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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後備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後備 作者:倪匡(已完成)

前言
                        
    這篇小說的題目是「後備」。

    「後備」不算是一個好的小說題目,比較起「╳╳驚魂」、「血濺╳╳」等題目,
沒有甚麼刺激性,吸引力好像也比較差。所以,在寫這篇小說之前,曾費了相當長的時
間,考慮用另外一個題目,但是想來想去,整篇小說寫的既然是後備的故事,那麼,叫
「後備」,雖然沒有甚麼石破天驚,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貼切,所以,仍然以
「後備」為題。

    後備是一個專用名詞,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用在體育運動上。例如一隊球隊,必有
後備隊員。以一隊球隊為例,在正常的情形下,後備可能一點也起不了作用,正選球員
比賽,後備只是在場外等著。一旦,正選球員表現不理想,有受傷的情形出現,那時候
,後備才發生作用,頂替正選,使整個球隊,仍然在正常的情形下進行賽事。

    在機械上,也常用到後備這個名詞。任何機械,都由許多零件組成。一組機械,其
中特別容易損壞的部份,一定要有後備的配件,以便在出現損壞的情形時,隨時替換。
後備配件的作用極大,因為整組機械,可能由於一個極小配件的損壞,而致整個癱瘓,
使整部機器,無法進行任何操作。

    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後備這個詞的意義,看來好像很乏味,然而整個「後備」的故事
,倒是很曲折詭異的。

    「後備」,講的就是後備的故事。

第一部: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丘倫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機。本來一看到了
新奇、異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機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的職業本能了,他
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種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獎狀。

    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令他驚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其他
別的動作。

    丘倫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體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攝影
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種照片,然後將照片出售給通訊社
、雜誌、報社。

    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人來
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

    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遊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
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
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小魚的剎那……

    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
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
,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
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

    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應該沒有甚麼事情再可以令他驚呆,但這時丘倫卻真
的呆住了。丘倫這時所在的地方,平靜之極,那是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綠草如茵,
野花雜生,湖邊有幾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虯,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倫
鋪了一張方格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機,正在播
放著悠揚的音樂。

    在小湖對岸,有幾艘小船,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幾隻水鳥,在
水面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

    這是一個極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適宜於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

    而丘倫到這裏來,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裏認識了海文之後,這樣的約會,
已經是第三次了。

    幾秒鐘之前,丘倫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髮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坐在
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倫也正想湊近去,對她
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幾天,而找不到適當時機講出來的話。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適宜於講這句話的時刻。丘倫在他三十二年的生
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就是沒有對所愛的異性講過這句話,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
時刻,還是有多少猶豫。

    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他就不會聽到身後那一下輕微的聲響,也不會轉過頭去,
看到那令人驚愕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聽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人。

    千萬別以為他看到了一個甚麼八隻眼睛,六條腿,頭上長著觸鬚的怪人,絕不是,
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失
神,就在他的身後,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倫,而只是盯著
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機。

    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極其奇特的衣服,那簡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


    令得丘倫在剎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驚的,當然就是這個人,即使和心儀的女性一
起野餐時,丘倫的攝影機,也隨身攜帶著,可是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

    這個人,丘倫認識,絕對認識。

    就在半個月前,丘倫還曾替他拍過照,丘倫在離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處,
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萬以上的群眾在演講。

    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極其縝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齊洛
將軍。

    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幾乎每一句話,都引起上萬
群眾的喝采。丘倫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將軍拍照


    他的記者證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極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於他擠得太近了,當他舉
起相機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採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腹際,重重撞了一下,
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機。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後,將他的雙臂,反扭了過來。

    這樣的情形,丘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後的一個已經捂
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又有幾個衝了過來,排成一
堵人牆,遮住其餘人的視線,於是,丘倫就被人推著、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疾駛
而去。

    一直到六小時之後,當天晚上,丘倫才從一間密室中被叫出來,眼睛上蒙著黑布,
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停下,解開了蒙
眼的黑布。

    光線很明亮,刺眼,丘倫身在一間布置得華麗無匹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檯之後
,坐著齊洛將軍。

    寫字檯上,放著幾張放大了的照片,丘倫看出那幾張齊洛將軍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
,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洛將軍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
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甚麼之後,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倫:
「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

    丘倫吸了一口氣:「超過三十位。」

    齊洛將軍點了點頭:「不錯,照片,你準備在哪裏發表?」

    丘倫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誌。」

    齊洛將軍指著照片:「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列的痣。你為甚麼特別誇張這兩顆
痣?」

    丘倫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

    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太過分了,
所以才將你扣留,那只是誤會,希望你別見怪。」

    丘倫有點受寵若驚,忙道:「當然不會。」

    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他揮著
手:「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別作不利於我們的報導。」

    丘倫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導,只是攝影,而攝影機的報導,總是最忠實的。」

    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面摸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子很
滿意。

    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倫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丘倫一下子,憑著他攝影家的
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

    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徵,丘倫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出來


    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但是齊洛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他才得到政權不
久,正夜以繼日地在剷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裏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趣?

    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界風
雲人物之一。

    當丘倫望著眼前這個人,驚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只是怔怔地
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機,彷彿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

    丘倫的驚愕,其實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

    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指著他面前的那個人。那個人被他的驚呼
聲驚動,向他望來,現出極駭然的神色。

    丘倫來曾有甚麼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通高爾
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種,來勢極快,一下就衝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人之外,還有
兩個壯漢。

    那兩個壯漢,在車子還未停下,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倫的人,動作快
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子,車子又立時疾駛而去。

    丘倫從極度的驚愕中醒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喂,你們幹甚麼?」他一面
叫,一面一躍而起,向前追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快,丘倫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
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舉起了攝影機,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盡了相機中的
軟片。

    丘倫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面,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盡頭
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築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築物疾駛而去。

    丘倫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築物,因為在建築物前面,有一片
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後,丘倫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丘倫喘著氣,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臉,
看樣子已準備離去,桌布上的竹籃和收音機,都已不見,收音機在哪裏不得而知,竹籃
則在湖面上飄浮,在竹籃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選擇過的一瓶美酒。

    丘倫攤著手,想解釋幾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才道
:「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億人
。」

    丘倫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倫卻沒有再說
甚麼,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不問情由就生氣,就不可愛,他反倒有點
欣幸自己剛才並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幾天的話說出來。

    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倫的道歉,但是丘倫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我
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

    丘倫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他還未曾知道發生甚
麼事,又聽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知道挨了一個耳光。
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
路過的車子,輕而易舉。

    丘倫摸著發燙的臉頰,苦笑。

    海文是聯合國機構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在認識丘倫之後,對丘倫有
一定的好感。丘倫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那句話前猶豫了一下的話,以後的發展就大不
相同。而今,當然不論花多少心機,也無補於事了。

    事後,海文還是氣憤不已,對人說起丘倫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

    「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像發了羊癲症一樣
,驚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離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沒有比
他更混賬的男人,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有被他所騙。」

    評論自然極壞。但是是好是壞,對丘倫來說,實在沒有甚麼分別,因為丘倫已經沒
有機會聽到她的評論了。

    在丘倫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極度的意外。

    丘倫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髮男子,丘倫揮著手,海文連頭
也不回。丘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像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了他
的身邊:「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倫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拋進
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

    丘倫嘆了一聲:「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倫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剎那間,心中陡地一動:「在公路那頭,有一
小路,小路的盡頭,一片樹林後面,有一幢紅磚的建築物,那是──」

    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大多數是神
經病人,在那裏接受治療。」

    丘倫「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驚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樣
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

    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是極普通的一
件事,奇怪是在何以這個人看起來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

    丘倫發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有興趣?」

    丘倫揮了揮手:「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

    丘倫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會無聊得
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說。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
漢竟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丘倫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笑:「先生,載我一程好麼?」

    丘倫有點生氣:「載你到哪裏去?」

    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隨便。」

    丘倫嘆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來
:「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捨,除非你要我做些甚麼。」

    丘倫啼笑皆非:「好,我要你立刻下車。」

    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這是極大的侮辱。」

    丘倫無可奈何:「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倫實在想不到有甚麼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的,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好
,你替我打一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

    流浪漢高興起來:「樂於效勞,我該講些甚麼?」

    丘倫道:「你告訴他,我在這裏,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倫,
我的朋友,叫衛斯理。」

    丘倫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倫駕著車子,轉進了那
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

    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神經病!」

    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又道:「丘倫,這傢伙,特地託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小湖
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

    白素向几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將軍
在國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國開火,
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

    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報上
怎麼說?」

    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正是一個瘋子。」

    我沒有說甚麼,繼續進行我在聽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
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

    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採用的照片,是
丘倫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

    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
,她又道:「原來丘倫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你老是提丘倫和齊洛將軍,想說明甚麼?」

    白素笑著:「我想說明,丘倫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應該認錯人
。」

    我悶哼了一聲:「我是根據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遇
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麼樣?」

    白素「嗯」地一聲:「對,就算是,也沒有甚麼特別。」她說著,放開了報紙,不
再和我討論這件事。

    我在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曆,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四日。

第二部:大人物的輕微損傷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阿拉伯一個小酋長國石油部長的辦公室中,石油部長阿
潘特正在發怒。

    阿潘特有十分英俊的外形,他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特博士
──牛律大學經濟學博士。阿潘特現在的職位是石油部長,未來的職位,肯定是這個小
酋長國的元首。

    這個小酋長國的土地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萬,但是在國際上的地位卻十分重
要,因為這個小酋長國的所有領土,幾乎全是浮在質量最優的石油上。小酋長國出產的
石油,各先進工業國爭相購買。

    阿潘特才接見了一個日本代表,那個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個大企業機構來晉
見他,開始會談時,氣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講越靠近他。由於當時在談論的
,是一個雙方都感到十分有興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如達成協議,可以使阿潘特王子個人
的銀行戶頭,每年增加九位數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潘特並沒有注意到那個
日本人離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講得起勁,口沫橫飛,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質裁紙刀,揮舞著,作加強語氣
的手勢,在絕不經意的情形之下,裁紙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子的手背,刀尖
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來。

    日本人大驚失色,嚷叫著出了辦公室,辦公室外的人立時進來,阿潘特王子用口吮
著傷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過割傷了一點點,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得阿潘特王
子生氣。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亂中,嚷著出了辦公室之後,卻沒有再回來,阿潘特等了十多
分鐘,不耐煩了,吩咐秘書打電話到日本大使館去查詢。

    日本大使館的回答是:我們從來也不知道敝國有這樣的一個代表到來。

    那個自稱代表了日本三大企業的日本人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時緊張起來,一面下令徹查何以一個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通過複
雜的晉見手續,來到辦公室和他面對面地講話,並且還用一柄鋒利可以致人於死的刀刺
傷了他。

    同時,阿潘特王子立時驅車到醫院,由全國所能召集的最好醫生和化驗師,替他作
緊急的檢查,他曾被那個來歷不明的日本人所刺傷,如果有甚麼毒藥在那柄刀上,那實
在不堪設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氣,維持了三天,在這期間,他甚至拒絕參加一個國際性的石油會
議。

    三天之後,查明了以下幾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經過極精密的設計,所使用的文件,簡直和真的一樣,顯然是
一個大集團的傑作,很難是個人力量所能達到。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傷口,已完全痊癒,沒有毒, 當然也沒有發炎惡化,甚麼事都
沒有。

    阿潘特王子辦公室中,有不少價值連城的陳列品,一點損失都沒有。那個假冒身份
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甚麼目的。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對接見人,更加小心。

    但是沙靈卻沒有忘記這件事。沙靈是英國人,保安專家,曾任英國情報局高級官員
,退休後,受騁來這個小酋長國,負責這個小酋長國首腦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事件發生之後,沙靈展開了調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卻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
一樣,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

    為了進一步調查,沙靈親赴日本,在日本經過了十多天調查,一無所獲,離開日本
,經過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來看我。

    我和沙靈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歲,可是身體精壯如中年,頭腦靈活如青年。

    在我的書房中,他一面晃著酒杯,令杯中冰塊輕輕相碰,發出悅耳的「叮叮」聲,
一面將假冒身份日本人的事,詳細講給我聽:「照你看,這個日本人目的是甚麼?」

    我想了一想:「看來,好像是想行刺,但由於臨時慌張,所以倉惶逃走。」

    沙靈搖頭:「不,那柄裁紙刀相當鋒利,如果他一下子刺進阿潘特王子的心臟,他
已經可以達到目的,他不是來行刺的。」

    我道:「或許是一個記者,想獲得甚麼特有消息。」

    沙靈又搖頭道:「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獲得甚麼消息,談話的內容,只不過是想獲
得額外的石油供應。」

    我吸了一口氣:「有甚麼損失?」

    沙靈苦笑了一下:「這一點最令人難解,一點損失也沒有。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
,他反而有損失,假造的文件、旅費等等,數字也不小。天下不會有人花了本錢,來作
沒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會,才道:「唯一的可能是,這個假冒身份的人,原來有目的,但是後
來發生了意外.他割傷了王子的手,他只好知難而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沙靈呆了片刻:「在沒有更合理的解釋之前,只好接受這個解釋。」

    我有點惱怒:「這就是唯一的解釋。」

    沙靈搖頭,可是又不出聲,我又道:「你還在想甚麼?還有甚麼別的假設?即使假
設也好。」

    沙靈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雖然沒有找到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可
是卻獲知了兩件性質相類,無可解釋的事。」

    本來,我對這件事沒有甚麼興趣了,但一聽沙靈這樣講,這種無可解釋的事,居然
還不止一件,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兩件甚麼,說來聽聽。」

    沙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皺著眉。他在皺眉的時候,滿臉都是皺紋,看來像是一個
糟老頭子,可是我卻知道這個糟老頭子,絕不是簡單的人物。在蘇格蘭場,他迭破奇案
,是世界公認的最佳辦案人員之一。

    戰後,日本工業迅速發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財團。這種新財團的首腦,財富增加的
速度極快,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幾個,個人財產,幾乎已到了天文數字,成為世界新
進的財閥。

    竹內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新進財閥,他掌握的企業,組織龐大,雇用的員工超過三
萬人,產品行銷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年紀還
很輕,只有五十八歲。

    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世界矚目,他每天接見不少客人,接見要經過縝密的安排。

    一天,竹內先生接見一了個來自阿拉伯的代表,那個阿拉伯人,自稱可以代表幾間
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內的企業,獲得更多的石油供應。

    自從能源危機以來,所有工業家擔心的,就是石油供應,竹內先生對這個阿拉伯人
,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辦公室傾談得十分投機之後,晚上又在一間著名的藝妓館設宴
招待,酒酣耳熟之餘,主客雙方,一起帶著酒意而起舞。

    那個阿拉伯人,不知甚麼時候,拔下了一個藝妓頭上的頭釵,揮舞著,一不小心,
頭釵在竹內先生的手臂上,劃了一下,刺破了竹內先生的皮膚,造成了輕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萬道歉,主人豪爽地一點不放在心頭上,當晚仍然盡歡而歸。

    事情本來一點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阿拉伯人在約定的時間,沒有出現在竹內辦
公室,竹內先生一查詢,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個阿拉伯人的來歷,所有和阿拉伯國家有關
的機構,沒有一個知道這個阿拉伯人是誰。

    竹內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卻一點結果都沒有。由於根本沒有甚麼損失,
所以事情不了了之。

    沙靈是在調查那個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時,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

    兩件事,有著相同的情節。向阿拉伯人冒認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認阿拉伯人,求見
的全是超級大人物,而求見過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輕度的損傷,然後,假冒身份的
人就消失無蹤,不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甚麼。

    辛晏士是華爾街的大亨,辦公室的豪華,舉世聞名,一本雜誌作過專題報導。他是
猶太人,美國前十名富豪之一。有經濟權威估計,如果他要調動資金的話,可以在一夜
之間,調集收買一個中美洲小國家所需的現款。

    美國政壇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雖然辛晏士自己從來也未曾出過面,進行過甚麼
活動,但是誰都心裏有數:美國總統在作重大決定之際,一定會通過私人代表,找他先
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億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這樣的重要人物,不會超過四十二個。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爾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之際,保鏢雲集
,和他在其他場合出現的時候一樣。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個人到了象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全之
外,也沒有甚麼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當他正在揮棒打擊高爾夫球之際,卻發生了一樁輕微的意外,一個
球僮,背著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邊,一個站不穩,身子傾側了一下,球
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該死的球棒上,不知怎樣,有一枚尖釘,尖釘就在辛晏士
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這種輕微的受傷,旁人全然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發生在身份、地位如此尊貴的
辛晏士先生身上,當然大不簡單,一輛專車立即將他送到醫院,經過兩名外科醫生的悉
心料理──這樣的小損傷出動到了全國聞名的外科醫生,這情形就像出動了一枚火箭去
獵兔。

    兩天之後,傷口痊癒。

    沙靈在閒談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把這件事,歸入了和阿潘特、竹內受傷的同類
,關於這一點,我不得同意。

    我道:「辛晏士的受傷,只是意外,其中並沒有甚麼人假冒了身份,刻意來使他受
傷。」

    沙靈瞪著眼:「別告訴我那是意外,我根本不信。」

    我也瞪著他,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是:一個球童,受雇去弄傷辛晏士。


    沙靈道:「正是這樣。」

    我悶哼了一聲:「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沙靈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他站了起來,來回走著,然後站定,伸手直
指著我:「阿潘特、竹內、辛晏士,全是極有地位、財產多到不可計數的人物。」

    我點頭道:「是,他們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出數以億計的美金,但只是令他們受點
輕傷──」

    我講到這裏,陡然一怔,剎那之間,我想到了甚麼,以致講不下去。

    沙靈道:「你……想到了甚麼?」

    我道:「皮膚受點傷,出血,看來無足輕重,但是有些毒藥,一見血就可以致人死
命,這種毒藥,照中國人的說法,叫見血封喉。」

    沙靈道:「可是他們並沒有中毒。」

    我揮著手:「毒藥的性質、種類,有好幾十萬種,可能其中有一種慢性毒藥,在中
了毒之後,要隔若干時日,才會發作。」

    沙靈的臉上,又浮滿了皺紋:「但是,阿潘特在受了傷之後,曾作過詳細的檢查,
醫生說──」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別相信醫生的話,八十萬種毒藥之中,至少有七十九萬九千
種,醫生不知道它們的來龍去脈。」

    沙靈的神色變得十分沉重:「真有這樣的事?」

    我十分鄭重他說:「絕對有。」

    沙靈又急速走了幾步:「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做這些事的人,他們的目的,是
在毒藥的毒性發作之際,進行勒索。」

    我道:「當然是。」

    沙靈吸了一口氣:「那太可怕了,這種神秘的毒藥,甚麼時候發作?」

    我攤開了手:「誰知道,一年,半載,或許更快,或許更慢。」

    沙靈又吸了一口氣:「我早就感到,一定是充滿了罪惡陰謀,如果是這樣……如果
是這樣的話,那我……我……」

    我拍著他的肩:「你沒有甚麼可做的,只好等著。」

    沙靈喃喃地道:「是的,只好等著。」

    沙靈和我的交談,至此結束,當天,我送他上機,回那個阿拉伯酋長國去。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一記起來,就和沙靈通一個電話,沙靈有時也打電話給我。

    在和沙靈不斷保持聯絡期間,又曾發生了許多事,我也因為許多不同的事件,到過
許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有許多次,沙靈打電話給我時,我都不在家。但是沙靈都有留
話,所以我在回家之後,都可以主動和他聯絡。

    在這裏,須要說明一下的是,丘倫的事,阿潘特王子、竹內、辛晏士的事,發生在
相當多年之前,至少有五年。我只不過是將那時發生的事,補記出來,在以後發生的事
,和這些事,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時間間隔,請注意這一點。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我和沙靈討論的最後結論,是:有人可能用看來十分簡單的
方法,下了複雜的慢性毒藥,以待毒發時,可以勒索巨款。

    看來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但是,五年過去了,甚麼事也沒有發生,當時的「結論」,分明只是一種猜測,絕
不是事實。

    在最近一次和沙靈的聯絡中,沙靈在電話中道:「衛斯理,毒藥敲詐說,好像不成
立了。」

    我同意他的說法:「不成立了。」

    沙靈的語意有點遲疑:「這些年來,我將一件事,作為業餘嗜好,你猜是甚麼?」

    我苦笑,這怎麼猜得到?我只好道:「是不是搜集阿拉伯王宮中逃出來的女奴?」

    沙靈「呸」地一聲:「別胡扯,這五年來,我盡一切可能,通過一切關係,搜集世
界上大人物受輕微傷害的紀錄。」

    我「啊」地一聲:「為甚麼?」

    沙靈道:「那還不明白?想看看除了阿潘特、竹內、辛晏士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
例子。」

    我沉默了半晌,沙靈堅毅不屈,但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著這樣的工作,我卻也
覺得難以想像。

    我問道:「結果怎樣?」

    沙靈道:「結果十分美滿,或者說,結果極其令人震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忙道:「怎麼樣?請詳細告訴我。」

    沙靈先吸了一口氣,即使是在遠距離的電話通訊中,還是可以聽到他吸氣時所發出
來的那「嗤」的一聲響,他道:「我調查了超過一百個大人物,我調查的對象,全是超
級大人物,其中包括了十餘個國家的獨裁者,各行各業的『大王』,所有我調查的對象
,都可以在一小時之內,拿出二十億美金。」

    我有點啼笑皆非,即使以沙靈的能力和人際關係,這也是一項十分困難的工作,真
不知道他這樣做為甚麼。

    我問道:「你調查這些大人物的甚麼事?」

    沙靈答道:「我調查他們是不是在過去幾年間,曾受過輕微的割傷!」

    我嘆了一聲:「沙靈。全世界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有過輕微的割傷。」

    沙靈道:「你別心急,聽我說下去,我調查的結果。極其令人震驚,他們在過去十
年之中,都曾受過不同程度的輕微損傷。」

    我大聲說道:「我早已說過,任何人,不管他是穴居人或是石油大王,都會在生活
中有過輕微損傷。」

    沙靈道:「其中二十八人,受損傷的情形,和阿潘特王子相類似。」

    我不禁無聲可出,呆了片刻,才道:「有人假冒身份,去接近大人物,特意令他們
受到輕微的傷害?」

    沙靈道:「一點也不錯,而且,這二十八個受傷的人,事後都曾調查過令他們受傷
的人,都毫無結果。這些假冒身份的人,都經過極其縝密的、幾乎無懈可擊的安排,不
然,也不會見到超級大人物,而他們的目的,似乎都只是造成一些輕微的傷害,然後在
事後,就不知所終。」

    我不出聲。

    沙靈追問道:「難道你還認為這是偶然的麼?」

    我吸了一口氣:「當然不是偶然事件──其餘的人如何?」

    沙靈道:「其餘的人所受的損傷,也全都由於他人不小心所引起,情況種類很多,
有的是侍者的不小心,有的是被突然破裂的玻璃所割傷,無法一一列舉,總之,傷害不
是由於他們自己不小心而造成的,而是人為的『意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看這是一件甚麼樣的事?」

    沙靈道:「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只是調查、搜集了這些資料,可是絕不知道有甚
麼樣的事在進行著,也不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何在,因為那些傷害,都極其輕微,至多兩
三天就痊癒,而且一點後患也沒有,誰都不會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調查的結果的確十分令人震驚,可是一樣沒有結論。」

    沙靈悶哼了一聲:「既然有人在十年間,不斷從事同樣的工作,那麼,當然有原因
,衛斯理,事情發生在世界頂級人物的身上,並不是發生在普通人身上,我越來越覺得
其中有極其強烈的犯罪氣味──別說我由於職業本能,才如此說。」

    我忙道:「我沒有這樣說──對不起,在你的資料之中,最早有這樣受傷紀錄的人
是誰?」

    沙靈道:「齊洛將軍。」

    我怔了一怔,齊洛將軍,我記憶之中,好像是有一件甚麼事,與這個軍事強人有關
,但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我只是「嗯」地一聲,重複了一句:「齊洛將軍。這個人──」

    沙靈道:「他受到輕微割傷時,還不是將軍,只是上校,他當時掌握著那個國家的
裝甲部隊,是極具勢力的實力派軍人,而且誰都可以看得出,這個軍官的潛在勢力極大
,只要他發動政變,就可以武力奪取政權,成為一國元首。」

