來的刀光。他不想用身體去硬抗,因為他雖然能,但也不想自己怪物的身份這麼快就在小縣城里傳開。於是他腳跟輕輕一轉,讓刀光險險地從自己鼻梁前滑了下去,右腳橫跨一步,整個身體和那個中年人靠的極近,一個倒肘打在那家伙的鼻子上。



    看似輕松的動作,迅疾做出卻沒有一絲用力的感覺,輕描淡寫似的一抬肘,便把那家伙打的橫飛數米,臉上血污一片。



    看見老大被打飛了,剛才還抱著拳頭在呼痛的黑道小混混終於沖了上來。易天行皺皺眉,憑著自己的速度欺近對方身體,用手掌一推,便把一個混混推開數米,依此類“推”,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他便這些混混全部推開。他不想動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把這些人傷的太重。



    但他這般想,這些小流氓自然是不知道,除了幾個腦袋靈光的,膽小怕事的畏縮在戰團後面,又有幾個亡命徒抽出尖刀狂喊著殺了上來。



    易天行冷冷看著圍上來的混混們,心中煩悶異常,他不知道鄒蕾蕾在交電大廈那里等自己久了會不會無聊,加上這是在學校門口,大白天的,他也不想惹來太多人注意,於是決定快些結束這場無聊的廝殺。



    看著圍上來的這些人臉上猙獰的表情,他的腦子卻是清明一片,仔細看著對方手上的動作,然後用更快更準的動作還擊,腳尖在街上的柏油路面上一點即縱,在眾人間穿梭,拳頭從這些混混們的腋下身後穿過去,實實在在地打在對方身上。



    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像一陣風一樣,對於這些只會在街頭像切菜一樣互砍的混混來說,此時的易天行就像是電視里面的那些武功高手一樣。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拿著刀子的混混兒都在他那雙鐵拳頭下倒了下去。當然,他是不敢用全力的。先前戰在外沿的那幾個混混兒哪還有不知事兒的理,趕緊拔腿就往街那頭跑了。



    易天行站在街角,看著身邊癱軟哀呼不已的混混們,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一份厭惡之情來,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在審視著可憐的臣民。



    他忽然醒過神來,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太古怪,以他的聰慧,自然能察覺到自己心理上有些脫離人群的危險,趕緊搖搖頭,拉過倒在梧桐樹下的自行車,回頭對著那個正捂著鼻子堵血流的中年人大聲說道︰“你們既然能查到我在縣中讀書,那肯定知道我住在哪里,以後要找場子就到我家,在學校這兒不好。”



    他用右手食指輕輕隔空點點那家伙的眉心,靜靜說道︰“記住了,來我家找我。”接著笑笑說道︰“其實我是一個挺和氣的人。”



    薛三兒的這些手下早就已經驚怕了,他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身手,本來這少年只是靜靜地說句話,在他們眼里卻是比什麼都要可怕,等聽見那句,其實我是一個挺和氣的人時,更是又氣又怒,紛紛怒罵了起來。



    易天行這個時候已經騎著自行車往江邊去了,他想著剛才和別人打架時的鎮定自若,事後那飄飄然的感覺,不由輕輕嘆了聲,“自己真是怪物吧?”江風吹上他的臉,略有燥氣,卻讓滿心陰郁的他感覺有些舒服,他雙手離開車把,仰首向天吼了一聲︰“我操你個賊老天,不給我爹媽,給我這玩意!”



    縣城的江邊是一沿的綠樹草地,沿江大道從縣中直通交電大廈,易天行想到那個正在等著自己的女孩,心情終於舒暢了些,雙手握緊車把,用力蹬著自行車向那邊沖去,吊在江那邊青山坳里的夕陽把少年和自行車的影子照的長長的
第一部 縣城 第十章 愛學習的妖怪
    夜深了,天上不知為何看不見月亮,只鋪灑著滿天的繁星。夏夜總是比別的季節顯得更有生氣,易天行坐在自己那間小黑屋外面不遠處的池塘邊,聞著不知何處飄來的花草氣息,感受著身邊風拂池塘所帶起的淡淡濕腥氣,閉著眼,抬頭四十六度角仰望天空。

    他一直困惑於自己的身體,總覺得自己有異常人,必為妖類,可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自己都沒辦法相信,於是總想尋些可以說的通的解釋,可惜,憑他現在把高中六冊物理課本能倒著背下來的能耐,也根本看不出一絲從物理方面闡釋清楚的可能。

    於是他決定去看玄學,可又覺得那些大師們太過幼稚。只好轉而在武俠小說里尋求心理平衡,看見書中的高手們在天上飛來飛去,他才會有些安慰,心道︰瞧,這才是神人,比俺牛多了……有時候看金庸的小說時,總幻想自己不是天生這樣,而是苦念了少林寺的先天護體真氣,可惜了哉,這個說辭連自己都騙不了。

    不知道是哪位靠哲學吃飯的同志說過,人類總是會把解不可知事物的最終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易天行也不例外,地地道道中國小爺們一個,自然不肯抱著舊約背,而且他極喜歡長著翅膀小天使的可愛模樣,於是乎,順理成章地便極討厭耶和華這個老變態……所以開始修起禪來。所謂修禪,對他而言,其實還是和修物理一般,從市圖書館整些佛經就回家一通瞎背,也不知道能修成什麼正果。若西天有佛,只怕也會被這弩鈍小兒氣的大佛小佛統統涅磐才是。

    他最近看的是《坐禪三味經》,里面有提到五門對治法。而易天行看佛經,本就是要求個治病的方,這可是對了胃口,於是細細讀了一遍,背在了腦子里。書中寫到這五門對治,便是︰多淫欲人,不淨法門治;多嗔恚人,慈心法門治;多愚痴人,思惟觀因緣法門治;多思覺人,念息法門治;多等分人,念佛法門治。

    他先前在小黑屋里點著二十五瓦的昏暗小燈泡,一邊撓頭一邊看,始終思琢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哪一種病,該用啥法門來治。於是瞎貓踫死老鼠地挑了個多愚痴人。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讓那些混混兒有了自己這怪異的體質能力,只怕天天會笑出花來,哪里還會像自己一樣愁眉不展的。正如商場抽獎中了夏利小轎車,有人不喜反而擔憂這是不是什麼套,那在世人眼里,肯定就是愚痴一流了。

    所以他細細地讀他所以為專治愚痴這種病的……思惟觀因緣法門。可一通什麼無明緣行如是思惟之類的話讀完,他整個人腦袋都昏了,接著看數息門才看出些味道來,尤其是品其中止觀二字,再明身則本無……身為聚沫,不可手捉;是身如海,不厭五欲。

    ……

    ……

    他隱隱以為自己懂得了些什麼,其實……他還是什麼都沒弄明白。修禪修成他這樣死記硬背的,易天行肯定不是世上第一人,想古時那些大字不識的和尚,估計也是用的填鴨式成佛密笈。但像他這種死記硬背後便開始飄飄然,若有所悟的家伙,想來也是少見。

    其實他什麼都沒悟到,只是認準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管。

    連自己都不管了,管自己是妖怪附體還是什麼聖嬰轉世,說不定自己只不過是基因突變罷了,世上本多憂愁,還想那麼多幹嘛呢?江河入海,本就依自然之事而行,若那些混混兒找上門來,自己雖然身子骨的硬朗程度可以和坦克比較一下,也沒有把頭伸在那兒給人砸的道理。

    易天行自以為想通了個很了不起的大道理,心情變的不錯,便坐到了池塘邊開始乘涼。

    這個池塘,其實就是七七年那次爆炸後留下的坑,積雨漸多,便慢慢成了一個青萍浮於面的池塘。易天行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就是爆炸那天被爺爺揀回來的,他只是一直覺得有些奇怪,每當自己煩悶的時候,坐到這個池塘邊上就會馬上平復。

    這幾天沒下雨,池塘的水不渾,易天行哇哇叫著把自己剝個精光,在夜色中跳下了水,激起一陣浪花。

    忽然感覺背上有些癢,於是他從塘邊揀了塊鵝卵石,微一吐氣,用掌劈成兩半,還拿在手掌心里比劃了一下,才挑了尖銳些的那塊,用力地在自己身上刨了起來。

    幸虧他住的小黑屋偏僻,一到晚上周圍都沒什麼人,也沒人願意接近這個永遠充滿臭氣的地方,不然後看見有人拿尖石塊當毛巾,不知會是什麼想法。

    易天行只是玩水罷了,呆會兒還得去共和村刨食,所以也不打肥皂,只是用那片石塊在身上搓的過癮,他看著水面上飄著的青萍,聽著塘邊石縫時青蛙呱呱呱的叫聲,心情慢慢寧和下來,然後便想到了下午和鄒蕾蕾一起騎車回家的場景。

    他當時正陷於一個人不合常理地打垮了一幫人的怪異感覺中,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鄒蕾蕾︰“你說,我要真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當時的回答讓他感覺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對理想伴侶的想像,女生當時睜著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楮認真說道︰

    “那你等先變成怪物讓我看看,我才能決定怎麼辦,如果能比你現在變得更帥一點,那可是件好事啊……”

    ……

    ……

    易天行想到這句話,就在池塘里笑了起來,他上了岸,往水里扔了塊石頭,驚了蛙叫蟲鳴,撓了魚兒夏夢,便回身進了小黑屋,套上了自己那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穿上那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戴上那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攥著那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對,就是他每天晚上揀破爛用的那套工作服——走走搖搖,看景流連,像是甦東坡夜訪什麼和尚一般瀟灑地往共和村的垃圾山去了。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一章 情事

    天上下著雨,易天行騎著自行車往學校里面沖,自行車從江邊爛泥灘外一路行來,車 轆上帶著無數黃泥,他騎的又快,黃泥飛出險些濺到身邊一個人的身上。

    “我幹。”那學生果然不是什麼善類,破口大罵道。

    易天行前些日子在池塘邊靜思一夜,雖然沒想出個所以然,卻還是悟了些自然循生的道理,自然不準備繼續往日廢柴模樣,這時候聽見有人罵自己,嘎吱一聲剎住自行車車,皺皺眉,回頭冷冷道︰“幹誰呢?”

    “喲,你小子今天挺威風的。”沒想到那個男學生竟然哈哈笑了起來,易天行這才看見原來是何偉。

    他苦笑一下,笑道︰“原來是你,不好意思。”

    何偉撢著褲腿上的黃泥,罵咧咧地走近他,一拍他肩膀說道︰“聽說上周六學校外面有人鬧事,是不是薛三兒手下來鬧你?”

    易天行笑笑道︰“沒事兒的。”

    何偉見他不肯多說,也就不追問了,笑罵道︰“你這輛破車就算舍不得扔,也得洗乾淨點兒吧?上面全是泥巴。”

    “別,可不敢洗,這些可不是全新泥,還有陳年老貨糊在上面。要不是這些泥,這破車早就散架了。”易天行騎上車先走了,一面蹬著踏板一面笑著回道

    ………………………………………………………………………

    學校里的生活總是周而復始,無趣之極。平常易天行在班上也都不大愛說話,今天他刻意放松了自己心神控制,整個人的感覺雖然沒有刻意表現的冷淡,但總是無法自主地散發出“什麼者之氣?”。往日同學們可能還拿他破爛王的外號取笑一番,打趣一場,反正他也不會生氣,但今天看到他的同學都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易天行變了,變得有些讓人有些看不透。

    鄒蕾蕾同學可沒這個感覺,下課後,她把易天行喊到操場上,揪著他的衣領要他晚上去家里吃飯。

    易天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道︰“說了不想去,哪里能硬拉的?有聽說強奸的,可沒聽說強飯的。”

    鄒蕾蕾又羞又惱,說道︰“怎麼現在說話越來越不正經了?”

    易天行呵呵一笑道︰“說正經的吧。”臉上流出認真的表情來,“其實我是真的不想去你家吃飯。”

    “為什麼?”鄒蕾蕾詫異地問道,“我爸媽對你挺好的啊。”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臉上露出一絲失望,旋即溫和開解道︰“你平常笑呵呵的,可不要是那種人啊,我頂瞧不起這號男人。”

    “哪種人?”易天行瞪大了眼楮。

    “自卑和自負是一對孿生子,可是如此敏感,對於一個人的情感來說,是一種負擔。”鄒蕾蕾不愧是學生會的宣傳委員,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林黛玉在賈府的表現完全可以說是嬌縱了,為什麼?因為她是一孤女寄住在親戚家,老父林如海也不在身旁,所以看著身邊的兄弟姐妹,不免有些自卑自傷之感,所以在表面上反而顯得格外自負驕傲,不屑於接受別人的饋贈。”

    易天行腦子快,一下就轉明白了,呵呵笑道︰“拜托,我是那種人嗎?”

    鄒蕾蕾把兩只手攏在胸前,認真無比地盯著他眼楮道︰“不用裝了。我知道你自傷身世,生活也過的困難,但在我面前有什麼呢?”

    易天行胸里覺著好笑,但看著面前這女孩認真的神情,靈動的雙眼,不知怎的又感到溫潤一片,微笑道︰“放心吧,我是不屑於做那號假模假樣的人的。”不知怎地生出一份沖動來,傻愣愣地踏前一步,把鄒蕾蕾抱進自己懷里。

    鄒蕾蕾像只小兔似的一驚,馬上把羞紅的面龐埋進他懷里,旋即又似想起了什麼,大叫一聲,推開了他。

    “找死啊!這是在學校的操場上!”

    易天行一愣,這才醒過神來,傻傻地摸摸自己頭頂,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說好了,晚上來家里吃飯。”鄒蕾蕾背過身去小聲說道。

    易天行微笑道︰“真的不用了。”看著她轉過身來不解的表情,囁嚅著解釋道︰“我怕看見胖大嬸和鄒老師會不自在。”原來這小子竟是生出了女婿見丈母娘的恐懼。

    鄒蕾蕾 哧一笑擺擺手道︰“都隨你吧。”她又想起件事情來,想著要提前告訴他一聲︰“周六學校組織知識競賽,我幫你報名了,可不準輸噢。”

    她知道面前這十七歲的男生有怎樣博聞強識的本領。身為一個女生,當然不可能讓自己喜歡的男子明珠暗藏的,但又知道易天行不愛出風頭的怪脾氣,於是便來了個先斬後報。

    易天行撓撓頭道︰“真不想去。”

    鄒蕾蕾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額上的劉海兒被操場上的風拂著輕輕搖擺。

    易天行強自控制住自己擁抱乃至進一步親熱的無良想法,認真說道;“我覺得不合適,你也知道我不想引人注目。”

    “毛遂的錐子需要自己放進平原君的袋子里,可你不一樣,你太鋒利了,總是會被別人發現,不如慢慢一步步地讓別人適應。”

    “和這幫人一起玩,沒勁。”易天行自以為說的很瀟灑。

    “噢,你是天才,那和我這個凡夫俗子在一起也沒勁咯。”鄒蕾蕾哀怨說道。

    易天行一直認為鄒蕾蕾很適合去當演員,因為看見她的臉色馬上轉的淒切無比,泫然欲滴,連忙嘆道︰“別別,老演這葬花戲碼,我答應就是。”

    接著便告訴她,認為她演戲的功夫很好。

    鄒蕾蕾打鼻子里咬牙切齒地切了一聲,反侃道︰“那我看你骨子里真是個色狼,不然怎麼每次我稍假辭色,你就……”忽然發現這句話說的太露骨且露了馬的玉腿,臉上一羞熱,趕緊背過身往教學樓走。

    “怎了怎了?色狼聽著你說呢?”易天行跟著她屁顛屁顛地笑著。

    …………………………………………………………………………

    心情挺好的二人一回到教室,就像是從三伏天一下進了南極圈。

    “易天行,袁老師讓你去趟辦公室。”班長不以為意地喊了聲。

    “出了什麼事兒?”鄒蕾蕾關切問道。

    “還能有什麼事兒?”胡雲冷冰冰地說道,“像這種揀破爛的,肯定和外面的混混有什麼不乾不淨的聯系。”

    鄒蕾蕾瞪了這個討厭的男生一眼,把眼光轉向易天行。

    易天行笑笑道︰“沒事兒,我去看看。”又看了一眼胡雲,笑咪咪地想著,如果自己這雙鐵手摸到這家伙的身上,一定會像揉面一樣的軟和吧。

    胡雲上周六給薛三兒手下報信後便提前走了,他畢竟是派出所長的兒子,可不想惹著腥羶,不料今天一來學校發現易天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不免有些納悶。

    他本來就有些心虛,這時候又看見易天行笑咪咪地望著自己,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二章 蝴蝶在天上飛

    “報告。”

    “進來。”

    易天行微笑著走進了班主任袁老師的辦公室,這才發現除了袁老師殺氣騰騰望著自己,幾名年青的女老師伏首教案工作外,辦公室里的沙發上還坐著一個胖子,他馬上立正,高聲喊道︰“校長好,老師好。”

    胖子校長笑呵呵地讓他坐下,開始問話。

    “易同學啊,最近生活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沒有,謝謝校長關心。”

    “你一個人住著,可要注意安全啊,現在社會上治安不好。”

    “知道了。”易天行笑的比誰都甜,心里比誰都苦,心想這胖校長羅嗦的名氣果然不是假的。

    “學校下學期的助學金開始申請了,你不要忘了。”胖子校長還在慈眉善目地塑造和藹的形象。

    “謝謝校長提醒,我今天晚上就回家寫申請。”

    “記得要讓你們當地的居委會主任寫份證明,蓋公章。”

    ……

    ……

    最終是易天行的班主任,那位長著三角眼的袁老師聽不下去,連連咳了數聲,然後問道︰“今天校長來,是因為門衛反應,說你上周六在校門口牽扯進了一件流氓斗毆事件,來問一下,是不是真的。”

    易天行看著這位袁老師的眼鏡,半天沒有說話,忽然挑挑眉角道︰“準確地說,我是成功地制止了一件流氓到教育機關滋事的案件。”

    袁老師氣不打一處來,臉掙的通紅,怒斥道︰“如果有流氓來鬧事,就憑你也能制止?”接著轉身對校長說︰“您看見了吧?我就說過,這孩子雖然本性不壞,但長年生活在社會底層,和社會上那些事情總有脫不了的關係,我看那起流氓斗毆就是他喊人來的。”

    胖校長嗯了一聲,滿臉困惑。

    易天行越聽越不對勁兒,嘴角淺淺一笑說道︰“您是法院不?就這麼判我罪?”

    校長也笑了,說道︰“這孩子,對老師說話客氣些。”轉頭又對袁老師說道︰“小袁啊,你雖然有你的判斷,但是也不能過於武斷了。”

    袁老師堅持道︰“那你打架總是事實吧?這至少也要記條過。”

    “記吧。”易天行無所謂的應道。

    “你平時在家里作什麼?”校長插嘴道。

    易天行一愣,下意識答道︰“看書學習揀破爛。”

    正在吃力裝作努力工作,一面在堅著耳朵偷聽的年青女老師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校長也呵呵笑道︰“倒是蠻單純的生活。”

    袁老師有些不滿校長的和顏悅色,用手指擊打著木桌上的玻璃壓板,厲聲說道︰“如果真是天天在家看書,怎麼成績總上不去?”用手指指著易天行的鼻子大聲說道︰“要我信你天天看書,除非你這次考試考進前十!”

    校長皺皺眉,心想這位年青的袁老師也太不穩重了,正準備說話,不料易天行淡淡應了聲︰“好啊。”

    眾人皆驚。

    易天行微微一笑,說︰“既然說完了,我可不可以走了?”

    “一起走吧。”胖校長嘆了口氣。

    ……………………………………………………………

    走在教師辦公樓的二樓長廊里,校長喊住了正準備沖下樓的易天行。

    “有把握嗎?”

    易天行看著校長胖胖的臉上慈愛的神色,唇角微微掀動,笑著應道︰“沒事兒,您瞧好吧。”

    校長笑著搖頭走近他身邊,拍著他肩膀說道︰“學生會把周六知識競賽的名單報上來了,我是看見你的名字才問你的,可不是考試的事情。畢竟我還是知道你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若你肯用功,進前十雖然有些辛苦,但問題也不會大。”

    易天行這才知道校長問的是周末知識競賽的事情,笑了下︰“我以為校長都是管大事的,沒想到還會搞調查研究。”

    校長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暗自點了點頭,心想一個高中學生能對著自己一個校長不卑不亢,談笑自如,果然不錯︰“調查研究我是不會做的,不過老鄒是我老同學了,前些天同學三十年聚會的時候聽他提過你。”

    “鄒老師?”易天行有些驚奇地說道。

    “是啊。”校長看著他的眼楮,忽然帶著一絲促陝說道︰“沒什麼事兒了,不過以後注意一下,不要在操場上面摟摟抱抱的,不大好看。”

    易天行這才知道剛才自己抱鄒蕾蕾的舉動全被這胖子瞧進了眼里,不由大窘。

    ……………………………………………………………………………

    周六很快就到了,車棚旁邊那間縣中最大的電化教室里面人聲嘈嘈,易天行、鄒蕾蕾、胡雲三個人做為一班的代表隊正在電化教室外面的梧桐樹下等待。

    鄒蕾蕾代表班級出賽沒什麼特別,這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胡雲雖然在社會上有些不乾淨,但在班里面成績也算優秀,而且雜書讀的挺多,同學們也不會有意見。唯獨是選了個成天悶聲悶氣的易天行,著實讓全班同學跌破了眼鏡,有些愛說酸話的女生更開始小聲說起鄒易二人的是非來。

    易天行根本不會在乎別人怎麼看,他生就了膽大疏懶的性子,若不是鄒蕾蕾硬逼著他,他又何苦做戲給人看?不過畢竟是第一次登台,雖然不是表演唱歌,但總是要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心中難免忐忑,雖然臉上沉穩之極,沒露出半分來,嘴里卻不停地咕噥著,細細聽才知道他唱的是張洪量的那首美麗的花蝴蝶。

    忽隱又忽現

    留戀花從間

    你如此多戀

    嬉戲不成眠

    鄒蕾蕾嗔怪地盯了他一眼,拿起手帕在臉上扇著,盼著能稍去熱氣,難受說道︰“本來就煩又緊張,你還老哼歌幹麼?”

    胡雲長的白白淨淨的,唇薄眉直,他在一邊冷冷接話道︰“早就和你說過了,如果怕就不要來,這是集體答題,雖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知道幾個題,但你也不要太給我們丟臉。”

    易天行不會動怒,他只是略帶嘲意地看著胡雲,然後聽到課堂里的主持人開始請參賽選手入場了,便施施然往里走去,嘴里輕輕哼著。

    “你像隻蝴蝶在天上飛

    飛來飛去飛不到我身邊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三章 妖腦總比人腦好

    “我國三大牧區是哪三大?”

    “內蒙古牧區,新疆牧區,青藏牧區。”

    “答對了,給三班的同學加十分。”

    胡雲憤憤不平地對鄒蕾蕾咕道︰“這道題我也會,只是可惜按慢了一點。”

    鄒蕾蕾沒好氣地點點頭,轉身看易天行,卻恨恨地發現這小子竟是差點兒睡著了,恨上心頭,單手使勁兒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哎喲。”鄒蕾蕾輕輕呼了聲痛,易天行趕緊把她手拉過來看一下,緊張問道︰“怎麼了?”

    “好痛,你的皮怎麼這麼厚。”鄒蕾蕾嗔怪道。

    易天行一笑道︰“臉皮更厚。”

    “別說了,快答題吧。”

    “噢。”易天行這才醒過來,手上還拉著鄒蕾蕾的小手。看見台上他二人的舉動,底下的同學開始嘰喳不停地議論起來。

    兩個人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台上參加知識競賽,往台下望去,只見無數學生此時正把嘴張大到恐怖的境界望著自己二人。一瞬之後,大教室里傳來好大一聲“噢!”

    學生起訌的本事真厲害,硬生生把鄒蕾蕾羞的把頭低了下去。還是易天行厲害,果然不愧是臉皮最厚的,笑咪咪地迎接著全校同學的哄笑。

    作主持的老師看不下去了,暗自嘀咕著現在的學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在這麼重要的活動里面打情罵俏,一面呵斥著讓學生安靜下來。

    坐在一邊的胡雲惡狠狠地對易天行斥道︰“事關班級榮譽,你……能不能認真些?”他本想說你們,忽然想到鄒蕾蕾,硬生生把那個們字吞了下去。

    易天行瞥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真是無趣,這知識競賽也是無趣,盡出些弱智題目︰“中國三大牧區,用屁股想也只能在那三個地方了。別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除了那三地兒,想在別的地方跑馬,都是會撞死人嘀。”

    他坐在台上瞎想著,台下的同學卻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發呆。看著台上的計分牌︰10、40、70、30——一班的同學同時發出了哀鳴,用淒淒慘慘戚戚的眼光看著台上的易天行三人,心道自己班這次是輸定了。

    這個時候當主持的老師繼續出題。

    “建安七子是哪些人。”

    嘟的一聲,胡雲終於搶到了答題權,趕緊回答道︰“建安七子是漢末作家孔融、陳琳、王粲、阮王禹應場和劉楨的合稱。”

    “加十分。”

    胡雲抹抹額頭的汗,側身輕蔑地看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聳聳肩。

    ………

    “何謂三曹?”

    “……”

    “唐宋八大家指誰?”

    “……”

    台上幾個班的代表你爭我奪,戰況好不激烈。胡雲不愧能被選拔出來參賽,竟連著答對了幾題,把分數趕上來了一點。

    第一部分的比賽結束了,主持老師笑著說︰“看來大家的知識面都還比較廣,不過這一部分的題目難度比較低一些,下面就是本次知識競賽的重要環節,題目是校長親自出的,大家可要注意了,範圍和第一部分差不多,但是難度加大了不少。”

    鄒蕾蕾瞪了易天行一眼,小聲道︰“給我認真地答!”

    “你怎麼不答?”易天行取笑道。

    “我就喜歡看你答。”鄒蕾蕾微笑望著他,笑顏如花。

    易天行被那寧靜眼神望的一陣恍惚,半晌後為難地攤開雙手道︰“搶答器不在我這里,我怎麼答?”

    小縣城的高中學校哪有什麼電子搶答器,比賽時各班用的就是擺在桌子前面的一個小鈴鐺。

    鄒蕾蕾一聽,轉身對胡雲笑了一笑,緊接著卻把那個小鈴鐺搶了過來,遞到易天行手里。

    易天行一愣。胡雲也很是生氣,但轉念一想,讓全校學生看看易天行怎麼出丑豈不是更好?

    …………………………………………………………………………

    “請說出中國文化史上以四為數的稱謂,請至少說出五個以上,答對得二十分,答錯扣十分。”主持老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慢慢問道。

    這題確實有些難度,加上答錯了要扣分,各班都不敢搶先按鈴,而是三個人埋首一處在紙上寫著自己能記著的答案。鄒蕾蕾看著別班上的同學都是滿面愁容,趕緊推易天行。

    易天行輕輕嘆口氣,用兩個指頭拈起那個小鈴鐺搖了一下。

    “叮咚”一聲脆響。

    本是嘈亂不堪的教室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個拿著鈴鐺,滿臉微笑的年輕學生。和易天行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胡雲更是帶著驚愕的神情看了過來,他剛剛想了半天也只想出四個,難道這人這麼快就找到答案了?

    易天行看了鄒蕾蕾一眼,苦笑了下,說道︰“初唐四杰,唐代四大家,甦門四學士,永嘉四靈,中興四大詩人,元曲四大家,吳中四大才了。”頓了頓又說道︰“七個,應該夠了吧?”

    主持人看看手上的正確答案,忍不住又扶了扶眼鏡,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說道︰“夠了夠了。”

    “等等。”三班的一個女學生忽然站了起來,“初唐四杰、甦門四學士、元曲四大家這些都能明白,但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唐代四大家,還有什麼永嘉四靈,不會是你在瞎說吧?”

    易天行看著這個女孩,一笑後靜靜解釋道︰“唐代四大家不是說的文章四大家,而是書法四大家,唐代書法以楷書為尊,所以稱歐陽詢、虞世南、顏真卿、柳公權這四位為唐代四大家……至於永嘉四靈,則是南宋詩人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的合稱,這是因為這四人均為永嘉人,也就是現在的浙江溫州,而且字號里面都帶一個靈字。徐照字靈輝,徐璣字靈淵……”

    空大的電化教室里響起少年人稚氣尚未全脫的聲音。

    ……

    ……

    “我國古代最早的字典是什麼?收字最多的字典是什麼?分別收字多少?”

    校長出的題目果然夠變態,可惜,今天這場知識競賽場上有一個更變態的選手。

    連著幾道變態題目的出現,終於讓其它幾個班的學生放棄了解答,反是頗有興致地把眼光往一班的答題桌上投來,此時的縣中知識競賽似乎變成了易天行,這位以揀破爛出名的高二一班學生的單人舞台。

    易天行被眾人的眼光瞧的渾身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還要把手上那個小鈴鐺搖響。

    “最早的字典是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共收單字9353個。收字最多的字典是康熙字典,共收字47035個。”

    “我國有多少個西湖?”主持老師也不請同學們搶答了,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易天行處。

    易天行也懶得再搖鈴鐺,直接答道︰“清王氏卓的《西湖考》里說,全國以西湖名者,凡三十一。但清代《冷廬雜識》中說︰‘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杭州最著’,只可惜沒有舉出三十六個西湖的位置。現在的資料,除杭州以外,全國還有湖州西湖、華縣西湖、漢州西湖、壽昌西湖……”

    “世界大概有多少種語言?”

    “五千六百五十一種,其中一千四百種尚未被公認為獨立語言,有的正在消亡中……”

    “牛郎星和織女星相隔多遠?”

    “一百五十萬億公里。”

    “這是多少光年?”主持老師這時也對這名學生充滿了好奇,見他沒說光年這個常用單位,一時興起,自己加了一問。

    “嗯?”易天行一愣,忽然咧嘴笑道︰“大家自己除一下吧,我忘了,這時候也算不出來。”

    看著破爛王如此博聞強識,再偏僻的事情好象他都知道,偏偏此時卻在運算上自承不行,一直安靜聽著他答題的全校學生不由覺得好生古怪。教室里安靜良久,空氣中這種奇怪的氣氛終於讓大家忍不住齊聲大笑起來。

    隨著大笑,還有經久不息熱烈動人的掌聲。九四年初夏的這天,高陽縣縣中的掌聲是有史以來最熱烈的一次,掌聲仿佛穿過教室外的梧桐樹向天外飛去,似乎在預告著什麼。這一個場景一直留在易天行的腦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後都無法抹去。

第一部 縣城 第十四章 三根手指的流氓

    那次知識競賽完之後,易天行在校園里很是風光了幾天。唯一有些遺憾的是,仍然沒有不知名小女生給他遞情書。他對著鄒蕾蕾佯怒道︰“難道我長的真對不起社會?”鄒蕾蕾對於他的這種欲求不滿保持了一貫的喜悅,只是捂著嘴笑堅持不肯回答。

    易天行挑挑眉頭,大度說道︰“我也知道,要和一個拾破爛的窮小子談戀愛,確實是一件很有深度的事情。說到底,天底下的女人不可能都有處女瑪麗亞的運氣。”

    鄒蕾蕾聽著這話叫一個彆扭,正習慣性地要去揪他耳朵,卻聽著他下一句話,心尖一軟,這手便停在空中了。

    “唉,我家的蕾蕾啊,超出同儕多矣。”易天行慨然而嘆,頗有陳子昂古風。

    鄒蕾蕾見他在知識競賽上風光,也是高興,得意之余問道︰“你是不是什麼事兒都知道?”

    “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

    “別吹。”

    “我以為你開一個牛氣烘烘的頭,就是指著我在下面吹呢?”易天行裝作認真應道。

    鄒蕾蕾 哧一笑,接著問道︰“競賽上題目挺偏的,你以前看過這方面的東西?”

    易天行搖搖頭,翹著唇角笑道︰“那得問你爸的那位老同學,我們的那位胖校長。今天這些題目其實全部在兩本書里。恰好這兩本書我都瞧過。”

    “哪兩本?”

    易天行看她澄靜好奇的眼光,解釋道︰“一本叫戰士實用手冊,省軍區政治部編寫組編的,七二一八工廠印刷,八五年六月出的,內部版,不要錢;另一本是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的青年知識手冊,八四年八月出,二塊四一本。”

    ……………………………………………………………………………

    每天晚上去共和村垃圾場刨垃圾,縱使易天行盡量表現的和正常人無別,但畢竟比別的同行跑得快,力氣大,眼力尖,自然是收獲最多的一個。有時候他自己想起來都會覺得有些不公平,像自己這樣一個非正常人類,還天天和那些苦哈哈搶生意,若讓那些人知道了,怕不得問一聲︰“您老都快超人了,還來搶俺們的破爛幹麼?”

    易天行也不是沒別的賺錢道兒,以他的體格,去火車站扛大包估計都能成一個小富翁。只是他有些懶,打小養成的謀生手段,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依他的本事,高考不用擔心,吃飯不用發愁,生病這種事情從來沒有找上過他,於是照舊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場里刨食,在月光下洗澡,在學校里和別的同學不多說話,偶爾在操場上和蕾蕾進行著麻不可聞的打情罵俏。

    易天行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

    所以周六中午,那位在社會上交游廣疾的胡雲同學賊兮兮地把自己拖到一旁時,易天行皺了眉頭,知道又有什麼不好玩的事情將要發生,對於平靜生活受到干擾,總是他最不樂見的事情。

    “三哥要見你。”胡雲雖然是派出所長的兒子,但膽子並不見得大到哪里去,替道上凶名頗著的薛三兒傳話,面上的緊張看的一清二楚。

    易天行噢了一聲,隨口問了地方,便往校門走去,路上踫見了一個女生,順便讓她給蕾蕾傳聲話,讓她今天先走。

    胡雲看著他無所謂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發毛,在後面鼓起勇氣喊了一聲︰“你要不要去報告校長?”

    易天行沒有轉過身來,臉上卻浮現了笑容,心里想著到底還是同學,沒有壞到根子上去,把兩只手從左肩那處舉起來,攏在一起向後拜了一拜︰“謝了。”

    …………………………………………………………………………

    薛三兒約的地方是北門紅油面館,離縣高大概有一站路的地方。這面館這是縣城里名氣挺大的一個地方,全靠著那一碗碗紅油鋪天蓋地淋在白生生面條上的手藝出名,鋪面不大,但是客人一向挺多。當易天行站在面館外面時,發現今天面館生意很清靜。

    他微微笑了下,心里知道肯定是薛三兒一伙人在里面,嚇得客人都跑了,抬步走了進去。

    “請坐。”

    出乎易天行意料,薛三兒看著挺文氣的,頭發梳了個三七分,臉上也沒有橫肉,只是偶爾一露的凶眼神才泄了他的底。

    “您好,有什麼事情,請講。”易天行說道。

    薛三兒原本只是想為手下的兄弟出口氣,沒料到上禮拜六反而折了幾個人,這下面子上過不去了,所以今天喊易天行出來,便是想看看這個揀破爛的高中生有什麼門道。此時看他一臉鎮定,沒因為自己身後帶的這幾條大漢而顯出慌亂來,不由有些佩服。

    “裝你媽的逼!”薛三兒一個手下拿起個板凳就向易天行頭上擲了過來,這人和那天共和村垃圾場上被易天行擰斷手腕的流氓關系挺好,這時候仗著薛三兒撐腰,率先發難。

    易天行嘲弄地一笑,一側頭閃了過去,板凳在地上摔成三截,反一甩手,給了那家伙一耳光。

    啪的一聲,那家伙捂著嘴退了下去,唇角有血,槽牙掉了兩顆。

    “住手。”

    薛三兒也沒想到易天行身手這般了得,皺了皺眉。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那頭發梳的精光滑溜,易天行笑著心想,這頭皮光的,蒼蠅拄拐棍也站不住。

    不理他如何想,薛三兒輕輕敲著面前的木桌,慢慢說道︰“你是一個高中生,年紀還小,我出來已經很多年了,總不能欺負你這樣一個後輩。傳出去也只會讓別人笑話我薛三兒混轉回去了。這樣吧,共和村那件事情,你給我一個交待,這件事情就算了了,如何?”

    易天行看著他敲著木桌的右手,發現果然如傳聞中那樣,只剩了三根手指,微笑著說道︰“本來都是誤會,您說怎麼交待?如果能做到,我自然願意做。”

    “我們不是廣廣,不興斟茶認錯那一套。”薛三兒看著面前這後生,眼中凶光一閃,“你和我手下比一場吧,如果你輸了就給我那兄弟跪下磕個頭。”

    “要是你輸了?”易天行頗有興趣地看著他。

    “從此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各不相干。”薛三兒微笑著應道。

    “成交”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五章 練武功的妖怪?

    那時候縣城里的小流氓為了意氣或是利益賭架,最喜歡玩兩種,一種是劈甘蔗,一種是刺手指,用的還得是賭神里面周潤發使的那種三片刀。

    劈甘蔗是刀背刀尖,然後一縱而劈,看誰在最少的刀數內把甘蔗劈到底。而刺手指,是用刀尖快速地在桌面上張開的五指間刺著,不能傷到手指,又要快。

    這時候易天行和薛三兒手下一個瘦黑個比的是後者。

    雖然在他看來,做這件事情實在是幼稚到了極點。不過沒辦法,他天生就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如果能了斷這事,別說玩這種幼稚的游戲,即便薛三兒同志讓他去江對面的宣和廟里大叫三聲︰佛祖已死,他也無所謂吧。

    戳手指游戲進行的很無趣。

    原因很簡單,以易天行的眼力和對肌肉的控制能力,實在是能以想像在這個世界上,誰會比他用刀插入指間方寸地更準,誰會比他更快。

    一旁的混混們看著刀尖險之又險,帶著破風聲在這位高中生的手指間來回刺著,臉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易天行笑笑,知道這場毫無懸念的比賽終於結束了,沒想到薛三兒皺著眉頭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蒙著眼?”

    這就不止比眼力技術,更比的是膽子了。怎麼說比的是膽子?看看那個薛三兒門下的黑瘦個兒面有土色便知。

    易天行想了想,無所謂地側側頭,示意自己先來,接過一旁薛三兒手下遞過來的黑布,嚴嚴實實地蒙在自己眼上——刀出如風,根本就像沒蒙眼一樣,刀尖閃著寒光在桌上的五指間蹦躍,就像是一個不安分的小精靈在五指山上玩著游戲。

    薛三兒一直平靜的臉上露於露出了一絲驚異,和身旁一個手下對視一眼,凶光一現。那手下會意,從懷里掏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砍刀,悶哼一聲,向易天行平放在木桌上的手掌砍去!

    而此時,易天行玩刀尖正玩的起勁,眼還是蒙著的。

    鏗的一聲!

    這聲音既不像金屬相踫,也不像是砍中人肉。

    易天行只是感覺自己手腕上被一個重物斬了一下,略微察覺到一絲類似於被鄒蕾蕾擰耳朵時的痛楚,於是將蒙在眼上的黑布取了下來。

    便看見面館里面一堆目瞪口呆的混混,一臉震驚的薛三兒,還有身旁那個那個滿臉驚怖,嘴張大的可以吞下鴕鳥蛋的刀手。

    易天行看看那家伙手上發抖的砍刀,皺皺眉,眼中閃過一絲陰狠之色,看著木桌對面的薛三兒冷冷說道︰“三爺,這事情做的不地道。”

    …………………………………………………………………………

    “給我廢了這小子!”

    薛三兒果然是經過大場面的家伙,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兒,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將這個高中生廢在紅油面館里面。

    一群手下從懷里抽出家伙,便向易天行沖了過去。

    易天行唇角微翹,冷冷一笑,一拳便把身前的木桌打了個粉碎,兩步便趕在眾人刀鋒臨身之前,欺近薛三兒身前,啪啪兩下,手掌從他的肩頭以極快的速度向下捏滑,,一只手掌扼住他的咽喉,回望眾人道︰“誰敢動,我就殺了他!”

    這些道上兄弟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快的身手,一下都驚呆了。

    就一眨眼的功夫,薛三兒的雙臂三個關節便被易天行生生卸了,此時他兩臂軟軟地垂在身側,痛楚不堪,仍然硬氣吼著︰“還愣著幹什麼?給我上!”

    易天行忽然湊到他耳朵邊上說道︰“剛才叫你三爺,是我懶得和你打交道。你是惹不起我的。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不要有這麼多毛病,別惹上你惹不起的人,好不好?”忽然笑著對面館里執刀弄棍的混混們說道︰“都給我滾出去吧,我和你們老大好好聊聊。”

    說完這句話,他將空著的那只手掌直接打在牆上,石灰牆上赫然留下了一個掌印,冷冷道︰“我如果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

    待所有人帶著驚駭退出去後,薛三兒冷冷道︰“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易天行聳聳肩,望著他平靜說道︰“也不怕告訴你,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存在,不要再想著找我麻煩了,不然你會活的很辛苦。”

    雖然他淡淡地說著,但薛三兒卻在斷指後的這些年里,第一次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害怕,面上卻擺出一副獰不畏死的大糊涂模樣,淡淡道︰“出來混的,還怕什麼?”

    “既然什麼都不怕,你認個輸又如何?”

    “輸什麼都行,做光棍的,最不能輸的就是面子。”

    易天行微笑看著這個油鹽不進的流氓頭子,忽然牽起了他的右手,輕輕用手指捏著他剩下的三根手指關節,靜靜道︰“別撐了,不然我直接廢了你的手指頭。”

    聽著手指處發出的吱吱聲音,就像是老鼠在鐵棒下掙扎一樣,薛三兒臉色微變。

    ………………………………………………………………………

    “都別動手。”薛三兒無力地喊著。在面館外等著的流氓們看見二人走出門外,正準備沖上來,聽到這聲喊,馬上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不是聽老大話那麼簡單,而是實在被易天行剛才斫手而不斷,空手留掌影的本事嚇慘了。

    “就此別過。”易天行學著大俠口吻笑著說道。

    “你是……”薛三兒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我是少林寺俗家第二十六代傳人,金鐘罩鐵布衫也有幾分火候了。”易天行平靜說著,心里卻在偷笑,“你們不是練武人,我也不想與你作對,今後大路朝天,各走自己那半邊吧。”

    ……

    ……

    看著這個不起眼模樣的高中生越走越遠,薛三兒的手下們圍攏了過來,卻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顯然是余悸未消。

    好半天後有一個說道︰“原來是個練家子,難怪這麼厲害。”

    薛三兒用自己殘存的三根手指梳了一下散開的油頭滑發,笑了起來,眼晴里卻閃過一絲惡毒,手放了下來,輕輕揉著還有些生痛的咽喉說道︰“如果練過功夫就頂用的話,義和團就不會被八國聯軍滅了。”
第一部 縣城 第十六章 我們要住大房子

    雖然易天行一直認為自己的超能力大概等同於一部鈦合金的錄音機,摔不爛,還能把聽到的東西全記下,只是這樣罷了。所以對自己的智商向來沒有超出想象的期盼。

    但事實上,看了那麼些雜書,還把這些雜書都記在腦子里的人,想笨也笨不到哪兒去。你試著翻翻中國近代文學史,像茅盾某某之流,都是能背紅樓夢的大牛人。由此可見這書讀的多了,人的智力自然也就上去了。

    易天行雖然對這種判斷持不可知的懷疑論,但這並不影響他清晰地判斷出薛三兒一伙人不會善罷干休,肯定還會想什麼後著兒來對付自己。

    畢竟他從小揀垃圾,混跡的就是屬於社會最底層那塊兒,要對這些黑道人物的想法沒點兒了解,也說不過去。流氓好的就是面子,靠的往往也就是面子。在紅油面館那檔子事兒,易天行可以說把薛三兒的面子都掃光了,如果他將來不想著把場子找回來,只怕白痴的屁股也不會相信。

    他也想過是不是得做點兒什麼來應付這件事情。畢竟強悍如他,偏偏是個怕麻煩的主兒。若讓一個人天天被一群蚊子圍著,您也得煩不是?

    可這一個星期他顧不上忙這事兒,因為有太多的事情佔了他的時間。

    有什麼事情會比被蚊子圍著更可怕?那就是被戀愛中的女人拖著。

    ……

    ……

    悟空︰大家看到啦?這個家伙沒事就長篇大論婆婆媽媽嘰嘰歪歪,就好象整天有一只蒼蠅,嗡……對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蒼蠅圍著你呀,嗡…嗡…嗡…嗡…飛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救命啊!

    (悟空倒地翻滾,異常痛苦。)

    ……

    ……

    日後在省城的放映廳里看大話西游的時候,易天行像是一只縱情淚流的猴子,坐在他旁邊的鄒蕾蕾像觀音姐姐一樣地安慰他,卻不知道他是為什麼而哭。

    不過易天行比孫猴子幸福多了,因為對著的不是同性唐僧,而是嬌俏可人的蕾蕾。雖然嘴有些碎,而且經常監督他的衛生工作,包括衣領和耳後那塊地方,但……畢竟是蕾蕾啊。

    在午後的陽光下,易天行笑呵呵地想著,腦子里在天馬行空,耳朵卻在監聽著身後的聲音,一聽著身後傳來細細碎碎地腳步聲,他趕緊咳了一聲,露出最溫和的笑容,回頭說道︰“會開完啦?”

    “是啊。”鄒蕾蕾微笑著,像一朵將開的花兒,“你等久了吧?”

    “不久。”易天行的眼楮在烈日下仍然炯炯放光。

    “累不累?”

    “不累。”

    “今天帶我去你家好不好?”

    “不好。”

    鄒蕾蕾無辜的臉上又開始準備畫上帶雨梨花。

    易天行更加無辜,帶著哭腔說道︰“蕾蕾同學,老用這招會審美疲勞的。”

    鄒蕾蕾 哧一笑,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頭,假嗔問道︰“為什麼總不肯帶我去看你住的地方?”

    “嗯……”易天行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說道︰“按老錢的話推展開來。你喜歡吃雞蛋,沒必要去認識母雞,那就更沒必要去參觀雞窩吧?”

    “去死。”鄒蕾蕾這句話回的毫不含糊。

    …………………………………………………………………………

    鄒蕾蕾是一個很倔 ,很執著,很可愛,很善良,當然也是在人面前很溫婉,在易天行面前很凶悍的六很女菩薩。這天放了學,暮黑時分,她和易天行在勝利三路口子上分手之後,她把自行車停在了拐彎處,過了陣子,看見易天行騎著那輛破落的自行車往江邊走了,才把自行車推了出來,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她悄悄地跟了上去。

    江邊有一大片的棚戶區,是縣城里面最破爛的地方,鄒蕾蕾對這一帶是陌生中帶著一絲熟悉,她小時候也是隨父母住在這里的。

    街道上沒有點燈,路很窄,到處堆著破爛家什,她睜著大眼楮,此時終於迷路了。

    她輕輕撓撓額角,他的那個掛在嘴邊的小黑屋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這時候她發現離民居群遠遠的地方,有一顆小黃豆似的燈光,似乎在召喚著她。

    於是她慢慢走了過去。

    那間小屋子外面堆的全是破爛,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四處飄著,絲絲燈光從那間屋子難以閉合的木門間透了出來。

    她舉手想要敲門,卻抑不住一絲好奇心從門縫處偷偷看進去。

    門卻忽然開了。

    易天行回來後便準備穿上“工作服”去共和村刨垃圾,遠遠便聽見有人過來了,也沒注意,後來發現那人竟到了自己小黑屋的門前,還懷疑是薛三兒的人來找麻煩,於是一下把門拉開。不料一開門卻看見是她像個小偷一樣半蹲在門口,一下呆了,忽然醒過神來︰“不是讓你別來嗎?”語氣中透出一絲嚴厲。

    蕾蕾一愣,旋即強自笑了一下,“不請我進去坐坐。”

    易天行回頭望著自己狼狽不堪的屋內,面上露出一絲尷尬︰“請吧。”

    …………………………………………………………………………

    蕾蕾就坐在他的床上,易天行怕自己的被褥弄髒了她那條黃色的裙子,趕緊拿出自己平時上學穿的乾淨衣服墊在了下面。

    看著她的眼光在自己屋內的亂七八糟事物上掃過,易天行心中一陣慌亂,訥訥道︰“叫你別來,我都沒空收拾。”

    鄒蕾蕾 哧一笑道︰“就你這間屋子還能怎麼收拾?”伸手按了按床墊,發現下面墊的是乾草,心頭一酸,眼圈便紅了起來︰“你過的真苦。”

    “還成。”易天行尷尬地撓撓頭。

    他確實不希望鄒蕾蕾到小黑屋來——少年男子天然而生的自尊不允許他將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自己喜歡的女子面前。

    他想過很多次和鄒蕾蕾的將來,甚至有時候會幻想著當很多年以後,自己大學畢業了,發了財,在省城買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然後和蕾蕾結婚,把胖嬸和鄒老師都掃到省城去。也偶爾會想像著,到時候衣錦還鄉,可以海闊天空地把蕾蕾領到這間小黑屋來,滿懷深情地告訴她︰“這就是以前我住的地方。”

    那叫一個美。

    他可以接受幸福之後回味苦難,卻很害怕把苦難擺放在幸福的前面。

    ……………………………………………………………………

    鄒蕾蕾略有些難受,輕輕拉著他的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易天行微笑,也不知如何言語。

    昏暗的燈光照著兩個年青人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

    蕾蕾眼里帶著淚花,笑著說道︰“以後我們住大房子。”

    “嗯!”易天行用力地點點頭。

    “以後發財了,咱們不揀垃圾,專使喚人揀垃圾。”蕾蕾微笑著,滿臉鼓勵地看著他。

    “嗯。”易天行再用力點頭,“咱們開個垃圾場,還給每個揀垃圾的家伙,蓋宿舍。”

    鄒蕾蕾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忽然鼻翼抽動一下, 哧一聲笑出聲來︰“別忘了宿舍里面要有洗澡的地方,不然……”

    她看著易天行黑寶石一般的眼瞳,慢慢說道︰“不然會臭的。”接著在他額上親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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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溫柔地照亮鄰家的屋頂和遙遠的江畔沙地。在高陽縣棚戶區的狹窄街頭,易天行騎著蕾蕾那輛二四的天藍自行車,蕾蕾坐在他的身後,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臉靠在他的背上,輕輕哼唱著,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輕聲說道。

    “不要見怪,不要見外。”這是路遙那本小說里田曉霞在工地上給孫少平送來床單時說的話。

    “不準當田曉霞。”

    “我喜歡平凡的世界。”

    “不吉利。”

    “老封建。”

    “至少不用給我送床單,我那條才買兩年。”

    “就送就送,明天就給你拿過來。”蕾蕾賭氣道。

    易天行喜歡這種賭氣,哈哈大笑,撒歡地蹬著自行車,在月光下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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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在美麗月光中的兩個人沒有注意到,在街角處有一輛掛著四川車牌的長安小貨車,此時正以讓人驚怖的速度向這邊沖了過來,黑黑夜里,雪白的大燈耀的人心發慌。

    轟地一聲巨響,那輛可愛的二四天藍自行車被撞到了天上,扭曲的車架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痕跡,像極了——夜空的傷痕。月亮似乎都不忍看見這麼殘忍的事情,悄悄地躲進了雲層後面。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七章 肇事逃逸者死

    長安小貨車的油門像一頭絕望的野獸般轟鳴著,發動機在怠速的情況下仍然像破風廂一般響個不停,在這月夜里奏著血腥的破車破聲。車大燈雪白的燈光照在路邊,隨著油門的轟鳴輕輕抖動,像是映照在水幕上的燈光一般美麗。

    燈光照著的地方,有一對青年男女躺在地上,沒有動彈,不知生死。

    長安小貨車駕駛室里坐著兩個人,司機位上那個用有些抖動的手指取下自己唇邊的香煙,對旁邊那個說道︰“你看這兩個人死了沒有?”

    “不知道,希望死了。”旁邊那個人黑黑瘦瘦的,臉上滿是緊張之色。

    司機狠狠地拔了一口香煙,把煙狠狠地噴在面前快要碎落的擋風玻璃上,從夾板上取了一只黑黑的手槍,轉手遞給旁邊那個黑瘦個頭的人,“三爺說了,這個學生一定要死,你去補幾槍。”

    “不用了吧。”那黑瘦個兒顫抖著聲音說︰“這麼快的速度撞上去,擋風玻璃都快爛了,哪還能有命?”

    “快去。”那司機命令道。那黑瘦個兒抖著手掌接過手槍,哭喪著臉說︰“三爺要我們辦事兒,可沒說要動槍啊。”

    司機看他膽小,吞了一口唾沫,艱難說道︰“一個後生就這麼死了,不過我們不做,三爺也不會給我們好果子。”

    “要不乾脆別動槍,動槍可就是大案了,公安一定會死查的。如果就這麼撞死了,頂多算一個交通意外。”黑瘦個兒問道。

    “那三爺那里怎麼交待?他把槍交到我們手上,說準了一定要打腦袋打三槍的。”司機為難說道。

    “別管。”黑瘦個兒睜著血紅的眼,“咱們把槍拿著回四川,到時候咱們縣城誰還敢和我們斗?”

    司機高興地點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獰笑,“對,以後再也不用看薛三兒眼色了。”

    黑瘦個兒又問︰“那這兩個學生怎麼辦?”

    “應該死了吧。”

    “如果沒死透怎麼辦?”

    “那壓過去!”司機惡狠狠地說道,然後腳尖輕輕點點油門,左腳離了離合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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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和鄒蕾蕾被長安貨車撞上的時候,在那一瞬間,易天行做了一個動作——從自行車上轉過身來,抱住了一臉茫然的鄒蕾蕾。

    只是一瞬間,但已經夠了,至少足夠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這輛小貨車的身前。

    只要蕾蕾沒事就好。

    ……

    ……

    易天行在那一瞬間,只有這個想法。

    下一刻,他便感到自己被一個極堅硬的東西狠狠地撞到背上,然後是後腦重重地磕在車窗上,還隱隱能感覺到擋風玻離破碎的聲音,再接著便是看到蕾蕾無助地撞進了自己懷里。

    接著兩人便飄了起來,被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撞飛了,慘慘地跌到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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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汽車撞飛的他感到有些頭暈,勉強睜開眼,卻震驚地發現懷里的蕾蕾閉著眼楮,唇角露出一絲血絲。

    然後便感到地面一陣陣抖,那輛汽車開了過來,來到了身邊,燈光耀眼!

    是要壓自己!

