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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影子 雨花台石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影子 雨花台石 作者:倪匡(已完成)

序    在衛斯理故事之中,「影子」流傳相當廣,由於它在故事結構上十分詭異神秘,也有著一種令人戰慄的恐怖氣氛,不少朋友看了之後,印象十分深刻。   「影子」的設想十分奇特,宇宙中除了地球之外,可能有生命,絕對可以肯定,外星生命的形態,無法想像,但地球人還是要不斷想像,想像到了只是一個平面,也算是極致了。   「影子」的故事似乎還可以發展下去,有機會,當考慮做這件事。   「雨花台石」和「影子」一樣,都有衛斯理少年時期的描述,相當有趣,那時候少年人的生活、愛好、活動,自然和現在大不相同。故事中紅和白兩種力量的抗爭,自然只是信手拈來,沒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爭鬥被形容得十分慘烈──所有的爭鬥,其實都慘烈無比,所以最好是沒有爭鬥。故事最後表露了這個希望。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二、四  第一部:一幢舊屋子    早在寫完「蠱惑」之後,就準備寫這篇「影子」的,但是卻耽擱下來,寫了「奇門」。接著,又寫了好幾篇別的,所以拖下來的原因,是因為「影子」這篇故事,實在太奇幻,奇幻到幾乎不能解釋的程度。    再奇幻的故事,也可以有解釋的。例如說,一個奇異的生物,來自太空,不知道他來自甚麼星球,但總可以知道他是從另一個不知名的星球上來的,那也算是有了解釋了。    然而「影子」卻不然,它實實在在、不可解釋,但整個故事的過程,卻也很有趣,而且有一種極度的神秘,或者說是恐怖的感覺。    事情發生在很多年前,那時,我們都還是學生。我說「我們」,是指我和許信,許信是我的好朋友。    那一年秋季,我和許信以及很多同學,都在郊外露營,年輕的時候,參加過許多活動,再也沒有比露營更有趣的了,日後,顛沛流離,餐風宿野的次數多了,想起以前對露營的那種狂熱的興趣,總有一種苦澀之感,那且不去說它。    那一天晚上,當營火已經漸漸熄滅,整個營地都靜寂下來之際,許信突然來到我的帳幕中,他拿著一支電筒,一臉神秘,低聲叫著我的名字:「出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給他在睡夢中搖醒,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但是他已向後退了開去,他的那種神情,使我覺出,他一定有極其重要的事和我商量,所以,我立時拿起一件外套,一面穿著,一面已走出了帳幕。    我們來到一個小丘旁,他的樣子仍然很神秘,我低聲問道:「有甚麼事?」    許信道:「這是我下午收到的信,你看!」    他將一封信遞了給我,那封信是一個律師寫給他的。我們那時,還都年輕,看到了一封由律師寄出來的信,心中總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我們都是寄宿生,信是先寄到學校,由校役轉送到營地來的。    我接過信來的第一句話,就道:「你下午就收到信了,為甚麼現在才告訴我?」    許信指著那封信:「你看看再說!」    我將信紙抽了出來,那是一封通知,那位律師,通知許信,去領一筆遺產,遺產是一幢房子,他的一個堂叔遺贈給他的。    信上還附著有關那屋子的說明,那是一幢很大的屋子,有著六七畝大的花園。    我看完了之後,許信興奮地搓著手:「你想不到吧,我有了一幢大屋!」    我也著實代他高興,一個年輕人,有了一幢大屋子,那實在是值得高興的事。我道:「露營還有五天就結束,結束之後,就是假期,我想,我大概是你那幢屋子的第一個客人了,是不是?」    「你是屋子的一半主人!」許信一本正經地說:「我送一半給你,但是你必須和我一起,立即離開營地,我真的太心急了,真想明天就看到那幢屋子!」    「離開營地?」我躊躇了一下:「那會遭到學校的處分!」    許信握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地搖著:「你想想,我們自己有了一幢大屋,還有六七畝大的花園,還理會學校幹甚麼?」    我們那時都很年輕,現在想起來,那一番話實在是很可笑的,但是當時,我卻立即同意了許信的說法。對,自己有了那樣的一幢大屋子,還理會學校做甚麼?所以我立即道:「好!」    我們一起來到了營地存放腳踏車的地方,推出了兩輛腳踏車來,騎上了車子,飛快地向前踏著。    我記得十分清楚,當天色快亮,我們也漸漸地接近市區之際,霧大得出奇,我們在到達離一條鐵路很近的時候,可以聽到火車駛過的隆隆聲,也可以感到火車駛過的震動,但是我們卻看不到火車,因為霧實在太大了。    但是我們卻一點也不減慢我們的速度,終於,在天亮時分,到達了市區。我們下了車,每人喝了一大碗豆漿和吃了兩副大餅油條,然後,繼續前進。當我們到律師辦公室時,根本還沒有開始辦公。    我們在門口等著,足足等了兩小時,才辦妥了手續,律師先恭喜許信,然後才告訴他,道:「那屋子很舊,如果不經過好好的一番修茸,不能住人!」    許信那時,高興得是不是聽清楚了律師的話,都有疑問,他揮著手:「甚麼都不要緊,只要那屋子是我的,我就能住!」    他的手中,握著兩大串鑰匙,就是律師剛才移交給他,屬於那屋子的。    而那些鑰匙,大多數是銅的,上面都生了一重厚厚的銅綠,每一柄鑰匙上,都繫著一塊小牌子,說明這鑰匙是開啟屋中的哪一扇門的。    從那些鑰匙看來,它們至少有十年以上未經使用,也就是說,那屋子可能空了十年。但我卻同意許信的話,只要那是我們自己的屋子,哪怕再殘舊,還是可以住的。    我們離開了律師的辦公室,仍是騎著腳踏車,向前飛馳,我們的心中實在太高興了,所以一面還在大聲唱著歌,引得途人側目。    屋子在郊區的一個十分冷僻的地點,我們雖然在這個城市中居住了不少時間,但是仍然花費一番功夫,才能找得到。    我們首先看到一長列灰磚的圍牆,一種攀藤的野生植物爬滿了那一長列圍牆,連鐵門上也全是那種野藤,當我們在門前下了車時,我們已可以從鐵門中,看到了那幢房子。    那是確是一幢雄偉之極的房子,它有三層高,從它的外形看來。它至少有幾十間房間,而且它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花園。    可是我們兩人,卻呆在門前,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互望著。    那房子實在太舊了!    這時,我們自然還看不到房子的內部,但是,單看看那花園,我們便都有了蠻荒探險的感覺。    那花園中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座橋,但這時,橋已斷成了幾截,浸在翠綠的水中,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綠得如此之甚的池水,那簡直是一池綠色的漿糊一樣,洋溢著一片死氣。    在池旁有很多樹,但是大多數的樹上也都爬滿了寄生藤,野草比人腰還高,大多數已衰黃了,在隨風搖曳,在花園中,已根本辨認不出路來。    我們呆了片刻,我第一個開口:「好傢伙,我敢打賭,這屋子至少空置了三十年以上!」    許信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那屋子曾使他如此興奮,卻不料竟那麼殘舊。他吸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那總是我們的屋子,可以叫人來清理花園,或者,我們自己來動手。」    我搓了搓手:「我說得對,快找鐵門的鑰匙來,我們進去看看。」    許信在五大串鑰匙中,找到了鐵門的鑰匙,插進了匙孔中,可是我們終於無法打開那鐵門,因為整個鎖都已成了一塊銹鐵。    