    我又「嗯」地一聲:「五年多前,他真的發動了政變,也成功了。」

    沙靈道:「是,一直到如今,他的權力越來越鞏固。他受傷的經過,是在檢閱一次
軍事操演之中,一個士兵的刺刀,不小心劃破了他的手臂。」

    我說道:「看來那是一樁意外,齊洛將軍……齊洛將軍……他……」

    我一面說著,一面竭力在想著,為甚麼我對這個軍事強人會有特殊深刻的印象。

    陡然之間,我想起來了。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有一天下午,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從歐洲打長途電話給我
,說是受丘倫所托,要他告訴我,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見到了齊洛將軍。

    這樣的一個電話,我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而且,自此之後,我也未曾聽過任何有關
丘倫的消息。

    丘倫行蹤飄忽,我和他感情雖然很好,但是幾年不通音訊,也不足為奇,誰知道他
在幹甚麼,或許,他在非洲的黑森林中,拍攝兵蟻的活動情形;也或許,他在阿拉伯酋
長的後宮之中,替酋長的佳麗造型。

    當時,我只是想起了何以齊洛將軍會給我特別的印象,並沒有任何的聯想,事實上
,也根本不可能將兩件看來毫不相干的事,聯繫在一起。

    我問道:「對了,齊洛將軍,他那次受傷,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沙靈道:「九年多,正確地說,九年零十個月。」

    我道:「看來,那次受傷,對他沒有造成任何損害?」

    沙靈的聲音有點茫然:「是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損害。」

    我也苦笑了一下:「那麼,那次損傷,可能真是意外。」

    沙靈只是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下,我道:「你只管進行調查,我覺得這些事很怪,
也盡我力量去找尋答案,我們保持聯絡。」

    雖然我答應了沙靈,盡我的力量去尋找答案,但是我的力量再大,在這件事上,也
使不出來,因為一切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推測、估計。可是我作了
好幾十種假設,都無法圓滿地解釋這一百多個超級人物的遭遇,究竟是為了甚麼目的,
也無法想像甚麼人在進行著這樣的怪事。

    事情有時候很巧,兩天前才和沙靈在談話中提到了齊洛將軍,兩天後,在報上看到
了他的一則新聞:軍事強人齊洛將軍,因患心臟病,赴瑞士治療。

    一般來說,軍事強人的健康,一旦發生了問題,就會造成政治動搖的局面。好在齊
洛五年來的統治,己立下了基礎,只要他患的不是不治之症,倒還不至於有甚麼問題。

    我看了這則新聞,想起多年前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打給我的電話,正是自瑞士的一個
小鎮上打出來的。不過我只是想到了這一點,也未曾對兩件事作出任何的聯繫來,看過
就算了。

    更巧的是,半個月後,忽然有一個看來是歐亞混血兒,身形碩長,十分美貌的女子
,登門造訪,我請她進來,她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海文,在聯合國兒童機構中擔
任翻譯員,那個機構在瑞士設立總部。」

    我「哦哦」地應著,可以肯定,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這位海文小姐,也不知道她來
幹甚麼。

    海文坐了下來,坐的姿勢十分優雅,一望而知,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望著我:「
我受了一個人的委托,交給你一點東西。」

    海文一面說,一面打開她的手袋,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牛皮紙信封來。

    我仍然莫名其妙,接過了信封,望著她,她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這位朋友叫
丘倫。」

    一聽到丘倫這個名字,我立時「哈」地一聲:「是他,他可好麼?」

    海文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一絲陰影,聲音也變得得低沉:「但願他好。」

    我吃了一驚,這種回答,往往包藏凶耗,我趕忙說道:「他──」

    海文略側過頭去:「他死了。」

    丘倫死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海文又道:「他死了很久,法醫估計,至少已有五年之久,可是他的屍體,直到最
近才被發現。屍體埋在一處森林中,由於埋得不夠深,在一場大雨之後泥土遭到沖刷,
露出了他的骸骨。」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是謀殺?」

    海文道:「是,警方是那樣說,他身上的衣服,也全腐爛了,後腦骨有遭過重擊留
下的傷痕,法醫說,那是他致死的原因──」

    海文講到這裏,我已經忍不住揮著手,打斷了她的話頭:「等一等,在這樣的情形
下,你如何獲得他的遺物?」

    海文低下頭去:「在他死之前,我才和他相識不久,和他有過幾個約會,在他的內
衣袋中,藏著一小紙條,是我寫給他的地址,和一個號碼,警方發現了他的骸骨之後,
根據地址找到了我。」

    我皺著眉,心頭疑雲陡生,丘倫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明不白叫人謀殺了,這件事,
我可不能不管。

    我在想著,海文小姐低嘆了一聲:「難怪自那次約會之後,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原來我們在分手之後,他已經遭了不幸,唉,真想不到,他其實十分可愛。」

    我問道:「小姐,你剛才還提及一個號碼?」

    海文道:「是的,經過警方調查,那個號碼,是當地一個小鎮的公共汽車站儲物箱
的號碼。一追查,由於那個儲物箱久未有人開放,站方早已開了,將箱中的東西取了出
來,另作保管,就是你手上的那紙袋,其中有一張紙條,請你看看。」

    我忙打開紙袋,看到紙袋中,有不少照片。我來不及看照片,先取出了那張紙條來
,紙條上龍飛鳳舞般寫著草字:「如果我有任何不幸,請將這些照片,交給衛斯理先生
,他的地址是──」

    我抬頭向海文望去,海文道:「恰好我有一個假期,而我又早就想到東方來旅行,
所以,我就將這東西,帶來給你。」

    我忙又取出照片來,照片一共有十多張,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之感,照片上所拍
的,是兩個人,挾著一個人上一輛車子的情形,全部過程可以連貫起來。但拍攝之際,
顯然十分匆忙,有點模糊不情,最後幾張,距離相當遠,是那輛車子已絕塵而去的情景
,而那輛車子,則是一輛高爾夫球場中用的車子。

    我抬起頭:「這些照片,是甚麼意思?」

    海文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天丘倫的表現非常怪。他本來就是一個怪人,那
天,我在湖邊,背對著他,已經感到他來到我身後,可是忽然之間,他卻怪叫了起來─
─」

    海文小姐接下來所講的事,在開頭已經敘述過。我聽海文的敘述,指著照片:「這
樣說來,他認為那個被帶上車的人,是齊洛將軍。」

    海文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看來,的確是這樣。」

    我心中的疑感更甚:「看來他還十分認真,因為事後,可能就在當天,他叫了一個
不知道甚麼人,打電話將這件事告訴我。」

    海文睜大了眼,我又道:「他以後的行蹤,你不清楚?」

    海文道:「不清楚,當時我十分憤怒,頭也不回就上了一輛在公路上馳過的車子離
開了。」

    我又問道:「他的屍體被發現之後,當地警方難道沒有調查他的行蹤?」

    海文說道:「事件發生太久,完全沒有法子調查,只好不了了之。」

    我再看那幾張照片,心中思潮起伏。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這種車子,並不適宜
於長途行駛,一定就在附近,可以找到答案。從這幾張照片的情形看來,丘倫一面奔跑
,一面拍攝,他是在追那輛車子!

    人的奔跑速度,當然比不上車輛的速度,丘倫追到後來,可能停了下來,但是他一
定已看清了車子駛到甚麼地方去。

    他結果被人在後腦以重物撞擊致死,那麼,他要去的地方,就是他致死的所在。

    這其間的經過,只要通過簡單的推理,就可以找出來龍去脈,但是問題是:是甚麼
原因,導致他被謀殺呢?

    我想了片刻:「小姐,拍攝這些照片的正確地點是——」

    海文道:「在瑞士西部的一個小湖邊,那個小湖,鄰近勒曼鎮。那是一個只有幾千
口人的小鎮,是渡假的好地方。」

    我心中在盤算,是不是要到發生意外的地方去一下,調查丘倫的真正死因,海文的
話才一出口,我就陡地一怔:「哦,勒曼鎮……勒曼鎮……」

    我將這個小鎮的名字念了兩遍,俯身在茶几下的報架中,去翻查舊報紙,找到了軍
事強人齊洛將軍心臟病到歐洲去就醫的那段新聞,新聞中說得很明白,齊洛將軍將到瑞
士西部的勒曼鎮一家療養院中,接受檢查和治療。

    海文顯然不知道我在作甚麼,用一種訝異的眼光望著我,我在那時,也全然沒有想
到甚麼,思緒十分混亂,想了片刻,我才道:「這個小鎮的療養很出名?不然,一個國
家元首,怎會到那裏去接受治療?」

    海文道:「或許,早兩個月,有一個美國華爾街的大亨,也到過勒曼鎮。」

    我心口又陡地一動:「這個大亨──」

    海文道:「叫辛晏士,猶太裔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辛晏士,就是那個在打高爾夫球時意外受過輕微損傷的大亨!

    我隱隱感到幾件事之間,可能有著某種聯繫。但其間究竟是甚麼聯繫,我卻一時之
間,想不出來。海文小姐站了起來:「丘倫要將這幾張照片給你,因為那可能和他的死
因有關?」

    我又看了那些照片一眼:「當時,他一定是感到事情非常特別,所以才會不顧你,
而去追查他認為特別的事情,而他遇害的日期,可能就在你們分手的那一天,或者,遲
一兩天,總之就在那幾天之內,這些照片,無疑是極重要的線索。」

    海文遲疑道:「隔了那麼多年,還能查得到?」

    我指著照片:「我想可以的,你看,這幾個人的樣子,拍得很清楚──」

    我說到了一半,陡然停止,雙眼有點發定,我立時向海文看了一眼,看到她的神情
也很古怪。我知道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發現,在照片上,被抓上車的那個人,看來和
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十分近似,簡直就像是一個人。

    海文恢復鎮定,低呼了一聲:「天,丘倫沒有看錯。」

    我用勁搖著頭:「兩個相似的人,不算是特別。」

    海文指著報紙,說道:「可是齊洛將軍一有了病,哪裏都不去,偏偏到勒曼療養院
去,這就有點特別。」

    她說得對,的確有點特別,看來,我非到那個小鎮上去走一遭不可。我道:「我到
那裏去看看,希望你有一個快樂的假期,調查丘倫死因的事交給我好了。」

    海文小姐皺眉道:「好,我的假期是兩星期,如果我渡假完畢,你還在瑞士,我們
可以相見。」

    我道:「希望這樣。」

    海文有禮貌地告辭,我再仔細比較照片上的那個人和報上齊洛將軍的相片,越來越
覺得兩人近似。

    半小時後,白素回來,我將海文來訪的經過,說給她聽,白素呆了半晌:「那個電
話!丘倫十分認真,所以他才叫人打電話來。」

    我苦笑:「他也真是,既然認真,就該自己打電話來,隨便拉了一個人,無頭無腦
,來一個電話,叫我怎麼處埋?」

    白素道:「他人都死了,你還埋怨他?」

    我思緒十分亂,理不出頭緒,丘倫的死是一個事實,他為甚麼死的?是不是因為他
發現了甚麼驚人的秘密,所以才導致死亡?他發現的秘密又是甚麼呢?是他發現了一個
軍事強人,有一個替身?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他涉及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陰謀,我是不是應該去淌這樣的渾
水呢?

    在我思索間,白素低聲道:「無論如何,你總應該到那療養院去一次。」

    我吸了一口氣:「我也這樣想,不過事情是不是和療養院有關,我也無法確定──
只好到了那邊,走一步看一步。」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她忽然說道:「晚報上的消息說,我們的一個朋友,因為心臟
病猝發,進了醫院。」

    我「啊」地一聲,一個人因為心臟病而進醫院,而能在報上有報導,這個人自然是
大人物,我忙問道:「這個人是誰?」

    白素道:「陶啟泉。」

第三部:「我不想死!」

    陶啟泉!

    各位對於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
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鉅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機構,財富分布世界各地,舉
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重要新聞。

    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說?」

    白素道:「並不很詳細,只說是十分嚴重。」

    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沒有關係。」

    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的企
業,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

    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接聽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
折,才算聽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來極其焦躁:「衛先生,你好。唉,真
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驚:「怎麼了?陶先生的病情──」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病,已
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
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

    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甚麼辦法,
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購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畫,
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
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脫,簡真是沒有可能,只
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甚麼,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
以回答得出來。

    陶啟泉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一定甚麼都不做,好好
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鐘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事
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

    我吸了一口氣:「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麼醫院?」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採訪者,我如
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還清醒,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
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
。」

    我聽到他在聽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又說:「我立刻來,衛斯理先
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

    我聽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我們在醫
院門口見,先到先等。」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億萬富翁面臨死亡,心情不知怎樣?」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每一個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億萬富翁,
不會有甚麼分別。」

    白素又嘆了一聲:「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於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

    我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陶啟泉
這樣的豪富,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在醫院建築物
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經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
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啟泉的手
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
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

    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甚麼召集那麼多
人?」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房。
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
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種滿了花卉,好讓病人見到陽光。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
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董事
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
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
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
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
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
在一張床上。

    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
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
力顯然正在遠離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七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
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持著半躺的姿勢
。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慢慢說,別超過半小時──」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
的不耐煩:「那有甚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
。」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沒有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
,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
可以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各人來到了病床前,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
,聽來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
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只能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還有甚麼
辦法?

    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
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
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髮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你們不必說甚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仿佛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我向身邊
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
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我想做甚麼,總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
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甚麼事情都能做到!」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對,有錢,甚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
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極不正常,真可憐。


    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
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
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

    陶啟泉有點惱怒:「放屁,這是甚麼話,我有話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
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生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
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託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
使肯花一億美金,也不可能換取一天的生命!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與有錢、沒有錢,
沒有直接關係。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我還是
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
啟泉一聽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
怒目而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他們那種憤然的神
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
─」

    我才講到這裏,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
問題。」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甚麼,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你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
的話?」

    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氣,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
地揮著:「出去,你們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談。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
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氣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
眾人離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兩
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

    就著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
手,聲音仍然很微弱:「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臟,維持不了
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

    我吸了一口氣:「關於這一點,我們要聽聽專家的意見。」

    我向兩位醫生望去:「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複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
臟供他替換,並不困難,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後的事。」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
,也可以進行手術有餘。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

    陶啟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不樂觀
。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紀錄是兩天,
最長紀錄,也不超過兩年。」

    陶啟泉的面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那年輕的醫生本來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
憚:「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
,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

    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甚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十分殘忍,面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啟
泉十分堅強,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
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

    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
,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不住喃喃地
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

    他講到這裏,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
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嘆了一聲:「衛,你可知道
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
樣。」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一樣,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
奇蹟,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甚麼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
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己不堪負荷
的心臟的負擔,所以──」

    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誰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納德
醫生,先去給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
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甚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
植的心臟。

    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啟泉而
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裏,又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

    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
,我揀些輕鬆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矇矓地要睡
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衛先生,這件
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甚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
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
等明天?」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
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這位可以
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身上。所以,我點了點頭:「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
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自從陶啟泉
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
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醫生,問你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甚麼問題,他也壓低了聲音:「請
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這是明知故問。」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甚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
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
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
做,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
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甚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
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那麼想活下去,一點
也不肯接受死亡,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一定會幻滅。當那一
刻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
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
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
「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有人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好,終於來了,在哪裏?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

    陶啟泉又怒又驚:「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
唔,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
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是一件又
悲哀又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

    所以,我幾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快就會死,死
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
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
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
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道:「你聽著,人死了不
算甚麼,我堅決相信,人有靈魂,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
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廢話,甚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我要軀體,我的
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
能用靈魂去體會上好絲質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衛斯理,
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太長了
,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
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
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幹,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
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
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有
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
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
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
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甚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
,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
鼻子。

    我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並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也
明白了他一講了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
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
出了一下冷笑聲:「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
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
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甚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麼程度?」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聽到了甚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
,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聽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
才能參與──」

    他手用力向外一揚,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

    陶啟泉有點憤怒:「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
活下去的人。」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
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
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望向我,又笑了起來。

    這傢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裏不走,目的是甚麼?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
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啟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甚麼可以害的。羅克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
,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甚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
之中陪著陶啟泉。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
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第四部:救星?

    我離開了病房之後,羅克和陶啟泉講了一些甚麼,我自然不知道。

    當時,我在病房門口,等了大約十分鐘左右,並沒有等到羅克離開,我和醫生說了
幾句話,請醫生轉告陶啟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見我,可以打電話找我,我就離開了
醫院。

    陶啟泉沒有打電話找我,當晚沒有,第二天也沒有。我倒著實很記掛他,因為過一
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電話鈴響,我拿起了電話,聽到了那個醫生的聲音:「衛先生,巴納
德醫生到了。」

    我「哦」地一聲:「他怎麼說?」

    我問「他怎麼說」,自然是指這位出色的外科醫生,對陶啟泉的病情有甚麼意見。
可是那醫生卻答非所問:「他說,他根本沒有甚麼私人代表,也從來不認識一個叫羅克
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個羅克,我早知道他有點怪異,不是甚麼好路數,我忙道:「那麼
陶先生──」

    醫生道:「陶先生早已離開醫院了。」

    一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叫了起來:「甚麼叫做早已離開醫院了?昨天我還和他在
一起。」

    醫生急急解釋:「昨天,你走後,大約又過了半小時,羅克,那個假冒的代表,就
走出來告訴我說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對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論,
離開醫院,簡直是找死,但是我隨即聽到了陶先生的吼叫聲,他要出院。」

    醫生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你應該知道,當陶先生決定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沒
有甚麼人可以阻止。」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陶啟泉病情這樣嚴重,可是當他和羅克進行了大約四十分鐘的
談話之後,竟然立即要出院了,這是為了甚麼?

    我一點也想不透那是為了甚麼,但是我卻隱隱感到事態十分嚴重。

    我不由自主喘著氣:「他出院之後到哪裏去了?換了一家醫院?」

    醫生道:「我不知道,楊副董事長親自開車來將他接走。那個羅克,始終和他在一
起。」

    我呆了極短的時間,心中忍不住咕噥地罵了幾句,放下了電話,我在罵那醫生該死
,為甚麼陶啟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訴我,也在罵陶啟泉該死,他要是將我當朋友,也該
告訴我一聲。

    我放下電話之後,越想越氣,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剛好那時,白素在我書房門口經過,她半轉過身來:「怎麼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甚麼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著眼,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陶啟泉離開醫院了,也沒人告訴我。」

    白素怔了一怔:「啊,他死了?」

    我揮著手:「誰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進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將昨天和陶啟泉見面的情形,想勸他,勸
到了一半,自稱是巴納德醫生代表的羅克進來,等等情形,向她說了一遍,白素用心聽
著。

    等到我講完,她才道:「真怪。」

    我悶哼一聲:「其實也不怪,臨死的人,都會相信有甚麼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長自
己的生命,古往今來,沒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來臨的事實。誰知道羅克向他說了些
甚麼,或許,羅克說海地的巫都教,可以憑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並不覺得好笑:「至少,我們該知道他離開醫院之後去了哪裏。」

    給白素提醒,我又拿起電話來,撥了他家裏的號碼。陶啟泉的派頭十分大,家裏也
有接線生,當我說要找陶啟泉時,接線主的回答是:「對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點光火:「甚麼叫不在家?他是快死的人,不在醫院就一定在家,把電話接到
他床邊去,我是衛斯理,要和他講話。」

    接線生的聲音仍然極柔和,柔和得使我有點慚愧剛才對她發脾氣,她道:「真對不
起。衛先生,我無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麼,他在哪裏?」

    接線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來找過他,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打電話給楊副董事長,是他接陶啟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

    我正想再拿起電話,電話鈴響了,我立時接聽,卻正是楊副董事長的聲音,我一聽
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聲道:「陶啟泉上哪裏去了?」

    楊的聲音顯得很急促,說道:「我就是為了他的行蹤,才打電話給你的,請你在家
等我,我立刻就來。」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鬧甚麼玄虛,而他在講完之後,立時放下電話,我又向白
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來了再說。」

    楊董事長其實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喘著氣,奔上了樓梯,進入了我的書房,但是這
十分鐘,卻等得我焦急萬狀,作了種種設想。

    我一看到他,就揮著手:「他究竟到哪裏去了?」

    楊忙搖著手:「我不知道。」

    我大聲道:「胡說,是你接他出院的,怎麼不知道。」

    楊幾乎要哭了出來,一個銀行副董事長忽然有了這樣的表情,實在相當滑稽。他道
:「我駕車接他出院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楊接到陶啟泉的電話,要他立即親自駕車到醫院去接他出院,心中驚疑交集。

    陶啟泉的情形極差,連日來,他們為了陶啟泉一直憂心忡忡。因為陶啟泉始終固執
地認為他可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對於他掌握的集團業務、財產,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啟泉既然如此固執,其餘的人,當然誰也不敢說甚麼,只好心中暗自焦急,和盤
算著陶啟泉一旦死亡,自己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會發生甚麼樣的變化。尤其像楊副董
事長這樣地位的人,更加擔心。因為他知道,陶啟泉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是自小
驕縱慣了的公子哥兒,如果陶啟泉在臨死之前,沒有一個切實交代,那麼,整個財團的
承繼權,自然屬於陶啟泉的兒女。可是,這三個承繼人,即使在陶啟泉已病到如此嚴重
之際,一個在大西洋擁著金髮美女滑水,一個在巴黎選購時裝,還有一個,在蒙地卡羅
的賭場中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楊副董亨長經手匯出去給他的現金,已超過了三百萬美元


    楊副董事長駕著車,進入醫院,他在想:陶啟泉是不是要開始利用他有限的幾天,
作最後的交代呢?他甚至想到,陶啟泉其實大可以不必出院,只要將最親近的幾個人叫
來,再叫律師來,他可以在病床上,吩咐應該怎麼辦,誰也不會違背他的意志。

    當楊副董事長看到陶啟泉和一個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怔
,接著,他知道自己料錯了。

    陶啟泉臨出院,幾個醫生還在竭力反對,可是陶啟泉聽也不聽,臉上呈現著一種異
樣的興奮,一下就上了車。

    楊副董事長開來的是一輛大車子,車的前、後座之間,有著隔聲玻璃的間隔。陶啟
泉上了後座,那洋人老實不客氣,也進了後座,坐在陶啟泉的旁邊,於是,楊只好以副
董事長之尊,權充司機。

    這還不令楊副董事長生氣,反正副董事長也好,總經理也好,在陶啟泉的面前,全
是小伙計,沒有大人物。而令得楊生氣,或者說,令得他傷心的是,陶啟泉一上了車,
立時按下了一個鈕,將前、後座之間的玻璃隔上。這一來,楊變得聽不到他們在講甚麼


    楊聽到的,只是陶啟泉的吩咐,道:「駛到王子碼頭上,小心點駕車,我還不想死
。」

    陶啟泉的聲音,顯得十分愉快。這種愉快的聲調,和他臉上那種興奮的神情相配合
。楊副董事長在記憶之中,陶啟泉好像從來也沒有那樣高興過。只有一次,幾年前,陶
啟泉在經過了激烈的競爭之後,將一個歐洲財團打得幾乎破產,而令他的財產,又增加
了一百億美元以上時,才約略有過這樣的神情。

    楊副董事長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只是將車子駛到了碼頭,那大約是三十分鐘的
路程。

    王子碼頭是一個專供遊艇上落的碼頭。不是假日,天氣又不好,顯得相當冷落。

    楊副董事長才停了車,就看到後座車門打開,陶啟泉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一起
下了車,陶啟泉向他招了招手,楊連忙也下車。

    陶啟泉將一盒錄音帶交給了他:「你將這卷錄音帶,交給衛斯理,立刻去──不,
等到明天,明天傍晚時分,才交給他,不能太早。」

    楊接過了錄音帶,十分著急:「陶先生,你要到哪裏去?」

    陶啟泉道:「我要離開一些日子,大概一個月,我會和你們保持聯絡。所有的業務
,你可以作主的,先替我作主,作不了主的,等我回來。」

    楊副董亭長知道陶啟泉病情,聽了之後,當時就呆了一呆,失聲道:「離開一個月
?」

    陶啟泉拍了拍楊的肩:「是的,至多一個月,或許不要那麼久。」

    楊副董事長覺得在這一剎那間,他不知道還有多少話要說,可是那西方人──當然
就是羅克──已經將一艘十分漂亮的遊艇,叫了過來,遊艇泊在碼頭邊上,陶啟泉甚至
不要人扶,自己就上了遊艇,羅克也跟了上去。

    楊副董事長也想上艇,陶啟泉道:「你回去吧,照我的吩咐做。」

    楊副董事長這時,心頭混亂一片,陶啟泉的吩咐,完全不發生法律作用,沒有人可
以為他作證,如果陶啟泉一去不回,那麼──

    就在楊的紊亂思緒中,那艘外型極美麗的遊艇,已向外駛去。

    楊無可奈何,只好駕車回去,一直等到今天傍晚,才和我聯絡。

    他道:「所以,陶先生去了哪裏,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等聽楊將經過講完,就已經叫了起來,問道:「那卷錄音帶呢?」