    易天行來不及做別的動作,只來得及趕在車輪及身之前,伏在了鄒蕾蕾的身體上,雙拳撐住地面,雙腳也用力蹬著,將鄒蕾蕾全部覆蓋在自己身體的保護下。

    車輪緩緩地碾上他的身體。

    易天行雖然知道自己身體結實力氣大,但也不知道能不能頂得住汽車的碾壓。他發狠地輕吼一聲,身體繃的筆直,每一根肌肉都緊緊地用著力,牢牢實實地護在鄒蕾蕾身上。而這聲吼落在長安車中的那兩個人耳里卻是臨死前的悲嗚。

    感受著汽車重重地壓在自己背上腿上,易天行額上青筋一現,腦中閃過一個數據︰長安車長三米四,自重九百二十公斤,加上這里面的兩條豬,得有一噸了吧。

    叭地一聲響,他的雙掌壓碎了人行道上鋪的石磚。

    他用力撐著,好不容易捱完了兩個輪子間兩米多的距離。

    兩米多的喪魂路。

    ……

    ……

    長安車壓過了他的身體,然後加大油門,向夜色里沖去。

    易天行從地下一縱而起,揀起人行道上一塊書本般大小的大個鵝卵石,然後向那即將要消失在夜色中的長安小貨車擲了過去。

    說擲或許並不貼切。

    因為這顆鵝卵石被他用盡了力量,挾著無比的怒氣,出手後竟是速度快到不可思議的程度!竟帶起了一道極淒厲的風聲,在夜空里呼嘯著撲向那輛正在逃逸的小貨車。

    轟的一聲響!

    那輛小貨車竟被一塊石頭打的在路面上跳了起來!巨響過後,車後廂上破開一個臉盆大的破洞,鐵皮向外翻著,看著猙獰無比,也不知道駕駛室的情況,只看見高速下的小貨車忽然走的歪歪扭扭起來,忽然撞上了路間的隔離墩,斜斜地向上空飛去,在空中翻了幾轉,重重地摔在地上,碎屑四濺,轟的一聲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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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高陽縣的棚戶區都被這聲巨響驚醒了,而始作佣者易天行卻是看都沒有看那輛小貨車所引發的煙火盛景,鄒蕾蕾還是昏迷不醒,易天行必須把她送到醫院去,所以沒有什麼可以耽擱的時間。

    易天行像只猴子一樣迅捷無比地爬上路邊的樹,斬了幾截筆直的樹枝,然後把上身的衣服撕成條,小心翼翼地綁在鄒蕾蕾受傷的腿上,皺著眉頭看了下包扎,覺得應該能管用,便抱著她朝著縣醫院的方向筆直地奔去,只是跑的分外小心,生怕顛簸會讓懷中的女孩痛醒了。

    看見了縣醫院的大門,易天行才終於松了口氣。

    他抽空看了一眼身邊某處街區上空飄浮著的濃煙和火光,沉穩堅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妖異的笑容,而這絲笑容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第一部 縣城 第十八章 四方堰

    易天行愣愣地坐在手術室外,臉上時不時閃過一絲莫名的表情,擱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時而緊握,時而攤開下意識撫摩著醫院長長的木椅邊。他看了一眼手術室正亮著的燈光,慢慢閉上了眼楮。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自責過,全是因為他的關系,而讓那個開朗的女孩受了這麼大的苦。也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易天行學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對自己的敵人要直接狠厲,要在對方傷害自己之前,把這種可能性消滅在萌芽狀態——這一點,哪怕是他日後在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方面對超出常識的對手時,也是如此。

    蕾蕾在里面動手術。幸虧那輛小貨車撞過來的時候,易天行在電光火石間擋在了蕾蕾的前面,承受了絕大部分的力量,後來車壓過去時,蕾蕾也沒有再受傷害,醫生先前檢查的結果是脛骨粉碎性骨折,又受了震蕩,至於有什麼問題,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過了會兒,滿臉焦急的鄒老師和胖大嬸也趕了過來了,他們是從被窩里被叫起來的。易天行滿懷歉疚地站了起來,迎上前去。

    沒想到兩位可親可愛的大人不但沒有責備他,看見他眼里含著的淚花和那絲抹之不去的深深愧疚,反過來安慰了他幾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蕾蕾終於從手術室里被推了出來,只是還打著麻藥,正昏昏沉沉地睡著。

    被醫院通知來的值班警察終於有空找易天行做筆錄了,剛才這位年青警察想找易天行問話時,發現這學生渾身竟是散發著森森寒意,竟像只小豹子一樣的可怕。

    易天行隨口應付了警察幾句。他不想把事情全說出來,因為這樣一來,他就要解釋那輛貨車上的破洞和那次爆炸。於是只是淡淡編造了一次縣城里常見的交通事故。

    忙完這些事情,他給鄒蕾蕾的爸媽說了聲去給蕾蕾買些吃的,便走出了醫院大樓。

    在醫院門口的傳達室里,他拔了一個電話。

    “您好,是胡叔叔是嗎?請問胡雲在不在?”

    “你是哪位?已經這麼晚了。”話筒里傳來了一個中年人的聲音,聲音帶著倦意。

    易天行這才想到已經快凌晨一點了,略帶歉意說道︰“我是他同學,有道習題想問一下,很重要的,麻煩您了。”

    “噢,那你等一下,我去喊他接。”接著便傳來罵咧咧的聲音。

    正在黑甜夢里的胡雲被自己的所長父親大人喊了起來,拿起床頭的電話,便聽到了易天行寒到骨頭里的一句話。

    “薛三兒住哪兒?”

    胡雲一愣,腦海里的倦意馬上無影無蹤,想了會兒說道︰“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找他有點兒麻煩。”易天行對著話筒淡淡說道。

    胡雲在話筒那邊皺了眉頭,說道︰“我只是傳個話而已,真不知道。”

    “別蒙我,不然後果很嚴重。”

    胡雲聽出了這聲赤裸裸的威脅,想了會兒又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是東門這帶的老大,你別惹他。”

    “你別管。”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胡雲執拗說道︰“雖然我瞧你不順眼,你也知道,但畢竟同學一場,我不想你去送命。”

    易天行對著話筒微微笑了,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告訴這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同學。

    “我被他喊人用車撞了,我沒事兒,但……蕾蕾還躺在醫院里。”

    “你和蕾蕾在一起?”胡雲從心底深處泛起一絲酸意,但馬上被那話語里的殺意激了個激靈,“……本來你去送死我也沒道理管。但……你還是不要去鬧了,要不要我爸出面找他談談?”

    “說。”易天行丟下乾脆的一個字。

    ……

    ……

    “四方堰小區里,不過我真不知道地址在哪兒。”

    “謝謝。”

    “別慌,你聽我說……”

    易天行把電話掛了,遞給傳達室打著哈欠的大爺五角錢,走出了醫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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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方堰小區是高陽縣里一個有些奇怪的地方,雖然房價不便宜,但真正富的人不屑住在這里。地方不偏,真正老實的人又不敢住在這里,於是剩下的就是那些走偏門撈歪財的人們。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誰是歸隱的小偷,誰又是埋名的大盜。在這樣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薛三兒這些年在道上的狠名自然是誰都知道。

    於是易天行很輕易地從門衛那里拿到了薛三兒的門牌號碼。他用兩根手指把來客登記的鋼筆掰成兩截,然後輕輕捏住門衛的食指,輕聲說道︰“薛三兒住哪里?”

    “A幢四樓E座。”門衛驚駭地望著自己的食指,他不明白面前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動作怎麼會這麼快。

    “不要想著喊什麼,不然如果讓薛三兒知道是你把他的門牌號碼告訴仇家,你以後的日子會不好過。”

    易天行說完這句話,便潛進了小區濃濃的黑夜里。

    他腳尖在地上一點,整個人便斜斜向前飄掠,用正常人無法做到的速度靠近了那個涂著大大A字的樓層,用手指摳著牆壁上的縫隙,像壁虎一樣向上自在游走著。

    易天行爬到三樓,抬頭看著四樓仍然亮著的燈光,眉頭皺了一下,腳尖在牆面上一蹬,整個人便往左面飄了過去,身體將要下墜之時,右手食指勾住了陽台外的下水管道。

    他小臂一使力,肌肉像束絲般緊縮,整個身體被便這一只細細的食指帶了起來,劃出一道圓弧,輕輕地飄到了那間亮燈房間的陽台上。

    天上的月亮早就沒了蹤影,濃濃的夜色里,縣城安靜無比,只有他站在那間房間的陽台上。

    他輕輕推了推陽台的木門,發現里面鎖著的,於是緊緊捏緊門把,用了點兒暗力,輕哼一聲,往前推去。

    閂門的細鐵栓咯嗒一聲脆響被硬生生折斷。

    房門大開,明黃的燈光透了出來,照在了小區的夜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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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圍著麻將桌奮戰的混混們終於醒過神來。

    “哪個不長眼的小偷!”有人沖了過來,揮拳便打。

    易天行直視著他的眼,眼神平靜。眼看這拳要打到他臉上了,才迅即無比地一側頭,就在白駒過隙的一瞬里,這使出全身力量的一拳便打到了空處,咯嗒一聲,竟是脫臼了。

    易天行眼中閃過一道寒意,右手化拳而上,狠狠打在那人空空的腋窩里。

    他知道這個地方最痛。

    他就是要讓這群人知道痛。

    那人“啊”的一聲慘叫!

    被他這一拳驚呆了的眾人叫喊著沖了上來。易天行揮動著拳頭,以極快無比的速度在眾人身間游走。易天行的神經反應速度太快,遠遠超乎正常人的想像,於是廝斗中對方所有的動作都像是放慢了一般,像是一幅幅平面圖慢慢地呈現在自己眼前,給了他足夠的時間閃躲和打擊。

    他只是一名少年學生,他沒有殺過人,也不想殺人,所以他的拳頭沒用全力。但間或一拳打在對方身上,數百公斤的力量挾著風聲,每一拳都讓對方倒下一個人。房間里仍然傳出陣陣的骨骼斷裂之聲,慘嚎之聲。

    ……

    ……

    過不多時,房里便只剩下他一個人站著。

    其余的人都躺在地方氣息奄奄,唇角滲著血水或是吐著白沫,帶著看見妖怪的驚怖神情看著面前的這位少年。

    易天行扯下麻將桌上墊的布,揩了揩自己滿是血污的右手,在屋內地上倒著的眾人臉上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地沒有看到薛三兒的人影。

    於是他彬彬有禮地向這些被打成死狗一般的道上兄弟們問道︰

    “你好,請問薛三兒在家嗎?”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九章 流氓都是garbage

    薛三兒今天沒在家。在他看來,請那兩個川佬幹掉縣中那個學生根本沒什麼值得上心的,雖然那學生好象是練家子,可練家子能敵得過手槍嗎?他不知道那兩個四川人沒有用手槍,也不知道易天行這時候正在自己家里撒野。

    當易天行在四方堰小區里打的一群流氓鬼哭神嚎之時,他正在縣城另一邊,抱著自己的姘頭,用自己的三根手指玩弄著女人的溫膩。

    直到第二天回到家里,他才知道派出去做事的兩個四川人已經在一場車禍後的爆炸里死了,而那個叫易天行的高中生不但沒有被幹掉,還跑到自己老窩里鬧了一場。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糾集人手去砍死那個高中生,但看到自己手下們臉上驚駭不已的反應,才住了嘴。

    他細細地察看著手下們身上的傷,發現所有人的骨頭都是被用人手生生打斷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霸道的掌上功夫,好狠辣的心腸!

    待聽說那個高中生是從屋外翻進來的,薛三兒面色都變了。

    難道那小子還會輕功?

    “三爺,那個高中生臨走的時候說了,他還要找您,說要您的一條腿。”有個手下顫顫栗栗轉述道。

    有這樣一個傳說中的武林高中天天惦記自己的命,哪怕他是一個流氓老大,仍然有些害怕。此時回憶起那天在紅油面館時,易天行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薛三兒背上冷汗漸漸流了下來。

    他明白,自己果真是惹上了一個惹不起的角色。他在道上雖然以狠聞名,但畢竟知道狠也是要對敢狠的人狠。難道自己還敢對縣城龍頭古老太爺擺狠嗎?

    而自己這個最開始有些瞧不上眼,後來有些嫉恨的高中生……看來也不是自己能夠擺狠的對象。

    他薛三兒能在道上立足,靠的就是不知死活的狠勁兒,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可如果當時自己不是一味抖狠,替自己小弟出面,若不是在紅油面館吃了暗虧,還不肯罷手。這個心狠手辣的高中生也不會惹上自己吧。

    靠的是個狠字,最終也要倒在這個狠字上面了。

    於是他輕輕一嘆,說了句很多年後因為一部香港電影而出名的話。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他可不想還,對別人狠的人一旦心防失守,被別人的狠勁兒嚇著了,往往會變成最怕死的一個人。所以當天中午,薛三兒喊手下準備了一下,便跑路了,還美其名曰︰“暫避一下公安檢查的風頭。”

    其實小弟們都知道,他避的是一股姓易的龍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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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這三天就像是在扮演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氣現象。

    學校他是懶得再去了,給何偉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向班主任袁某人請了個假,當然他也不會在乎批不批。白天,易天行踏踏實實地在醫院里呆了下來,看著面容憔悴的蕾蕾,他會堆出最可愛的笑臉,說著最動聽的話。胖主任端著雞湯來了,他會一勺一勺地喂到蕾蕾薄薄潤潤的雙唇里,全然忘記了胖主任和鄒老師看著他奇怪而欣慰的眼神。

    這時候的易天行,是萬里晴空,湛湛藍天。

    而當夜幕降臨,昏暗的燈光照耀著東門一帶的游戲機房和台球室,易天行便會離開醫院,扮演自己的第二個角色。他沖進每一家據說後台是薛三兒的游戲機室,逢機便砸,看見有看場子的人便會痛揍一頓。然後惡狠狠地逼問道︰“薛三兒在哪兒?叫他把那條腿拿過來!”

    這時候的易天行,是狂暴而不講理的龍卷風。

    又到了晚上。

    易天行看看天色,準時走出了醫院門口,準備又去東門一帶尋薛三兒手下的晦氣。他不信連著這麼鬧,會不能把那個王八蛋逼出來。

    醫院門口站著一名高中生。

    “你別鬧了。”來的人是胡雲。

    易天行看著他笑笑道︰“他還差我一條腿呢,怎麼就躲起來了,不是說咱縣城混道上的人都挺帶種嗎?”

    胡雲無可奈何地說道︰“薛三兒要出來早就出來了,你這麼鬧沒用。別地段的老大看見你鬧薛三兒,只會偷著笑。但如果你鬧的太大,薛三兒家的去往古老太爺前面一跪,告上一狀,惹得古家出手可就麻煩。”

    易天行挑挑眉毛,帶一絲興趣問道︰“不是說古老爺子回縣城只是養老嗎?”

    “可誰也沒見過像你這種人吧?如果踫上公安也都好說。哪像你到處砸場子,蠻不講理的。”胡雲哭笑不得地說︰“你這樣是斷人財路,那些道上的兄弟如果熬不住了告到古家去,你怎麼辦?”

    易天行笑笑沒有言語。

    胡雲其實有些怕他,因為現在道上都傳瘋了,說縣中有一個高中生是武林高手,和薛三兒扛上了,正像瘋狗一樣地逢人便咬。但他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說道︰“雖然這事兒是薛三兒缺德,所里面也不會管你。但你……聽說你練過功夫,萬一失手把人打死了怎麼辦?”

    易天行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書包,包里鼓囊囊的。

    “這里面裝的什麼?”胡雲疑惑問道。

    “在醫院旁邊的工地上揀的十塊磚頭。”易天行回答道,“我知道我下手可能控制不了輕重,所以我每天帶十塊磚頭去,十塊磚頭砸完了我就回醫院看著。”

    “怕空手打死人,所以帶磚頭去?”胡雲在心里面顫抖了一下,“真是個變態怪物!”

    “蕾蕾在睡覺,你今天就別上去看了。”易天行裝作隨意說道,心里面卻是打著小九九,靠,當朋友可以,想追俺媳婦兒?一邊去。

    他一面想著這些少年人最喜歡想的情情酸酸甜甜優酸乳,緊了緊肩頭的挎包,向東門那一帶熱鬧的游戲廳台球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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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業俱樂部,靠近商業局的家屬大院,只有兩層樓,一樓是台球室,二樓是舞廳。

    易天行背著書包就來到了台球室的門口。

    門口那看場子的兄弟看見他這身打扮,便想起來這三天不停砸場子的那位高中生,那位傳說中的高中生。

    “兄弟們,那小子又來了!”那人尖叫道。

    本來熱鬧無比的台球室一下安靜了下來,所有的流氓臉上都露出了震駭恐懼的神情。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章 囂張的少年

    商業俱樂部一樓。

    台球室里一屋子的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躺在台球桌的青昵布上,不分是誰,額頂上都有一個清清楚楚的印子,鮮血漸流,眾人不停呻吟著。

    易天行拍拍已經變的空蕩蕩的書包,左手輕輕掂著剩下的最後半塊紅磚頭,看著滿屋子的薛三兒手下挑釁道︰“十塊磚頭,拍了你們十九個人。還有最後半塊磚頭,誰來領了?”

    囂張,這高中生太囂張了!

    一群人躺在地上哀喚連連,哪里敢來惹這位不怕疼,號稱練過金鐘罩鐵布衫的祖宗,面面相覷老久才有一個混混兒捂著額頭站了起來,顫抖著聲音說道︰“三爺在哪兒我們真不知道。”

    “我不管。”易天行隨手把剩的半塊紅磚扔到台球桌上,砰地一聲響,“薛三兒一天不出來見我,我就來他的場子鬧一天。”

    接著轉身離開,走到門口處,冷冷丟下一句話來︰“不要怪我狠,如果不想挨磚頭的滋味,下次我來的時候跑快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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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又過去了幾天,薛三兒真不愧是經過大風浪的王八,被區區一個高中生在整個縣城里喊打喊殺,單槍匹馬四處砸場子,他都忍得住,把自己的頭縮回殼里,老老實實地不動彈。

    易天行也沒辦法。他畢竟只是個高中生,論起打打殺殺,他在這縣城里是誰也不怕,可要找一個鐵了心躲起來的人,一時也沒有辦法。當然,現在他的名氣在縣城里已經響透了半邊天,簡直快趕上那位從省城回來養老的古老太爺了,根本沒人敢和他打。

    現在的縣城里,一提到他的名字,或者是隔著老遠看見一個挎著黃綠軍書包的高中生,不論是不是東門一帶的混混兒都會溜的像兔子一樣快。托他的福,城關縣中的高中生們,尤其是何偉和胡雲帶的那幾個小弟倒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儼儼然有了翻身當家做主人的感覺。

    易天行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只是很專注地想把薛三兒找出來,然後把他的腿砸斷——對於蕾蕾受傷這件事情,他很執著,有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執著。

    可越想找一個人,越是找不到,眼看著高考的日期已經慢慢近了,這幾天的模擬考也因為這件事情而沒能參加,他沒有太多時間耗在小縣城的混混身上。可是他空著急也沒用,胸中陰怒越積越盛,哪怕是在自家小黑屋旁的池塘邊打坐也無濟於事。

    他知道這時候薛三兒躲著,能找到他下落的不外乎就是強大的政府機器,還有在縣城里根深盤踞著的古家。而古老太爺不管事兒,大兒子在市里,二兒子在縣里也不說話,所以縣里其余的大混混兒都在隔岸觀火,而只要事情不鬧大,公安局更不會關心這些小流氓之間的打殺。

    更何況他一揀破爛的小孩,無論如何也和縣城里最厲害的兩股勢力搭不上話。

    於是他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很搞笑,很囂張,足以震動整個縣城的事情。這件事情在很多年後,還是高陽縣城人們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經典佚聞。

    他把自己破爛的床單撕成兩條,然後去文具店買了毛筆和墨汁兒,在自己的小黑屋里面寫了幾個大字。等淋灕墨跡全乾後,他拿手胡亂一攏,就來到了整個縣城最熱鬧的解放路。

    解放路上商鋪林立,行人如織,是高陽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今天是周日,更是熱鬧的不像話。

    易天行一個人走到一家名為海鷗的服裝店門口,微微抬起下頜,看了看四周來回行走滿臉安樂的人們,然後忽地一聲拉開自己懷中的布條,掛在了身邊一左一右兩棵大樹上。

    布條上寫了兩句話,字跡遒勁有力,墨跡淋灕森然。

    一句是易天行腦子里記著的新聞聯播里傳達的中央精神,

    “打黑除惡,深挖團伙,堅決打擊黑惡勢力及有黑社會性質的團體!”

    可下一句就把整個高陽縣的混混全得罪光了。

    “高陽縣道上兄弟皆是娘們!”

    娘們二字後面那個感嘆號被墨汁兒涂的大大的,就像一張愕然的大嘴,正無聲地恥笑著縣城里的那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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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慢慢的圍了過來,再過了會兒,被這兩條標語驚著的人群又慢慢地散了開去,停在不遠的地方窺視著。國人就好看熱鬧這檔子事兒,看著眼前這個後生好象發瘋了,說不定呆會兒就要被別人臭揍一頓,這種新鮮事兒當然不能錯過。

    易天行微閉著眼,用余光掃視著四周形貌各異的人們,聽著他們或驚訝或帶著恥笑的小聲談話。又過了會兒打四處的街道上又走過來了一些人,這些人的穿著看著和普通百姓也並無兩樣,但身上天生一股彪悍氣息卻讓圍在外面的人們避之不迭。

    來了。

    易天行微微笑了,他知道不論是哪個行業,都無法容忍這種光天化日下明目張膽的挑釁。

    緊接著警車也來了。

    “收了收了,那誰?那小孩兒,快把這兩塊破布收下來!”一個中年警察從車上嚇來,便沖著易天行吼道,手指在他眼前指指點點。

    易天行皺皺眉,他不喜歡這種不禮貌的舉止,更不喜歡道上的人還沒找上門來,卻踫上了專政機關的人。他向那警察微微一笑說道︰“警察叔叔,為什麼要收起來?”

    那警察摸摸帽檐,心想對啊,憑什麼讓這小子把標語收起來?想了想又吼道︰“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三章第十九條,有下列擾亂公共秩序行為之一,尚不夠刑事處罰的,處十五日以下拘留、二百元以下罰款或者警告︰(一)擾亂機關、團體、企業、事業單位的秩序,致使工作、生產、營業、醫療、教學、科研不能正常進行,尚未造成嚴重損失的;”

    易天行笑了︰“您條例背的很熟。”

    “那是,才考完試。”中年警察險些也笑了出來,馬上醒過神來,指著易天行的鼻尖斥道︰“你在解放路上掛橫幅,導致交通堵塞,這就是擾亂了公共秩序!”

    還在車上的那個年青警察把警車熄了火,急匆匆趕到中年警察的邊上,在他耳邊上小聲說了幾句。中年警察臉上漸漸露出了疑惑之色,他們小聲的耳語,易天行自然聽的清楚,微微一笑,看他們準備怎麼辦?

    “你姓易?”中年警察又走到了他身邊,不過態度變的溫和許多。

    “是的,叔叔。”易天行嘴上喊的挺甜。

    中年警察嘆了口氣道︰“你的事兒所里都掛著號的,知道你為什麼,也知道你能打。但你總不能這麼光天化日地把縣城所有流氓都踩一鼻子灰吧?好漢難敵眾手,大象也不禁螞蟻啃的。你還是把這東西扯下來,不然你看外面這些流氓是真會和你幹架的。前些天你只是掃了薛三兒的場子,他們還無所謂,今天的事情真的鬧大了,呆會兒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

    易天行感激地笑了笑,說道︰“那您能告訴我薛三兒在哪兒嗎?”

    中年警察忽然面上一肅,說道︰“我跟你說,你這幾天晚上做的事情已經違法了。如果你認為是薛三兒對你有什麼不利,你完全可以報案。”

    易天行心想能報案的話早報了,但還是說了聲謝謝。

    中年警察看他油鹽不進,還是不肯把條幅扯下來,不由有些生氣,鑽回了警車里,也不開走,只是盯著場上的動靜。

    解放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了,四周出現了一大批臉上掛著凶氣的大漢,易天行視力好,早就瞅見有人懷里鼓囊囊的。不過他也不怕,他也不管了,心里拿定了濟世宗老和尚的話。

    今日俺便是那佛爺,誰阻便殺誰!易天行斜乜著眼看著那些混混兒,而那些混混兒雖然臉上憤怒無比,卻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這就是打出來的名頭!

    夜漸漸臨近,縣城黃昏下的解放路上出現一個很奇怪的場景,一個高中生站在兩塊寫著大字的條幅間,而在他身邊二三十米外圍著幾百個明顯不是善類的人物,似乎全縣城的混混兒全部集中到了這里,殺氣沖天,而旁邊一輛警車孤伶伶地停在一邊。

    一個人對抗一座城。

    這就是日後易天行留給這座小縣城居民印象最深刻的事跡。對峙之中,他摸著自己堅逾精鋼的手指想道︰“那便來吧。”

    正在這時,從遠處駛來了一輛黑色的豐田皇冠,車子開的很快,嘎吱一聲在易天行面前停住。

    易天行唇角微動一笑,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一章 古老狐狸
作者︰貓膩
    從黑色轎車走出一個穿著西裝的滿臉威嚴的中年人,外圍的混混們看見這人臉上都露出恭謹表情。中年人地掃了四周的人群一眼,輕輕說了一個字︰“散。”剛才還躍躍欲試的一群混混們聽見這個字趕緊沿來時的路口退走,做鳥獸散。



    易天行滿臉興趣地看著他。



    “請。”穿西服的中年人對易天行一擺手,頗有禮數。



    來人是古家大公子,一直呆在市里的那位大人物。易天行摸摸鼻子,坐上了那輛自己從來沒福坐的高檔轎車。



    上車後他第一句話是︰“我本來以為你是弟弟來的。”



    古大公子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果然是聰明人,只可惜太囂張了,古二今天就準備廢了你。我在市里不管縣城的事,只是接著爺爺的電話,來接你一趟而已。”



    “古老太爺要見我?”易天行皺了皺眉頭。



    ……………………………………………………………………………



    古家是一個獨處城外的小莊園,臨江背山,青樹拱繞,風光極好。



    易天行被古大領到了二樓,然後看見那個坐在藤椅里的老人。



    老人坐在一張烏木書桌後面,穿著一件松松垮垮地白漢衫,頭頂的白發潦亂飄著,正把臉貼在一個收音匣子上,不知在聽些什麼。



    “坐吧,小子。”



    易天行微微一笑,在老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喊你來做什麼嗎?”古老太爺的聲音有些蒼老。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來做什麼。”易天行平靜應道。



    “哦?”古老太爺眉梢一挑,乾脆問道︰“說。”



    “我來請您幫我查出薛三兒的下落,同時向您保證以後再也不在縣城里鬧事兒……只要沒有人惹我。”易天行斟酌了下後緩緩說道。



    古老太爺笑了,說道︰“我那二孫子要殺你,果然也有道理,你這年輕後生太過囂張。”



    易天行也笑了,說道︰“囂張自然要有囂張的本錢。”



    “是嗎?”古老太爺溫和說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說完這句話,他打開木桌的抽屜,拿出一枝手槍。



    然後向易天行開了一槍!



    ……



    ……



    易天行從踏進這個院落,便開始提高了警惕,整個人的神經都跳躍著、敏感著如緊緊繃直的弦。哪怕這老者是再如何突然的暴然發難,易天行自信都有把握能反應過來,掌控場中局勢……



    但,但這老狐狸實在是太老辣了,太陰險了。那把閃著金屬光澤的手槍,掏出來的動作發生的是這樣自然,就在拉家常的過程中似乎隨意無比地做出……然後摳動了扳機!



    這就像是拿了一塊燒餅問他味道怎麼樣,又像是拿了一張照片請他同溫往年時光,如此自然的舉措,讓他對這奪命的子彈實在是難以生出防御之心。



    ……………………………………………………………………



    還來不及生出悔意,死亡的氣息便隨著輕輕的一聲彈藥打火聲撲到了易天行的面前。



    而就在這一刻,易天行眼前出現了極其奇異的狀況。(為什麼這句話看著很眼熟?)



    他身前的空氣似乎一陣陣紋動,一切畫面的轉動都變得緩慢了下來,非常的慢,空間仿佛變成了許多張平面圖畫的物理疊加,甚至比他和街頭流氓打斗時更慢,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子彈微微發紅的彈頭割裂開空氣,高速旋轉著向自己飛來。



    當然,對於這種狀況他並不陌生,當他用絕快的速度擊打著街頭的流氓時,偶爾也會閃過這種時間凝滯的現象,他知道這是速度對於時間的超越,也就是擁有不同速度品級者眼中對於時間完全不同的直觀感覺。



    他心中閃過一絲僥幸,雙掌泛著淡淡金光,便要擋在身前。



    可不知為何他的動作也變得異常緩慢,手掌移動地萬分艱澀,眼看著子彈便要到自己胸前,手掌卻還差了幾分,身體更是全身僵硬,移動不得!



    灼熱的彈頭險險擦過他泛著金光的掌緣。



    易天行看著彈頭在自己堅逾鋼鐵的手掌上緩緩劃過一道深灰色的印跡,然後向自己的胸膛飛來,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絲惘然。他清晰地看著自己這麼多年來都沒有破過皮的手掌被鋒利高溫的彈頭破出了一道極細小的傷口,似乎卻隱隱有一種快慰,好象是找到什麼事情可以劃傷自己,也是件極開心的事情。



    便在這一刻,他的腦中嗡的一聲炸,一股極奇怪異的感覺充斥了整個身體……而遠在數里外,他住的那間黑屋外的小池塘水面忽然翻騰起來,像是沸水一般,奇怪的是,池塘里面的魚兒卻還是游的自由自在。



    ……………………………………………………………………………



    “砰!”的一聲巨響,終於將易天行從剛才的境界中震了出來。



    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接著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後推去,整個人帶著身後的沙發重重摔在牆壁上,震下煙塵無數。



    ……



    ……



    從屋外沖進來了很多人,領頭的是古家的二孫子,手上正拿著一把獵槍,吼道︰“爺爺,你沒事兒吧!”



    易天行躺在地上,胸口劇痛未褪,但仍是開心地發現自己好象還活著,在心頭罵道︰“你爺爺我當然沒事兒。”



    不料古老太爺認真地看著癱在地面上的易天行,擺擺手便讓他們退了出去。接著這個老頭蹲到了易天行的身邊,解開他的上衣,細細撫著,嘴唇微微抖著,顯見內心激動無比,不停輕聲念著︰“果然是……果然是上三天的人啊……”



    子彈實實在在地打在了易天行的胸膛上,只是令人稱奇地居然沒有擊進去,彈片只是淺淺地嵌在皮膚下,一滴殷紅無比,渾不似人類的鮮血慢慢地浸到彈片露在體外的尖角上,顫顫欲滴。



    易天行咳了兩聲,手指泛著淡淡金光,輕輕點在古老太爺的頸動脈上,唇角泛起一絲妖異的笑容︰“老頭兒,打了我一槍還不跑?我這時候一根手指就能殺了你。”



    “殺吧。”古老太爺頭也不抬,揮手便把他那根可怕的手指打開,“如果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兒。”



    易天行愣住了。



    …………………………………………………………………………



    一個老狐狸和一只略顯嫩澀的小狐狸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泡了兩杯茶,然後開始進行很無趣的對話。



    “為什麼要開槍?”



    “我知道殺不了你,只是試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上三天的人。”



    “屁!有拿槍這玩意兒試的嗎?”



    “聽下面小的說,在紅油面館薛三兒拿機床砍刀剁了你一刀,你一點兒事沒有。”



    “小爺我練過……”



    “別蒙人,老頭子我從解放前就開始混青幫,什麼武林高手看的多了,還沒見過能像你小子一樣的人物。”



    “嗯,我天賦異秉……可是你也不該用槍打我,如果你給不出一個交待,我不介意送了你的老命。”



    “嗯?薛三兒不是派了兩個四川人對你動了槍嗎?”



    “啊?”



    “是啊,所以我以為你不怕槍。”老狐狸一臉無辜地說道。



    “操!”正在喝茶的易天行想到自己剛才自己怕的要死,竟是基於這樣一個無聊的推論,不由怒從心頭起,恨向膽邊生,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敢玩小爺我!”



    老狐狸拱拱肩道︰“聽說你不怕刀不怕拳頭,當然只好試下槍了。老頭子在縣城安養晚年,確實有些無聊。”



    易天行盯著他的眼楮問道︰“你知道我這身體是怎麼回事兒?”這是困擾了他十七年的大問題,是他揮之不去的煩惱。



    古老太爺露出狐狸笑容說道︰“知道一點點。”



    “什麼是上三天?”易天行雖然胸口被那顆子彈擊的悶痛難忍,但神識異常清楚,一句話就問中了要害。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二章 上三天
作者︰貓膩
    古老太爺姓古名鏞,解放前是高陽縣城妓院里的一個小茶壺,聽說後來被人帶到省城,忽而得了次奇遇,學了些功夫,便開始到外面闖蕩江湖。十幾年的日子熬了下來,便成了省城有名的青幫紅杠。解放後,幫派分子被政府真壓,古鏞坐了幾年牢,又關了幾年牛棚,直到改革開放後才又活絡了起來。



    而這時候,他已經六十歲了。



    他輩份高,權勢重,畢竟是老堂口的人,當時省城道上出名的人物見著往往都得喊聲叔。加上老狐狸手段了得,不出數年,便又重振聲威,牢牢地掌住了省城三分之一的黑道生意。



    這些年古老太爺年紀大了,落葉思歸,才回了高陽縣城養老。可即便這樣,他手上還掌著省城大票人馬,更何況這出身之地的高陽縣,所有的混混基本上都應該算是他的徒子徒孫。城里的百姓說的好,古爺跺跺腳,小小的縣城就要抖上三抖。



    古老太爺本來就是縣城里面最有傳奇色彩的一個人物,如果要說見多識廣,只怕沒有人敢和他老人家比。



    所以易天行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想聽聽他說一下那個透著神秘的上三天是什麼。



    “華夏史上,有哪三家最出名?”



    易天行一笑,心知這當然不是問的哪家的烤鴨更有名氣,淡淡回道︰“儒釋道。”



    “上三天,也就是這三家。”



    易天行靜靜看著老人家,知道還有後文,說道︰“請繼續。”



    古老太爺靜靜地看著他,說道︰“你不是尋常人。”半晌後又道︰“非尋常人行非常之事,世上還有許多像你一樣的人物,而這些人在一起,被世人賦予了一個統一的稱謂,就叫做上三天!”



    易天行面上平靜,心內卻是抑止不住的激動,他今天終於從別人嘴里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像自己一樣的人,許多年來困擾自己的孤獨落寞之感一掃而光,馬上就想問如何找到這些人,忽然又察覺到古老太爺那番話的語病,不由皺著眉問道︰“這與儒釋道又有什麼關系?”



    “非尋常人的能力有許多種,有的乃是天生一段真氣,有的卻是後天苦練習得。而後天修行,自然要有師承……這師承,便是上三天儒釋道之分了。”古老太爺啜了口茶,徐徐道來。



    “先天之得,人人皆有,均要看後天如何錘練。就像是一塊剛出高爐的紅鐵,應該用什麼法子把它壓模成形。而這不同的法門就像是水沖法,築模法一般,各有其異。其中儒道上自孟軻,連綿至今,中途傳承早斷,前些年有個教授考證所謂吾善養浩然之氣乃是氣功,這就純屬扯蛋了。我當年隱約知道的,儒門現在只留著孟軻的一段話,便是︰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嚴正,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



    易天行忽然聽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修神仙的人,更想不到在儒生里面也暗自傳承著,不由大感吃驚,嘴唇張的老大,可忽然聽到孟子的齊桓晉文之事章,不由皺了眉頭,起了疑心,他對這段書背的滾瓜爛熟,可不認為里面隱含著什麼修行的微言大義。”



    古老太爺並不知道這個怪物小子正在腹誹他的見識,以為他是被自己說的話震住了,略有得色續而言道︰“秦始皇焚書坑儒,所以儒門就此斷絕,直待明朝王陽明軍中練氣,桐城派後續其功,才保住了香火。而佛宗自西土傳入中原,信徒無數,也自有其修行法門,便是日後的禪宗。道家的修真又是一類。這三類法門聚在一處,三家門徒都有超越世人的能力,所以稱為上三天。”



    易天行越聽越玄乎,也越是不信,聽到這里皺眉道︰“且慢,我聽著有些疑惑。”



    古老太爺略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老太爺您所說的這上三天,似乎都是後天修行,那我這體質不瞞您講,卻是打嬰孩時便有的,如何解釋?”



    古老太爺支唔半天,忽然有些惱羞成怒道︰“我哪知道這麼多,但世上能像你一樣有金剛不壞之身的,除了在佛宗修禪,還能怎麼解釋?”



    易天行心涼了半截,不由對這老狐狸前面的話也起了疑心,但想到這老家伙沒理由擺陣仗把自己請回家來,就為了誆自己,估計他多少還是知道些事情,便接著問道︰“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對我的身體這麼感興趣?我相信你沒有什麼願望把我賣到國家的實驗室里去。”



    ……



    ……



    古老太爺看著他的臉孔,半晌後才幽幽嘆道︰“你很寂寞吧?其實,我也一樣。”



    說完這句話,古老太爺把手直直伸向旁邊的牆壁,手指所向處,是一幅不知名畫手畫的工筆山水圖。



    那圖上畫的是明嘉靖年間有大名的京師西直門外一帶風光,畫上玉河水色清漪,兩岸垂揚密植,濃蔭如蓋,在山水畫的一角謄抄著公安三袁當中袁宗道寫的極樂寺紀游。



    易天行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見著上面的蠅頭小字寫著︰“高梁橋水,從西山深澗中來,道此入玉河。白練千匹,微風行水上,若羅紋紙……何時掛進賢冠,作六橋下客子,也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韻各賦一詩而別。”



    易天行不解老者何意,帶著詢問的眼光注視著。



    古老太爺的手指微動,指尖似乎隱隱透著寒氣。



    便在一瞬之間,易天行忽然感到屋內的燈光黯了一下,而那面牆壁上的灰塵像是被某種力量噴了出來,灰灰蒙蒙地遮住了整幅山水畫。再下一刻,燈光亮了起來,而易天行有些驚駭的發現,那幅圖畫的畫面已經被某種類似利器的力量,割成了一道一道的布片!



    易天行猛然扭頭。他靜靜望著那個面色微微發黃的古老太爺,認真地一字一句問道︰“你是上三天的人?”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三章 關於下頜的回憶
作者︰貓膩
    古老太爺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他慢慢地站起身來,佝僂著身子劇咳了數聲,然後走到牆壁處將已經被無形指氣撕成碎布條的山水畫取了下來。



    “真是老了,撕幅畫都差點兒咳得丟了老命。”



    他眼色里滿是珍惜之色地看著手上的破布,對易天行說道︰“不要問我是不是上三天的人,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易天行不解。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踫見過和我有相同能力的人。”古老太爺把破布收入抽屜,續道︰“而你是第一個。”



    易天行這才明白為什麼面前這位老者能在多年的江湖風雨里屹立不倒,更能在省城作為一個外鄉人打下大片江山。想他有這麼一手隔空發暗勁的本事,那要在道上除上什麼棘手的對頭,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



    古老太爺聲音變的有些蒼涼。



    “上三天只是傳說,是我花了四十年時間打聽出來的,我堅信這種傳說是真實存在的,只是找不到證據。我今天請你來,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和我是一類人。不要怪老頭子太羅嗦,畢竟知道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縣城里面,激動之余,希望你能理解我見到你後的羅 。”



    易天行自然清楚能這種能力的人在世上存活時的孤獨感,他有些同情地看看面前這個發須盡雪的老者,忽然想到一個傳聞,脫口問道︰“老爺子,傳說里你是到省城後有了奇遇,才在江湖上闖出了名氣。所謂奇遇,就是你現在有的這種能力?”



    古老太爺笑著點了點頭,面上皺紋也舒展了些。



    “什麼樣的奇遇?既然是奇遇,那您身上的這種能力當然是後天得來的,那應該是有人傳授?既然有人傳授,那您應該……”



    “沒有人傳我功夫。”古老太爺嘆著氣搖頭道︰“不過我相信上三天是真實存在,只是可能看我功夫太淺,所以不想來引我去修行吧。”



    “那您這身本事是怎麼來的?”



    古老太爺微微地咪起了眼,這一刻他完全不像是一樣叱 江湖多年的黑道龍頭,反而變的像村口曬太陽的老頭兒一般,整個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種略帶離思的情緒中。



    “那年我隨著樓里的老鴇去省城挑女孩子,本來在青樓里呆久了,對那些女子的悲慘模樣也投不上什麼特殊的感情。但……那次不一樣。那是三一還是三二年?有些記不清了,反正是發了次大水,我們從高陽出去,沿江道往省城走,一路上都是泡在黃泥湯里的民宅,四處都是被淹死的死人。知道為什麼老鴇要這時候去嗎?”



    古老太爺微微帶著一絲漠然看著易天行,續道︰“因為每次發了洪水,就會死很人,就會有很多孤女,當然,也會有很多家庭活不下去了,便會賣丫頭的。開妓院的人都是喪天良的家伙,自然會趁著賣女孩人多,價錢賤的時候趕緊攏些女子。”



    易天行微微低著頭,安靜地聽著。



    “省城那麼大,賣孩子的人那麼多,哪里是一天能看的完?我那時候是個小茶壺,成天就穿著件短袖馬褂,跟在那個涂了三斤粉的老鴇身後……天天就跟在那婆娘的大屁股後面,到處挑女孩子。”古老太爺說到這里,忽然嘿嘿奸笑了一下,往牆角呸了一口痰。



    易天行唇角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腦子里浮現出一個場景,想到還是個後生的古老太爺被一個身材肥胖、面涂厚粉的中年婦女壓在身下,淒慘度日,不由輕輕笑出聲來。



    ……………………………………………………………………………………………



    一九三一年,長江出現了一次二十世紀最大的洪水,滔滔濁浪掃光了中國腹部大片平原。省城險險逃過一劫,馬上被在洪水中僥幸揀得性命的難民們佔據,沿著萬松園到取水樓一帶,全部是蓬頭垢面、肌黃體瘦的逃難農民。



    當年的古老太爺還是一個低眉順眼的少年郎,便是跟著一個體態臃腫的中年婦女,在這些難民面前來回行走,中年婦女手上拿著一方手帕,帕里裹著幾枚銀元。她便靠著這些銀元,可以大大方方地四處挑揀,挑東家餓的臉發青的女子,看西家被泥污了面的嬌娃。



    古鏞並不是什麼善類,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的善心分給這數十萬難民,縱有這個念頭,也沒那能力不是?更何況買來小女孩,雖然要把她賣進火坑,但總有個活路,比爛死在這省城地界上要強不是?



    於是他仍然如往常般低眉順眼地跟著那個大屁股,仍然如往常般粗魯地捏著那些小女孩的下巴,讓她們把嘴張開,像看牲畜一樣地看看牙口,看看舌苔上是綠的還是白的還是黃的還是什麼色兒的……



    他就這樣做著這種喪天良卻又是救人命的工作,一直到他細長的手指觸到一個女子的下頜,那細膩如玉的觸覺,讓他愣了一下,於是站直了身子,細細地看了一眼,才發現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麗,任灰塵滿面也掩不住如畫的眉目,因饑餓而顯得蒼白的臉色卻更顯清雅。



    ………………………………………………………………………………



    易天行聽到這段,便笑了。



    “正青春少艾,怎能不善懷春?壟上少年踫著塵里奴家,這故事就算開始了吧?”他在心里這樣想著,帶著一臉壞笑看著正自陶醉在過往里的黑道老頭兒。



    “別先陶醉,繼續說,趕緊入正題。”他好意提醒了一下古老太爺,“接下來肯定是你那位大屁老鴇看中了這丫頭,然後你起了意要救這丫頭,於是半夜給她塞了銀子,放她逃生。然後你被老鴇趕出門去,流落街頭,得罪某惡勢力,然後一時機緣巧合,被某人所救,然後糊里糊涂得了一身功夫?”



    易天行摸著鼻子,自顧自地編排著當年的故事情節。



    古老太爺滿是皺紋的臉掙的通紅,喝道︰“你怎麼知道的?”



    易天行被他打了一槍,胸腹上疼痛難忍,後來知曉只是這老家伙純粹一試,雖然不方便去擰了這笑臉老狐狸的脖子,但仍然恨意盈胸,此時聽他尷尬發問,便回了極輕蔑的一瞥後道︰“戲文上都是這種,以你的智商難道還能演成別的戲碼?”



    古老太爺把有些枯瘦的手掌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撫摩著,像是在努力回憶著些什麼︰“你說的基本都對。只是我沒有放那女孩子跑掉。”



    “哦?”易天行有些訝異。



    “我沒放她跑。”古老太爺咪著眼楮,那兩條眼縫里透出絲狡黠味道,“我當天夜里趁老鴇和打手睡著,摸走了帳房里所有銀元,然後帶著那個女孩一起跑了!”
    易天行愣了半晌,才直愣愣伸出大拇指來,贊道︰“帥,帥到驚動玉皇大帝,難怪老天爺都要幫你。”

    這是小男人對老男人的欣賞。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四章 那個聲音
作者︰貓膩
    “不知道玉皇大帝會不會認為我帥,不過……”古老太爺嘿嘿一笑道︰“老天爺可沒幫我。”



    “她叫林予音,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父親是國民政府的一個什麼委員,後來辭官歸故里,沒料到家園卻在霎時間被一場大水沖個乾乾淨淨。小女孩又不認識什麼父母故舊,所以淪落到在萬松園插草標。幸虧後來踫見了我……”古老太爺臉上煥發著一種奇異的神彩,顯得驕傲無比。



    易天行暗自想道︰“那小姐被你這個小茶壺騙了身子,這才叫脫了虎口,又進了狼窩。”



    古老太爺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自顧自回憶道︰“……我們在省城租了間屋子,一直躲到水退了,然後用偷來的錢做起了小本生意,那時候鬼子也還沒打過來,日子可真是幸福的像蜜一樣啊。”聲音忽然一沉,“可沒過多久,高陽縣道上的人還是在省城找到了我們。於是我們開始逃,有好幾次都險些被抓到,我們知道如果被抓到,我的下場還好,不過是一死,而予音要是被這些抓住了……”



    “逃來逃去,錢也花光了,高陽縣的打殺追了過來,我們兩口子沒路走了,然後決定自殺。”古老太爺說的平淡,易天行卻從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里聽出來當年那一對青年男女艱難地逃難,絕望的心境。



    “我和予音決定自殺的地方,在省城的外面那家歸元寺外的懸崖上,我們決定往下跳,死個乾脆,死在乾淨的空中。”古老太爺一字一句說道︰“當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跳下懸崖後,我們甚至還有時間看看對方的眼楮。”



    易天行聽故事聽到現在,終於心境有些黯然了。



    “但很奇怪,我們沒有死。”古老太爺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銀白的頭發,“應該是有人救了我們吧?當我們醒過來的時候,就在歸元寺的後山密林里躺著。從百丈高的地方縱身躍下,身上卻毫發無損。我和予音當然會覺得奇怪,但又有一種劫後余生的驚悸和興奮。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易天行知道這是關鍵處。



    “那聲音很空洞,我也不清楚空洞這兩個字形容的準不準確。總之就是那個聲音很大,響徹山谷,鳧鳧蕩蕩,像極了寺廟里面的鐘聲,清心明遠。但最奇異的是,那個聲音象鐘聲,但聽著又有些尖利,卻能讓人如此心靜寧和,所以當時我一聽見這聲音,整個人都呆著了,好像自己聽到天上的玉旨綸音。”



    易天行有些心急問道︰“那個聲音說了什麼?”



    古老太爺回憶道︰“是一個男人。他說︰如果死能解決問題的話,他早就死了。我當時一聽聲音古怪的很,便知道這人不是普通人,便想向他求救。結果他問我還想不想死?我和予音剛從生死關口走了一遭,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再去試了,兩個人其實到那時候為止,腿還是軟的,癱坐在林間的濕泥地上,用力對著山谷喊道,我們不想死。”



    “歸元寺後山那個山谷幽靜空遼,根本聽不出那個聲音是從何處發出,也不知道那個人離我們多遠。我們雖然用力喊著,便比起他那種飄蕩天地間的聲音卻是差的太遠,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山谷里一片寂靜,我和予音互望一眼,在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不舍和企盼。也不知沉寂了多久,那個聲音終於又響了起來。”



    “但那個男人說的話很怪,像是很可憐的樣子,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古老太爺緊鎖著眉頭,似乎在很多年以後還是覺得很疑惑。



    “苦啊……暗行苦行碌過十年,朱雀 飛直上三天,悶啊……”



    ……………………………………………………………………………………………



    易天行眼神一亮,將身子往藤椅上靠去,微微扭動下脖頸,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式靜靜等著聽下文……沒料到不知過了多久,古老太爺還是眉頭緊鎖的樣子,似乎不打算繼續說了。



    他有些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沒有後來。”古老太爺醒過神來。



    易天行急了,追問道︰“那你身上的神秘能力,就是那種隔空控物殺敵是誰教的?”



    古老太爺搖搖頭道︰“從聽見那個聲音後就有了,然後我殺了高陽去的幾個打手,便開始在省城的江湖上混飯吃。憑著這手不知怎麼來的本領,一直活到現在。”



    不可能!



    易天行下意識地搖頭,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對於他鬧清楚自己的身體毫無幫助。



    古老太爺看著他,慢慢臉上浮現出慈愛之色,說道︰“別急,我都找那個聲音找了幾十年了,你的時間還久。”



    “確實如此。”易天行想了想,也笑了,“你一定對這件事情很好奇吧?平空得了一種能力,還不知道是誰賦予你的。”



    “不錯。”古老太爺也笑了,“所以我才四處打聽上三天是什麼,雖然一直沒有遇見過真正上三天的人,但我相信這一定是真實存在。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確實曾經在我身上發生過。”



    易天行苦笑道︰“你至少還有個尋找故事脈絡的由頭,我可慘了。”



    古老太爺說道︰“不用發愁。我這幾十年里也一直覺得孤獨,想找個同類。這如今不是已經找到了你?”
    易天行笑著搖了搖頭。
    “子彈都打不穿你,你的本事很大,至少比我大多了。”古老太爺認真道︰“說不定哪一天上三天的人就會來把你接走。我今天找你來,一是想真真切切看看你這個金剛不壞的高中生,另外就是,如果哪一天你真能踫見上三天的人,請你一定要幫老頭子我一個忙。”
    “這基本上也是沒影兒的事兒,我可不作指望。不過有什麼事情,您請講。”易天行本以為這位老太爺是不甘心年老體衰之時,還不能知道這個秘密,有些不甘心,卻沒料到古老太爺的下一句話,讓他一愣。
    “請小兄弟你務必把兩句話拿出來問人,然後幫我找一下當年那個聲音,或者請別的世外高人傳話。”古老太爺極認真地盯著他的雙眼,“幫我給那個聲音叩個頭,說我古鏞偕予音夫婦二人謝過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數十年也不能報,甚至連恩人是誰都不知道。或許再過幾年我就死了,若不能給那位老人家說一個謝字,我瞧不起自己。”這位當年的青幫紅杠,如今穩掌省城半數江湖的老者沉聲說道。
    易天行靜靜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心中有股敬意油然而生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五章 問道

    古老太爺的莊園離縣城有些遠,所以顯得有些荒僻,卻自然更加多了些清幽色彩。這里的青丘林園就建在山腳江邊,白日里郁郁蔥蔥,明媚秀麗,而這時已經是深夜,滿天的繁星投射在露台的老少二人身上,淡淡拂上一層銀色光暈,這種大自然的清媚,卻讓兩個日常都愛耽於冥思的孤獨者更覺趣味盎然。

    易天行端起小紅木圓幾上的茶壺,左手輕輕搭在右腕上,恭謹地給古老太爺的小指杯斟滿,問道︰“先前那幅畫,老人家好象頗為珍視,何苦毀了?”

    古老太爺微微一笑,用兩只手指拈著極雅致的小茶杯,摩撫數下,遞至唇邊一口咽下,待茶香沁脾,少許後方道︰“你可知那幅圖畫的何景?”

    “是明朝時候的京師極樂寺。”

    古老太爺眉梢微動,贊嘆道︰“金剛不壞,還有幾絲智慧文殊菩薩的感覺。”

    “別亂講。”易天行雙掌合什向西邊拜了拜,他本來不信神佛,但今天被古老太爺一番洗腦,卻了是有些懼意。

    “京師寺在天啟年間就遭火災被化為灰燼了,全靠著公安袁宗道的那篇紀游才讓我們這些後來人知道當年的盛況。”古老太爺骨溜溜玩著手指上的小茶杯,眼楮並沒有看易天行,“任它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到末了還不過是一場冷落清秋節,葉子落了。我在黑道上浮沉數十年,眼中不知看到多少生離死別,早已看透了這些,只是一心執著記著歸元寺後的那個聲音。這幅極樂寺圖我一直用來聊寄情思,今日看見了你,更證明了你是有大神通的人,那我夫妻二人報恩的念頭也有了指望。我還留著那幅畫有何用?”

    易天行微微側著頭,面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容,說道︰“其實你說的話我不見得全然相信。”

    “我知道。”古老太爺安靜地看著他,“但事實會證明這世上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區區一個高陽縣城,就有了你這個天生的怪物和我這個後天的妖邪,中華之大,我不相信沒有別的高人。”

    “那倒是。”易天行摸摸鼻子,“中國一共有兩千七百多個縣城,按概率算,咱們怎麼說也得有幾個同類不是?不過……”他聳聳肩,“可我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完這輩子,我答應替你去找那個聲音,但如果事情的進程會讓我害怕,我可能會半途逃掉。”

    “隨你。”古老太爺舉茶相敬。

    易天行一口而盡︰“那現在可以說正事兒了吧?”

    ………………………………………………………………………………………

    莊園外面忽然熱鬧了起來,三三兩兩的人從山林里走出,當中抓著一個人,那人衣衫破爛,身上似乎有血。

    “薛三兒躲到了市里,所以抓回來的有些晚。”古老太爺說道。

    易天行想到還在醫院躺著的蕾蕾,盯著被拖到樓下的薛三兒,臉上閃過一絲妖異的殺氣,胸口處忽然急促地跳動起來,偏在此時腦中又想起了前些夜里手捧頌讀的坐禪三味經,一連串的經文忽然在他的耳里響了起來,他閉目良久,臉上重又回復尋常,緩緩說道︰“麻煩老人家幫我個忙。”

    古老太爺看著他。

    “幫我打斷他一條腿,然後把他趕出高陽縣。”易天行微笑道。

    “你不自己動手?復仇的快感……”古老太爺身後影子的尾巴開始輕輕搖。

    “不用了。”易天行微微笑道,心中雖沒有生出什麼祥和之氣,卻也開始默念經文,習個天高雲淡的法門。

    古老太爺一笑道︰“你鬧的滿城風雨,只是為了要他一條腿?”