在費了足足半小時之後,我們放棄了打開鐵門的企圖,而手足並用,爬過了鐵門,翻進了園子中,落在到達腰際的野草叢中。    我們分開野草,向前走著,走不了十幾步,我們的褲腳上便黏滿了長著尖刺的「竊衣」,我們繞過了那池塘,發現水面居然還浮著幾片枯黃了的荷葉,在一片荷葉上,有一隻大青蛙,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們。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來到了屋子的石階前,連階梯上也長滿了野草,當然,不如花園中那樣密。大門一共有八扇之多,下半是木的,上半是玻璃的,但是我們完全無法透過玻璃看到屋中的情形,由於積塵,玻璃已幾乎變成黑色。    我們一來到了門前,在屋簷上,便吱吱喳喳,飛出一大群麻雀,那群麻雀,足有一百多隻,飛了一圈之後,又鑽進了屋簷的隙縫之中。    我笑了起來:「住在這裏,倒有一個好處,光吃麻雀,就可以過日子了!」    但是許信的神情卻有點憤怒,他道:「我要把它們趕走,那是我的屋子!」    我提醒他:「嗨,我有一半,是不是?」    許信道:「當然你有一半,但如果你對這屋子表示不滿意的話,你隨時可以放棄那一半的。」    我道:「你的幽默感哪裏去了?」    「我沒有幽默感,」許信說得很嚴肅:「我已愛上這屋子了!」    我笑了起來:「我也愛上了它,我們之間會有麻煩?」    許信顯得十分高興:「當然不會,別忘記,它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我推著門,門卻鎖著,我向發銹的匙孔望了一眼,皺了皺眉,許信已將鑰匙插進了匙孔之中,用力扭動著,我則幫他搖動著門,足足忙了五分鐘,由於門的震動,簷上的塵土,落了下來,落得我們滿頭滿臉。    我們終於推開了那扇門,許信發出一下歡呼聲:「我們一起進去!」    我和他握著手,一起走了進去,我們跨了進去後,不禁都呆了一呆。    那是一個極寬敞的廳堂,廳堂中,一應家俬俱全,正中是一盞吊燈,在吊燈上密密的蛛網中,幾隻老大的蜘蛛伏著不動。    在所有的東西上,都是厚厚的塵,我從來也未曾在一間屋子之中,見過有那麼多塵土的。    在牆上,掛著許多字畫,但是沒有一幅字畫是完整的,在陳列架上,還有很多古董,大多數是瓷器,在幾隻大花瓶中,傳出一陣「吱吱」的叫聲,幾隻大老鼠,攀在瓶口,用牠們充滿邪氣的眼睛,望著我們。    在天花板上,很多批蕩都已破裂了,現出了一根一根的小木條,在好些小木條上,掛滿了蝙蝠,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蝙蝠拍打著翅膀,但是不一會,便又靜了下來,仍然一隻一隻倒掛著。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這樣的情形,實在是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了!    我又想說幾句開玩笑的話,我想說,這屋子借給電影公司來拍恐怖片,倒真不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說出來的話,許信一定會大大不高興。    是以,我忍住了沒有出聲,許信則嘆了一聲:「你有信心整理這間屋子?」    我點了點頭:「我們可以慢慢來,總可以將它打掃乾淨的。」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我們腳下的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突然,有一長條地板,翻了起來,在地板下,足有幾十頭老鼠,一起竄了出來。    牠們竄出來之後,就停了下來,望著我們,許信揮著拳:「我要養十隻貓!」    老實說,從那麼多老鼠來看,養十隻貓兒,怕還不夠老鼠的一餐!    不論許信對這幢屋子表示如何熱愛,但是當他看到了自地板下竄出了那麼多老鼠之時,他也不禁站定了,搖頭苦笑了起來。    而且,由於老鼠的突然受驚和亂奔亂竄,我和許信也立時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有一頭碩大的老鼠,在竄過一張桌子的桌面之際,「乒」地一聲,撞碎了一隻杯子,那杯子之中,自然也積滿了塵。    杯子跌在地上,碎裂了,這使我們注意到,在桌上,還有好些杯子,看來好像是有五六個人圍著那張圓桌,正在喝咖啡談天,但是談到了一半,便突然離去了一樣,所以,杯子才留在桌上,沒有收拾。    而且,我們又看到,在一張安樂椅的旁邊,有一本書,那本書,已經被老鼠啃去了一半,但那不是這本書應該在的地方,唯一的解釋便是當時有人在那安樂椅上坐著看書。    但是,當他在看書的時候,他卻突然遇到了一些甚麼事,是以放下書就離開去的。    接著,我們兩人,雖然站著不動,但是卻發現了更多這屋子的人是倉皇間離去的證據,我比較細心些,我看到有幾個電燈開關是向下的,也就是說,當屋中人離去時,匆忙得連燈都不及熄!    几上也有著杯子和一些碟子,在一些碟子上,還有著吃蛋糕用的小叉子,當然,已不會有蛋糕剩下的了,就算當時有,也一定被老鼠吃光了。    當我們剛一走進這屋子的時候:我們的心中,都是十分興奮的,雖然感到那屋子太殘舊了,但卻還沒有甚麼別的感覺。    然而現在,我從許信的臉色上可以看得出來,我們的心中,都有了一種陰森可怖之感!    我先開口將心中的感覺說出來:「許信,這屋子怕有點不對頭吧,好像是在突然之間發生了甚麼怪事,所以人才全逃走的!」    許信的臉色也很難看,他講起話來,語調也沒有那麼流利了,他道:「別……別胡說,這是一幢好房子,是我們兩個人的。」    我向那些留在桌子上的杯子、地上的書以及另外幾個屋中人是在倉皇中離去的證據指著,道:「你看這些,而且,我看這屋子,本來一定住了不少人,可是你那位堂叔,為甚麼忽然不要這屋子了,讓它空置了那麼多年,到死了才送給你?」    許信搖著頭,道:「那我怎麼知道?我那位堂叔,是一個很有錢的人,你要知道,有錢人做起事來,有時是怪得不可思議的。」    我心中的疑惑愈來愈甚:「你見過他?」    「見過幾次,不過沒有甚麼印象了。」    「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又說:「你對他沒有甚麼印象,他一定也對你不會有太深刻的印象,你們的親戚關係也很疏,他為甚麼要在遺囑中,將這幢屋子送給你?我看,我們還是——」    當我講到這裏時,我有遍體生寒的感覺,因為這一切事都令人難以想得通!    許信遲疑著,他自然知道我未曾說完的話,是在提議我們離開這屋子,根本不要再來。    在他的心中,雖然也有同樣的想法,然而,他卻又很不捨得,是以,他還在猶豫不決。    而就在這時候,花園的鐵門,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一陣響,那一陣聲響,突然傳了過來,我和許信兩人,本來就在心中發毛,再一聽到那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比較起來,還是我膽子比較大一些,因為一聽到那一陣聲響,許信的臉色發青,立時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我的頸骨雖然覺得僵硬,卻還有足夠的鎮定,轉過頭去,看了一看。    我看到鐵門外,像是站著三五個人,還有一輛房車停著,那年頭的汽車,幾乎全是黑色的,這一輛,也不例外。    花園很大,我只看到一個女人和那拍門的是一個身影相當高大的男人,別的我就看不清了。    我拍了拍許信的肩頭:「有人在拍門,我們出去看看。」    許信這才轉開頭來,鬆了一口氣:「這些人,怎麼一點聲息也沒有,就拍起門來了?」    我心中只感到好笑,許信那樣的埋怨,自然只是為了掩飾他心中的驚恐,他放開了我的手臂,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向外退了出去,我們是退出去,而不是轉過身,向外走出去的。