    楊立時鄭而重之,取出了錄音帶,一面還帶著焦慮的神情望著我:「錄音帶的遺囑
,在法律上有效麼?」

    我道:「去他媽的遺囑!這是他要對我講的話!」

    我找出了錄音機,放進了錄音帶,按下鈕掣,立刻就聽到了陶啟泉的聲音。

    正如楊所講的一樣,陶啟泉的聲音,聽來顯得十分愉快。一個垂死的人,無論如何
矯情,都無法假作出這種愉快的聲音來。

    以下,就是錄音帶中,陶啟泉講的話:

    「真對不起,衛斯理。我不能讓你知道發生了甚麼事,至少暫時不能。不過,你要
百分之一百相信我的話,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只會對我有利,絕對不會有害,你一定要
相信這一點,不可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最喜歡胡思亂想。所以,你不必自作聰明地採取
甚麼行動,如果那樣做的話,只會害我,絕對幫不了我,我們是好朋友,你可以說是我
唯一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很快會死,你在醫院中對我講的話,很有幫助,可是如今情形
不同,我絕對可以得救,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千萬不要為我做甚麼,甚麼也不必做。」

    錄音帶上,陶啟泉的話,就是這些。

    他用的字眼,如「自作聰明、胡思亂想」等等,對我的自尊心,多少有點傷害,但
毫無疑問,是陶啟泉親口所說。

    我又重放了一遍,一心想在其中,聽出點隱語來,因為據楊副董事長說,羅克和他
一起在車後座,那就大有可能,他是在脅迫之下才作這個錄音的。

    (想起陶啟泉「自作聰明」的評語,頗有點哭笑不得。)

    在又聽了一遍之後,實在聽不出甚麼破綻來,白素望著楊,問道:「他上船之前,
曾說要離開一個月?」

    楊忙道:「是的──」

    白素打斷了他的話頭:「他還說,會盡快和你聯絡?」

    楊又道:「是,我也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白素向我望來,我皺著眉:「照這樣情形看來,他像是去接受治療,哼,那個羅克
,他是甚麼人?是一個神醫?」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羅克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他一定是用極其動聽的話,
打動了陶啟泉──」

    我插嘴道:「要打動一個垂死的人,太容易了,只要告訴他有辦法使他活下去就可
以了。」

    白素不以為然:「那也不容易,陶啟泉極精明。」

    我冷笑道:「秦始皇不精明麼?他還不是相信了可以長生不死!」

    白素嘆了一聲:「羅克向他說了些甚麼呢?」

    白素像是自己在問自己,她沒有答案,我自然也沒有答案,白素問了幾次之後,才
道:「楊先生請你安排我們和巴納德醫生見一次面。」

    楊副董事長點頭,答應。

    和巴納德醫生的見面經過,相當愉快。

    巴納德到了,陶啟泉反倒沒有露面,巴納德醫生不免有點耿耿於懷。但是楊副董事
長仍然履行了全部承諾,巴納德醫生可以不必做甚麼而得到豐厚到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報
酬,自然耿耿於懷的程度,也就減至最低。

    談話的內容,當然是環繞著人體的健康、心臟病的種種。當談話進行到一半時,我
就提出了我的問題。

    我先問了幾個關於心臟移植的問題。由於事先曾看了不少參考書,所以提出來的問
題,相當中肯,巴納德醫生解答得也很詳細。

    等到問題到了心臟移植後的排斥現象,巴納德醫生嘆了一聲:「這是最難解決的一
環,人體有自然的排斥外來移植體的功能。這種功能。本來起保護作用,但是反倒成為
各種移植手術的最大障礙。」

    我問道:「這種排斥現象,沒有法子可以補救?」

    巴納德醫生攤開手:「至少,我和我的同行,已經用盡了方法,排斥現象十分複雜
,就算是近血緣親屬的器官移植,有時也曾有嚴重的排斥現象。」

    我笑著:「如果是同卵子孿生者,他們互相之間,是不是可以作器官移植呢?」

    巴納德醫生也笑了起來:「理論上應該可以,可是卻沒有作過實驗,也沒有甚麼雙
生子,肯將自己的心臟互相掉換一下來試試看。」

    在一旁聽得巴納德醫生這樣講的人,都一起笑了起來。

    在笑聲中,巴納德醫生又道:「而且,所謂在理論上可以,也只不過是粗糙的理論
而已。人體的結構、組成,實在是太微妙了,有許多因素,至今仍不為人所知。譬如說
同卵子攣生,當然是兩個人一切結構最接近的典型。但是最接近,並不是說完全相同。
他們來自同卵子發育,但一定是兩個不同的精子去促成發育的,來自同一人體的精子,
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遺傳特性,絕不相同,這便是兄弟姐妹之間,性格可以完全不同的
原因。所以,即使是同卵子攣生,是不是可以在器官移植方面,全然不發生排斥現象,
也不能肯定。」

    我用心聽著他的話,然後又問:「那麼,根據你的意思,是不是重要器官的移植,
絕不能挽救一個這個器官已受嚴重傷害的人的生命?」

    巴納德醫生吸了一口氣:「可以這麼說。」

    我苦笑了一下,提出了具體的問題:「你看過陶先生的病歷記錄,請問,如果他進
行心臟移植,在最好的情形之下,能夠生存多久?」

    巴納德醫生說道:「沒有人知道。」

    我道:「請你作一個大略的估計。」

    巴納德醫生皺著眉,或許是因為我的問題,不合情理,使他難以回答,他遲遲不出
聲,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仍然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不過,至今為止,情形最好的換
心人,又生活了兩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了陶啟泉神秘不知去向,和他留給我那卷錄音帶中所說的
話,我作了一個手勢:「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沒有更好的心臟移植專家了?」

    巴納德醫生用力揮了一下手,神情也顯得相當嚴肅:「不能這樣說,心臟移植並不
是甚麼了不起的外科手術。有好設備的醫院,好外科醫生,就可以進行,世界各地,都
有成功移植的例子。」

    我道:「他們遭遇到的困難,自然也相同?」

    巴納德醫生道:「當然是。」

    我本來的設想是,陶啟泉可能找到了更好的醫生,所以才不要巴納德醫生替他施手
術,悄然離開。但這個假設,顯然不能成立。我只好繼續作另一個假設,陶啟泉循別的
途徑,去治療他的嚴重心臟病了。

    所以,我又問道:「照陶先生的病情來看,是不是可以有別的醫治方法?」

    巴納德醫生不說話,只是搖著頭:「奇蹟,有時也會發生,但是科學家比較實在,
寧願不等奇蹟的發生,而將等待的時間,去做一些實實在在、有把握的事。」

    我被他諷刺了一下,但當然不以為意,我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問道:「像陶先
生這樣的病情,絕對沒有希望了?」

    巴納德醫生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已經說過,有時,或者會有奇蹟發生。」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四面看了一下:「他究竟在甚麼地方?為甚麼不露面?是沒有
勇氣面對他所要接受的噩運?」

    一提到了陶啟泉在甚麼地方,楊副董事長連忙過來,岔開了話題。我們又談了一些
別的問題,和巴納德醫生的會面,就此結束。

    在回家途中,我和白素,起先保持著沉默,後來,我忍不住道:「如果我們承認巴
納德醫生的專家地位,那麼,陶啟泉是死定了。」

    白素嘆了一聲:「人總是要死的。」

    我道:「可是他失蹤了,那個自稱巴納德醫生私人代表,究竟在搗甚麼鬼?」

    白素皺著眉:「不管那人在搗甚麼鬼,陶啟泉總是活不長了。」

    我「啊哈」一聲:「白小姐,那可大不相同。陶啟泉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掌握
了數不清的財富,他一的舉一動,可以影響許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影響國際局勢。」

    白素道:「那又怎樣,反正他一定要死。」

    我吸了一口氣:「你怎麼沒想到,如果有甚麼人,用一番他肯相信的活,騙得他以
為他還可以活下去,而要他答應某些條件的話,他一定肯答應。」

    白素的神情不耐煩:「那又怎樣?」

    我學著她的語氣:「那又怎樣?那意味著大量多錢的轉移,意味著經濟上的混亂,
意味著許多許多的變化,意味著──」

    我還想說下去,白素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說來說去,無非是錢!你應該知
道,一個人最寶貴的是他的生命,就算是最吝嗇的守財奴,到了最後關頭,也會願意用
他的全部金錢,來換取他的生命。」

    我悶哼了一聲:「如果真能用錢來買命,那問題倒簡單了。」

    白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陶啟泉可能上當,被騙?」

    我點了點頭,白素笑了起來:「我還是那句話,那又怎樣?假設對方,用可以挽救
陶啟泉的生命作誘惑,向陶啟泉騙取大量的金錢,而陶啟泉又相信了,讓他臨死之前,
快樂一點,又有甚麼不好?」

    我想反駁白素的話,可是一時之間,卻想不出甚麼話來,只好道:「那,也是一個
騙局。」

    白素道:「你聽聽陶啟泉錄音帶中的聲音,顯得多麼肯定和快樂,就算是一個騙局
,也不必揭穿,讓他在最後的時刻中,享受一點快樂!」

    雖然我覺得整件事,極之不對勁,但是我無話可說。我甚至無法確切地說出整件事
究竟不對勁在何處,總覺得事情的一切過程,有太多不合情理和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沒有甚麼可以做,除了等陶啟泉主動和我們聯絡之外。

    當然,我也不是甚麼都不做,我去調查了一下,調查陶啟泉和那個自稱羅克的人,
登上那艘遊艇,駛向何處去。

    調查的結果,在向南去的航程中,有幾艘船,看到過這樣的一艘遊艇,以相當高的
速度向南駛。看到的人,一致對這艘遊艇的速度之高,表示驚訝,由此可知那是一艘性
能絕佳的遊艇。

    至於那艘遊艇駛往甚麼地方,完全沒有人知道。那也就是說,陶啟泉到甚麼地方去
了,除了他自己和羅克之外,沒有人知道。

    白素看我這兩天來,心神不定,她勸我:「你不是準備去調查一下丘倫的死因麼?
他是你的好朋友,應該為他做點事。」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等陶啟泉的訊息。」

    白素道:「他一有消息,我保證用最快的方法,讓你知道。」

    呆等下去,當然不是辦法,我也只好接受白素的提議。因為像丘倫這樣精采的人,
不明不白,被人殺了,埋屍在叢林之中,作為他生前的至交,該去查詢一下。於是,我
便將陶啟泉的事暫時拋開,千叮萬囑,要白素一有他的消息,便立時轉告我,然後,啟
程到瑞士去。

第五部:企圖隱瞞甚麼

    我到達勒曼鎮的時候,正是黃昏。駕著租來的車子,迎著夕陽疾駛,路邊風光如畫
,賞心悅目。勒曼鎮恬靜寧謐,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鎮。鎮上總共只有一家旅館,我以
為在這樣的小鎮中,旅館房間絕不成問題,所以根本沒有想到預訂房間這回事。

    誰知道,當我提著簡單的行李下車,走進那家相當古老的建築物,面對著中年、半
禿、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間舒適一點的房間,店主人用極其抱歉的神情和語氣
對我道:「真對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間,全都租出去了。」

    一時之間,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瞪著他,而當他重複了一遍之後,我
才發出了「啊」地一聲:「還有別家旅館麼?」

    店主人道:「真抱歉,鎮上只有一家旅館。」

    我道:「這好像不可能吧,這裏不是旅遊聖地,看起來,你這家店,至少有二十間
房間。」

    店主人說道:「一共是二十八間。」

    我再問一次:「全滿了?」

    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滿了。先生,你知道,我拒絕你,心情就像拒絕一
個老朋友想來住宿一樣難過。」

    這令得我大是躊躇,我該到甚麼地方去住宿?或許,可以在車子中過夜?店主人看
出我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向我解釋著旅館客滿的原因:「不知是亞洲哪一個國家,來了
一位將軍,在附近的醫院中療養。現在我們店中的住客,全是這位將軍的僚屬。」

    我「啊」地一聲:「齊洛將軍!」

    店主人連聲道:「是,是。」

    齊洛將軍在勒曼鎮附近的療養院,這則新聞,我在報上看到過,想不到這位將軍來
治病,有那麼大的排場,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可以請店主人隨便挪一點地方給我住住,
便看到有三個亞洲人,自店內走了出來。那三個人一看到了我,就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
,向我上下打量。

    這三個人,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一定是齊洛將軍的保安人員,我隨便看了
他們一眼,就轉過臉去,對店主人道:「隨便是甚麼房間,即使是雜物室也好,我只要
──」。

    我話還沒有講完,便覺得那三個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後,而且,他們來得太近了,
那不是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離。

    一雙手搭上了我的肩頭,同時,一個十分粗魯的聲音道:「快走,所有房間,我們
全包下了。」

    我心中十分惱怒,但是我還維持著鎮定,冷冷地道:「請把你的手拿開。還有,我
建議你剪一下指甲,太骯髒了。」

    我的話說得十分冷靜,背後那人卻被我激怒,他按在我肩頭上的手,陡地緊了一緊
,變成抓住了我的肩頭,他的兩個同伴連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們國家的語言,在叫那
人別生事。

    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經來得遲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緊,抓住我的肩頭之際,我
的左臂,陡地向後一縮,肘部已經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上。

    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斷兩三根肋骨。那人發出了一
下怒吼聲,我已經疾轉過身來,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驚又怒,他的兩個同伴
扶住了他,也一臉怒容。

    我指著他們:「想打架?還是在這裏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們國家的語言。那
三個人一定以為我是他們國家的人了,一個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飛機,你就
──」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說:「歡迎你們在機場等我。」

    然後,我側著頭,用不屑的神情望著他們道:「看你們的情形,好像很難保護齊洛
的安全。」

    那三個人臉色發青,我將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著他們走過去,三個人忙不迭後退
,我來到旅館門口,又轉過頭來,大聲道:「別忘了剪指甲。」

    那個被我撞了一肘的人,還想追出來,可是被他兩個同伴拉住了。

    我出了旅館,這種小衝突,我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找不到旅館,總不是愉快的事。
我上了車,緩緩駛著,向人問明了當地警署的所在地,轉過了兩個街角就到,進了警署
,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鐘,才有一個年輕警員,慌慌張張自後面走了出來。

    那警員看到我,怔了一怔:「甚麼事,先生?」

    我道:「我是丘倫的朋友。丘倫,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發現了他屍骸的那個
死者的名字。」

    那警員「哦」地一聲:「是,是!」他仍是一臉疑惑:「你來是……為了甚麼?」

    我耐著性子:「丘倫死因可疑,你們有沒有調查過?」

    那警員挺了挺身:「當然有,他有可能被謀殺。可是,那是五年多前的事,完全沒
有線索。」

    再有經驗的偵探人員,對於五年前的一宗無頭案件,也無從著手調查。何況,死者
是一個外來的人,看來當地警方,對這件案子,也不是特別重視。

    我搔了搔頭:「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將資料──和這件案子有關的資
料,給我看看。」

    那年輕警員一口答應:「可以。」

    他說著,已拉開了一個文件櫃的抽屜,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個文件夾來,交給了我
,並且示意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

    打開文件夾,有關資料,也少得可憐。除了一份發現骸骨的經過,只有那森林的一
幅簡圖,畫著發現骸骨處的正確地點。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記
錄著死者有遺物,指明是要交給我,所謂「遺物」,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帶來給我的那幾
張照片。

    再就是一份法醫的報告,說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時間。

    死亡時間當然是估計的,大約是五年之前。我將資料看了幾遍,將那份森林圖摺了
起來,放進衣袋之中,那警員也沒有抗議。

    離開警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當然會先休息,明天再
開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車中過夜,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我駕車離開了小
鎮,卻又改變了主意。

    森林,只不過是發現丘倫屍骸的所在。丘倫被人殺害之後,將他的屍體埋葬在那個
地點,對整件案子的關係不大。

    關係最大的,當然是命案發生的地點,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其次,就是丘倫和海
文約會的那個小湖邊。丘倫在那裏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照片,去追尋答案
,而在追尋的過程中遇害,到那小湖邊上去,比到森林中去重要得多。

    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駛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齊洛將軍。

    丘倫在五年多前,聲稱看到了齊洛將軍,而且還託人打電話給我提起這件事。他又
拍了不少照片來證明。

    在海文的敘述中,齊洛將軍在小湖邊被人硬拖上一輛車子,而那輛車子,則是高爾
夫球場上所使用的那種。

    循這條線索追下去,應該可以有點頭緒。

    半小時後,車子經過一幢建築物,那建築物有著相當高的圍牆,範圍極大,看來超
過一公頃,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療養院。

    醫院需要有那麼高的圍牆,這有點怪,或許這是一間專為達官貴人而設的療養院,
所以才要有這樣的設備?我當時也沒有在意,繼續前駛,在路邊停了車,向湖邊走去。

    當晚的月色相當好,湖水粼粼映著月光。湖邊一個人也沒有。湖旁,全是柔軟的草
地。看到這樣優美的環境,我在草地上走了一會,估計來到了當日丘倫和海文約會的地
點,就在草地坐了下來。

    我先是對著湖水坐著,後來,半轉過身子來,向著公路的方向。

    我在迅速地轉著念,那種球場上使用的車子,既然不能駛得太遠,如今視線所及,
公路有幾條岔路,但是在我駕車前來之際,除了那座療養院之外,沒有別的建築物。

    那麼,這種車子,應該就是療養院使用的。

    那麼,丘倫的死,就和這座療養院有極大的關係。

    這座療養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齊洛將軍、辛晏士等等,有這樣高貴身份病人的醫
院,會和謀殺案扯在一起?

    我又設想著丘倫當日發生的事,他看到了齊洛將軍,從他拍下的照片來看,那個在
照片上酷肖齊洛將軍的人,被另外三個人硬拉上車,一個叱吒風雲的將軍,就算成了病
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粗暴的待遇。

    其中當然有著甚麼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丘倫可能因為追查這個秘密,惹來了殺身之
禍。

    秘密究竟是甚麼?我不但不知道,而且連秘密的性質如何,也無從設想起。

    在湖邊,我呆坐了大約有半小時,一直在想著,四周圍十分靜,直到我用力撫了一
下臉,我才聽到那一陣悉索聲。

    由於剛才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無法知道這種聲響已經持續了多久,但當我一
聽到這種聲音之際,立時便循聲看去。

    聲音是離我坐的地方,大約二十公尺處的一個灌木叢中發出來的。那不是風聲,起
先,我還以為那是甚麼小動物,在灌木叢中活動,但是我立時看到了在月色下,灌木叢
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個黑影。那黑影,略為辨認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蹲著
的人。

    發現湖邊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我不禁呆了一呆,從黑影的動作來看,一時之間
,我無法肯定這個蹲著的人是在幹甚麼,我慢慢站了起來,向那灌木叢走了過去。我不
是故意放輕腳步,人走在柔軟的草地上,本來就不會發出甚麼聲音來。

    那個蹲著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我,直到我已經可以看到他,他還是沒有發現。

    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勁地,用手挖著樹根旁的泥土,將挖鬆了的泥
上堆起來。我在他的背後站了半分鐘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我也無法知道他的目
的是甚麼。

    由於我在他的背後,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臉面,而他又低著頭,挖得全神貫注,好像
將泥土挖鬆,堆起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在看了十分鐘之後,實在忍不住,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我道:「朋友,
你在幹甚麼?」

    我一開始弄出聲音來,那人就陡地轉過頭來,盯住了我,一動不動,那神情,十足
是一頭受了驚了小動物。我怕他進一步吃驚,所以向後退了兩步,再向他作了一個表示
友善的手勢。

    那人在我向後退的時候,動作相當緩慢地站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看出,他的身
形,高大魁梧,看來像是亞洲人,膚色相當黑,眼睛也比較深,貌相很神氣,可是神情
卻極其幼稚。

    這人穿著一件看來極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個人,看起來像小丑又不像
小丑,有種說不出來的滑稽味道。

    當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後,看他的表情,像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十分
緊張,有點手足無措。

    我只好再向他作一個手勢:「你好。」

    那人的口張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而且在剎那間,他忽然又現出了極
其驚懼的神色來,連連向後退。

    他退得太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甚麼東西絆了一下,背向灌木叢,仰跌了
下去。我一見到這種情形,忙跳過去扶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誰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卻換來了意料不到的後果,他忽然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聽來
十分駭人,我還未曾明白他為甚麼要怪叫,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時之間,我簡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然正低著頭,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

    當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時候,唯一對付方法,當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的口
張開來。我當時就是這樣做,而且,當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張了開來之後,我還揮拳,在
他的下顎上,重重擊了一拳。這一拳,打得那人又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跌進了灌木叢中


    我摔著手,手背上的牙印極深,幾乎被咬出血來。我心裏又是生氣,又不明白正想
向那人大聲喝問之際,兩道亮光,射了過來。

    我看到一輛車子,向前疾駛而來,車子的速度相當快,一下子就駛到了近前,自車
上跳下了兩個人,直撲灌木叢。

    那兩個人的動作十分快,一撲進灌木叢中,立時抓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發出可怕的
呼叫聲,掙扎著,但是卻被那兩個人拖出來,拉向車子。而在這時候,我也已看清了,
那輛車子,正是丘倫的照片中曾經出現過的那種輕便車。

    那兩個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們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看他們
已經將那人拉上了車子,兩人中的一個已經跳上了駕駛位,我忙叫道:「喂,等一等,
這個人是甚麼人?」

    那個駕車的粗聲道:「你以為他會是甚麼人?」我揚著手:「他咬了我一口。」

    那個人悶哼一聲,不再理我,車子已向前駛去,我立時跟在後面追,車子去得很快
,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車,而奔向我自己的車子,等我上了車,發動車子,還可以看
到那輛車子的燈光,我駕著車,以極高的速度,疾追上去。

    那輛車子,駛近療養院,從自動打開的鐵門中駛進去。我的車子跟蹤駛到,鐵門已
經自動關起,我若不是停車停得快,幾乎直撞了上去,緊急煞車的聲音,劃破了靜寂,
聽來十分刺耳。

    我先不下車,在車中定了定神,一切事發生得太突然,叫人無法適應。我只可以肯
定一點:這個有著高得不合理的圍牆的醫院,一定有極度古怪。

    我吸了一口氣,下了車,來到鐵門前,向內看去。醫院的建築物,離鐵門大約還有
三百公尺。醫院建築物所占的面積並不大,圍牆內是大幅空地,是一個整理、布置得極
其美麗的花園,整個花園,純歐洲風格。在距離鐵門一百公尺處,是一圈又一圈玫瑰花
,圍著一個大噴水他,噴水池的中心,是一座十分優美的石像。

    建築物中透出來的燈光不多,花園更浸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寧謐,全然不像有甚
麼變故發生過的樣子。我略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鈴。

    我才一按下鈴,就聽到門鈴旁的擴音機,傳出了一個聽來很低沉的聲音:「甚麼人
?甚麼事?」

    我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我採用了最審慎的態度:「我是一個過
客,剛才發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想找你們的主管談談。」

    我一面說,一面打量著鐵門和門栓,立即發現有一具電視攝像管,正對著我,可知
和我講話的人,可以在一具螢光屏上看到我。

    我以為,我說得這樣模糊,對方一開始語氣就不怎麼友善,我的要求一定會被拒絕
,誰知道對方只是停了極短的時間,就道:「請進來。」

    他答應得那樣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沒有時間去進一步考慮,因為鐵門已
自動打開,我道了謝,走進鐵門,門立時在我後面關上。

    在我的想像之中,這座醫院既然有古怪,我走進去,一定會有十分陰森詭秘的感覺
。可是事實上,卻一點這樣的感覺都沒有,月色之下,經過刻意整理的花園,處處都顯
得十分美麗。

    當我走過噴水池時,已看到醫院的大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向我走來。當我
們相遇時,那人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將軍的保鏢?」

    我怔了一怔,反問道:「齊洛將軍?不是,我和他唯一的關係,大約只是我們全是
亞洲人。」

    那人呵呵笑了起來:「那我犯錯誤了,不該讓你進來。」他講到這裏,又壓低了聲
音,現出一種十分滑稽的神情:「齊洛將軍要求我們作最嚴密的保安措施,我們醫院中
的病人,盡是顯赫的大人物,但從來也沒有一個比他更緊張的。」