    “從開始我就說的清楚,我只要他的一條腿。”

    古老太爺又笑了,給樓下的手下打了個手勢,薛三兒便像條死狗一樣被拖出了院門。

    易天行看著院中的場景,知道等待薛三兒的是什麼,也知道自己欠了古老太爺一個人情,那幫他找“神仙”的事兒說什麼也不好推托。

    “不推也罷,神仙都是世外之人,怎麼可能這麼容易踫到?等我慢慢找他幾十年,到時候古老太爺也該變成真的神仙了。”易天行狡黠地一笑。

    “在想什麼?”古老太爺交待完了事情,慢慢搖著走了回來。

    “在想什麼?”易天行忽然愣住了,他看著頭頂滿天繁星,想到自己奇怪的身世,想到自己像妖怪一樣的體質,想到今後人間世里還不知會遇上什麼樣的麻煩,忽然胸中一陣煩悶,發狠道︰“什麼也不想了,等事情來了再說。”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開口問道︰“若您猜的是真事,世上真有上三天,那修行之人肯定講究個慈悲心。可當外敵來時,萬民陷於水深火熱之時,這些半神仙們怎麼都沒出手?蒙古人來的時候沒看見他們,滿人來的時候沒看見他們,日本人來的時候沒看見他們,百姓被居上位者殺的時候沒看見他們,百姓們興高采烈互砍時也沒見著他們。您說,這些人都到哪兒去了呢?”

    古老太爺想了想,嘆口氣道︰“也許修行就是要摒絕七情六欲?”

    易天行明白了,帶著鄙意笑了笑︰“原來上三天真的不是人。”他說的時候把那個人字刻意加了重音,接著嘆道︰“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就是有了一大堆混蛋啊。”

    ……

    ……

    “古爺爺,剛才在書房里,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向我開槍,萬一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被一槍崩了怎麼辦?”易天行慢悠悠地問道。

    古老太爺這時剛好轉過身去倒茶,沒有瞧見少年眼楮里閃過一絲莫名笑意。

    “嗯,這很好解決,如果你被一槍打死了,那就說明你只是個蠻力十足的高中生,而不是我找的有神通的人;既然如此,你死了可以平息縣上那麼多道上兄弟的怒氣,又可以賣薛三兒這混俅一個救命之恩,何樂不為?若這般你就死了,也只能怨你命不好。”他說的很自然,面上沒有一絲不好意思。

    易天行吸了口冷氣,這才回過神來,眼前這位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龍頭,而不是剛才自己一直錯覺的和藹老爺爺。

    “古爺爺。”他甜甜一笑,“剛才我說上三天的人叫什麼來著?”

    古老太爺不以為意應道︰“你說他們不是人是混蛋。”

    “其實你們這些混黑道的啊,才真是混蛋哩。”

    “這話怎麼說的……啊!

    老狐狸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聲慘叫。

    易天行恨恨地把自己的腳掌從老狐狸的腳上移開。

    古老太爺疼地直抽涼氣,揮手趕開跑上露台來的保鏢,扶著高中生的肩膀低聲問道︰“娘的,你的腳就像根鋼柱,快說,你踩斷了我哪根骨頭?”

    “按我這腳的力氣,第一和第二根跖骨……”易天行笑的像剛剛吞了狐狸的餓虎︰“都有裂縫。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六章 小塘朝霞

    “天晚了,我該回了,古爺爺。”易天行說道。

    “嗯。”古老太爺哪願挽留這小祖宗,跛著腳攜著他的手走到院門口處,忽然指著天上的點點繁星道︰“我已經老了,但你不一樣。你不是凡人,就像那永恆照耀宇宙的星辰一樣,你不可能劃定一片天空給自己停留。出去吧,外面的世界很廣闊,而且你這樣一個有神通的家伙留在小縣城里,會把這個小縣城撐破的。”

    古老太爺說的很認真。

    “受教了,只是今天被您喊來,呆會兒若平安無事地出去,只怕會被人猜忖些什麼。”

    “你胡謅一個武林高手的身份來掩飾自身神通,這本來就遮掩不住太久。”

    “所以我不想以後再出現薛三兒這種情況。和尋常人發生沖突,被一些明眼人瞧出破綻,上報中科院拎著我去實驗怎麼辦?雖然政府可能還給我發個中尉的肩章,但那種生活畢竟比不上看看書,戀戀愛舒服。”

    “那你想如何處理?”

    “我需要一個護身符,至少在縣城和省城里沒人敢來惹我。”易天行靜靜說道。

    “省城?”

    “下周就高考了,我的志原填的是省城大學。”

    “嗯……”古老太爺略沉吟了會兒,“放心吧,今夜之後就沒人敢撩拔你了,哪怕在省城一樣。”

    易天行頗感興趣地看著他,問道︰“您準備怎麼安排我的身份?”

    古老太爺咪著眼笑了,“就說你是我私生子的兒子怎麼樣?保管沒人敢動你。”

    “沒門,咱倆是各有所求,您還指望我在省城開濟寺為你辦事兒呢。”易天行滴水不漏,“我想好了,我爺爺死的早,別人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您就委屈下,做我爺爺的師弟,就說您現在的江山,是我爺爺和您二位當年一起打下來的。這樣一來我雖然是您佷孫,但又是長支,所以在古家的地位高些也還不會惹人嫌疑。”

    他忽然想到坐在皇冠轎車里沉穩無比的古大公子,還有那位在新社會的家中扛著獵槍招搖的古二少爺,趕緊又說道︰“不過您最好別瞞著您那兩位好孫子,直接就說我不是凡人兒最好。不然我怕別人不來殺我,他二位就會先忍不住。”

    古老太爺平靜看著他,想到這孩子還在讀高中,心思就已經如此縝密,不由生出一份欣賞來。

    “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你不要忘了,在省城讀大學的話,記得替我多去開濟寺瞧瞧。”古老太爺忽然問道︰“小子,你成績怎麼樣?如果沒上分數線,我在教育廳里有個世佷。”

    易天行無奈何地嘆口氣道︰“你都認定我是上三天的半仙了,難道半仙還不如人的腦子好使?”

    古老太爺摸摸凳下銀須,點頭道︰“那倒也是。不過省城龍蛇混雜,你要小心。”

    易天行學著莎劇里的動作,很不優雅地聳聳肩道︰“估計我想做的事情應該不會惹上什麼麻煩。”

    “你到省城不是讀書嗎?還打算順手做些什麼?如果有好玩的預我一份。”古老太爺來了興趣。

    易天行極認真地說道︰“我打算在省城糾集丐幫無袋弟子,開展我的拾破爛宏圖大業。”

    古老太爺苦笑。

    “我是認真的。”易天行微笑道︰“在縣城里面不好施展,但其實我盼著發財已經盼了很多年了。”

    ………………………………………………………………………………………

    破曉時分,涼風吹拂著暑氣。易天行還呆呆地坐在池塘邊上。深夜里他被胖嬸從醫院里趕了回來,鄒蕾蕾的傷情已經穩定了,只是脛骨粉碎性骨折也不知要休養多久,今年的高考只怕成了泡影,但易天行相信這個小妮子能挺過這道精神關卡,自己挑的媳婦兒,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力。薛三兒的事情也處理完了,今天之後估計高陽縣城里面,易天行可以橫著走路,直著睡覺。雖然古老太爺交待的事情有些虛無縹緲,但好也就好在虛無縹緲四字上,慢慢找著,按佛家的話,那就是得隨緣。如果找不著,那是老爺子和自己緣份不夠,可不賴自己不用心。

    正是因為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他腦子馬力又過於強勁以至於把高考看成吃棒棒糖的游戲,所以他才有些無聊,又開始瞎琢磨。主要是古老太爺說的那個上三天有些太玄乎,還真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白聽了一夜故事,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沒有什麼了解。

    易天行嘆口氣,把腳泡到池塘里。

    這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薛三兒剛被帶到古家時,自己險些迸發出來的殺意,心尖微微一顫,坐禪三味經的經文又開始在他腦子里響了起來,眼前天邊本來是魚肚白的天空似乎也在這霎時間蒙上了一層淡紅色的光暈。

    易天行眼楮一花,忽然看見不知到從哪里跑出來了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自己眼前飄浮著,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襯著淡紅的背景,看著煌煌洵爛。

    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便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好在他早就有些厭煩了的這具強橫的肉體,至少給了他一些自保的勇氣。稍待了會兒心情稍定,懼意漸去,好奇心一起,他便忍不住開始研究起飄浮在自己眼前這些字符來。

    字符很怪,像蚯蚓,又像竹節蟲,反正不像易天行會的任何一門語言。

    他撓撓腦袋,心想自己仗著記憶力,抱著市圖書館那些厚厚的字典,還是很掌握了幾門外語,哪怕是東歐那些小語種自己也沒放過,雖然不會說,但總應該認得吧?可還是不認識這種字……他冥思良久,忽然醒悟了過來。

    如此生僻的文字,又是自己靜坐坐禪三味經時出來的,那自然和佛宗脫不了關系。

    梵文?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知道自己以後的求學路上又會多了一件比較枯燥的科目。這時紅紅的日頭終於從山腳線下掙紅著臉擠了出來,滿天的朝霞映的池塘上空清靈無比。易天行看著朝霞暗自猜忖,剛才字符的出現,還有那赤紅色的背景,有沒有可能是自己被佛經所困,產生的幻視?

    可惜他這個修行的天才卻沒有老師。於是想不通問題的他,轉而想到馬上可以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小縣城,去外面看一看,便覺得有些興奮,怪叫著兩聲,跳入了池塘里,濺起了滿塘水花。

    他並不知道這個池塘有什麼古怪。

    所以當一些淡紅色的小光點從暗暗的池水中漸漸游了過來,輕柔地拱繞在他身旁時,他仍然吃了一驚。

    然後便感覺到胸口心窩處一陣劇痛!

    那些淡紅色的小光點不停地向他的胸口處匯聚,然後向他的身體里鑽進去。易天行感覺胸口似乎正在被什麼生生地撕裂,擠入!

    他低頭看著這個古怪到了極點的場景,不由嚇得肝膽俱喪,連忙用自己堅逾精鐵,疾逾勁風的雙掌去抓。但那些小紅光點似乎無形無質,怎樣也抓不住。可無形無質的東西,卻又能讓他如此疼痛,實在是太過詭異!易天行急火攻心,在水底悶哼一聲,食指帶著淡淡金光,便用力往胸膛上紅點鑽進身體處刺去,他要把鑽進自己身體里的東西全挖出來!

    血水一迸,他強悍的肉體終於被自己的手指刺破了。

    但那些小紅光點卻根本擋不住,反而沿著他自己刺破的血口往里擠著,涌入的速度越來越快。

    易天行漸漸感覺到了暈眩,身體似乎也被某種力量控制著,手腳越來越不聽使喚,只是在暗暗的塘水間隨意浮沉。

    ……

    ……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天行,終於怕了。他暴喝一聲,在水中一個翻身,蕩的池水一陣翻滾,趁著水流激蕩之力,雙腿盤了個散蓮花座,雙手合什,開始祈禱。祈禱的內容是︰“好心的佛祖爺爺啊,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去鄉下抓泥鰍回來燒豆腐吃了。”他帶著顫音說道︰“我知道這是報應,但你給點面子,別讓我像塊豆腐一樣地被這些怪東西鑽死,這種死法,很丟人的。”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七章 初明道性

    憂郁的夏月只留下了淡疏鉤影掛在天邊,赤紅如火的朝霞映在小塘上空。靜靜沉在水底的易天行似乎也被朝霞圍繞著,全身由內而外散發著淡淡的金紅火苗。而這紅苗似乎沒有對他的肉身造成什麼傷害,反讓他極舒適地在水中伸了個懶腰,堅強有力的雙臂在水中伸開,卻像是火山口落下的滾燙岩漿落進了水里,嗤嗤響聲中,與他手臂皮膚接觸著的池水都沸騰了起來。易天行身邊連串珍珠似的水泡慢慢升起,擠破池水,掙著到仍然保持著水靜的水面,再輕輕破開,對著朝陽綻開最後的笑臉。

    易天行小時候從農牧局的五層樓上跳下來也沒有暈,被一輛汽車硬硬撞上也沒有暈,偏偏在自家旁邊的小池塘里戲水卻暈了。剛才的他似乎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境界里,似夢似醒,《坐禪三味經》上的真言在他的耳邊不停地響起。

    “從足至發,不淨充滿發毛爪齒,薄皮厚皮,血肉筋脈骨髓,肝肺心脾腎胃,大腸小腸,屎尿胰唾汗淚,垢土介膿腦胞膽痰水,微膚脂肪腦膜,身中如是種種不淨。”

    剛才率先在他腦中響起的便是這段經文。這是三味經中的所謂肉身三十六不淨。前些日子易天行捧此書讀時,直覺惡心欲嘔,但知道乃是不淨觀讓人厭患自身的法門,便強背了下來。

    不料方才在池水中異象發生之後,這段法門卻像是個引子,引著池水中空然而生的紅色光點鑽入他的體內,再集成一把極小刷子似的,在他的身體內從足至發,細細刷了一遍,任一細微處也未放過,全身三十六不淨,似乎都在那一霎那間被拋至九天外——確切地說,應該是被拋在了這潭池水中,易天行雙目精光亂射,早看得清楚暗暗的池底正有些黑絮狀的東西正在飄浮,而原先在水塘中悠游自在的魚蝦早就被這些惡毒薰死了過去。

    他認為這是佛經起的作用另一例證便是,他現在呆在池水里,不需要呼吸了。

    當然不是變成死尸,而是讓他覺得有些怪異的,身上泛著金紅光的皮膚似乎變成了一種極細密的濾水膜,可以感到當自己一運念,便有無數的鮮活氣息從自己的四肢胸腹處的皮膚上輸入自己體內。他畢竟從小就當自己是怪物,所以在稍一驚惶後便開始習慣這種呼吸方式,過不多時便掌握地純熟,更從這種全身的呼吸方式中感到了極大的愉悅感。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易天行飄在水底,雙眼睜的大大的,時而將自己手掌放到自己眼前細細觀察,只見那朱紅色的火苗仍然在自己的手指上像精靈般跳縱,不由呆了。他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去,不然肯定會被人發現。但總不能老呆在水底吧?好在這小池塘雖然不大,但也是當年被天外飛石砸了個三米的深坑,而這池塘又常年籠罩在他拾回來垃圾臭味中,行人頗少,他躺在坑底被早起的行人發現的可能性極底。

    正在發愁該如何滅掉自己身上怪異的火苗,正在發愁以後會不會穿著衣服就燒了衣服,正在發愁以後是不是只能赤身裸體地躲進神農架當野人,易天行忽然想到《禪經》里的那段話。

    “佛說不淨念,一切諸種子。世尊說貪欲,利入深無底;正受對治藥,當修厭離想。一切余煩惱,悉能須臾治。”

    易天行就這樣全身赤裸地在水底下三米處打起坐來,雙腿扭在一處,雙掌向上輕輕攤在膝蓋上,寧神靜氣,雙唇在水底微微翕動著,過了會兒,他雙眼慢慢閉上,長長的睫毛閃耀著妖異的金紅光合在了一處。

    雙眼緊閉的他感受著自己眼睫毛處不停有池水被燒成氣泡,此時他的身體就像一塊紅紅的大烙鐵,身邊的池水都因急劇的升溫而沸騰著,無數串的水珠洶涌著包圍著他。

    他只讀過佛法,卻沒有修過禪,此時完全是在瞎撞。自從發現這些奇異的金紅火苗雖然高溫便無法傷害自己後,他就不怎麼怕了,心里想著,自己這些天沒有鬧出什麼“上動天聽”的豐功偉績,也沒做出什麼人神共憤的大惡事,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肯定是一種機緣,而且肯定和禪宗有關。

    看了這麼多年的佛經,易天行總算對中國人玩的佛法有些了解,知道那個被現代人用爛了的緣份二字是個什麼講究。從昨夜至今,能和這麼玄乎的事情扯上關聯的,也不外乎就是古老狐狸給自己講的什麼上三天。

    莫非這便是觸發條件?

    一切隨緣罷。

    既然是自己的緣份,那自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即便做錯了,那也才是真的緣份。

    易天行微微一笑,臉上像珍珠一樣的氣泡又咕咕地向上飛去。

    ……………………………………………………………………………………

    在深深池塘水底,像個火人一樣的高中生不停地默念著禪經。在幽幽平靜的池塘水面,紅紅的日頭慢慢變白像西移動,映得塘旁樹枝的影子在水面上忽短忽長。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從塘水里忽地破開水面,在空中幾個漂亮至極的轉身,輕輕巧巧站在了池水邊上。

    少年當然是易天行,不是他想故意耍帥,不是他不怕驚著可能的行人,而是在水底下他終於掌握了不淨法門,將斂火靜神的決竅練的純熟後,正準備慢慢游出來,不料他的手臂就輕輕地一劃,竟生出比以往更要強大數倍的力量,力道之大,竟生生把他從水底震到了空中!

    易天行甩甩頭,發現沒有水珠,不由有些奇怪,再一摸身上,發現也都是乾的,這才明白自己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以前那個堅逾鋼鐵的怪物,更是一個能憑自己神念控制那種金紅色怪火的“妖人”了。

    他正滿懷齷齪地想著將來和蕾蕾燕好之時,似乎可以憑這個能力助些什麼興,卻忽然腦中靈識一震,赫然轉身!

    “好帥!”

    “一般般吧。”

    ………………………………………………………………………………………

    何偉和胡雲,縣城城關高中的兩位打架王正一臉驚愕地看著他。

    這些天自從蕾蕾出事後,三個人走的比較近,當初的一些齟齬早就被年輕人們忘記。易天行看見是他二人,眉頭一皺嘆息道︰“你們怎麼來了?”心中暗自慶幸,自己不是全身燃起火焰從水底鑽出來,不然肯定此時這二人是在狂呼“救命!”.“有妖怪!”這種西游記上常見的口語。

    “你曠課太多,袁老師要請家長,但班上除了蕾蕾,沒人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我就自告奮勇來了。”胡雲看著他說道。

    易天行沒好氣想道,這小子還不是借機去醫院看自己受傷可憐的小媳婦。

    “那你?”易天行將詢問的眼光轉向何偉。

    何偉大咧咧道︰“我是怕他對你有什麼不軌,所以跟上來看看,沒想到……天,看樣子你真是個練家子。”他拍著易天行的肩頭熱切道。一旁的胡雲滿臉不屑。

    易天行搖搖頭,從塘邊拿著自己昨夜脫下的衣物,說道︰“都是幾個男人,我也就不矯情了。家雖然就在旁邊,但臭的狠,我們去外面說話。”

    胡雲看著他的身體,忽然瞪大了眼楮,懦懦道︰“我們看著你從水里出來,怎麼身上都是乾的?”

    何偉也發現了異常,叫喚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功?”

    先前還故作不屑的胡雲也懶得再撐臉面,無比贊嘆道︰“不對,這肯定是傳說中的先天真氣!”

    易天行心知解釋肯定是解釋不通的,乾脆來個不言不語,裝裝神秘,沒好氣道︰“看夠了沒有?”

    “沒有。”那二人異口同聲道,忽然對視一眼,湊到易天行身前說道︰“把功夫教我們成不?”

    “不成。”易天行回答的斬釘截鐵,開玩笑,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教人?

    那二人似乎也猜得到答案,自顧自地嘆嘆氣,忽然盯著易天行腰部以下道︰“果然是天賦異稟……”

    ……

    ……

    “易天行,你剛才在水底下想什麼?想蕾蕾?”這是何偉在調侃。

    “咳咳。”這是胡雲心中在泛酸意。

    “剛才我在水底一直拼命想,怎樣才能避免到神農架去當野人。”這是易天行認真的回答。
第一部 縣城 第二十八章 去鄉離思

    兩個星期後。

    易天行推著鄒蕾蕾來到江邊。長江水一到夏天就變得渾濁不堪,黃里泛著像熬壞了的紅豆稀飯般的顏色,看著讓人很不舒服。好在縣城的江邊青草茵茵,樹蔭遮蔽,林間江風挾著水面濕意拂來,涼沁沁的讓人感覺到舒服。縣城的江對面是一座座並不高的青青山丘相連,正對縣城鐘樓的那座山形狀有些怪異,山頭尖削,然後劃著弧度慢慢地攤到地上。縣城當地人常說,這座山尖頭束腰大屁股,一到夏天滿山森森的綠,就像是村婦穿了件極夸張的綠裙子。

    蕾蕾坐在輪椅上,撐著手肘看著江對面的風景,忽然說道︰“你看那山中間一道黃黃的,好丑。”易天行微微笑道︰“那還是我們讀小學的時候起山火燒的,你忘了嗎?那時候學校老師正組織同學們學賴寧,我看見對面山頭起火了,便拿起掃帚準備去救火,結果還是被你拉住的。”

    “你有那麼勇敢?我怎麼不記得了?”蕾蕾長長的睫毛眨了一下。

    易天行低下身子,蹲在她的身邊,把手放在她微涼的手上,微笑道︰“我們家蕾蕾記性最差了,高二的時候你不是也沒認出我來嗎?”

    “那倒也是。你說……那塊原來起火的林子,後來就沒長好了。這山受了傷,也是很難好啊。”鄒蕾蕾嘆了口氣。

    易天行看著她微微的憂愁,手掌輕輕撫上她還打著石膏的腿,心頭閃過強烈的歉疚,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

    ………………………………………………………………………………………

    高考在一個星期前就結束了。易天行經過鄒蕾蕾這件事情,變得有些小心,再加上答應蕾蕾的生日禮物早已成了過期的承諾,於是沒有敢太過囂張地發揮,隨隨便便考了個六百多分,不過也比這次的重點線高出一大截來,穩穩當當地進了省城大學。

    他讀的畢竟是縣重點高中,縣城的孩子除了考學出去,基本上便沒有什麼大的指望,於是分數都是一個賽一個的高,易天行的六百多分夾雜在里面也就顯不出什麼礙眼,再加上他先前在校園知識競賽上已經稍微表現了下自己的才能,所以成績出來後,除了一向視他如仇的班主任袁老師有些不忿和意外,其他的同學倒是沒有太吃驚。

    易天行真正有些不安和傷感的事情,是蕾蕾終究還是因車禍受傷有些重,沒有被允許參加高考。他知道蕾蕾外表清秀開朗,其實天生聰慧,還有些好強的小性子,這次受了這麼大的挫折,不知她能不能想的開。

    加上她受的傷本就是因易天行而起,所以他格外自責。

    ……………………………………………………………………………………

    易天行輕輕把她的小手拉起來,看著她的眼楮低聲說道︰“我在省城等你。”

    鄒蕾蕾理了一下自己額前飄拂的劉海兒,大大的眼楮里面清澈水靈。她看著易天行,半晌後說道︰“你一個人在省城,要小心一些。”

    易天行這些天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在自己身上發生的奇怪事情告訴她,這時候聽她說的話,想了想還是決定暫不要說。這一方面是內心隱隱有些畏懼蕾蕾知道這些後會離他而去,另一方面也確實不想讓她再受驚嚇,不想她再為遠在省城的自己擔心。

    “放心吧。”易天行微笑道。

    “對了,爸媽讓你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飯。”蕾蕾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易天行一愣,摸著自己後腦勺,嘿嘿傻笑道︰“難道是胖嬸和鄒老師同意咱們的事兒了?”

    踫地一聲,他頭上挨了蕾蕾姑娘一個爆栗。

    “瞎想什麼呢?我和你又有什麼事兒?”蕾蕾臉羞的通紅,用蚊子大的聲音“吼”道︰“叫你去就去!”

    “這誰家的姑娘?受了傷還這麼大氣力。”易天行摸著腦袋道,“總得先透個底吧。”

    “爸媽可能是看你讀大學學費夠不夠。”鄒蕾蕾認真道。

    易天行笑了笑道︰“別看我打小揀破爛,其實可發財著哩。”

    鄒蕾蕾 哧一笑,顯然不信。

    易天行也不多解釋,說道︰“安心在家里養病,聽見沒有?你的智商雖然比我低那麼一點點……”蕾蕾作勢欲打,“……但比別的人還是要高那麼一點點嘀,所以你明年考大學肯定沒問題。”

    “我在省城等你。”

    “知道了。”蕾蕾笑顏如花。

    “元旦我會回來看你的。”

    “省點兒錢吧。”

    “你不準省,多吃點兒,我喜歡你白白胖胖的。”

    “你不許抽煙!”

    “在縣高里別調小男生!”

    “你不許進舞廳!”

    “有小男生給你遞紙條子,馬上丟到地上,而且還要踩兩腳!”

    “我才沒那麼瘋。倒是你,看見美女不準流口水。”

    ……

    ……

    “要給我寫信。”

    “嗯。”

    ………………………………………………………………………………………

    在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里,易天行通過胡雲爸爸派出所的關系,在火車站找了個扛大包的活兒。以他那種變態的力氣和不知疲倦的身體,做起這種體力活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加上打小揀垃圾,也吃得苦,於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三班連軸轉,間中吃幾個饅頭,一個人在肩上扛著兩個大包行走如飛,如果不是怕太過於驚世駭俗,易天行恨不得一趟扛著十個大包,在火車站表演下大包疊羅漢的技巧。

    就這樣,在三十天後,易天行便以日扛三百包,月卸車皮計的輝煌紀錄順利當選為縣城火車站史上扛包最變態大王。

    當他數著厚厚的鈔票離開火車站貨倉時,有個老工教訓著自己的子佷︰“看見沒?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只要你肯吃苦,像這種扛法,一個月就能扛出來個萬元戶!”

    易天行拿著掙到的這筆錢,請何偉和胡雲在縣城最大的一家餐館稻香閣里吃了一頓,然後買了些假冒人參酒之類的禮物,跑到縣城外看望了一下古老爺子,和老爺子隨口商量了下將來在省城歸元寺找人需要注意的事項,卻隱瞞了那天小池塘里發生的奇怪事情。

    從城外回來,他又去菜場買了一個甲魚,幾條豺魚,興沖沖地跑到鄒家,在廚房里好一通忙活,終於做好了冰糖蒸甲魚和對傷口有大療效的豺魚湯。

    在飯桌上,不厭其煩的胖主任又開始問起他學費的事情,他把這些天掙的厚厚一沓錢拿出來,才讓鄒家這三人放心。

    吃罷這餐飯,他回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黑屋前,跪在屋前一塊大青磚上,“迸迸”作響磕了三個頭,說道︰“爺爺,我走了。”

    青石磚被他的鐵頭敲的一陣震動。

      一聲,易天行一臉平常將自己的手掌深深插入青石磚下,從里面摸出來一個存折,存折上有四千塊錢,是他揀了十幾年垃圾存下來的。然後走進小黑屋里,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再用一個編織袋裝好自己的“工作服”,甚至沒忘將自己用慣了手的分叉尖竹棍也帶在了身上。

    四千塊加上暑假掙的,讀大學應該夠了吧?

    省城人那麼多,垃圾肯定也多,那自己拾垃圾應該能掙的更多吧?

    易天行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車。

    此時少年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掙錢,全然不知在人海浩淼的省城里,迎接他的不止是白花花的銀子,浩如山巒的書籍,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危險和奇妙的遭遇。而那天他在池塘中被紅色光點鑽進身體之後,胸口上顯出一小塊紅斑,此時那塊紅斑似乎感覺到他將要面對一片廣闊的天空,竟顯得愈加鮮艷殷殷,而且漸漸變成了塊模糊的形狀,似乎想要從他身上飛出來……
第二部 省城 第二十九章 火車上

    易天行在火車上的日子過的很淒慘。雖說他從小便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堆上長大,但如何也沒料到火車硬座車廂里的味道竟然恐怖到了那種地步,尤其混雜著無數著奇特味覺的臭氣總是被一股汗酸味包圍著,更讓他的鼻孔有些承受不了。

    從高陽縣到省城要坐七個小時的火車,易天行就硬生生閉氣閉了七個小時,好在已經學會了用皮膚呼吸,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施展,總有些在大馬路上洗澡的不痛快,但好在可以堵住臭氣入侵,他也就顧不得那多了,只是偶爾還要假意起伏下胸膛,以免被車上的乘客誤認為這個一動不動的年青人犯重病身亡。

    火車從開到省中部後,便一頭扎進了連綿不絕,起伏不平的重重山巒中。他看著車外的風景在隧道和青山之間轉換著,不由有些無聊。想到那一天在小池塘里學會的佛宗法門,他皺了皺眉,滑過車廂內擁擠的人群,擠到了廁所里。

    “啪!”

    他打了個響指,帶著一絲得意地看著一道幽藍幽藍的火苗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升上了起來。他對於操控自己體內異火的技巧還不是很純熟,趁著此時火車上無聊的時候,便躲在廁所里練了起來,響指不停地打著,火苗也時熄時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感受到自己體內那股紅色光點的運行方式,而對於火苗的控制也更有心得,甚至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念,讓指上的火苗從幽藍變為赤紅或是白熾。他知道這些顏色的變化是溫度的變化。

    易天行畢竟是個半途出家的修道者。或者可以說是個完全自學者,現在的這一身神通大半是天地造化強加於他,而這些控制技能,正所謂︰道,卻是在誤打誤撞中慢慢摸索。他在這個世上還沒有找到同道,自然也就無法學學孔夫子去問問長耳朵老人。好在天生有一具強橫的肉體和大到包天的膽子,加上天性聰慧,又看了那麼多的宗教書籍,總算練出了一點法門。

    不過他還是有些頭痛。暑假里除了在車站扛大包,他翻遍了縣圖書館里所有的佛經典籍,甚至還跑到兒童公園旁邊那間已然敗落的古佛寺里踫運氣,還是沒能找到真正解決的辦法。所謂真正解決的辦法,在他看來,至少要能明白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回事,體內的火是什麼性質的,自己現在純用意念控制,那這種意念控制是通過何種途徑達到?

    在高陽縣的地攤上,他買了一本河北某個“大師”寫的一本氣功秘笈,回家後看了半天,才發現是垃圾——丹田雪山,元嬰金丹,可那是要學會內視之術,以易天行目前的眼力,看幾公里外的情侶親嘴有沒有伸舌頭倒是沒問題,可以看進自己的體內,看那些火紅光點如何運行,卻是強人所難。

    目前易天行的狀態就像是個拿手槍當玩具的嬰孩,知道自己一摳扳機,便可以打出子彈,但卻不知道子彈是放在彈匣的哪里,子彈擊發的原理又是什麼。

    易天行很不滿意這種狀態,一方面他一向很在意對自己身體的控制程度,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像拿著手槍的小孩一樣,總有一天會被手槍里的子彈崩了自己的腦袋。

    “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易天行頗為瀟灑地吹熄了自己手指上的幽幽火苗,然後聽見有人在廁所外面用力地砸門。

    “誰啊?”他有些不爽地把門推開,然後看見一個列車員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

    “有什麼事兒?”易天行以為是自己把廁所佔久了被乘客反應,還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那個列車員冷冷盯著他,那眼神里冷漠夾著鄙夷,就像易天行昨天晚上偷了他家幾條臘肉一樣,“查票!”

    易天行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查票兩個字需要用這麼大分貝的聲音吼出來,卻還是老老實實從襯衣口袋里拿出火車票,遞到列車員手里。

    那列車員皺著眉頭,用兩根手指拈著那張皺巴巴的車票,似乎生怕自己手被這張車票弄髒了,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才悻悻然遞了回來,嘴里咕噥道︰“居然是真票,還以為這小子躲廁所里逃票。”

    易天行知道他是看自己穿的寒酸,所以一路盯著,不由有些瞧不起這人,冷冷接過票便往自己座位走過去。列車員看他表情,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低聲罵了幾句髒話。

    回到自己座位前,他才發現自己的位子竟然被一個年青的小伙子佔了,便輕輕喊了聲,那人卻沒有醒過來。易天行仔細一看,那年青後生靠在椅上,眼楮閉的緊緊的,眼皮下的眼珠卻在輕輕滾動,便知道這家伙是裝睡想賴座,便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那家伙肩頭,大聲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座位。”

    那家伙肩頭吃痛,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嘴里罵道︰“你丫有病啊!這麼重。”

    坐在旁邊的很有幾個人是和那家伙一路旅游的,也紛紛吵起來,易天行冷冷看著這些人,卻不理會,徑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些人見他一副生熟不忌的表情,更是火起,便挽著袖子要打他。列車員在一邊卻只顧著看笑話,存心要讓易天行這個窮酸吃吃虧,也不上來拉架。

    易天行被這群蒼蠅擾著,不由有些心煩,靠在窗邊假寐,右手卻藏在左腋下悄悄一搓。他一搓之下,拇指和食指間微微一觸,卻閃過一道極微細的火弧,易天行神念微微一動,指尖上的星星之火便分為幾個更細微的小火星,沿著火車的地板悄無聲息地向那些家伙腳底飛去。

    “哎喲、哎喲、哎喲……!”

    火車上頓時慘叫連連,那些正著袖子的家伙哀聲連連,趕緊把自己著火了的皮鞋脫了下來,這才發現皮鞋上竟然被燒出了一個極深的小洞,焦味大作。但這火燒的很有講究,剛剛穿過皮鞋的膠底,燒壞這些旅客的襪子便倏然而止,只是讓這些旅客吃痛了一下。

    “這怎麼回事兒?”

    “這車有問題!”

    “車子漏電,肯定是漏電!”

    易天行有些滿意自己的隔空控火能力,也不再聽這些旅客和列車員之間的爭吵,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里,沉沉睡去。

    ……

    ……

    不知過了多久,火車終於穿過了重重秦嶺,來到了緩緩起伏的丘陵之間,。時間是下午四點鐘,易天行把頭伸出窗外,咪著眼迎著風看著前路,隱約看見前方的天空中有些白煙升起,而且周遭的景致也變得世儈起來,這才知道,省城要到了。先前罵罵咧咧的旅客們這時候已經昏昏欲睡,列車上賣盒飯的人,正忙著賺最後一道錢。易天行撕開方便面碗的包裝,趁人不注意倒了些礦泉水進去,然後面無表情地捧著,只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掌便把方便面加熱沸騰,美滋滋地吃起熱騰騰的面來。

    吃的肚飽意滿之時,列車也緩緩地停了下來。

    易天行打了個飽嗝,扛上自己的家什,跟著硬座車廂上擁擠的人流下了車。他遠遠地看見臥鋪車廂那邊的月台上停了一輛黑色的尼桑藍鳥,整個車線流暢圓潤,看著賞目至極,可能是來接什麼人的。他不由贊嘆道︰“省城人真是有錢,這車也比我們縣長坐的車好。”

    還站在車門口的那位列車員聽見他的感嘆,不由恥笑道︰“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這車在省城里也算不了什麼,只是……這些人能把車開到月台上來接人,看樣子也是接什麼大人物了。”

    易天行懶得理他,背上行囊便準備離開月台,不料看著那輛轎車處有十幾個人像是在找誰而沒找到一樣,滿面焦慮地沿著長長的火車跑了過來。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章 家丁袁野

    易天行停住了腳步,因為他感覺有些蹊蹺。

    而那些人果然也慢慢地找到了這節硬座車廂,還把易天行給圍在了中間,其中一個穿著黑T恤的中年人手上拿著張照片,對著易天行看了半天,似乎還是無法確認,乾脆把照片遞到了易天行的手里。

    “您看看,是您嗎?”這伙人一看就非善類,但那位黑T恤的中年人說話異常客氣。

    易天行有些好笑,哪有找人還要自己認的?不過他隱約也猜到了什麼,接過照片,一看,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樣。照片是高二的時候縣中組織去三游洞旅游的照片,這也是易天行難得的一次留影,還是集體照。他看著這張照片,有些好玩地發現,在照片上密密麻麻的人頭中,自己的那張臉還被人用紅筆細細地勾了一個圓圈。

    “是我,您是?”

    那中年人看他一口應下,居然也不多做懷疑,給身邊的手下使了個眼色,眾人便齊聲鞠了個躬。就在火車的廂門口,一群大漢齊唰唰地向一個窮酸氣十足的學生低下頭去。

    “歡迎三少爺來省城。”

    ……

    ……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看到雲山霧罩的列車員,頓時傻了眼,直到眾人離去很久,下巴還和上唇保持著一個驚人的距離。

    來的人是古老太爺在省城的一班近身手下,穿黑T恤那位叫袁野,算是古老太爺最親近的隨從,打從一九七八年便跟著古家做事。自古老太爺回縣城後,古大古二都很奇怪地沒有去省里,所以現在省城里的買賣都是他代為看管。前些天從縣里接到老太爺的電話,他還有些莫名其妙,心想這是從哪里又冒出來了一個三少爺?此時看著易天行不起眼的寒酸模樣,心里更是直犯嘀咕。但畢竟黑道講究家法規矩,再者古老太爺在電話里語氣也說的非常重,要他務必全盤聽這位三少爺吩咐,竟隱隱有想把省城生意交手給這個後生仔的想法,所以他表現的也是頗為恭謹。

    袁野想到這里,百思不得其解,側頭看了眼一臉平靜的易天行,給他拉開了藍鳥轎車的車門。

    易天行沒有上車。他天性里就反感混黑道的人物,雖然前些日子和古老太爺攀上關系,在交談中還被這位老太爺感動了一下下,但事後仍然回復了一如既往的厭惡。雖然他相信古老太爺對自己有所倚仗,相交亦有幾分真心,但自己卻一直覺著還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此時看著一大群大漢圍著自己,他便有些不自在了,更何況被來來往往的人群用目光注視著,那滋味更不好受。

    他做出誠懇有禮的模樣,對袁野說道︰“袁叔叔,我今天要去學校報名,招生簡章上說學校在車站在接待處,我直接去就行,不用麻煩您了。”

    袁野哪里肯幹,一個勁兒地要拉他。

    易天行有些不耐煩,臉色一沉。

    袁野不知為何,感覺到心尖一跳,覺得對面這少年身上竟然透出一分自己看不透的煞人氣息來,身子不由一滯。趁著這空,易天行便往車站口走去。

    “還愣著幹嘛?去把車開到車站外等著!”袁野對手下吼道,方才被一個少年人的氣勢壓制了心神,這緩過氣來後,不由有些惱羞成怒。

    車站外。

    易天行一個人背著破背囊在前面緩緩走著,袁野帶著十來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緊緊跟隨,隊伍的最後面還有一輛藍鳥轎車正以老婆婆的速度慢慢龜行。這時候正是學生返校的高峰期,車站上年青男女人來人往,忽然看見這麼一個奇怪的隊伍,不由都好奇地注視著。

    易天行在心里暗暗地罵了古老太爺兩句,回頭道︰“你們回吧,留個聯系方式,有事情我自然會找你。”他自己感覺不到,這句話卻儼儼然有了居高凌下的氣勢。

    袁野愣了愣,發現這個新來的少爺似乎有些不愛這些排場,略斟酌了下,便將其余的人支使了回去,而自己替下了藍鳥的司機。“三少爺,您看這樣行不?”

    易天行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穿著黑T恤的中年人長著一張忠厚無比的臉,沒想到這人竟如此執著,也懶怠多理會,徑直找到省城大學的接待處,遞上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

    接待處有一名老師和幾個看樣子是大二的學生。

    那老師還比較熱情,喊幾個大二的學生接過他的行囊,然後登記一下,便領他到校大巴上等著。時不時又有新生到站,只不過大家都不認識也沒有人打招呼,就這樣呆呆地等著開車。易天行等的有些無聊,回頭看著那位袁野正乾巴巴地苦著臉坐在不遠處的藍鳥里,又有些後悔了。

    正想著,校巴開動了,易天行輕輕吐了口氣。而藍鳥上的袁野把墨鏡架在了鼻梁上,一點油門,也跟了上去。

    在校巴上,來接新學生的老師做了自我介紹,一眾新生才知道他原來是研二的學生,叫李長松,按慣例兼任著輔導員。輔導員這種名詞對於剛從高中出來的學子們自然有些新鮮,但大家還是盡量表現出自己的尊敬,易天行面子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聽著那位老師不停地對省城大學的介紹,不免有些發困。

    “省城大學地處中國歷史文化名城——XX市區。學校東西兩個校區,中間一條文化路和九三路橫穿其間,佔地面積7050余畝,校舍建築面積272萬余平方米。校園環境幽雅、花木繁茂、碧草如茵、景色宜人,是讀書治學的理想園地。

    在長期的辦學歷程中,我校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底蘊、扎實的辦學基礎和以校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校風“嚴謹、勤奮、求是、創新”為核心的省大精神。XX、XXX曾任校長,XX、XX、XXX、XX、XXX,都曾在此求學或傳道授業。1991年評選的古今100位“我省文化名人”的近代50人中,有36人為省大校友;中國科學院院士和中國工程院院士中有50人為省大校友。目前我校在校學生……是我國在校師生人數最多的大學……”

    ……

    ……

    易天行其實很清楚,省大原本就是省內第一名校,但在五六年全國高校大改革的時候被硬生生把工科劃了出去,新成立了一家省立工學院。本來就是一個媽生的兩個學校,又毗鄰而居,分家根本分不利落,舌頭和牙齒雖親,卻也喜歡老打架,所以留下了重重積怨。誰料得這進入九十年代,國家又要改革,所以又硬生生地把兩家合起來。

    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這強並的學校又如何能順當?單只校名便折騰了幾年的時間,原來的省大肯定想留著省大的金字招牌,可工學院一說咱也是省里工科老大,而且還用原來的名字,豈不是成了被你兼並?面子上肯定過不去。於是現在的省大很尷尬地改名叫做省城聯合大學,還是分成兩個校區,一東一西,名義是一個學校,其實卻是兩套班子。

    易天行報的專業在西區,也就是原來工學院那塊兒。

    到了學校領了宿舍號,把小紙條放掌心一看,“舊六舍二四七”——他滿心輕松地問了一個漂亮師姐,就扛著行囊往南邊走了。一直跟的不近不遠的袁野覷著空,跑到他身邊便想給他扛包。易天行可不給他這個套近乎的機會,眼神平靜地搖搖頭。

    袁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棒”,但好像和易天行天生相克,竟被這樣平靜的一個眼神給唬住了,雙手垂在大腿外側,老老實實的。

    …………………………………………………………………………………………

    舊六舍是一個破到不能再破的木式結構三層半樓,中間的過道實在是黑,在白天里也瞧不清腳底下的東西,好在易天行眼力好,踩著木板咯吱咯吱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把門一推開,便看見了宿舍里來自天南地北的幾個學生。

    幾個男學生一會兒就廝混的半生不熟了,一個四川學生賊兮兮笑著從自己的行李里端出一副麻將出來。

    “打牌嗎?”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今兒就不了,我還有些事兒。”直到幾個月後,他才明白自己錯過今日牌局是多麼愚蠢的事情,因為在後來的日子里,這些同學們怎樣也不肯和他玩有關牌技方面的東西。

    其他幾個人把桌子湊了起來,對他說道︰“那明天可不能跑了。”

    “哎喲喂,這外面停著輛轎車,全新,停了整下午了,別不是是等誰的吧?”躺在上鋪的江甦學生問道。

    易天行扒到窗邊一看,果然是那輛幽黑的藍鳥。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一章 洗白是難度活

    易天行沒有想到袁野還在外面等著,走下樓,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

    袁野其實是個實在人,雖然混跡黑道,自然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但從當年被古老太爺收留後,便一顆紅心向天,忠心不二。易天行對於他而言,是來路神秘的、不姓古的古家三少爺;是讓自己看不出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卻又莫名戒懼的年青學生。

    他一直坐在車駕駛位上,想得有些出神,忽然看見易天行就站在自己車窗邊,不由嚇了一跳。

    “袁叔,怎麼還沒走?”易天行淡淡問道。袁野正準備說話,被易天行止住了,坐上了車,車子開到一個僻靜地方,易天行才示意他繼續。

    袁野看著這個少年直眉朗神的臉,囁嚅半晌後道︰“還有些事情要請示小少爺。”

    “叫我天行好了。”易天行調適著自己的忍耐心。

    “今天兄弟們已經在金谷度假村包了個房,準備給少爺您接風。”

    “少爺?接風?兄弟?度假村?”易天行聽到一連串自己陌生的名詞,腦子里卻開始往外延展,想到那場所謂的接風宴肯定還有什麼美酒小姐之類,忍耐不由到了極限。此時他終於有些後悔和古老狐狸的約定,當初好像是自己欠人一人情,現在看來,難受的卻是自己——他可不願意擔這個有些膩的虛名,正準備對面前這個中年人發火,但看到他一臉恭謹的表情,實在是張不開嘴。想到這里不由有些恨起古老狐狸來。他下樓的時候就穿了件皺巴巴的汗衫,只好向袁野要了兩塊錢,然後到路邊的一家小賣部里往高陽縣拔了個電話。

    ……

    ……

    古老太爺似乎料到他會打電話回來。

    “有什麼不習慣嗎?”

    “很不習慣。”易天行加重語氣,冷冷說道。

    古老太爺在電話那頭像只狐狸一樣笑了笑,說道︰“你縱然是龍子,如今也是在俗世打混,這些事情總是要經歷的,對你的心性磨煉有好處。”

    “寶劍鋒不可能自磨礪中來,咱是天生的。”易天行拿著話筒的手略緊了緊,“你馬上讓你的手下離我遠點兒。我們達成的協議,只是我借用你的名頭,將來如果出事兒了,我不直接出手,以免暴露,而是讓他們幫我。可沒有說,我必須忍受一個大漢開著輛小轎車天天跟著我,更何況哪怕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都可以看出這條大漢來路不正。”

    “適應一下吧。”古老太爺語氣有些放緩,開始傳道授業解惑,“袁野其實是個忠厚人,再說黑道雖然名聲不好,內里的文章卻是頗大,你有這樣一個忠厚人跟著,自己也能有些好處。”

    “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難道我還需要一個忠僕?”易天行牙齒癢癢的,恨不得施展自己的神行速度趕回高陽縣一掌拍爛這個老狐狸的腦袋,“再說我能有什麼好處?總覺得自己好像被你上了一個什麼套。”

    “說圈套也不對。我是真的有心把省城的生意交給你……或者說,至少讓你幫我看著。”古老太爺的聲音忽然變得黯淡起來,“不要以為我是兒戲。我兒子在八四年就死了,剩下兩個孫子,本來大的倒是個聰明人,如果把省城的生意交給他,我也放心。只可惜老大聰明的有些過了頭,看透了省城深淺後,打死也要賴在市里,不肯趟那里的渾水。老二倒是沖勁十足,但是在社會上行走,很多時候是要用腦子,而不是用膀子。”

    易天行想到那個拿著獵槍沖進書房的魯莽家伙,一笑認同了老狐狸的說法,轉而問道︰“可這與我有什麼關系?我不以為我們見了兩面,你就能對我有足夠的信任。”

    古老太爺略斟酌了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錢我早就賺夠了。其實混道上的人,最後不是不想退出,而是手上有太多人的血,太多人的命,無路可退。我回縣城養老,現在人還活著,省城其它的勢力還懼我三分,我手下的小兄弟們還是可以吃碗安穩飯,可一旦我全盤退出或是死翹翹了,兩個孫子又不肯或是不能接手,手下這些人怎麼辦?所以我挑你出來,不是要送你一件大禮,而是請你幫我一個忙,想給我手下的兒郎們尋個靠山。”

    易天行懶懶應道︰“我不是慈悲的菩薩,又沒有千雙手,哪里可能有求必應。再者,我也沒那個能耐。”

    古老太爺呵呵笑道︰“我家那個二孫子只會動刀動槍,當然不行,因為他終究還是凡體肉胎,被人打一槍還是會死的。而你不一樣,簡直是金剛下凡,我可不相信就省城那些土銃野槍能威脅到你。”

    易天行把話筒夾在耳朵邊上,向店老板要了瓶水,一邊喝一邊說道︰“那我也只是你的一桿槍,對我有什麼好處?”

    “提要求時,不要太赤裸裸。”老太爺說這話還真透出點兒德高望重的味兒來,“你不是準備開揀破爛公司嗎?那有什麼好處?你如果答應替我接這攤子,我明天就叫律師跟你簽合同,轉幾個公司到你名下玩玩。”

    易天行一笑後,旋即皺眉道︰“可我不以為這種蛋糕有多大的吸引力。”

    古老太爺在那邊也皺著眉︰“難道拾破爛真是你的愛好?”

    一老一少二人隔著幾百公里的電話線,上演著皺眉的劇情。

    “不是愛好,是習慣。”易天行糾正道。

    “不良的生活習慣是需要改改的。”古老太爺反糾正。

    “怎麼我卻看不出有什麼不良。”易天行語氣不善。

    “你現在住學生宿舍,難道要你寢室里的同學天天聞你的臭味?記住,寢室可不是你的小黑屋。最關鍵的是,你到大學不急著想好好讀書表現,急著賺錢又是為了哪般?……明白明白……”不等他接話,古老太爺又開始語重心長,“那個小姑娘叫蕾蕾吧?雖然你們現在年輕人講究愛情至上,但家長的意見還是要多考慮考慮的。”

    易天行略一驚,靜靜聽著,似乎沒有聽出一絲危脅的意味出來,才微微笑了下,應道︰“難道混黑道比拾破爛要給父母長臉一些?”

    古老太爺嘆口氣道︰“黑道也是可以洗白的,如果你能做好了,也是為社會做貢獻不是?”

    “蛋,是不能這樣扯的。”易天行譏笑道︰“這種逆天的偉大事業,小爺我可沒那個本事。想當年韋爵爺何等樣高明人物,末了也沒有把天地會給洗白了,更何況區區一個我。”

    話雖這樣說,易天行心里也有些嘀咕,如果手下真能有幾間小公司,來錢肯定比組一個“泛省城垃圾拾荒者大聯盟”要快的多,但他一方面是不大信得過老狐狸,一方面也確實對走偏門生意的黑道有著天然的反感。

    “再考慮一下。”古老太爺在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了一句,“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白駒過隙一晃既過,你是個年輕人,應該要比我更懂得享受生活。生活這玩意兒,其實玩的不是心跳,而是自在,而自在,其實是需要權力做保障的。你自己是有大神通的人,我沒有辦法給你更多權力,只能給你一個舞台,就當是場游戲如何?”

    “理由仍然不充分,要知道我是一個多疑的人。”易天行平靜地說。

    “彼此彼此。之所以選擇你,而不是別人,那是因為……在這個世上,只找到你這樣一個和我有能力的人,而且你的能力比我還要強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在道上靠著自己的能力開始了這場游戲,你又為何不可以?”

    游戲二字,有些打動了易天行。

    他安靜了很久,然後應道︰“如果我答應你,你會不會管我怎麼做?”

    古老太爺的語氣有些掩之不住的驚喜,“當然不會,你把天翻過來,我也不管。”嘿嘿陰笑道︰“反正我在縣城,離你那兒幾百公里,總不可能把帳算我頭上。”

    易天行笑著呸了一聲,說道︰“那你可別管我怎麼玩了,以後千萬別哭。不過別以為我會答應你,我憎恨流氓,頂多是沒事兒的時候去幫你看看家財萬貫有沒有被人惦記著。”

    一老一少又笑罵了幾句,易天行又說了說準備什麼時候去歸元寺,然後互相虛情假意地致以慰問,便掛了話筒。易天行習慣性地把空空的礦泉水瓶子裝進褲兜里,準備以後賣錢,卻忽然想到,從今往後,自己要開始學習玩法人代表這種有趣的東西,這收破爛看樣子只能做為業余愛好了。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二章 以身焚蚊

    “少爺……不,錯了錯了……天行……不,天行少爺,汗……”一直遠遠跟著的袁野見他電話打完了,小意地走上前來,但看見他唇角那絲妖異的笑容,不由嚇得心頭一通亂跳,一個稱呼整了半天也沒整利落。

    易天行哪里知道這位中年人看見自己就有些莫名恐懼,還一個勁地想,就這樣一個人物,居然能管著古家在省城的生意?

    “少爺,手上那群猴崽兒還在度假村里,等著和您見面。”袁野小意說道。

    易天行見他總是改不了稱呼,也沒有辦法,挑挑眉梢,說道︰“度假村在哪里?”

    “在機場路上,大概一個小時的路。”

    “那我就不去了。”他看著中年人露出一絲無奈表情,道︰“你總不能看著我頭天上學就夜不歸宿吧?有句話你要記好了,在學校,我就是一個學生。”易天行還是有些擔心自己。

    袁野連聲稱是,又問什麼時候見面,說總要請少爺去視察一下公司業務。

    易天行想了想,說︰“明天晚上和大家吃頓飯,聚一下,不過下午你先派輛車來,送我去個地方。”他在省城人生地不熟,要去郊區的歸元寺,還確實得需要個司機,他想了想又說︰“你天天在公司里忙,就不用親自來了,隨便找個司機就好。”

    袁野應了聲。

    易天行這時候才有空好好打量下這個流氓頭子兼古家忠僕,發現這家伙皮膚黝黑,身子精壯,兩眼偶爾閃過一絲厲煞之色,偏是那張臉,卻生的是老實的有些過分,濃眉將連,厚唇圓腮,讓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了幾分信任之感,頓時將那凶煞氣勢削了八分。

    他摸了摸鼻子,說道︰“既然我答應那個老頭子暫時幫他管著生意,那你就得聽我的。現在我跟你約法三章,如果這三條你辦不到,那你就自己回高陽縣和那個老頭子……噢,不對,和爺爺說去吧。”

    袁野聽他稱呼古老太爺為老頭子,毫不尊重,本來氣上胸膛準備出言呵斥,卻忽然腦子里靈光一閃,這才想明白眼前這年輕人是古家後人,竟然敢叫老太爺為老頭子,看來在家中肯定是最得寵了,趕緊把把話咽了回去,擦了擦額頭冷汗,恭敬聽著。

    “一,如果不是什麼要緊事,千萬別來找我。”易天行微微低著頭,緩緩說道,“二,既便來找我,也不能讓學校里的人看出什麼端倪來,做事低調一些,是有好處的;三,公司的生意今天都先停下來,明天見了面再說。”

    “啊?”袁野聽著他頭兩個要求,還在想挺簡單的,沒想到這最後一條,卻是驚了他一跳,“少爺,這一晚的生意就是多少錢啊,怎麼好說停就停?”

    易天行摸摸鼻子,想想確實也是那麼回事,嘿嘿笑道︰“還真不習慣,現在我揀破爛的,也成了一秒幾十萬上下的家伙了。”他把揀破爛那三個字說的格外含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道︰“省城里,現在有沒有人和我們不對路?”

    袁野想了想,誠實應道︰“要說不對路,只要不是我們古家的人,那都和我們不對路,自從古老爺子回縣城後,那些人都不安份了,尤其是城東彪子,聽說您要來省城,已經放話說要讓您吃癟。”易天行心里暗罵了一句髒話,帶著一絲希望問道︰“應該還沒有翻臉到要喊打喊殺吧?”

    袁野睜著一雙中年人無辜的雙眼應道︰“我們的本職工作就是喊打喊殺。”

    易天行的身體子彈都打不進去,自然不怕打殺,但卻是怕極了麻煩,一聽這話頭都大了三圈,在心里不停咒罵著古老狐狸,“你個老家伙怕自己孫子出事,卻把小爺我推上火線,真有你的!”