當時,我們也根本未去想一想為甚麼要那樣,直到事後追想起來,才知道那是我們當時的心中有著極度的恐懼,生怕屋子中有甚麼東西撲出來,撲向我們背後,令我們無法預防之故,所以我們才會面對著屋子,向外退了出來的。    一直來到了花園中,我們才轉過身,奔向鐵門口。    在拍門的人,看到我們向鐵門奔去,不再拍門。我們奔到了門前,喘著氣,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和兩僕人。    那老婦女的衣著很華麗,神情也很雍容,另外兩個男人,身體都很強壯,一個多半是司機,另一個則可能是男僕。    許信一看到了那老婦人,便怔了一怔,他有點不肯定地道:「是……嬸娘?」    那老婦人忙道:「你倒還記得我,我們已有三四年未見了吧?」    許信叫那老婦人為「嬸娘」,我便立時想到,那老婦人可能就是許信那位古怪的堂叔的遺孀。    果然,許信的介紹,證明了這一點,我就有禮貌地叫了她一聲「許伯母」。    老婦人道:「你將門打開來再說。」    許信苦笑著,道:「嬸娘,我打不開這門,我們是爬進來的。」    老婦人回過頭去:「你們兩人將門撞開來。」    那司機年紀輕些,立時答應了一聲,那男僕看來也已有五十上下年紀,他比較慎重:「太太,我看你還是不要進去,讓我們進去的好!」    許信的臉突然漲得很紅,他提高了聲音:「嬸娘,堂叔在遺囑中講明,他將這屋子送給我了,現在,這是我的屋子!」    許信是一個十分倔強的人,從他這時堅決維護他的權益的神態中,可以看出這一點來,他又道:「我不要鐵門被砸爛。」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才笑道:「阿信,我們是自己人,這屋子就算是你的,我難道不能進來!」    「當然可以,但是我是主人!」    那老婦人道:「是的,可是你有沒有注意到遺囑的內容,我可以有權利,在這屋子中取回一些東西?」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我們都曾聽律師讀遺囑,但是我們都沒有仔細聽,因為當時,我們都沉浸在自己擁有一幢花園大屋的狂熱的興奮之中。    許信的神態也立時不那麼緊張了,他道:「那當然可以,就算遺囑中沒有規定,我也會讓嬸娘去取東西的,但是門真的打不開,嬸娘也可以爬進來。」    老婦人皺著眉,那司機道:「鎖多半是銹住了,我有滑潤油,可以再試試!」    他從車中取出了滑潤油來,注入鑽孔之中,許信將鑰匙交了給他,他用力扭動著,鎖中發出「喀喀」的聲音,落下許多鐵銹來。    他花了大約七八分鐘,終於「格」地一聲,扭開了鎖,用力將鐵門推了開來。    鐵門在被推開的時候,發出一陣難聽的「咯吱」、「咯吱」聲。    鐵門一推開,老婦人便向前走來,那男僕忙跟在她的後面,叫道:「太太,太太!」    老婦人走出了十多步,才站在草叢之中,她的神態很激動,也很憤怒,她不斷地道:「阿尚,你看看,阿尚,你看看!」    「阿尚」自然就是那老僕的名字,他四面看看,也發出一陣陣的嘆息聲來。    老婦人道:「阿尚,你看,好好的屋子,變成了這模樣,老爺也不知道發了甚麼神經!」    阿尚在維護著他的男主人:「太太,老爺當時,一定遇到了甚麼奇怪的事,所以才不要這屋子的,所以,你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屋子空了太久,只怕裏面會有一些……東西!」    我用心聽著阿尚和老婦人的對話,因為我聽出,他們兩人,都是曾在這屋子中住過,而且是倉猝離開屋子的許多人中間的兩個。    我問道:「當時,你們為甚麼不要這屋子了?」    阿尚和老婦人望了我一眼,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婦人繼續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不住搖頭嘆息,當她來到了大廳的石階前,她看到了大廳中的情形,她難過得像是想哭一樣。    許信忙道:「嬸娘,屋子中有上千頭老鼠,你要取些甚麼東西,我替你去取好了!」    老婦人卻固執地道,「不,我自己去,阿尚,司機,你們跟著我!」    我們五個人一起走進了大廳,我走在最後,我的心中很亂,我在想,許信的嬸娘這時要來取的東西,一定是極其重要的物事。    由此也可以證明,她離開屋子的時候,真是匆忙到極點的。究竟為甚麼,她會如此匆忙離開這屋子呢?據她自己說,是「老爺發神經」,但是阿尚卻說,「老爺可能遇到了甚麼事」。    究竟為甚麼要離開,只怕他們也不知道!    走進了大廳之後,許信扶著他的嬸娘,因為老婦人看來,像是要昏過去一樣。    大廳中的情形,實在太陰森可怖,我和許信都是年輕力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尚且一進來,就感到自脊梁骨中,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何況是一個老婦人,更何況她原來是住在那屋子中的。    她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阿尚忙道:「太太,我看你還是別上去了,你要取甚麼東西,我替你去取,太太,你可以相信我的!」    老婦人也不再向前走去,她喘著氣,轉過身來。    許信仍然扶著她,一行人又退到了門外,她深深地吸著氣:「阿尚,在我的睡房中,有一個鑲羅甸的壁櫥,你是知道的了。」    「自然,我記得的。」阿尚回答說。    「那壁櫥的最下一格抽屜拉開來,下面還有一暗格,那暗格之中,有兩隻箱子——」許太太講到這裏時,略頓了一頓。    然後,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講了出來:「那兩隻小箱子中,一隻放的是我的首飾,連我的嫁妝也在內;另一隻,則是幾處地契。你老爺在世時,說甚麼也不肯讓我去取回來,現在他死了,我非要將它們取回來不可,別的我可以不要,這些東西,我一定要的。」    她在講到「一定要的」之際,神情極其激動。    而我聽得她那樣說法,也不禁呆了。    我早就根據種種情形,推斷這屋子中的人,當年離開屋子之際,是匆忙到極點的,可是現在,聽得許信的嬸娘那樣說,情形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匆忙!    因為她連那麼重要的東西,都未及攜帶,真難想像當時是甚麼樣的情景!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伯母,當時你們為甚麼走得那麼匆忙?」    可是她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一臉不信任我的神氣。    我雖然亟想知道當時的實在情形,但是自然也不會再去自討沒趣,我沒有再問下去。    阿尚已經連聲答應著:「好,我去取!」    他在答應了之後,向大廳望了一眼,卻又有點畏縮起來:「姪少爺,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許信比阿尚更害怕,他又望著我:「你也一起去,好麼?」    阿尚立時同意,「好的,好的,多幾個人,總是好的,有甚麼事,多少也可以壯壯膽。」    我略為遲疑了一下:「好。」    我答應了許信的要求,倒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我想,在許信的嬸娘處,問不出甚麼道理來,但是在阿尚的口中,倒可以問出些名堂來的。    我們三人一起走進了大廳,這是我第二次走進大廳了,是以陰森可怖的感覺,也減輕了不少,許信還在說笑著:「唉,不知要花多少錢來修理這屋子,希望堂叔有錢留在屋中。」    阿尚神神秘秘地道:「姪少爺,我知道老爺的書房中,有不少銀洋和金條,他走的時候,一定也來不及帶走,恐怕還在!」    許信高興地道:「阿尚,如果真有錢的話,我分一點給你,你棺材本有了。」    