    這個人,大約五十上下年紀,面色紅潤,頭髮半禿,一副和善的樣子,給人的第一
印象,十分良好。

    我和他握手,他用力搖著我的手:「你說剛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釋的事?那是甚麼
?看到了不明飛行物體,降落在醫院的屋頂?」

    他說著,又呵呵笑了起來,我只好跟著他笑:「不是。」

    他問道:「那麼是──」

    我把我在湖邊見到的事,向他說了一遍,那人一面聽,一面搖著頭:「是的,我們
的一個病人,未得醫生的許可,離開了醫院的範圍。」

    我道:「一個病人?」

    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杜良醫生,喬治格里‧杜良。」

    他好像很希望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麼人,可是,我對醫藥界的人士熟
悉程度,還沒有到這一地步,所以我只好淡然道:「醫生。」

    杜良醫生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他繼續下去:「這個病人,你多少覺得他有點怪?
他患的是一種間歇性的痴呆症。這種病症,十分罕見,發作的時候,病人就像白痴一樣
,要經過長時期的治療,才有復原的希望。」

    杜良醫生在開始說的時候,已經向醫院的建築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邊。等到他講
完,已來到了門口,他向我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看他的神情,全然不像是對我有甚麼特別防範。而他的解釋,也十分合情合理,我
也應該滿足了。如果不是有丘倫的死亡一事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

    我在門口,略為猶豫了一下,杜良揚了揚眉:「你不進去坐坐?」

    我道:「不打擾你的工作?」

    杜良攤開了手:「輪值夜班,最希望的事有人來和你閒談,你是——」

    我向他說了自己的姓名,虛報了一個職業,說自己是一個遊客。杜良搖著頭:「別
騙人,遊客怎麼會到這裏來?我看你,是一個太熱心工作、想採訪一點獨家新聞的記者
。」

    我只好裝成被他識穿的模樣,尷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著。我們走進建
築物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堂,一邊是一列櫃檯,有一個值夜人員,正在看
小說。

    我不厭其煩地形容醫院內部的情形,是因為這家醫院,雖然我認定了它有古怪,可
是從外表看來,它實在很正常,和別的醫院全無分別。

    杜良帶著我,轉了一個彎,進入了一間休息室,從電熱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給
我:「我只能告訴你,齊洛將軍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內出院,回國重掌政務
。」

    我不是為了採訪齊洛將軍病情而來的記者。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這間醫院內的
情形,如今看不出甚麼異狀。第二,則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問出一點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丘倫多年前在湖邊的遭遇,所以我一聽得他這樣說,立時湊近身
去,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來,壓低了聲音:「齊洛將軍這次是公開就醫,但早五年,他
曾秘密來過?」

    杜良呆了一呆:「沒有這回事。」

    我伸手指著他:「你在這裏服務多久了?要是超過五年,一定知道,請不要騙我。


    杜良道:「我在這間醫院,已經服務超過了十年。」

    我打了一個哈哈:「那就更證明你在騙人,我有一個朋友,五年前,在離這兒不遠
的一個湖邊,看見過齊洛將軍,還拍下了照片。」

    杜良皺著眉,瞪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聽了甚麼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多一會
,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來,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對了,那時,將軍還不是甚麼特
別顯赫的人物,所以我記不起他,他好像來過。」

    杜良從一出現開始,給我的印象就不壞,他愛呵呵笑,說話的態度也很誠懇,而且
主動請我進醫院的建築物來,一點可疑的跡象都沒有。

    可是這兩句話,卻令得我疑雲陡生。

    如果有一個病人,幾年前來過,現在又來,正在接受治療,絕無可能由於這個病人
上次來求醫時地位不是十分顯赫,而忘記了這件事。

    杜良的這句話,明顯地表示:他是在說謊。

    他為甚麼要說謊?企圖隱瞞甚麼?我迅速地想著,不拆穿他,只是隨口附和了幾句
:「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齊洛之後的相當短時間內,被人謀殺,你有甚麼意見?」

    杜良的回答倒很得體:「我能有甚麼意見?」

    我盯著他:「我想,他是由於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所以才招殺身之禍。」

    杜良神情感嘆地道:「是啊,探聽別人的秘密,是一個壞習慣──」他說到這裏,
伸手向我指了一指:「對健康有害。」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四面看看,杜良道:「你認為我們醫院中有甚麼秘密?」

    我故意道:「那也難說得很。」

    杜良又笑著,湊近我:「據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製造吸血僵屍、科學怪人,還
有鬼醫,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

    我道:「好笑,很好笑。」我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我要走了。」

    杜良一直陪著我走出了醫院的大鐵門,看著我上了車。

    如果不是杜良的話引起了我懷疑,我真可能就此離去,另外循途徑去調查丘倫的死
因。但這時,既然有了懷疑,自然不肯就此算數。我駕著車向前駛,肯定杜良看不到我
了,才停車熄燈。

    四周圍十分靜,我在車中靜坐了片刻,將發生在丘倫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親身遭
遇,又仔細想了一遍。仍然覺得那座勒曼療養院可疑。但是究竟可疑在甚麼地方,我卻
也說不上來。

    我停了幾分鐘,就下了車,循原路走回去,看到醫院的圍牆時,我的行動十分小心
,盡可能掩蔽著前進。

    到了牆腳,貼牆站定,抬頭向上看去,約有八尺高的圍牆,看來十分異樣。我不能
肯定牆頭是否另外還有保安設施。要爬上這樣高的圍牆對我來講不算困難。

    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銳的小鑿子,將尖端部份,插進了磚縫,然後,逐步逐步向
上爬去。大約是經過了四五次同樣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經可以摸到牆頭。我緩慢地
伸出手去,在牆頭上小心輕碰著,發現牆頭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甚麼也沒有。只要
一用力,就可以翻過牆頭去。

    圍牆上甚麼保安措施都沒有,這多少令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想,這間醫院,如果和
重大的秘密有關,就不應該如此疏忽。如今這種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了錯誤,這間醫
院其實並不是我的目標?

    我想了一會,心想不管怎樣,偷進去看看,總不會有損失。所以我一縱身,身子已
經打橫著越過了圍牆,牆腳下是草地,我放鬆了身子,向下跳去,輕而易舉,就進了醫
院的花園。

    這時,我是在醫院建築物的左側,在月色下看來,整個花園十分靜,一個人也沒有
。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幾步,發現在地上,投下了長長影子,相當容易被發覺。

    我立時矮下了身子,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動。不一會,就來到了建築物的旁邊
,貼著牆走了十來公尺,就到了一扇門前,門鎖著,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進去之後
,門便被打開。

    門內是一條相當狹窄的走廊,燈光黯淡,走廊的兩邊大約有八到十間房間,門都關
著。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試推每一張房門,有的沒有鎖,有的鎖著,沒有鎖的房間,包
括有兩間是洗手間,另外有三間,堆放著一點雜物。

    這種情形,和普通的醫院一樣,實在沒有甚麼可疑之處,我已經快走出這條走廊,
走廊外面,是一個川堂,可以看到有兩架升降機。這時,其中一個升降機的門打開,一
個穿著白衣服的人,走了出來,向前走去。我為了不讓他看到,就閃身貼著一扇門。

    等那人走了過去,我反手去扭門柄,門鎖著。在這以前,我也曾發現有三四扇門是
鎖著的,我並沒有去打開它們,因為我認為這些房間,沒有甚麼值得注意之處。這時─
─我發現那間房間鎖著,我也不打算去打開它,只是在尋找著適當的時機,越過那個川
堂,到醫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

    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突然被一種聽來十分奇異的聲音所吸引。這種聲音,才一入耳
,絕無法肯定那是甚麼。而它又在離我極近的距離發出來,所以嚇了我一跳。

    我打量著身邊的情形,極快地,我就發現在我的身邊,實在沒有任何可以發出聲音
的東西。聲音聽來在我身後發出來的,而我,背貼著一扇門站立著。那也就是說,聲音
從門後發出。

    肯定了這一點,我也可以估計到,那種聽來絕不悅耳的聲音,是有人在門後面,不
知用甚麼東西在門上刮著所發來的。

    我吸了一口氣,將耳貼在門上。耳朵一貼上去,聲音聽得更清楚,聽來,那像是有
人用手在門上爬搔著。我聽了約有半分鐘,心中起了一種極度的詫異之感。這一帶的房
間,大都是雜物室,有甚麼人,會躲在一間雜物室中,用手抓門?

    我再轉了轉門柄,門仍然推不開,我略向鎖孔看了一下,這種門鎖,不消半分鐘就
可以弄得開,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細鐵絲在手,可是當我將細鐵絲向鎖孔中伸去的時候,
手竟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這實在是令我感到詫異,我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絕沒有理由在如今這樣的
情形下,感到害怕。我也知道自己其實不害怕,只是極度詫異。一種感覺告訴我:如果
我打開了門,可能有難以形容的可怕的事。

    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於剛才不由自主地發抖,感到好笑,自己對
自己說:「有甚麼大不了,大不了是醫院中死去的人變成了鬼。」

    心情略為輕鬆了些,動作自然也順利了許多。在我開鎖的過程中,那種爬搔聲,一
直在持續著,直到鎖孔中傳來了輕鬆的拍地一聲,那種聲音才停止。

    我伸手握住了門柄,並不立即打開。

    如果,剛才那種聲音,是有人在門後弄出來的,那麼,我一打開門,一推,門就會
撞在那人的身上。那個發出爬搔聲的,不知道是甚麼人?如果他被我一碰,就大叫起來
,那麼,我一定會被人發現。

    所以,我在推門進去之前,必須先做一點準備工作。

    我的準備工作,說穿了極其簡單,就是改用左手去開門,而右手握成了拳。

    轉動門柄,慢慢推門,門才推開了幾寸,我就可以肯定,門後面,果然有一個人站
著,這個人,一定站得離門極近,因為我已遇到了阻力,無法再繼續向前推。

    既然肯定了門後有人,我不能再猶豫了,我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推門,門向內撞過
去,顯然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我推門的力道相當大,將那人撞得跌退了半步,我已閃身
而入,房門內的光線十分黑,我也不及去分辨那人是甚麼人,右拳已經揮出,重重地打
在那人的下顎,那人立時向後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雜物上。

    直到這時,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甚麼人,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這一
拳之後,至少在半小時之內,不會醒來。

    我關上門,伸手在門旁,摸到了電燈開關,著亮了燈。

    燈光並不明亮,雜物儲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燈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那人
捱了一拳之後,身子是半轉著仆向前的,這時,正背向上,仆在一堆床單上。

    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單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前幾步,俯下身,來到那人的身邊,將他的身子翻過來,面對著我。

    當我翻過了那人的身子之後,我看清了那人的臉面,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如同遭
到雷殛一樣地呆住了。

第六部:手術之後

    我看到的不是甚麼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個怪物的話,哪怕它的臉上,長著八個
鼻子,十七雙眼睛,舌頭三尺長,嘴巴一尺寬,我也不會那麼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樣子很威嚴,正因為我的一拳而昏了過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這個人是我的熟人,而無論我如何設想,也想不到這個人,會在
這個地方捱了我一拳。

    這個人是陶啟泉!

    這個人,真的是陶啟泉!

    我可以說,從來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慌亂,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像是離了水的
魚兒一樣,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我在最初的那一剎那間,已無暇去想及陶啟泉何以會在這裏出現。我所想到的只是
:陶啟泉病情極嚴重,他患的是一種嚴重的心臟病。

    一個嚴重的心臟病患者,突然之間,捱了我重重的一拳,這一拳,力道只能令正常
的人昏迷,但是卻可以令陶啟泉這樣的病人喪生!

    我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我撲向前去,幾乎也跌倒在那堆床單上,我立時伸手,
去探他的鼻息,因為他的臉色,看來極其蒼白,我以為他已經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
,感到了他鼻孔中有氣呼出來,我劇烈跳動的心才算漸漸回復了正常。

    陶啟泉沒有死,他只是被我一拳打得昏了過去,我立時又推開他的眼皮,他的瞳孔
,看來也正常,我拉開他的領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沒有甚麼異常。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心想,陶啟泉看來情形極好──

    我一想到這一點,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有甚麼地方不對頭,可是一時之間,卻又
想不出甚麼不對頭的地方來。然而,這種迷惑,只是極短的時間,我立時想到是甚麼地
方不對頭了。

    陶啟泉的情形很好,這就不對頭!

    陶啟泉的情形不應該好,他是一個重病患者,生命沒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來,
健康狀況,似乎比我還好得多,和他分手沒有多少天,他不會一下子就變得這樣健康。

    我在當時,也無暇深究,只是用手指在陶啟泉的太陽穴,和後腦的玉枕穴上,用力
叩了幾下,那有助於使受了重擊而昏迷的人甦醒。

    陶啟泉的眼皮,開始跳動,不多久,他就張開了眼來。當他張開眼之後,我看到他
的臉上,現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

    一看到他醒了過來,我幾乎要大叫起來,但就在這時,門外有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
來,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輕點,你在搞甚麼鬼?為甚麼會到這裏來的?
躲在雜物室中幹甚麼?剛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對不起。」

    我自顧自講著,一直等到門外那陣腳步聲遠去,我才放開了按住他口的手。

    我以為,只要我一鬆手,他一定會像我一樣,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的手已離開,他完全可以自由講話,他仍然只是怔
怔地望著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壓低著聲音:「怎麼?不認識我了?」

    陶啟泉掙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來。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
他卻陡然震動了一下,身子向後一縮,縮開了一些。

    在那一剎那間,我感到陶啟泉這時的神情、動作,和我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再像
也沒有。

    我曾在湖邊遇到的那個人,那個杜良醫生,曾說他甚麼來?間歇性痴呆症患者?說
是這種病症發作,人就像白痴。

    我知道陶啟泉絕沒有這樣的病症。陶啟泉所患的是嚴重的心臟病,不是甚麼先天性
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這一次,陶啟泉的反應,仍然和上次一樣,縮著身子,想避開我的
手。他的這種動作,不是反抗性,看來是一種毫無反抗能力的躲避。他身子一縮,我便
將他的手臂抓住,拉著他向我靠來。這個動作,可能粗魯了一點,可是也絕不應該引起
陶啟泉那麼大的驚恐,剎那之間,他反應之強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現出了極度駭然的神色,接著,他張開了口,發出了可怕的呼叫聲。那種
呼叫聲,其實只是「啊」的一下叫喚,但是聽得陶啟泉像是白痴一樣,發出那樣的叫聲
,真是令人毛髮直豎,我忙鬆開了手,身子向後退去,連聲問道:「你怎麼啦?你怎麼
啦?」

    由於當時,我實在太震驚了,只顧面對面前的陶啟泉,身後有事發生,也全然無法
防範,我身後的房門,是甚麼時候打開來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顧盯著陶啟泉。

    等到突然我感到身後好像有人時,已經慢了一步,我還未及轉過身來,背上,就感
到一下尖銳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針突然刺中了我,我陡地轉過身來,看到有兩個穿著
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沒有機會看清他們的臉面,當我轉過身,看到他們的時候,我的視線已經開
始模糊。在那一剎那間,我想到了:有人在我的背後,向我注射了強烈的麻醉劑,我要
昏過去了。

    事實上,我甚至連這一個概念都沒有想完全,就已經人事不知了。

    我連自己是怎樣倒下去的都不知道,當然更無法知道昏迷過去之後的事,也不知道
昏迷了多久──事後才知道,當才醒過來時,並不知道。

    我醒過來時,除了感到極度的口渴之外,倒並沒有甚麼其他不適。我掙扎著動了一
下,立時感到有一根管子,塞進了口中,一股清涼的,略帶甜味的汁液,流進了我的口
中。連吞了三大口之後,我睜開眼來,看到自己躺在一間病房中,一個護士,正通過一
根膠管,在餵我喝水。

    床前還有一個人站著,那是我曾經見過的杜良醫生,他一看到我睜開眼,就過來把
我的脈膊,一面搖著頭:「你太過份了,大過份了!」

    我想開口講話,但是語音十分乾澀,口中有著膠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撥開了膠管
,第一句話就問:「陶啟泉呢?」

    我問出了一句話後,已經坐了起來。由於我曾受到這樣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
氣了,我一坐起來,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來:「你幹
甚麼?瘋了?」

    我冷笑道:「一點也不瘋,你們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針!」

    杜良有點發怒:「你偷進醫院來,誰知道你是甚麼人?我們是醫務人員,除了用這
個方法對付歹徒之外,還有甚麼辦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們沒有一個是好人,陶啟泉在哪裏?」

    杜良喘著氣:「他才施了手術,情形很好,不過像你這種動作粗魯的人,不適宜見
他。」

    我一呆:「他才施了手術?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沒有回答我這句話,只是道:「你偷進來的目的是甚麼?」

    我冷笑著,我的目的,是想發現這家醫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陶啟泉居
然會在這裏,真是怪不可言。

    在說話間,又有兩個白衣人走了進來。

    如果要動手,人再多點我也不怕,但是我卻念著陶啟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我
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見他。」

    杜良有怒意:「胡說,據我所知,陶啟泉來到這裏,極端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
沒有人知道。」

    我立時道:「至少還有一個帶他來的人。」

    杜良搖頭道:「沒有人帶他來,他是自己來的。」

    我惡狠狠地道:「少編故事了,讓我去見他。」

    杜良的樣子十分氣憤,他走向床頭,拿起一具電話來,撥了一個號碼:「我是杜良
醫生,是,我想知道陶啟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願意見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對,就是
偷進醫院來的那個,請盡快回答我。我在三○三號房。」

    杜良講完之後,就放下了電話,鼓著腮,望著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急速地轉著念,在那一剎那間,我所想到的,只是他們不知道又要施行甚麼陰謀
,我絕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環境下和陶啟泉見面。

    僵持了大約一分鐘左右,我準備用武力衝出去,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鈴聲令得我的動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時拿起了電話來,聽著,不斷應著。

    他講了沒有多久,就放下了電話,然後,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我則只是
冷笑地望著他。

    他道:「真怪,陶啟泉雖然手術後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還是願意見你。他並且警
告說,千萬別觸怒你,要是你發起怒來,會將整所醫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悶哼了一聲,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過來:「真的?」

    我有點啼笑皆非:「你不妨試試。」

    杜良攤了攤手:「陶啟泉既然願見你,那就請吧,我陪你去見他。」

    我心中極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將我帶離病房,一定另有奸謀。

    但是我繼而一想,卻又覺得沒有這個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時間一定相
當長。在我見到陶啟泉的時候,他絕不像是曾動過手術,如今,已經是手術後了。

    陶啟泉要動的並不是小手術,而是換心的大手術,那需要將近十小時的時間,或者
更多,如果杜良和醫院中人,要對我不利的話,在這段時間中,可以輕而易舉地下手,
不必等到現在,再來弄甚麼陰謀。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來,我的一切猜測,全都錯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一條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機,再走在
一條走廊上。我注意到醫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著白衣服的人,像是守衛。杜良壓低了
聲音,對我道:「這間醫院,來就醫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國家元首、金融界鉅子等等
顯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醫院尤甚。」

    我只是悶哼著,等到在一間病房前停下來,門口兩個人向杜良打了一個招呼,又用
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然後,在門上輕敲了幾下。

    將門打開的,是一個身形極其窈窕,容顏也美麗得異乎尋常的妙齡護士。相信只要
不是病入膏肓,明知死神將臨的人,有這樣的護士作陪,都會覺得是賞心樂事。

    那位美麗的護士向杜良醫生和我,展示了一個令人至少要有好幾天不會忘懷的笑容
,門內是一間極其寬敞舒適的病房,正中的一張病床之上,躺著臉色蒼白的陶啟泉。

    我和杜良向前走進去,陶啟泉從床上側過頭,向我望來。

    我一看到陶啟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來極好,雖然臉色蒼白,身上並沒有才動完大手術的人所必有的各種管
子。我發怔的原因,是因為我曾見過他,在我昏迷之前,而當我醒來之後,他不但已經
動完了手術,而且看樣子,已經在迅速復原之中。

    那麼,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陶啟泉在看到了我之後,想彎起身來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麗
的護士,立時伸出手來,輕輕地按住了他。

    我來到了床邊,陶啟泉搖著頭:「算你本事,我曾叫你別自作聰明!你為甚麼還是
來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靜靜地等他講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聰明,是你。我根本不是為你而來,也根
本不知道會在這家醫院之中見到你。」

    陶啟泉發出了「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

    我再走近些,仔細打量著他。絕無疑問,如今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正是我所熟悉的
陶啟泉,亞洲有數的大富豪之一,一個患有嚴重心臟病的人。這個人,和我在儲物室中
見到過的,顯然是同一個人。

    我在一時之間,不知道講甚麼才好,還是陶啟泉先開口:「我很快就會康復,謝謝
大家對我的關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你已經做了心臟移植手術?」

    陶啟泉眨著眼:「我不知道醫生在我身上做了些甚麼手腳,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
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醫學專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專門知識。」我實在不明白究竟發
生了甚麼事。連巴納德醫生都認為不可能的事,這家醫院卻做得到?

    我轉頭向杜良醫生望了一眼,他也看著我,我道:「手術是甚麼人──哪一位醫生
進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點冷漠:「這個問題,非但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連陶先生都不
會問。誰進行手術都一樣,主要是手術的結果。」

    我碰了一個釘子,可是卻並不肯就此甘休:「你們已經解決了器官移植的排斥問題
?」

    杜良醫生的神情更冷漠:「要對你這個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釋那樣復雜的問題,那
簡直不可能,請原諒我不回答。」

    我吸了一口氣:「不錯,我是不懂,但世上盡有懂的人,你們有了那麼偉大的發現
,為甚麼不公諸於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醫生仰起頭來,沒有出聲,陶啟泉嘆了一聲:「衛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
情好不好?還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這樣的人並不多。」

    我再點著頭:「我是為了你著想,怕你被人欺騙,你在這裏就醫,花了多少醫藥費
?」

    陶啟泉的神情,不耐煩到了極點,他提高了聲音:「錢對我,根本不是問題,我只
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現象,是無可
解決的。」

    陶啟泉閉上了眼睛,神情極其悠然自得:「我不和你作無謂的爭論,但是希望能在
半年之後,和你在網球場上一決雌雄。」

    我看到他講得這樣肯定,只好苦笑,當時我想,不論怎樣,讓他花一點錢,而在臨
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嘗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實在沒有必要再糾纏下去。我一面想著,一面
已轉過身去,可是在那一剎那間,我卻想起了一件事來:「在雜物室你見到我,為甚麼
感到那樣害怕?」

    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半轉過身來,所以,此時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
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啟泉在打眼色。為甚麼對我這個問題,要由他來打眼色
呢?

    我心中疑雲陡生間,陶啟泉已經道:「當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又生氣,又是疑惑,轉回身去,瞪了陶啟泉一眼,陶啟泉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
只好哼了一聲,向病房門口走去,一面心中在罵自己多事,他是億萬富翁,要我替他擔
心甚麼!