    …………………………………………………………………………………………………………………

    當天晚上,易天行第一次睡在了小黑屋以外的床上,他聽著室內其他幾名同學發出的輕微鼾聲,看著窗外皎潔明月,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古老太爺,心里都是有些納悶,這老家伙為什麼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又想到明天還要面對一大幫道上的兄弟,如今的手下,便暗自琢磨了起來。

    易天行上初中時,有一個同學在游戲機廳外玩耍的時候,被一個八歲的小流氓搶劫。這話聽著嚇人,卻是真事兒,那個八歲的小流氓就是縣城里一個大流氓的兒子,從小在外面橫行慣了,偏巧易天行那同學家里是開水果鋪的,隨身帶著一把刀子,見一個小孩也敢搶自己,血氣上腦,竟一刀把那個小孩給捅死了。

    事後易天行的那個同學被送進少管所關了三年,而家里更是被那個小流氓的爹砸了個稀爛。那個同學從少管所出來後,怕道上的人找他報仇,便往南邊去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是死是活。

    易天行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到自己以後就要和這樣一群人打交道,心里泛起莫名情緒,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煩燥。省城九月仍然天熱,大學校園里綠樹成蔭,蚊子自然不少,舊六舍沒有紗窗,幾個勇敢的蚊子便盯上了上身赤裸的易天行,撲到他身上,準備盡血而飽。

    易天行正煩著明天的事兒,見這種停止進化上億年的家伙也敢來惹自己,輕輕哼了聲,神念一動將體內朱火運至皮膚外一毫米,赤裸的身體向上的那面頓時泛起了一層淺淺的暗紅色,幾只大肚蚊子頓時在幾聲嗤嗤響聲中化為幾絡青煙。

    第二日是周末,一大早的學校新生正被輔導員領著熟悉校園,沒人注意到有一輛普桑開到了校園東門,接走了正在鍋盔攤子旁邊流著口水的易天行。

    易天行坐在副駕駛位上,將手上的夾牛肉鍋盔咬了一口,余光里瞧了一眼身旁的司機,發現是個年輕人,嘴里含糊不清說道︰“辛苦你了,這麼早就來接我。”

    那年輕人臉上有些緊張,雙手握著方向盤應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易天行 哧一笑,險些把嘴里的牛肉都噴了出來,心道這不應該是警察叔叔的對白嗎?怎麼今天卻從一個小流氓嘴里說出來了。

    “少爺,去哪兒?”那年輕人叫小肖,今年也不過二十多歲,是袁野手下蠻得力的打手,今天被派來給易天行當司機,本來還有些不情願,但一聽說坐車的是古家三少爺,頓時面上有了光,屁顛屁顛的來了。這時候他見易天行發笑,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發毛。

    易天行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聲,說道︰“去歸元寺。”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三章 寺中論律

    歸元寺是省城著名的大寺,是由兩位江浙居士白光、主峰倡儀興建,後由省城富商集民資而成。寺名歸元二字,擷取自《愣伽經》“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一句,意為萬法歸一,方便法門各異。寺院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院落,現存著殿堂樓閣二十八棟,樓內藏經頗豐,香火極盛。

    大多數廟宇名匾,多橫書懸嵌於寺廟三門之楣,而歸元寺為直匾,全國罕見,堪稱塔林一奇。清道光以前,歸元寺名和其余眾寺一般均為橫書,道光皇帝某時欣聞白光、主峰積善德善功,親賜玉璽一方,璽上以陽文篆刻“敕賜曹洞宗三十一世白光主峰祖師之印”,以嘉其行。此後歸元寺地位在萬千寺中大大提高,寺名改為只有皇帝御賜玉璽的建築方可使用的直書。

    易天行跟著小肖來到寺門口,了一眼寺院門口的那道大直匾,上面紅底寫著三個大大的金黃字體︰“歸元寺”,又看著眼前游客如織,不由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寺廟是清順治年間才修,而且又在人煙茂盛之地,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靈氣,若真有世外高人,又怎肯落腳於此?略斟酌了下,仍然抬步行了進去。

    寺中佛像莊嚴,木刻石雕碑帖林立,濃濃檀香繚繞其間。小肖以為易天行這個冒牌少爺是來看新鮮,便使出渾身解數,賣弄著自己可憐的導游功夫,易天行微笑著聽了會兒,便把他支開了,一個人在寺里閑逛著,趁著游人們不怎麼注意,專向那些僻靜的地方行去。

    易天行身具異能,讀的佛經又多,最近又習了三味坐禪經御火之法,對禪宗寺廟自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這時嗅著身邊檀香裊裊,聞著耳旁謁語聲聲,不覺心體俱適,直想就地坐下來盤個蓮花台,好好靜修一番。

    不知如何,他竟慢慢走出了正寺,來到了後園。

    他興步走到後園才發現,先前看著格局頗小的歸元寺,五座庭院是散落有致地分布,紅牆黃檐,竟讓觀者感覺這整座寺廟,便是一道紅色為底,金線穿連的袈裟,一股沛然莫御的,橫貫於天地之間,仿似賦予了這件袈裟生命一般。

    易天行見此妙地,自然是贊嘆不已。

    從寺廟一角的小木門里走出來一個白衣和尚,對著他合了一什。易天行急忙還禮,看著那和尚年歲已大,眉梢微亂,雙眼卻是清澈有神,倒是頗有些得道高人的感覺,易天行神思微微一動,心想莫非尋找那個古老太爺念念不忘聲音的事情,就著落在這個忽然出現的僧人身上?

    那僧人再一合什,道︰“施主來了不該來之地。”

    “何處不該來?”

    那僧人面色平靜,卻透著股居高臨下的感覺,悠然道︰“佛門清靜地,豈容俗子打擾。”

    易天行見他說話不客氣,不免來了興趣,微微一笑應道︰“既然大開方便門,何處不是度世地?”

    歸元寺,寺名取自愣伽經。易天行惱他無理,回他這句話,首一句用了寺名歸元二字暗含的“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中的方便一典,而第二句卻是禪宗上的一段史話,當日禪宗始祖達摩以《楞伽經》授慧可曰︰“我觀漢土,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這句話便是暗刺僧人無理,既然寺名點明了要大開方便之門,依愣伽經度人度世,又何必拒人於門外?

    僧人略一凝神,便悟了這句意思,似是沒有想到這位年青人對佛經也有如此了解,面上露出一絲詫異來,旋即微微一笑重新行禮道︰“施主原來是法門中人,貧僧冒失了。”

    易天行亦重新合了一什。

    “不過……”那僧人又笑道︰“《景德傳燈錄》用是宋代道原編篡,其敘述真偽佛家眾德至今仍是各執一詞,愣伽一經是否由一祖由西攜來,還是二話。”

    易天行心知這僧人是和自己較上勁來,心底里暗自嗤笑了陣,道這等和尚爭強好勝,哪里能體悟禪心?較自己的層次都遠遠不如,又如何能是自己尋找的高人,心里想著,嘴上卻也不慢,問道︰“師父這身袈裟倒也素淨。”

    那僧人低眉靜道︰“外物多擾心,應持素淨觀。”

    易天行平生最瞧不起裝腔作勢之徒,讀高中時身周無人與己能共參一二,此時難得見著一佛門中人,本以為是檀口慧心的真正智慧人,不料仍是如此做作,不由更瞧不起這廝,打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袈裟為五衣七衣大衣三等,便是所謂安陀會、郁多羅僧、僧伽黎,你這袈裟模樣像沙灘衣,又算哪等?而毗尼母經第八又說︰‘諸比丘衣色盡褪,佛聽用十種色染︰一者泥,二者陀婆樹皮,三者婆陀樹皮,四者非草……’”他越說眼楮中鄙意愈濃,語速愈快,而那僧人愈是驚愕。

    “‘……又有三壞色、五壞色之謂,青黑相混,取之不正色,名為壞色。你這一身素白,又算哪種壞色?不合式不合色,空執著於皮相之美,忘卻律法,糊涂。”易天行毫不給這僧人留臉面,一連串的話吐了出來,此時聲音漸大,引得一群在歸元寺後園靜修的僧人出來。

    那些人僧人見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和寺中頗富才名的葉相師兄爭執,似乎還略佔上風,不由齊詫。

    那叫做葉相的僧人被易天行一陣數落,臉上青紅不定,強顏辯道︰“施主執著於服色樣式,才是真的著相。”

    易天行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道︰“敢請教,四分律第四十里那句是如何說?”不待葉相僧人回答,清聲說道︰“佛弟子舍利弗入白衣舍,深恐風吹袈裟,脫肩落地,在下在家中捧誦經書,書中此段注解白衣舍用俗人家,一直深以為然。今日見著高僧,才知道原來這白衣舍卻是大廟一間,佩服佩服。”

    兩聲佩服笑完,他已飄飄走到了歸元寺的廟門之處。

    “請留步。”

    一個穿著雜褐色袈裟的僧人在側面合什。先前寺內眾僧見著此人,齊身行禮︰“主持。”

    易天行咪著眼看著他,合了一什。

    歸元寺主持走到一身白衣的葉相身前,嘆息道︰“徒兒,今日被施主當頭棒喝,還不警醒?”葉相愧然道是。

    易天行微微一笑道︰“是在下造次,年輕氣盛,徒逞口舌之快,還望大師饒恕則個。”

    主持和藹笑道︰“哪里話,施主佛學經義純熟,執律甚謹,倒教我這方外之人有了些不當艷羨心,還請往廂房靜談。”

    易天行哪里肯放過這個深入探究歸元寺秘密的機會,微微一笑應下,便隨著主持往後園行去。

    歸元寺的後園有一面小湖,此時天上忽然下起小雨來。雨點如絲如煙,白色的雨氣像濃霧般彌漫著,漸漸地拂過湖面,整個後園空寂無人,幾片新荷在湖面上飄浮著,隔著水面,隱隱可見對岸的綠樹在雨中成排佇立。

    “施主可是來自上三天?”主持清澈眼神望著水面那處,貌似無意問道。

    易天行一驚,心中猛然一喜,卻是接著一酸……直到此時,一直還把自己當作妖怪的他,終於肯相信古老太爺的話。原來上三天真的存在!原來這個世上真的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比尋常世人高出很多層次的存在,原來……自己不是真的孤單。

    易天行看著主持,勉力穩住自己心緒,面上浮出最真摯的笑容,“主持看來知道很多……”他此時完全忘記問那個聲音的事情,只想弄清楚自己的同道中人究竟在哪里。

    不料他這句話一說,先前還是滿面平靜的主持卻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就像是從風中擷的片段,又像是湖面上斬的一片荷香。

    下一刻,易天行便感覺一道淒厲無比的殺氣,隨著這道嘆息,從風中荷香里,無孔不入地向自己襲來!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四章 荷風雪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誰來憐子?

    ……

    ……

    四周蛙聲頓然而止!

    易天行心神方動,便感覺身前荷塘中片片青葉如扇,已是挾著勁風向自己鋪來。他雖然從小便具奇異之能,但何時見過這等怪異事情,渾以為是荷葉被妖氣附身,自己來到了聊齋的世界當中。

    可此時尚是白日,天日煌煌下,那些荷葉蓮枝又如此聖潔,毫無妖態。他心頭一驚,不知發生何事。慌亂之中,左腳後跟向後一踢,向前一個弧圈翻出,正以為脫了伏擊,不料離湖岸較近的數十根蓮枝疾出,已是迅如閃電般捆住了他的四肢。

    易天行雖然不知這是何事,但隱隱猜到是身邊的老和尚一手所造,卻是不理解這位主持為何對自己突然出手,余光卻見著先前還在自己身邊的僧人此時已飄然而遁,站到了湖中心的亭子上。

    荷葉蓮枝愈捆愈緊,易天行雙手握拳被死死綁在腰間,但畢竟是天生金剛之身,也不覺怎麼疼痛,他略微用了用力試了下,有些愕然地發現這些看似普通的枝條不知被施了什麼法,竟是硬韌無比,不輸精鋼細絲。但他自小塘悟道後,身上力量更是驚人,也不把這些怪異枝條放在眼里,於是假作無力,把臉微微低著,等待對方的後著。

    “善哉”

    飄然立於亭上的歸元寺主持輕宣一聲佛號,取下腕間檀木念珠,向被荷枝捆著的易天行拋來。只見那串念珠色作褐澤,卻在半空中不停盤旋著,漸漸散出陣寧神靜心的清香來。

    易天行卻是眉頭一皺,直覺里發現這串不起眼的念珠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於是決定不再拖延,一聲悶哼,雙臂一振將自己身上的荷葉蓮枝震成段段碎條。

    那主持驚噫一聲。需知這荷葉種在小湖里,深受園後那位祖宗“滋養”,加上自己以佛心操控,堅韌靈巧擬可比肩半神之物,以往用來捆人,從無失手,不料今日卻被這少年輕松掙脫。大駭之下,主持更是霜色上面,顫聲道︰“原來已經有上六重的境界,難怪敢單槍匹馬來我寺挑釁,布陣!”

    陣法未及布成,他卻只見眼前一陣風起,清光閃過,易天行已經笑咪咪地來到他的面前。

    歸元寺主持法號斌苦,是佛宗方便門門主。他今日施法,卻料不到奈何不了這小子,不由又是一驚,修行人向來注重精神修練,卻不擅長肉體力量,而他先前看得明白,這位少年竟是用著一雙肉足,全憑著快到駭人的速度生生從湖面上沖了過來!

    易天行總覺著這一仗有些莫名其妙,溫和笑道︰“主持是不是認錯人了?”

    斌苦和尚臉色微黃,緩緩道︰“施主神通,老衲不能識破,只是為了我歸元寺一脈香火,卻是容不得你離去。”臉色忽然化為慈和,道︰“孤峰隱遁笑吾痴,歲月蹉跎負遠期。此去天台重乞法,何時汐社共吟詩。心同泥絮渾無著,身似山雲任所之!彈指百年如一夢,浮生莫為利名羈。此去路上,辛苦施主與我同行。”

    易天行聽的明明白白,這是當年斌宗法師往大陸來修法時,所作別離之句,此時自歸元寺主持口中念出,竟生出一分玉石懼焚的慘烈意味來。

    易天行面色一變,知道不妙,便發覺周遭環境一變。

    小雨忽然瓢潑而下,本是白晝的寺院,卻忽然變得極其黯淡,庭院內光線漸漸滅盡,只余湖間荷葉下夏蛙殘喘陣陣。

    歸元寺東南西北中五處院落,竟在此同一時傳出一道偈聲,易天行心頭一震,知道有大事將臨,須臾間,便看見半空中出現一片極大陰影,他抬頭細看,卻赫然是一件極大的袈裟!

    易天行正道不妙,便覺渾身上下被那片遙在天際,力卻著身的袈裟壓的無法動彈,更覺怪異地是,一陣陣奇寒入骨的冰意開始籠罩著整個湖面,而兩人所處的湖中心,更是寒冷異常,亭子的木柱開始被凍的咯吱直響。

    亭間越來越寒,亭外數丈內的湖面也結了冰,溫度下降的太快,以至於本來在水中嬉戲的魚兒都來不及游出去,便被生生凍在了冰里。

    易天行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法術較量,哪里知道那袈裟乃是歸元寺伏魔金剛陣的一個變化,更不知曉其間厲害,只是傻愣愣地發呆,有些弄不明白,自己連汽車都能搬動,怎麼可能被一件薄薄的袈裟壓的動彈不得。眼看著似乎今天要吃虧,不由在心底哀嚎一聲,他全然不知自己是怎麼得罪了這寺院的和尚,哪里想到偷來寺院看一眼也會惹出這大麻煩來?余光里瞧著斌苦和尚的長長眉梢冰凌漸掛,似乎也是被寒冷凍的頗為吃力,不由嘆道︰“你我何仇?竟要與我同歸於盡?”

    斌苦老和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看著他雖有懼寒之意,卻仍是言談自若,不由眼中生出一絲懼意和悔意來。

    空中的水氣,此時也被這種極寒凝成了雪花,緩緩地飄在二人四周,此時亭內一片漆黑,常人根本無法視物,只有這些雪花反射著不知從何處來的光線,看著頗為美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易天行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度也越來越低,甚至與皮膚接觸著的衣物似乎都被凍脆了,正不知所以時,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動了一下。

    不知為何,其實就是隨性隨意的那麼一剎那,他的右手手指動了一下。

    而易天行也就抓住了這一剎那的機會,右手無名指微微一翹,與大拇指似觸非觸,搭了個意橋,周身神念瞬間游走全身,在電光火石間驅走了身上的極寒,打鼻子里悶哼一聲,功力急催,把體內的那些朱紅火焰盡數逼了出去。

    只見黑夜雪亭間,一人大發光明,朵朵艷赤之火在他的身旁周遭跳躍舞動著。

    歸元寺後園的降溫過程頓時一緩。

    高高臨在歸元寺上空的那件袈裟,似乎頗有靈性,竟是緩緩向下飄了數十丈。易天行只覺身子一重,千均之力加身,以他之能亦是險險跪倒在地。

    但他是個知天順命的家伙,見著這寶貝力氣大,也不和它硬抗,順勢就坐了下來,身體在半空中滯留的一瞬間擺了個姿式,左腿自然伸直,右腿擱在左膝之上,打了個散蓮花。

    易雙掌擺在胸間,指作鈴瓏曲,閉目冥想,任著自己修行的不淨法門像吸塵器一樣,不停地吸納著體內的金紅光點,然後化為高溫的白熾火焰,向四周擴去。而天上的那件袈裟也像是通靈般地微微輕拂,亭外襲來的寒意,更是增上三分。

    雙方爭斗不多時,亭內積雪已有數寸,而易天行此時就像是一座高溫的煉爐,天上那件可怕的袈裟就像是一個恐怖到了極點的大冰櫃,兩方的溫度就在這小小的亭子內較量著,易天行身邊的積雪也隨著雙方力量的此消彼漲,一時融化,一時凝結。

    易天行只覺體內真火不斷向外涌去,微微感覺有些虛弱,想到方才疾火大出,雖然瞬間將寒意驅出亭外,但也是耗損頗大,不由大罵自己愚蠢,只消護住自己就行,何必和那麼個死物爭個氣勢高下?想著自己畢竟初習禪法,而頭上那片袈裟卻是個寶物,力量源源不絕,若自己真元盡失後,豈不是要被凍成一個冰柱?

    漫天寒意間,易天行只覺神思一陣恍惚,體內真火漸有枯竭之象。而此時風雪大作,似乎要隨時撲滅小湖雪亭里那位少年身上最後的一點殘火。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五章 慈悲法門

    易天行的尾指尖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感覺,勉強掙眼一看,卻發現是一滴冰粒落在其上,方明白這種感覺叫做疼痛。心知此時自己已是快抗不住這件天殺的袈裟寶貝了,心底幽幽一嘆,不知生出多少悔意來。

    “蕾蕾。”在萬千世人中,他就記掛著這一個女子,想到蕾蕾那張縴淨無塵可愛的臉,易天行心中求生之念大作,猛地一咬舌尖,手指亂彈,拇指依著順序奇快無比地在其余四根手指的第一節指腹上疾點,體內殘余的金紅朱火就像是鋼琴上的琴鍵一樣,隨著他的指法四處亂竄著。

    “設修行得在於暑熱,求處清涼,然後安隱;在冰寒處,求至溫暖,然後安隱;如饑得食,如渴得飲,如行遠路疲極困甚而得乘車,然後安隱;……執心不亂……無差特心,皆令得度,如我身發。”

    他默默念著《修行道地經》,這便是《坐禪三昧經》中所謂“五門對治法里的,多嗔恚人,慈心法門治”中的慈心法門。

    此經本是說人間慈怨,但卻被他這個不信天地的小祖宗用來當煉體內真火的法門!

    而冥冥中自有天意,這段經文,竟是無一處無一字不契合他此時情況,體內真火亂竄,便是暑熱欲求清涼。體外雪亭之間,袈裟臨頂冰雪覆身,正是求至溫暖之刻,然後疲極困甚……

    說不得念了多久,易天行微微睜開雙眼,抿在一處的薄唇微啟,抖落幾粒雪花,舌尖一綻,喝出一句謁子︰“煉此身以逆造化。”

    便在一瞬之間,雪亭之內情勢大異!易天行身上早已熄燼的火苗重又燃起,不再是極高溫所發出的白熾之色,而是一種帶著中正平和氣息的大朱紅。朱紅的火焰熊熊燃燒,迅即將亭內的低溫一掃而光。

    天上的袈裟似乎也察覺了雪亭里的異變,在九天之上開始迎風飄搖起來。易天行只覺身體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束縛的越來越緊,而亭上的降溫也是越來越快。

    他一聲悶哼,不知從何處得的靈感,讓他身子向前一傾,原本擱在左膝上的右腿半跪於底,以自己的腰背硬抗著那道強悍莫名的力量……然後雙臂一振,在身體旁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而原本附在他體外的朱紅火焰,也隨著這一振,沿著左手中指到右手中指,帶著肩背處的一道火紅,被他用法門催向空中,一團火苗向亭上飛去,遠遠看著竟有幾分火鳥神韻。

    被折騰了許久的雪亭終於禁受不住這種內外夾攻,轟的一聲倒塌下來,壓在了亭內二人身上。易天行一個滑步,將歸元寺的斌苦和尚擋在身下。

    而此時,從易天行肩背上脫體而起的殷紅朱火已經如箭般射至天空,遠遠化作一個光點,便要擊打在迎罡風而舞的袈裟上。眼看著兩者便要接觸,易天行不由開始緊張起來,畢竟不知道那件袈裟是什麼寶貝,也不知道能不能燒毀。

    正在這時,歸元寺後園某處,有人輕輕說了聲︰“噫,弄出天火來這麼好玩?”

    那人的語音極輕,卻清清楚楚打在易天行耳中,易天行眼楮一黑,腦中嗡的一聲,便昏了過去。

    易天行的體質怪異,大腦怪異,神經怪異,可能是這三怪,所以他從不做夢,由小至大都是如此,青春萌動之時,他還頗為傷心於春夢不止了無痕,更是無處尋覓。

    但他以為此時自己在做夢。

    先前還是身處寒雪凜冽的小亭,此時卻躺在暖和的被窩里,被子是青黃色的,看樣子是在禪房中,向左一看,更是嚇了一大跳,先前對自己喊打喊殺,末了卻在自己身下奄奄一息的歸元寺主持,這時候卻滿臉慈愛地看著自己,好象前一刻是賈政,這時候又忽然變身成了賈老太太。

    “幻境,這一定是幻境。”易天行自以為是的念叨道。

    但馬上他否認了這種想法,因為他發現歸元寺主持斌苦和尚雖然滿臉慈愛,卻也是圍著一床棉被在瑟瑟發抖,雙頰烏青,一見便知是凍傷。而和尚那兩道長長的眉毛也短了不少,就是不知是被天上的袈裟凍掉,還是被自己的真火燒掉。

    易天行神識掃了一遍房內,發現並無特異,於是平靜看著這位老和尚,緩緩問道︰“還請主持解釋一下。”

    “誤會誤會。”斌苦和尚一面打著哆嗦一面解釋道,“這後園乃是本寺秘地,非我方便門內弟子,不得擅入,亦不能入。而先前施主如閑庭信步般便踱了進來,又與葉相爭執,故老衲誤以為施主乃是惡人,於是冒昧出手,還望施主海涵。”

    易天行一翻白眼,從鼻子里嗤了一聲,說︰“大和尚,能不能編好聽點兒?”

    “確實是誤會。”斌苦和尚愁眉苦臉道。

    “那如何現在不誤會我?”易天行一想到自己差點被那面大袈裟給玩死,咬牙恨道。

    斌苦和尚眉頭一皺,想了半天說辭,方才應道︰“方才情勢如此危急,施主仍不忘護著老納,又怎會是凶徒?”

    易天行微微皺眉,自然不相信對方會憑此點就相信自己,淡淡一笑道︰“天上那面袈裟又是什麼寶貝?後來又如何?為何我會在這禪房內醒來?”

    斌苦和尚本就不擅言辭,聽著他連珠炮似的發問,一時木訥不知如何言語。半晌後生生把話帶開道︰“施主身體感覺如何?”

    易天行咪眼笑著望著他,本待問他那個令自己昏眩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但想到他肯定不會說,於是強自壓住,靜聽其言。

    斌苦和尚哪見過這等少年,吱唔半天,終於將心一橫,老實說道︰“其實本寺近日來有一大難,而那凶者傳聞是一年青後生,所以今日見施主來此,又有一身絕高神通,所以不得已請了法旨,動了伏魔陣,萬般千般,都是鄙寺的不是。”

    易天行見他說的誠懇,加上也自己也覺著這架打的莫名其妙,便信了三分,但想到自己被冤枉險些送命,仍是氣不打一處來;準備發 ,卻忽然想到先前在後園口和斌苦和尚的兩句對話,自己暗琢磨了會兒,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主持見他發笑,亦溫和一笑道︰“施主亦是明白了。”

    當其時,易天行正與那葉相僧辯執衣律,爭執不下,而主持問他是否來自上三天,少年得知世上果有上三天之說,心神激蕩下胡亂應了句““主持看來知道很多……”,便讓闔個歸元寺視自己為仇。

    易天行微微笑道︰“想來這歸元寺欲殺之人定是出自上三天。”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六章 解惑更惑

    “明白倒是明白。”易天行看著他的雙眼,“但小子我腦袋依然不清楚,煩請大師告訴我,究竟何為上三天?”

    “施主一身大神通,竟然不知上三天?”斌苦和尚頗為驚訝。

    易天行苦笑道︰“若是知道,方才又怎會讓你誤會?”

    “施主下山之時,門中長輩沒有叮囑過?”斌苦和尚皺眉道。

    易天行一愣,說道︰“下山?又是何意?”

    斌苦和尚先前與他斗法,全然不是對手,後來用了寺中至寶才稍佔上風,又見這年青人可以操控三昧離火,名又不著,好生驚服,自然以為他是某隱居的世家子弟,此時在裝腔作勢,連聲問道︰“敢請教施主師承何處?”

    易天行笑說︰“怎麼?不興天生的嗎?”

    斌苦和尚呵呵笑道︰“施主說笑,若不方便說也罷了。”

    易天行見他誤會,也不想多加解釋,只是更加確定了世上果然有一種修行人,想到古老太爺暗自猜忖的話,自然問道︰“上三天究竟是何方神聖?大師法力高強,難道不是上三天中人?”

    誰知斌苦和尚一聽他這樣說,臉上愁容更甚,苦臉對道︰“我乃佛宗弟子,講究清靜無為,不擾世俗,怎會與上三天中人同氣連聲。”

    ………………………………………………………………

    其實古老太爺猜想的並不為錯。上三天確實是世上一處奇異所在,只是這個稱謂出現的極晚,約摸是解放前才出現,而且也有許多修士不肯加入,之所以出現這等情況,全是因為上三天的宗旨與一般修行門派大相逕異。

    上三天並不分為儒釋道三家,卻是分為了吉祥天、浩然天、清靜天,吉祥天統領各門修行,煉器;浩然天入世修行,除不得擾民外,除妖降魔,並且負責懲治修士中的敗類;而清靜天,卻是上三天中最神秘的所在。

    可惜這斌苦老和尚只肯講說到此處,便不肯再多細談。易天行心里癢癢的,好不難受,只得問道︰“大師修的佛宗,倒是與弟子有緣,煩請告知此次貴寺與上三天有何齟齬,竟鬧到對方要上門單挑?”

    斌苦和尚一愣。

    上三天的小公子前些月發了一函,說是要借自己寺中的天袈裟去對付一位台灣商人,但自己修行佛道,怎能行此造孽之事,再者,這天袈裟又是如何能借出的,於是這些天內寺內好生戒備,就為防著上三天依著自己高明道行來明搶暗偷,不料今天卻認錯了人,莫名其妙得罪了個高手,還損了袈裟。

    想到這節,斌苦和尚就開始心痛,但畢竟茲事體大,此中細節他可不肯告訴易天行,斟酌半晌後方道︰“佛曰不可說。”低頭一禮,易天行就只看見一個不會說話的光頭杵在自己面前。

    易天行恨不得一掌就拍在那光腦袋上,強自按捺自己的好奇心道︰“方才在後園的爭斗,難道外面的人看不見?”

    斌苦聽他問出這等幼稚問題來,始才信了這廝果然是個不知如何學會法力的渾小子,苦笑道︰“自然是有境界隔絕,不過亭子倒是損了。”

    “大師,修佛當依何途?”

    “隨緣即好。”

    “大師,歸元寺里有什麼好玩的沒有?”易天行賊兮兮地問道。

    斌苦大師聽出這小子有什麼不好的想法,打起精神應付道︰“老衲不知。”

    “先前小子聽見一個聲音……”

    “哪里來的聲音?”斌苦作出一副白痴狀。

    易天行微微一笑,自顧自問道︰“據聞歸元寺中有血書楞伽經,為佛門至寶,上三天的人是不是想來搶這寶貝?”

    斌苦大師更是緊張,還是那句︰“老衲不知。”

    “哎,天上怎麼又出現一件袈裟?”

    “老衲不知……這個……小施主莫要玩笑。”

    “說笑一番,松筋活骨,我們兩個凍死鬼也好受些。對了斌苦大師,你可知道上三天這次準備來什麼人?”

    “老衲不知。”

    “既然把我誤會成了對方,那難道對方只準備派一個年青人就挑了歸元寺?”

    “老衲不知。”

    “你說,像我這種人物,能不能投入你們歸元寺下?”

    “老衲不知。”

    “和尚,廁所在哪兒啊?”

    “老衲不知。”

    “隨地大小便,是會破壞環境的,尤其是歸元寺這麼靈性的地方。”

    易天行認真答道。

    ………………………………………………………………………………

    一個老和尚和一個潑皮少年郎就在禪房里進行著這種極沒營養的對話。易天行坐在禪房的木床上,發現自己已經比較熱乎了,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對著斌苦一合什,說道︰“既然是場誤會,那在下就告辭了,外面還有人等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想,司機小肖同志不會已經等的抓狂了吧?

    斌苦大喜過望,趕緊道︰“老施主走好,老衲受傷不輕,恐不能送了。”他先前連說十數個老衲不知,此時舌頭也轉不過彎來,竟稱呼易天行了一聲老施主。

    易天行哈哈大笑,道︰“大師真是客氣,原來所謂世外高人都是如此謙恭。”

    他的衣服先前都被體內朱火燒成灰燼,此時身上穿著一件僧袍,竟還比較合身。他自嘲地掃視了自己身體一眼,走到廂門,自然有歸元寺門下弟子接著。

    易天行仔細一看,這些僧人面色俱都頹頹灰然,顯是精力枯竭之兆,只怕正是先前歸元寺施法用袈裟鎮寺時,與自己拼真元的結果。想到自己勉強在這種奇妙的對決中活了下來,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回頭對斌苦說道︰“今日初至貴寺,便莫名其妙打了一仗,顯是有緣,不過……”他忽然想到那日接到古老太爺電話時想到的四字︰娛樂精神,話鋒一轉道︰

    “平白無故吃了頓冰雹,又險些被凍成冰疙瘩,貴寺總要有所補償才是?”

    斌苦一愣,他向來誦經念佛,哪里遇見過這種討價還價之事,心想修士門內,今日欠你一情,日後還了便是,怎好自己張嘴索要,那樣豈不顯著卑劣?易天行卻不管這套,欠債總是要還的,不如討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施主請講。”

    易天行恭謹行了一禮,道︰“小子自幼研習佛經,但無上師指點,還盼能有機緣常來歸元寺中,日夜得聆主持點拔。”這是擺明了要來學本事,他還有些怕對方不答應。

    “施主一心向佛,我等自然要大開方便之門,如此甚好。”哪知斌苦老和尚答應的如此乾脆。

    易天行微微一愣,續又問道︰“後山那人喜歡吃些什麼?”

    “時鮮果子。”斌苦和尚一時失嘴,忽然想到自己這句等同於默認了後山之事,不由大驚失色,臉上煞白一片。

    易天行先前在禪房里與他瞎掰半天,就是為了這一刻,此時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微笑著離開。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七章 流金歲月

    歸元寺僧眾遠遠著易天行坐上一輛桑塔納遠去,才又回來稟報斌苦和尚。

    “師父,怎能讓那潑皮來我寺修行?徒兒觀此人面相煞冷,絕非善類。”先前和易天行在院內爭辯的葉相僧憤然不解道。

    “起初見這位年青人竟可破了本寺大須彌錯路陣門,進入我寺後園禁地,那是何等樣修為之人,自然以為他是上三天的小公子,本寺為弘佛法護山門當然要全力以赴。誰料末了才知竟是個誤會。此時誤會既除,當然前事如塵,不須再提,我佛當度有緣人,那位小施主便是與我寺有緣,爾等切記。”

    斌苦和尚肅然說道,一身正氣繚繞全身,眾歸元寺佛門弟子滿心感佩,躬身一諾應下。

    待眾僧退下後,斌苦和尚勉強打坐,數息過後,一口烏血噴了出來。他看著後園方向被白霧遮掩的山谷,黯然道︰“天袈裟足可抵擋九玄天火,您老祖宗帶著天火和袈裟都收了,又叫我們如何抵擋上三天的索要?”旋即微微笑道︰“既然老祖宗你對這小子感興趣,那我就讓他來寺里修法,若他出了事情,您總不能光看不幫吧?”

    原來這個訥於言的慈悲和尚,竟然也是個敏於謀的深謀之士。

    斌苦大師雙手合什,暗頌佛經,心里卻想著剛才那個奇異噴火少年︰“小小年紀,便天生有如此修為,莫不是與我佛宗大有關系的那位傳經者?”

    ………………………………………………………………………………………

    易天行哪里知道斌苦和尚的心思,正坐在桑塔納的副駕駛位上暗自得意,想到,原來自己運氣不錯,不至於遇見的每個老家伙都像古老太爺那樣奸滑成精。畢竟他是初次遭逢這種玄之玄的爭斗,事後靜思,自己一初哥兒居然愣頭愣腦地抗了下來,臨走還順路套出和尚話來,自然有些沾沾自喜,

    不過他旋即又想到天上的那件大袈裟,還有最後那聲震到自己昏厥的聲音,不禁有些後怕,臉色有些發白,一個聲音就有天地莫測之威,實在太過駭人,有這聲音護寺,歸元寺難道還怕那上三天作甚?莫非上三天更加厲害?

    他在胡亂想著,旁邊的司機小肖側臉看了看他。陪自家三少爺逛歸元寺,怎麼進去時穿著T恤短褲,出來時便換成了一身青褐僧袍,他對這位三少爺大感莫測高深之余,更是佩服。

    易天行摸摸自己腦袋,暗自想著,為何古老太爺找那聲音找了幾十年也沒個端倪,而自己始來歸元寺就有了收獲,沒覺出什麼難來,也很難想像古老太爺苦苦尋找數十年不果的黯淡心緒。他把車窗搖下,看著車外飛馳而的樹影美女,嘿嘿笑了兩聲,回頭對小肖說道︰“今天是不是有個聚會?”

    “是,少爺。”小肖兩眼看著前路,聲音很是恭敬。

    易天行嘆了口氣,知道是改不了這些人的稱呼,也就懶怠再管,吩咐道︰“身上有錢沒有?”

    “有,少爺。”小肖有些詫異地瞄了他一眼。

    “去一家服裝店,買身衣服穿穿,花的錢我會讓袁野給你。”易天行毫不客氣地使用著古家的金錢。

    小肖笑著說︰“是,少爺。”

    易天行見這小子乖巧,打趣道︰“剛才歸元寺里的主持叫我老施主,你以後乾脆叫我老易得了。”

    “歸元寺主持?”小肖驚嘆道︰“聽說那位主持是得道高僧,一向不見外客,每年省城開政協會的時候也只是在開慕式上露下臉,他居然肯見您?少爺,您的面子還真大啊。”

    易天行暗自苦笑,心想若讓你過一下自己方才雪窖生活,才知道這面子是怎麼來的,他摸摸自己鼻子,輕聲嘆道︰“剛當了一天大學生,就要四處奔波,水里來雪里去,一生勞碌命,老易不容易啊。”

    ………………………………………………………………………………………

    小肖是省城本地人,對於何處有錦衣美服,何處有精剪細吹自然門清,易天行剛從歸元寺一場大戰歸來,心神猶自恍惚,被他拖著在各式商場專買店進進出出,身上的衣服褲子鞋襪試來換去。不過半個小時,當易天行在商場落地鏡前看到自己的身影時,不免懷疑自己眼花。

    “里面那個挺精神的小伙子是誰?”易天行洋洋得意問道。

    小肖知情識趣,應道︰“當然是咱家的三少爺。”

    說笑著二人上了車,這便往市區七眼橋而去。

    古家在省城的生意繁雜,其中的大宗生意還是集在鵬飛工貿公司里,而這家公司就座落在七眼橋旁的一幢大廈中,齊齊佔了三層。只是畢竟是黑道生意,門面擺著闊,又哪里需要這麼大的辦公空間和人員?於是空了一層出來,整了個西式餐廳,喚作“流金歲月”,晚上對外營業,白天就成了自家兄弟的俱樂部,沒什麼事兒的時候,一群強人就打打牌喝喝酒。

    二人上了樓,只見流金歲月門口已經圍了一堆人,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幾個女子,這些人看見兩人來了,只冷冷看了幾眼又回頭說著自己的話。易天行一眼就看破了眾人面上的煞氣,知道並非善類,皺了皺眉。小肖認識這群人,正準備介紹一下,卻被易天行用一個眼神止住。

    他本來就是被古老太爺騙上這架賊船,心內有些抵觸,最初還想著玩上一把,但今天在歸元寺的經歷對他的心神造成極大震撼,眼界再已不會局限在世俗層面上,此時再來看這些平日里覺著神秘的黑道人物,也只是覺著諾諾,並不怎麼好玩。

    境界上去了,人也就自然淡然了,易天行看著那些人,透出些飄然離濁世的疏離感來,這感覺落在黑道諸人眼中,卻只感覺到一絲難以捉摸的壓迫感和難受。

    有人感到有些不適應,盯了盯這個陌生的年青人一眼,問道︰“你是哪位?會所還沒開門。”旁邊有人給他輕聲說了句什麼,那人罵咧咧地對小肖吼道︰“你個板板娘的,明知道今天有大事,還帶朋友來喝閑酒!”

    小肖眉宇際陰鶩一現,卻不說話。

    易天行在旁用余光看著,內心有些欣賞這個小子。當然,他在心里稱別人小子,卻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更是一個小子。

    這時候袁野終於從樓上下來了,他遠遠看見小肖和一個年青人在一起,急忙半低著身子跑了過去,站在易天行面前,雙掌貼著自己的大腿外緣,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道︰“少爺您來了。”

    “嗯。”易天行輕輕應了聲,便在他的帶領下往會所里走去。

    小肖強逼著自己浮出笑容和先前辱罵自己的那人打了聲招呼,也跟了上去,只留下方才還嘈亂無比的一群黑道人物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言語。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八章 人人都是周淮安

    易天行在縣城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妖怪,與古老太爺的相逢,雖然稍微沖淡了一些自己這種自鄙心緒,但心中惶然依然未褪。直至今日在省城歸元寺里真正見識了所謂玄道,才明白自己既不是非人類,也不見得有如何特異。心結既脫,他再看這些普通人時,已不再有往日的避讓,倒有了幾分自內而外俯視眾生的感覺。

    他毫不客氣地走到會議室長桌盡頭,坐到那張真皮做的大班椅上,微微皺眉,發現並不比自己小黑屋里的藤椅舒服多少,掃視了一眼跟進來的眾人,發現眾人面色各異,不由在心底暗笑了聲,臉上浮起懶揚揚的笑容,輕聲道︰“都坐吧。”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喊小肖給易天行端茶的袁野這時候才察覺會議室里氣氛不對,冷冷道︰“少爺叫你們坐,怎麼還站著?是不是嫌自己兩條腿不累?”

    袁野和易天行見過幾次面,在易天行的面前,他永遠是那個謙恭有加,執禮甚嚴的僕人,而在此時,他冷冷一句話卻嚇得眾人連滾帶爬的搶著座位坐下。

    易天行頗有興趣地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原來這才是袁野兄的本職工作才對,此人面相忠樸,卻又嚴苛御下,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古家的生意由他管著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想到此節,他愈發有些不明白古老太爺將自己拖進這灘渾水來是何意圖。

    他端著小肖斟來的茶,吹了吹茶水上的浮香,輕輕啜了一口。其實在他縣城里哪有余錢喝茶,也不可能有這種古色古香的愛好,只是此時身份有所不同,也不自覺地端起了架子,似模似樣地表演起來。

    喝茶的當兒,袁野已經把他的身份講的清清楚楚,又吩咐底下的眾人要如何如何。總之這些在易天行聽來都是廢話,自然也就沒認真聽,只是發現室內眾人聞說省城的生意從今以後全部交給自己來打理時,齊聲訝然,有些還面露不忿之色。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不能服眾——沒關系,他本就不準備服眾,這只是一場游戲罷了——還是順帶的那種。於是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明亮平滑的紅木桌面,開始了自己的“就職演講”

    “別看著我,也別哼哼。我叫易天行。”他看著室內的眾人緩緩說道︰“也別恨我,這差使不是我自己想幹的。當然,這一點對於諸位來說沒有什麼關聯,諸位也不會因為我的主觀願望,而影響自己的客觀判斷。我只是想知道你們的客觀判斷是什麼?那誰……你來說說,你對我來省城主事有什麼看法?”他指著先前在門口對小肖發狠的那人。

    那人頓時呆若木雞,半天後才顫抖著站直了身子,低頭說道︰“沒有意見。”

    “今天是我與諸位第一次見面,所以想開誠布公的談談。這談話嘛,自然是要談的,你說你沒有意見?難道公司這麼大,你一點主意都沒有?明顯是搪塞之辭。”易天行笑著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臉上橫肉直抖,“沒意見,那就說明意見大了。”

    袁野在一旁的秘書位上坐著,聽見易天行的這番說話,皺了皺眉頭,他本身對古家忠心不二,實在是覺得這位三少爺有些鋒芒太盛,這樣對將來掌權大為不利,正想打個圓場,卻被易天行一道帶著深意的眼神止住。

    鵬飛工貿本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公司。能在這會議室里有個座位的人,其實在省城大街小巷里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各有山頭,只是一直被古老太爺壓著,自然不敢反天。但自從古老太爺回縣城養老,不止省城里敵對的幾個勢力開始蠢蠢欲動,連公司內部人也開始有些思異之心,好在袁野四周補的妥當,加之本身威望也高,所以沒釀出什麼事兒來。不料今天這新來的三少爺,看模樣是要給自己一群人一個下馬威了,不少人臉上便開始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易天行輕輕用手掌支著下頜,半靠在紅木桌上,緩緩地掃視一眼屋內眾人。他如今眼界早開,心境再也無法回復到從前的模樣,開元寺、天袈裟、寺後山中那道鬼神莫測的聲音,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神秘上三天——有太多的事情吸引著他,並隱隱讓他畏懼,根本不可能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古老太爺的囑托上。但易天行是個首重信諾之人,既然在縣城里上了古老狐狸一當,他便一定會將這事做下去。

    他淡淡道︰“我知道,有的人見我年輕,於是認為嘴上沒毛,於是如何如何。又有的人,跟著袁叔很多年,本以為老太爺養老,古大不肯來,古二不頂事,這省城的主事兒應該歸他才是……”正認真聽他說話的袁野唬了一跳,趕緊想說些什麼分辯一二,被易天行擺手止住,繼續說︰“想什麼我都不在乎,諸位也都是省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叫我一個小子管著,面上可能會過不去。今後你們繼續玩你們的,我繼續玩我的。”

    袁野一聽可就直叫慘,心想這是怎麼個事兒?趕緊說道︰“少爺,您這話太重。”

    “別慌,我還沒說完。”易天行對他笑了笑,話鋒一轉道︰“大家需得記住了,雖說大家做事辛苦,但這幾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至少在目前為止,還是姓古。如今我被老太爺喊來坐辦公室,其實也不想插手太多,頂多就是個金庫保管員的角色。只要大家玩的不過分,我都無所謂,但如果誰要是把這金庫里的金子玩少了那麼兩三根。”他掃了室內眾人一眼,“別怪我對不住大伙。”

    底下一群“山大王”聽他說完,放心了不少,心想這少爺好像也就是個貪玩貪錢的祖宗,倒是不難對付,紛紛說道︰“少爺您這是哪里話?為了您,我們當然是要水里來火里去,斷不敢有二心!”嘴上說的漂亮,但畢竟不是正規軍,眾流氓心神一放松,坐姿也就松了起來,有人開始掏耳朵,有人開始摳腳丫,有人開始安排晚上飯局後的消遣,害得袁野不停地瞪完這個,又瞪那個,正越瞪火越大之際,聽見旁邊的易天行對自己輕聲說道︰“把公司里所有的帳本都拿過來。”

    說這句話之前,易天行正抿了口茶,感覺有些苦,皺了皺眉。

    正準備放松下心神的眾人一見他皺眉,再聽他吩咐的內容,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就在胃以上喉以下的部位上下擺蕩著。

    易天行忍不住挑挑眉梢,對著眾人說︰“別以為我是疑心大家做了手腳,只是走個過場罷了,不是說舊清時,新官上任第一宗事兒,就是要去帳房瞄兩眼嗎?”說完哈哈一笑。

    眾人剛有些緊張,聽他這麼一說,一想也是,幾十本厚厚的帳目,他一個少年人隨便翻翻又能看出什麼名堂?把心放回肚子里,也隨著他發笑,於是一群流氓本來正準備掏耳洞的手扮裝憨拙地撫起頭頂來,正往腳丫伸去的手用力拍著大腿以助笑興,前面還在說什麼洗足城,後半句卻忽然變成了少爺真是風趣雲雲。

    此時眾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心中無鬼,又想迎合少年之趣,笑的是格外豪爽,笑的意氣風發,豪氣干雲,氣吞山河,海闊天空,天高雲淡……這讓易天行不禁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忽然來到了塞外漠上的龍門客棧里,懷里正摟著金瓖玉,對著數十位一模一樣的周淮安周大俠飲酒。

    他輕輕嘆口氣,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想到︰“原來黑社會的戲碼也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第二部 省城 第三十九章 開會開會

    高陽縣城里,有一處建築易天行最為熟悉,那就是縣圖書館。這些年,圖書館的位置被隨著經濟發展而慢慢腫脹的菜市場擠佔,慢慢地被擠到了一大堆居民樓群後面的小巷里。如今的縣城圖書館建在一個公共廁所旁邊,外觀古樸老舊,易天行每來此地,便會嘆息一陣。

    易天行打小記憶力驚人,加上一直牢記五柳先生那句“好讀書,不求甚解。”聰慧過人,又不求甚解,於是乎看書的速度較諸尋常人快上太多,自然也就會出現無書可看的情況,這樣一來,縣城里的圖書館就成了他無事時淘書的最佳去處。

    來的次數太多之後,他對這館里的一切數字都了然於心。縣城財政緊張,更無余錢支持圖書館,所以到了易天行離開縣城的時候,圖書館也只有圖書六萬冊,外文圖書不足千冊,幸虧各類工具書倒有四千多種,至於古籍線裝書之類更是少的可憐。

    易天行在此看書十年,屬於典型囫圇吞棗式讀書法,站在布滿灰塵的書格間且行且看,一本接一本地拿起放下,沒有感覺到太多閱讀的美妙,卻是往腦子里裝了亂七八糟的一大堆記憶。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記的東西有沒有用處,但今天動念要查帳的時候,看過的的那幾本企業成本學、會計原理,便在一瞬間浮現在了腦海里,一條一式清晰無比——知識果然就是力量就是好處啊,他暗自嘆著——而事實上,這些好處將伴隨著他這光怪陸離、峰谷相迭的一生。

    帳冊用紙倒是蠻專業,又薄又平很不好翻。正好易天行嫌那碗鐵觀音苦,不肯再喝,就用無名指蘸了少許金黃的茶水,輕輕翻弄著面前的帳冊,無名指的指端像機器一般快速蹂躪著帳頁,就好像PaulGilbert疾速而又清秀地拔弄吉它弦。

    他越翻越快,坐的離他最近的袁野和小肖竟然瞪目結舌地發現自己聽到了陣陣風聲,卻看不清帳頁的翻動的痕跡。

    以這種變態的速度,尋常人能看清幾個數字基本上就可以參加奧運會十米移動靶,和後年拿冠軍的楊凌一爭高下,更何況還要查出問題來。於是剛開始還盯著他查帳的眾流氓頭子愈發相信這只是一個過場,開始放松地打起呵欠來。

    易天行卻是在高速中把帳上數字看的一清一楚,在腦中高速運算著,結果越算越是搖頭,待把第三冊翻完後,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暗道這古老太爺真是當個甩手皇帝,竟把這大的家業留給下面的人偷吃混喝,轉頭問袁野道︰“袁叔,公司的帳目平時是誰管?”

    “怎麼?出什麼問題了?”袁野一驚。

    在會議室里無聊的眾流氓們也一個激靈,豎起耳朵聽著。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袁叔應該不大管帳吧?”

    袁野面上一窘,黑黑的精悍漢子竟露出一絲赧意來,道︰“這個……沒讀過……”

    易天行又一笑,趕緊攔住他自曝其短的話,說道︰“袁叔是公司總經理,自然不會去理帳目這種小事,公司里請的哪家事務所的會計?”

    袁野一愣,自己這些混黑道的人還真沒想過要請什麼事務所,困惑道︰“事務所?鵬飛工貿有自己的會計,林姐,林姐,你來一下。”他大聲喊著,過了會兒,從會議室外面走進來了一個中年婦女,那中年婦女頭發盤著,面容尋常,看到會議室里有這麼多平時避之不迭的大佬,有些畏懦地走上前來,低聲道︰“袁總,有什麼事?”

    袁野指著易天行介紹道︰“這是……”他愣了一愣,“……這是公司的易董,有些帳目方面的問題要問你。”

    林姐眼神微微一懼,馬上低下頭問道︰“易董,有什麼事情?”

    易天行眼角余光瞥見會議室內有好幾個人表情都開始緊張起來,頓時了解於胸,溫和笑著說道︰“林姐是吧?家里經濟情況怎麼樣?”

    “自從來公司上班以後,還算過得去。”林姐本來是省城一家紡織廠的下崗會計,也是迫於生計,才出來尋找工作,也算她運氣不好,好不容易有一家公司肯用她,這公司背景卻不大乾淨。

    易天行想了想,皺眉道︰“家里有孩子嗎?”

    林姐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易董想做什麼,有些無助地看了袁野一眼,才怯怯應道︰“有一個兒子,在上高一。”

    “高一啊。”易天行一嘆,心想那比自己也不過小了三四歲,斟酌了會兒說道︰“林姐,您會計證拿了多少年了?”

    “我是中財畢業的,畢業的時候一起發給我們了。”林姐說到自己當年讀的大學,臉上煥出一絲光彩來。

    易天行溫和一笑道︰“既然是中財畢業,那肯定應該記得你們老師上的第一課?我們國家所有的財務學校,似乎第一課都是講同樣的內容。”

    林姐臉色劇變,身體也開始抖起來,卻不肯說話。室內眾人心里有鬼的開始犯嘀咕,心中坦蕩的人卻開始奇怪和好奇財務學校第一課是什麼內容。

    “不做假帳。”易天行看著她微微一笑,“這是做會計的人,最基本的職業操守。”

    他將自己面前的帳本合上,對這位年紀足以做自己母親的人說道︰“我相信您的品行,也相信您有許多不得已的地方。但事實上您做錯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請離開我們公司。”

    他淡淡地一句話,便決定了鵬飛工貿一個財務人員的去留。

    林姐一愣,眼眶一紅,微微抽泣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我……家里還指望我每月的工資……”易天行冷血地搖搖頭,袁野也隱約猜到是這位古怪的三少爺從帳目中查出了什麼來,於是給手下使了個眼色,便有人領著林姐出門去財務科結帳走人。

    一直坐在下面聽的流氓頭子們,開始有些坐不住了,他們不知道這個會計的去留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暴風驟雨的來臨,流金歲月會所這間有些奢華的會議室,開始陷入一陣古怪的沉默當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易天行終於再次開口了。

    “哪位是秦響林?”

    一聽見這個人的名字,底下眾人齊齊發出了聲輕呼。連一直在易天行身邊安坐若素的袁野,面上也露出了極不可思議的神情。

    易天行不管這麼多,只管微笑看著會議室里的眾人。終於,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袁野忍不住在旁邊輕聲說道︰“易董,這是公司里的元老,解放前就和老太爺一起闖江湖的,身子骨老了,讓他坐下可好?”

    易天行微微一笑,示意那位老人坐下,自己用兩根手指拈了冊帳簿,晃悠悠地從大班椅上站了起來,走到了老人身邊,半佝著身子說道︰“秦老爺子,給您看個東西。”

    那秦老爺子鼻子一哼,說道︰“小孩子家家的,盡弄什麼玄虛?有什麼就快說,老頭子我還要去喝茶!”

    易天行摸摸鼻子,把帳冊在他面前翻開,伸出食指在帳冊上面輕輕點了幾個地方。旁人也看不見他點的是什麼,但只見秦老爺子臉色一下變了,猛地側頭看了易天行一眼。

    易天行貼著他的耳朵,微微笑著輕聲說道︰“得勝街的門面租金,我只要拿一半回來,剩下的一半就算您養老的。”

    秦老爺子臉上青白相間,憋了半天,壓低了聲音說道︰“易少爺給足了我面子,我自然也知道怎麼做,後天到帳。”接著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對易天行拱了拱手,又和眾人一圓手打了個招呼︰“老朽去為易董辦些事情,諸位兄弟在這里照拂著。”便起身離去。

    易天行知道這老家伙謀公中的錢被自己揭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也就不去管他,慢慢踱回紅木桌前,拿起另一本帳冊,問道︰“周小美又是哪位?”

    會議室里一個微有愕意的美麗少婦站起身來。

    易天行先前也沒注意到有這一號女子,這次便不再下去,向她示意過來。會議室內其余的人也被先前秦老爺子吃的悶虧弄的既懼又疑,那個叫周小美的美婦趕緊搖著腰肢,娉娉裊裊地走了過來,臉上露出極媚的笑容,柔聲說道︰“易少爺,找小美有什麼吩咐?”

    易天行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女人倒真有幾分風情,幸虧還是頗有分寸,沒有把夜總會那套搬到會議室來,不然她若往自己大腿上一坐,這查帳之事算是完蛋了,嘻嘻笑著說道︰“小美姐,我也給你看個東西。”說完又像先前那樣,側過身子把帳簿給她一個人看,用手指點了幾個地方。

    周小美乃是省城歡場的領羊,心思何其玲瓏,一下便知方才秦老爺子因何事而退,眼珠子一轉,便嗲聲道︰“易董真是英明,只是最近省里在抓什麼精神文明精神建設,各處管的嚴,生意太清淡了,向省百批進的酒水帳都沒法兒清,所以挪了些交公的款項,我保證,最遲兩個月就能有個交待。”

    “交待倒也不必,兩個月也是太長,我給你三天時間,把這塊抹平。”易天行對她說話就不像對秦老爺子說話那麼客氣,冷冷續道︰“另外你也別想打手下那些小姐的主意。來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省商和金羊廣場周邊的那幾家夜總會一直是我們公司管理,但公司向來不在你手下的皮肉生意里抽頭,只是走周邊貨,讓你代收款子,若這點兒現金帳也有缺口,我實在是很懷疑你辦事的能力。”

    周小美臉色變了變,知道這個主兒腦子太清楚了,不敢再多廢話,她可不比秦老爺子的江湖地位,臉皮薄可以直接走,應了聲是還乖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易天行忽然笑了一下,看著會議室里的眾人說道︰“我們是一個一個來,還是大家自己來?”