阿尚忙道:「多謝姪少爺!」    我趁機問道:「阿尚,當年你老爺一家人,為甚麼那麼倉皇離開這屋子的,你能告訴我麼?」    這時候,我們已來到了樓梯口了。    阿尚聽得我那樣說,停了下來,嘆了一聲:「這件事,說來也真奇怪,我一時之間也說不完。而老爺是絕不準我們提起的。」    我忙道:「你老爺已經死了!」    阿尚道:「是啊!是啊!」    他雖然說著「是啊」,但是他並沒有將經過的情形告訴我的意思,我也不再去逼他,因為我已看出他是不想告訴我的了。    我道:「現在許太大等著我們拿那兩隻箱子給她,還是有機會時再說吧。」    站在樓梯口,向上看去,只見樓梯上,本來是鋪著地毯的,但現在,地毯上被老鼠咬走的部分比剩下的部分還要多。第二部:倉促之極放棄住宅    許信的膽子絕不比我大,但可能他對這屋子的熱忱比我更甚,是以他便首先踏上樓梯。    木樓梯隨了我們三個人的體重之後,發出可怕的「格吱」、「格吱」的聲音來,從木縫之中,又竄出了許多老鼠。    一直到登上了二樓,並沒有發生甚麼意外。    二樓的殘舊情形,比起大廳來,也不遑多讓,阿尚看了,只是搖頭,他向一扇緊閉著的門指了一指:「姪少爺,那就是老爺的書房。」    許信大感興趣:「堂叔在他書房中,留著不少金銀,可是真的?」    阿尚道:「是,有一次我老母死了,他叫我進去,數了三十個大洋給我,我看到的。」    許信向書房門口走去,我道:「許信,你還是先將你嬸娘要的東西取出來好!」許信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我的話,但是他卻是來到了離門口三四寸處便突然站定了身子,接著,他便叫了起來,道:「衛斯理,你來看!」    他那突如其來的一下叫聲,令得我和阿尚兩人,都嚇了老大一跳,我不禁埋怨道:「許信,甚麼事大驚小怪,人會給你嚇死的!」    「你看,」許信還是指著那扇門,「門上面寫著一行字!」    不是許信指著門那麼說,我真看不到門上有字留著,因為光線不是很亮,門是赤褐色的,那一行字,是黑筆寫的,門上又是灰塵,不是來得近了,是決計看不出來門上有字的。    我一看到了門口有字,便也連忙走向前,用衣袖抹去了門上的積塵,那一行字,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了,那是一行極其潦草的草字,但是我也立即認了出來,那行字是:絕不準打開此門,切!切!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許信衝動了起來,當時便要握住門柄,將門推了開來,我連忙伸手,將他拉住:「許信,別亂來!」    許信道:「怕甚麼?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這房間中會有甚麼?」    我道:「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們遲一步進去,又怕甚麼,你嬸娘在等著。」    許信望了我半晌,終於同意了我的話。    阿尚顯然目不識丁,他睜大了眼,問道:「那些字,說些甚麼?」    我拍著他的肩頭:「沒有甚麼,我等一會和你詳細說,許太太的臥室在哪裏?」    阿尚眨著眼睛:「在三樓。」    我將許信拉向後,這時候,只覺得在這幢殘舊的屋子之中,可以說充滿了神秘,而神秘的頂峰,自然就是門上的那行字了。    我們又一起向三樓走去,來到了一扇門前,許信伸手將門推了開來,房間中很黑暗,木製的百葉窗簾全關閉著,我們一齊走屋去,許信想將百葉廉拉開來,但是一用力,「嘩啦」一聲,整扇百葉簾,一起跌了下來。    許信將百葉簾拋在地上,罵了兩聲,房間中明亮了起來,我看到床上疊著被,但是被子卻又成了老鼠最佳繁殖的地方。    一變得明亮,許多小老鼠,還不會爬行,就從被窩中跌了出來,蚊帳和被褥,已所剩無幾,那些壁櫥的櫥門上,那有著孔洞,裏面的衣服也全都被咬爛了。    許信一面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面道:「希望那兩隻箱子未被咬壞!」    阿尚已俯身拉開了最後一隻抽屜,當抽屜被拉開之際,一大群蟑螂,奔了出來,房間中所發出來的氣味之難聞,真是無與倫比。    阿尚捏著鼻子,又開了一度暗門,再伸手進去,提出了一隻箱子來。那是一隻鐵鑄的箱子,已生了很多銹,但還沒有損壞。    阿尚喘了一口氣,又伸手將另一隻箱子也取了出來,兩隻箱子一樣大小,阿尚提著它們,道:「姪少爺,我們可以下去了。」    我推了推許信,許信向我湊過來,我低聲道:「設法將阿尚留下來,我有話問他。」    許信點了點頭,我們一起下了樓,許太太看來已等得很焦急了,一看到我們在門口出現,她踏上石階來,阿尚提著那兩隻箱子,報功道:「太太,是不是這兩隻?我一找就找到了!」    「是,是!」許太太將箱子接了過來,放在石階上,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了一串鑰匙來,自言自語道:「幸而這兩隻箱子的鑰匙,我一直帶在身邊!」    她用其中的一柄,去打開一隻箱子,她扭著鑰匙,扭了好久,才將箱子打了開來,在陽光之下,我們都看得很清楚,那箱子中,一層一層,全是極其貴重的首飾,有鑽石,有翡翠、也有珍珠。    我呆了半晌,許太大連忙合上了箱蓋,唯恐被人搶走一樣,她道:「我們回去了,阿信,屋子中別的東西,都歸你了。」    許信忙道:「謝謝嬸娘。嬸娘,我想請阿尚留下來,幫幫我的忙。」    許太太或者是急於要回去了,是以她對許信的問題,幾乎考慮也不考慮,就道:「好的,阿尚,你就留在這裏,幫姪少爺的忙。」    她一面說,一面已轉過身,向車子走去,司機走快幾步,替她打開了車門,她登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    等到車子駛走之後,我拍了拍石階:「阿尚,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了?」    阿尚望了望許信,許信道:「你只管說,阿尚,我不會虧待你。」    我們三人,一起在石階上坐了下來。那時,陽光仍然很燦爛,我們是對著陽光而坐的,但不知怎地,總有一股陰森之感。    阿尚坐了下來之後,又呆了半晌,才道:「事情過去雖然很久了,但是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    我插嘴道:「事情是發生在晚上?」    「是的,是晚上九點多鐘,天很冷,太太和幾個親戚,在大廳中喝咖啡,聽收音機,我們下人全在廚房中,剛吃好飯,老爺就怪叫著,從樓上衝了下來。」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我道:「你老爺平時有沒有那樣的情形?」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常聽得丁先生說,老爺是甚麼……不苟,不苟甚麼的。」    「不苟言笑。」我提醒他。    「是的,不苟言笑,丁先生是吃閒飯的,那天,他恰好不在。」阿尚說著。    我明白阿尚口中所謂「吃閒飯」的意思,那位丁先生,多半是清客,有錢人家中,常有這種人。    許信接著又問道:「他叫甚麼呢?」    阿尚皺起了眉,道:「當時,我們下人聽得老爺的怪叫聲,還只當是發生了甚麼大事,一起衝了出來,當我們來到大廳上時,老爺正拉著太太向外走,不斷地叫所有的人全出去。」    那時,不但阿尚皺起了眉,連我和許信,也一起皺起了眉,我忙問:「那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怎樣?」    「駭人極了,臉色鐵青,大太給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太太在叫:你發神經了?可是老爺卻只是頓著足,叫屋子中每一個人都離開,老爺平時夠威嚴,沒有一個人敢不聽他的話,雖然大家都覺得事出意外,但還是一起湧著,出了花園。」    許信聽得入了神,忙道:「以後呢?」    