    那位美麗的護士,搶著來替我開門,又向我微笑,不過我卻沒有欣賞,我只覺得心
中有無數疑問,但是疑問卻全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任何事,看來每一件都可疑,但是
又每一件都絕無可疑之處。

    當我走出了病房之後,杜良醫生也跟了出來,我背對著他,問道:「請問,我究竟
昏迷了多久?」

    杜良醫生道:「十二天。」

    我一聽之下,幾乎直跳了起來:「十二天!我為甚麼會昏迷這麼久?」

    杜良道:「這是陶啟泉的意思,他怕你會……會甚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吸了一口氣:「我不信。」

    杜良道:「應該由他親口告訴你。」

    我衝口而出:「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來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你究竟在懷疑甚麼?」

    我哼了一聲,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懷疑甚麼。十二
天,我昏迷了十二天!」

    杜良道:「是的,你體質極好,普通人醒來之後,至少有半天不能動彈。」

    我心中陡地一動:「如果我的體質在平均水準以下,那麼,豈不是要對我的健康造
成極大的傷害?你們是醫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講完,就揮著手:「我們本來歇力反對,但是陶啟泉堅持要這樣,他說
,如果不令你昏迷,他的手術,一定會被你阻撓。」

    他處處抬出陶啟泉來,而且,事實上,陶啟泉的確是站在他的一邊,令我無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筆直向外走去,一直來到了醫院的大門口,出了鐵門,鐵門在
我身後關上,我才轉身向後看了一下,看看那座醫院建築物,心中實在說不出來的懊喪
。這座醫院,明明有著極度的古怪,但是我卻偏偏一點也查不出究竟。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思緒極紊亂,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那個湖邊。我在湖
邊停了下來,用足尖踢著小石子。在我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叫聲:「衛先生,你來
了。」

    我轉頭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著湖邊走過來,我苦笑了一下:「來了很久
了。」

    海文來到了我的面前,說道:「關於丘倫的事──」

    我神情苦澀:「正如你所說,時間隔得太久了,甚麼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他留下來的那幾張照片,一點作用也沒有?」

    我道:「有一點用,那種車輛,那種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醫院中的人──」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向醫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剎那間,我陡然「啊」地
一聲。

    海文用驚訝的眼光望著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倫所拍的照片上,有一個人,瘦
削,有著尖下頦,那人正是自稱為巴納德醫生代表的那個,難怪我第一眼見到這位神秘
的羅克先生時,覺得有點臉熟。

    雖然我這時已經可以肯定,那個羅克是這間醫院中的人,但是那說明了甚麼呢?還
是甚麼也不能說明。情形和沒有發現這一點時並沒有甚麼不同,仍然是我明知這間醫院
中有古怪,就是無法知道是甚麼古怪。

    海文看到我發怔:「怎麼啦?」

    我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這間醫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說了這一句之後,不等海文發問,就揮著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甚麼古怪,
想來想去,一點頭緒都沒有。」

    海文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我,過了片刻,她才道:「或許,一分名單,會對
你有幫助?」

    我有點莫名其妙:「甚麼名單?」

    海文壓低了聲音:「是我調查得來的,一份歷年來在這間醫院中治療的病人名單。


    我苦笑,那有甚麼用處?每間醫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人病癒出院。海文見我沒有
甚麼表示,頗有點訕訕地神情:「這份名單中,全是十分顯赫的人物,包括兩個總統、
七位將軍、三個阿拉伯酋長,以及好幾個鉅富在內。」

    我緊皺著眉,向醫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邊這個位置,看不見醫院,可是我還是
怔怔地向前望著。這樣一間醫院,名不見經傳,也沒有甚麼出名的醫生,如何能吸引那
麼多大人物來求醫?

    旁人不說,陶啟泉來到這間醫院,就十分神秘,他被一個自稱羅克的人帶走,這個
羅克是醫院中的人,難道這間醫院專門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門「兜生意」?而他
們又有甚麼把握,可以徹底醫好像陶啟泉這樣全世界公認沒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問,已臻於極點,可是仍然不知道從哪裏去打開缺口,尋求答案!

    當時,我一面想,一面順口問道:「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聯合國的一個組織中工作──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就見過一
個國家元首,在盛傳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後的三個月,又生龍活虎地出席國際會議,他就
是在這間醫院中醫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這家醫院的秘密,就是在於他們已掌握了一種
極其先進的醫療術,可以醫治一般公認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點憤怒:「如果是這樣,他們為甚麼不公布出來?」

    我思緒還是十分紊亂:「一般來說,醫學上的發現,都立即公布於世,但如果這間
醫院有了新的發現,不公布出來,而專替能付得起巨額酬金的大亨治病,那不算犯法?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設,當然不算是犯法,這間醫院,不過是藉此謀取巨利。當然
,這種做法不道德。但是世上謀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標準的?

    事情到了這地步,我實在沒有法子再調查下去了,我站了起來:「你的車在哪裏?
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車──」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前,我的車停在離醫院約一公里外,現在車子還在不在,我
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經準備放棄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那麼,丘倫的死因,永遠
沒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沒有法子,事情過去了那麼久,真的沒有法子了。」

    海文沒有說甚麼,只是向公路邊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輛小車子停在路邊,就和她
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車子之處,車子還在,我向她道別,上了車
,發動了好一會,才將車子發動,駕著車,回到了勒曼鎮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車才一停下,酒店經理便奔出來,揮著手:「歡迎,歡迎。」

    待我打開車門,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後滿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
房間給你,保證清靜無比,整間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國老先生。」

    我順口道:「齊洛將軍的隨從呢?」

    經理道:「將軍出院,回國了。」

    我隨著他向酒店內走去,填寫著一個簡單的表格,等到他將鑰匙給我之際,我轉過
身來,看到酒店的另一個住客,經理口中的那個「英國老先生」。

    「英國老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國老先生,已經六十開外,臉色紅潤。可是,我卻從
來也未曾將他和「老先生」三個字聯在一起過,他就是精明能幹,充滿了活力的沙靈。

    沙靈也看到了我,我們兩人同時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將酒店經理嚇了一大跳,我向
沙靈衝過去,和他擁抱,他用力拍著我的臂:「你跑到這裏來幹甚麼。」

    我嘆了一聲:「說來話長,你又跑到這裏來幹甚麼?」

    沙靈略怔了一怔,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對我說他來這裏的原
因,這令得我十分生氣:「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原來還有秘密。」

    沙靈的神情更是為難,他拉住我的手臂:「走,到你的房間去。」

    我看出他有十分為難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話,不會不和我共商。但是我還
是裝出十分生氣的樣子來──那樣,可以令得他講話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間之中,沙靈望了我一會,才道:「這是極度的秘密,如果傳出去,可
以造成極大的風波,甚至影響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別自以為偉大了。」

    沙靈道:「一點也不誇張,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的消息傳出去,會怎麼
樣?」

    一時之間,我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阿潘特王子,沙靈是他的護衛人員,而王
子幾乎掌握著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權,他的一個決定,可以令得世界經濟產生劇烈的
波動,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傳出來,爭奪繼承位置的人,會開始行動,那會造成甚麼樣
的影響,實在是誰也說不上來。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的確沒有誇張,不過王子將死了,你在這裏──」

    我下面的「幹甚麼」三個字,還沒有問出口,已經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療養院。

    阿潘特一定到那家醫院就醫來了。

    剛才我還在緩緩地吸一口氣,但這時,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氣:「王子在這裏附近的
一家醫院就醫?」

    沙靈現出十分訝異的神情來,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甚麼時候到的?」

    沙靈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甚麼病?」

    沙靈的聲音壓得十分低:「胃癌。」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至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甚麼醫生可以醫治胃癌!」

    沙靈抿著嘴,不出聲,我盯著他,沙靈過了片刻之後,才道:「從頭開始,我都知
道經過情形,你是不是想聽一聽?」

    我忙搖頭:「我對他如何得病這一點,並沒有興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會來到這家
醫院。」

    沙靈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經過檢查,證明是胃癌之後,保持著極度的秘密,醫
生會商的結果是,除非將他整個胃和一部分腸臟切除,才能維持生命,但是一個人如果
沒有了整個胃和一部分腸臟──」

    沙靈說到這裏,作了一個極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這樣
活下去,拒了施行手術。由於他職務重要,他想在臨死前,作一個好好的安排,但是發
現形勢十分險惡,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個王子,立場十分曖昧──」

    我揮著手,打斷了他的話頭:「這些無關重要,說他如何會來到這裏。」

    沙靈說道:「你就是這樣心急。我在醫院裏日夜陪他,幾天前,有一個西方人,自
報姓名,叫作羅克──」一聽到「羅克」這個名字,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來,
剎那之間,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別說下去,經過我知道了。」

    沙靈抗議著:「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就是知道,羅克和王子經過了密談,王子就覺得他的病,全然可
以醫治,不像是一般醫生所說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這裏來就醫!」

    沙靈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那家醫院之中,他是亞
洲數一數二的豪富,患的是整個心臟都壞了的重病,經過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
一樣。」

    沙靈陡地緊張起來,用力一揮手:「那是一個甚麼樣的騙局?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
出。精明能幹的王子如何會信了那傢伙的話,覺得自己的病可以醫治,那是甚麼樣的騙
局!」

    我緩緩搖著頭:「不是騙局,他們真有能力醫好病人。我那個朋友,已經施了手術
,正在復原中,看來精神極好。」

    沙靈瞪著眼:「心臟移植手術?」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臟之外,沒有旁的辦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靈在房間中團團亂轉了片刻:「那難道是我想錯了?可是他們的條件──」

    我忙道:「條件?甚麼條件?是醫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勞?」

    沙靈點頭:「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語時聽到的,講來來真駭人。」

    我催道:「嚇不死我的,只管說好了。」

    沙靈講出了幾句話。我當然沒有被沙靈的話嚇死,可是卻也震驚得好一會講不出話
來。

    好一會,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靈道:「我聽得王子在自言自語,他在說那幾句話的時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
語,而我會這種語言,他說:『要將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撥歸他們,並不容易
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還是十分值得。』」

    我不由自主地眨著眼:「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駭人之極,我怕阿潘
特王子,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沙靈道:「可以的,如果他發動一場政變,使他自己變成一個獨裁者,那麼不論他
怎樣做都可以。」

    我又問道:「三分之一,估計是多少?」

    沙靈豎起幾隻手指來:「每年,超過一百億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牽動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醫療費,是每年超過一百億美元,陶啟泉
的又是多少?齊洛將軍的又是多少?這間醫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靈沉默了片刻,沙靈才打破了沉寂:「牽涉到那麼多金錢的事,如果說其中
沒有犯罪的因素在,殺我頭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實上,他們是挽救人命,並不是在殺害人命。雖然丘倫的死,十分
可疑。」

    沙靈像是獵犬嗅到了獵物一樣,立時滿臉機警:「甚麼丘倫的死?」

    我略為定了定神,將丘倫的事、陶啟泉的事,以及我的經歷,詳細說給他聽。

    沙靈叫了起來,說道:「你給他們弄昏過去了十二天,就這樣算了?」

    我道:「那又怎麼樣?我看到陶啟泉真的在康復中,我不知道他們做了甚麼,但是
陶啟泉自願接受治療,而且真的醫好了。」

    沙靈緊皺著眉,我又道:「而且,醫好了的人,還不止陶啟泉一個,齊洛出院了,
曾經治療過而恢復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給我聽的名單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念了出來。人並不多,而且全是極著
名的大人物,要記住他們的名字,並不是甚麼難事。

    當我念到一半的時候,沙靈已經雙眼放光:「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來,沙靈卻又不出聲。

    看他的樣子,他像是正在想甚麼,過了一會,他又道:「還有哪些人,再說下去。


    我又唸了幾個人的名字,等到唸完,沙靈的氣息十分急促,盯著我,沒頭沒腦地道
:「這──是巧合嗎?」

    我莫名其妙,問道:「甚麼巧合?」

    沙靈說道:「你剛才唸的那些人,有許多,全在我的名單中。」

    我仍然不明所以:「你的名單?」

    沙靈用力揮著手:「我的名單,我調查的,曾經意外受傷的大人物的名單。」

    我呆了一呆。是的,沙靈曾做過這樣的調查工作,起因是由於有人假冒了日本人去
見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點傷──全然微不足道。雖然在當時引起了一
陣緊張,但是事後,除了沙靈之外,再也沒有人將之放在心上。

    而沙靈,不但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還盡他的可能,作了極其廣泛的調查。他曾
將調查的結果告訴我,說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級大人物,都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形。當
時我的回答是: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會有輕微受傷的經歷,不足為奇。而現在,沙靈將他
調查所得的那份名單,和曾在勒曼療養院中就醫的人的名單,相提並論,這實在是一項
相當令人震驚的事。

    兩者之間,是不是有著某種關係?一時之間。我的思緒十分混亂,瞪著沙靈,沙靈
顯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雙手無意義地揮動著,在我望向他之際,他忽然有點神經
質地叫了起來:「衛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甚麼?」

    沙靈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調查所得的名單中,所有受傷的人,他們的傷,全
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級大人物受傷的——」

    我道:「那又怎樣?」

    沙靈說道:「當時,我們曾考慮過對方的手段,是一種慢性毒藥──」

    我插口道:「但不會有一種毒藥,藥性的發作是如此慢!」

    沙靈用力拍了他自己的頭一下:「如果受傷的人,因為這個傷害,而在若干時日之
後,就患了嚴重的疾病,有沒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氣:「沙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靈乾咳了兩下,由於我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可以知道,我只是
在同情他胡思亂想的苦處,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見。

    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一個人在若干
時日之前,受了一點輕傷,在日後,就會演變成嚴重的疾病。而這種疾病,又非到勒曼
療養院來治療不可,醫院方面,就可以趁機索取巨額的治療費?」

    沙靈不斷點著頭:「這樣的推測,十分合理!」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這些人的疾病,都絕不是多年前的一個輕傷所
能造成的。輕傷能造成心臟病?能造成胃癌?」

    沙靈苦笑道:「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項事實,不容忽視,就是所有患了絕
症的人,都到那家療養院去,而且,在那家幾乎不為世人所知的醫院中,種種絕症,都
可以得到治癒的效果。他們是甚麼?是奇蹟的創造者?還是他們已突破了現代醫學的囚
牢?」

    我苦笑,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想過了多少次了,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然,我這時也無法回答沙靈的問題。

    沙靈見我沒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來。」

    我嘆了一聲:「最大的可能,是他們在醫學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來說,不能醫
治的絕症,在他們看來,十分簡單——」

    沙靈道:「那他們為甚麼不公開?」

    我道:「如果他們真是掌握了這種新的醫術,他們有權不公開。」

    沙靈咕噥著罵了幾句,我沒有十分聽清楚他在罵些甚麼,但也可以知道他罵的那幾
句話,通常來說,一個英國紳士一生之中,很難有機會說第二次。

    我拍了拍他的肩:「我看算了吧,你在這裏等阿潘特王子復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沙靈雙手抱著頭,又喃喃地道:「這件事的真相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實和他有同樣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這樣激動,我只好安慰他:「世界上有
很多事,永遠沒有法子明白真相。」

    沙靈顯然很不滿意我這樣的態度,揮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沒有別的話好說,離開了房間,和航空公司聯絡,準備回家。

第七部:穿白布衣服的「死人」

    第二天,沙靈一早就到勒曼療養院去了。我知道,他到醫院去,一則是去陪阿潘特
王子,二則,是想在醫院中找到甚麼線索──我也曾努力過,可是一無所獲,也不想再
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間,酒店主人見我要離去,現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正當我跨
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在甚麼時候才再會回到這個小鎮上來,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來
,大聲叫道:「先生,有你的電話。」

    我轉過身來,心想多半是沙靈自醫院中打來,看我走了沒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卻向
我神秘地眨眨眼睛:「一位女士打來的。」

    一時之間,我想不起有甚麼人會打電話給我,走回酒店,在櫃台上接聽電話,對方
的聲音十分急促:「衛先生,你趕快來。」

    我「哦」地一聲:「海文小姐?你在哪裏?」

    事實上,當我一聽得電話中傳來是海文的聲音之際,我只講了這樣的一句話,但海
文在電話中,卻已經至少用急促的語調,重復了七八次,「你快點來!」

    我忙問道:「你在哪裏?」

    海文喘著氣:「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電話,我等你來,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邊
──就是我和丘倫約會的那個小湖湖邊附近的公路上,你快點來,快點來。」

    我依稀記得,在那條公路邊上,好像有一家十分簡陋的小咖啡店,簡陋得全然無法
引人注意。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甚麼麻煩?」

    海文道:「不,不,我……電話裏很難講得明白,你快點來。」

    我答應了她,放下電話,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間,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興,搓著手。因為海文在電話中的語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時急
步走出酒店,上了車,直駛向湖邊。

    在駛近了湖邊之際,轉上了公路,不一會,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實很難辨認,不過我老遠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車子駛
來,她就奔向前來。我在她身邊停下車,她打開車門,坐到了我的身邊,不住地在喘著
氣。

    她的面色十分蒼白,神情卻透著一種極度的興奮。從她那種神情看來,可以肯定她
並不是遭到了甚麼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甚麼事?」

    海文仍然喘著氣:「我也說不上來,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駛到湖邊去。」

    我一面駕著車,一面道:「慢慢說。」

    足足在一分鐘之後,海文才算是略為定下神來,說出了她的經歷,和她要見我的原
因。

    海文又到湖邊去,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了甚麼,或許她還在懷念她和丘倫相識的一
段經過,或許她喜歡湖邊的風景。

    不論是為了甚麼原因,她又到了湖邊。而且,就在她和丘倫曾經坐過的那個地方,
獨自坐著。當她坐了一會,感到無聊之後,她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著,走近了一個灌
木叢。

    那灌木叢十分濃密。在矮樹密生的樹叢中,海文看到有一個人,雙手抱著頭,蹲著
。據海文的說法是,那個人蹲著,就像是一隻兔子。

    (海文在灌木叢中見到了一個人,我也曾在那灌木叢中見過一個人,那個人,據杜
良醫生的說法,患有間歇痴呆症,我曾被他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聽海文說她在灌木叢中見到一個人,就有點緊張。)

    海文看到那人蹲著,一動不動,也就停了腳步,她那時候,並不感到害怕,只感到
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裏,是在幹甚麼。

    那人雙手抱頭,海文無法看清他的臉面。她只是想等那人抬起頭來,她就可以和那
人交談。

    可是足足過了好幾分鐘,那人仍是一動不動,海文於是發出了一些聲音。

    由於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太令她感到驚駭,所以她已經記不清她是頓了頓足,還是
咳嗽了一下。總之,她發出了一點聲音。

    而當她發出了聲音之後,那人抬起了頭來。

    那人一抬起頭來,海文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的視線,停留在那人的臉上,張大了口
,可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感到極度的驚駭。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著海文。

    (我極焦急地問:海文,那人是誰?)

    (海文回答:天,天,那人是丘倫!)

    (那人是丘倫,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倫,丘倫不是早已死了麼?)

    那人是丘倫!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倫,所引起的震驚,無可比擬,她呆了好一會,才陡地叫了
出來:「丘倫!」

    丘倫仍然蹲著,仍然雙手抱著頭,只是以一種極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著海
文。

    海文的呼吸,開始急促,她叫道:「丘倫,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

    丘倫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說她那時,有一個感覺,感到她不是對著一個活生生的
人,而是面對著一尊極其逼真的人像在講話。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正是她所熟悉的丘倫。

    海文在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這樣的經歷,她正不知如何才好,就聽到一陣聲音,
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這種聲音,海文並不陌生,那是一種輕便車在行駛之際所發出的聲響。

    在那剎那間,海文才注意到,丘倫的身上,穿著一件式樣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
就在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邊的事,丘倫以為看到了齊洛將軍,結果,
來了一輛輕便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將「齊洛將軍」抓走,丘倫追了上去,從此下落
不明。

    海文一聽到了輕便車駛過來的聲音,想起了這些事,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輕便車上
,一定有人,可能是來抓丘倫的。

    所以,她立即開始行動,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倫的手,拉著丘倫,向前就
奔,很快越過了灌木叢,來到一個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將大草堆扒出一個洞來,令她自己和丘倫一起藏了進去,又拉了
些草,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還怕丘倫會出聲,給人發現,所以曾經輕地按住了
他的口。

    可是丘倫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只是在喉間,間歇地傳出一些「唔呀」的聲音。

    他們躲起來之後不久,就聽到輕便車的聲音,時停時發,正向近移來。同時,在車
子停住的時候,她聽到了三個人的交談。

    海文聽到的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斷,有些話,全然無意義(至少在當時是如此)。
但因為這些對話,對日後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當大的幫助,所以我詳細記述在後面。

    海文聽到的,是三個人的談話。

    (三個人!一個駕車,另外兩個,是方便將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這三個人,海文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乾草遮掩著,是以
也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來代表他們。幸而這三個人的聲音,很
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誰在講話。

    海文聽到的三個人的對話如下:

    A:(可能已講了許多話,海文聽到的只是下半句)……這真不是好現象。

    B: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好像越來越聰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當然不可能,或許只是一種本能。

    B:這始終不是好現象,要是我們找不到──

    A:不會的,以往兩次,都沒有出錯。

    C:(悶哼),哼,還說沒有出錯,幾乎鬧出了大亂子,那記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雜沓的腳步聲,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錯了。

    C:我真懷疑,他們的智力從何而來?

    B:(大聲)他們沒有智力,沒有!

    C:那怎麼會不斷逃出來?

    B:只是一種本能。

    (腳步聲又傳近,大約是A回來了。)

    A:這次可能逃遠了,再駕車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輕便車駛遠去的聲音)

    海文聽到輕便車駛遠,立時又拉著丘倫,離開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這樣做,相當聰明,因為輕便車才由那個方向駛來,她由那個方向走,就不會
和輕便車遇上。

    因為在對話中,她聽到了「逃出來」這樣的字眼,海文知道,丘倫是逃出來的,會
被抓回去。所以她便拉著丘倫,逃避輕便車的追捕。

    她和丘倫,大約奔出了半里,已離開了湖邊的範圍,到了一片林子中。

    在奔跑的過程中,丘倫一直未曾出聲。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個被露營人棄下的帳
幕,倒坍了一半,她指著那帳幕,對丘倫道:「進去,躲進去。」

    可是丘倫只是站著不動,對海文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只好再拉著他,到了
帳幕前,按下丘倫的頭,令他鑽進帳幕去。

    海文自己並沒有進去,她只是吩咐道:「躲著,一動也別動,不聽到我的聲音,怎
樣也別出來。」

    雖然她叮囑著,可是進了帳幕的丘倫,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海文迅速地轉著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為了調查丘倫的死而來,如今丘倫還活著
,雖然海文覺得情形怪異至極,但一定要先讓我知道。

    於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總算那家小咖啡店裏有電話,所以她打了電話
給我。而在和我通電話之後,根據海文的說法是:過了要命的十五分鐘之久,才看到你
的車子駛來。

    我感到極度的震驚:「那麼,從你將丘倫藏進那帳幕到現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時。」

    我一面飛快地駕著車,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盤上敲打了一下:「快一小時了,那
三個人,駕著輕便車,還到處在找他,丘倫被他們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臉色本來已經夠蒼白,給我一說,更是半絲血色也無:「我……做錯了?」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我沒有責備海文的意思,因為猝然之間,遇上了這樣怪異莫名
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經很好了。

    海文曾說:「我一看到那人抬起頭來,是丘倫,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鬼
魂。」

    在這樣驚慌的情形之下,海文還將丘倫藏進一個半坍的帳幕之中,能責備她甚麼?