    會議室里眾流氓頭子面面相覷,心知若是一個一個和這位精明少爺對帳,那就是輪著上來被他涮一道臉皮;若大家自己此時認了,呆會兒私下往公司里打帳,還能留個面子。想到這個道上人最在乎的面子,眾老大雖然有些心痛吃到嘴里的錢又被充了公,但還是強打著精神說,易董不要太辛苦了,這些事情讓下面的人弄就好,保證幾時如何雲雲。

    易天行在心中偷笑了一下。其實剛才查帳時間如此短,又哪里能全部查完,他只是看出秦老爺子和周小美兩筆交易的的疏漏,然後拿出來當嚇猴子的死雞罷,不料竟果真應聲嚇倒了一群無膽“匪類”。

    ……

    ……

    這場平靜卻隱含寒流的見面會終於開完,會議室里就只剩下了易天行、袁野和小肖三人。袁野帶著愧色道︰“平時對公司的管理實在是不嚴,好在少爺您來了,不然我真不知道以後怎麼見老太爺。”易天行知道袁野也就是打架算計的好手,若真要他管企業,那純是瞎掰,不由笑著寬慰了幾句,然後又叫袁野去請個專門的會計事務所。

    “我不可能做這些事情。”易天行誠懇說道︰“今天算我來開開眼界,具體的事情,我是不想插手的。”

    袁野一愣。

    臨出門前,易天行想了想,對袁野交待了一句︰“那個林姐住在哪里應該知道吧?晚上給她送兩萬塊錢過去。”

    “是。”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章 小公子

    桑塔納停在了省大東門外,易天行下車便吩咐他走了。然後他站在賣鍋魁的那對母女面前,又買了七個鍋魁,走進校園內的一處林子,看著沒人注意,雙手捧著像小山一樣堆著的鍋魁,腳尖在木樓小縫里輕微踩著用力,便輕“手”輕腳地飄上了舊六舍的二樓,推開了自己宿舍的木門。

    宿舍內忽然傳來了陣驚懼的聲音。

    “快把蠟燭吹了!”“查房!”“把牌扔掉!”

    正當那六個男生手忙腳亂地應付突發狀況時,卻意外發現了站在房門口處是那個一臉愕然,一天未見蹤跡的同舍易同學,更意外的是,發現這廝手上還捧著七個香噴噴冒著熱氣的鍋魁。

    ……

    ……

    “你叫易天行吧?”一個同學正往嘴里塞著蔥油味的鍋魁。

    “是啊。”

    “一天沒見,跑哪去了?晚上打牌的時候就湊不攏腳,末了湊齊人又停電了,只好偷偷摸摸點蠟燭。”

    易天行傻傻地笑了笑。

    明天是星期天,二四七宿舍的人們在吃完鍋魁後又開始玩起牌來,開始還熱情地招呼易天行加入,待後來發現這個姓易的小子眼賊手快算計太精永不落敗之後,便贈予其一個東方不敗的外號,再毫不客氣地把他踹開。

    易天行很喜歡這種感覺。

    被踹開後,易天行樂呵呵地抱著盆子去廁所旁邊的水池沖涼水澡,洗澡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胸口上的那一抹朱紅顏色愈發地深了,竟漸漸生出些靈動之感來。他皺眉想著,決定過些日子去歸元寺請教一下那位木訥的斌苦和尚。

    待夜深之後,他躺在床上,感覺有些心理上的累。還沒有正式開學,自己這個奇怪的大學生已經參加了一次省城黑道的聚會,而馬上回到學校又回復了學生的身份——兩種身份的交替,讓他有些不知所以,特別是發現自己在兩種身份兩種面貌間轉換的如此自然,不由有些懷疑自己有些分裂人格——想到這里,他苦笑了下,又忽然想到初中時候的那個可憐的同學,心中對剛才酒樓里的氣氛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抵觸,暗暗下了決心,以後盡量少管這些事情。

    他心緒稍微寧靜了些,聞著新枕頭散發出來的味道,開始給蕾蕾寫信,雖然沒點蠟燭,但借著窗外的那一抹朦朧月色,已經足夠了。

    ………………………………………………………………………………………

    不管是貧民窟還是小別墅,不論是高山峻嶺還是江南小鎮,一到夜間,沐浴著的月光都是同樣的。

    省城一處式樣古樸的院落內,有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美麗少年正看著窗外的明月。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瑪魯珠子,回頭問道︰“歸元寺主持有沒有回話?”

    “公子,那邊一應安靜如常。”回答他話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瞎子,打扮很奇怪,有些復古的感覺,對那少年的稱謂也是頗有古風。

    少年用手指勾著自己如錦絲般的黑色發端,輕聲說道︰“前些天感應到歸元寺有法寶啟用,威力驚人,應該就是天袈裟。很是奇怪,明明知道我們吉祥天這次對天袈裟志在必得,為什麼歸元寺的僧人還敢在這時候用此法寶?難道是遇見了什麼難以抵擋的敵人?”

    原來這個美麗異常的少年,竟然就是上三天中吉祥天的小公子。

    那位叫做竹叔的瞎子微微側頭道︰“公子當時提起,竹某便算了一卦,風起東南,卦心不定,數成一三,只怕此次謀事中有變數。”頓了頓又道︰“這卦相倒是顯在當日出了歸元寺的那學生身上。”

    “那學生有沒有什麼異象?”

    “今天門內弟子暗中跟蹤,原來這人是古家的子弟,暫時看不出蹊蹺。”

    小公子似乎很相信竹叔的話,安靜思琢了會兒後道︰“可是一定要做下去。雖說四九年之後,我們與台灣一支來往漸少,後來浩然天更多的為官府出力,我們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也不方便與當年渡過海峽的那支來往太密,但畢竟是同脈相傳,香火情仍在。如今他們那邊被林伯方面打壓的太慘,我們既然能幫忙還是幫一下。”

    竹叔思考了一會兒後道︰“傳聞中,先前林伯對於我們在台灣的門中弟子並沒有什麼動作,倒是那邊的一支有些不忿他手下那人的氣焰,憤而出手。算起來,似乎還是我們理虧一些。”

    小公子靜靜道︰“竹叔看著我自幼長大,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並非林伯那般簡單。”

    竹叔低身應道︰“知道。”過了會兒又道︰“可是林伯這次來大陸是投資,一路都由官方接待,我們如果出手,會不會和浩然天鬧翻?”

    小公子如星辰般亮麗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過了會兒重又閃回堅毅之色,毅然道︰“這些是門內之事,輪不到浩然天做主。”

    “那門主?”竹叔方開了口,小公子已厲然喝止道︰“誰也不許告訴父親和哥哥!”

    ……

    ……

    “我們吉祥天向來重煉器,法寶眾多,為什麼一定要取歸元寺的天袈裟?老門主當年曾經有過明諭,天底下修真門派,誰都能動,就是不準找歸元寺麻煩。公子你今次貿然行事,竹某人不敢苟同。”

    小公子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見,但這次的行動一定要成功。至於為什麼要天袈裟,你看過台灣那邊傳來的消息就應該明白了,何必多問?”

    竹叔想到案卷中,對台灣富商林伯身邊那個像火一樣的男子的形容,終於明白了。

    “莫殺用的是五行秘法中的火門,一身真火炫耀其外,而如今吉祥天內水門眾人還在昆侖山上做事,怎麼也來不及趕回來,所以我們一定要把歸元寺的天袈裟借到手,借這異寶冰天凍地的神通,將莫殺死死凍住!”

    如果易天行也看過那個卷宗,那他一定會很奇怪,奇怪於這位林伯身邊的高手,為什麼和自己的能力是如此的相似。

    不知過了多久,小公子看著天上皎潔的明月,一絲落寞浮上他的臉龐,他暗自說道︰“父親,歸元寺里究竟藏著什麼令你如此害怕?”

    古樸的院落似乎感受到了這陣令人心弦為之一顫的落寞,安靜黯然了起來。戴著墨鏡的瞎子竹叔啞聲問道︰“天晚了,您去睡吧。”

    “好的。”小公子低聲應道,輕步向樓上行去,赤白的足踩在紅紅的地毯上看著格外縴淨,“那個叫易天行的學生盯緊一些,他如果只是偶爾去旅游倒罷了,若再發現他去歸元寺,就讓木門送他安息。”

    “是。”竹叔應道,心里卻涌起了陣陣不安,當日的卦相上,算出那位易天行的學生,乃是赤金朱火,南野星縱,貴不可言之相,要讓他死,只怕不那麼容易………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一章 朱雀BB

    開學已經十幾天,轉眼將到中秋。易天行這些天里和同學們打鬧,在課室里打瞌睡——只怪他自己選錯了系,又選了個漢語言文學教育——如果是學學數學之類需要高智商高分析計算能力的科目,估計他還能在大學里辛苦一些,可選了文科里的這門,以他變態的記憶力,待頭三天把所有課本和課外指定輔導書看完後,又變得無所事事。

    省大給他的感覺還是不錯,雖說美女有點少,米飯有點硬,老師有點凶,宿舍有點破之外,別的都還好,尤其是風景不錯。

    校門口處是一片荷花池,夏末之時,蓮花未褪,青葉猶自在微風中飄搖,看上去賞心悅目。新生上課的地方就在荷花池對面的一教。一教學樓是當年甦聯人修的,有個名頭叫什麼飛機式建築,易天行沒有瞧出來整個教學樓和飛機有什麼關系,只是覺得長長的一排,外色青暗,紅屋為頂,看著十分有氣勢。

    這天上完課了,易天行聽見班上幾個男生正在籌劃著寢室間的跨室撲克牌交流大賽,興趣馬上上來了,屁顛屁顛地湊到前面去,狂呼著要報名。幾個男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接著狂呼一聲︰“我們又不是瘋子!誰會和你這變態玩!”

    易天行牌技之精早已傳遍全班。

    易天行撓著後腦勺吶吶道︰“大不了讓你們幾局好了。”周圍的那幾個男人應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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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得牌打,於是我們可憐的男主角只好乖乖地提著全寢室的七個開水瓶,像一只將要開屏的孔雀般施施然往開水房蕩去,不料下樓不遠,便看見了一輛讓他頭痛的桑塔納。

    小肖趕上前來接過他手上的開水瓶,結果手忙腳亂,還險些砸了。易天行嘆口氣接過來說︰“這種技術活兒,還是得我來的。”

    在一旁低眉斂氣的袁野輕聲說道︰“少爺,下午公司要開會,今天您下午沒課,可以跟我去了吧。”

    他這些天已經來請了易天行幾次,易天行問了問沒什麼要緊事,便用各式各樣奇怪的理由推托了,今天公司要決定購一塊地的大事,所以逼得袁野這個名義上的總經理只得再次出馬。

    易天行把他二人拉到一邊,輕聲問清楚什麼事後,皺著眉頭道︰“我又不是學商的,哪塊地皮值錢我怎麼清楚?公司里除了那些老大,總還有幾個專門搞事的人才吧?等你們定好了,我簽個字就是。”

    袁野把嘴張的老大,黑壯的臉上露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低聲咆哮道︰“少爺,您可不能荒廢人生啊……”

    易天行當然不怕他揍自己,誰揍得過誰還另一說,倒是聽見他這句話不由 地一下笑出聲來,心想這位袁老大還真挺“關心”自己的,笑道︰“我還是學生好不好?學習才是我的正業,難道你要我天天泡在公司里和你給我請的女秘書打情罵俏?”

    袁野一窘道︰“那女秘書您還沒見到,就這麼反感,那我去把她辭了。”急著分辯道︰“不是我想給您請個女秘書,而是現在的秘書招聘,來的人都是女的。”

    “有哲理。”易天行表揚他,“不過我這兩天忙著學習,估計抽不出空來。”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周日的時候我去公司和你踫下頭,再看看最近的買賣好了。”

    說完這句話,便不理二人,往熱氣騰騰的開水房里鑽去,還不忘在房門口和那位帶著點水靈勁兒的開水房小妹調笑兩句。

    …………………………………………………………………………………

    易天行的確沒說謊,他這兩天確實忙著學習——只不過學的不是課堂上的古代漢語,而是一些黃紙寫就的古老佛經——此時他坐在歸元寺檀香滿室的禪房內,把眼光從楞伽經上抬起來,對上長眉皺額的主持斌苦大師,輕聲問道︰“大師,小子還是不明白。”

    “可記住了?”斌苦輕聲道。

    “何故說斷常?及與我無我?何不一切時,演說真實義?而復為眾生,分別說心量?”易天行雙手微垂,盤腿坐在蒲團上,緩緩念道,“一字一句皆在心,就是不解何意。

    斌苦大師雙手合什道︰“上來四句問法身佛之平等相,此六句偈問法身之性相;此乃大乘法寶——第一義諦。斷見謂人死如物壞,死已斷滅,無有精神體性常存,名為斷滅。譬如崇尚二乘緣起性空而不解緣起性空之諸大知識,每雲一切法緣起性空,一切滅已即……常見者謂執取靈知心為不生不滅之永恆實體,誤認此靈知心為常恆不壞之心,此即《楞嚴經》所示之五現涅盤外道見;亦有佛子修習定法,坐入初禪、二三四禪定境,妄認定境中之靈知心為常恆真實之心;合欲界靈知心,總名外道五現涅樂邪見,藏密四大派諸祖如宗喀巴之類……”

    易天行聽的腦暈眼花,在心中暗自默禱道︰“早知要聽這些聽不懂的話,何苦逼自己來這兒?”

    其實斌苦和尚玩了招陰的,只是給易天行細細講解佛學經義,卻將體用之分全數不講,一應法門竟是一個字未吐露。

    易天行哪里知道,只是聽著僅僅楞伽經頭四句,便被這和尚講出四千字的疏義來,早已嚇傻,心想就算自己腦袋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禁不住這等折磨,尋了個由頭,便告辭出來,逕在歸元寺後園里游玩。

    斌苦和尚還在暗自猜忖著易天行的身份,雖然隱隱覺得這少年肯定與自己佛宗大有法緣,卻仍然暫時不敢將自家寺中絕學傳授於他,但他若要在寺中流連,當然不會阻攔。而其余的和尚在那天全寺之力運天袈裟與他爭斗後,早就認可了這少年霸道的實力,也不敢隨便前去招惹。

    易天行看似閑庭信步般,便往湖邊走去,他拔了一根細細的荷葉枝,放在手上把玩著,他對這種能暫時捆住自己的植物枝條印象頗深,好奇地打量,然後伸到嘴里咬了咬。

    “嘻嘻。”不知從何處傳了兩聲嘻笑。

    易天行微微一笑,臉色平靜似乎一無所聞,胸中卻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發現這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聲音,喜的是似乎這聲音的主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他嘆了口氣,似乎要往回走,卻覷著眾僧沒有注意自己的空,便想往湖那面的後山悄悄溜過去。

    不料,一轉身,便看見了一張臉。

    葉相僧微微笑道︰“易施主,那邊乃我寺禁地,卻是去不得嘀。”

    易天行心里在罵娘,臉上卻擺出無害笑容溫柔道︰“那處荷香怡人,山間松風清心,葉相師兄可覺著是一處修行的福地?”

    “阿彌陀佛。”葉相不予理會,“施主前日教訓貧僧的是,如今方知一心安處便是盛地。”

    易天行聽他說話酸溜溜的,再一看才發現這和尚將自己那套白袈裟換成灰樸樸的了,不由一笑,攬著他肩膀道︰“一大老爺們,還記仇啊?”

    葉相一出家人,哪里見過這等不知趣的施主,哭笑不得。

    ………………………………………………………………………………………

    稍後,易天行又進禪房,坐在斌苦大師對面讀了幾遍經,暗自琢磨良久,也沒有琢磨出感覺來,心想莫非自己還是得先把五門對治法學好了?可是這修行依經絡而行,自己為什麼總感覺不到?他捺住性子問斌苦大師,自己這身體究竟是如何?

    斌苦雙眼微閉,道︰“時辰未到,一切隨緣吧。”

    易天行終於感覺到這老和尚有些拖延的感覺,皺眉搖了搖頭,告了聲罪,便從歸元寺側門出去了。他出寺門之後,卻未直接回學校,反是過了姚家店市場的小巷,繞了老大一個圈子,然後沿著一條偏僻的小石路往一座山上爬去。

    歸元寺後山上樹木茂盛,林蔭遮日,易天行一面爬著一面欣賞著周遭的景色,聽著頭頂傳來的陣陣鳥鳴,再聞著林間清香,精神不由為之一振。林間偶有游人,他也不好施展自己的速度,便慢慢向前行進,將至山頂時,月亮已經掛到了晚霞的對面,太陽將落,陰暗降臨山頭。

    此時微風吹來,輕輕繚繞全身,易天行忽覺一陣陰冷,向前一看,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山頂,腳下竟然是一處絕壁。絕壁約有百丈來高,峭石平骨如鏡,宛如被天斧劈開一般。易天行想到古老太爺當年帶著那位官小姐逃命,逃到此處絕望的心境,也自追思惘然。

    山間益發的暗了,易天行心想當年古老太爺和那位官小姐只怕就是這麼跳了下去,他要找尋那位聲音的主人,一是代古老太爺謝恩,二是也想請教一下這位鬼神莫測的人物自己的情況,正準備學幾十年前殉情的那位情侶往下跳,卻發現很反常的在日落時分,山腳下竟然起著霧,看見這奇怪的白霧,易天行猶豫了。

    遠在千萬里外即將沉入山澗的最後一道陽光,照拂在他的眼簾上。

    他忽然感覺眼皮一陣微痛,心一中慌,睜眼四處查看,卻沒有發現異常,倒意外地從濃霧里隱隱約約看到了個淡到了極致的光圈。

    光圈泛著微微的青色,由地下拔然而生,慢慢沿著弧形向上合去,在天上合攏,形成一個奇異的半圓。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怎麼突然自己看見了這般古怪的一個東西。

    正想著,忽然靈心一動,感受到了那個青色光圈遙遙傳來凜不可侵的力量,竟比當日自己奮力相搏的天袈裟更要強上數倍之多。

    易天行一驚,再細細察看,才發現這個青色光圈竟像是一個罩子,牢牢地罩住了歸元寺的後園、小山……他恍然大悟,看來這光圈應該是佛門的一種結界,只是不知是防御還是禁錮用的,只是看這威力如此巨大,自己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他在山上又呆了會兒,心中盼望著歸元寺後的那個聲音能主動地找自己說話,不料一直等到天色全黑,古樸歸元寺內仍然是一片安靜。想了會兒,他揀起一塊石頭,使出自己的神力往歸元寺里擲去,不料那個光圈似乎對於物理攻擊不能免疫,石頭噗地一聲穿過淡淡青色光幕,奇快無比地砸在歸元寺後園一座禪房內。

    “哎喲媽耶……”不知是哪個和尚不幸挨了這記天外來石,呼痛慘叫一聲。

    易天行吐吐舌頭,不再多耽擱,便回學校去了。

    …………………………………………………………………………………

    老鼠在舊六舍的木板隔間躥來躥去,悉悉索索地響個不停,但住在二四七室的幾個男生,不論來自東南西北,都已經聽慣了這省城老鼠的方言,見怪不怪地在床上酣然睡去,只有易天行靜臥在自己的下鋪,閉目假寐。

    他雙眼微閉,溫和的眼簾將觸未觸,雙手擱在自己小腹上,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在經書上抄來的蓮花童子手印,體內點點金火隨著他的神念漸漸流轉起來。正在這時,他神思一動想到下午在歸元寺里學的楞伽經,手式奇幻一轉,平空擺出了個奇怪的姿式,也不知為何,這姿式一結,他的心境頓然清明,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離省城大學三里外的一間公寓內,此時燈火全熄,上三天的那個瞎子竹叔手拄木杖,看著窗外省城夜景,也不回頭,淡淡說道︰“下手留神一些,不要傷到那人的同學,你我修行之人上動天聽,切不可輕易傷害凡人。”

    身後有一個瘦瘦的漢子,頭上纏著白布,恭謹應了一聲,然後從自己的懷里掏出來一方玉盒,玉盒一直貼著他的小腹,此時取出尢有余溫。

    他輕輕掀開玉盒,玉盒里赫然躺著幾只妖異無比的綠色小蟲,這小蟲子圓頭節身,長長的兩個觸角中空,似乎是用來吸什麼的。瘦漢子臉色愈加緊張,雙掌相交,虎口緩緩磨擦著,良久之後,從鼻腔里悶叱一聲︰“去!”

    隨著這一聲,黑暗的房內綠幽幽的熒光大作,那幾只妖異小綠蟲迅疾化為數個小光點,在房內亂竄著,凶猛地勁頭似乎要擇人而噬。瘦漢子似乎怕這種東西噬主,趕緊往自己身上噴灑了一些藥粉,而那個一身長衫的竹叔看著夜空出神,整個人竟似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那些小光點竟似對他視而不見。

    過不多時,那幾個小光點終於禁受不住房內綠氤之氣的壓迫,迅而加速,遁入夜空不見。

    一直沉默站在窗口的竹叔緩緩道︰“希望小公子不要惹上不該惹的人。”

    ………………………………………………………………………………………

    省城大學男生宿舍外的大葉樹詭異地飄蕩起來,不一會兒幾個小綠點便順風飄入了二樓的一個房間。房內的七個男生正酣然入睡,全未察覺有幾個小綠蟲正陰滲滲地爬了進來。

    那幾個小綠蟲生的丑陋惡心無比,套用一句阿亮的話,那叫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小蟲爬過的地方不僅留下一道膿涎,而那膿涎竟似帶有極強的腐蝕性,舊六舍的木地板上被蝕出了一道極深的印子。

    小綠蟲們像是被誰指揮著一般,一路嗤嗤蝕著地板,沿著床腳向上爬去,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可憐房內的幾個人在睡夢中根本無法聞到。不多時,小綠蟲便爬到了易天行的床上,膿涎流在他的席子上,腐蝕出了幾個綠中雜黑色的大洞。

    小綠蟲們看見裸著上身酣然入睡的易天行,忽然身上青色光芒大盛,呼地一聲便向易天行身上飛去。

    不料“噗噗”數聲響,可怖的小綠蟲竟被易天行身上那層薄薄的離火彈了出來!

    ……

    ……

    小綠蟲噴出了綠色的汁液,扭頭扭腦,顯得十分憤怒,像是受了傷。

    而遠在三里外的公寓中,那個使蠱的瘦漢子,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知道今天遇見麻煩人物了,如果不能控蠱取勝,只怕會反受其害。大驚之下,瘦漢子用一柄烏骨小刀割開自己的左腕,將自己的鮮血滴入面前的玉盒中。

    主血飼蠱!“

    小綠蟲猛地一下脹了起來,青熒熒的蟲身上籠罩著凶惡的氣息,慢慢地向仍未醒來的易天行身上爬去,蟲身微微蠕動,蟲首張嘴欲噬,流下來的惡涎不再僅僅是腐蝕,更平添了幾分腥毒之味。

    這是木蠱的上三重境界。

    小綠蟲一路吐著腥水,一路爬上了易天行的胸腹,便要張嘴咬他的肉,往身體里鑽去……

    易天行根本不知自己正處在生死邊緣,猶自酣睡,眼看便要被這毒蟲殺死,不料此時房內異變陡生。

    他的胸口上的那抹朱紅漸漸發亮起來,映的身上幾只小蟲愈發猙獰。朱紅色慢慢鼓了起來,鼓成了一個形狀怪異的肉團,肉團扭動著搖晃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要鑽出易天行的體外……

    ……

    ……

    下一刻,只見易天行的胸膛上多出了一只通體朱紅的小雀兒,正眨著靈氣十足的眼楮,帶著可愛無比的神態,無辜看著自己身周幾只駭的發抖的小蟲子。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二章 火熱的生活

    這雀兒渾身作朱紅色,腹部略略有些發白,圓頭尖喙,小小巧巧地和人一節手指差不多大小,身上的羽毛很縴細就像絨毛一般,看著很是可愛。朱紅小雀用細細的腳丫踩在易天行結實的胸堂上,絨絨的雙翅貼在雀身兩側,像個小孩子一樣地扭著脖頸四處張望。

    先前還煞氣十足的幾個小青蟲趴在易天行身上,似乎被這可愛的鳥兒嚇呆了,一動也不敢動,只是不停往外吐著綠汁,抵抗著下面易天行身體自然散出的淡淡離火。

    小朱雀在易天行的胸膛上蹣跚行步,那些小青蟲子開始瑟瑟發抖。小朱雀明亮的兩只小眼楮骨溜溜一轉,然後注意到了自己的腳下有這樣幾只蟲子,頓時稚態可掬地伸首去啄。它的動作很笨拙,但很奇怪的是,小綠蟲子這種極凶惡的蠱蟲,不知為何死死低著身子,似乎恐懼到了極點,甘願受死一般。

    就像小雞啄米一樣,稚小的朱雀笨拙地低下頭一口叼起一只小綠蟲,似乎也不在乎小綠蟲身上的腐蝕汁液,咕噥一聲便吞了下去,其余幾只小綠蟲似乎遇上了命中的克星,也不敢逃跑,就這樣等著被小朱雀慢慢地一只一只地全部吃進腹中……窗外的月光打在易天行的胸膛上,這幅生吃蠱蟲的場景,被幽幽的月光一襯,顯得更加詭異靈魅可怖。

    小朱雀吃完這幾只蠱蟲,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兩只細細的腳丫勉力分開,吃力地低下雀身將緣尖對準易天行身上的綠色汁液,啾啾一吸,就像吸果凍一樣,全部吸進了自己並不太大的肚子,這才顯得有些滿意地低聲鳴叫了兩聲,聲音清靈。然後用自己的喙尖梳理了自己的翅上絨毛,便美美地趴回到易天行的胸膛上睡著了。

    ………………………………………………………………………………………

    易天行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披著金色盔甲,站在一朵五彩祥雲上,嘴里說著自己聽聽不懂的語言,在一群魔怪之間肆意廝殺著——這應該算是他有生以來做的第一個夢,於是在夢中他就感覺到隱隱的恐懼,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摸身上全是冷汗,然後很受驚嚇地發現自己的胸口上多了個毛茸茸的東西!

    他嚇得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陣勢有些大驚醒了上鋪的江甦同學。江甦同學含糊不清問道︰“怎麼了?”

    易天行盯著滑落到自己大腿上的紅色小鳥,無意識應道︰“沒什麼,我去上廁所。”

    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抱著這只看著很脆弱的小紅鳥進了廁所,細細察看著這不知從哪里來的小家伙。發現這小紅鳥生的實在是很可愛,易天行忍不住微笑著輕輕用手指逗弄一下小家伙的尖喙。

    小紅鳥早就醒了,眨著忽閃忽閃的眼楮看著他。

    小紅鳥看著易天行的臉,忽然把圓滾滾的小頭往易天行胸上蹭著,發出了一陣陣啾啾叫聲,聲音很小,卻是清靈異常,顯得頗為親熱。

    易天行被這小紅鳥的絨毛咯地直癢癢,看著它親密神情,不知為何,胸中生出一份感動來,疼惜地把小家伙托在手掌上,輕輕問道︰“啊,你不會也是一個迷路的家伙吧?”

    正自玩著,易天行卻下意識里發現自己的胸上與往常有些不一樣,定盯一看,他嚇了一跳,發現自己胸上那塊朱紅色的印記忽然不見。這塊印記還是在縣城小池塘里初明道性之時生成的,誰知此時又忽然不見!

    易天行想了半天,忽然心頭一動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掌心上的小紅鳥,壓低聲音道︰“喂,兄弟,你不會是我生的吧?”

    雖然易天行堅持認為自己不是大母鳥,但也沒辦法,只好承擔起了養育小紅鳥的父母大任。經過他的一番折騰,他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小紅鳥身上竟然是溫度極高,就算是水潑上去,也會馬上冒著白煙干掉。這樣自然不能把它放在寢室里喂養,不然如果把同學的手燙著了怎麼辦?

    易天行只好瞞著眾人,偷偷摸摸養起這只自己“生”的小鳥來。

    晚上還比較好辦,易天行悄悄在宿舍外的大樹上做了一個鐵皮子彎成的窩,然後把那只小紅鳥塞進去,臨別之時再叮囑幾聲不要摔下來之類的廢話,小紅鳥似乎挺明人理的,倒還真沒摔下來過。只是從那一天起,窗外那根梧桐樹便漸漸地顯出老來,葉片在這生機盎然的夏末時漸漸發黃,枝椏也開始有些枯干,易天行天天對著窗外的大樹說對不起。好在自從小紅鳥佔了窗外大樹後,蚊子之類的東西也在舊六舍絕跡了,這倒是極大的改善了男學生的住宿環境。

    可白天不行,易天行深知當今的大學里養著的是一群饑餓終日的男學生,這些家伙如果發現了一只不會飛的雛鳥,肯定會眼泛綠光,口涎大垂地往樹上爬去。於是每天清晨,易天行假裝晨練兼聽惡心VOA時,便會把小紅鳥接下來,裝進自己吃飯用的鋁制飯盒里。

    飯盒被佔,直接導致了易天行的飲食習慣改變。原本用來打飯菜的鋁制飯盒,現在天天裝的是小紅鳥,他便只能頓頓啃夾榨菜的饅頭或是沾肉松的面包,然後懷里揣著發燙的鋁盒急步離開食堂。

    他怕被同學發現,所以一直是鋁盒不離身。鋁盒的高溫慢慢地滲出厚厚的帆布書包,傳到他的腰腹上,真像是隨身攜帶著一個燙手的山芋。

    可易天行別無它法,連上課的時候也帶著。

    不料他在教室里呆著,原本頗為寬敞陰涼的教室,溫度竟然慢慢升高,在台上講課的老師和台下認真聽課或打瞌睡的同學,都感覺到這夏末時分,竟然如同三伏天一樣,酷熱難當,屋內像是有誰正在拼命開著暖氣。

    眾人額上汗滴漸下,紛紛喊熱,老師雖然覺著奇怪,可也沒有辦法。

    易天行暗自叫苦,偷偷做了個鬼臉,便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

    他這一走,教室里清風過堂,立馬涼爽起來,只留下一干學生在那里嘖嘖稱奇,名之謂︰“迷你厄爾尼諾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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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有些弄不明白這只小紅鳥吃些什麼東西,所以常常在深夜里爬到學校的大樹上面去抓那些蟲子,讓他有些惡心的白花花的大肥蟲送到小紅鳥的喙邊,誰知小家伙一扭脖頸,萬分驕傲地表示出了對這種食物的厭惡。

    易天行又用自己疾如閃電的手指頭在空中夾了一小碟子蒼蠅,誰知道小紅鳥唧咕幾聲,便從鳥喙里吐出一絲火苗給燒成了灰燼。

    “你小子還挺挑食愛干淨啊……”易天行可不知道這小家伙生出來的第一天就活吞了好幾個綠頭蠱蟲,以為它是有潔癖,撓頭無輒,百般思琢下終於想到︰“這小雞似的家伙,渾身紅通通的,怕不是愛吃顏色鮮艷的東西吧?”

    好在鵬飛工貿給“易董”辦了張卡,袁野打了十萬塊錢進來後,易天行倒是沒有了金錢之虞。他跑到東門外對面商校旁邊的菜攤上,揀著漂亮的果子蔬菜便買了一大堆,有艷紅的西紅柿、翠綠的黃瓜、紫幽幽的葡萄,還有省城特產的紅的像火一樣的桔子……然後鬼鬼祟祟地抱著鋁盒子跑到操場陰暗的角落里,把這些瓜果堆到了一頭迷糊勁十足的小紅鳥身前。

    誰知道小紅鳥對這些瓜果仍然是不屑一顧。

    易天行哀嘆一聲,用手指輕輕敲著小紅鳥的喙突,沒好氣道︰“小祖宗,你總得吃點兒啥吧?”

    誰知他一說話,小紅鳥就來了精神,撲哧撲哧扇著絨毛未褪的翅膀,想飛卻又飛不起來,就像是個眷母情深的小雞崽兒一樣,一頭撲進易天行的懷里。

    易天行唬了一跳,卻發現小家伙已經安靜地在自己懷里睡去了。他想到這些天來小紅鳥對自己眷戀異常,不由想到某件事情,有些害怕地輕聲說道︰“喂,小家伙,你可別要吃奶,我胸前可沒有那種裝備。”

    看著小紅鳥渾身朱紅一片的羽毛,看著它恬靜自得的神態,易天行心中一暖,留神看著四周有無別人經過,把小紅鳥抱在懷里,就像是哄孩子一樣地輕輕搖擺,嘴里咕噥著︰“寶寶乖,快覺覺,咕咕咕咕……”

    前面還是一副令人感動的畫面,可最後的這幾聲證明了易天行同學的孤陋寡聞,他逗小朱雀的聲音,就像是在逗小雞一樣。

    艱苦的養雀工作進行到了第二周,易天行成功地被記得幾十次曠課後,又有一件頭痛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他發燒了。

    對,就是這麼小的一件事情。可是對於從小百病不侵的易天行來說,卻是難得的大事。他躺在床上感覺著頭暈和額上的高溫,一方面是覺著新鮮,一方面也有些害怕。宿舍的同學給他端來米粥後便去上自習,只留下他躺在床上對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易天行看窗外的那株梧桐樹,咕咕叫了幾聲,沒過多久,樹當中的小紅鳥似乎聽見了,也咕咕回了幾聲。

    這便是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在此刻便顯現的一覽無疑——只會學雞叫的易天行,終於把自己這只貴比天物的朱雀神鳥也培養成了一只只會咕咕叫的家伙。

    易天行此時哪里會想到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父母,只是看小紅鳥在樹上安然呆著就有些高興。他又忽然想到自己奇怪的高燒,皺皺眉,低聲對著窗外大樹上的那小家伙咕噥道︰“不會是你小子害的吧?

    “咕咕……”

    “還不是你?你天天就像是塊大功率的電熱爐,我這麼抱著你,想不發燒都難!”

    “咕咕咕……”

    “說我沒用?哼,你爹我自己也會玩火的。”易天行童趣之心大作,中指頭一彈,一點火星便緩緩飄出窗外,沿著一道直線準準落入樹葉間的小紅鳥窩里,他夜里在操場上和小紅鳥玩過幾次,知道這小家伙天生不怕火,所以不會擔心把朱雀燒成新奧爾良烤翅,只是玩笑而已。

    “咕咕咕咕……”

    “哈哈哈哈,哎喲……慘了。”

    看著一串火團從窗外高樹里向這邊打了過來,高燒昏眩的易天行從床上翻身而起,動作快捷如同狡兔一般往書桌撲去。

    在他的身前,放在書桌上的課本燃燒的正旺。

    易天行速度驚人,雙掌疾拍,竟化作了十數個虛影,掌風驚人就像是風壓式的滅火器,一會兒功夫,火便滅了。他看著自己黑糊糊的手掌,尷尬一笑,對著窗外笑罵道︰“你這個白眼雀兒,恁沒良心,開個玩笑也值得噴火進屋來玩?”

    而舊六舍窗外的大樹里,小紅鳥似乎頗為得意。

    “咕咕咕咕咕……”

    …………………………………………………………………………………

    這一晚易天行就在和小紅鳥的輕聲細語加“危險打鬧”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一量體溫發現高燒仍然未褪,頭卻是更加暈眩,他不由覺著納悶,心想自己那日在歸元寺里與天袈裟斗法之時,身上的溫度只怕有好幾千度,也沒有覺著身體不適,怎麼體溫計上的水銀柱不過升高了幾個刻度,自己就難受的不行?

    疑問未解,他終於認輸,準備去校醫院看病。

    搖搖晃晃走下舊六舍,易天行覷著沒人注意,走到自己宿舍窗前那株大樹下,輕輕咕咕叫了兩聲,樹上的小紅鳥也應了一下。他抬頭看看四周,見沒有人注意,於是從書包里取出鋁飯盒來,平放在大樹下一處特定的位置,然後單拳擊向樹干。

    迸的一聲。

    大樹搖了兩下,然後一團朱紅色的東西摔了下來。

    易天行這一招已經練了很多次了,小紅鳥不偏不倚地摔到了鋁飯盒中。易天行把蓋子一蓋,往書包里一塞,便往校醫院走去。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三章 以蕾蕾的名義


        「放鬆點兒。」

  「我很放鬆了。」一個很委屈的男中音。

  「硬的像石頭一樣,這叫放鬆嗎?」一個很惱怒的聲音。

  「可我也沒辦法,我已經在拚命地想像聽巴赫。」

  「巴赫有什麼用?」

  「啊,上周音樂鑒賞課,聽巴赫的法國組曲,我聽的極其放鬆,最後在第四排睡的挺香。」

  ……

  ……

  「瑞賴克斯!」惱怒的聲音顯然已經老羞成怒。

  委屈的聲音依然委屈︰「知道咱學校人人都是外文高手,可您不使勁兒打針,跟我在這外文上較勁兒有什麼用。」

  「我還沒使勁兒?……」

  「拜託,您雖然不是鍋爐工人,可也得使點兒勁呀。」

  「你這學生怎麼說話的?」

  校醫院醫生一共扎彎了六個針頭,又聽著這小子不停囉嗦,最後終於忍不住把他趕出了注射室。易天行灰溜溜地來到醫院大門口,看見人群擁擠,趕緊把自己熱的燙手的書包抱到自己懷裡,側著身子愁眉苦臉溜出院門。

  走到醫院口子的花壇前面,微風襲來,才把這糊塗蛋給吹醒了。易天行一拍腦門,無比感嘆道︰「真是發燒發糊塗了。從來沒打過針,以自己這變態體格,這細細的針頭要扎進去確實不容易啊。」回頭遠遠對著注射室的方向拱了拱手,輕聲笑道︰「老師,對不住。」

  拍完腦門,他再拍拍屁股,走人。

  從校醫院旁邊那門穿出去,九三路上一溜的遊戲機房和檯球室,熱鬧處往前幾步有個大藥房,易天行搖搖晃晃走進去,開始對著櫃檯上各式各樣的藥品發呆。他從小沒吃過藥,確實極度欠缺這方面的經驗。

  「您要點兒什麼?」一個挺甜的小營業員湊過來問他。

  易天行抿了抿嘴,發現這營業員笑容甜度挺高,呵呵回道︰「發燒,不想打針,您看吃點兒什麼藥?」

  「阿斯匹林、復方阿斯匹林、水楊酸鈉、水楊酸鈉合劑……您平常吃哪種?」小營業員問道。

  易天行撓撓頭道︰「沒經驗,哪種藥效比較猛?」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小營業員不僅笑的甜,心也挺好,「是藥三分毒,別光貪圖藥效,就吃復方阿斯匹林吧。」

  ………………………………………………………………………………………………………………

  易天行此人在right time、right place偶爾會小小發發花癡︰比如在今日頭腦昏眩的時辰,鄒蕾蕾小娘子不在身邊的地方。他心裡對那個小營業員念念不忘,雙手把熱乎乎的鋁飯盒當熱寶捂在懷裡,眉開眼笑地走在夏末時分、校醫院通往體育場的路上。

  這條道路兩旁樹蔭高蔽,很是清涼,此時涼風過巷,更是讓人無比適意。易天行正開心地走著,眼角餘光卻瞄著身後側一團黑影向自己猛撞了過來。他雖然此時發燒發的迷迷糊糊,可身體機能卻沒半點退化,神經猛地一緊,身體肌肉瞬間緊繃,腳尖在地上一轉,整個身體頓時平平滑出數步外,還沒忘了一拳如風疾疾打在那個黑影的中部!

  「啊……」一個女生的驚呼。

  易天行一時失神,好清淡可人的聲音。

  他定晴一看,只見自己的鐵拳正打在一輛漂亮的自行車龍頭上,生生把鋼做的車把打的陷了下去,而那輛淡綠色的自行車上是一個少女。那少女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一頭黑髮在背後鬆鬆地繫在一處,身上穿著很淡雅的碎花裙子,容貌清秀淡雅,眉目間卻是頗為淡漠,有若冰雪一般讓人不敢逼視,宛如水晶雕琢的人兒般。

  易天行大駭,心想這可打錯了!錯愕之下,嘴巴張的老大,似乎恨不得將自己那個害事的鐵拳頭吞進肚裡去。

  少女眉尖微蹙,輕聲道︰「對不起,同學。」

  易天行正自暗悔居然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出拳,卻聽見少女和自己說對不起,不由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趕緊支唔著應道︰「是我對不起你,沒嚇著你吧?」

  「沒事。」看見易天行一副受窘的模樣,少女唇角微微一翹,淡淡笑了下。

  少女的眉目清雅到了極致,只是總有絲抹之不去的淡漠,此時淡淡一笑,一笑便讓傻傻看著的易天行覺著一道清清漫漫的陽光拂了過來,冰雪頓時融化,春水汩汩滋潤著心窩某處。

  易天行忽然覺著不妙,暗自念道︰「眼可以動,手可以動,心卻不能亂動啊……!」

  正亂想著,那少女已經歪歪扭扭騎著車走了,看去向似乎是新一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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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易天行醒過來時,身旁早無那少女蹤影,只有那些從游泳池出來、青春逼人的身體曲線上濕意猶存的大學女生——他打了個冷戰,想到剛才這事,不由大為後悔,大學校園裡最常見的撞車戀愛大法,怎麼落到自己頭上,卻成了大煞風景的鐵拳破單車呢?

  憤憤然回了宿舍,他把發燙的鋁飯盒往床底的臭鞋子旁邊一塞,便在床上躺了下來。通靈的小朱雀平日在宿舍裡從來不會發出一點聲音,但今天可能是實在受不了易天行鞋子的臭味,咕咕咕咕叫個不停,直到易天行狠狠在床上錘了兩下才安靜。

  易天行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那個少女,不由邪邪笑了起來,真是一個美女啊。一面開始動起花花腸子,一面順手把錢包從褲兜裡拿出來,準備丟在桌上。不料似乎老天爺要打醒他,錢包在他手上一翻,平常夾在錢包裡的那張照片赫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照片上那個女孩眉目如畫,故作凶態實則可愛無比地用一根食指指著照相機鏡頭。

  易天行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對著照片中的女孩苦著臉道︰「蕾蕾啊,我可沒動什麼花**思,請首長明察。」話雖如此說著,心裡卻有些發虛……於是易天行開始找借口,當然,他是死也不會承認自己好色的,而且畢竟是有修為之人,平日裡對著美女也可以勉強扮柳下惠狀,所以決定從外部環境上找原因。

  「為什麼今天會犯花癡呢?」他故作深沉,接著自問自答道︰「當然不可能是因為騎自行車的女生太漂亮的原因,藥房裡賣藥的小營業員俺也看著特順眼哩。」

  然後他很自然地找到了借口。

  「唉,果然是人一生病便容易柔弱。發高燒把人燒糊塗了,難怪看著漂亮女生就想撲上去。」

  自以為想明白了,易天行倒了水,看了看說明書,然後一古腦吞了正常人一個星期的藥量。

  把幾十片阿斯匹林藥丸吞下肚子後,易天行倒頭便睡,等著高燒退去,不料一覺睡到下午,燒仍然未退,昏眩依然。

  ……

  ……

  他趁著宿舍裡沒人,翻身起床,捧著鋁飯盒,看著裡面那只憨稚可愛的小紅鳥,半晌後惡狠狠道︰「都怪你這小火雞!」

  小朱雀很無辜地叫了幾聲。

  把朱雀貶成火雞之後,他想了想,便收拾打扮,準備去歸元寺,去向那個斌苦和尚請教一下自己這奇異的狀況。

  自從知道斌苦和尚是在敷衍自己後,易天行對去歸元寺修禪的興趣便減了許多,加上對歸元寺後山那片青色的光罩結界有些天生的恐懼,所以一直在說服自己不要輕涉那處。但今日實在是病的不行,加上自己天生與眾不同,打針打不進去,如今看情形吃藥也沒用處,只得去問那些懂「邪門法術」的和尚求些高招。

  當然,他暗自說服自己,不是自己修為太差連區區高燒都禁不住。他悲憤想道︰「自己之所以降貴紆尊地去求大和尚幫忙,實在是因為這高燒後容易讓人意志力減弱,容易犯生活上的錯誤啊。」

  易天行用手指挑弄著小朱雀的喙嘴,癟癟嘴道︰「小子記住了,身為爺們,什麼錯誤都可以犯,犯了再改就是,可只有生活作風上,是堅決不允許犯錯誤嘀!」小朱雀輕輕咕咕叫了兩聲,似乎是在表示明白。

  就這樣,在學校裡舒舒服服當了半個月學生的易天行,終於再一次主動踏入那些玄之又玄的修道之地——這次,是以蕾蕾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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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元寺主持斌苦大師看見易天行踏進後園,一顆禪心早已笑成了蓮花,面上卻還是慈祥平和。哪料到易天行遠遠便笑著說道︰「心是蓮花開,竟有多少瓣?大和尚看見小子來,為何如此開心?」

  斌苦大師苦笑連連,將他迎入禪房奉茶。

  「小施主連著數日未來,還以為施主向佛之心日淡,今日見到施主身影,自然欣慰。」

  易天行額上高溫未退,哪有精神和他扯這些淡,哀嘆道︰「今日是有個天大的麻煩要請大師幫忙解決。」

  斌苦大師笑道︰「施主一身修為早已入了上六重境界,哪裡還需要我區區陋寺幫手?」

  「上六重什麼的我不懂。」易天行一擺手,把書包放到身邊的蒲團上,把自己一張臉突兀伸到斌苦大師面前,把個老和尚倒唬了一跳。

  「您摸摸。」

  斌苦大師有些驚疑不定將手擱到他額上,閉目良久,面上神情深不可測。

  易天行側著頭看著這位省政協副主席,佛宗的得道高僧,心中生出幾分希望來。

  ……

  ……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緩緩睜開眼道︰

  「施主,您發燒了。」

  易天行險些摔倒在地,無奈笑道︰「這點我也明白,不需大師法力察探,只是……」他看著斌苦的雙眼道,「我為什麼會發燒?」

  為什麼發燒?這在世俗人看來很無厘頭的問題,落在易天行身上,還真成了個大問題。

  斌苦醒過神來,也是一愣,也對,面前這愣頭青顯然不識道術法門,但天生一股神通煞是駭人,那天用天袈裟都還未能收服他,反逼出他身上的九天玄火來。這樣一個金火貫穿身體內外之人,為何發燒?怎能發燒?

  斌苦沉思少許,便開始細細盤問易天行身上的情況。

  先前歸元寺中幾番唔面,這二人中老和尚是不想多問,只想借這少年替自己歸元寺擋場災禍;易天行卻是不大信得過這和尚,自然也不肯細講。不過今天情況特異,易天行實在不願意成為第一個因為高燒而犧牲的修行之人,他捧著自己愈昏愈重的腦袋,終於將自己從幼時到如今的奇異之處通通講予斌苦聽了,只是暫時隱瞞了小紅鳥的事情。

  斌苦聽完後,閉目尋思良久,終了猶自嘆著搖搖頭道︰「我修佛法數十年,與上三天下諸多門派亦有來往,可像施主這般遭逢造化,卻是頭遭得見。似乎是自娘胎中便帶著金剛之身,天火之焰,老衲實在參祥不透。不過……」他看著易天行道,「施主幾番悟道均與我禪宗佛經有大干係,顯見施主與我宗門是頗有緣份之人。三昧坐禪經,修行道地經,皆是禪宗大法,但我禪宗弟子均是用之築基培元,不以力取,卻是質勝,應無走火入魔之虞。按常理論,施主既然以此兩門經習得控玄火之術,斷不至於被火元反噬,出現這種奇異高燒癥狀。」

  易天行猶豫良久,終於說道︰「如果另有一部分火元長期處於體外,不受法門所控,又會如何?」

  「不受法門疏導,自然火元自行焰焰。不過以施主體內火元之盛,火元離體後又無禁制,只怕這整個省城都要燃起來。」

  易天行思琢半天要不要全盤托出,卻忽然聞到身邊有股糊味。

  他和斌苦老和尚對視一眼,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然後猛地往側邊看去。

  只見易天行先前放書包用的蒲團,此時已冒起青煙!

  ………………………………………………………………………………………………………………

  「這是何物?」斌苦大師乃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此時語音裡卻有些顫抖。

  易天行白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會要把我家小紅鳥當妖怪收了吧?當心我翻臉。」

  這一老一少二人,此時正趴在地上,看著蒲團上滿是迷惘神態的朱紅色小鳥。小朱雀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老爹和一個光頭要把屁股蹶的老高,傻乎乎地看著自己,烏黑的眼珠骨溜溜轉了幾圈,看著可愛極了。

  小朱雀忽然稚態可掬地走起路來,把易天行唬了一跳。

  只見小朱雀扭著屁股穿過主持禪房側簾,沿著一道青石小徑,步履蹣跚地向歸元寺偏殿行去,易天行和斌苦和尚趕緊跟在後面,心裡各有各的緊張。

  側殿的僧人正在早課,忽然看見這樣一個小傢伙跑了進來,看著它可愛,正準備上來逗著玩,不料被斌苦和尚一陣「佛門獅子吼」轟出殿門,只留下自己和易天行傻愣愣地看著小朱雀在偏殿的大方格石地板上走來走去。

  「它要做什麼?」

  易天行側頭一看,斌苦大師正滿臉緊張地看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納悶,這位高僧何至於緊張成這個模樣,隨口應道︰「我也不知。」

  不料這小朱雀看見偏殿裡供的觀音菩薩像,似乎來了興趣,咕咕叫了幾聲,一張嘴便吐出串串火苗往供桌上的瓜果噴去。

  斌苦唬了一跳,右手佛印急結,一道氣流從他的指間急速吐出……供桌前的空間一陣紋動,似是平空生出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勉勉擋住了小朱雀吐出來的火團。

  易天行也是一陣後悔。他正覺著斌苦和尚多了幾分解決自己問題的誠意,不料這小傢伙又準備「火燒紅蓮寺」,若得罪了歸元寺的和尚,再想求和尚教自己法門可就麻煩了。

  想到這節,他便準備拿出當爹的威嚴來,抓住小紅鳥好好進行一下口頭教育。斌苦大師心疼自己寺中財物,也顧不得高人風範,捋起袖子便要來幫忙……可還沒等這兩個人出手,小朱雀已經是扇著絨毛未褪的翅膀險險撲到了觀音大士泥塑像的淨瓶上。

  二人捉雀忌器,只好傻傻看著調皮的小朱雀在聖潔不可褻的淨瓶裡排了一灘不知什麼顏色的穢物!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四章 羅漢像前的奸笑

    “嗒嗒嗒嗒……”隨著竹棍輕輕擊打著石板地的聲音,瞎子竹叔走進了省城那間不起眼的古樸小院。

    赤足白衣的吉祥天小公子,輕輕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黑色秀發,輕聲問道︰“那個學生進歸元寺已經有幾天了?”

    “三天三夜未出寺門。”竹叔恭謹應道。

    小公子臉上宛如冰雪一般,細聲道︰“竹叔那日說的對,這學生不是一般人物,上三重的木青蠱都能被他無聲無息化去,是我處事不謹,反讓門下死了一位高手,日後向雲貴門里還不方便交待。”

    竹叔道︰“公子無須擔心,門下眾人為公子出力,雖身死猶不言悔。”

    “歸元寺還是不肯答應借我們天袈裟?”

    “是,斌苦大師修禪多年,卻仍是執拗性子。”

    “也罷,看樣子只能親自去拜會一下了。”

    竹叔猶豫了下道︰“屬下猶有一勸。”

    “請講。”

    “老門主有明旨,不得騷擾歸元寺,似乎那座寺內有什麼奇異。老門主仙逝後,令尊接任大位,卻也向來對歸元寺禮敬有加。如果只是為了除掉台灣林伯,便要妄動干戈,屬下以為不智。”

    “竹叔思慮周詳,我明白。”小公子將縴細的雙手合攏在身前,細聲道︰“只是那林伯手下的莫殺,在台灣殺孽太重,我上三天台灣一支,於埔里花海中竟被生生燒死三十余人,如此大仇,怎能不報?天袈裟乃是天生克火之法器,今次我是志在必得。”

    竹叔見他執著,也不多勸,低身一禮,轉而又道︰“我昨日又卜了一卦,此行雖未見凶險,卻是對小公子日後修行大有滯障,不若小公子讓老奴先去與歸元寺僧眾會上一會。”

    小公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轉,室內生春,輕聲道︰“我知道你是忌憚那個叫易天行的少年。有人親自去瞧過他。那少年雖然體內火元極旺,但身周赤燥溫高,顯然不知如何控制,想來如今的一身神通或是有什麼巧遇,或是是天生胎中金火過盛。但他不識五行道法,如此下去,不出數月便會自焚而死,你我何須擔心?”

    竹叔皺眉,不再言語。

    小公子輕輕掂起腳跟,赤裸的雙足在厚厚的毯絨上滑動著︰“不過是個小色狼罷了。”

    …………………………………………………………………………………………………………………

    易天行確實已經在歸元寺里呆了三天三夜,至於其中的原因,卻要從三天前小朱雀在觀音大士泥塑淨瓶中噓噓開始說起。

    “寶貝兒乖,爹帶你去上廁所,雖然這歸元寺里廁所比較難找,但你也不能跑觀音大士臉上去做壞事啊!”易天行在菩薩像下面喚著小紅鳥,心里卻直犯納悶,“你小子強,平時也沒見你吃喝拉撒,得,這下好,居然把觀音大士的淨瓶也弄髒了。”想到這般囂張,沒給自己落面子,易天行止不住臉上泛起一絲得意來。

    斌苦大師在旁邊著急看著,看見他的嘴臉,再聽他說的暗中損自己山門的話,氣不打一處來,悶哼一聲,轉身對著觀音像拜了拜,又極奇怪地對著咕咕叫喚的小紅鳥拜了一拜,然後右臂一振,臂上僧袍一卷。

    僧袍一卷,寬大的袖口急速旋轉起來。

    “袖中乾坤,收!”

    斌苦大師真元急運,袈裟敞袖圓潤流轉,袖口嘶嘶作響,像是一個風洞般向內吸納著空氣!

    瞬息間,歸元寺偏殿內風聲大作,香燭飄搖不定,站在淨瓶口上的小朱雀一沒站穩,便被連著身周的空氣,全部被吸進了斌苦大師的袖子中。斌苦大師左手攏著袖口,看著小朱雀不停拱弄著自己的袈裟袖衣,僧袖上時不時被拱出一個小圓來,臉上戒備之色大作。

    易天行急道︰“大師,小心些!”