「我們全是倉皇奔出來的,甚麼也沒有帶,卻不料我們一出了花園,老爺就立時將花園的鐵門鎖上,指著屋子:『誰敢走進屋子一步,就算我不知道,也不會有好結果的!』」    阿尚講到這裏,身子震了一震,哭喪著臉:「可是現在我已走進來了!」    我回頭向屋子看了一看,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異樣的恐怖之感來。    許信安慰著阿尚:「不要緊的,他說的時候,屋子是他的,現在,屋子是我的了!」    阿尚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害怕的顯然不是屋中有甚麼怪異,而是老爺的那句話。而那句話在阿尚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此也可以知道,老爺在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態是何等凶狠和堅決了!    我又問道:「然後呢?」    「太太當時就和老爺吵了起來,說老爺發神經,要衝回屋子去,但老爺的話更可怖,他說,誰要是再敢進這屋子,等於要他死!太太哭了起來,說就算不要屋子,她也要將東西取出來,可是老爺不許,我們當夜是住在旅館中的。」    阿尚繼續說:「後來,沒有幾天,老爺就派人買了另一幢房子,也沒有人再敢來這裏。」    我懷疑道:「那也說不過去啊,你們下人全是住在這屋子的,難道他也不讓你們來取回東西?」    「老爺待下人倒是好的,他給我們每人很多錢,足夠買回我們那些破東西的了。他還對我們說,無論是誰,不管有多少好處,叫我們到那屋子去,都不准去,去了自己倒楣!」    「太太沒有叫你們去?」    「有,叫我們去了好幾次,但是有老爺的話在先,我們自然不敢去,我們也曾偷偷來屋子四周看過幾次,但後來,就沒有人再提起了。」    我站了起來,道:「當時,他為甚麼要叫你們離開,你們後來知道了?」    「不,一直不知道,太太的近身娘姨說,連太太也一直不知道,可見老爺未曾對別人說起過。」    許信仰起頭來:「太奇怪了,衛斯理,你說是為了甚麼原因?」    我苦笑著:「我怎麼知道,我甚至未曾見過你那位古怪的堂叔。」    許信道:「我也只不過見過他幾次而已。」    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個新的疑惑:「許信,你見過他的次數並不多,為甚麼他要將這間屋子遺給你,你知道麼?」    許信道:「自從接到律師的通知信之後,我的心中就一直在遲疑著,不知道是為了甚麼,直到現在,我才想出原因來。」    「那是為了甚麼?」我忙問。    許信道:「首先,我們得假定,在這間屋子中,曾發生過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那還用說,」我立時同意:「如果不是那件怪事,怪到了極點,那麼,任何人都不會在如此倉猝的情形下,放棄了住所的。」    「那麼,」許信說:「我想原因就在這裏了,有一次過年,我到他家裏去拜年,和幾個堂兄弟在一起閒談,我們在談論著世上有很多怪事,當時,我力排眾議,說一切怪事,都是科學可以解釋的,世界上,其實並沒有所謂怪事存在。」    我那時還年輕,年輕人的頭腦,總是簡單的,而且,對一個剛接受初步科學訓練的人來說,總覺得科學是萬能的,凡是超出現有科學水準之外的一切,都否定之曰「迷信」,我當時的情形,正是那樣。    所以,我立時道:「是啊,你的說法很對啊!」許信道:「當我們爭得很劇烈的時候,我的堂叔走過來旁聽,他聽了一會,才拍了我的肩頭道:『你的話錯了,世界上有很多怪到無法想像的怪事,絕不是任何科學家所能解釋的,你將來就會知道了!』他講完就走開了。」    我有點明白了:「是了,所以他將這屋子遺了給你,他要你在這屋子中,也踫到他曾遇到的那個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想他就是這個意思。」許信點著頭。    我們兩人在講話時,阿尚用心地聽著,當聽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姪少爺,我看你還是不要這房子了吧,你想想,老爺若不是遇到了甚麼怪事,怎會那樣?」    許信拍著胸口,年少氣盛地道:「他怕,我可不怕,阿尚,你不懂,我們是受現代教育的人,不信鬼怪!」    阿尚點頭道:「是,是,可是姪少爺,我……卻很害怕,我……想回去了。」    我們留阿尚在這裏,本來就是想在他的口中,套問出當年發生的事來,現在,他所知道的全說出來了,而他一個人,老實說也幫不了甚麼忙,所以他要走,我們都道:「好,你去吧!」    阿尚急急向前走去,好像唯恐走慢一步,就會給鬼怪吞噬了一樣。    老實說,我和許信兩人,當時都有一股寒森森的感覺,但是為了表示我們的大膽,所以當阿尚急急而去的時候,我們都指著他,哈哈大笑著。    等到阿尚走出了花園,我們才停止了笑,許信問道:「你看,這裏曾發生過甚麼事?」    我道:「不知道,但如果有甚麼怪事發生的話,那麼,一定是在你堂叔的書房中發生的。」    許信平時十分喜歡看偵探小說,這時,他壓低了聲音,用十分神秘語氣道:「你看,是不是我堂叔做了甚麼不可告人的事,唯恐給人家發覺,是以才故弄玄虛,將人趕走的?」    我心中一動:「也有可能,如果他在書房中,謀殺了甚麼人,那麼,這應該是他掩飾罪行的最好方法了,是不是?」    許信握著拳:「所以,我們一定要到書房去看個究竟。」    我立時響應:「對!」    我們一起轉過身,又走進了大廳,然後,上了樓梯,來到了書房的門口。    氣氛本來就陰森,寫在門口的那行字,更給我們的心理上增加了不少威脅,是以當我們來到了門口之後,我們都略呆了一呆,互相望著。    然後,我道:「我們一起撞門進去。」    許信點著頭,我們後退一步,肩頭在門上撞著,只撞了一下,「嘩啦」一聲響,整扇門便被撞了開來,揚起了一蓬積塵。    那是一間十分寬大的書房,四壁全是書櫥,但是可憐得很,所有的書,全都蛀成了紙屑了。    在書房正中,放著一張很大的寫字檯,寫字檯旁,有一隻大木櫃,還有幾張舒服的座椅。    一眼看去,已可以將書房中的情形,完全看在眼中了,可是卻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犯罪證據,例如留在書房中的屍體之類(經過了那麼多年,屍體應該變成了白骨了,但是不幸得很,連白骨也沒有)。我們走進書房,繞著書桌,走了一遭,書房和別的房間一樣,雖然殘舊得可怕,但是卻並沒有甚麼太特別的地方。    我們看到,書桌上有一隻黑盒打開著,早已乾了,還有一隻煙斗,跌落在桌旁,最使人覺得奇怪的是,書房中一隻老鼠也沒有。    許信走到那隻木櫃旁,拉開了木櫃櫃門,他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在木框中,整齊地疊著一疊又一疊的銀洋,只怕有好幾千塊之多!    那時,正是幣值迅速下跌,銀洋最吃香的時候,驟然之間,有了那麼多銀洋,許信如何不大喜若狂,我也替他高興,那種高興,將我們為這屋子的陰森而感到的可怖,一掃而光!    我們歡呼著,跳躍著,衝出了屋子,幾乎要將我們的高興,告訴每一個人。    但我們卻遇不到甚麼人,因為那屋子四周圍,十分冷僻,冷僻得一個人也沒有。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我和許信兩個人,可以說是忙極了。而且,我們也成為學校中最出名的人。因為我們出一塊銀洋一天,雇用同學來清理這屋子,等到體育教員和校長,發現營地上一個人也沒有時,暴跳如雷,追查罪魁,查到了原來是我和許信。    而我和許信,平日又是學校中出了名的搗蛋分子,自然罪加一等,立時出布告,記大過,可是同學們參加清除工作的熱忱,卻絲毫不減。    十幾歲的小伙子,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甚麼叫疲倦,而人數最多的一天,參加工作的人,多達三百餘人,銀洋像水一樣流出去,那幢屋子,也漸漸像樣起來了。    