    我心中有千百個疑問要好好思索,可是這時,我卻一個問題也不想,只是盡可能快
速駕著車,並且,心中千萬遍希望,丘倫聽海文的話,仍然躲在那個帳幕中。

    車子將到湖邊,我駛離了公路,直趨海文所說的那個林子,一路上,車子顛動得如
同怒海中的小舟,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實在無法令車子通過,我和海文才下車,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經看到了海文所說的那帳幕,同時,也看到在帳幕只有二十公尺處
,停著輕便車,兩個人正在下車,走向那座帳幕。

    一看到這情形,我明知自己無法在他們之前趕到那帳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
叫道:「嗨,也來露營?歡迎參加。」

    我叫了一聲,就放慢了腳步,裝成若無其事,在我身後跟著奔過來的海文,十分機
靈,也和我一樣,放慢了腳步,令得我們倆人,看來是準備在林中露營的一對男女一樣


    而那兩個向帳幕走去的人,以及還在輕便車上的那個人,經我一叫,一起回頭向我
望來,我向他們揮著手,走近去,一面大聲埋怨:「甚麼人將我們的帳幕弄塌了,真缺
德。」在說話之間,我已經來到了帳幕之前,我不知道丘倫是不是還在裏面,我轉過身
,背對著帳幕,攔在那兩個人和帳幕之間。

    那兩個人望著我,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著他們:「你們是不是來露
營的?在找甚麼?」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白布衣服的人?」

    我搖頭道:「沒有。你們是哪裏來的?是從醫院來的?」

    那兩個人並沒有回答,這時候,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繞過我,進入那半坍的帳幕
中去。但是海文卻先他們一步,進了帳幕,同時,她在帳幕之中,叫了起來:「糟糕,
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這裏的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海文一面說著,一面走了出來,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種悻然之色,當然是做給那三個人看的,因為她在一轉頭之際,向我使了
一個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倫還在帳幕之中。只要丘倫還在就算那三個人硬來,我也不
會怕他們,所以我更加鎮定,向著海文道:「那要補充食物才行,我們的車子又壞了─
─」

    講到這裏,我向那兩個人道:「能不能借你們的車子用一用?」

    那兩人忙道:「不行,我們有急事。」

    他們說著,已轉身走了開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著他們上了車,駛走,我才
說道:「他在裏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轉過身,撩起了帳幕的一角,看到了丘倫。他真的像兔子一樣蹲著。

    我叫道:「丘倫。」

    我一叫,丘倫就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極茫然。這種神情,我絕不陌生,曾咬了我一
口的那個人,就是這樣的神情,那分明是一個白痴的神情,難道丘倫也患了「間歇性痴
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後:「他怎麼啦?」

    我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臉色,多麼蒼白,他像是被人不見天日
地囚禁了好久。」

    海文失聲道:「如果他一失蹤就被囚禁,那有好幾年了。」

    我向丘倫伸出手去,他仍然蹲著,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
,那情形,就像丘倫是一個嬰兒,而且還是初出生的嬰兒。

    初出生的嬰兒的反應,就是這樣子的,當你向他伸手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應,但
是當他的手碰到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把碰到的東西抓緊。

    丘倫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倫被我拉得站了起來。他仍然抓著我的手,我
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去,看來,他對自己身子的動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輕輕分開了他的手指,讓他仍然蹲著,轉過身來:「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
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他就是從醫院之中逃出來的。」

    海文忙道:「我是說……別家醫院。」

    我思緒紊亂,想了一想:「先別讓那三個人發現,我看等天黑了再帶他走。」

    海文點頭,表示同意。

    我防備那三個人去而復還,和海文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將半坍的營帳支了起來,又
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生著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時之後,那三個人和輕便車又來了,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個人
直趨前來:「你們肯定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如果見過,我為甚麼要騙你?」

    那人道:「這個男子是一個神經病患者,發作起來,十分危險,要是你發現了他,
請立即通知醫院,你會得到一筆獎金。」

    我道:「既然是危險人物,怎麼會給他離開醫院的?」

    那人生氣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會有意外發生的。」

    他說著,悻然踢開一塊石頭,轉過身,又上車駛走了。看這三個人焦急的神情,可
以肯定,丘倫逃出了醫院,對他們來說,一定極其嚴重,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們
發現,將丘倫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在輕便車駛走之後,我們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別慢,好幾
次,聽到了一些聲響,我們就以為是輕便車又回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個人都
沒有再出現。

    天黑之後,我們將丘倫自營帳中扶了出來,丘倫完全像是木頭人,不論和他講甚麼
話,做甚麼動作,他都木然毫無反應,但是如果拉著他向前奔,他卻可以奔跑得很快。
我已經對他,進行了好幾小時的觀察,可以肯定,他的身體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
卻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倫從那家醫院中逃出來,那已毫無疑問,醫院為甚麼要禁錮丘倫?自然有古怪。
我本來就一直肯定那醫院有古怪,只不過查不出因由,如今有丘倫在,我就可以正式對
付那家醫院了。

    所以,在帶著丘倫離開林子,走到車子旁去時,我極其小心,準備隨時發生意外。

    那一段路,大約二十分鐘路程,在天黑之後,四周圍靜得出奇,我們順利地來到了
車子旁邊。當我們準備上車時,海文問道:「將他載到哪裏去?我看他實在需要一個醫
生。」

    我道:「先帶他回酒店再說。」

    海文對我的提議,好像並不十分熱衷,我又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酒店,他對丘
倫的遭遇,或許有他的看法。」

    海文點著頭,我打開車門,先坐上駕駛位,轉身示意海文帶著丘倫,坐到後面去。
就在我半轉過身的時候,就呆住了。

第八部:易容換姓,目的何在

    在車子的後面,早有三個人坐著,其中一個,正是杜良醫生。

    另一個,瘦而尖削的臉,十分陰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見陶啟泉,
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的羅克。

    還有一個人,身形十分高大,這時已打開了車子後面的門,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
,有著一柄槍,槍口正對準了海文。

    杜良醫生嘆了一聲:「多管閒事,真是對健康不利。」

    我吸了一口氣:「好,殺人怪醫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覺得我的話,十分滑稽,他側過頭去,對羅克道:「你聽聽
,他稱我們為甚麼?殺人怪醫?這是甚麼稱呼?」

    羅克道:「他的意思是,我們殺人。」

    杜良道:「我們殺過人麼?」

    羅克對於杜良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並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羅克何以不回答,直到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問題,對羅克來講,實在無法回答。

    在這時候,海文先是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被那持槍的漢子逼著,坐到了我的
身邊,丘倫則被那漢子帶著,擠到了車後面。

    我笑著對海文道:「不必驚慌,這種事,我經歷得多了,像如今這種場面,只不過
是小兒科──這是我們的一句俗語,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聽得我這樣說,杜良、羅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狽和憤怒的神情,我轉過頭去,望著
他們,道:「我相信你們對我,一定曾作了某種程度的調查,至少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
一個人。」

    杜良沒有甚麼反應,羅克則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別說一支手槍,告訴你,我曾
坐在核子導彈的彈頭上,曾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還厲害的武器指嚇過,快收起你
們的手槍來!」

    我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槍的漢子,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杜良忙
道:「衛斯理,你的過去經歷,我們自然知道,你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太好管閒事了
。」

    我冷笑道:「一些罪犯在進行『閒事』,我非太好管閒事不可。」

    杜良大有怒意:「你不能稱我們為罪犯。」

    我譏笑道:「那麼,稱你們為甚麼?救星?」

    杜良和羅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你可以這樣說。」

    在那一剎那間,我幾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是還
未曾見過自稱為「救星」的。

    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出來,因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
杜良並不是甚麼普通人,他是一個醫生。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可能是震爍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既然是這樣,你們更可以將手槍放下來,將真相告訴我
,你們真是救星,我也絕不會管閒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顯然被我的話,說得有點動心,他像是在想著甚麼,然後,從沉
思中醒過來:「這只是一個觀念問題──」

    他才講了半句,羅克便疾聲道:「別對他說,他和其餘人一樣,無法接受這種觀念
。」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我對羅克一直沒有好感,或許是基於他那過
於陰森的臉容,但這時我卻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急於得知事實的真相。而且我感到,
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了。只要他們肯說出來,一切迷團,可以迎刃而解。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必要,去和他們多作爭執。所以,我以十分誠懇的語
氣道:「你錯了,再新的觀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羅克望去,羅克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杜良嘆了一聲,說道:「衛先生,我們
實在沒有做過甚麼。」

    我道:「沒有做過甚麼!例如要一個阿拉伯產油國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類,那本來
就不算甚麼,你們醫治陶啟泉的代價,又是甚麼?」

    杜良脹紅了臉:「那些金錢在阿拉伯人的銀行戶頭,在陶啟泉的銀行戶頭裏,和在
我們手中,意義大不相同。金錢在我們手裏,就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

    我呆了一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臉脹得更紅:「你扯到哪裏去了?我是說,巨額的金錢在我們手裏,就可以
作為研究的基金,替人類的前途,帶來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偉大,偉大,真是救世主!這樣說來,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少
人,你們應該全是偉大的先驅,偉大的科學家?真可惜,你,還有羅克先生,我好像從
來也未曾聽說過你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們在科學上究竟有甚麼貢獻。」

    我一口氣他說著,語氣也極盡譏嘲之能事,那令得羅克的臉色更陰沉,而杜良的臉
也更紅。杜良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指著羅克。羅克像是知道他要幹甚麼一樣,立時
伸手攏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還是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這個人的名字,你聽說
過麼?」

    我一聽得杜良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忽然說
起這個人的名字來,是甚麼意思。

    自杜良口中說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自然是聽說過的,那是一個極其偉大的科學
家,這個人,曾在動物細胞分裂繁殖方面,有極高深的研究,他無性繁殖的理論,早在
十多年前就自成體系,可是當時,他的理論提出來的時間太早了,科學界對他的理論無
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學者,還曾對他的理論,提出過攻擊,說是荒謬絕倫。

    這個人,據我的記憶所及,大約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在一次攀登阿爾卑斯山的行
動中失蹤了。杜良突然提起這個人來,是甚麼意思呢?

    一時之間,我怔呆著:「你提到的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車之後,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她才道:「別聽他胡
說八道。」

    杜良道:「樣子不像了?他根本沒有攀登阿爾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興趣,探索生
命的奧秘才是。恰好那時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所以我們就聲稱他在登
山中失蹤了。」

    羅克皺著眉:「這些事,提來幹甚麼?」

    杜良的神情更激動:「從事科學工作,一定要有犧牲,我們作了多大的犧牲,世人
可知道?」

    羅克道:「我們作任何犧牲,都是自願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讓世人知道,但是絕不能讓他這種人,誣陷我們。」

    他說著,直指著我:「你再看看清楚,一個有身份、有名譽、有地位的人,可以經
過整容,改換姓名,報稱失蹤,拋棄世俗中的一切,他為的是甚麼,就是為了要探索新
知。」

    我吸了一口氣,再仔細看著羅克,眼前這個瘦削陰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個
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相片曾作過許多流行全世界的雜誌的封面──實在沒有絲毫相同
之處。

    當然,現代的外科手術,可以輕而易舉,徹底改造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羅克為甚麼
要這樣做呢?他為甚麼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呢?

    注視羅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他的面目陰森可怖,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
充滿了極其深沉的智慧,這不是一雙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氣:「如果是那樣,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杜良醫生,請問你原來的名
字是甚麼?」

    杜良略頓了一頓,說出了一個名字來。

    這個名字,令得海文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令得我的口張大了合不攏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時候,在瑞典首都遭人
綁架,不落不明麼?」

    杜良道:「一個人如果徹底躲起來,總要找一個藉口的。」

    海文的聲音有點尖利:「你那一對可愛的雙生女兒,當時不過八歲,你怎捨得忍心
拋下她們?」

    杜良喃喃地道:「她們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小姐,為了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總要
有犧牲的,我剛才已經講過,總要有犧牲的。」

    由於我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是熱烈,而且敵對的成分也越來越少,那持槍的漢子
,也放下了手槍。我實在捺不住好奇:「那麼他──」

    我指了指持槍的漢子,羅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學生。我們醫院中,一個清潔工人
,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醫慚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們已經掌握了生命的奧秘,在你們的手上,好像沒有不
治之症這回事?」

    杜良搖著頭:「你錯了,我們不過有某種突破,這種突破,對於延長人的生命,有
某種程度上的幫助。」

    我揮著手:「你們為甚麼不公開這種突破,而要躲起來,甚至不惜改換容貌,藏頭
縮尾?」

    杜良和羅克的臉上,都現出一種極度深切的悲哀,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裝出來的。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杜良道:「公開?現在人類的觀念,還未曾進步到這一
程度。」

    我大聲道:「如果對人類有利的事,在觀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羅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學說,對人類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燒死了。」

    我立時道:「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羅克道:「幾百年,對人類來說,並沒有甚麼不同,人類的觀念,一樣是那樣愚昧
落後。」

    海文也參加了辯論:「不見得,人類的觀念在飛速地進步,你能舉一個愚昧落後的
例子麼?」

    羅克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有點放肆,但是,卻充滿了自信。

    他道:「節制生育,是對全人類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現在,還有多少人對人工
流產,對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臉紅了紅:「那主要是宗教的觀點。」

    羅克道:「對,那麼多人,受囿於宗教觀念,人類的觀念,能說是進步嗎?」

    我插言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解決的,而且,贊成節制人口的觀念,已經成為主流
。你舉的這個例子,說服力不夠。」

    羅克揮著手,他的神情也漸漸變得激動,他道:「那麼,優生學呢?優生學的觀念
,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點疑惑。我們當然知道優生學的意思
,但是所謂優生學,卻也包括了許多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內容,我不知道羅克是指哪一
種而言。

    我問道:「你說的優生學是──」

    羅克大聲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應該改變這種
比例,使優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機會。」

    我皺著眉:「那應該怎樣?展開大屠殺,將你所謂不優秀的人全都殺光?」

    羅克嘿嘿冷笑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你對生態學的知識一無所有。人口不
斷膨脹的結果,大屠殺會自然產生,各種各樣的天災人禍,會大規模地消滅人口,這是
一種神奇的自然平衡力量。但是這種平衡的過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著他,聽
他繼續講下去。

    羅克又道:「譬如說,大規模的戰爭是減少人口的一個過程,在戰爭中,人不論賢
愚,都同時遭殃,一個炸彈下來,多少優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類的進步,因
之拖慢了不知道多少。」

    我曾聽過不知多少新的理論,但是像羅克這樣的說法,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時我的
心情,與其說是駭異,不如說是震驚來得好些。我失聲道:「那……你們在從事消滅所
謂愚人的工作?」

    我在這樣講的時候,連聲音都忍不住在發顫。因為羅克的話中,我可以聽得出,在
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謂「愚人」、「低等人」。

    羅克苦笑了一下:「真應該這樣做。但是我們還始終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們的觀念
再新,有時也很難突破總體的概念。例如殺人是殘酷的這個觀念,我們就很難轉變為殺
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殺人和慈悲連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羅克道:「其實,很多人心中明白,用無痛苦的方法減少一大批活著不知幹甚麼,
生命過程和昆蟲、植物並無分別的人,對於其餘人是極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認為每
一個人,即使他的生命過程像昆蟲,他也有生存的權利,這種行動,自然不可能展開,
雖然明眼人看出,這樣下去的結果,是全人類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海文伸手劃了一個「十」字:「謝天謝地。」

    我雙眉緊鎖,羅克的這種觀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並不否認這種說法有
可供深思之處,那牽涉的範圍太廣,我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

    我道:「那麼,你們在做甚麼工作呢?」

    羅克道:「我們致力於盡量挽救優秀者的生命。」

    我悶哼了一聲:「你所謂『優秀者』,正確的稱呼,應該是成功者,像陶啟泉,像
齊洛將軍,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羅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優秀的人,凡是優秀的人,也必定成功,二而一
,一而二,不必多咬文嚼字。」

    對於羅克這樣的說法,我無法反駁。我看到丘倫坐在羅克和那漢子的中間,對於我
們激烈的爭辯,像是一句也未曾聽進去,神情仍然是那樣惘然,看來和白痴無異。

    我向丘倫指了一指:「在我看來,丘倫是一個十分優秀的人,在你們的心目中,他
或許是一個低等人,所以你們才將他囚禁了六年,使他變成痴呆?」

    杜良和羅克兩人,本來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似乎絕沒有甚麼難題可以難得倒他們。
可是我一提起丘倫,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抿緊了嘴,不再出聲。

    我進逼道:「如果連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麼,消滅低等人之後,地球上還能剩
下多少人?一萬?八千?」

    杜良道:「我們並不認為他不優秀。」

    我道:「那麼,為甚麼他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事,是一個意外,真的是一個意外。」

    我再進逼:「甚麼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們的犯罪行為之一。」

    羅克怒道:「你真是一頭驢子。」

    我道:「罵人是驢子,並不解決問題,我只要將丘倫的事,公諸社會,你們任何工
作都難以繼續下去了。」

    杜良又驚又怒:「你不會這樣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會的。」

    杜良說道:「那對你有甚麼好處?」

    我裝出一副狠勁來:「有時我做事,不一定要對自己有好處,損人不利己,也是好
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氣。」

    我裝出一副狠勁,因為我發現,杜良和羅克,雖然曾經用過不正當的手段對付我,
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剛才又拿槍指著我,可是他們對於這種事,都顯然並不
熟練。

    也就是說,他們本質上是科學家,是知識分子,很容易對付,我這樣逼他們,就有
可能令他們把事實的真相透露出來。果然,我的恐嚇生效了。羅克和杜良都十分憤怒,
可是卻全然無法對付我。過了一會,杜良才道:「丘倫已經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倫已經死了,這是甚麼話?丘倫明明坐在車子裏。雖然他的
神態有異,但絕不是一個死人!

    在我還來不及對杜良的話作出反應之際,杜良又道:「他在一次意外中喪生的。」

    我指著丘倫,張大了口,仍然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必說甚麼,用意也十分明顯:丘倫明明在這裏,你
怎麼說他在意外中喪生?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杜良和羅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羅克投以一個徵詢的眼色,羅克緩緩地點了點頭。
杜良道:「這裏不是詳談的好地方,我們到醫院去再說。」

    我本來想拒絕他的建議,但是轉念一想,就算到醫院去,他們也玩不出甚麼花樣來
,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醫院,能有進一步的具體說明。」

    羅克和杜良兩人不再說甚麼,我駕著車,向醫院的方向疾駛而去,到了醫院的門口
,我想減慢速度,可是圍牆的大鐵門卻自動打了開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悶哼了一聲,杜良道:「我們有足夠的金錢,所以這裏的一切
設備,遠超乎你能想像的範圍之上。」

    我一面將車直駛進去,一面道:「那你對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計過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話,但是羅克卻碰了他一下:「等一會我們有太多的話要說,現
在何必為這種小事爭論?讓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說甚麼,車子已在醫院建築物前,停了下來,一個穿著白外衣的人,自醫
院中走出來,打開了車門,那持槍的漢子,挾持著丘倫走下車去,丘倫一點也沒有反抗


    我叫了起來:「等一等,我們將要談論的事情,和他有關,我要他在場。」

    羅克道:「他在場,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羅克怒道:「不能完全聽你的,因為你甚麼也不懂。你真要堅持,那就算了。」

    我斜著眼:「你不怕我去揭發?」

    羅克冷冷地道:「我們可以搬一個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領地,就會十分歡迎我
們。」

    他的態度強硬了起來,我反倒沒有辦法,只好悶哼了一聲,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車
子,看他們將丘倫帶走。

    海文也出了車子,另外又有一個人自醫院中出來,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沒有
必要參與這件事,真的,等衛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後,如果他判斷,可以讓你知道,那一
定會告訴你。」

    海文連忙抗議道:「不行,丘倫是我的朋友,何況又是我發現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摯:「小姐,我不會傷害你,有些事實,會令你日後的生活,變
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勸你離去──」他指了指出來的那個人,「他會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過來。我心想,如果有甚麼變故的話,海文不在身邊,
我可以不必照顧她,也方便得多。何況在事後,是不是將一切事實告訴她的取決權在我
,如今讓海文離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後,我會將一切經過告訴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議,她略為猶豫了一下:「丘倫好像有病,請他們盡力。」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他來的。」

    海文低嘆了一聲,和自醫院中出來的那人,走了開去,到了一輛車旁,一起上了車


    我看著她離去,才轉身和杜良,羅克一起走進了醫院,醫院的一切,看來仍然沒有
甚麼異樣,我的意思是,醫院看來仍然是醫院。一直到走進了會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見
面的所在,仍然沒有甚麼異樣。

    可是,當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個看來像是燈掣一樣的按鈕,有一道暗門打開,我
們三個人一起進入那個暗門,我卻不免暗暗心驚。

    暗門之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明顯地是一座升降機,升降機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計
,大約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從升降機下降的高度來看,整座醫院的地下,另有天地。

    等到升降機的門打開,已經可以看到一間布置得極其華麗舒適的房間,那是一間類
似客廳的大房間,有三組極舒服的沙發,迎面的一幅牆上,懸著一幅大幅的馬蒂斯作品
,逼人的金黃色調,看得令人窒息。

    杜良說過,他們有足夠的金錢,這一點,單從這房間來看,已是毫無疑問。

    在房間中,有五個人已經在,我們一出升降機,那五個人都客氣地站起身來,和我
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紹了他們。

    杜良講出來的名字,對我來說,全無意義。但是我可以知道,五個人在這裏,等著
和我見面,他們原來的名字,講出來一定又會令得我張大口說不出話來,不過杜良既然
沒有介紹他們原來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問。

    我還沒有坐下,一個半禿的中年人,就打開了一瓶酒,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
,我接過了酒杯,晃著,杜良道:「衛斯理先生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動,對我
們的事業,構成了一種威脅──」

    我笑道:「這樣的介紹,未免太不友好。」

    杜良道:「對不起,這是事實,科學的精神,就在於接受事實。」

    我聳了聳肩,不再說甚麼。杜良又道:「當然,他不能中斷我們的工作。他威脅著
要揭發我們,我們也可以再『失蹤』一次。問題是,這個人有過很多怪異的經歷,我們
的工作,也有必要讓世人知道──至少讓一個像他那樣的人知道,所以,才請了他來。
他可能還在自鳴得意,以為是他的威脅奏了功。」

    杜良的話,越說越令我狼狽,我不得不提高聲音:「好了,說丘倫意外喪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倫「意外喪生」的事來,是因為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無法自圓其
說,也好別讓他這樣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嘆了一聲,道:「丘倫先生在醫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現象,
如果他當作沒有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來追查。」

    丘倫第一次到醫院來,情形和我第一次來差不多,杜良醫生接見他,丘倫仔細觀察
著,看不出甚麼來,不得要領而去。

    丘倫當然不肯就此算數,他第二次再來,情形也和我一樣,爬牆而入。

    可是,他只是一個記者,雖然身手還算是矯捷,但是不像我那樣,過慣冒險生活,
而且,醫院的圍牆也實在太高了些。

    當他爬上牆頭,想向下跳的時候,一個不留神,他整個人自牆頭上跌了下來。這樣
的高度跌下來,當然難免受傷,本來也不至於喪生,糟糕的是,他的頭部,恰好在下跌
時,撞在一個水泥的凸起物上。

    不幸之至,丘倫立時喪命。

    杜良一本正經說了丘倫「意外死亡」的結果,我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這是甚
麼樣的謊言?就算我未曾見過活生生的丘倫,也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杜良卻繼續道:「他的屍體,我們將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證明是丘倫的,那麼,丘倫早已死了?我站了起來,
又坐下來。一個有著濃密鬍子的人道:「要和他從頭說起,不然,他不會明白的。」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互相望著,我本來還想譏笑他們幾句,可是卻忍
了下來。因為氣氛並不適宜譏笑。這些人的態度,都十分認真,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一
個極其重大的秘密,而他們目前的情形,顯然是正在決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這個秘密。

    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一定極其重要,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神色,都是那麼嚴肅
和鄭重,令得我也受了他們的影響,不能再胡說。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那個大鬍子,他道:「咦,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向他透露
一切?」

    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子,苦笑了一下:「決定是決定,等到要做的時候,又是另外
一回事了。我們花了多大的代價,來從事我們的工作,花了多大的努力,來保守我們的
秘密。」

    另一個矮個子嘆了一聲:「哥登,那就由你來對他說好了。」

    在那瘦個子嘆著氣,說了那兩句話之後,全場響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低嘆聲,每個
人的神情,都變得十分凝重和憂鬱。

    大鬍子(他被人稱為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嘆了一聲,仍然不出聲。

    在這時候,我感到我應該表示一些態度了。我收起了敵對的神情和不屑的態度,倒
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感到在這裏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們說不出的苦衷,所
以才聯合起來,同心協力,保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各位,我其實並不好管閒事,只不過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歡
尋根究底。在這所醫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氣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如果各位的秘
密,與犯罪事業無關,那麼這個秘密,我只會說給一個人聽,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這
個秘密,也絕不會自我們的口中,傳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間
,實在沒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訴她。」

    我的話,講得十分誠懇,講完之後,雖然我沒有聽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
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話已經被接納。

    沉靜依然維持了片刻,這期間,杜良、羅克和哥登等幾個人,又一次交換了一下眼
色,杜良才沉聲道:「所謂犯罪,不犯罪,沒有標準。」

    我陡地一怔,剛想反駁他的說法,杜良已立時接了下來:「那只不過是觀念問題而
已。」

    我「哼」地一聲:「別將問題扯得太遠,犯罪與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標準。」

    羅克的聲音聽來相當尖──我知道他一定是這個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因為陶啟泉就
是他出馬接到這裏來的──他的神情看來也有點激動:「當然是觀念問題。哥白尼被燒
死,就是當時的觀念,認為他的說法,是異端邪說,不能讓它在世間流通。」

    我多少有點冒火:「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樣的一個偉大人物,你們之中,誰能和他
相比?你們發現了甚麼?創造了甚麼?是不是你們認為自己,走在時代的尖端?」

    哥登朗聲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學家都應遵循的典範,我們的成就,或許
不如他偉大,但是我們憑一個嶄新的觀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聲道:「走在時代的前面,這一點,我們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氣
極大,我瞪著他,正想又要發作幾句,他已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我開始了,如
果我有講得不對的地方,各位隨時指出來,這件事,是我們大家一齊告訴一個完全不屬
於我們的外人,並不是我一個人說出來的。」

    好幾個人,立時大聲表示同意,其餘的人,也各自點著頭。

    哥登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從哪裏說起好呢?當然先從自己說起。衛先生,在這
裏,你所能見到的人,全不是我們的本來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們全經過整容手術。」

    哥登道:「徹底的整容手術,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後,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認不
得我們,我們甚至改窄了聲帶,以求發出來的聲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們之間有些
人,聲音聽來有點怪。」

    是的,羅克的聲音就很尖,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為了甚麼?