    斌苦大師單手向易天行施了一禮,回復了往日的世外高人模樣,溫和道︰“小施主放心,老衲自有分寸。”

    不料話音剛落,蓬地一聲,斌苦寬寬的僧袖猛烈地燃燒起來。

    ……

    ……

    斌苦大師一臉頹色,右臂的僧袖全部被燒成了灰燼,裸出了黑一塊灰一塊的光膀子。易天行抱著咕咕叫著的小紅鳥,滿臉無辜地看著他,輕聲討好道︰“小孩子不懂事,出‘嘴’沒個輕重。”

    斌苦咳了兩聲,自去禪房換了件袈裟,請易天行和那個會噴火的小祖宗在後園的湖心亭中坐下。

    易天行打量著四周景色,笑道︰“前幾天坍塌,這麼快就修繕一新,歸元寺果然是個發財地方。”

    斌苦臉色凝重,不接他的笑話,壓低聲音道︰“易施主,你可知道你懷里這火紅色的小鳥是什麼?”

    易天行一臉惘然。

    斌苦嘆道︰“也不知你是從何得來,不過你天生火性真元充沛,倒與這神物性子相近。”

    “神物?”易天行瞪大了眼楮。

    “不錯。”斌苦大師看著他掌上的那只朱紅色的小鳥,靜靜道︰“這神物不曾出現在人世間已有千年,想不到竟然會乖乖地伏在你的掌上。”

    易天行皺眉道︰“我這兒……呸,既然是神物就別兒了,到底是什麼?”

    “是朱雀。”斌苦大師神秘兮兮說道,不過臉上猶自帶著一絲不解,“只是典籍中朱雀鳴叫之聲應是清鳴徹天,怎麼這只卻是咕咕咕像只小雞一樣?”

    易天行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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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朱雀乃四象神獸之一,為南方靈獸。鳥作朱紅,狀如仙氳錦雞,五彩斑瀾羽,生性高潔不喜欲物,非靜泉不飲,非寒枝不棲。在星天二十八宿中,朱雀是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張、翼、軫)的總脈。

    易天行博覽群書,自然知道朱雀的大來頭,但這種只存於典籍上的神物,這種只是傳說中的存在,難道就是此刻乖巧可人呆在自己手掌心的小紅東西?

    輕輕撫著掌上小紅鳥的頂上紅羽,易天行想了很久,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說道︰“書上的朱雀樣子像錦雞,可與我這兒子樣子差的太遠。”

    斌苦聽他固執地稱呼神獸朱雀為兒子,不由好笑,小心翼翼地把朱雀從他手上接了過來,擱在石桌的茶盤上,禮拜贊嘆道︰“南無阿彌陀佛,果然不愧是神獸,這還是初生之態,便輕輕松松用九天玄火破了我修行六十年的袖中乾坤。”

    易天行奸狡成精,一看這斌苦和尚露出準備吟誦“飛機內外兩個太陽……”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趕緊把小紅鳥裝回了自己的鋁飯盒里。

    斌苦大師一驚道︰“易施主,你準備如何?如此聖物切不可隨意放置於民間,會擾動天地間的真氣流動……”還沒說完,便被易天行揮手止住︰“我問你,這小紅鳥……好,且讓我認為它是朱雀,是誰生誰養的?應該交給誰?如果你沒個讓我信服的答案,我當然只好繼續養他教他,把他培養成為愛XX、愛XX、有XX、有XX的進步朱雀,對不?”

    他不等斌苦大師回答,又道︰“別和提什麼天下眾生的事兒。打你認出這鳥兒真身起,我就知道你老和尚又在想什麼,我明著和你說了,我不會把我兒子給別人,你也死了這條心吧。”

    斌苦大師苦笑道︰“可是如此神物,施主又如何喂養?還是放在我們寺中比較安全,也方便神獸吸天地靈氣,長大化形。”

    “門都沒有,窗我也給你釘死了。我前些天養的這麼辛苦,差點兒沒把省大給整成一間大桑拿室,怎麼也沒見你們來幫個手?想要養它,和我打一架再說。”易天行裝作憤憤然道。

    斌苦大師想了想,繞道進攻︰“施主身上高燒未褪,如今看來,自然是朱雀神獸吸取施主體內火元,再以外火相擾。若不想法將施主與朱雀神獸分離,只怕這高燒還是小事,再過些時日……”

    易天行等的便是他這一句。他故作姿態抬頭看著亭外藍天,不知在想些什麼問題,假假嘆口氣道︰“佛門慈悲,想當年佛祖以身飼鷹,我老易又何妨以火喂雀?”

    斌苦大師聽出這少年在頑笑,哭笑不得道︰“施主究竟意欲何為?”

    “麻煩大師細細將佛宗精義教給小子,我再讓我這朱雀兒子好好修行,如此一來,豈不皆大歡喜?”易天行涎著臉道。

    斌苦這才聽出味兒來,心想你小子原來繞著彎還是想學自己方便門中法術,但想到朱雀之事實在重大,不由猶豫了起來——他本意只是想留這少年在寺中逗山後老祖宗高興,以便應付上三天的索物之舉,方便門中修行法是斷不敢傳於外人。但今日看見朱雀後,斌苦和尚卻對這少年無來由的有了好感。他的想法很是簡單︰朱雀乃佛門聖物,能讓聖物擇其朝夕為伴,這少年的心性想來大佳——於是沉默半晌後道︰“施主可以留寺修法。”

    易天行正色道︰“謝主持。”

    “但奉勸小施主一句,朱雀神獸天性屬火,雖然施主體內火元之盛世所難見,但朱雀鳥未化形前卻不能自控火力,你與它長期相處,只怕對於肉身有極大壞處。”

    …………………………………………………………………………………

    易天行確實希望趕快解除自己的病痛,加上懷里抱著個所謂神獸,心下也自惴然。他拿定了主意,便在歸元寺的辦公室里給學校打了個電話,讓同寢室的同學幫著請了幾天假,趁著這幾天好好地躲在歸元寺山門之內修起佛經禪意來。

    歸元寺存著善本的《心經》、《磧砂藏》、血書《華嚴經》和《法華經》。斌苦主持既然默允了他的修行,自然不再藏私,領著他進了後園的藏經處,與他一道參祥。易天行雖然天縱其才,但畢竟初涉佛道,有些不知頭尾的句子,仍需向斌苦大師請教,斌苦把佛經中的細微處一一點透,又以自身修為幻出各式法印為其作對照。

    半日下來,易天行對於控制真元的法門盡數收下,雖受益頗多,但依心經之法內觀自身,心中隱隱猶有極大疑惑極大畏懼,正欲開口,斌苦主持又領著他進了寺西側的羅漢堂。

    易天行微咪著眼看著身邊的無數尊羅漢像,諸尊羅漢神態各異,盤腿踞坐者有之,手捧佛經研讀者居多,面相或雄壯莊嚴或溫良憨然或滄桑之色大作,他見此雕刻佳藝,不由暗自贊嘆。

    慢慢走至一尊羅漢前,發現這羅漢臥在石上看天,雙目似閉未閉,易天行頓時生出悠然之心,滿心歡愉。

    在此羅漢像前略一駐足,易天行身表氣機一動,竟隱隱察覺羅漢像上隨著衣袂的線條流動,竟似有無數道或勁或柔的真氣隨之運轉,再觀這羅漢自大神情,始對佛宗方便面的心境修行有所了悟於心。

    又有一尊羅漢是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這六童子有的捂著羅漢的嘴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稚憨天真之態油然而現,易天行笑著贊道︰“大和尚有童稚心,方能得道。”

    “不止如此。”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斌苦和尚微笑道︰“這六戲彌勒,指的是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易天行猛然停住腳步,就在庭院里默默立著。

    ……

    ……

    瓷藍的天空上,幾縷白雲自在隨心地漂浮;歸元寺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鐘聲;庭院間清風襲來,間雜桂香……

    “關尹子有道︰惟聾則不聞聲,惟盲則不見色,惟喑則不音言。不聞聲者不聞道,不聞事,不聞我;不見色者不見道,不見事,不見我;不音言者不言道,不言事,不言我。”易天行輕聲吟誦道。

    斌苦知這少年已通門竅,合什一禮︰“阿彌陀佛,道家始祖老子曾問道佛祖。後佛學東漸,經唐皇焚寺毀宗之苦,日漸衰敗,又自道家返取其粹,如此生理循環,便是至理。”

    易天行此時似乎意游身外,面上泛起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唇微微動著,繼續念道︰“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笑的像一只偷吃了薰肉的狐狸。

    懷中的小朱雀勉強擠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好奇地盯著這個少年若有所思.賊笑兮兮的臉頰,輕輕咕咕叫了聲。

    很多年後,歸元寺的六戲彌勒像成了修行人朝聖之所。

    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有個叫易天行的少年曾經在這尊羅漢像前駐足沉思良久,然後奸笑數聲,入歸元寺禪房不食不飲,閉關三日。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五章 疊羅漢

    閉關,是一種很有歷史傳承意味的儀式。

    廣而論之,古有達摩面壁,今有中醫絕食,紛紛擾擾形式不一而足;以目的論,邋遢道人張三豐閉關潛修是要創太極,王重陽閉關是為了躲林朝英,當今世界首富蓋茨每年閉關兩次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以結果論,張三豐閉關一出便被那個剛相和尚打的吐血,令狐沖閉關把小師妹都給逼走了……

    但不論哪種,閉關之人出關時,總是會有些奇遇或是好處才行。

    至今日,易天行已在歸元寺禪房內閉關三日,不飲不食,不言不語。

    ……

    ……

    清晨,晨光微熹,寺內樹葉迎風輕擺,勤快的蟲兒從樹上的小洞里爬出來挑戰小鳥的勇氣;做早課的和尚們饑腸浪漉漉,好生思念稀粥饅頭和咸菜;歸元寺主持斌苦大師正和自己的愛徒葉相僧一面吃著香噴噴的素面,一面擔心深在禪房內的易天行。

    禪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推開。

    易天行眨眨有些發粘的眼楮,有些惘然地看著圍上來的眾僧。僧人們齊齊合什一禮,這是對開元寺數十年來第一位閉關修行者的禮數。

    易天行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摸著從懷里鑽出來的小朱雀腦袋。

    斌苦大師也勿忙自禪房中趕來,小心攜著他手,更小心地對小朱雀微微一笑,輕聲問道︰“易施主?”

    易天行頭腦微微有些昏眩,眼中看到的景象與往常大不一樣,竟似被蒙上層淡淡的紗霧,卻愈加清晰,聯想到前些天剛讀過的大唐雙龍傳,他不由心生激動外加感動……這便是上了個層次吧?他微微一笑,略帶傲意道︰“有勞大師擔憂,小子明白了。”

    眾僧又一合什行禮,偌大的庭院里靜悄悄的。斌苦大師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易天行右手撫著溫熱的小朱雀,雙眼平視前方,忽然發覺歸元寺內的樹林像被朝霞鍍上了一層赤紅,微微霧化的目光似乎能夠仔細捉摸到每一處細節的生動,再看遙遙天際似有紫煙漸升……

    他略略擺頭稍減腦中昏眩,心道自己修行大成,不由哈哈大笑,哪料這最後一聲笑竟似被什麼事物噎住,停在了喉嚨處,而他整個身子直直向後倒去,堅逾精石的後腦在歸元寺石階上一磕,轟的一聲把青石板砸出一個凹陷來。

    ………………………………………………………………………………………

    “閉關三日,哪料得竟是燒糊涂了。”葉相僧一面擰著濕毛巾往易天行額上敷去,一面促狹說道。

    斌苦和尚忍不住輕笑了聲,對他呵道︰“休得無禮。”

    “啊呸!換你三天不吃不喝試試!”躺在床上的易天行一臉病容,愁眉苦臉道︰“原以為是初窺大道,哪知是眼花,將工廠黑煙認作了紫氣東來……啊……原來王者之氣不是這麼容易煉成的。”他忽然揪住斌苦和尚衣袖,哀聲道︰“大師啊,小子閉關三日,自認心經經法練的稔熟,也算明白些佛宗妙詣,對體內真元的控制應該沒問題了,怎麼這高燒還是未褪?”

    斌苦嘆了聲氣,看了他半晌後道︰“施主倒是練通了……”側臉瞥了一眼一直貼著易天行臉頰酣睡的小紅鳥道︰“……可這位還是孩提時代,又如何自控火氣外溢?再者老衲先前為施主診脈,竟隱隱發現施主心律與這朱雀神鳥有相通之感,如此看來,只怕施主體內真元愈盛,這朱雀體內天火也是愈豐,加之這小朱雀尚未化形通靈,無法自行修煉,施主的高燒……看來只會越來越猛才是。”

    易天行正哎喲喲地從自己腋下取出體溫計,一看水銀柱的高度,嚇得險些把體溫計扔到窗外去,又一聽這老和尚說這燒還會越來越猛,不由駭的臉色發黃,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抖著聲音道︰“別呀,我打小沒病過,可頂不住這天眩地轉的感覺,還要猛?當我是海鮮準備生猛紅燒啊?”

    說完這番話,忽然覺著胸口一陣炙痛,腦中一暈,便又沉沉睡去。

    ……

    ……

    這也不怪他膽小。他自小金剛不壞,後來又無師自通了玄火之妙,不知是否百毒不侵,不過這病倒是從來沒有得過,也沒受過傷,還真不知道傷痛的味道。這些天忽然日日小病生著,小燒發著,頭沉甸甸地墜在自己頸上——就好比一個從來沒有吃過辣椒的女生,忽然被人灌了一盆水煮魚——那個難受實在是難以言喻。

    過了半晌,易天行勉強睜開有些發紅的眼楮,上氣不接下氣問道︰“那能有什麼辦法?”

    斌苦大師皺著眉,思忖少許後道︰“施主,您看目前這種狀況,您實在不宜再與朱雀神鳥長期相處。”

    易天行雙眼微閉,想了會兒道︰“它若是離了我身邊,不能吸我體內火元,不會有事嗎?”

    “當然不會,神獸自有其求存之道,即便與你分開,最壞的結果也只是成長漸慢,想來不會至於有性命之虞。”

    易天行側頭看著自己頭邊的小紅鳥,看著它順滑的羽毛,心里涌起強烈的不舍。

    正在這時,似乎有人咳嗽了一聲。

    易天行馬上警覺了起來,因為他發現這個聲音就是當日把自己震昏的那人。而先前一直酣睡的小朱雀也倏地醒了過來,站在枕頭上,扭著小小的圓腦袋四處望著,小腳丫不安蹭著枕上的柔布,看著緊張無比。

    ……

    ……

    易天行腦中響起雷打一般的聲音。

    “好久沒看見這小東西了,過來玩玩。”

    小朱雀似乎也聽懂了這句話,咕咕咕咕叫了起來,聲音急促不安,似乎極為恐懼。

    易天行看見它神態,心中大驚。還不及做出什麼反應,便看見禪房內的空氣奇異地扭動著,淡淡光線被扭成了幻彩的紋動,似乎一種力量正憑籍著空氣的傳遞進入禪房。

    小朱雀無辜地眨動著小黑眼楮,咕咕兩聲慘叫,身上的羽毛忽然一亂,像是被人用手抓住一樣,頗詭異地平空升到禪房中的半空,倏地一聲,東倒西歪地被那股力量抓著往禪房外面慘拖過去!

    禪房內的三人沒反應過來,先是互視一眼,才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畏懼。

    小朱雀被那股力量牽引著,極詭秘的向室外疾飛。

    易天行怪叫一聲,整個人從病塌上一縱而起,伸手便要去空中抓小朱雀,不料疾如閃電的出手卻仍然只抓住了空蕩蕩的氣體。他大怒之下顧不得此時病體纏綿,腳跟在病塌上重重一蹬,伴著轟隆的病床倒塌聲,整個人的身子已經橫橫飛了出去,直追雀影。

    小朱雀在空中強自掙扎著,翅膀撲撲扇著,似乎是想脫離那股力量的控制,但奈何力量懸殊太大,幾片稚茸羽毛漸漸飄下,雀身卻是出了禪房沿著回廊便向後園去了。

    緊跟在後的易天行看得是又驚又怒,心中一痛,一咬下唇,身子猶自滯留在空中,也來不及落地,右手化作鐵爪攀住禪房木門一角,整個身體在空中畫出一道半圓弧緊緊追著不能自主的小朱雀而去。不料他快,那力量抓著小朱雀跑的更快。易天行頭頂擦著回廊房梁伸手一探,仍是險險差了數指。

    下一刻,小朱雀咕咕慘叫一聲,控制他的力量似乎更大了,速度陡然加快,嗤地一聲沖破空氣的阻障,用肉眼極難觀看到的速度往後園奔去。

    易天行心頭一涼,雖隱約猜到這力量的主人就是自己尋找的那個聲音,但眼看著自己骨血一般的小朱雀被人這樣玩弄於股掌之間.苦不堪言,他便莫名憤怒。

    憤怒之下,他這三日來的苦修終於顯現出了成果。

    易天行身子猶在回廊上空疾奔,雙手退至腰腹間其快無比地結了個手式,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蓮花童子手印,體內火元呼地一聲甦醒過來,神識中心經經文一動,真氣由眉宇間往下疾沉,再自小腿以下的皮膚處猛地綻了出來。

    呼的一聲!

    奔跑中的易天行雙腿燃燒了起來,整個人的身體籠罩在朱紅色的火焰之中,以尋常人不可能做的姿式前傾疾奔。他體內真火疾出,頓時點燃了身後回廊上的木頭,而他的身體也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穿出回廊,踩著碧波蕩漾的湖面,穿小亭直追而去。

    感覺著空氣擊打在自己的臉上眼中,易天行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什麼事情,身子已經隨著慘鳴著的小朱雀急速前行折返,不一會兒功夫,一雀一人便穿過了歸元寺後園,一前一後進了小山,隱約可見一處茅舍。

    “停住!”

    正左一招袖里乾坤.右一招袖里乾坤,準備辛苦撲滅回廊殘火的歸元寺主持斌苦大師,遠遠看見易天行的身體將要隨著那只朱雀飛進後山某處,不由氣急敗壞大叫道。

    歸元寺其余的和尚也露出了無比緊張的面容,紛紛趕了過來。

    易天行每根頭發都緊張到了極致,哪里管這些禿驢羅 ,只當眼不能視,耳不能聞,帶著身後腿上巨夸張的火焰,扮出三太子威煞神情,便一頭往朱雀遁入的那間茅舍撲了過去。

    斌苦老和尚面露不忍之色。

    ……

    ……

    只聽得“嗡”的一聲巨響,易天行一頭撞到空中的一道結界上,淡青色的光圈隱隱一現即沒。

    他狂追朱雀,卻渾忘了自己早前就深為畏懼的青色光圈,毫無準備之下,又是全力撲擊,這下撞的實在是太猛。整個人的身子慘慘然被震出一道可憐的弧線,狼狽無比地落到遠處的湖中,激起水花大片,金鯉數只。

    這青色結界的威力實在太大,易天行鐵鑄的身子都被撞的險些散架。他搖晃著腦袋從水里站起來,臉上還留著代表震蕩後遺癥的痴呆表情。

    前一刻還威風凜凜的火中少年,這一刻便成了落在湯中的燒雞。

    ………………………………………………………………………………………

    易天行乃是極其固執之人,心憂小紅鳥死活,渾不知懼地從湖中爬起,便欲又要往那間茅舍沖去。

    幸好此時歸元寺後園的諸多“高僧”盡皆趕了過來。斌苦老和尚氣喘吁吁地趕到湖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諸位弟子,抱住易施主!”

    易天行被撞的有些渾渾噩噩,神智不清,聽見這句話還不耐煩地一擺手,咕噥道︰“我自己起來了,不用抱。”

    歸元寺的和尚卻不管那麼多,紛紛沖到他的身邊,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只盼不讓這個小祖宗再行動一步。

    不知道是被冰涼湖水一鎮,還是小朱雀被那人抓走,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的體溫下降了些,再看綿在自己身上的眾僧,終於醒過神來,亂罵道︰“原來你們這些賊和尚想要拐我兒子!”他雖然怒極,卻也不忍下重手,肩頭一震,便把一個和尚震飛開去;一提左腿,又將一名和尚踢入水中,天生神力,這區區幾個和尚又如何能攔得住他?

    “糊涂!……施主誤會了……念咒施咒!……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最忙的人倒是斌苦老和尚,他先罵弟子糊涂,竟妄想用肉體之力抱住易天行,後又解著想跟易天行解釋,事情並非他所想像,再看著有一弟子被震到了湖心亭上,忍不住出言指點,最後這聲,卻是哀嘆連連了。

    一個歸元寺僧人終於施出了法術。

    “嗡班扎叭呢?耍    

    僧人輕頌咒語,然後一只手掌卷著念珠輕輕擊打在易天行肩頭。

    易天行肩頭微微一麻,微感詫異。他聽出這幾字真言乃是金剛手心咒,只是納悶於金剛手心咒竟有定形之用。

    不過他的肉體實在太過強橫,只是微微一滯,便又如常向前行走。

    僧眾們此時心頭大駭,生怕這不知死活的少年沖入茅舍里把老祖宗得罪了。大駭之下,再也顧不得修行風範,十幾個和尚沖天而起,齊齊向易天行撲來。

    易天行還沒愣到要和十幾個有修為之人硬抗,腳尖在湖畔石板上一點,身子滑溜溜地移開數米,躲開眾僧之撲。

    斌苦大師早有準備,趁著他身形未定,手腕上一直懸掛著的檀色念珠脫腕而出,直奔易天行面門。易天行認出這串念珠便是初入歸元寺時險些對上的法器,心頭一震,強自把身體一扭,險險避過念珠上散開的淡黃光芒。

    不料他這一避,卻將自己的右肩全部讓給了身後的一位僧人。

    “嗡班扎叭呢?耍    

    這僧人功力比先前那位要高的多,易天行右半邊身子一麻,體內真元運行不暢,不由停下腳來,悶哼一聲,左手拇指在小指尖上一搭,意橋即通,麻痹之感大減,一側頭卻看見原來是葉相僧正滿頭大汗的急催法力。

    斌苦大師功力覷此良機,輕身一飄至了易天行身前,右手對著易天行橫打過來的左臂一格,左手成指點在了易天行胸口羶中之上,輕宣佛號︰“嗡班扎叭呢…… ……”咒語最末的“定”字變成“ ”字,卻是被易天行揮臂震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饒是如此,易天行身子也似被加上了千斤重縛,行動滯緩起來。

    看見主持吐血,再加上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歸元寺僧眾哪敢放過?便在一霎之間,眾多僧人紛紛向易天行撲了過來。整個歸元寺後園湖邊便只見得僧衣飄飄,光頭晃晃。

    易天行暗中叫苦,每當他體內火元微漲,身體微動之際,便有一個和尚給自己施上一掌,定上片刻……不多時,易天行的身前身後,便擠滿了和尚,和尚們的雙掌緊緊貼在他的胸上背上,甚至大腿上。

    易天行不甘如此就縛,悶哼一聲,自楞伽經上看來的心法疾運,真元稍動,再憑著自己的天生神力,竟勉勉在眾多僧人的施法下,向前邁了一步。

    歸元寺的和尚們哪里見過這種蠻牛型怪物,駭的不知所以然。

    先前被擠在外面的僧人們已是惶然失措,口中胡念著咒語也沖了過來。“嗡遲加日阿嘎納……”、“嗡哂比日阿嘉日阿……”、“嗡班雜民嘎阿嘉嘛梭哈”、“嗡啊姑汝曼扎……”“嗡呀嘛日阿嘉”

    煌煌念咒之聲響徹寺院。

    易天行周遭僧眾太擠,不過這些後沖過來的僧人卻自有妙招。有的從僧群里鑽進去,照著易天行的臭腳丫就來上一掌,定上一咒。而更多的卻是飛身而上,踩著自己師兄弟的肩頭,隔著老遠,便把手掌往易天行面門上按去,也不管有沒有那麼大的地方。

    此時歸元寺後園里的情景實在是荒唐可笑之極,幾十個僧人將易天行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包住,竟是從上到下疊了幾層,卻似像馬戲團表演一般。

    不一會兒功夫,易天行便感覺自己平日還蠻干淨的臉上,便多出了十幾張夾著汗酸味的手掌,不由腥惡欲嘔,他透過捂在自己鼻子眼楮處的三只手掌縫里看著對面的斌苦主持,哀嘆道︰“宗喀巴大師祈禱文、宗喀巴大師心咒還靠些譜,你這些徒弟怎麼連跨越經書免罪咒也般出來了?”

    哪怕他天縱其能,此時也早已無法動彈。少年家又實在興不起運起天火燒死身周和尚的邪念,於是放棄了掙扎,只是嘴里罵咧咧道︰“你聽聽,他媽的怎麼連吹腳加持咒和肉食加持咒也搬了出來?當我是騾子還是盤菜?”

    斌苦大師愧然一笑,旋又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這天時正好,陽光普照,歸元寺湖心亭上棲著三兩只小鳥,清鳴愜意,而湖畔岸上的人們正在為一只不知死活的小紅鳥玩著辛苦疊羅漢的游戲。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六章 老祖宗

    暮色漸至。

    歸元寺後園里的疊羅漢游戲也不知進行了多久,被埋在一大堆和尚身下腿上的易天行終於忍受不住人氣烘燻,無奈認輸道︰“我不進那個屋子了,你們放了我吧。”

    氣喘吁吁的斌苦和尚滿是懷疑問道︰“施主當真。”

    “言出必行。”

    雖聽他說的肯切,斌苦卻哪里敢相信,指揮著站在和尚堆尖上,已經快站不穩了的僧人去湖里撈了十幾株鐵蓮,實實在在把易天行綁成了粽子,再親自帶著葉相僧及幾個功力深厚的弟子一路將易天行押至禪房,一路上眾人手掌還是親密貼在易天行身上,口中金剛定心咒喃喃不停念著。

    禪房內。

    “施主破不了結界,且……嗯……我寺那位老祖宗雖然頑心不減,但想來對小紅鳥也沒什麼惡意,還是在這里等會兒吧。”

    易天行倒在禪房塌上,噗地吹了口氣,吹開自己唇邊的一片濕荷碎葉,看了看自己身邊如臨大敵的僧人,再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幾個泛著淡淡光澤的僧人手掌,嘆道︰“那結界是什麼名堂?”

    斌苦大師略想了想,終於還是應道︰“那是金剛伏魔圈。”

    “噢。”易天行反應很平淡。

    這平淡的一聲“嗯”倒是令歸元寺眾僧有些詫異。眾僧心想︰莫非這位天火少年竟然不知道金剛伏魔圈乃是佛門最為純正威力最猛的法陣?——這還真是讓他們猜著了,易天行在踏入歸元寺之前,對於玄學禪宗之識,全是一片空白,一地道小雛兒,自然不會知道金剛伏魔圈的赫赫大名。

    易天行咳了兩聲,問道︰“後山你們口中的老祖宗是誰?”

    “佛曰,不可……”

    斌苦話還差個結尾音,易天行已是渾不講理地把最後那字噴了出來︰“說!”

    “咳咳。”斌苦見他霸道,不由尷尬地一笑。他看了看禪房中的眾僧,終究還是輕輕嘆了口氣,將眾僧支出門外,眾僧雖然不放心易天行,但也只得遵令去了。

    斌苦望著易天行的雙眼,忽而眉梢微聳,沉默半晌後說道︰“後山那老祖宗,乃是我寺的一大異數,也算是本寺的一大秘辛了。”

    易天行看見一干和尚退的干淨,雙手雙腳仍是被那些鐵蓮死死捆著,便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躍了起來,動作好不瀟灑漂亮。

    斌苦看著他閉目一用力,便將身上鐵蓮枝掙的寸寸斷裂,臉上卻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反伸手隨意無比地遞了碗茶過去。

    易天行接過茶笑道︰“不怕我變卦,去沖撞了你們的老祖宗?”

    “我信得過你,若非如此,也不會將歸元寺之寶血書心經楞枷經借與施主觀閱。”斌苦大師淡淡道。

    “這老祖宗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讓你們怕成這樣?”易天行雖然心焦朱雀死活,但此時高燒已褪,心思回復靜明,自然想到後山那聲音既然是佛門高人,定不會對一只可愛的小鳥下毒手,於是心下稍安。加上他在縣城聽古老太爺講那段陳年往事時,便已經對這位堪比天地之威的人物大是好奇,於是小心問道。

    “老衲並不知這位老祖宗的身份。”

    易天行不信,搖頭不語。

    斌苦大師解釋道︰“我自幼便在歸元寺出家,當時便知道寺後有這樣一位老祖宗。這位老祖宗長年住在小茅屋里,從不出來見人,只是寺中弟子偶爾會聽他吩咐送些食物水果進去,而外面那個金剛伏魔圈也是一直在此,應該是為老祖宗護持修法。這位老祖宗雖然人不肯出來,但性子卻有時像孩子一樣頑劣,時常運起他的無上神通,在寺內小弟子耳邊說話,嚇別人一大跳。記得當年我有一次在湖邊打水,便被他的聲音駭得掉進湖里。不過常年如此,寺內弟子大都也就習慣了,反正這位老祖宗人是不肯出來,我們全當他在我們耳邊響起的聲音是……咳咳。”

    “放屁?”易天行嘿嘿笑道。

    “阿彌陀佛,哪敢有此等不尊敬的念頭。”斌苦大師苦笑搖頭道︰“初時當然好奇,自然會去問師傅,後山里那個聲音是誰。不料師傅也不清楚,說道他也是自幼時便見著這老祖宗在後山呆著了。”

    “那你師傅的師傅呢?不會也是這樣一套說辭吧?”易天行愈發覺著那位老祖宗有些古怪。

    “不止我師祖,連我師祖的師祖也是如此說。倒仿佛這位老祖宗是從天地之始,便開始住在那間小茅屋里一般。”斌苦大師說道︰“老祖宗性情有時頑劣、有時好笑、當然也有雷霆之怒時,不過更多的時候卻是一個呆在茅屋里沉默不語。不過老祖宗對小和尚都是極好的,時常開些不傷大雅的小玩笑,甚至有時還會指點下小和尚修經文。這一來而去,小和尚們都會慢慢長大,然後成了主持、方丈,一代一代地傳下來,自然對老祖宗是禮敬有加,敬若神佛。”

    易天行想了想,皺眉道︰“那建寺之初呢?白光和主峰這兩兄弟集資建寺前,應該沒有這位老人家,日後總該有些記載才對。”

    “阿彌陀佛,竟是毫無記載,而且……傳說白光、主峰二位先輩當年建寺似乎也與後山那位老祖宗有所干系,只是具體事由早已湮滅不可考。”

    “我的娘哎,從順治十五年到現在,那豈不是活了幾百歲?”易天行嘖嘖稱奇。

    斌苦大師應道︰“或許老祖宗已近神佛之體,正在修百年苦禪?不過弟子們也沒誰敢去驚擾他老人家。”

    “你們就任由這樣一個千年不出的老怪物呆在自己寺里面?”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老祖宗已經成了本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也沒有誰會覺得有什麼特異,僧眾們早就習慣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聲音,多出來的玩笑話。”

    “可為什麼有一個金剛伏魔圈把這位老祖宗罩著?會不會是這個把他關住了?就像剛才把我擋在外面一樣。”易天行眼珠子骨溜溜轉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鬼主意。

    斌苦大師正色肅然道︰“小施主不可胡語!金剛伏魔圈乃是鎮邪去妖至純至正之法陣,小施主先前殺意太重,自然會被擋在外面,而老祖宗佛心淳正,一片天真爛漫,怎能與妖邪之物有半點瓜葛?”

    易天行嘿嘿一笑,心想你們也不知道這老祖宗的模樣,說不定歸元寺里還真是關著個天底下最厲害的妖怪。

    想到此節,他忽然盤腿坐著,以肘撐頜,說道︰“真是個貪玩的白胡子老頭嗎?那我的朱雀兒子應該沒事才對。對了大師,這位老祖宗法力高強是肯定的,那你前些天說什麼上三天雲雲,又何必擔心?還讓我這樣一個初哥來給你擋禍。”他看見斌苦欲解釋什麼,趕緊攔道︰“出家人禁誑語,咱們也說直接些,你那些小算盤小子我也明白。”

    斌苦大師一窘,半晌後方應道︰“老祖宗身份何等尊貴?按輩份算,我們合寺弟子都可以當他灰孫子了,可不敢為了這事煩他老人家。再說這老祖宗性子又好強,如果知道我們連區區當世修士也奈何不了,只怕天天晚上我們都會睡不好覺——他性子上來了,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在我們耳朵邊上唱一晚上的小曲兒”

    “難道老人家性子這般強?既然如此,又怎會竟連闔寺僧眾受辱也不出手?”

    “從師祖爺那兒傳下來,老祖宗為本寺出手也不過三次,均是面臨滅寺之災。一次是清道光年間省城巡撫強采湖中鐵蓮,與本寺爭執起來,要鎖拿本寺全體僧眾入獄。就在綠營圍寺時,老祖宗打了個噴嚏……”斌苦大師悠然回思,“……這一聲哈啾,便震翻了寺外數十馬匹,嚇得巡撫大人從此多了遺尿的毛病,然後化為兩道旋風直撲省城中心而去,沿路掀翻商鋪若干,行人無數,才緩緩平息。一時間,歸元寺內有神仙被省中百姓傳的沸沸揚揚。此事被官府奏了上去,說本寺習妖法行反事,還好皇帝聰明,知道六合之外事,不可輕言,最終反是頒了枚御賜玉璽,了結此事,此後本寺匾牌便改成直書。”

    易天行搓搓手,聽的眉飛色舞,心想這老家伙還真是強到變態。他常常想著自己的身體已經足夠,可哪想過一個噴嚏簡直就像當今都還沒研發出來的氣象武器,不由大感佩服。

    “性子好強!倒和自己有些相像。”易天行聽著這般驚天動地的事跡,喜滋滋地想著,自己和這位厲害到不得了的人物似乎有這麼一絲極勉強的相似處,聊可安慰,接著趕緊問道︰“還有兩次呢?”

    斌苦大師忽然面露不忍之色,猶疑說道︰“還有兩次均是貧僧親眼所見。老祖宗那兩次殺人太多,場面太過慘烈,不便多言。只是教小施主得知,一次是在三八年十月底,另一次發生在六七年的七月末。”

    易天行看的閑書多,記性好,自然知道這兩個月里省城出了什麼大事。三八年那次乃是日軍在與國軍一場血戰後,突入省城;六七年,卻是省城里兩個造反派武斗正烈之時,他不由吸了口冷氣道︰“日本人和百萬雄師可算是撞上煞星。”

    斌苦大師搖頭嘆道︰“世間亂離,這兩場血肉橫飛之事也不過是大時代慘艷濃妝上的一點血紅罷了。”

    易天行忽然皺眉想道︰“這老祖宗天天呆在自己寺里,看著天下人受苦,也算不得什麼好漢。”但他實在不想把這高人想成所謂“混俅”,於是自我開解道︰“或許真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出不了那青色結界吧。”一面想著,嘴上卻未停問道︰“那你把我拖進這淌渾水作甚?”

    斌苦大師臉上窘態更甚,吶吶言道︰“這個……當日小施主以九天玄火與本寺至寶天袈裟相抗,末了卻被老祖宗一古腦收了去。若上三天的小公子前來討要,本寺實在無法應付。而老祖宗似乎對小施主您格外青眼有加,因此本寺……這個,慚愧,慚愧。”

    易天行一聽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搖頭嘆道︰“大師也是說笑,我與那位老祖宗也未曾謀過面,怎會得他青睞?”

    “小施主可知當日斗法因何昏迷?”

    “噢,這自然清楚,說到這兒我就是一肚子氣。”易天行狀作憤憤不平道︰“你弄一法寶來對付我這無辜學生倒還罷了,末了我腹痛憋出屎主意,好不容易胡亂煉成了什麼九天玄火,眼看可以將這天袈裟破掉,你們那老祖宗竟然以老欺小,為老不尊,親自出手……噢,不對,是親自出聲將俺擊倒,嘖嘖嘖……”

    “施主誤會了。”斌苦大師合什正色道︰“當日玄火離體,施主無力自保,險些喪命於天袈裟之下,卻是老祖宗在千鈞一發之刻,將施主救了下來。”

    易天行調笑道︰“你那時胡子眉毛被都凍成雪絲,整一個聖誕老人般,還能看見過程如何?”

    斌苦見他不信,著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須得信我。”

    “不論如何,終歸你們那位老祖宗以大欺小的罪名是逃不脫的。”易天行也自好奇那位高人為何救了自己,臉上卻扮出鄙夷神色,“還說什麼老祖宗身份尊貴,我看也不過就是個老不修。”

    ……

    ……

    “你小子膽子不小。”一個聲音在禪房里響了起來。

    易天行正調侃斌苦老和尚來勁,下意識應了聲︰“你老子我天生賊大膽。”說完這句才發現事情不對——這聲音聽著耳熟,竟像是那老祖宗的!

    可他發現了也來不及反應,只聽著那聲音嘿嘿笑了兩聲,他便慘慘地被禪房內空氣一陣輕爆震地飛僕於地,然後又被生生抓到空中,手腳亂動著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摔在牆上,震下梁上雜物若干,灰塵無數。

    易天行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震的是五髒六腑在體內絞成一團,好不難受,半跪在地上,發現嘴里全是灰,不由呸了兩聲,又干嘔兩聲,咳了陣後仍是強頸罵道︰“又來欺負凡夫俗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斌苦大師在旁邊替他著急,對著空中打著圓場︰“老祖宗,這小子嘴上缺德,不過人倒不壞,您就饒了他吧?”

    易天行低著頭暗自一樂,心想我不好意思求饒,老和尚替我求倒也不錯,這一來便覺著斌苦老和尚滿是皺紋的臉看著愈是親近可愛了。

    那老祖宗身在後山茅舍之中,聲音卻在易天行呆的禪房里響起。

    那聲音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俺老……老……老家伙玩你耍子的。”

    易天行面子已經擺了一次,哪里還敢再和這位神佛一般的老家伙 嘴,嘿嘿一笑,學斌苦和尚的模樣往空中胡亂揖一揖,涎著臉柔聲道︰“老公公,你何必和小子我一般見識。先前您將小子養的那雀兒拿去玩,玩了這久想來也該厭了,還是還給小子如何?”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在禪房內鳧鳧蕩蕩,宛若自天外無跡而至。

    “還給你?天火流於外,心火焚於中,憑你小子的本事,只怕養不了幾天,不是你被心火生生燒死,就是這小鳥無法控制天火,把這人間燒的個七零八落。小子,你還要嗎?莫要調嘴,害了大事。”

    易天行唬了一跳,哪里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會給自己帶來這大的麻煩,可委實又舍不得那個可愛的家伙,一人一鳥這些天“長相廝守”,感情日深,但畢竟是性命要緊,一時間諸多念頭涌上心頭,眉頭緊鎖,好生為難。“難道自己真要把小紅鳥留在歸元寺里養著?”想到要和小朱雀分離,易天行不由眼圈一紅。

    斌苦和尚在旁看著他可憐,也無它法,只得輕聲頌著佛經。

    “嘻嘻,你小子真不禁逗。”

    這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老祖宗果然有一顆稚童之心。

    隨著這句話聲音落地,易天行有些驚喜地發現從禪房門口慢悠悠地飛來了一只小紅鳥,只是飛行的姿式還是有些笨拙,似是剛學會不久,搖搖晃晃、忽高忽低,它一面飛著,小腦袋還不時往後望去,像極了一個人正在害怕什麼事物一樣,看著可愛之極。

    易天行喜地怪叫一聲,沖上前去把小朱雀抱在懷里,欣喜之余細細察看它的羽身,發現一應完好——只是小小的頭顱上面不知為何多出來了一小撮細細的白毛,不由大為疑惑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七章 緣份啊

    易天行隱隱有些不安,用兩根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頂上的那撮銀白色的細毛,頭也不敢抬,輕聲問著身邊的斌苦大師︰“大師,怎麼變白了?不會是被老祖宗拿著小家伙的腦袋在白灰牆上使勁擂的吧?”

    斌苦大師哭笑不得道︰“老祖宗雖然天真爛漫,童心未去,也不至於學黃口稚子做這那等乖張事。”他湊近前去一看,不料臉色倏地一變,顯是震驚異常。

    這時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識貨的憨貨。”

    易天行實在是有些摸不準這位大人物的脾性,怕得罪他自己再吃苦,便按斌苦大師傳授,裝作沒聽到。他側臉看著斌苦一臉震驚神情,納悶道︰“大師,這撮白毛有什麼古怪?”

    “天……天……天袈裟?”斌苦嘴唇抖著,忽而輕身躍出禪房,不數刻便來到了後山茅舍外。

    易天行雖然也跟了去,但心悸那道淡青色光罩,所謂金剛伏魔圈,只肯遠遠地呆在湖邊,一面輕輕撫弄著疲態盡顯的小朱雀,一面側耳聽著斌苦大師在說什麼。

    “老祖宗,那朱雀額上一撮白毛究竟是何物?”斌苦大師顫抖著聲音問道。

    “苦臉小和尚,你不是認出來了嗎?”

    說完這句話,歸元寺後園里便回復了安靜,那個調笑中尤自帶著天地不可測之威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終於長嘆一口氣,滿臉頹容轉身回來。

    “出了什麼事?”易天行有些好奇。

    斌苦大師忽然定定看著他,又滿臉不舍地看看他懷里的小朱雀,嘴里念念有辭,自言自語道︰“斷不能這樣,本寺至寶,怎能在我手上流落寺外?……可……又有何法?老祖宗神通親種,我們這等層次的修行之人怎能拔除……罷罷,一切皆是緣分。”

    易天行聽的茫然不知所以。

    這位歸元寺的主持忽而雙掌合什,口中頌禮有聲,片刻後面上回復平常,一片慈悲祥和之意籠罩全身。

    他輕輕對著易天行施了一禮道︰“施主得老祖宗護持,想來也是極大的緣份,還望施主日後行善施仁,不要污了朱雀熾火之羽,也莫令那雪裟沾塵才是。”

    易天行眉頭一皺,想了會兒忽然大驚道︰“難道你是說……大師是說,小家伙額上這撮白毛竟是……?”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正是本寺至寶天袈裟,也不知老祖宗用了什麼神通,竟幻作了朱雀神鳥額頂上的一撮白毛。”

    易天行嘴張的大大的,活似一個仰首看天卻被天上掉下來的大燒餅噎住了的可憐人。驚喜交集之余,卻有些不解和隱懼,他心想,這種好事,來的未免也太陡了些吧?咱可沒動過搶天袈裟的念頭,那老祖宗送自己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麼意思?

    斌苦大師見他神情,微笑說道︰“苦海無邊,佛門慈悲卻只渡那有緣人。施主既然得老祖宗另相相看,便是一緣;施主與朱雀神鳥相生相諧,情義銘於內,這又是一緣;施主若是不與朱雀神鳥分開,便有喪命之虞,而若分開,卻又是情難以堪。故而老祖宗用天袈裟化為白羽鎮住朱雀天火,既能夠不讓施主與朱雀生生分離,又能護住施主與朱雀安危,得一圓善之果,這更是極大的緣份。”

    易天行先前只知道天袈裟是個極厲害的寶貝,這時才明白原來天袈裟對自己和小紅鳥的意義竟是如此之大,神念暗查己身,這才發現體內真元流動順暢,體溫正常,神清氣明,全沒有前些日子昏眩不安之感,再看小朱雀也是安安然地在自己懷里打著瞌睡,一如平常。他不由感佩莫名,說道︰“小子哪里有這深厚的福緣,實在不敢受此寶物。”

    斌苦大師失聲笑道︰“實在不知易施主亦有不好意思的時辰。”轉而正色道︰“施主卻是誤會了,老衲雖舍此聖物,卻是上體天心,盼朱雀神獸能順利成長,早日為這世上降下吉祥佛光,施主勿需客氣。只是……施主雖然一身神通常人難及,上三天里也不過有頂端少幾位高手能稍抗一二,只要幾位門主和小公子不出手,應該無虞。但今後身攜朱雀天袈裟兩大異寶,做事行路,均得小心才是。”

    易天行先前聽這老僧講過上三天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定要借天袈裟一用,這時回過神來,不由微微皺眉,想這不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嗎?不過若沒有天袈裟覆在小朱雀額頂,自己這一大一小還真抗不住那種吐魯番高燒——罷罷罷,他想了想,還是只有在現實面前低頭,厚著臉皮把小朱雀揣入懷里。

    他知道佛門弟子講個機緣,便也不再言謝,只是暗自琢磨著,這又欠了歸元寺一個大人情,還不知日後怎樣去還。即便歸元寺真有慈悲心,幫自己瞞著身攜天袈裟的事情,但若上三天那位厲害無比的小公子找歸元寺麻煩,難道自己還好意思袖手旁觀?

    想到此節,他再看斌苦大師一臉慈悲肅穆的神情,不由懷疑起這位高僧的真正用心來。

    易天行想到自己初涉社會,便先欠古老太爺,後欠斌苦老和尚,屁股後面拖了一串算不清的爛帳,不由在心底恨恨暗罵道︰“姜是老的辣,絲瓜是老的韌,棗子是老的綿,核桃是老的硬,這人……果然是老的最辣最韌最綿最硬……最奸滑。”

    ………………………………………………………………………………………

    易天行當夜留在了歸元寺禪房中,他抱著小紅鳥,細細研究著它額上那撮白毛,只覺著觸手冰涼,但卻不知如何施法。想到這節沒弄清楚可不得了,他半夜溜到斌苦大師禪房內,嘮嘮叨叨問了半宿才弄明白天袈裟的妙用之道,只是把個老和尚整的是精神委靡。

    第二日清晨,易天行在後園茅舍外叩了兩個頭,謝過老祖宗救命救雀之恩。

    他本來還想進去看看那老祖宗是什麼模樣,心里還有偌大的幾個疑問想請教,加上受古老太爺之托,光在外面叩頭似乎不大好,總要親自面見那人,敘敘三十年代舊事才合式。但斌苦大師只是笑而不允,老祖宗也不知是不是又找到什麼新鮮玩意兒,不再說話。易天行只好悻悻作罷,心里剛生起哪一天偷偷溜進去看看的念頭,卻又忽然想起那個堅若金剛的青色結界,還是吐了吐舌頭,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斌苦大師親自將他送至山門外,忽然長嘆一聲道︰“如今本寺至寶已歸施主所有,施主多加小心。”

    易天行點頭應下。

    斌苦大師又道︰“聽聞易施主乃是古家之人?”眉梢微微抖動一下。

    易天行微微皺眉應道︰“也可說是,這正是小子煩憂所在。”

    斌苦大師嘆氣道︰“古家老太爺前些年住在省城時,時常來本寺上香火,布施甚勤,奈何他是道上之人,殺孽太重,本寺實在無法與之深交。易施主年紀尚青,日後切可不行差踏錯。”

    易天行無奈一嘆道︰“看來,終究還是得想了法子把這事情推托干淨才是。”

    二人又閑說了數句,易天行便欲下階離去,斌苦大師攔住他道︰“施主莫嫌老衲羅嗦,只是你一身修行乃天生而來,不知這塵世里修士的諸般規矩,還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以為自己有一身神通,便能橫行無阻。”

    易天行挑挑眉毛,沒有應話,其實他如今心里驕縱之氣漸漸滋生,只是自己還未察覺。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如今已不是宋明之時,科學昌明,佛法日衰,縱有些超出凡世的能力,也抵擋不住子彈。”

    易天行嘿嘿一笑,斌苦大師知道這小子笑的什麼,無奈道︰“即便你能擋子彈,那火箭彈如何?”易天行一愣,又聽著斌苦大師續道︰“火箭彈能擋,導彈如何?原子彈?中子彈?外子彈?”

    易天行噗哧一笑,知道這位高僧雖通世務,只怕也只是半通而已。他拍著老和尚肩膀道︰“中子彈是有,外子彈又是何物?你我兩個男人家,頂多怕怕內子,外子是無緣見識其厲害的。”

    ………………………………………………………………………………………

    從歸元寺出來,易天行本想給袁野打個電話讓公司派車來接自己,忽然想到先前自己才決定要少管那面的事情,不由好生心痛自己的腐化墮落,意志不堅,狠下心腸邁著步子往學校而去。

    他將雙手負於身後慢慢往學校搖著,一路上賞夏末街景,口中背誦司馬光的《訓儉示康》不停,又吟李商隱詩句以清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難聽的聲音在省城安靜的街巷中四處穿蕩。

    出歸元寺往七里橋方向三四里,便有一處好景,穿省城而行的府北河繞流其間,微風行於水面之上,蕩起層層輕紋,府北河堤上種著青青雅柳,柳樹極茂,垂縷絲葉繁繁雜雜籠在岸邊,映出了一大片淡淡斑駁影子。易天行走在綠蔭之下,感覺身邊似乎站著無數僕人,正拿著無數把綠綢好扇在扇風一樣爽利。

    他越行越是得意,嘆道︰“若於此處讀書,豈不勝過皂隸郭家之俗?”天時尚早,他近旁無人,所以放肆地噴吐著酸言腐語。

    正高興著,卻發現前面河邊一塊石上坐著一個瞎子,那瞎子手拿竹幡,上書幾個大字︰“祖傳鐵嘴斷人前程。”

    易天行微微一皺眉。

    如今這年月,算命玩的大都是打一槍換一地兒的游擊戰術,哪里有這種扛著大旗的正規軍?若算命的人手一支竹幡,那可別指望輕裝上陣,敵退我進,只可能給城管家屬晾衣服增加幾根晾衣架。

    走的更近了些,易天行只見那瞎子一身青衣,安坐如磐,不由心頭一動。他依歸元寺三天潛修所習心經暗觀這個瞎子,發現此人體外一道淺淺灰色真氣流動,果然是個修行中人,不由暗自警惕起來。

    “測個字吧。”瞎子閉著眼,卻對從身旁輕手輕腳掠過的易天行說道。

    易天行站著想了想。

    他雖然怕麻煩,但除了古老太爺和歸元寺里的和尚外,還沒有見過修行之人,今日在歸元寺里得了天袈裟,出了寺門便踫見一個,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來人何意,不由動了好奇好勝的心思,於是抿著唇微微一笑,便在石上坐了下來。

    “先生今年貴庚?”

    “丁巳年,甲辰月,壬寅日。”易天行摸著自己的鼻子。

    “當今世上,還能記得這些老黃歷的年輕人不多了。先生雖然年歲不長,但胸中所學似乎不少。”瞎子謙恭說道。

    易天行微微一笑,說道︰“閑話稍後再敘,既然測字,總不能聊天耽擱了你做生意。”

    “先生心善,請出字。”

    “既然說我心善,那就善字好了。”易天行哈哈笑道。

    瞎子骨節突出的右手在竹幡的竹節上輕輕摸娑著。

    易天行眼皮忽然一跳,便感覺身下一道酥酥然的寒冷之意循著石頭向自己襲來。他知道是這瞎子弄鬼,眉頭一皺,雙手假意摸自己身上錢包,卻是在懷里的小朱雀頭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接著神念一動,體內真火迅疾運轉起來,抵抗著這道異感寒氣。

    瞎子嘴唇微張,輕輕嘆了一口氣。

    易天行悶哼一聲,發現這瞎子遞過來的寒氣竟在一瞬之間猛烈了數十倍,渺渺然、若英華天降似向自己身上涌來!他倒吸一口冷氣,才知道這瞎子剛開始出手時的氣勢,竟然是刻意遮掩,真正的實力竟然強悍如斯!

    易天行稍一錯神,一股凍徹人心的寒流,便沿著尾閭處浸了上來,一路殺伐而上,竟是勢不可擋,瞬息間凍住了自己體內火元流動。易天行雙眉一挑,想不到這瞎子區區一個凡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略帶愕然的眼神看了瞎子一眼,便微笑著將雙手平擱在自己膝蓋之上。

    他的雙手放的格外輕柔。

    就像是兩朵蓮花在膝上盛開一樣。

    雙掌食指相勾,反相而反,尾指輕輕離眾——這正是佛門中的解冤結手印。

    手印初結,易天行體內火元便開始沿著自己的神念歡愉無比地自在流動起來,漸漸融為金色的水滴,繼而匯流成溪,最後注入胸腹間的一片氣海之中……

    瞎子襲來的寒冷真氣此時仿佛變成了三伏天里的白雪,一觸既融。瞎子面色一變,額上汗滴漸出,扶在竹幡上的粗大手掌握的更加用力,顯出青白之色來。

    易天行已經猜出了這人來自何地,雖然被古老太爺和斌苦和尚常在耳旁提著,弄得隱隱有些畏懼那個地方,但畢竟少年心性,惱這人不問來由便胡亂出手,悶哼一聲,心中默念三昧坐禪經,一道道火性真元,便淺淺滲進石頭表層下往瞎子坐處追了過去。

    ……

    ……

    此時朝陽方升,殘月未墜。

    易天行和瞎子二人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似乎憩意恬淡,只是不曾說話。瞎子手持竹幡,皺眉苦思,似乎是在想著為易天行測字,又哪里知道這二人正在進行著不屬於世俗人理解範疇內的拼爭。

    這時河畔遠遠地走過來了些晨練的老頭老太太。

    易天行忽然起身站直,唇角閃過一絲妖異的笑容問道︰“可測出來了?”