半個月後,花園之中,寸草不留,雜草和好草,一律鏟了個乾淨,屋子內外,經過了修整、粉飾,舊家具和清除出來的垃圾,全被堆在屋後的空地上,淋上火油,放了一把火。    那一把火,燒得半天通紅,我們兩三百個人,就圍著火堆,唱著歌,跳著舞,慶祝我們完成了清理屋子的工作,那時,電流也已經接通了,全屋上下,大放光明,一直到午夜,所有的同學,才陸續散去,終於,只剩我和許信兩個人了。    我們回到大廳之中,大廳中空蕩蕩的,幾乎整幢房子都是空的,因為所有的家具都壞了,連一張勉強可坐的椅子也找不出來。    我們躺在地板上,這時,老鼠已不見了,在一個聚集了超過兩百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的地方,哪裏還有老鼠立足的餘地?第三部:不能和影子一起生活    脫了釘的地板也都重新釘好,地板乾淨得和船上的甲板一樣,我們躺在地板上打滾、跳躍,直到我們也感到有點疲倦了。    許信撐起頭來,問我:「喂,我們睡在甚麼地方?」    我眨了眨眼:「如果你有足夠的膽子,那麼,我們睡到書房去!」    許信跳了起來:「好!」    我們一起奔上樓,整個房子所有的燈都開著,書房門上的那一行警告,也早已被新的油漆塗沒了,整幢房子中,也只有書房中,還有家具,因為書房中沒有老鼠,我們在一張大沙發上,坐了下來。    當我們較為冷靜之後,我就想起許信的堂叔來,我道:「許信,那天晚上,在這問書房中,究竟曾發生過一些甚麼事,你想得到麼?」許信搖了搖頭,打了一個呵欠:「想不到,而且,我也不想去想它。」    他在那張大沙發上倒了下來,我將大沙發讓給他睡,坐在另一張安樂椅上。    許信不久就睡著了,這時,整幢房子中,靜得出奇,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用一種十分奇特的心情,期待著一些奇異事情的發生。可是,卻只是寂靜,甚麼也沒有,我等了又等,疲倦襲上心頭,我也合上眼,睡著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但我的確睡得很甜,如果不是那一下叫聲,來得如此突然和尖利,我是不會醒來的,我被那一下尖叫聲驚醒,睜開眼來,看到許信已坐了起來,他滿面驚怖之容,指著我的身後,道:「你……你……」    我被他的樣子,弄得毛髮直豎,遍體生寒,而由於我的背後並沒有長著眼睛,我自然不知道我的背後有些甚麼怪東西在。    我是在沉睡中突然驚醒過來的,一醒過來,就遇到了那樣的場面,使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我只是急叫起來:「天,我背後有甚麼?」    許信向前指著的手,縮了回去,他揉了揉眼,將眼睛睜得大些,臉上驚怖的神情消失了,代之以一種十分尷尬的笑容,他道:「沒有甚麼,我……剛才一定是眼花了,沒有甚麼!」    直到這時,我的頭頸才不再僵硬,我轉過頭去看一看,在我的身後,是一幅雪白的牆壁,甚麼也沒有,我鬆了一口氣:「你剛才看到甚麼?」    許信搖著頭,道:「我一覺睡醒,覺得燈光刺眼,想熄了燈再來睡,好像看到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背影,那黑影像是在俯身看你,所以才驚叫了起來的。」    我剛才已回頭看過了,在我身後的牆上,甚麼也沒有,但聽得許信那樣說,我還是不由自主,又回頭向牆上看了一眼。    牆上當然沒有甚麼黑影,我放心了:「別吵了,天還沒亮,我們還可以睡,要不要熄燈?」    許信猶豫了一下:「好的。」    我站了起來,熄了燈,那是一個陰天,一熄燈之後,房間中一片黑暗,只有走廊中的燈光,自門縫中,透了一點進來。    我們都沒有說話,說實在的,許信雖然承認是他眼花,但是他的神情卻也很緊張,我也心中有些疑惑,因為許信的話很奇怪,他說,看到牆上有一個影子,而那影子「正俯身在看我」。    這不知道是甚麼形容飼,影子怎會俯身看人?我一面想著,但是終於敵不過疲倦,迷迷糊糊,又睡著了,等到我們又醒來時,已是紅日高照了!    許信伸著懶腰:「我們睡得很好啊,沒有紅毛僵屍,也沒有變成漂亮女人的狐狸精!」    我笑著:「除了你半夜醒來,看到的那個影子!」    一提起那個影子,許信的神色,仍然有多少不自在,但是他卻隨即打了一個「哈哈」:「那只不過是我的眼花而已。」    我也沒有再說甚麼,我們一起到花園中跑了一圈,回來啃著隔夜的麵包,用自來水送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在這幢屋子中,玩著「尋寶遊戲」。所謂「尋寶遊戲」,是我們在全屋子搜索著,找尋著隱藏著的物事。    而我們的目標,主要是在那間書房之中。    許信的堂叔,真是一個怪人,他的書房,像是機關布景一樣,幾乎每一個書架子都可以移動,而在移開書架之後,便是藏在牆內的暗櫃。    我們打開了很多暗櫃,暗櫃中的一切,還都很完整,我們找到很多股票,找到不少外幣,也找到早已改革了、變成了廢紙的鈔票。    有很多抽屜都是加上精巧的鎖的,我們化很多的心思,去弄開那些鎖,到後來,我和許信兩人,幾乎都成了開鎖的專家。    但是,我們對其中的一個抽屜,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是一隻鋼櫃的鋼抽屜。    所有的暗櫃之中,只有那一隻是鋼的,那鋼櫃有兩呎寬、八呎高,一共有八隻抽屜,其中七隻都沒有上鎖,在第二隻抽屜中,我們找到了一大把美鈔,是以,對那隻鎖住的抽屜,我們更感到莫大的興趣。    我們一面用盡方法想打開它,一面則不斷揣測著,抽屜裏面可能有些甚麼。    我們都一致猜想,那抽屜中,一定是最值錢的東西,不然,何以要鄭而重之地將之鎖起來?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的興趣更大,可是那柄鎖實在精巧,我們用盡了方法,仍是沒有法子將它打開來,而我們已在上面化了五天之久了。    最後,在一個下午,我抹著汗:「許信,我們不妨承認自己的失敗,去請一個職業鎖匠來吧,我們打不開這柄鎖!」    許信抬起腳來,「砰」地一聲,在鋼櫃上踢了一腳:「我去請鎖匠。」    我點了點頭,許信奔下樓,我聽到了一陣摩托車的「拍拍」聲,那是許信新買的恩物,我從窗口看出去,摩托車噴著煙,他已走了。    我在沙發上坐了上來,望著那鋼櫃。    不知道在甚麼時候開始的,我突然想到,現在,整幢房子中,只有我一個人了!    這些日子來,由於根本沒有甚麼事故發生,所以我早已將這幢屋子的神秘處忘記了,但這時,卻突如其來,想了起來。    我自從第一次來到這屋子起,就從來未曾一個人在這屋子中過。    最多的時候,和我兩三百個人在一起,而最少的時候,我也和許信在一起。    但是現在,卻只是我一個人。    我的心中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我坐不穩了,站了起來,大聲咳嗽著。    我自然並不是喉嚨癢,我那樣大聲咳嗽,只不過是為了要替自己壯壯膽而已,我來回走著,許信去了很久,還不回來,我實在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我走到書房門口,我想下樓去等他,可是我才一跨出書房門口,就聽得書房中,傳來了一下很異樣的聲響。    我一直很難形容這一下聲響,但是我的的確確聽到了那一聲響。    那像是有一樣甚麼東西,要從一個極窄的縫中,硬擠出來時,所發出的聲音。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轉回身來,書房之中,仍然甚麼動靜也沒有。    我向窗外看了看,窗子太舊,木頭的窗框,如果給風吹動,可能也會發出這種聲響來的。    但是,窗子雖有幾扇打開著,卻沒有動,也不像有風吹進來過。    我僵立在門口,身上只感到一股又一股的寒意,那是甚麼聲響?我是應該走進書房去察看究竟,還是奔到門口去,等許信回來?    就在這時候,我又第二次聽到了那下聲響,而且,我立時聽出,那下聲響,就是從那個鎖著、我們費了好幾天的時間打不開來的抽屜中發出來的。    