    哥登又道:「我們這些人,全是科學家,有的是醫生,有的是生物學家,有的是遺
傳學家,有的是生物化學家,我們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學界,都是頂尖的風頭人物。


    我忍不住問:「那你們整容的目的是甚麼?」

    哥登居然打了一個哈哈:「當然是為了使人家認不出我們來。」

    我又道:「那又有甚麼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目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我們明知對人類有利,是一項驚天動地
的大突破,可以改變整個人類的文明。但是,這件事,卻不能為人類現階段的觀念所接
受。」

    我搖著頭:「說出來,甚麼事。」

    哥登道:「當然會說出來的,但是要從頭說起,你才會明白。」

    我擺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準備聽他敘述。

    哥登望了羅克和杜良一眼:「事情應該從那天,你們遲到的那天開始。」

    杜良和羅克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哥登又補充了一句:「羅克和杜良──那時候,他們當然不是叫這個名字,他們和
我是大學的同事,後來我們都相繼離開了大學,在一個由基金會資助的研究所工作。」

    由於我知道杜良和羅克的原來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個研究所。不過,如今寫出這
個研究所的名字,沒有甚麼意義,因為他們的活動,只是從研究所開始。

    可以肯定講一句:不是第一流的科學家,絕不能在那家研究所工作。

    哥登說要從那天開始,就從那天開始吧。

第九部:實驗室製成品

    研究所的走廊寬敞而明亮,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髮女郎,名銜是助理研究
員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張望。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下來問她:「吉娜,你在找甚麼人?」

    吉娜反問:「看到杜良博士沒有?或者羅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們,已經打了
好幾個電話到我辦公室來了。」

    被問的人都搖著頭,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門口張望著,直到看到杜良和羅克一起從門
口走進來,她忙向他們急步走了過去:「兩位總算來了,你們再不來,哥登博士會把我
逼死。」

    羅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來:「一定是他又自以為有了甚麼新的發現。


    吉娜壓低了聲音:「可能他真的有了發現,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實驗室,一進去,我
就聽到他怪叫,接著他叫我打電話給你們,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一面說,一面甚至在
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來:「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走向升降機,兩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著窄裙的吉娜小姐
要加快移動,才能追得上他們,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來了不少經過的男士的怪異目光


    進了升降機,到了三樓。

    研究所的規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層高的大樓,全屬於這個研究所。研究所的課題
,也包羅萬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後,水流出去時所造成的漩渦
,何以在東半球和西半球會方向不同。

    這些研究的題目,絕大多數,都是乍一看來,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但是許多許多
發明,許多許多科學上的新成就,就是從一點一滴,看起來絲毫無關緊要的小研究的成
功結果匯集起來的。

    三樓,是羅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實上,每一層的研究室、實驗室,全是
這些實驗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等,即使是這個主持研究所的基金會的主席,如果不
得主人的允許,也不能隨便進入。每個研究員,都保持著自己的「領地」。

    一出升降機,哥登便直著嗓子在叫:「你們終於來了,來,給你們看點東西,你們
遲到了。」

    羅克和杜良笑著,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實驗室的門口,半推著門,那種迫不及待等
他們兩個人,又怕其他人撞進去的樣子,都覺得好笑。吉娜這時,也跨出了升降機。

    一看到吉娜也向實驗室走來,哥登又嚷叫了起來:「吉娜小姐,請你回自己的辦公
室去。」

    吉娜也習慣了,科學家總給人以一種神秘兮兮的感覺。所以她沒有說甚麼,轉身向
另一個方向走去,而羅克和杜良,走進了實驗室,哥登將門關上,指著一具電子顯微鏡
,神情緊張而興奮,甚至張大了口,再也講不出話來。

    一看到這樣情形,杜良和羅克兩人,也開始加快腳步,一起來到那具顯微鏡前,他
們甚至互相推著,像小孩子去爭著看甚麼新奇的東西一樣。

    杜良的個子比較大,他一下子推開了瘦削的羅克,將眼湊了上去,他只看了幾秒鐘
,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轉過身去,羅克忙也湊過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起來,一面笑,一面還用手指著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過的事情。

    哥登立時脹紅了臉,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搖著頭,道:「看清楚了,大學二年級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
甚麼。」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甚麼?」

    羅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極其認真,他也變得嚴肅起來,不再笑:「那是脊推動物在母
體子宮內的最早形態,卵子受精之後,細胞已開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對嗎?」

    哥登走了過來,揮著手,看樣子,像是想打羅克,他的聲音仍然很大:「好,那麼
,告訴我,是甚麼脊椎動物。」

    羅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這不是故意難人麼?誰都知道,最初,幾天所
有脊椎動物的形態全是一樣的,一頭駱駝和一隻青蛙,沒有分別。」

    羅克道:「當然是青蛙。」他望著哥登:「自從你第一隻無性繁殖的青蛙,熱鬧過
一陣子之後,到現在已經快有三年了吧。怎麼還樂此不疲?你早已養大了幾十隻無性繁
殖的青蛙了!」

    哥登脹紅了臉:「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羅克和杜良都皺了皺眉,哥登的脾氣雖然不好,但也決不會出口傷人,他們知道自
己所講的話之中,一定有甚麼地方令哥登感到真正傷心。

    他們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們不知道那是甚麼,請你告訴我們。」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嚴肅之極,壓低了聲音:「那是我。」

    杜良和羅克在問哥登的時候,已經迅速地想過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們想了一萬
個答案,也決不會想到答案會是這樣的。

    兩人呆了一呆:「甚麼叫作『那是我』?」

    哥登的樣子,十分惱怒,但是也有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奸猾:「那是我,就是說,那
是我,你們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動了一下,向後退出了一步。羅克的臉色,跟著也變得煞白,兩個人同
時張大了口,但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哥登臉上那種惡作劇的神情更甚,他湊近震驚得臉無人色的杜良和羅克,壓低了聲
音:「明白了麼?我,就是我。」

    杜良和羅克兩人像是見到惡魔一樣地向後退著,杜良叫了起來:「不能,你不能這
樣做。」

    羅克的聲音更在劇烈地發顫,他叫道:「天,你……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哥登伸出雙手,按在他們兩人的肩上:「我自然知道在做甚麼,事情再簡單沒有,
就像我取了一個青蛙的細胞,用無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隻青蛙來一樣。我已經用這
個方法,培育出許多隻青蛙!唉,你們的神情,為甚麼這樣吃驚?」

    杜良和羅克不但吃驚,而且還在冒冷汗,汗自他們的額角不斷地滲出來。

    哥登呵呵笑了起來:「而且,我用無性繁殖方法,培育一隻成年青蛙的過程,越來
越快,開始時,需要幾個月,到後來,只要幾天,就有一隻青蛙出來!」

    杜良叫了起來:「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態,極其咄咄逼人:「我是甚麼?」

    杜良和羅克,叫了起來:「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來:「人是甚麼?」

    杜良呆了一呆,他顯然有點氣餒,聲音也沒有那麼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卻還不肯放過他,用手指直指著他的鼻尖:「你是一個生物學家,告訴我,用
你的知識告訴我,人是甚麼?」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更白,但是他卻有了足夠的鎮定,使他慢慢說出了他
要說的話,而不是叫出來:「人,是一種生物──」

    他還想向下說去,但是哥登卻已揮著手,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了,人是生
物,青蛙是生物,魚是生物,蘭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們的知識,用無性
繁殖的方法來培育。」

    杜良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可是人始終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說道:「當然不同,所以培育過程,也困難和複雜得多。」

    杜良雙手連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和青蛙不同,人有思想,有靈魂的
。」

    羅克道:「拋開靈魂不談,人有思想。」

    哥登肆無忌憚地笑著:「關於人的思想、靈魂,那是哲學家、宗教家的事,我們是
生物學家,那和我們全然無關,在我們看來,人只是生物的一種,和其他的生物,只有
生理結構上的不同。」

    羅克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你總不能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一個人來。」

    哥登道:「我已經可以肯定,一定能夠,其成長過程,就像青蛙的成長過程一樣。


    當哥登講出了這句話之後,三人之間的激烈談話,到此暫時停止,哥登望著杜良和
羅克,兩人也直勾勾地望著他。

    或許由於剛才的談話,實在太驚心動魄,他們三人都不由自主喘著氣,過了好一會
,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個……人,是怎樣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種模特兒的姿勢,站在他們兩人的身前,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
約而同的指著他:「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樣?」

    哥登的神情,有一種成功後的極度滿足:「是,和我一樣。」

    羅克又問了一句:「完全一樣?」

    哥登道:「完全一樣,根據過去的成功例子,採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個體,和
被採取細胞的母體,完全一樣。」

    杜良像是支持不住,他後退了幾步,坐倒在一張沙發上,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喘著
氣:「那麼,當這個……」他指著那具顯微鏡,「培育成功之後,我們會有兩個哥登?


    哥登皺著眉,對這個問題,他看來還有若干程度的困擾,所以並沒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來:「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我剛才所說完全一樣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的組織上,完全
一樣,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識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會怎樣。各種生物的遺傳
特質,各有不同,昆蟲可以完全一絲不變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椎動物就未必如
此。人在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於我如今在做的事,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所以結果
怎樣,我不知道。」

    杜良和羅克兩人互望了一眼,然後,他們兩人一起開口,叫著哥登的名字。在叫了
一聲之後,兩人又一起停了下來。

    哥登道:「怎麼?你們兩人不祝賀我?我有了人類有史以來,對生命探索的最大突
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恭喜你,哥登。」

    羅克也咕噥著說了一句同樣的話。哥登興奮地道:「你們看,我該如何發表我的成
就才好?」

    杜良和羅克一起嘆了一聲,羅克道:「哥登,你有沒有想到一個問題?」

    哥登睜大了眼,顯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羅克接著說:「你的成功,使一個嶄新的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甚麼不對?」

    羅克的呼吸有點急促:「這個人是甚麼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會關係怎樣?如
今人類的社會觀念,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這個人的出現,對宗教觀念的衝擊程度如何
?這許多問題,你可想過沒有?」

    哥登停了半晌:「老實說,我全想過了。」

    杜良道:「那你的結論是──」

    哥登道:「我的結論是,那些問題的存在,全不是我不對。」他的神情開始有點激
動,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有種種的束縛,他人都注意這個人的
來歷、背景,甚至於政府也要這個人的資料,用種種紀錄,將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固定
起來,這是那種生活方式的不對,不是我的不對。」

    杜良道:「可是,我們人人都在這種方式下生活!」

    哥登用力揮著手:「那就需要突破,人類的生活方式,本來就在不斷突破。我的實
驗成功之後,人類就要習慣於接受一個突如其來的人,將來,可以預料,所有新的生命
,全會用這種形式出現,現有的繁殖方式,將會受到淘汰。」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默不作聲。

    哥登吼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你們兩人,作為科學家,會不能接受這樣的新觀念。


    杜良又向羅克望了一眼,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說道:「正是因為我們可以接受,
所以才擔心。」

    哥登「哈」地一聲:「擔心甚麼?」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此之後,我們就和現代人類分割開來了,只有我們三
個人,你想想,只有我們三個人,而一方面,是全人類。」

    哥登握著拳:「不止的,一定不止我們三個人,一定不止。」

    我坐著,沙發柔軟而舒適,可是我卻全身發僵。聽哥登在講述事情開始的情形,我
對於整件事,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難以形容,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誕生。他毫無疑問
是一個人,但是他自何而來?如何在這社會上生存?他的成長過程又怎樣?這一切問題
全是沒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麼,到現在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這種新觀念?」

    哥登吸了一口氣:「不多,除了在這裏的所有人之外,還有醫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員
。」

    我揮著手,卻毫無目的,只不過想借此使混亂的心緒,略為鎮定些。我道:「那個
人……那個人……在杜良先生和羅克先生看到時,還只是在胚胎形成初期的人,後來…
…造出來了沒有?」

    哥登道:「沒有,他在十天之後死亡了。」

    我一聽,大大鬆了一口氣,可是,哥登立時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敗的原因,
是我太過於小心,不敢將成長的速度提高,事實上,在特種培育方法之下,成長的速度
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甚麼程度?」

    哥登道:「細胞分裂成長的速度,是在母體子宮內的三十倍。」

    我整個人彈了起來,然後,又坐跌在沙發上:「這樣說,你培育一個……人的時間
……是……」

    哥登道:「在母體子宮內,從受精卵的細胞分裂開始,到一個嬰兒離開母體,是二
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實驗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個嬰兒?」

    哥登道:「十天。」

    我的聲音,聽來不像是自己的,我又問道:「那麼……以後呢?」

    哥登道:「以後,每一年,成長的速度,就減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數字,如果一
直減少一半,永遠沒有盡頭,但是到後來,一和一點零零五之間的差別,便覺察不出來
。」

    我的思緒混亂之極:「我有點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這個無性繁殖人可以成長為十五歲的孩子,第二年,他二十二
歲半,已經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歲,第四年,他二十七歲,第五年,他不
到二十八歲,再以後,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覺察得出來了。」

    我總算明白了,培育一個無性繁殖人,所需的時間,大約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問道:「那麼,在五年之後,這個人……我可以稱……這個人…
…為人?」

    對於我這個問題,客廳裏竟然是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回答。

    本來,我就覺得如果稱這樣一個由實驗室培養出來的人為「人」,多少有點不很妥
當,所以才發問。而當我問了這個問題,竟得不到答案之際,我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人有甚麼不妥?」

    又是一陣子沉默,羅克才道:「你得聽下去,聽以後事態的發展。」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準備聽最不能接受的敘述,希望你們能說得越詳細越好。


    羅克道:「當然,我們已經下了決心,要將一切結果告訴你,剛才講到哪裏?」

    我道:「哥登說能接受新觀念的一定不止三個人,會有很多──」

    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哥登剛才已經說過,那一次他失敗了,那可以不必再
說了。」

    羅克點著頭,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徐徐噴了出來。

    胚胎在十天後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喪。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氣餒,繼續在他的實
驗室中,做他的實驗。照他自己的說法,那最易做,在他自己的身體上取細胞來培育,
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任何一塊表皮,就有數不清的細胞。

    實驗又實驗,哥登很少在其他場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羅克兩人,才知道他在做甚
麼。其間有一次,哥登提議他採取他們倆人的細胞來作實驗,連他們兩人也不知道為了
甚麼原因,他們拒絕了。

    在實驗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種細胞,一直到採取了血液細胞之後,才突破
了在胚胎時期就死亡的這一關,而且,哥登也摸索到了培養速度快,效果更好的方法。

    一個嬰兒誕生了!

    那天,哥登、羅克和杜良三個人,聚集在哥登的實驗室中。哥登的雙手抱著那個嬰
兒,杜良、羅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他。

    嬰兒的眉目面貌,有著酷肖哥登的輪廓。三個人都不說話,過了好久,杜良才道:
「天!他長大之後,會和你一模一樣。」

    哥登道:「當然會,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延續。」

    羅克的聲音很乾澀:「他的成長,會發生甚麼問題?和常人一樣?」

    哥登道:「不一樣,快得多,我還沒有找出規律來,他的細胞分裂速度,至少是常
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營養,不過,無論怎樣,我們會照顧他,使他長大!」

    羅克和杜良都點著頭:「不論他如何成長,一個嬰兒,已經證明了你的成功,你準
備如何發表?」

    哥登將嬰兒輕輕放了下來,神情猶豫:「我不想發表。」

    羅克叫道:「為甚麼?」

    哥登苦笑了一下:「就如你們所說,這是一個全然和如今人類觀念相反的新事實,
就像是全人類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繞著太陽在轉一樣。」

    杜良說道:「你……怕被人燒死?」

    哥登苦笑了一下:「燒死倒不至於,但是你想,以如今人類觀念為基礎的法律,對
我會怎樣?」

    羅克道:「你創造生命,並不是在毀滅生命,法律不會將你怎樣。」

    哥登指著那嬰兒道:「這……是一個生命嗎?還是只是實驗室中的一個製成品?」

    羅克和杜良都不出聲。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權用他來作進一步的實驗,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令
他死亡?他和我們一樣,有生存的權利,還是這個權利在我的手中?如果在繼續實驗的
過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謀殺罪?朋友,你們對這些問題,能有肯定的回答
嗎?」

    羅克和杜良驚住了。

    嬰兒看來健康、可愛,和產自母體的嬰兒,沒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於如此,哥登的那些問題,才完全無法回答。

    哥登嘆了一聲:「在歷史上,科學的發展,受制於各種各樣觀念規限的例子太多。
我不想牽涉在這種無聊的漩渦之中,所以──」

    他講到這裏,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決定秘密進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績。


    杜良和羅克兩人都不響,哥登問道:「你們認為我這樣做不對?」

    杜良皺著眉,緩緩地道:「你對,但是,秘密能維持多久?」

    哥登道:「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或許,根本不必維持。」

    羅克驚了一驚:「甚麼意思?」

    哥登指著那嬰兒:「如果過不了幾天,這個嬰兒死了,那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
樣,我可以繼續實驗,繼續摸索。」

第十部:謀殺,還是救人?

    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嬰兒沒有死,而且以極快的速度發育成長。

    當羅克、杜良兩個人,第二次再看到這個孩子時,孩子已經會走路,而且會發聲,
看來健壯活潑,完全和正常的孩子一樣。

    那一次聚會,由哥登召集,除了杜良和羅克以外,又多了四個人,那四個人,不必
哥登介紹,他們也認得。四個人中的一個,也是研究所中的研究員,是一個極有資格的
心理學家,另外三個,雖然以前沒有見過面,但全是極其出色的生物學家、遺傳學家和
醫生。一共是七個人,望著那個孩子。離上一次的聚會不過三個月,孩子看來已有四五
歲大。當七個大人以十分嚴肅的神情注視著那孩子之際,孩子睜大眼睛,眼珠轉動著,
像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七個大人。這七個大人,全是科學界的權威,在任何一個學術性
的演講會上,他們都可以滔滔不絕地發言幾小時。可是這時候,他們卻一言不發。

    空氣像是僵凝了,靜得出奇,只有那孩子不時發出一些伊伊啞啞的聲音。

    過了好久,羅克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這……樣大的孩子,應該……會說話了。」

    有一人打破了沉默,氣氛像是活躍了一些,那位心理學家道:「我剛才已做過了一
些試驗,我不認為這孩子的智力和他的年齡相稱。」

    哥登補充道:「他的意思是,孩子的身體是四歲,但是智力還停留在三個月,迅速
的成長,只是身體上的,不是思想上的。」

    另一個科學家道:「這點很可以理解,思想的成熟、心理的成長、思想的形成,一
切都和與外界接觸有關。這孩子實際在世上生存的時間只有三個月,他不可能有更高的
智力。而且,這三個月,他一直在實驗室中,沒有和別人接觸過,他的智力,應該比普
通三個月大的嬰兒,更要低。」

    哥登指著那位遺傳學家:「思想不屬於遺傳因子的範圍?」

    遺傳學家苦笑了一下:「在你和這個孩子之間,是不是適用遺傳律,還是一個疑問
。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兒子——我的意思是,不是根據正常的生育程序得到你的遺傳,
他是你的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哥登抗議道:「任何人,都是由一個細胞培育發展而成的。」

    遺傳學家搖著頭:「那情形不同,任何人,是兩個細胞,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結合
而成的,遺傳因素的結合,極其複雜,而這個人──」

    哥登道:「這個人是由無性繁殖培育成功的,他的一切,應該和我一樣。」

    所有的人都沒有講話,哥登的神情有點急躁,臉色也脹紅了,他道:「這孩子……
和我完全一模一樣。不信,你們看看我四歲時的照片。」

    哥登一面說著,一面取過了一隻文件夾來,打開。文件夾中,是一張放大了的四歲
孩子的照片,哥登四歲時的照片。

    所有的人,看了照片,再看眼前的那個孩子,都發出了一陣嘆息聲。也不知道他們
是由於吃驚而嘆息,還是感到了神奇而嘆息。

    一位醫生在嘆息聲中,大聲道:「哥登,事情到了這地步,應該公開發表了。」

    哥登道:「我邀請各位前來,因為各位都是科學家。科學家應該有一種信念,凡是
新的事物,我們要不斷摸索,各位,我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必定會受制於世俗的觀念
,但是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將使整個人類的發展改觀。」

    羅克喃喃地道:「這……毫無疑問。通過無性繁殖……人等於有了複製品,永遠…
…不會死了。」

    哥登道:「不錯,讓人的生命,通過無性繁殖的方法,永遠生存下去,這正是我的
目的。可是,人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身體,而是思想。」

    哥登說到這裏,用力在自己的額角上指了指,重複道:「是在這裏!如果只是一具
身體,那又有甚麼意義?」

    那位心理學家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可是你不能……沒有法子將自己的
思想、知識,灌進另一個身體中去。」

    哥登道:「所以,我要繼續研究。我想,我無法獨立完成這項研究,我需要各位的
幫助,我們大家,為開創人類的新紀元而共同努力。」

    哥登的話,其實並不具有甚麼煽動性,但是卻深深打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坎之中
,在場的全是極其出色的科學家。不是科學家才有這樣的想法,而是有了這樣的想法,
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家。

    這種想法就是:不斷地創新,用自己的工作來改變人類的歷史,是無可避免的責任


    實驗室中又靜默了片刻,各人都表示了同意,哥登才又道:「各位不妨去聯絡志同
道合的朋友,一定要嚴守秘密,我已準備辭去這裏的工作,因為在這裏,當這個人逐漸
長大之際,秘密一定無法保持。我已準備搬到歐洲去。」

    羅克忽然道:「搬到哪裏去?奧地利?」

    杜良道:「為甚麼是奧地利?」

    羅克攤開手:「科學怪人不就是在那裏產生的麼?」他說了之後,打了一個哈哈,
可是卻並沒有人跟著他發笑。

    哥登瞪了羅克一眼:「一點也不幽默。」

    羅克苦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只不過忽然之間有這種感覺。」

    哥登皺了一會眉:「要設立這樣的一個實驗室,需要很多錢,但由於這工作實在太
偉大,我準備放棄一切,去完成這個目標。」

    杜良立時附和,其餘人陸陸續續,也表示同意。

    收購瑞士勒曼鎮附近的一家小規模療養院,就是在那次聚會之後一個月決定的。

    勒曼療養院規模不大,誰也不會注意,遷移工作開始進行。

    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那個人,哥登一直努力,在使他追得上普通人的智力水平,可
是哥登卻失敗了,一直到三年之後,那個人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完全是一個壯健的青年
,但是,智力卻似乎還停留在正常人一歲都不到的階段,換言之,這個人是一個白癡,
無可救藥的白癡。

    哥登望著我,我已經被聽到的事,嚇到驚呆得講不出話來。我手中的酒杯,早已乾
了又添,添了酒又喝乾了好幾次。

    我的喉頭發乾,像是有火在燃燒。

    一個由實驗室製造出來的人,只用一個細胞,通過無性繁殖法培養出來的人。

    不論這個人是不是白痴,他總是一個人。

    而且,我也漸漸明白了種種謎一樣事實的真相。丘倫在六年前看到的「齊洛將軍」
,以及目前的丘倫,全是同類的產品。

    但是其中的經過情形如何,我還是不很清楚,我只好怔怔地望著哥登。

    哥登道:「如果不是我忽然心臟病發作,這種實驗,我幾乎已要放棄了,因為,培
育一個白癡,毫無意義。」

    我有點不明白:「你心臟病發作,怎麼會反而使實驗工作有了發展?」

    各人互望著,都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哥登才道:「這是一個意外,真的,開始的
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過,只是一個意外。」

    我吸了一口氣:「意外?我還是不明白。」

    羅克沉聲道:「情形是這樣──」

    實驗在勒曼療養院中繼續進行,除了那個人繼續成長之外,一點也不理想,那人沒
有智力,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白癡。

    哥登已經心力交瘁,過度的工作所引起的疲勞,還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極度的失望
,他所培育出來的算是甚麼?毫無疑問那是一個人。可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又算是甚
麼?那只是一具軀體。

    哥登曾經設想,用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人,不但在身軀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
和智力方面,都能夠和原體一樣,也只有那樣,才能使人類的歷史整個改觀。

    哥登經常向他志同道合、從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敘述著他的實驗成功之後的遠
景。

    以他自己為例,他已經有了豐富的知識,也有著大膽創新、超越時代的思想。可是
,不論怎樣,肉體的衰老無可避免。

    而如果他的實驗工作成功了,那麼,一個培育出來的人,一個嶄新的身體,承受了
他的全部智慧,而且還可以繼續吸收更多的知識,產生更多的智慧,那將是一種甚麼樣
的進展。

    但是哥登的實驗卻失敗了,他所培育出來的,只是一具軀體。

    在搬到勒曼鎮的療養院之後,秘密進行的實驗工作,範圍已經相當大,用無性繁殖
法培育的個體也不止一個,但是在迅速的成長過程之中,所有培育出來的個體,全是沒
有思想能力的白癡。