    瞎子抬起手臂,有些艱難地擦去額上黃豆大的汗珠,半晌後才緩緩應道︰“……不可測。”

    易天行看著他枯萎內陷的雙眼,冷笑道︰“我不懂算命,不過還記著許慎《說文解字》上解的明白︰善者,吉祥也。”

    瞎子身軀一震。

    易天行忽又微微一笑,合什道︰“吉祥天何等樣渺然的存在,何苦與我這世俗窮小子有牽連?煩請轉告貴公子,小子我對吉祥天向來敬仰,斷不敢有所輕慢,請勿誤會。”他說完這番話,也不理對方如何,擺擺手便往朝霞下的七眼橋方向去了,學校便在那處。

    瞎子抬起右臂,哆嗦著抓住竹幡,很辛苦地站起身來,只見他手指微微一彈,高五尺有余的竹幡便嗤地一聲化作了他手掌里的一只青瑩竹杖。瞎子咳嗽了兩聲,便拄著竹杖,和著“嗒嗒嗒嗒”的杖頭點地聲,黯然遠去。

    隨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河畔的柳林中,那塊大石頭砰地一聲從中裂開。
47# 大 中 小 發表於 2008-3-14 0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八章 妖,是一種問題

    拄著青竹杖的瞎子十分吃力地行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了省城西面一處古樸院子外。他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只是有些奇怪,瞎子避著正廳不進,反而進了院中三層小樓側邊的一間小平房。

    入了小平房,瞎子輕聲吩咐僕婦準備了些冰塊和大桶涼水,略坐了陣,便進了衛生間。他把冰塊往大桶涼水里一倒,撲通數聲,清清涼水迅速沖刷著冰塊,涼意直彌室內,縱在九十月之交的天氣里,也讓人感覺冰寒難擋。

    瞎子卻似乎感受不到這些。

    他將青竹杖擱在桶旁,摸索著脫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卻周身潮紅的身體,然後緩緩滑入冰水之中。

    只聽見嗤的一聲響。

    竟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生鐵浸入冷水一般,木桶里水氣直噴,瞎子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細細看,才發現他的眉梢和發端早已被火烤的枯卷起來。

    泡了許久,瞎子仍是咳嗽聲聲。

    他皺著眉嘆了聲︰“真是厲害。”

    一陣嘆息後,瞎子在大木桶中捏了個劍訣,盤膝運功,左手摸到桶邊死死地握住那根青瑩剔透的竹杖,似乎在借助竹杖里蘊含的靈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自己體內到處亂竄的真火殘勁盡數逼出體外,原本被火灼過一般的身子,才漸漸回復了平時的蒼白之色,被易天行逼進體內真火灼的四處枯卷的發眉也漸漸平順下來。

    而此時,先前冰寒沏骨的涼水,已經開始不斷冒著熱氣。

    瞎子借助外力,勉強逼出易天行留在自己體內的熱毒,整個人雖然脫了被心火燒烤的煎熬,卻也是疲態全現,整個人看著頹敗不堪。他收拾妥當,才拄著青竹杖慢慢從廚房行出來,吃力地邁著老沉的腳步,進了小樓。

    “竹叔。”小樓里的幾個人向他行禮道。

    其中一個黑黑的小個子一身陰煞之氣,他看見竹叔面容憔悴,眉頭皺了下。

    “宗思你來啦?”瞎子竹叔微側著頭聽了聽,忽然說道︰“你們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稟報公子。”

    上了二樓。

    “竹叔為何單身赴險?”似乎很喜歡赤足而立的小公子今日穿了件雪白的衣裳,看著飄然若仙。他站在窗口,也不回頭,語音里卻透出幾絲關切。

    竹叔嘆了口氣,應道︰“昨夜靈識偶有一得,便臨時起意多算了一卦,探得天袈裟已經附體,公子昨夜做題太晚,屬下不便打擾,自作主張前去察探,不料卻踫見那學生。”

    “易天行?”小公子回頭皺眉道,眉尖極細,彎出道冰冷卻美麗的小圈來。轉過身後,他發現竹叔面色不對,淡淡讓他坐下說話。

    “正是那人。”

    小公子沉思半晌後道︰“依前些日子看來,他體內火靈肆虐,自己又不識修行之法,應該會漸漸火灼而死。”

    “不知他得了什麼奇遇,竟然還是活蹦亂跳的。”竹叔眨著深陷的雙眼,苦笑道︰“不過屬下與他對陣之時有所感應,天袈裟應該便是在他身上。”

    小公子微一凝神,思琢少許時間便明白易天行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微微一笑,轉而問道︰“竹叔與他交手,可是受傷了?”

    竹叔微一欠身道︰“正是,那少年體內火靈實在充沛的驚人,甚至比浩然天的火老頭真元還要雄厚數分。屬下一時不謹,被火元攻心,受了些小傷。”

    小公子輕移赤足走到竹叔身邊,款款蹲下身子,將一根如蔥手指輕輕搭在竹叔腕間寸口,閉目凝神半晌後緩緩道︰“似勁卻衰,數脈實脈相雜……竹叔錯了。”

    竹叔微微側頭聽著。

    “那學生體內真火極旺,若一般人,竹叔您用冰寒意攻之,確是正途,但那小子天生怪異,不能以常理論,被他火元反攻,您體內真氣仍為寒態,兩相交雜,傷害尤其之大。”小公子起身輕聲說道︰“您當用自己最擅長的木門,即便不敵,也不至於傷成這樣。”

    竹叔微笑應道︰“老家伙心思確實有時候轉不過來。”

    小公子亦是溫柔一笑,道︰“您先歇著吧,我去看看那個易天行的神通。”

    竹叔忽然面露緊張之色,側著頭急忙道︰“公子尊貴,怎可輕身犯險?”

    小公子走到窗邊,看著街對面的民居,看著街頭的樹枝,看著街人面色如常行走的人們,幽然嘆道︰“自小在山里長大,門中長輩都夸我冰雪聰明,是上三天六十年來進速最快的一位,說起日後這門主之位定是我接手……當年我要入世修行,你和父親都不答允,如今我已經在這個世俗的城市里生活了兩年,看到了以前在山里面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感受到了我們在門中永遠無法感受到的鮮活氣息,修為日進。若欲出世,當先入世……”

    他說了這麼長一段似乎與先前話題毫無干系的話,忽然話風一轉︰“易天行既然能傷得了你,看來確實是個對手。我不是好斗之人,只是對他有些好奇罷了。”

    “那天袈裟?”竹叔皺眉道︰“此事應當稟報門主才是。”

    “你前些天不是已經給父親報過信了嗎?”

    竹叔這才知道自己私底下的動作全部落在小公子眼里。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道︰“別慌著請罪。有兩個好消息,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好消息是台灣的林伯已經動身來了,先經香港,然後在上海參加一個論壇,再來省城。還有一個好消息就是宗思已經帶著水門從昆侖得來的地精之火前來……”他略停了下道︰“壞消息是,莫殺這次卻不知因何緣故沒有跟著他來。”

    竹叔釋然道︰“既然如此,天袈裟也就不是急用之物,此事倒可緩上些時日。”

    小公子搖頭道︰“前些天父親來信將我呵斥了一番,說道嚴禁觸踫歸元寺。我倒是不明白,歸元寺里的僧眾法力也不過爾爾,怎能讓父親大人和老門主如此畏懼。若歸元寺真有大神通,我倒要去看看那姓易的小子,看看他何德何能,竟讓斌苦和尚雙手將天袈裟送予他!”

    其實這位冰雪一般的小公子心中還有秘密。

    他雙手輕輕摳弄著窗台上的雕楠木眼,腳微微踮起,雪白的赤足輕輕搖著。

    他想到自己小時候在山上時,曾經在父親房里偷看到的那本冊籍,那還是首任門主留下的,冊籍中充滿了悵悔哀傷不甘失落之意。

    上三天的老門主是昆侖一脈,當年在雪山巔上修行數十年,上承天霜,下接地火,修成了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但那書冊中記載著,似乎當年老門主下山後遇著一件大事,才動了念頭組了上三天,又失落於自己的修為距某種存在太遠太遠,從而有些自棄。

    他本不以為意,不料父親大人接任門主之後,捧著那本小冊子看了三天,匆匆下了次山,也不知去了何處,然後重傷而回。

    從此父親也自頹然,雖然明明修為高深在世上難覓敵手,卻是躲在吉祥天深山中淡泊而活。

    他不服,於是又看了一遍小冊子,然後記住了一個地方和一句話。

    歸元寺。

    “暗行苦行碌過十年,朱雀 飛直上三天。”

    難道上三天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這句話?

    小公子苦思不得其解。

    於是在修為精進後,他要求下山入世修行,全然不管不顧吉祥天遁世煉器的門規,來到了省城,然後找到了一個莫須有的理由索要天袈裟——他要看看歸元寺里到底有什麼。

    ………………………………………………………………………………………

    小公子在老房子里對著幽幽藍天,不停想著歸元寺里秘密之時,易天行已經回到了學校。他正躺在一教背後的小露台上,對著同一片幽幽藍天,想著歸元寺後山那位了不起的老祖宗。

    這堂課是外國文學史,他胡亂應付了同學們的詢問,偷偷跑了出來。一教這種飛機式建築,在龐大的正樓身後,還留著一間兩層的小樓,與正樓相連。易天行從小樓的自習室里搬了個椅子,便坐在了露台的旁邊,發起呆來。

    一教學樓背後便是圖書館,兩棟樓之間密密匝匝地全是參天大樹,這些樹趁著秋天還沒真正到來之前,撒潑似地拼命瘋長,大片樹葉將樓下的草地遮的密密實實,或粗壯或細嫩的枝葉四處伸展著,有些已經伸到了教學樓的露台上,似乎要玩一把金秋落葉前最後的瘋狂。

    樓下的草地上有些不畏死活的學生情侶正在摟摟抱抱,將自己的恩愛顯現成為光天化日下的影片。易天行低頭偷窺,面上露出一絲極暖昧的笑容,然後將右手輕輕搭在露台沿上。

    露台沿上垂著一溜樹枝,極細極嫩的那種。

    他用食指輕輕觸著枝葉,感受著上面的新鮮生命氣息。

    藍天白雲在上,朗朗書聲在後。易天行雙目似閉未閉,左手結了個手印,殘留在他體內的寒氣,被五昧坐禪經心法緩緩逼了出去,沿著那根細長的食指慢慢吐向樹枝。

    大樹似乎有先天吐納之能。那串極細極嫩的樹枝被這股寒意凍著,卻沒有變得凍脆,還是俏然搭在露台上。

    不知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雙眼,吐了口濁氣,望著自己食指上的細枝輕聲道了聲謝,便拾起書包下樓。他並不知道,在自己離開一教學樓後不久,省城一教學樓背後、靠著大樹的那片草坪青色漸除,寒意突降,霜上草地深處,白露白露,凍僵鴛鴦無數。

    ………………………………………………………………………………………………………………

    回到宿舍,才知道有人來找過自己。

    易天行歪著頭想了會兒,到門房花五角錢給袁野打了個電話。袁野有些意外之喜,卻讓易天行很意外地回答道,自己並沒有打電話,然後殷勤邀請“易董”抽暇前來鵬飛工貿視察工作。易天行這時候正被歸元寺、上三天、會玩“氣象武器”的神秘老祖宗、會耍“玄冥神掌”的瞎子這些事情弄的頭昏腦脹,加上對於古家的事情還沒有想清楚,趕緊支唔幾句,便把電話掛了。

    不知道是誰來找自己?

    他想了想,忽然感覺自己書包里的鋁盒子跳了兩下,這才一笑想起那個小家伙。

    走過教工食堂,他來到了還在修建中的南園。南園此時遠不是招生通知書上描繪的那般美麗,還是一個滿是泥塘的大工地,這時候正是工人們午休的時候,工地一側的角落里,槐樹之下,格外安靜。

    易天行留神有沒有人注意自己,偷著空把小朱雀從鋁飯盒里拿出來。

    他看著正骨溜溜轉著烏漆小眼珠的紅鳥兒,嘿嘿笑道︰“好像歸元寺的老祖宗給了你什麼好處,居然能飛了。”

    小紅鳥將腦袋一偏,眼珠子向上一翻。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你這畜生,竟像人似地擺出了一個鄙視的神態?他暗中教訓著小畜生,卻忘了自己可是這“小畜生”的老爹。

    “嗯,現在會飛了。你從老爹我這兒遺傳了鋼筋鐵骨,想來也不怕什麼猛禽獵手,你肯定也不願意天天呆在小盒子里,唉,我都替你氣悶啊。這樣吧,今後你就自己在外邊玩,只是記著別到處噴火玩,你老爹我可不想當義務消防員。嗯……當然了,每天還是得回來給我報道,不準夜不歸宿!如果餓了想吃點火奶,回爹身邊,爹抱著你睡覺。”易天行煞有介事地對著小紅鳥商量道。

    “咕咕……”

    “這叫聲確實不大好聽,怪我怪我,以後讓你蕾蕾媽重新教你好了。”易天行無恥笑道。

    “咕咕咕……”

    易天行眉梢一翹道︰“去吧。只是記著,如果踫上什麼厲害角色了,什麼都別理,只管給我跑,聽見沒?”

    小紅鳥歪著脖頸,身上朱紅色的羽毛微微振著,似乎在表示聽明白了。

    它朝著易天行咕咕咕咕親熱地叫了幾聲,便極不熟練撲扇著絨毛還未完全褪干淨的小翅膀往槐樹上飛去。它飛到槐樹枝頭,小腳丫子抓住一根細枝,停在上面,扭著紅彤彤中夾著一絲銀白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神態頗為得意。

    易天行在下面指著它笑罵道︰“白眼雀兒這名字可真不虧你,剛說聲就跑了?怎說也得表現點依依不舍吧?人有人格,妖也要有妖格的。”

    一個妖字出口,易天行卻似想到了什麼,低頭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

    ……

    省大南園熾烈的午間陽光照在槐樹下的少年身上。

    “老爹我不想當妖怪。”少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枝頭上四處好奇張望的小紅鳥輕聲說道︰“可是,這些天在歸元寺里修佛,卻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他也不管小紅鳥能不能聽懂,自顧自地嘮叨著。

    “心經、楞伽經,這些經文上講的清楚,各式境界也算明白了。如今火元在我體內自在運行,可……可是按佛家的修行法子,真元應該是在經絡里流走才對,為什麼我卻找不到那勞什子經絡?什麼紫府虛海,按著心經的法子,老爹把自己體內像法醫一樣細細查了一遍,可還是沒找到。””他苦笑了一下,“若是自己體質問題倒也罷了,可為什麼真元在我體內運行自如,毫無滯礙?竟像我整個人就是一個虛府般,世上哪有這樣的人?我都險些懷疑自己是人形噴火器了!”

    他對著枝頭的小紅鳥招了招手。

    小紅鳥乖巧地飛了回來。

    易天行看著可愛的它,撓著腦袋哀聲嘆道︰“其實我早該明白了。雖然沒有親眼見著,但你終歸還是從我身體里跑出來的。能生個大笨鳥的家伙,能不是妖怪嗎?”

    他在歸元寺靜修之初,便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問題,本來準備詢問斌苦,卻被那老和尚領著去了羅漢堂,見佛心喜,一時卻忘了此事。此時忽然想起這個天大的問題,不由疑惑漸生。

    易天行這十七年人間歲月,一直便困惑於自己的身份。少時以為己必為妖,遇古老太爺後心結稍解,初入歸元寺後,更是認為自己是修行之人,並無特異。不想幾篇佛門心法修煉過後,卻又踫上一個難以明白的死結,似這等事情,他斷不敢與旁人說道,於是乎只好對著自己的朱雀BB不停發著牢騷。

    “我可不想自己是個妖怪。妖怪在人間沒好下場的。”易天行看著朱雀明亮的眼楮,認真說道︰“更關鍵的是,妖怪,都沒有好姻緣亞。你看人家白娘子道行又深又賢惠,還能給許家掙錢,終究還是險些被許家小白給休了。你那蕾蕾媽,雖然是個明慧人兒,可也不能保證她沒個犯糊涂的時候。咱們不能給她犯錯的機會不是?”

    他攤開雙掌,小紅鳥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

    正午的省城大學里,易天行慢慢向校東門走去,身邊道路旁的林梢之上有一個紅色雀影隨著他上下飛舞著。他決定去東門外的放映廳看場美國大片,舒緩一下這些日子來的緊張心緒,那片子的名字好像叫《真實的謊言》,是一壯極而近妖怪的家伙演的。
第二部 省城 第四十九章 見色起義

    出了校東門,嗅著四周煙火氣十足的香味,易天行的口水開始泛濫,進一小館子要了一碗水水的炸醬面,澆上肉醬,再喊一旁的春姐包子館遞了籠包子過來。包子是仿的省城著名小吃龍眼包,可惜模樣在那兒,味道卻是差的太遠。這炸醬面也不地道,省城畢竟偏南,做不出北地的大碗氣慨。但易天行這人不挑食,只要碗中有火紅的辣油浮著,便滿心歡喜。

    他等東西都來了,便趴在桌邊開始大嚼,食飽辣透之後,扯著幾片店家預著、像碎片粘連起來一樣的紙巾擦擦嘴,走到紅瓦寺那面,看見了一個公用電話亭。

    他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電話,給遠在縣城的古老太爺拔了回去。

    “老頭兒,那人我見著了。”易天行努力說的平淡些。

    古老太爺一陣沉默,半晌後道︰“麻煩你了。”

    易天行知道老家伙正在那邊感傷,調笑說道︰“還成,就是險些家破子散。”

    古老太爺不知他這話的意思,問道︰“那位老人家怕有百來歲了吧?身子骨可還康健?你可有待我叩頭謝過?”

    易天行暗笑,想歸元寺里那老祖宗怕不得有好幾個一百歲,應道︰“出了些事情,暫時還沒得及說。”

    古老太爺在電話那頭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失望︰“辛苦你了。”

    易天行道︰“放心,我會找著機會把你那件事情給他說說。”想了想又道︰“不過我可不能保證他還能記得你是誰。”他心想歸元寺的老祖宗法力高強的變態,又如此貪玩,說不定當年只是偶一起意救了古老太爺,這多年過去後,真要他記住還是有些困難。

    古老太爺呵呵一笑道︰“不記得又有何妨?只要我的心盡到就好。前些年在省城的時候,我月月去歸元寺上香火,香火錢不知扔了多少,斌苦那老禿驢硬是不讓我進山門。如今你能進去,已是比我有緣。”

    易天行噗哧笑了一聲,也沒告訴他這緣份可是打出來的。

    “那位老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古老太爺問道。

    易天行拿著話筒,歪著腦袋想了會兒,認真回道︰

    “高人。”

    過了會兒又加了一句。

    “但他高到很變態,也就是變態的高人。”

    ……

    ……

    笑聲中,二人又閑聊了幾句,古老太爺終於說道︰“袁野給我打電話來,說你最近很少去公司。”

    易天行沉吟半刻後道︰“我自己也還沒想清楚,暫時不能答應你什麼。我畢竟是個學生,其實就想過點兒簡單日子。”

    古老太爺又嘆了口氣勸道︰“該奮斗的時候,別往地上躺。”

    易天行笑著回道︰“奮斗這兩個字從您嘴里說出來,總覺著透著一股邪氣。”

    古老太爺呵呵一笑,略沉默了會兒後又道︰“這事情總不能勉強你。你說的也對,憑你的學識本事,隨隨便便過點兒好日子也不難。不過我還是希望這一年里你幫我古家多看著些,日後有機會,自然會有所回報。”

    “怎麼幫?難道要我領著袁野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打打殺殺?”易天行沒好氣道。

    古老太爺一哂,道︰“我是讓你做生意人,又不是讓你做打手。”

    易天行譏諷道︰“就您老頭家那些生意,怕不都是些虧心買賣。”忽而想到古老太爺這人似乎還不錯,語氣稍放軟了些,“若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只要不傷天害理,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畢竟我也喜歡袁野的性子,說來奇怪,這家伙還真是個異類。”

    古老太爺在話筒里的語氣一肅道︰“古家在省城經營多年,正經生意才是大頭,袁野倒不是什麼異類……只是當年起家時不太干淨,所以名聲才不大好。唉,現在也不可能把當年隨著一起闖江湖的兄弟手足棄之不理,於是如今才有些尾大不掉,想洗也洗不干淨。”

    易天行捧著話筒,聽著話筒里傳來的那個滄老的聲音,心想這是自然之理,如果罪孽下的財富可以輕松見到陽光,這世上才是真沒道理了。他嘆口氣,轉頭看著街上的人們,看見有幾個男學生正勾肩搭背往游戲廳去,有一對青年男女正保持著半米的距離、以五秒一米的速度壓著馬路,那家叫東時區九點的咖啡館門口站著幾個俏麗的女生。

    他看著這些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人們自在怡然,忽而面上露出笑容,輕聲道︰“我可以幫古家一些忙,但我自己不會牽涉的太深。”

    他用話筒撓撓自己有些發癢的頭皮,呵呵笑道︰“剛才忽然發現,我到省城一個月,似乎什麼樣的生活都踫到了,卻偏偏還沒有好好當幾天學生。”

    易天行對著話筒誠懇道︰“我想當學生,就這麼簡單。”

    話筒的那頭陷入沉默,然後二人互祝平安,便掛了電話。

    …………………………………………………………………………………

    正走到望江放映廳的樓下,看著白底告示板上用紅漆涂著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真實的謊言”,易天行趕緊準備掏錢買票,卻不曾想打一環路林蔭下走來了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笑著迎了上去。

    來人是易天行的高中同學何偉和胡雲。高中畢業後,胡雲進了省城的警察學院,何偉進了省財專。

    “沒想到你們兩個居然會來看我。”易天行把錢揣回口袋,輕輕和這兩個家伙擊了個拳。

    何偉嘿嘿笑著說道︰“這小子今天跑我學校去蹭飯,我一想,來省城後還沒見過你,干脆跑你學校來了。”

    易天行問道︰“剛才去我宿舍找我的人就是你們吧?”

    胡雲在一旁應道︰“是啊,沒找到人,所以我們兩個就在校園子里逛了一圈。”

    易天行轉頭對何偉說道︰“怎麼?今天是來宰我這窮酸?”

    “哪兒能?”何偉上大學後談吐倒也收斂了不少,只是眉宇間的痞子氣還沒有完全洗脫干淨︰“我們未來的警察同志今天請客。”

    易天行笑著領著二人往東門那面走︰“那就不客氣了。”

    “你們學校美女真多。”何偉一面走著一面慨嘆。

    易天行有些奇怪,看了胡雲一眼,又看著何偉︰“你們財專號稱收集全省高校美女標本,你身在盤絲洞,居然還會露出這種三月不知肉味的表情?”

    何偉苦著臉一笑。

    易天行還覺著奇怪,胡雲已經在旁邊偷笑道︰“財專美女倒是多,只是何某人進度太快,自作自受找了個美女管著自己,弱水三千,如今只能喝一瓢,看也只能看一瓢了。”

    易天行哈哈一笑,開始審訊︰“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三圍,電話,一個都不能少。”

    “有你這樣恬不知恥打探嫂子隱私的人?”何偉故作詫異。

    胡雲和易天行不依,繼續逼供。

    何偉禁不住這兩個家伙纏,摸摸腦袋挺不好意思的︰“叫張瑾,省城本地人,今年十八,明年十六,三圍不知,電話不能說,家庭住址,不關你們兩個人的事。”

    易天行和胡雲對視一笑,拍著何偉的肩膀︰“注意安全。”三人自然明白這安全指的是什麼。

    何偉哪肯讓這兩人嘲弄自己,假意一嘆道︰“再怎麼我身邊也有個人,不像你胡雲,天天呆在那和尚廟里。夏天的時候不是跟我吹有什麼警花兒嗎?現在再說,那警校里有片花瓣沒?”

    胡雲痛苦不堪,滿心悵悔︰“還不是被我那老爹騙上了賊船。”

    何偉又轉過頭說道易天行︰“還有你。鄒蕾蕾同學不在身邊,寫信怕不把你指頭磨出老繭來了吧?”

    易天行一笑︰“扯蛋。”這才想起有好幾天沒有給蕾蕾寫信,心里涌起一絲歉意。他轉頭偷偷留意了一下胡雲的臉色,發現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指頭磨出老繭來的,往往是在和尚廟里的某些人物才對。”

    何偉和易天行眼神一對,哈哈大笑起來。

    胡雲愣了一愣,才明白這兩個小子說的什麼意思,跳起來作勢欲打。何偉和易天行笑著避開,往人來人往的文化路上走去。

    “太陽的光直射我的臉,而你卻無動於衰……”

    文化街上,三三兩兩的女學生們青春逼人地行走著,何偉扮出蛤蟆般無害的笑容,卻吸引不來一絲注意的目光。他只好苦著臉,哼著黑豹的歌兒。胡雲一臉正色,卻不忘將自己學警的下擺拉了拉,讓自己的打扮更加筆挺。

    落在後面的易天行,抬頭看天空漫漫陽光,感覺無比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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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飯三人分手,易天行在舊六舍外卻遠遠看見了袁野小肖,還有那輛汽車,不由撫額哀嘆,想到肯定是古老頭接電話後的安排。和這兩人踫上面,才知道今天是公司聚餐的飯局,聽到這句,易天行又是哀嘆出口,心想早知如此,先前何必與何偉胡雲兩個小子爭食爭的如此之猛。

    水晶宮不是東海龍王用來睡覺打屁的地方,而是省城里最大的一間海鮮酒樓,這酒樓其實就是一艘大船,一直安靜地停在江邊。吃著空運來的海鮮,感受著船外吹進來的江風,倒確實是一件極好的享受。

    易天行問著身邊的小肖︰“在這兒吃頓飯得多少錢?”

    “便宜的有,貴的也有,看你怎麼個吃法。”小肖回答道︰“有一頓百來塊錢的,也有一餐上萬的。”

    “啊……”易天行嘆息道︰“這家店的牙齒咬的還真深,你說公司聚餐放這種地方,得吃多少錢去?”他自從踏進鵬飛工貿的那一刻起,骨子里的守財奴意識便開始逐漸甦醒了。

    小肖一笑道︰“管吃多少錢,您也甭客氣,這間店收我們非常便宜,而且也比別的店正宗,不敢冤我們。”

    易天行一挑眉毛教訓道︰“這你就不懂了,飲食行業最黑的,雖然古家在省城也是有頭有臉,可別人要整你點秤,你還是一樣沒著兒。”

    在旁邊安靜聽著的袁野終於忍不住笑了,看著易天行詫異的神情解釋道︰“這家店就是我們公司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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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富麗堂皇的酒樓三樓大廳,早已等候在此的諸人紛紛站了起來,向易天行問好。易天行還是有些不適應這種場面,面部表情僵硬地點點頭,然後就在頭席上坐了下來。

    頭席除了易天行和袁野還有幾個頭面人物,小肖本來並沒資格坐在這桌,但易天行覺得這人有些投脾氣,就把他拉著坐了下來。拿過袁野遞來的菜單,看著上面那些名目繁多的菜名,易天行一下傻了。他一窮小子,除了海帶、帶魚這兩種都有帶字的便宜貨色,對於海鮮這類食物向來沒有第一手的認識,趕緊支唔著把菜單還給袁野,咕噥不清吩咐道︰“隨便吃些就好,雖然是公司聚餐,又是自家的生意,但還是不要吃太貴了,左手右手都是自己的不是?”

    袁野也沒注意他的窘態,拿過菜單便按著他的吩咐對旁邊的服務生說道︰“要好吃不貴的那種。五香燻魚、涼拌金針菇、蝦干雙素、腩肉炒管魚、涼拌蟄頭、涼拌蓬菜、涼拌海螺、辣炒毛鮮、韭菜炒海腸、油潑鮑魚、醬暴海鮮雜盤、油潑扇貝、蝦仁蘿卜丸子鍋、冰水苦瓜、香酥兔腿、蒜蓉天鵝蛋、鹽水香螺、海蠣子豆腐鍋……”

    他面色平常地說著,易天行卻在旁邊早聽傻了眼,心道原來這就是已經節儉後的菜單?輕輕咳了兩聲道︰“差不多了。”

    袁野想了想也就別再點,吩咐服務生去交待,然後說各桌酒水都由他們自己點,回過身來恭謹問道︰“少爺主食吃些什麼?”

    “米飯。”易天行想也沒想就回答道。

    “有品味。”袁野心想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點主食都只點白飯,就像在酒吧里只喝白水一樣,搖頭大贊。

    ……

    ……

    果然是自家開的酒樓,什麼都快。滿滿五桌人,不一會兒功夫,菜都上齊了。易天行端著杯中的紅酒向席上諸人虛敬了一杯,便開始挾筷大塊朵頤,各盤中夾完了,發現也沒什麼特別的好,就是那道涼拌蟄頭和海礪子豆腐鍋最勾引他的口水。蟄頭脆的要死,黃瓜,老醋,蒜蓉爽就一個字,而海厲子豆腐鍋的湯水味湯濃郁,正好下飯。

    他埋頭吃著,席上另幾位省城道上的頭面人物卻是眉頭漸皺,互相使個眼色,便準備來敬酒。那天易天行在會議室里把眾人整的啞巴吃黃連般可憐,可畢竟古家生意染著濃濃的黑色,階層森嚴,諸人有恨意也不敢對這易家少爺如何。眼見酒席已開,在酒場上報仇可是個極好的主意,於是都端著高高的杯子,斟滿沖鼻的白酒,放易天行的座位旁殺了過來。

    易天行還沒來得及說話,袁野已經是端著杯子站了起來,以他在省城古家的地位,他要給易天行代酒,誰還說出個二字?於是一場酒中廝殺就此展開,眾人臉上紅光漸現,話聲漸大,語句漸粗……

    過了會兒,小肖卻領著酒樓的經理走到易天行的身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易天行眉頭微微一皺,便跟著二人上了船的四樓,進了一間包房,然後看見了一個人,他笑了笑,坐到那個人的對面,手指拈起一塊西瓜喂嘴里吃了,口齒不清問道︰“古大,你怎麼來省城了?下面公司正聚餐,你躲這兒干嘛?”

    來人正是古老太爺的大孫子,一直不肯來省城的古大。

    古大摸摸自己發亮的額頭,向一直畢恭畢敬地酒樓經理使了個眼色,經理識趣地喚出所有人,把這間清靜的包房留給了他二人。

    包房里面一空,古大呵呵笑著坐到了易天行的身邊,笑著說道︰“我說天行啊,現在咱們也算是兄弟了,說話溫柔一點兒又怕什麼?”

    “切。”易天行不懷好意地把沾滿西瓜汁的雙手在他肩上一拍,順勢擦干淨,“要不是你不肯來省城主事,我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地步?”

    “現在你在省城里可以呼風喚雨,一言九鼎,有什麼不好?”古大微笑道。

    “這麼好,你怎麼不來?”易天行微笑反問。

    古大想了想,忽然皺眉說道︰“記得我在縣城里見你第一面就說過,你是個聰明人。”頓了頓又道︰“你是聰明人,而現在我們家和你有了扯脫不開的關系,雖然爺爺肯放手給你我不是很明白,哪怕我現在知道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但我尊敬他老人家的經驗和智慧,同時也很感激你來幫我們家扛這個攤子,所以我今天會和你說清楚。”

    “我不會參合到家族的生意里面。”古大看著易天行認真道,“我要走的是另一條路,不能和這些事情沾邊的道路。所以希望你能放心,我和古二絕對會支持你,絕對沒有別的什麼意思。”

    “可還是說不透。”易天行搖搖自己的手指頭,“我初涉社會,也許想問題會比較簡單,但我知道,像你們家這種人戶,最在乎的還是利益,我看不出來你們把這攤子給我,對於你們有什麼好處,而最關鍵的是︰我看不出來,接手這個攤子,對於我到底有什麼好處。”

    古大笑了︰“這最後一句才是真話,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爺爺也說過,您和我們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確實我們也沒辦法給你什麼好處。”他的眼楮閃著認真執著的光芒,“我們只能給你一個在我們看來很重要,但在你看來或許有些虛無縹渺的東西,那就是︰信任。”

    “我們把古家數千人的人命都交給你。”

    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肩上被什麼壓了一下,搖頭調笑道︰“太重了。”又說︰“那這樣對古家又有什麼好處?”

    “我們準備從黑道撤走,但這幾千兄弟還要吃飯還要活命。好處就是希望你接手後,能保住這些兄弟的飯碗。”古大說道︰“你是聰明人,看的書也多,自然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成功的人,往往後來無法歸隱?華盛頓做到了,所以可以回家種他小時候砍了的櫻桃樹;而張居正可以衣錦還鄉,卻保不住自己的子孫和死後三分地。這就是因為華盛頓沒有人要跟他吃飯,而張居正若一退,他身邊的那些人馬上就要玩完。”

    易天行摸著自己的唇邊,想了會兒,道︰“我不知道日後要面臨什麼東西,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什麼東西,而且說句不怕得罪你的實話,我一直認為黑道人物,都是渣滓。”

    古大笑了。

    易天行也笑了︰“我在你們家生意里面也就看看耍耍,直接涉足,那是不可能的。”

    古大見說服不了他,也就沒有繼續,畢竟他心里對爺爺將省城生意交給一個認識不足三月的年輕人,還是有些存疑。

    易天行忽然問道︰“你不會到省城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套話吧?”

    “當然不是。”古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些興奮說道︰“這次省里引資,聽說台灣的林伯要回大陸,我是受市政府的委托,來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林伯給市投點兒錢。”

    易天行不知道林伯是誰,但看著古大熾熱的眼神想著,估計又是一個特有錢的台商。

    “林伯是台灣一名人。”

    “出名在什麼地方?”

    古大正色道︰“行善。聽說證嚴法師很多善舉都有林伯支持。”

    易天行愕然道︰“還真是行善樂施的大好人啊。”

    “是啊。”古大微笑道︰“這次難得回大陸,所以市里要我來和省里通下氣,看怎麼接待。另外市里也想爭取一下他老人家的投資。”

    “我們市就高陽縣城對面有一破宣和廟,怎麼可能。”易天行嗤之以鼻,忽然想到他一個黑道人物居然幫政府辦事,不由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古大正色道︰“我說過,我走的是另一條路,我和家里道上的生意向來沒有什麼瓜葛的。”

    “噢?什麼路?”易天行來了興趣,“你現在是什麼身份?”

    “我是市台辦副主任。”古大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動作之標準,果然像極了電視上面在香港辦招商引資的內地官員。

    易天行噗哧一笑。

    本來古大還隨身帶著律師,想把省城幾家公司過到易天行名下,不料易天行考慮了會兒還是拒絕了。他說道︰“有沒有這個名分,對於我來說沒什麼區別。古家如果信我,那我沒必要用這文件上的一個簽名來壓人,如果你們不信我,那我更落個輕松,將來拍屁股走人,也方便些。”末了,只是讓古大當著律師的面,寫了份全權委托書了事。

    辦完這件事後,易天行回到樓下,他看見袁野已經被那些家伙灌的臉色發紅,不由嘿嘿一聲奸笑走上前去,接過袁野的酒杯,開始大殺四方。

    以易天行的妖異體質,你就算給他灌工業酒精外加液化氣估計都沒事,何況區區六十多度的白酒。於是易天行杯來酒干,臉上紅潤漸上,眼楮卻是益發明亮,也不知過了多久,先前還自認酒精考驗的一干人等就在他喝酒如喝水的強烈攻勢中,帶著震驚和無比佩服的表情,慢慢滑向酒桌下面。

    晚上十一點多鐘,滴酒未沾的小肖把裝醉的易天行架上了車,然後開回了省城大學。易天行睜開雙眼,說道︰“不要走大門進去,開在東門就好。”小肖知道他在裝醉,微微一笑,道︰“少爺,您可真厲害,不知道以後還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驚奇。”

    易天行搖下車窗,吹著微涼的夜風若有所思,半晌後道︰“驚奇這種事情,有時候還是要少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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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過後,易天行的生活安穩了下來。

    小朱雀似乎剛喜愛上了長大的感覺,天天在外面瘋玩,只是到了夜里才會回到舊六舍窗外的大樹上,對著易天行咕咕叫幾聲,便香甜睡去。易天行倒是每天守著夜,等著小家伙回來,有時候等的時候,也偶爾會想到,自己雖然不知道父母是誰,但如今也算是體會了為人父母的艱辛,不免會想起胡亂葬在縣城後山的爺爺來。

    不免又是一陣感傷。

    天袈裟被歸元寺老祖宗化作一撮雪羽,植在了小朱雀的額上。從此後小朱雀再也沒有無緣無故地發著熱,窗外的大樹漸漸回復了生氣,不過蚊蟲仍然不敢靠近這棟木制的建築。

    易天行自然也不會再發燒了,雖然有些想念藥店的那位小姑娘。鋁飯盒也可以自己用了,不用天天吃饅頭榨菜和面包。

    他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拜那撮銀羽之賜,更是知曉了這寶貝的妙處。可不免也會有些擔心,吉祥天既然想要這天袈裟,而那日在府北河畔,自己與吉祥天的那瞎子已經斗了一次,沒理由他們不來找自己的麻煩。

    易天行這些日子里暗自警惕著,總是擔心吉祥天會來找麻煩。他甚至還動過念頭,是不是應該讓袁野弄把槍來防身,可後來一想,戰場上似乎噴火器比手槍的威力更要大些,如今己方已經有了自己和小紅鳥這兩個恐怖的噴火龍頭,似乎沒必要再弄個小槍擱手里玩,才斷了這想法。

    雖然歸元寺斌苦大師,在禪房里也給他講解過一些當世修行界的規矩,比如不得輕擾世俗事、嚴禁牽連無辜世人之類。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這種修行之人的爭斗,對於易天行來說,是極為陌生的。他也是到了省城後,才初次涉入這種境界的紛爭,不免有些惶惶然,加上擔心自己的事情會連累到一些無辜的人,更是時刻緊張著。

    但他生就疏懶開朗的性子,緊張了兩三天,發現學校里的生活一應如常,慢慢警戒的心也就淡了,袁野這幾天也沒有找過他,易天行活的更是愜意,若不是天天晚上朱雀兒子要回來報道,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回到了高中無憂無慮的生活當中。

    於是易天行開始正常的上課睡覺,在食堂里打飯罵娘,在操場上看球吹口哨,在宿舍里支招兼眼淚花花——他們班現在已經有了一條規定,不允許易天行上牌桌,即便支招,雙摳一局也不能超過三招,麻將一圈不能超過五招——可憐的少年,只好天天坐在上鋪,居高臨下,痛罵底下一大群豬頭不會玩牌,然後底下那群豬頭,齊齊向上比個中指,頗為壯觀。

    當然,他不會忘了每周給鄒蕾蕾同學發幾封熱情嚴肅活潑的信。

    易天行的“幸福生活”維持到了月底。

    學生會的干事下了通知,下個月全系要開棋牌類競技大賽。易天行班上全體集中在了班頭所在的二四一宿舍里,大家剛一踫頭,未經磋商,便一致決定,這個光榮而毫不艱巨的任務,當然要交給號稱牌桌東方不敗的易天行同學。

    易天行這些天被大家集體杯葛,委屈的像小媳婦兒似的,如今逮著機會,當然不肯錯過。他微微一笑,咪著眼對著滿宿舍的男生說道︰“如果我去,對別的班上同學似乎不大公平,還是不要了吧。”

    班頭是一四川人,瘦高個兒,咆哮道︰“為了集體榮譽,不去也得去!”

    易天行嘿嘿笑道︰“我們班只是小集體。難道別班同學就不是我們大集體的一分子嗎?如果要我去也成。”他站起身來,對著四周同學抱著一揖︰“那我也算是班集體的一分子了,將來宿舍里的牌局,可不能不準我上。”

    男生們面面相覷。

    睡易天行上鋪的江甦男生苦著臉道︰“那我看,咱們班還是別爭這個集體榮譽了,不然和老易在一起玩牌,肯定以後天天開水都要我們打,房間要我們掃,食堂的雞腿票要被這小子贏光。”他看班長似乎準備語重心長,趕緊攔道︰“班長,你要三思啊,不然你的煙錢就準備給這小子贏光吧。”

    班頭一聽如此慘痛的下場,不由打了個抖。

    眾男生一聽也對,趕緊紛紛說道︰“對對對,小集體榮譽嘛,咱們班就別和其它班爭了。”

    易天行故作灑脫,把手一攤︰“既然大家如此愛系愛校,那就罷了。”

    班頭在煙錢和班面子之間掙扎許久,還是沒下了決定。

    正在這時候,二四一宿舍的門被推開,比班長勢力要大上N倍的學生會女干事探了個腦袋進來,這位女同學之所以權勢薰天,一來是掌著學生會的好玩東西,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她是個美女。

    “喂,你們還商量什麼?咱們班當然是易天行。”

    班頭看見她,就像是窮苦人民見到了大救星,趕緊解釋道︰“那小子敢和全班人民提要求,談條件。”

    “反了他了。”美女干事穿著件花裙子,笑咪咪地走了進來,全體男生哈腰行禮。

    花裙子美女干事看著易天行,笑著說道︰“其實老易你不參加也好,不然東方不敗的名頭肯定就要毀於一旦。”

    雖然明知是激將法,易天行還是扯著喉嚨喊道︰“誰?誰敢和我叫板?”

    “本系第一才女,秦梓。”美女干事從包里拿出報名表來,指著一個名字。

    “晴子?我還櫻木花道。”易天行接過報名表,卻被那個秀麗的簽名震了一下。

    擠在宿舍里的男學生,開始譏笑易天行孤陋寡聞,竟然連著名的中文系才女秦梓都沒聽說過。

    “秦梓是大二的師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最關鍵是她漂亮的像仙女一樣。”美女干事笑咪咪地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易天行眼前︰“私人贈送你看一眼。

    易天行看著那照片上白衣少女,沒怎麼費功夫,便想起了那日險些騎自行車撞上自己的冰雪少女,他回思起當日那陽光下這少女的輕輕一笑,不由有些呆了。

    “我去。”易天行大義凜然道︰“本來以為我班其他同學水平足夠傲然全系,但既然出了一個才女,我天行號不敗大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為集體爭榮譽,怎能少了我?這女生報了哪幾項?我全部都要參加!”

    全班男生哈哈笑了起來,有人忽然問道︰“你只會打撲克玩麻將,象棋圍棋這些東西你學過嗎?”

    易天行想了想,正色道︰“現在再學,也不遲。”

    “去死吧。”全體男生起哄起來。

    “朝聞道,夕死足矣。”易天行笑咪咪地在報名表上簽上自己大名,轉身離去。

    班上的男生也嘻嘻笑著散了場,從二四一宿舍里出來,跟在笑咪咪的易天行身後振臂高呼口號,群情激易。

    “打倒賭鬼反動色狼易天行!”

    易天行也不回頭,高舉右臂,緊握成拳,呼口號︰“見美色則揭竿而起,我輩本分!”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章 卡斯帕清源榮華高進桑

    省城大學圖書館和高陽縣圖書館的區別,就像是恐龍家族中身板最龐大的震龍和身材最婀娜的盜龍一樣,體積差了幾個數量級。易天行從歸元寺上三天這些神神道道的境界中脫離出來,終於回復了高中時讀書的習慣,一猛子扎進書海里,嚼的口唇流油,腦滿腸肥,好不快哉。尤其是臨到身前的棋牌大賽,全虧了這些日子惡補的諸多棋譜,才讓他有了信心站在了學生活動中心人聲鼎沸的A電教門口。

    這次活動……當然沒有校方插手。

    麻將赫然搬到學生活動中心打,這種事情學校可以閉一只眼放行,但絕對不可能睜著另一只眼寫個學校主辦的海報。

    在十月份的天氣里,易天行被強行套上了一件大風衣,然後在全班男生圍拱下威風凜凜而來,過堂穿風,將他的氣勢更吹到了天上。

    “忘了擦發蠟了。”瘦高個兒四川班長尤有些不知足。

    易天行一邊擦著額上的汗,一邊可憐應道︰“有必要做這樣一個出場式嗎?”

    “集體榮譽。”班長大人嚴肅回道。

    “這叫集體發瘋。”易天行苦著臉咕噥道。

    學生活動中心里早已擠滿了人,一看威名早已赫赫在外的中文系第一麻牌高手,東方不敗易天行“閃亮”登場,頓時歡呼聲嘲弄聲喝倒彩聲炸雷似的響了起來。

    易天行暗自里把身邊這些驕態畢現的兄弟罵了個遍,臉上還要擺出寵辱不驚的高手風範,施施然往對局台上走去。

    進了熱氣撲面的活動中心,易天行再也顧不得班長的拙劣導演,把身上那件風衣給掀了,隨手扔給同宿舍的那幾個哥們兒,找準寫著自己名字的撲克牌台,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今天一直在演小跟班的班長大人急了,連忙小聲說道︰“那邊麻將台子就要開打了,學校盯的緊,麻將必須先玩先收,不然傳出去影響不好,老師們要來找麻煩的。”

    易天行這時候已經坐到了牌桌旁邊,對著幾個面有土色的牌搭子極禮貌地笑了笑,然後轉頭輕聲說道︰“麻將要打四方,再快也不能快到哪兒去,我爭取一鐘頭之內把撲克搞定。”

    玩的什麼牌?橋牌?別扯,那是文雅人玩的,大學生可不玩那個,咱玩地道雙摳。

    易天行的對門挺好,是一個女生。他知道能上來玩的肯定都是牌技純熟,女生尤其佳,不是他有性別歧視和花痴習慣,而是女生打牌一般都比較穩,不會劍走偏鋒。打結對的牌,必須兩家的配合要好。而易天行自己就是個好掌控牌局的人,至少希望對方能按自己的路數來,所以一看到是個女生,便有些高興。

    事實也是如此。

    不出三巡,他和那個女生的組合,已經順利淘汰了幾對選手,輕松殺入決賽。每當他和那個女生打到A的時候,另一對選手還在很苦惱地翻躍五這座小山。

    易天行看看那邊麻將桌上的人已經等的有些不耐了,轉頭向自己的女搭擋帶著歉意笑了笑,說道︰“抱歉,決賽還有會兒,我得先過去。”那個女學生估計這輩子玩雙摳也沒有贏的如此意氣風發過,捂著嘴笑道︰“你快去吧,我等你。”

    易天行聽到我等你這三個字,不免又習慣性地聽出了些別的意味來,心神一激蕩,再看這女學生,便覺得她臉上那幾粒淡淡的雀斑也透出些誘人的味道。

    往麻將台上一坐,那三個搭子齊聲一嘆。有一個易天行認識的家伙笑著罵道︰“你小子這不是攔我們的升級之道嗎?”接著搖頭對跟在易天行身邊的班長嘆道︰“我說,你們班這樣做事不厚道啊。”

    易天行不好意思說道︰“別怪我,都怪我們班頭硬要拉我上馬。”

    亦有些不好意思的班長大人大手一揮,對著那三個牌搭子笑道︰“諸位,能與本班東方不敗一戰,也算是青史留名的大好機會。當然,晚上本班有一飯局,諸位都來。”

    三個牌搭子來了興致,問道︰“哪兒的飯局?是南園的小炒還是吃館子?”

    班長大人面色一窘,道︰“班費可不寬裕啊,剛好一食堂就在樓下,各位何必求遠?”

    “切!”

    “什麼規矩?”易天行有些奇怪,為什麼沒有看到那個叫秦梓的大二才女,想著要抓緊些時間。

    一個牌搭子百無聊賴地應道︰“四川規矩,剔風,不算番,另三色,全包,不興雷。”

    麻將的進行過程比雙摳還要無聊。

    那三人平日里都是男生宿舍里的麻將老手,靠著打麻將混日子的隊伍,哪里會不知道在男生宿舍里被傳成神一樣的易天行,所以這比賽早早便沒了斗志。沒了斗志,這一輸起來就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只見易天行刷刷刷刷洗著牌,牌壘子像聽話的小車一樣在桌面上游走而成堆,那姿式叫一個漂亮,旁邊圍上來好多學生看表演來了,一時之間,麻將區人山人海。哪里有人能看得出來,易天行這變態早已經把每張牌的位置記的清清楚楚,還把自己面前那壘砌成了自己想要的排列……

    易天行微微側著頭,若有所思,大拇指腹輕輕地在麻將子兒的面緣上摩娑著,然後微笑著輕輕把牌面翻過來︰“雞,七對。”

    七對、七對、七對、七對、七對……

    伴隨著震天價的喝彩吃驚之聲,他就這樣“渾不在意,妙手天成”地玩著最直接的七對,一連胡了六七把,身邊的三個牌搭子終於不干了。

    “這不是埋汰人嗎?不玩了不玩了。”三人表示棄權。

    三人分屬的班長卻不肯干,在旁邊面紅脖子粗的吼道︰“老易肯定出了老千,不然怎麼會這樣!”

    那三人同時回頭,給了自己班長一個白眼︰“能瞧出來嗎?明知道他出千,但抓不到,也就得認。”又有一人給自己班長出著主意︰“明年讓他換班,換到咱班上來。”

    別了麻將,離了雙摳,易天行終於被班長大人帶到了三樓。他此時方才知道棋類競賽是在三樓的小房間里。或許是想到可以和那位曼妙少女單獨相對,易天行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

    “那位秦梓怎麼在下面沒看見?”易天行似乎無意問道。

    班長沒好氣道︰“人家一才女,難道要學你們臭男人光膀子甩牌?”

    易天行不以為意︰“先前我那牌搭子不也是一女生。”

    “秦梓只報了中國象棋和圍棋兩項。”

    易天行感到有些上當︰“那怎麼你們要我全報?”

    “別說這麼多廢話。”班長一把把他推進了棋類比賽場地。

    三樓比起樓下的嘈雜來說,頓時是另一片天地,不大的房間里分成三組,每一組進行的內容都不一樣,國際象棋,國內象棋和圍棋。學生棋手們分坪而坐,靜語悄聲,只聞棋子落坪清心之音,卻無周遭叫好俗趣。

    易天行眼光一掃,便見到角落里的那個女生。

    那穿著白色衣衫,淡雅有若秋水的女子。

    ………………………………………………………………………………

    易天行雖然有些花痴,但畢竟不是白痴,之所以對這名叫作秦梓的女生如此上心,當然不可能就因為她生了一張漂亮臉蛋。這兩天他也有想過和秦梓在校醫院外那條路上的“偶遇”,結果卻得出些不大妙的結論,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平凡的女孩看見有人空手把自行車架打彎後,竟會平靜若斯。

    正是因為這個小小的緣由,一進棋牌室,他便集中神念,察探著秦梓所在的方向。一番察看後,他微微皺眉,感覺到那女子身周有些什麼言不清、道不明奇異的感覺,遠遠地望著那女子宛如冰雪般晶瑩美麗的面容,他悄悄將自己右手伸到空氣中,真氣流轉,遙遙感覺著那處傳來的淡弱氣息。

    他的眉越發皺的深了,感覺到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竟不是一個俗人,只是境界頗高,看不出來修行到了何種層次。他心想上次從校醫院回來的路上撞上時,還沒有察覺到這女生有什麼異象,怎麼今日感覺卻如此強烈?他不知道這是前些日子在歸元寺里修習心經有得後的結果,還道是自己那日高燒糊涂了。

    帶著一絲警惕,易天行在自己的位置上緩緩坐了下來,遠遠望了那處角落里的白衫少女一樣,不料那女子也在此時抬頭。

    二人對視一眼,空氣中似乎有柔柔氣波流動。

    易天行最先開始的是中國象棋。

    他從小便在高陽縣的棚戶區里看那些苦哈哈們打撲克玩麻將,加上他本非常人,自然精通無比。但這中國象棋還真是沒玩過,雖然這些天在圖書館里惡補了許多棋譜,但也不知道究竟行或不行,於是起步便有些緊張。

    他執紅,先行。

    過宮炮,這招最粗顯後路又最寬泛。

    對方應了平軍。

    與對手隨意應走了幾步,易天行放下心來,看來對方也是業余有研究的,只要是走套路棋,易天行倒不怎麼害怕,一眼便瞧出來對方是依著橫軍攻對宮炮在走。

    一時間,各種梅花譜,無雙梅花譜,桔中秘,龍象譜,雙馬局,各式古譜今式在易天行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的過著,而他腦力急轉,在其中勉力選出最合適的,慢慢應出。

    如此步步為營,不多時,對手便陷入苦思之中。

    而易天行也嘆了口氣,知道此局算是得了。

    …………………………………………………………………………………

    接著是國際象棋。

    易天行與對面那個戴眼鏡的胖男生握了一下手,然後擺了個最常見的西西里防御。

    走了幾步,那個胖男生推了一下眼鏡,用鄉鎮干部的語氣說道︰“不錯啊,索金變例用的挺熟的。”

    易天行郁悶著,心想只會照貓畫虎,當然一步不敢錯。

    他這時候對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當然不是因為美或才女名頭的關系,於是乎對於沒有秦梓參加的國際象棋有些興趣乏然,隨手應著,不多時,場上黑棋局面便一塌糊涂,中心封閉,右側乏力,眼看便是要穩輸了。

    不料那位胖男生似乎沒見過開局如此嚴謹,中盤卻如此胡來的“高手”,對著棋盤思琢良久,竟是不敢下子,一面擦著額頭的冷汗,一面苦思不停。

    易天行等不及,便給裁判打了聲招呼,在旁邊又開了局中國象棋,套了胡榮華年青時常用的幾個大刀絕招,砍翻了一個大二高手。

    不料一回頭,卻見那個胖男生吃力地從棋桌旁站起身來,面容慘淡地咕噥道︰“這棋太邪了,看不出來名堂,認輸,認輸。”說完就慢慢向棋室外挪去。

    易天行瞠目結舌,心想,您別這樣啊,我可不想一人兼五門,會累死嘀。

    ………………………………………………………………………………………

    雖然易天行折騰的快,可時間還是一分一秒地在過,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中途經過班長大人的不停哀求,裁判終於同意易天行下樓參加撲克和麻將的決賽。易天行順風順水地力斬若干不用出血的肥牯,甩下最後一串火車頭摳底,扔下最後一張二筒糊定,成功上位為省城大學第一屆棋牌大賽的雙料冠軍。

    在和自己的雙摳搭擋女生進行了一個同志般的擁抱後,易天行急匆匆地跑上了三樓。

    他實在是抑制不住對那個叫秦梓的女生的好奇。一進門,便看見那位少女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眼光往自己看來,長長的眼睫毛輕輕眨了一下。“你想做什麼?”易天行對著她微微一笑,在心里想著。

    易天行坐到了座位上,再也不管什麼法蘭西防御,阿維爾巴赫變例,魯賓斯坦體系,干淨利落在國際象棋上輸給了對手;然後用盡了前人的智慧,煌煌然若胡榮華呂欽許銀川三位一體,硬生生砍殺了諸多中國象棋高手。

    可圍棋不能這樣。

    就算一個運算能力到了顛峰的電腦,頂多也就在象棋上逞逞猛,對著這似乎最簡單的黑白二子也無可奈何。

    好在畢竟是學生比賽,了不起有幾個初三段的人才,不可能有什麼妖刀之流。易天行對著紋枰,苦思冥想,把從古到今自己見過的圍棋譜梳理了個遍,直到把自己特異的大腦絞成了枯干的海綿,才艱險無比地殺入了最後的二人對決。

    中國象棋和圍棋的決賽雙方是同兩個人,裁判在經過二人同意後,安排了一個極少見的雙對局。

    一副古色古香的中國象棋擺放在右側,棋盤上紅馬黑象躍躍欲動。一副啞光頗有雅氣的圍棋子擱在二人左側,十九道縱橫路上殺氣騰騰。

    易天行不合時宜地打破了這種氛圍。

    他向對面那個安靜的白衣少女主動伸出手去︰“秦梓?在下櫻木花道,為見你一面,我殺的好生辛苦。”

    ………………………………………………………………………………………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一章 遙相望

    梁實秋說過,最不喜與太有涵養之人下棋,因為殺死對方一大塊或是抽了一個車,對方仍然是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象是無關痛癢,使得局中的你覺得索然寡味。

    易天行也信奉這個道理,他不是君子,在勝負場上也好爭個輸贏,於是看著對面叫秦梓的女生長睫微垂,白膚賽雪,自凝神不語扮出不食人間煙火模樣,便有些大不自在。

    “該你了。”他提醒道。

    秦梓微微點點頭,然後伸出如青蔥般的玉指拈了枚黑子輕輕放在右下角上。

    學生比賽,自然不會進行番棋,一局定勝負的情況下,易天行對圍棋並無太大把握,於是將全副心神集中在中國象棋之上,按著腦海中印象頗深的一套古譜運車行馬。他之所以印象深,是因為那古局的名字實在羅嗦。

    古局名︰順炮橫車攻直車不食棄馬局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易天行口中念念有詞,擺著架式。若對方按常理應炮八平五,馬八進七,或是之類應法,便是順了那個名字挺長的古局路數。不料對方這女子不為所動,過宮炮架著,連環馬跳著,竟似一小農般毫無進取心地、自顧自地經營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易天行微微皺眉,心想這樣試探,總不是個了局。

    象棋還在試探,二人的圍棋卻已經在邊角上廝殺起來,可惜易天行畢竟不是老手,這圍棋實在是易學難精,有些深奧。不多時,便在邊角處的反提吃了大虧,一個提三還一,一個提五還一,生生虧空了不少。心情激蕩之下,竟連最簡單的一處打劫也沒照顧到,空空讓了幾手,損失慘重。

    他不由哀嘆著拍了拍額頭。

    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動,抿著薄薄的唇,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的提著子,讓人瞧不清她究竟是喜或是激動。

    易天行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女生的好奇,對於坪上勝負倒不是很在意。他從蘭草編的棋子罐中取出一枚啞然意雋的白色棋子,放在自己食指與中間間輕輕摩挲著,眼光卻有些無禮地投射到秦梓略顯蒼白的美麗面龐上。

    ……

    ……

    圍棋下到了中盤,秦梓第一百五十六手輕輕落在了H9上,緊緊貼住了易天行那顆可憐無比、黯淡無光的白子。

    易天行微微一笑,身子向後仰著嘆了口氣。雖然他棋藝不精,但看此局面也知道大勢已去,故作灑脫投子認負。

    而象棋此時也至殘局。

    易天行黑棋雙炮馬雙卒對秦梓雙炮馬士象全。

    這棋如何看著也是和棋面居多,秦梓隨意在楚漢線上往上運炮頂著馬腳,抬起臉頰,第一次說話了︰“和?”