我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大叫一聲,轉身就逃,衝下樓梯去,許信駕著摩托車,衝了回來,在摩托車的後面,坐著一個老頭子,那老頭子雙手抱住了許信的腰,眼睛緊閉著,面然青白。    那自然是許信的飛車技術,將他嚇壞了。    這時,我卻可以知道,我自己的面色,也不會比那老頭子好多少。    許信停了車,向我望了一眼:「喂,你臉色怎麼那樣難看?」    我忙道:「沒有甚麼,這位是鎖匠?」    許信拍著那老頭子緊抓在一起的手:「到了,可以放開手了!」    那老頭子這才敢睜開眼來,他喘著氣:「先生,等一會,我自己回去算了。」    許信道:「好啊,我還嫌費事哩,來,快跟我上樓。」    我走到許信的身邊,低聲道:「剛才,我好像聽到,那抽屜中發出了兩下怪響!」    許信呆了一呆,隨即轟笑了起來:「或許是財神菩薩在提醒我們要發財了。」    我苦笑著,一隻鎖住了的抽屜中,會發出怪異的聲音來,這本來是很難令人相信的事,所以我也沒有再講下去,我們帶著那老鎖匠,一起上了樓。    那老鎖匠在一進屋子之後,便一臉疑惑的神情,他不住打量著我們兩個人。    那實在是難怪這個老鎖匠的,我們兩人年紀很輕,而這幢房子又如此大,我們看來,實在不像這屋子的主人,而且,屋中空蕩蕩地,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難怪我們看來很「形跡可疑」了。    我想,如果不是那老鎖匠怕我們會對他不利的話,他一定會拒絕替我們開鎖的。    但是,在到了二樓之後,老鎖匠也終於忍不住了,他問道:「這房子是你們的?」    「當然是!」許信回答著:「不是我們的,是你的?」    老鎖匠微笑著,沒有再出聲,許信帶著他走進了書房,向那鋼櫃一指:「就是這個抽屜,如果打開了,我給你十元銀洋。」    老鎖匠眨了眨眼睛,十元銀洋,並不是一個小數目,他來到了抽屜前,先仔細端詳了一下,道:「這是最好的德國鎖,我是不是能打開它,還不知道。」    許信道:「你要盡力試!」    老鎖匠打開了他的工具箱,先取出了兩根細鋼絲來,伸進了鎖孔,不斷地探索著,看他那種聚精會神的樣子,就像那兩根鋼絲,就是他的觸鬚一樣。    他足足探索了有十分鐘之久,他的工作似乎一點進展也沒有,我和許信兩人,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但就在此際,老鎖匠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笑容來,他將那兩股鋼絲,留在鎖孔中,然後,再用一根尖而細的鐵絲,伸進鎖孔去。    他的雙手,不斷做著同一個動作,他將那鐵絲壓下去,每當鐵絲壓下去之際,我們就聽得鎖孔之中,傳來輕微地「拍」的一聲響。    看來,他就可以打開那抽屜了,我和許信兩人的心中,都很緊張,因為我們急於想知道,那抽屜中究竟有一些甚麼東西。    又過了十來分鐘,那老鎖匠好幾次擦去了手中心的汗,終於,他手指巧妙地一彈,鎖孔中發出了「得」的一聲響,他一拉抽屜,已將抽屜拉開了一吋。    許信忙按住了他的手,道:「行了,我們自己會打開它,沒有你的事了!」    那老鎖匠取回了他的工具,許信數了十元銀元給他,道:「你走吧!」    老鎖匠臉上的神色更疑惑,他既然有了十元銀洋,他卻也不再說甚麼,只是答應著,走下樓去,我們在窗中看到他走出了花園。    許信興奮地搓著手:「你猜,在那抽屜中,有甚麼東西?」    我忙道:「別猜了,打開來看看吧!」    許信道:「我們一起打開它。」    我和許信,一起拉住了抽屜的拉手,用力一拉,將抽屜拉了開來。    在那一剎那間,我心中所想的是:滿抽屜的鈔票、珠寶和黃金,可是等到抽屜一拉了開來之後,我和許信兩人,都呆住了。    那抽屜是空的,甚麼也沒有!    一隻空的抽屜,鎖得如此之好!    那抽屜真是空的,只要其中有一小片紙屑的話,我們也可以看得到,可是它實在是空的。    許信在看到了那抽屜是空的之後,第一個想法,和我一樣,他立時伸手進去,在抽屜的底部叩著,想弄明白那抽屜是不是有夾層。    然而,他立即失望了。    他抬起腳來,在那抽屜上重重地踢了一腳,罵道:「媽的,白化了十元銀洋!」    我也覺得很沮喪,因為在事前,我們對這抽屜寄望太大,以為那裏面是一個可以供我們吃喝不盡的寶藏。    我苦笑了一下,推上了那抽屜,「拍」地一聲響,我推上了抽屜之後,鎖又鎖上了,自然不能再將之拉開來,但是我們卻並不在意,因為我們都曾看到過,那抽屜根本是空的。    我們的沮喪情緒,也很快就恢複了,因為屋子中還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們「發掘」的。從那天起,我們將那抽屜完全忘了,我也不再想起在那抽屜中,曾有怪聲發出來一事。    一直到三天之後,那天上午,許信去採購食物去了,他的摩托車發出驚人的吵聲,漸漸遠去,我留在書房中,覺得無聊,順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翻看。那是一本記述西印度群島中巫都教的書籍,其中講到土人中的巫師,可以用巫術,使死人為他工作,每一個死人,在巫術的操縱之下,可以被利用三年到五年之久。    我自小就對稀奇古怪的事感到興趣,是以愈看愈覺得有趣,這本書的作者還說,他曾經和十個以上被施法而恢複了工作能力的死人見過面,他們完全是死人,不需要進食,只要喝少量的水,他們能完全依照主人的命令而工作,而當地的法律,是禁止巫師對任何死人施以巫術的,我一頁一頁看下去,看得津津有味,當我翻動著書本之際,忽然有一小張紙跌了下來。    我俯身將那張紙張拾了起來,那張紙,夾在書本中,可能已經很久了,紙質已有點變黃,我拾起了紙,又隨便將它夾在書中,並沒有在意。    直到我又向下看去,再翻到了我夾住紙張的那一頁,我才向那張紙上,看了一眼,我看到那張紙上,寫滿了潦草的字。    而我一看到那些字跡,就可以肯定那是許信的堂叔寫的,因為我看出,那字跡和寫在書房門口的那一行警告字句,是完全一樣的。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放下了書本,拿起了那張紙頭來,紙上的字,實在太潦草了,要辨認是相當困難的,而且我看了幾句,那紙是密密麻麻的寫著那字句,好像是他在一種狂亂的情緒上,他自己在和自己講話,前後都不連貫,完全莫名其妙。    我只看了幾行,許信便「砰」地一聲,撞門走了進來:「你可發現了甚麼?」    我忙道:「你快來看,我無意之中,發現了你堂叔寫的一張字條!」    許信急走了過來,我們一齊看著那張字條,許信一個字一個字地唸了出來,道:「我是在做夢麼?我知道我不是在做夢,那是實在的;然而,哪又怎能是實在的?唉,我有問題了!」    許信念到這裏,抬起了頭來,笑道:「我看,他有毛病,毛病還不輕!」    我指著那字條:「你再看下去。」    許信看著,一面看一面唸:「這已是第三次了,那究竟是甚麼?那究竟是甚麼!」    許信讀到這裏,抬起頭來,向我望了一眼,我們兩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我忙道:「再念下去,我們或者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許信繼續唸道:「那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這屋子已不能住人,我決定放棄它,那些黑影——」    許信又頓了一頓,當他再抬起頭向我望來之際,他的臉色是煞白的,而他發出來的聲音,也幾乎和呻吟沒有分別。    他道:「那些黑影!」    我皺著眉:「黑影怎麼了?」    許信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甚麼,但是我卻立即知道,在那剎那間,他想到了甚麼!    他想到了我們第一晚住在書房中時,他看到過的那個影子!    當時,那影子曾令得他驚叫起來,他還曾說,那影子曾俯身下來看我。    