    在一次研討之中,哥登心臟病猝然發作。

    哥登在激動的講話之中,突然停止,雙眼發直,面上呈現著一種接近死灰的顏色,
身子搖擺著,向後倒去。

    當日在他身後的是羅克,羅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來:「天,哥登,你不能離開
我們。」

    哥登的口唇劇烈地顫動著,可是他卻已經講不出話來,這種情形,別說在場的不少
著名的醫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

    一個醫生立時上前,替哥登把脈,一面做手勢,羅克和杜良兩人架著哥登,離開了
會議室,進入病房。在病房中,對哥登進行了一連串的搶救,哥登的性命,暫時保留了
下來。

    在病房外的一間小房間中,一共是九個人,包括杜良和羅克在內,每個人,都因為
面臨著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而不由自主,呼吸有點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哥登的狀況極嚴重,他要離開我們了。」

    所有的人都震動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著自額頭上滲出的汗。

    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裏,有的人隱姓埋名,有的改頭換面,全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
,而這個理想,是由哥登提出來的。

    哥登是他們這個組織的靈魂,一切全從哥登開始。如果整個工作已經有了成就,那
麼哥登的離去還不成問題。可是如今工作只是開始,最重要的部分,還沒有解決。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難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們的工作是不是還可以繼續下去。

    杜良又道:「我們……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的生命,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救他
。」

    杜良的話,並不誇張,因為在場的九個人之中,就有四個是最權威的醫學界人士。

    一個醫生咕噥了一句,他發出的聲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於每一個人心
情沉重,房間中靜得出奇之故,還是有幾個人聽到了他在咕噥甚麼。

    羅克就在那醫生的身邊,他聽得最清楚,那醫生在說:「其實,我們可以使哥登繼
續活下去。」

    羅克陡地轉過身,由於緊張,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醫生的上衣:「你說甚麼?
我們可以使哥登繼續活下去?求求你,說出辦法來。」

    那醫生的臉色本來就不怎麼好看,這時,更蒼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了起
來:「當我沒說過,當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聽到那醫生這樣說的,不止羅克一個人。而他被羅克一追問,反應是如此強烈和異
特,也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當他叫嚷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
的身上。

    那醫生雙手緊握著拳,幾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樣:「算我沒說過,好不好?」

    另一個醫生道:「可是事實上,你已經說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的性
命?這件事,對我們全體,太重要了。」

    那醫生囁嚅著,身子發著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說道:「我的意思是,一
次……簡單的心臟移植手術,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這句話一出口,有幾個人立時帶點憤怒地發出悶哼聲:「這誰不知道,問題是,上
哪裏找一顆合適的心臟去?說了等於──」

    那人的一句話,只說了一半。

    他本來是想說那醫生「說了等於不說」,可是下面「不說」兩個字還未曾出口,他
就陡地停了下來,不再說下去。

    在那一剎那之間,他停止了說話,而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其奇詭的神情。

    在那人臉上所現出來的那種奇詭的神情,像是會傳染一樣,顯然是在場的每一個人
,在極短的時間,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會出現同樣的神情。

    一時之間,誰也不說話,小房間十分靜,只有各人發出來的濃重的呼吸聲。

    沉默維持了起碼十分鐘,那真是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杜良以極低的
聲音,打破了沉寂:「可……可以嗎?」

    他的聲音極低,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使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發著抖。在場的每一個
人,都知道是為甚麼,有兩個,甚至立時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可是卻完全沒有人回答。

    杜良在發出了這個問題之後,望向每一個人,幾乎每一個人都迴避著他的目光,最
後,杜良的目光,停留在羅克的身上。

    羅克也半轉過頭去,杜良叫著他的名字,羅克又轉回頭來。

    杜良說道:「我們是最初的三個人,你的意見怎樣,可以嗎?可以嗎?」

    杜良連問兩聲,第二聲「可以嗎」的聲音,聽來尖銳而駭人。

    羅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問道:「你呢?你認為是不是可以?」

    杜良說道:「我……我……我……」他在接連講三個「我」字之際,神情極其猶豫
,顯然他心中對於是不是可以,也極難下決定。但是在剎那之間,他像是下定了決心,
挺直了身子,先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我說,可以的
。」

    羅克像是如釋重負一樣,道:「你說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極其嚴肅:「不行,沒有附和,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極其明確地
表現自己的意見。」

    羅克僵呆了一陣:「可以。」

    杜良向羅克身邊的人望去,在羅克身邊的,就是那位第一個咕噥著,說可以挽救哥
登生命的那個醫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遺傳學家,遺傳學家尖聲叫了起來:「不可以,那……那是謀殺!


    在遺傳學家身邊的兩個人,立時點頭:「對,那……簡直是謀殺。」

    另外的人,都表示「可以」。六個人說「可以」,三個人說「那簡直是謀殺」,當
然他們的意見是「不可以」。

    杜良嘆了一聲:「我們之間,首次出現了意見上的分歧。」

    那三個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遺傳學家為首:「如果少數服從多數一一」

    杜良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頭:「不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每一個人都要極其明確地
表示自己的意見,不能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如果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我也說不
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進行,是五對四,可以的占多數,向我的心中,可以自恕,因
為那不是我的意見,不,我們不用這種滑頭、逃避的方法,我們要確實樹立一個新的觀
念。」

    遺傳學家道:「我們討論的,是要取走一個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們要討論的,是要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挽救一個偉大科學天才的
生命。」

    他們的敘述十分有條理,完全照著當時發生的情形講述出來。

    當我開始聽聽到他們為了「可以」,「不可以」而發生意見分歧之際,一時之間,
還想不明白他們是在說甚麼可以,甚麼不可以。

    但是當我聽到了遺傳學家和杜良的對白之際,我陡然之間明白了。

    剎那之間,我心頭所受的震動,難以言喻。

    我立時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詳,絕不像是一個有嚴重心臟病的人。

    由此可知,當時九個人的爭論,最後是達到了統一的意見,是「可以」,而且付諸
實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現在,看來極健康。

    我想說甚麼,但是說不出來,我想發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發問才好,因為這
其中,牽涉到道德,倫理、生命的價值、法律等等的問題實在太多,根本不知從何問起
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問,他們自然會將當時如何達成了統一意見的經過
告訴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著,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氣。

    在杜良的那句話之後,又沉默了片刻。羅克道:「我假定我們每個人,都已經切實
了解到我們討論的是甚麼問題了?」

    遺傳學家苦笑一下:「還有問題。剛才,我說出了一半,杜良也說了一半。我們在
討論的是,如何殺一個人,去救一個人!」

    羅克道:「對,說得具體一些,我們的商討主題,是割取培育出來的那個人的心臟
,將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進行這樣的一次手術,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醫生說話有點氣咻咻,他道:「那個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樣,心臟移植之後,
根本不會發生異體排斥,手術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個人的身體,健壯得像牛一樣。」

    遺傳學家道:「可是那個人……他會怎樣?他的心臟被移走……會怎樣?」

    杜良的聲音聽來有點冷酷:「我們都知道一個事實,沒有任何人心臟被取走之後,
還能活下去。」

    遺傳學家道:「那麼,我們就是殺了這個人。」

    杜良大聲道:「可是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徑。」

    杜良大聲叫嚷了之後,各人又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羅克才以一種十分沉重的聲
音道:「我看我們要從頭討論起,哥登培育出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一種生命?」

    遺傳學家以一種相當憤怒的神情望向羅克:「你稱之為『那個人』,人,當然是有
生命。」

    羅克道:「我這樣稱呼,只不過是為了講話的方便,實際上,哥登對他有一個編號
,是實驗第一號。好了,我們是不是都認為實驗第一號是一個生命?」

    遺傳學家首先表示態度:「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態度,而且還重複地加重了語氣:「當然是!我們和他一起,生活
了很久,誰都知道他不但是一個生命,而且,是一個人,和你、我一樣的一個人。」

    杜良道:「實驗第一號完全沒有思想。」

    遺傳學家道:「白癡也是人,有生存的權利,不能隨便被殺害。」

    杜良顯然感到了極度的不耐煩,他脹紅了臉:「好,那麼讓哥登死去,留著這個白
癡,這樣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寧一些?」

    遺傳學家也脹紅了臉,不出聲。一個醫生道:「我們在從事的工作,極其需要哥登
,而實驗第一號,可以用幾年時間培育出來,十個,八個,都可以,我想這事情,用不
著爭論了。」

    遺傳學家和另外剛才表示「不可以」的兩個,都低嘆了一聲。其中一個道:「看來
,對於生命的觀點,要徹底改變了。」

    遺傳學家道:「是的,我們要在最根本的觀念上,認為通過無性繁殖法培育出來的
根本不是一種生命,可以隨意毀滅,才能進行這件事。」

    杜良和羅克齊聲道:「對,這就是我們的觀念。」

    接下來,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杜良又問道:「好了,贊成的請舉手。」

    六個人很快舉起了手,遺傳學家又遲疑了一片刻,也舉起了手,其餘兩人也跟著舉
手。

    杜良站了起來:「從現在這一刻起,我們為全人類豎立了一個嶄新的觀念。這個觀
念,隨著時代的進展,一定會被全人類所接受,但是在現階段,這個觀念,卻和世俗的
道德觀相抵觸,和現行的各國法律相抵觸,所以我們非但不能公開,還要嚴守秘密,如
果做不到,可以退出,退出之後,也一定要嚴格保守這個秘密。」

    大家都不出聲,過了片刻,杜良又道:「沒有人要退出?好,那我們就開始替哥登
進行心臟移植手術。」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來,從那一刻起,幾乎沒有人講過甚麼話,就算有人講話,也是
絕對必要的話,都和手術進行有關。

    由於有著各方面頂尖人才,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全世界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人,
再也沒有一個比哥登復原得更快。不到一個星期,哥登幾乎已經和常人一樣,可以行動
了。

    而他新移植進體內的心臟,是一顆強健的新心臟,年輕,至少還可以負擔身體工作
五十年。

第十一部:留待歷史去評價!

    哥登望著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心臟,根本不存在排斥問
題。」

    我的思緒極混亂,儘管我集中精神,聽他們敘述當時的情形,可是我耳際,仍然「
嗡嗡」作響,當哥登向我望來之際,我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羅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任意發問,我道:「那個人……那個……實驗第一
號,他……」

    一個醫生道:「他在麻醉之後,毫無痛苦地死亡。」

    我語音乾澀:「我看,『死亡』這個詞,也有問題,你們既然不承認他是一個生命
,又何來死亡?」

    杜良皺了皺眉:「我早就說過,我們樹立的新觀念,很難為世人接受。」

    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在我閉上眼下之際,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年輕、健康的人
,被麻醉了,躺在手術床上,然後,在他身邊的第一流外科醫生,熟練地操著刀,剖開
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將他的心臟,取了出來,移進了另一個人的胸膛之中。

    這個躺在手術床上的人,當然立即死亡,這個人,本來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會
有人追究,可以說根本不算是甚麼。

    但是,世上哪一個人是本來存在的呢?這個人,不論他的編號是甚麼,他實在是一
個人,他被殺。可是,卻由於他的死,而使另一個人活了下來。活下去的人,可以很快
地又培育出這樣的人來。

    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緒真正混亂到了極點。

    猜想杜良、羅克等九個人在商議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心情,我向他們望過去,
像羅克,杜良他們,立即決定「可以」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思想,是不是正確呢?

    從現實的觀點來看,當然沒有甚麼不對,「實驗第一號」死了,哥登活了下來。用
同樣的方法,可以使每一個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續,可以使許多現代醫藥為之束手
無策的疾病,變成簡單而容易治療。像陶啟泉的心臟病,阿潘特王子的胃癌等等,甚至
,整個內藏,都可以通過外科手術,加以調換。

    「實驗第一號」對哥登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後備。像是汽車有後備胎一樣,原來在
使用中的車胎出了毛病,後備車胎就補上去。

    如果「實驗第一號」根本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組器官,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可是
,「實驗第一號」卻又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表示意見才好之際,杜良道:「不容易下結論,是不是
?我早已說過,這種新觀念,不容易為人接受。」

    我悶哼了一聲:「尤其是這種所謂新觀念,被人用來當作斂財的工具之際,更不容
易接受的。」

    杜良也悶哼了一聲:「你不能因此苛責我們,不錯,我們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錢,
現在,我們醫院積存的財富之多,甚於任何一個基金會,甚至超過了羅馬天主教廷,我
們可以利用這些金錢,來展開我們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緒仍然十分混亂,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我還是有足夠的機智:「大
量的金錢,是用許多生命換來的。」

    杜良冷冷地笑著,道:「我想你這種說法是錯的。自從我們替哥登進行了心臟移植
手術,而他又迅速復原之後,我們發覺,我們所進行的實驗,本來是想使人的生命,通
過另一個新的自我的產生而延續,這個目的未能達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敗,至少
我們可以使人的生命,有限度的延續,這實在是一大發現。這個發現,哥登在完全痊癒
之後提出。」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哥登繼續講下去。

    哥登道:「我的心臟病完全好了。現代醫藥中的一個盲點,被我們突破,有許多絕
症,可以用這個方法來醫治,於是我們就開始訂出一項大規模的計畫。」

    計畫十分龐大,先訓練了一批人,完全採用訓練特務的方法來訓練,訓練那幾個人
成為機警、行動快疾的特種人員。

    然後,再搜集世界各種超級大人物的起居、生活習慣。等到弄清楚了之後,就派出
受過訓練的人員去。

    受訓人員所要做的事,其實並不困難,只要使被選定的目標,受一點傷,流一點血
就可以。這樣的一點輕傷,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難以避免,也不會在意。困難的只是超
級大人物一般來說,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都能達到目的。

    於是,各種各樣接近超級大人物的方式被採用,晉見阿潘特王子時,冒充日本購油
的代表。在晉見日本商界大亨時,又冒充阿拉伯人。

    得到了超級大亨的血液細胞之後,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保存,送到勒曼療養院來
,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來說,只要五年時間,培育人就成長,
成長為和超級大亨一模一樣的一個人,成為他們的後備。

    這些後備人,被豢養在勒曼醫院的密室之中,受著最好的照顧,使他們身體健康,
以備隨時需要,起他們的後備作用。

    後備人沒有智力,有時,他們也會逃出來,當年丘倫在湖邊看到的齊洛將軍,其實
,就是齊洛的一個後備。

    超級大亨只知道自己離奇地受過一次輕傷,有的甚至根本以為那是一個小意外,他
們絕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後備。一直到他們的健康發生了問題,患上了不可救治的
重病,像陶啟泉那樣──

    當哥登講到這裏的時候,我陡然揮了揮手:「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來,望著我,我道:「我有兩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要問。」

    哥登的神情充滿了自信,一副任何問題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氣。我吸了一口氣:「第
一個問題是:超級大亨的病,是不是你們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啟泉先生的心臟病?」

    哥登淺笑了一下:「當然不是,如果那樣,那是一種罪行。」

    我「哼」地一聲:「那你們怎麼知道他會得心臟病?又怎會知道阿潘特王子會有癌
症?」

    哥登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只是培育了他們的後備,等著,等到需要的時候,就
用得著了。汽車的行李箱中有後備胎,沒有人知道它會替換四隻原來車胎中的哪一隻。
但是四隻在使用中的車胎,一定會有一隻變壞。」

    我皺皺眉:「這樣說來──」

    哥登打斷了我的話頭:「足球隊都有後備隊員,也沒有人會知哪一個正式球員會出
毛病,後備放在那裏,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沒有損失,因為我們已累積了相當的
經驗,要培育一個後備人並不是甚麼難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頭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這樣說來,你們培育的後備人
──」

    哥登向在場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各人的同意,然後,他才道:「我們已
培育成的後備人,正確的數字是五百二十七個,過去幾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個
,近兩年,有增加的趨勢。」

    他望著發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級大人物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他們要付出
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腦力和體力勞動,雖然他們有最好的醫生在照料他們的健康,但是有
許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臟病為然。而心臟病,是最容易醫好的一種。」

    我伸手輕敲著自己的額角:「像陶啟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為例,來看看我們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亞洲有數的豪富,他的
健康一旦出了問題,瞞不住人,消息一傳出,我們就進行活動。」

    他們的活動,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標所患的疾病,在現代醫學能夠醫治
的範圍之內,他們根本不會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標的疾患,現代醫學無能為力,他們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許多種
,但是目的只有一個:和目標直接見面,交談。羅克和陶啟泉見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
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確知自己患了絕症,可是世界上沒有一個豪富,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不論他
們平時對金錢看得多麼重,到了死亡的關口時,他們也會願意拿出大量的金錢,甚至是
他們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來換取他們的生命。

    而且,幾乎毫無例外,當他們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他們都會立刻簽署財產轉
移的文件。

    在這裏,我發了一個小問題:「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他們怎麼肯?他們全是聰明
人,要是簽了之後,醫不好病,那怎麼辦?」

    羅克「呵呵」笑了起來:「感謝貴國人,為我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我真的不明白
羅克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只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羅克道:「在貴國通過考試而錄用官員
的時代,有一種舞弊的方法,叫作『購買骨的關節』?」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叫『賣關節』,就是要應試的人,將選定的幾個人,寫在
試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錢的主兒,就會取錄他。」

    羅克道:「是啊,這些應試的人,他們付錢的方式,是怎樣的?」

    一聽得羅克這樣講,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應試而買關節的人,通常是寫一張借條,借條後的具名,寫明「新科舉人某某具借
」。如果關節不靈,中不了舉,不是新科舉人,當然不必還錢,這種事,略具歷史學識
的中國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簽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們自知到那
時必定已經死亡的日子。像陶啟泉,明知只有一個月命,叫他簽一份一年之後的文件,
他當然肯。如果醫得好,到時他心甘情願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諾的一切,如果醫不好,這
文件,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唔」了一聲:「聰明辦法。」

    羅克道:「是,完全自願,而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下,我們全是科學家,並不善於經
營,所以我們所要求的,只是這個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這些病人的
錢實在太多,利用他們太多的錢,來發展我們的科學研究,我看不出有甚麼壞處。」

    我嘆了一聲,的確,那沒有甚麼害處。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

    我在考慮應該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來,羅克已經催道:「你剛才說有兩個問題,還有
一個是甚麼?」

    我緩緩地道:「你們一再強調,後備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由於他們是培育出來
的,不能算是一種生命,是不是?」

    他們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這樣,可是修辭上可以商榷,例如說他們根
本是實驗室中的產品,培育他們的目的,就是當作後備。」

    我提高了聲音:「對這一點,我有異議,他們可能不是全無智力和思想,至少,他
們會逃亡。而且,當他們逃亡之際,被你們派出來的人捉回去的時候,他們也會掙扎,
他們要自由。」

    我說得十分嚴肅,以為我的話,一定可以令得他們至少要費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
答。可是,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惹來了一陣輕笑聲。

    羅克道:「第一,他們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動訓練之中,工作人員一時的疏
忽,讓他們走了出去。其實,即使是最無意識的生物,遭到外來力量改變固有的行動,
都會有自然掙扎行動的。」

    我還想說甚麼,哥登已道:「衛先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由於他對後備的生
活情況不了解,我提議索性讓他去看一看,他就會明白。」

    杜良皺著眉:「其實,那並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那情形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極度的嘔心,嘔心到我實實
在在,不想詳細將「後備」的生活情形寫出來,只準備約略寫一寫。

    他們的外形,全是人,而且,當我乍一看到他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世界上
任何一次重要的會議,都不會有那麼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們全是大人物的後備,是準備在大人物的身體出毛病之後「用」的。他們
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顧,包括進食、排洩。

    我只好說,我看到的「後備」,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這種生命,是不是真是生
命,還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來。

    杜良他們,將秘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對他們十分感謝,我心中的謎團
,也全部解開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觀念,我卻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對
他們的行動,我也下不了決斷。一句話,我完全迷惑。

    當我要離開之際,杜良帶我到另一間手術室之中,取出了一柄極鋒利的小刀來,向
我示意著,我伸出手,讓他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劃了一下,讓一滴血,滴進了一個小瓶
之中。

    我在這樣做的時候,自然明白,這一小滴血,他們可以成功地培育出一個後備,一
旦我的身體器官有了甚麼不能醫治的疾病,或是損傷,這個後備,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類對於生命的價值觀,極度自我中心。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後備
」,我是先考慮自己的生命,還是後備的生命?那時,我就會想,後備算甚麼,只不過
是我身上的一個細胞,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細胞在死亡。

    在我最後離開醫院之前,我又和丘倫見了一次。那當然不是丘倫,而是丘倫在臨死
之前一剎那間,他們取了丘倫身上的細胞培育而成的一個「後備」。

    不過情形不同的是,丘倫已經死了,永遠不會有用到後備的情形出現,這個後備,
也就只好毫無意義地生存下去。

    杜良、羅克和哥登三人送我到門口,他們三人低聲商議了一下,才由杜良發言,問
道:「你對我們在進行的工作,有甚麼最簡單的評論?」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他來問我,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不可能有答案
,因為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極其迷惑,所謂嶄新的觀念,我完全模糊,談不到接受或拒
絕。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只能說,我無法作出任何評論。」

    羅克點頭道:「唔,這個反應很正常。」

    我本來已經向前走的,忽然之間,我站定了腳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實驗
室中培育出來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麼辦?」

    哥登道:「那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目標。」

    我吸了一口氣:「你們不覺得,如果真有了這樣的一天,不會是人類的災難?」

    哥登、杜良和羅克三個人的神情,十分怪異,像是我所提出來的事,絕對不會發生
一樣。

    杜良道:「那怎麼會?不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會──」

    我搖頭道:「別太肯定了,科學家們,別太肯定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能就是天
翻地覆的災禍。」

    三個人都不出聲,神情明顯地不以為然。我也不再和他們爭辯下去,因為這是未來
的事,誰又能對未來的事,作出論斷?

    羅克道:「你會將所知的講給海文小姐聽?」

    我搖頭道:「不會,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我不對任何人講,海文小姐那裏,我
會用另外一個故事去騙她──」我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道:「只怕至少要有好幾年
的時間,我才能忘記後備人的那種眼光,那麼迷惘、無助,像是他們內心深處,知道自
己的命運。」

    杜良嘆了一聲,說道:「朋友,那是你主觀的印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觀的印像
。」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實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海文那邊,我編了一個故事,她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沒有再追究下去,我幾乎
像逃亡一樣,離開了瑞士。

    在機場,沙靈來送我,我用最誠懇的聲音對他道:「老朋友,請相信我,一切……
都不正常,但也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阻止──別發問,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說的沒
有能力,是因為根本在已發生的事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麼事情!」

    沙靈望著我,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他相信了我的話,沒有再問下去。

    我回家之後,對白素說起了全部經過,從白素惘然的神情看來,我知道她也難以下
結論,心中和我同樣地感到迷惑。

    半個月之後,陶啟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飛機上走下來,接受著歡迎人群對他的
歡呼,在他回來之後的第三天,他主動要見我。我看到他坐在寬大的、柔軟的安樂椅中
,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誰說錢不能買命?我早就說過,錢是萬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啟泉向前俯了俯身:「你答應了他們,甚麼人也不告訴?」

    我有點無可奈何:「是。」

    陶啟泉又坐直了身體,道:「我很感激他們,他們要求的並不多,我準備加倍給他
們,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這是你們雙方的事。」

    我起身告辭,陶啟泉送我出來,拍著我的肩:「當你面臨生死大關之際,你才知道
,他們的工作,如何偉大。」

    我沒有加以辯論,因為,自始至終,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說不上是贊成還是反對。

    事情到了這裏,已經可以說宣告結束了,只有一個小小的餘波,值得記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國之後,大約三個月,就發動了一項政變,成功的政變,使他成為
該國的元首,也就是說,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統治地區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這樣的地位,當然是為了他要付給勒曼醫院石油收益。

    政變中死了不少人,這似乎是由於勒曼醫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斷有這種
事在發生,看來也不能完全責怪勒曼醫院。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級大人物受傷、生病的消息。勒曼醫院依然一點也不
出名,誰也不會去留意這樣小地方的一家小醫院。

    一直到有一個大人物受了傷,傷得十分重,中了兩槍,傷者已屆七十高齡,但是不
到一個月,這個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現在公眾面前,我知道,這是勒曼醫院成功的一個
例子。我不禁嘆了一口氣,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醫院中進行的事,究竟應該怎樣下結論,只有留待歷史去評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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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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