    整整一盤圍棋未曾多加思索的易天行,此時卻支起下頜,開始長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來,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不和。”易天行搖搖頭道︰“和了我就輸了,雖然不知道妹妹你為何事而來,但我這人就是好勝,縱要憐香惜玉也得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

    秦梓卻仍然是面無表情,微微低著頭。

    易天行微微一笑,朗聲道︰“若我贏了這盤,你給我個彩頭如何?”

    秦梓終於抬起臉來,她清澈的雙眼神光四溢,寒意奪人,淡淡道︰“也好。”

    易天行將一雙平凡無奇的手擱上棋盤。

    “我贏了,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秦梓微一凝神,輕輕拂起自己鬢角青絲,緩緩道︰“我自己的事情,便答應你。不過若你贏不了,我要向你討件東西。”

    易天行的手指輕輕摩裟著自己的下頜,閉目半晌後道︰“若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答允。”

    秦梓聽他鸚鵡學舌,不由搖搖頭,冷冷道︰“在你身上,自然就是你的。”

    易天行出了會兒神,忽然點頭應下。

    …………………………………………………………………………………

    炮6退5!

    一直在旁邊安靜觀戰的眾人,終於忍不住輕輕驚嘆了一聲。在這種均勢的局面下,易天行的黑棋主動退炮,完全像是一步閑手。當然,這個時候沒有人能看出來,這著退炮籌劃極其巧妙,正是勝局的要著。

    秦梓眉尖微蹙,帥四平五。

    易天行馬4進63,秦梓應了步炮六平五,他也不加思索,逕直回了步馬6進54。

    ……

    ……

    接下來,二人在棋盤的楚河漢界上運子如飛,紅方後炮再進,眼看將解眼前之虞,不料易天行微微一笑,將自己的老將五平六,橫生生地露出這塊肥肉給了對方。

    秦梓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

    她忽而想到和易天行的那個賭約,眉頭一皺,便開始在棋盤上尋找兌子的機會,畢竟若將大子盡數全棄,局面由繁而簡,想易天行的黑棋也再不能玩出什麼花招。

    易天行卻似乎神游盤外,面對對方明明白白的意思也不稍加抵抗,很輕易地便送了枚馬與紅子兌掉。

    便是這一兌,卻讓場上局面煥然一變。

    秦梓微微一驚,似乎看出後面的路數。

    而旁觀的眾人卻還是一頭霧水。

    易天行微笑道︰“你我一勝一負,也算平手。”

    秦梓淡淡道︰“下完再說。”

    易天行見她倔 ,也不多話,默然運著自己的黑棋,不過數步,原本紛繁一片的棋盤上,卻驟現一道殺伐之氣直沖紅方帥營。

    黑棋前炮平四,紅棋移帥。

    黑棋前炮炮五進五。

    紅棋再無退路。

    正是象棋中最最可憐的困斃。

    旁觀諸人直到紅棋已敗,方才明了此中妙趣,不由哄地一聲喝起彩來,只是看在秦梓身為輸家又是美女的份上,喝彩聲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

    秦梓一直低著頭,此時方緩緩將那美麗不可奪視的臉頰抬起來,若靜泉秋石般的雙瞳靜靜看著易天行,然後起身對著身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麼,便轉身離開。

    易天行皺眉看著她。他知道,不會這麼簡單。

    ………………………………………………………………………………………

    這次比賽,易天行的收獲是︰一張大紅獎狀和寢室同仁額外贊助的十張雞腿票,走在路上男學生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和女學生們不屑的神情。

    他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們為什麼會不屑。難道就是因為自己對著中文系第一才女秦梓沒有憐香惜玉?還是說自己賭鬼的潛質實在是太強,以至於女孩子們都有些本能的反感?

    他將這椿事寫到了給鄒蕾蕾的信中,在信上哀嘆連連妄圖搏取同情,不料蕾蕾回信時,一如既往的明月清風。於是他在第二封信里寫上關於秦梓的種種事情,狀作隨意走筆,實則刻意露出些並不存在的甜蜜來,不過是想讓蕾蕾同學酸上一酸,不料蕾蕾的回信讓他慌了神。那封信里一句私言密語都無,竟是一篇荀子的勸學篇,想來那個短發女生是真生氣了。

    易天行向來是個有色心無色膽的精神層面色狼,那日與秦梓見面後,雖然也被那種清雅風姿所吸引,但絕沒有動過什麼不該動的心思,更何況他非常清楚,這個叫秦梓的才女絕不簡單,看模樣神情,與上三天中的吉祥天一定關聯匪淺。一番考慮後,為安全起見,他惡狠狠地命令那小朱雀晚上不準回舊六舍外的大樹,暫時中斷了與小家伙的聯系,等著這件事情結束後再說。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這種判斷,在以後的校園生活中,他發現一向深入簡出的秦梓,似乎成了自己在校園中的某一種倒影,一種時刻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當易天行在一教樓前荷花池旁讀著蕾蕾寫來的信時,秦梓正從他的身後遠遠地穿過三教。當易天行在操場上當守門員施展八臂金剛功夫時,秦梓偶爾會推著自行車,遠遠地走過。或許某個無聊的夜晚,易天行扒在舊六舍二四七室破爛窗台往外望去時,隔著數公里遠,秦梓正在省城大學東區那架古銅大鐘前望著某一個方向。

    若在一般人看來,他二人的生活實在是沒有什麼交集。

    在尋常人的眼中,這種相隔數百米的“擦肩而過”甚至連薄緣都算不上,

    但他們兩個人不同,都是修行中人——荷花池旁的遠遠注視,操場邊的目光一觸,還有那個夜晚里,兩個修行道上的天才,相隔數公里的遙遙對望——修行中人六識敏銳,這些在尋常人眼中毫無牽連的場景,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卻是清晰無比。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

    就是如此。

    終於有一日,這種遙遙互望的日子結束了。

    那一日天高雲淡,秋風送爽,落葉漸至,肅殺之意微作。

    秦梓推著自行車來到正在啃雞腿的易天行面前,輕聲說了句︰“你的象棋下的不錯。”

    易天行知道她肯定有什麼話要說,所謂下棋事,只是借口罷了,但還是微笑應道︰“不是我下的好,只是記性不錯罷了,那局我套的是1984年全國個人賽江甦徐天紅和一個河南棋手的譜子。”

    秦梓哦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在離開的前一刻,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個紙條。

    易天行在紙條上掃了一眼,便放進了自己的錢夾里面。翻開錢夾時,鄒蕾蕾同學那張純淨可愛的面容又隨著那根囂張無比的食指,一同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忍不住偷偷一笑,在心里嘀咕著,真是個凶女人啊。

    紙條上面寫了一個地點。

    七眼橋下,府北河旁。

    易天行一個人來到了七眼橋下。

    此時微風從河面拂來,蕩的河畔弱柳輕擺。

    易天行此刻心神一片清明。他知道秦梓肯定來頭不簡單,但自己拿定了水來土淹的主意,也就不怎麼害怕了。明知道吉祥天的人不會這麼容易放過自己,那麼早些顯身在自己面前,或許還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每日里疑神疑鬼。

    他在河邊等了會兒,終於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少女。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易天行欣賞著少女的美麗。

    秦梓淡淡道︰“有些事情想麻煩你一下。”

    易天行隱隱有些緊張︰“什麼事?”

    “就是賭約上說的事情。”

    易天行吐了口悶氣,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看著秦梓說道︰“那天是你輸了,似乎應該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才對。”

    “什麼事?你先說吧。”秦梓似乎永遠都是那種淡淡然然的神情,這一點卻讓易天行瞧著有些無名火起。

    他略有些無奈說道︰“不要再來煩我了好嗎?我都不明白,你們不是半仙嗎?和我一窮小子折騰個什麼勁兒。”

    秦梓推著自行車站在他的身前,也不回頭,逕直看著河面上偶爾展現在湍流中的白石,靜靜道︰“你在說些什麼?”

    易天行咧嘴一笑,把皮鞋脫了,讓自己憋屈了一天的臭腳丫在椅子上被清風侍候著︰“我雖然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但也能看出來,你是有境界的人,只是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而已,最近這些天時常在學校里看見你的影子,感覺有些怪異。”

    秦梓回頭,看見他的不雅坐姿,略皺了皺眉,道︰“你也是修行人,為什麼要和我們拉開距離?”

    易天行搖搖頭道︰“我無師無長,無欲無求,只想過個凡人的生活,你何必把我拖進你們的世界去?”

    “我們的世界?”秦梓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我們的世界又是什麼世界?”

    “吉祥天。”易天行雖然很喜歡面前有美女賞目,但很不耐煩進行這種似乎很有味道的對話,直接了當說道︰“知道我,並且對我感興趣的人,不外乎就是吉祥天,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觀察我,但我想表明,我對你們沒有敵意,請不要為難我。”

    “你不知道?”秦梓的臉上閃過一絲譏誚。

    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家那個凶霸霸的蕾蕾同學是多麼的可愛,無奈嘆道︰“我不想進行這種你不來我不往的無聊對話。總之象棋你輸給了我,你就得答應我,以後別來找我麻煩。”

    秦梓露出一絲愕然,旋又微笑道︰“我說過,只要是我的事情,我可以答應你,可惜這是門內的公事。”

    “不要敷衍。”易天行略帶一絲嘲弄說道︰“為何方才你臉上露出一絲愕然?莫不是以為這麼大的事情我竟想通過一盤小小的棋局化解?你們這些半仙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想很傻?”

    他站起身來,走到秦梓身邊,余光看著她的柔弱肩頭說道︰“我這種人就是這麼簡單,重然諾,本來就是我的原則,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們之間的賭約。”

    秦梓側過頭,河風繚繞著她的發絲搭在額上。

    “我只能答應你私人的要求,這也是我的原則。”

    易天行抿著唇笑了,笑的無比邪惡。

    “私人要求?”

    “不錯。”

    易天行嘆道︰“一直聽聞上三天大名,總覺著是飄渺於天際的存在,和自己這種凡夫俗子扯不上關系,沒想到啊……”他眼光在秦梓小有韻味的身上招視一番,“居然上三天也要玩美人計了。”

    秦梓似乎有些受驚,兩只清澈的大眼楮露出一絲窘色。

    也未見她如何移動,只覺河邊的風勢略一流轉,她整個人便與易天行隔開了三步的距離。

    這下倒是輪到易天行吃驚,他張著嘴嘆道︰“好高明的輕功。”旋又嘆息道︰“放心吧,過於私人的要求是不敢提的。”

    他微笑著拍拍自己的胸口,扮成可愛憨厚模樣說道︰“這里有個女生管家。”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二章 真蘭弦
    七眼橋下河水悠漾,岸旁惠風和暢。

    秦梓輕輕低下身子,將衣袖高高捋起,把那潔白的小臂伸入河水中,采摘了一枝蘭草。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緩緩說道︰“私人要求你慢慢想吧,既然有人管著你,我也不擔心,只是……”

    易天行見她語氣中忽然透出小女兒情態,不由心中一蕩,暗自想著,要求過分的事情不能,玩一下小曖昧似乎也對不起自己的狼心狗肺,但如果能時常看著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女生,倒也不錯。

    正想著,卻聽到秦梓的下一句話。

    “有一件東西在你那里,我想要。”

    “說話的語氣很不中聽。”易天行搖頭道︰“若是借,態度便要好些。”

    “不是借,是要。”秦梓認真說道。

    易天行看著這女子神情,微微皺眉,知道吉祥天還是放不下歸元寺里的那片袈裟,思忖了會後應道︰“先前賭約里倒是有這一條,不過你沒有贏。何況你想要的東西,本來就是不我的,我無法給你。”

    秦梓看著這個年輕人,越發覺著有些古怪的感覺,看著他一臉無賴神情,渾不把神秘莫測的吉祥天當成一種威脅,不免暗自揣測著他到底有何倚持。她哪里知道,易天行根本沒有這種道門相爭的概念,生死廝殺,似乎離他的世界還遠的狠。自然說話有些牛二的橫勁。

    前些天里,她暗中查探著易天行的守藏,發現這個學生也只是如一般子弟那樣渾噩度日,若不是清楚他體內有極豐沛的火元,又知道這學生進出上三天視為畏途的歸元寺數次,她還真不敢相信,易天行也是修行中人。

    易天行見她不說話,略覺古怪。

    秦梓思忖了會兒,發現和這學生還是要直接一些,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不肯給,那就算我搶好了。”

    在歸元寺潛修數日後,易天行的修為大增,斌苦大師也曾經說過,上三天門內除了些有數的高手,沒有誰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因此當他聽見這句話後,也只覺著這女生坦白的倒有些可愛,真沒想過就憑這樣一個水靈的小姑娘能從自己這變態手上搶到東西,於是呵呵笑了一聲,系上鞋帶,便欲離去。

    正走了一步。

    便感覺身周環境有些異象發生。

    七眼橋下終年不絕的浪花拍石聲,便在一霎間消失不聞,而河畔隨風擺動的柳枝也在同一時刻安靜了下來。

    他愕然回首,卻依然只看見秦梓美麗的側面和那幾絡秀發。

    “我設了一個小結界,大約能支撐半個小時。”

    秦梓淡淡說道,身周的氣息卻漸漸厚重起來。

    易天行皺眉,這才發現面前這個女子境界頗高,竟隱隱讓自己有些害怕的感覺。

    他在肚子里強給自己打氣,假意呵呵一笑道︰“我可是天賦異稟,不想欺負你這小姑娘。聽說吉祥天的小公子乃是修行門中的天才,不如改天我和他喝茶聊聊。”

    秦梓聽到他的這句話,微微一笑,方才在河邊擷取的那株蘭草輕輕淼淼地從自己掌心落了下來。

    蘭草在空中輕輕飄蕩的時候,她右手掌在胸前一展,道道指影仿佛蘭香溢室,漸漸揮發開來。

    而那株蘭草也在下墜的過程中忽然消失不見。

    下一刻,秦梓的掌心中多了一道似青如玉的淡淡煙氳。

    易天行雖然認不得這是吉祥天從道家借來的先天密法,靈弦三法中的“真蘭弦”,但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他的動作太快了。心里這個念頭方現,一雙鐵腳已經在河畔地上一蹬,蓬地一聲巨響,河畔地上的大石被他一腳踏碎。而他也借著這股巨力,整個人被震到半空之中,斜斜往前方掠去。

    他先前聽這女子說有結界,便以為是歸元寺中那種青色伏魔金剛圈,把自己的兩個手臂擋在臉前,便像炮彈一樣往前沖去,只盼能將這結界一沖破開。

    不料他的身子在空中滑行良久,卻是空蕩蕩地一無所觸。

    他整個人被自己一腳之力反震飛了足足了三四秒鐘,按照他的速度,至少也得跑到了幾百米外……可還是什麼都沒撞到!

    體內火元微亂,他整個人已實實在在地摔了下來。

    又是一聲悶響。

    易天行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先前坐的椅子已經被自己的貴臀壓的破爛不堪。

    原來,自己竟是在遠地玩了個高空跳!

    “這是什麼結界?”易天行臉色凝重起來,對秦梓冷冷說道。

    秦梓默然不語,右手平攤在胸前,左手挽了個極美的光圈,只見結界內仿若凍結一般的柳樹柔枝在這一霎間活動起來,向易天行身上撲去。

    易天行肌體比尋常人要靈敏數十倍,哪里這麼容易便被這些柳條纏住,只見他像道閃電一般在密密麻麻的柳條內閃躲著,動作好不迅疾隨意。

    秦梓一皺眉,手掌放在身前平放,掌心那道淡淡的煙暈浮了起來。

    “縛!”

    隨著她這聲清叱,易天行忽然感覺自己身周的空氣變的粘滯起來,自己的速度大受限制,略一窒神,便被那些柳條密密匝匝捆了個結實。

    秦梓見他略一掙扎便無法動彈,於是輕移蓮步向他靠近,說道︰“吉祥天也不願與閣下為敵,只是有些事情需要這件天袈裟一用,還請見諒。”

    易天行忽然將低著的頭抬了起來,臉上還是鬼鬼的笑容︰“我還蠻經常被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捆綁系的潛質。”

    說完這句色情話,秦梓離他也只有兩步之遙。

    他雙臂一掙,自己身上的柳枝寸寸短裂,而他整個人也已向秦梓撲了過去,手臂如電閃出,扣在了秦梓的頸上。

    “歸元寺的鐵蓮都綁不住我,何況這些虛柳。”易天行一面向美女自吹著,一面小心盯著她掌心的那道煙暈。他總覺著那里面蘊藏著很可怕的力量,自是不敢大意。

    “修行之人,怎麼能有你這種體質?”秦梓一驚後反自微微一笑︰“既然你看得出來是虛柳,那你只是破了實體,又哪里破得了虛質?”

    易天行的手指按在她的頸上,火元將吐未吐,只是覺得觸手處一片粉嫩,倒有些分神。聽見她這樣一句話,心中警惕方起,卻看見秦梓微微一笑,將她的右掌合上。

    這一合,便等於五根手指在那道說不明白是什麼顏色的煙暈上輕輕一攏。

    輕輕一攏。

    易天行身上驟感壓力倍增,明明自己身上一根柳條都沒有,此時卻感覺有無數道堅韌無比的柳條正在捆著自己,還在不停收縮。

    他悶哼一聲,身上肌肉緊繃,勉勉抗住這種怪異的虛無力量。

    再一側頭,卻見秦梓已經離了自己的掌口所扼,站在數步之外俏生生地看著自己。

    “不用掙扎了。”秦梓淡淡說道。

    易天行悶哼一聲,體內真元疾運。他不信這個邪,肉眼都看不見的東西能捆住自己?可是秦梓用的道家秘法“真蘭弦”確實厲害,道道虛影,無所不在的捆著他,他一發力,便發現自己從頭頂到小腳趾頭,全部在與一種奇異的力量對抗,似乎身遭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在與這道極細小的力量進行著較量。

    而這種極細微的對抗,實在是他這個粗糙的修行初哥難以掌握。

    細微處無法掌握,積沙成塔,整個大方面上的力量對比也顯得凌亂。

    而法術的對抗,最在乎的便是秩序。

    易天行無法掌握自己力量的秩序,此時空有千鈞金剛龍象力,卻也只能狼狽地東突西扭,空使著力。他每一撞,便似乎有無數力量。奈何這些力量似乎全數擊打在泥沼之中,滑膩里更隱藏著極玄妙的細微用力,讓他始終難以脫此束縛。

    易天行稍微平靜了一下心神,老老實實地站在秦梓構造出來的結界里。

    “這是什麼道理?”在這種局面下,他也不肯放過求教的機會。

    秦梓淡淡道︰“你空有一身蠻力和無盡火元,卻不知如何使用。你在歸元寺悟道三日,也只學了些內修的法門,這外在的控制卻是連修士中的小孩子也不如。像你這樣漫無章法地用著自己的真元,就像是一處被點著的油田,熊熊燃燒,看著勢盛,卻毫無用處。真正的高手,當然會懂得把這些油用在該用的地方,把它的每一次燃燒,都變成一種力量。”

    說完這句話,她將右掌五指略微松了松,易天行也感覺自己身上的束縛稍松了一點,但他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對她的蔑視有些不服,但發現情勢如此,道理似乎也是如此,由不得自己不服。

    好在自己不怕挨揍。

    易天行在心里這樣寬慰自己,嘴上調笑道︰“原來修行就是燒油,難怪藏上信徒們都習慣了獻喇嘛酥油。”

    秦梓慢慢走上前來,輕聲說道︰“貧嘴是一種不好的習氣。”

    她右掌像托蓮一般輕輕隔空托著那道煙暈,然後左手輕輕一彈指。

    一彈指,空氣中一陣微動,結界中嗤嗤之聲大作。

    易天行眉頭一皺,被無形真氣捆成醉蝦一樣的身體,在他極恐怖的力量作用下,終於彈了起來,腰腹部驟然用力,整個人從地上彈至半空,險險躲過幾片呼嘯而來的風刃。

    可還是有兩枚沒有躲過,劃破了他的衣裳,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灰痕。

    易天行感覺著自己肩頭傳來的陣陣辣痛,好生吃驚,心想這女子一彈指召出的風刃竟有接近子彈的威力,再想到她喚出結界的手段,臨空控力的法門,不由好生駭然,心想這丫頭在吉祥天里到底是何角色?居然會厲害成這種樣子,自己在她手上竟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秦梓見他居然還能動,不由神情微愕,見到風刃劃到他的身體上,不由向前挪了一步,似乎頗為關心他的生死。直到最後看見他像只醉蝦一樣的在地上扭著,又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我無惡意,你若不躲,這幾片風刃也只會割破你的衣裳罷了。”

    易天行心里好生駭異,直到此時他才承認對方有足夠的實力可以傷害到自己。想透了這點,他才不禁感嘆世上之大,無奇不有,眼前這個看著怯弱無比的小女生,竟是真元比斌苦還要雄厚的修道中人。

    他心中凜然,臉上卻還是掛著無害且無辜的笑容。

    “你長這麼漂亮,用得著使這種方法耍流氓嗎?我教你幾個好招數,只要你肯使出來,不用你來脫我衣服,我自己會心苦情願變身為色狼的……”

    秦梓微惱,右手五指一攏,掌心煙暈被青蔥樣的細長手指捏成扁狀。

    易天行感覺身體四周空氣驟然一緊,還沒有說完的那句話戛然而止。他只感覺自己每一寸肌膚都感覺著巨大的壓力,自己的衣服也被壓成了煙盒上的錫箔紙一般,皺皺著緊緊貼在自己身上。

    他可不想一直就這樣束手就縛,在心里尋著解決的辦法,不停默禱經文。此時體內真元像漩渦一般急速運行著,奈何體內真氣再足,體膚所觸之處皆是壓力,每一絲肌肉都在微微發顫,自己根本無法將力量使出來,就像是在深海底拼命掙扎一般。

    “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他在自己的識海里悶哼一句,坐禪三味經當中一直未能全盤體會的思惟法門,終於在這種狼狽的境地下向他敞開了一道門縫。隨著經文的輕頌,易天行放松了對自己體內真元的控制,反讓真元隨著外部的壓力緩緩流轉著,遁自然之道,依佛心無障,真元漸漸歸於控制之中,凌亂之象稍頓。

    趁著這機會,他運起法門,體內火元一漲,悶哼一聲,指尖微抬,三粒極高溫的朱火便串成連珠向秦梓所站之處襲去。

    秦梓果然有大神通,只見她左手在自己身前由上至下輕輕一拂,一道光滑如鏡的冰面,便毫無先兆地橫生在自己面前。

    嗤嗤數響,冰面盡數融去,而易天行喚出的三枚朱火也消失無蹤。

    但就是這一霎那,易天行覺著外部那股無孔不入的壓力,竟稍稍緩和了一些。先前一陣巨壓,隨著他身周的空氣緩緩壓至,他身上還好,只是耳膜被震的有些發痛,嗡嗡響著。

    此時壓力漸小,神識復又清明,一抬頭卻看見那個厲害無比的小女生,竟是雙頰生起淡淡紅暈,側過了身去。

    易天行一愣,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卻看見因為空氣中的壓力,自己的衣服緊緊貼著自己的皮膚,將那不雅的某處輪廓顯現的十分清楚。

    他抬起頭來對著側過臉去的秦梓傻呵呵一笑。

    這一笑,卻把自己剛悟得的一絲道理全數拋光,也把這難得的戰機可惜錯過。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三章 焚柳煮衣
    秦梓余光中看見他傻笑,卻誤從這笑聲里聽出幾絲淫褻味道來,寒著臉一擺左手,指尖真氣繚蕩,隨著嗤嗤破空之聲,風刃又至。

    易天行慌了神,雖然這些風刃似乎還不能破開自己堅逾精石的肌膚,但那種火辣辣的痛也不是好受的,破口罵道︰“是你耍流氓,關我屁事!”

    這時候風刃已經挾著破空之聲,來到了他的面前。

    易天行這次學了個乖,整個人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學著老僧入定。只是他雖然模樣擺了出來,一顆不動佛心卻沒練到家,耳中聽著淒厲風聲,身上覺著漸漸冰涼,似乎有幾片風刃正從自己自己的鼻尖掠了過去。

    他先前罵秦梓耍流氓,不料還真是一語成讖。

    破空而至的風刃擦著他的肌膚來回割著,將他身上的衣服劃成一條條的布屑,隨著布屑緩緩落在地上。易天行的身上便只剩了條小內褲,全身赤裸。

    “才女耍流氓啊!”

    易天行也不管這結界有沒有隔音的作用,不顧情態破口大罵道。

    秦梓臉色一黑,卻沒有接話,反而用眼光將他身體從上至下好好掃視了一番,只是看著易天行勻稱的身材,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過了會兒,秦梓沒有發現自己想要找的東西,不由微微一凝神,半晌後道︰“天袈裟呢?”

    “這種情況下說話?”易天行臉皮厚,光著身子看著她,臉上滿是促狹笑容。

    秦梓一窘,一揮左手,結界內的柳枝便輕輕揚揚地飄了過來,蓋在了易天行身上。

    易天行沒有再出手,雖然這時候他已經能夠喚出自己體內真火,但他總覺得對方此次前來,肯定有所準備,自己的火元不見得會起作用,更何況在他的神識里,總覺得眼前這個小女生不會真的傷害自己。

    “天袈裟不在我身上。”他煞有介事說道︰“那日歸元寺借我天袈裟幫我退燒,後來燒退後天袈裟便不見了,估計是寺中老和尚使神通喚了回去。”

    秦梓雖然有些不信,但眼看著易天行近乎赤裸的身體,確實想不出別的可能。

    易天行見她沉吟,笑咪咪道︰“秦梓,你在吉祥天里是什麼身份?好厲害,我在你面前什麼辦法都沒有。”忽然長嘆一聲,面上戚容漸現︰“我自小獨自修行,原以為天下之大,沒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沒料到遇見的第一個上三天中人,就比我厲害這麼多。”

    秦梓轉過身來,看著他滑稽模樣,微皺了皺眉︰“真是感應不到你身上有天袈裟。”眉宇間露出一絲失望和黯然。

    易天行此時被柳條纏著了一個綠柱子,他用勉強能動的食指摳摳柳條上的突起,皺皺眉︰“你是吉祥天中何人,為什麼要對付我?”

    秦梓輕輕從唇際吐出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要天袈裟做什麼?”

    秦梓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易天行閉目想了會兒︰“以你的修為,天袈裟對你沒什麼幫助。”

    秦梓靜靜望著他道︰“你先前似乎有些自卑心緒,其實不妨讓你知道。修行門中,像你這樣的初學者,便能到如此境界,進速之快,算是世上罕見。”

    易天行眉角一挑道︰“還是不如你。”

    秦梓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轉而問道︰“既然天袈裟不在你身上,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如今我是菜板上奄奄一息的魚,隨您怎麼剔骨。”易天行話里有一絲火氣,“問吧。”

    “你怎麼進得了歸元寺後園?”

    易天行道︰“走進去的。”

    秦梓面上微有怒色︰“不要說笑。”說完這句話,她出奇地沉默下來,負手於後,靜觀蒼天,悠然嘆道︰“那處後園里有什麼,在修行界里一直是諱莫如深的事情。”

    她想了會兒後緩緩說道︰“我也不瞞你,我自小記掛此事,推斷出里面應該住著一位有大神通之人。只是不論是我上三天,還是高原藏密,這些年來都有試探,但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潛進。你為何能進?這個原因我總要弄清楚。”

    易天行凝神聽著,心里也涌起很大的疑問。他後來也常覺著自己歸元寺之行似乎有些過於順利,此時聽這位吉祥天的秦梓姑娘說,才知道那處後園竟是一個秘地,可為何自己當日如閑庭信步般便走了進去?為何自己後來進出,也沒覺著有什麼奇異之處?

    他忽然想到在歸元寺斌苦大師和自己說的一句話。

    “老祖宗對你青眼有加……”

    他猛一驚神,縱然此時全身赤裸,卻也流下兩滴汗來。老祖宗對自己青眼有加,所以自己可以輕輕松松進了歸元寺後園,可以從斌苦那里學到修佛法門,可以得到了歸元寺的寶貝天袈裟給小紅鳥滅火……好大的人情!

    易天行不是傻瓜,他想到此處,便有些暗驚,試看自己也沒什麼能讓那個強到變態的老祖宗瞧得順眼的,他給自己這麼大的人情,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原因。

    而這原因,卻是現在的自己無法參詳透徹。

    ………………………………………………………………………………

    秦梓一直安靜地等著他開口。

    易天行思忖良久後,才說道︰“你信緣份嗎?”

    秦梓一愣,半晌後搖了搖頭。

    “我信。”易天行笑了笑,“緣份這東西,當我覺得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很沒道理時,我便把它歸結為緣份。歸元寺里的遭遇,我也當是一種緣份。”

    秦梓又搖了搖頭。

    易天行忽然微笑道︰“你不會打算把我捆在身邊一輩子吧?”

    他一句調侃,秦梓卻若無所聞,自問道︰“歸元寺的後園里究竟有什麼?”

    易天行雖然有些懷疑歸元寺的用心,但相較之下,對於面前這個厲害的恐怖小女生更是沒有半分信任,想了會兒後臉上堆起誠懇面容︰“我確實不知道,一個愣小子哪里可能遇見什麼奇遇,或許是運氣好吧。”

    秦梓面上神情淡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易天行此時卻忽然啊啊大叫起來。

    秦梓側臉去看,卻見他身周的柳條不知為何竟燃了起來,略一皺眉,心想難道這小子對於體內火元仍然不知如何控制?

    就在哇哇大叫聲中,易天行暗自叫體內火元緩緩逼出,將自己身上的柳條燒了個乾乾淨淨。雖然體內那些無數股虛勁仍然揮之不去,但火元繚體,卻讓他感覺舒服了些。

    柳條燒光了,他身上還有什麼?

    小內褲是布做的,更是早就燒成了他腳下的一團灰燼。

    於是他此時像一只剝的乾乾淨淨的光豬一樣,站在清雅淡麗的才女秦梓面前。

    秦梓微啐一口,面上略有羞意,側過臉去喝斥道︰“成何體統。”

    秦梓心神微亂,右掌中的神奇煙暈也自搖晃了一下。易天行感覺自己身上的無名束縛略有放松,在她身後邪邪一笑。

    “乾脆都燒乾淨,讓你查天袈裟也查的清楚些。”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默運著坐禪三味經,隨著體內的真元疾運,終於勉力向前移了一步。先前被困在結界中時,曾聽見秦梓無意說過一句︰這結界約摸能支持半小時,而先前他暗算半小時差不多到了,於是使出了自己的小伎倆。

    易天行等的就是這機會,不待秦梓反應過來,腳跟部的肌肉勉力一彈,整個人便向秦梓撲了過去。

    秦梓忽覺掌心真蘭弦一震,知道身後有異動,強行轉身,卻看見全身赤裸的易天行向自己撲了過來。

    以她的修為,在這個世上遇見任何一個高手,也不至於慌亂成這種模樣。若易天行此時是全身火元盡出,化為焚天神通撲過來,秦梓自信也有辦法應付——但她畢竟是個青稚未褪的姑娘家,驟一見一個赤條條的大男人向自己飛撲而來,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她下意識里捏了個神訣,移地三尺之外。

    便是這一慌神,強加在易天行身上的道家秘法真蘭弦卻因此出現了一道精神面上的缺口。

    易天行半僕於前,左膝跪地,感覺身遭束縛漸漸煥散,暗喜之下,一聲方便門法咒頌出︰“破大自在!”

    體內金紅火元被他急速逼出,從自己的左手在指尖到右手中指尖,繞過後背,一道極鮮艷的火鳥噴薄而出,沖天直上,狠狠打在因時間漸久而顯出真形的結界上。

    易天行撲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結界內一陣天搖地動。

    易天行腳尖在地上一點,整個人燃著熊熊朱焰,挾著令人退避三分的高溫,趁著結界淡薄的一霎間沖了過去。結界消退後,顯出一直在不遠方的七眼橋來,他哪敢停留,渾身燃著火一頭跳進了湍急的府北河里。

    “轟”地一聲響,浪花四濺。

    ………………………………………………………………………………

    結界一破,二人先前站著的地方回復尋常景色。河上微風漸起,柳枝又開始在風中輕輕擺動,清香中一片適意寧然,只有岸畔一只碎成木片的椅子和一些破爛的布屑證明方才這里曾經有過一場激斗。

    一個全身黑衣的陰煞小個子跪在秦梓的身後。

    “主公,為何留這小子一命?”

    秦梓今日控制真蘭弦太久,真元耗損過大,最後又以神念與易天行的九天玄火硬拼了一道,臉色不禁有些發白,卻顯得這張美麗面龐更加怯弱可人。她沒有解釋那個小個子的問題,只是看著水波滾滾的河面,有些出神。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四章 溫柔小火(上)
    府北河過了七眼橋繞過觀河亭,勢頭便緩了下來,漸漸郁成一片汪汪的靜流之地。水面雖然談不上廣袤無垠,但平靜無風亦無波的鏡面樣子,仍然是似極了江南明秀湖泊。水面明淨無瑕,映著天上的絲絲雲彩,泛著淡淡日光……日頭漸漸下去了,夕陽照著水面,幾片雨雲從遠處飄了過來,卻露出了另一角青天早月。

    易天行安靜地躲在水底泥沙上,借著水流的溫柔擠壓安撫自己紊亂難平的心緒。他並不知道今天面對的這名青稚女子便是吉祥天里神秘的小公子,更不知道若他從秦梓手上逃脫的消息傳到修行門中,會讓一群修士對他的評價 升到什麼地步。他只是覺得有些頹然,覺得自己在歸元寺里辛苦修道,怎麼最後卻落了個慘於黃毛小丫頭之手的下場。

    身邊的河水有些冰涼,易天行封住自己口鼻,用自己以前在縣城學會的本事,用自己的周身皮膚吸納著水中的空氣,涼氣漸沁,他暗自將坐味三禪經運行了幾遍,化解先前的傷勢,然後勉力在河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光著腳踩在淤泥中,極困難地抵抗著撲面而來的水波。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雖然感覺中,那個叫秦梓的女子對於自己並沒有動殺念。但想到對方的身份,易天行便苦笑起來。

    “說不定再被她抓到,會被當成妖怪捉到山上去給那個狗屎吉祥天看門,就算她良心好給我求情,可她這樣一個下層修士,在門里面說話也沒什麼分量吧。”易天行想到這點,便決定還是要先暫時躲起來,至少看看風聲再說。

    他在水底抬頭向上望去,發現天光漸漸暗了,這才知道時間已晚,估計岸上的人極難發現水底下的蹤跡,便決定開始自己的逃亡。

    河底黑黑的,縱使易天行火眼金楮,卻也看不出太遠。他只好順著水勢的方向,模糊判斷著河的走勢,然後學一本武俠小說里的高人,從河底泥中使出吃奶的力氣搬了塊大石頭給自己穩定重心,便一步一步踩著爛泥,迎著清水,沉在河底向前行去……

    ………………………………………………………………………………………………………

    易天行從小便有著高人一等的自視,雖然那時候是自視為妖,可也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人整的這麼慘,所以當他在縣城受氣後,可以變身為囂張的少年,當他面對著黑道龍頭古老太爺時,也可以談笑自若。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建立在他對自己近乎變態的自信上。而今日,一個叫秦梓的小女生卻把他的這種自信擊成了粉碎。於是他抱著塊大石頭在河底喪魂落魄地走著,也不辯方向,不論時間,只是不知驚了河底多少年沒有被打擾過的蝦兵蟹將。

    直到河面上一點光線都沒有了,低頭抱石穿水而行的他才稍稍安下心來,回復了平常。然後默念心經自察,卻有些愕然地發現自己體內的傷勢似乎好了許多,先前被秦梓結界震的一片默淡的火元此時也漸漸活泛起來,在自己的身體中歡呼雀躍著,想要彌補自己胸腹間的一大片墨色。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忽然一道暗浪打了過來,正擊在他的面門之上,這才把他打醒了。

    這,不正是和秦梓那種奇怪的道門秘法相近的環境嗎?

    面對挫折,不同的人會選擇不同的應對方法。有的人可能會放棄。有的人可能會憤發圖強,然後報仇雪恨。

    而易天行不是這兩種人當中的任何一種。

    他只是有些不服氣,然後有些害怕,於是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後讓自己變得更強,不是為了去報仇,是為了下一次不再有讓自己有吃虧的機會。

    他是一個修道者,但首先是一個世俗主義者,小半個犬儒主義者。

    既然此時靈機一動,摸到了修行關卡的邊緣,他當然不肯放過修行良機。於是他也不上岸,乾脆把石頭扔到身邊,震起一片泥水,然後盤膝坐在這塊石頭上,雙手擱在膝上,雙目微閉,舌抵下顎,寧神靜氣,拇指與中指似觸非觸反向而結,結著蓮花童子手印,便隨著輕輕蕩著的水波在河底潛修起來。

    “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在岸上被困於秦梓青蘭弦秘境時,他識海里曾響起這句坐禪三味經當中的思惟法門,而當時因極搞笑的原因,與他擦肩而過。

    此時他靜靜坐在黑暗不見光線的河底,感受著面上的水流,感受著身周無處不在,極細微的壓力,感受著這股與秦梓道家秘法雖威力大不相同,境界卻極為神似的環境,心神寧明一片,諸般法門如流水一般從自己識海里緩緩淌過,一直未曾參透的思惟法門,不停地反復祝禱著。

    體內的朱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歡喜,開始溫柔適意地緩緩流淌起來,漸漸包圍住了他體內的那片墨色。

    “身心蕩然,得無掛礙,是諸大眾,各各自知,心遍十方,見十方空,如觀手中,所持葉物”

    易天行於河底口不能誦,心卻能明。

    楞嚴經緩緩自心頭飄過。

    身內的朱火漸漸地轉換著形狀,不再用急火攻林的態勢穿行體內,而是徐如清風般感染著它所接觸到的每一處。

    如同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小黑屋旁的小塘悟道一樣。此時他的身體也漸漸散發著金紅色的火苗,火苗如同蛇信般從他裸露的皮膚上忽吐忽收,迅疾靈運無比,不時燎得他身周河水一陣沸騰。

    但如今他體內的天火似乎有了自我的靈性,光芒不再一味霸道,反自有些內斂的上乘感覺,離他體外數寸,便悠然退回。

    於是在黑黑河底的少年,身周雖然燃燒著奇異的火焰,這仿佛心通天地的火苗卻沒有照亮整片河道,倒是引來了一大群好奇的魚兒,在他的身邊輕輕游動著,有幾條膽大的魚,更是游的離他只有數尺遠,瞪著大大的眼楮看著他身上不時竄出來的寸許高火苗,似乎正在想著,這麼詭異的景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五章 溫柔小火(下)
    河面上覆蓋著一些水生植物,有些葉面寬大,有些如絲如縷,茫茫一片鋪在水面上,在這黑暗的夜里將河面變成了奇異的草地。四周的環境有些神秘味道,偶爾能聽見幾聲秋蛙殘鳴和夜梟森叫。

    河畔有些灌木生的頗為茂盛,肥重的葉子壓彎了枝條,探進了靜默的水里。

    易天行緩緩地從水面層層浮萍中探出頭來,吹掉自己嘴唇邊的葉屑,他用手拔開頭頂的灌木葉,靜悄悄地爬上岸。

    他把身子壓的極低,因為靈識之中總感應到不遠處一股陰煞無比的氣息正在尋找著自己。不知為何,他堅信那個叫秦梓的女子不會想置自己於死地,卻從這股氣息中感受到一絲厲殺之意。而他此時雖然於佛法有所觸通,體內傷勢卻依然未能痊愈,自然不敢去撩動這個未知的敵人。

    借著夜色的掩護,他爬上岸,在全無人煙的河畔護堤林里疾奔,沿著和那道陰煞氣息相反的方向。

    不知跑出了多久,他終於除了天上繁星外,看到了其它的光源。

    悄悄掩近過去,才發現是一家農舍。

    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身處何方,但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體,不由皺了皺眉,腳尖輕輕一使力,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躍進了農舍之內。

    農舍多有養狗,易天行自然也防著畜生,剛一落地,便感到身後有條猛犬低聲咆哮著向自己沖了過來。

    他指尖迅疾伸出,奇快無比卻又奇準無比地輕輕點在那條狗的鼻子上。指尖一道火星突迸,那條狗哀嗚一聲,淒慘退了回去,隔著遠遠的距離望著易天行,卻是再也不敢叫了,眼神中充滿了對這個會噴火小賊的畏懼。

    易天行甩甩手,想甩掉指尖摸到狗鼻子後濕乎乎的感覺。走進院內,十分驚喜地發現院內大竹竿上居然真的有幾件衣服。

    他隨手摸了下來,胡亂套到自己身上,便又翻身出院,向遠遠夜空下燈光更盛處走去。

    走到燈光盛處,才發現是一個小鎮。

    他看著自己身上發灰的中山裝不由笑了起來,找了個店鋪,好言好語相求,才得老板施舍打了個電話。

    他電話打給了袁野。

    “在忙嗎?”

    “沒,三少爺,有什麼事,這麼晚了。”袁野的聲音有些詫異。

    易天行想了想,斟酌道︰“我出了點兒事情,你過來接我一下。”

    袁野聽見他出了事,渾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壓低聲音道︰“人怎麼樣?”

    “沒事。”易天行道︰“活蹦亂跳。只是我最近這幾天不大方便再回學校,想問下你有沒有什麼好地方可以躲一下。”

    袁野以往和易天行見面,總能看見少年面上散漫無狀的神情,此時聽他淡淡說著沒事,心中卻明白,肯定是出了大事,於是也不再含糊,直接問道︰“您在哪兒?”

    易天行問了下店老板,才知道自己在河底一通亂走,竟走到了省城東郊,一處叫做龍泉驛的鎮子。

    “龍泉驛?那就好,我馬上過來,辛苦少爺等會兒。”袁野應道。

    易天行忽然說道︰“你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看見了。”

    “是。”

    過了約四十分鐘,袁野開著輛國產汽車進了小鎮,易天行遠遠看著他搖了搖頭,於是他裝作過路,也不停留,便把車子開出了鎮。

    易天行向那位店鋪老板千恩萬謝,只差要把自己偷來的舊中山裝抵了電話錢,才慢悠悠地沿著鎮上的陰影向鎮外走去。

    在鎮外的樹林里。

    易天行微笑看著車邊的袁野道︰“這麼晚了把你拖出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袁野把他上下打量一道,小心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居然這麼小心。”

    易天行皺眉,心想上三天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講與他聽也沒必要,要讓他相信又得費一番口舌,於是淡淡道︰“事情有些棘手,不過一時也講不清楚,總之今天下午我被人整治了一道,現在感覺有人想要殺我。”

    “什麼人膽子這麼大?”袁野一臉忠厚的臉上終於顯現出了平日隱藏於下的凶戾之氣,“少爺把人名交給我,我讓他活不過今晚。”

    易天行唬了一跳,笑道︰“別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拍拍他肩頭微笑道︰“這件事情你幫不上忙,還是我自己處理吧。”

    袁野皺皺眉道︰“這省城道上,少爺,您可不能自減了威風。若說我們古家在省城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事情,除了政府還是只有政府,到底是誰?”

    易天行心想,難道我能告訴你是半神仙要捉我?他笑著說道︰“這件事情日後我若處理妥了,自然會告訴你。我今日要你來,主要是我還不清楚對方到底是怎麼想,所以學校暫時有些不方便回去,所以想你帶我去一個安全點的地方。”

    袁野見他不說,自然也不好追問,恭謹道︰“既然不能回學校,那少爺乾脆回公司吧。”

    易天行苦笑,心想回公司難道讓一群黑社會成為修行界的炮灰,連連擺手。

    袁野又想了會兒,道︰“有了,少爺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易天行忽然感覺那道陰煞氣息又離這間小鎮近了些,不由微微皺眉,體內心經直催,隱隱捕捉著對方的神識……

    “省城西邊有地方嗎?”他忽然問道。

    袁野憨笑道︰“就是在城西。”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六章 石釣魚
    二人上了汽車,便往省城方向開去。一路上易天行坐在副駕駛座上面色凝重,他左手結著手印,右手撫胸,暗自探看著那道陰煞氣息的方向,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境界比自己也只低上一些,想到一探子游騎便有如此功力,若被吉祥天的人圍住了,只怕還真只有束手就縛一道途徑。

    好在隨著汽車的漸行漸遠,那道陰煞氣息也漸漸弱了下來,直至淡然不可捉摸,終於消逝在汽車身後某處。

    易天行心神一松,嘆了口氣,側面看著袁野一臉鎮定的神情,忽然想道︰“自己把這些凡人帶進修行人間的爭斗中來,會不會出問題?”

    不多時,汽車便上了二環路,易天行遠遠望著省城在夜里的萬家燈火,輕輕嘆道︰“這當學生沒當多久,便要跑路,我可不願意。”

    他是個很執著的人,即便面對著神秘的吉祥天,仍然不願意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此時看著萬家燈火,一派生活氣息,暗自下著決心,總要擺脫這種在他看來很無謂的爭斗。

    袁野一點油門,汽車在空曠無車的夜間二環路上疾駛起來,他從上衣口袋摸出一盒煙,給易天行打了根,然後自己點著,對著擋風玻璃噴出一口濃煙後,問道︰“少爺,究竟是什麼人讓你這麼害怕?等事情結束了,我們殺回省城來。”

    易天行第一次抽煙,汽車內的電子點煙器總使不好,看著袁野沒注意,假意把煙頭湊到點煙器上,卻悄悄湊到了自己握著點煙器的食指上,嗤嗤燃燒聲起,他笑咪咪地拔了一口煙,學著平日里同學的模樣往外吐著煙圈應道︰“殺回省城可不幹,到時候弄清楚對方怎麼想的後,我偷偷溜回來的好。”

    袁野聽他這麼說,臉上浮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神情,許久後情真意切道︰“少爺,就像我那天說的一樣,您可真要奮發圖強了。”

    易天行 地一聲把嘴里的煙頭噴了出來,哈哈大笑。

    …………………………………………………………………………………

    袁野給易天行選的藏身之所果然很妥當,是省城西邊山里的一處魚塘,汽車拐了無數個彎,硌了無數塊石頭才開了魚塘邊的農舍,里面的人聽著汽車聲音都出來看著。

    農舍里住的是一對老年夫婦。

    “袁大哥,你怎麼來了?”老年夫婦看見袁野開車,有些驚訝。

    袁野把手向正慢慢從車廂里走出來的易天行︰“許大伯許大媽,這是我們……”易天行向他使了個眼色,“……這是我們公司的……小易,以後專門負責公司里農貿一塊,我今天帶他來考察一下。”

    那對姓許的老年夫婦趕緊把他們領進屋去。

    易天行坐在屋內,看著四周樸實的農家格局,滿心歡喜道︰“袁叔,你經常來這魚塘釣魚?”

    “我哪受得了釣魚的無聊,是老太爺當年喜歡。”袁野應道︰“少爺,這魚塘是公司的產業,原本是我暗中買下,準備老太爺養老時候用的。不料老太爺最後還是只肯回高陽縣城。”

    易天行微微一笑,心想這人對古老狐狸還真是忠心不二。

    袁野看見他一身鄉下人打扮,皺皺眉,想到自己車上還有前幾天打獵時候的衣服,趕緊出去從車上拿來給易天行換上。

    易天行倒沒覺著自己這一身有什麼不舒服,只要乾淨就好,畢竟他也是拾破爛的出身,但看他殷勤,自然也不好拂他的意,一面換著衣服一面說道︰“這魚塘養的什麼魚?”

    “淡水鯊。”袁野回道︰“養著只是為給老太爺解乏得趣,所以也沒和省城的館子簽什麼固定合同,總之每個月公里派一筆帳給許伯許媽,付了飼料和人工就好,塘里滿了要分塘的時候,才會自己派車給城里運一車去,每年公司農貿這塊賴著這魚塘不少。”

    “噢,這魚賣的怎麼樣?”易天行想不到黑社會還真的辦公司。

    “淡水鯊魚肥少刺,城里的大酒店都很喜歡,每年可以入帳十幾萬萬吧。”袁野見他神情,以為他擔心和省城有經濟來往,會人多嘴雜,趕緊道︰“少爺放心,知道這個魚塘的人很少。”

    “我不是不放心。”易天行笑道︰“只是想著估計要在這里躲幾天,總要找些解悶的事情才成,既然有現成的魚塘,當然不能放過錘煉釣技的機會。”

    袁野笑道︰“少爺既然想玩這個,那我這幾天陪你好好玩玩。”

    易天行想了會兒道︰“公司里這麼多事情,你還是回去吧。何況你老不在公司,若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又會多了個心眼。”頓了頓又道︰“何況我那些對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萬一從你的去向察到這里,倒還不好。”

    袁野臉色凝重道︰“少爺一直不肯說對頭是誰,我也不好多問,只是剛才你說自己受了點小傷,又不準我請大夫,如果那個對頭找上門來怎麼辦?”他拍拍自己腰間,豪氣笑道︰“不說別的,當年隨老太爺江湖廝殺,這把勃朗寧可是用慣了的,雖然好幾年沒有動過了,不過旁人若想害您的性命,總得過我這關才是。”

    易天行笑著搖搖頭道︰“不須太過小心,其實我想我那對頭也不見得是要我性命,只是目前我還摸不準對方是如何想的,所以才要暫借此地稍避。”

    袁野道︰“那要不要我喊些人去察看一下?”

    易天行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讓這些世俗凡人牽扯到這些事情里面,笑著拒絕了,又道︰“若對方真殺了過來,我一個人自保恐怕還方便些,你在這里也沒多大用處。”

    他看著袁野臉上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趕緊笑著道︰“老太爺沒說過嗎?我也是練過的。”

    袁野心想,你一富家少爺,哪里能有什麼真功夫。他是一個真性情人,嘴上不說,臉上卻不免露出了輕視的神情。

    易天行心中暗笑,領著他走出門外,對著黑黑的魚塘,側身對袁野說道︰“看得見里面的魚嗎?”

    袁野搖搖頭。

    易天行從腳邊拾起一粒石子,便運起力氣往水里擲去。石子挾著勁氣破水而入,嗤的一聲,一條又大又肥的淡水鯊噴著血花,從水底一躍而起,拼命地掙扎著。

    他看著袁野瞠目結舌的表情,笑道︰“請許伯撈上來,呆會兒我們吃了,你就回去。”臨回屋前,他對著魚塘里浮白的淡水鯊尸體默一合什道︰“魚兄弟,莫怪我手殘,怪就怪這姓袁的家伙不信我,阿彌陀佛,早登極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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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清蒸淡水鯊,又把許媽做的魚湯面掃了個一乾二淨,磨蹭了半天的袁野終於在易天行的命令下有些不情不願地走了。易天行贊了幾聲許媽的手藝好,便趁著二人給自己準備床鋪的空當,走出農舍,來到了魚塘邊的那片林子里。

    夜里風寒,塘上傳來輕微的水腥氣。

    易天行看了看天上繁星朗月,回頭瞄了一眼身後密密的林子,舉起起右手,打了個響指。響指的聲音,在寂廖的夜空里傳的老遠,空空裊裊久不停歇。

    “咕咕咕咕……”

    一片沉寂的山坳間響起了一陣清脆卻有些難聽的鳴叫。易天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著遠處飛來一個小黑點,小黑點隨著夜風疾沖而下,漸行漸近,終於化為一陣清風撲入他的懷里。

    他抱著已經比以前大了不少的小紅鳥苦笑道︰“明天一定給你買兩盤黃鶯鶯的磁帶來聽聽。”

    小朱雀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有些時候沒有見著他了,此時聞著他的體息,拼命地用自己毛絨絨的腦袋拱蹭著,模樣可愛極了。

    易天行用食指輕輕撓撓它翅膀下的軟毛,輕聲道︰“這些天做的不錯,保命要緊,上三天的那位姐姐太厲害了,你老爹我不是她的對手啊。”

    小朱雀抬起頭來,黑幽幽的眼珠望著,骨溜溜一轉從鳥喙里又吐出一串咕咕叫聲。

    易天行輕笑道︰“知道你能幹,下午就做的不錯,老爹有什麼事情不要你幫手。”他想著下午被秦梓困在結界中不知如何是好時,如果小紅鳥貿然撲下來救自己,只怕會被這些上三天的半神仙捉去。

    想到此處,他不免有些後怕,看著紅鳥的小眼珠,認真誠摯說道︰“記住,如果以後老爹出了什麼事,不要管我,你自己跑,要不跑到歸元寺去。”

    小朱雀一直安靜地在他懷里呆著,忽然聽到歸元寺三個字卻揮著翅膀上了他的肩頭,咕咕亂叫,模樣顯得十分著急。

    他一邊說著,一邊感應著小朱雀身上的天火之力,懷中滾燙一片,引得自己體內火元加速流轉著,不一時,便覺渾身舒暢,竟似對傷勢大有好處。

    易天行笑道︰“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般怕那位歸元寺里的老祖宗,按說他給你安了個天袈裟化成的羽毛,對你我可是有大好處的。”他看小朱雀仍然急地在自己肩頭亂踩,無奈笑道︰“也罷也罷,不去歸元寺。那日後若我真的不在你身邊了,你可得跑遠一些……嗯……”他思琢道︰“去竹海吧,就是往南邊飛一段,以你現在的速度,大約也就是半小時,就會看到一大片的竹子,像海草一樣恐怖密集生長著的地方,你以後就呆在那里面好了。”

    夜已漸深,明月高懸,這一人一雀就在喂養著淡水鯊的魚塘邊像嘮家常一樣嘮著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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