這件事,我和許信,都幾乎已忘記了,但是,許信的堂叔,在那張紙上,也提及了影子,卻又使我們一起想起了這件事來。    許信吸了一口氣,又念道:「那些影子固執地要參加我的生活,我怎能和他們一起生活——」    許信又停了下來,我們互望著,許信搖著頭:「我看,不必再去辨認那些潦草的字了,這是甚麼話,甚麼叫著「影子固執地要參加我的生活」?我看他是神經病。」    我也不明白許信的堂叔,寫下那樣的語句是甚麼意思,但正因為我不明白,是以我要進一步弄清楚,他那樣寫,究竟是想說明甚麼。    我將那張紙向我移近了些,繼續看下去,又續道:「他們不肯離開我,只好我離開他們,幸而他們不夠狡猾,我可以將他們騙進那鋼櫃的第四個抽屜中去,將他們鎖起來,然而,我不要這屋子了。」    接下來,在那紙上的字跡更潦草,大多數都是重複著「我不要這屋子了」這句話,然後,又是三個大字:「立即走。」    我唸完了那張紙上的字:「許信,你的堂叔,說他曾鎖了一些甚麼東西,在那抽屜之中!」    許信笑了起來:「我看你也快要神經病了,那抽屜是空的,你看到過,我也看到過。」    我猶豫道:「或許那是甚麼奇怪的東西?」    許信笑道:「你將我的堂叔,當作是張天師麼?能夠將甚麼妖魔鬼怪的靈魂,鎮在那抽屜中,照你那樣說法,我們打開抽屜時,應該有一股黑氣冒出來,化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許信才講到這裏,便突然停了下來。    因為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聽到了一下呻吟也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我們在一聽到之後,便立時轉過了頭去,是以我們都聽到,那正是從那個抽屜中發出來的。    在那剎那間,我們兩個人,只覺得有一股寒意,自頂至瞳而生,我們好久說不出話來!    那抽屜的確是空的,在老鎖匠打開那抽屜時,我和許信都看過,我們可以肯定這一點。而抽屜又是立時被鎖上,鎖上之後,再也沒有人打開過。    那也就是說,抽屜中仍然是空的,那似乎是絕沒有疑問的事了。    然而,空的抽屜,是不會發出聲音來的,這也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在呆了好久之後,我才道:「許信,我已和你說過了,我曾在這抽屜中,聽過那樣的怪聲,那……已是我第三次聽到這種聲音了。」    「別胡說,」許信的面色發青。    「甚麼叫胡說!」我大聲道:「剛才那下聲音,你難道沒有聽到?」    許信的面色更難看,他道:「不行,再去找那老鎖匠,將那抽屜,打開來看看,那抽屜中一定有著甚麼,一是有著甚麼的。」    我點著頭,指著許信的堂留下的那一張紙:「看來你的堂叔並不是神經不正常,而是他真的見過了一些甚麼奇怪的東西,而將那些東西,關在那個抽屜之中。」    「可是,我們看到過,那抽屜是空的!」    我皺起了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許信道:「我去叫那老鎖匠來。」    我的身上,又升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卻不好意思說我一個人在這裏害怕,要和他一起去,我只得硬著頭皮:「好,你快去快來。」    許信像是在逃避甚麼似地向下衝了下去,我又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響。第四部:一個影子擠出抽屜來    當摩托車的聲音,漸漸遠去之際,我轉過身來,望著那抽屜,幾乎一眨也不眨眼睛。    我的心中在暗暗希望,當我一個人在這屋子中的時候,別讓我再聽到甚麼古怪的聲音。但是,希望和事實,卻往往是相違背的。    在許信離去之後不久,那抽屜中,又響起了那種聲音來,那聲音,好像是有甚麼東西,用力在一個極窄的縫中擠動時所發出來的。    我的雙眼睜得老大,我的手中,抓了一個銅鎮紙在手,以防萬一。    接著,我就看到了我一生之中,最最奇怪的事情,我看到一個黑影,慢慢地從抽屜縫中,擠了出來。    那鋼櫃造得十分精緻,抽屜幾乎沒有縫,也只有一個影子,才能從縫中擠出來,因為影子是根本沒有體積的。但是,沒有物體,又何來影子呢?    然而,那的確是一個影子,慢慢地擠了出來。之後,我已經看清楚了,那是一個人頭的黑影。    這時,我心中唯一希望的是:那是我的頭影。    但是,我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那個黑影在擠出了之後,擰了擰頭,像是擠得很辛苦一樣,但是我的頭部沒有動過。    我的頭沒有動,如果那是我的頭影,又怎麼會動?    那像人頭的黑影,真是在左右搖動著,而且,我還感到,這影子是在「看」著我。    那只是一個黑影,緊貼在那個鋼櫃上,就像是鋼櫃前站著一個人一樣。    如果這時,在那個鋼櫃之前,真是有著一個人的話,那麼,事情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在那片刻之間,我只覺得頭皮發麻,身子發僵,我張大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過了好久,我才能勉強將頭低下了一些。    當我低下頭的時候,因為我的頸骨早已僵硬,是以我甚至聽到了「卡」地一聲響。    我低下頭去,是想看看我的影子,是不是在,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很淡。那是我的影子,那麼,在鋼櫃上的,從那抽屜中「鑽」出來的,又是甚麼東西的影子呢?    我只感到身上一陣陣發涼,而當我再抬起頭來時,那影子的肩頭,也露出來了,我又立時想到了許信那天晚上所說的話。    他說,他曾看到一個黑影,在牆上俯身看著我。我當時很難想像影子俯身看人是甚麼樣的情形,但是我現在知道了。    因為現在,我的的確確感到,那影子一面在慢慢地從抽屜的縫中擠出來,一面在「看」著我,我自然無法在影子的臉上看到五官,但是我實實在在感到,他是在瞪著我看。    我在剎那之間,突然怪聲叫了起來。    我明白了,我明白許信的堂叔,為甚麼要在突然之間,放棄這幢房子的了。    這是無法令人忍受的一種恐怖,這時,生自我心底的一股寒慄,令得我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那真是無法忍受的,一次也無法忍受。而許信的堂叔,顯然是忍受了許多次之後,才達到精神崩潰的邊緣,才將所有的人都帶離了那屋子,再也不回來的。    那樣來說,許信的堂叔,已經算得是很堅強的人了,至少比我堅強得多。    我那時突然尖叫了起來,是因為極度的恐懼,那種致命的恐懼,先使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現在,又使我不斷地發出尖叫聲來,不能停止。    我在不斷地叫著,那影子不再自抽屜中擠出來,它只是側著頭,好像很有興趣地觀察著我。    我知道,許信的堂叔曾將影子鎖在抽屜中——我那時的思緒,已經進入了一種狂亂的狀態之中,我明知影子不是甚麼可以摺疊的東西,影子根本不是東西,但是我還是假設了許信的堂叔關住了影子。    但事實,那影子卻根本可以自由地來去,他曾在我們第一晚睡在書房中時,出現過一次,又迅速地消失。而且,他還會發出聲響來!    我不知道我自己叫了多久,那影子愈來愈向外伸展,已經伸到腰際了。    而且,我還看到,影子有兩隻手和手臂,那完全是一個人的影子!    我的心中不斷在想著,他要出來了!他要出來了!他出來之後,會對我怎麼樣呢?    我不由自主揮著手,突然之間,我看到我手中所握的銅鎮紙,我甚至連十分之一秒鐘也未曾考慮,便立即向前,疾拋了出去!    我自己也難以想像,我的力道,何以是如此之大,因為銅鎮紙砸在鋼櫃上時,發出的聲音十分響。    銅鎮紙是砸在那影子上的,可是影子根本不是物質,它甚至不是一張紙——即使是最薄的紙,所以,銅鎮紙是等於砸在鋼櫃上的。    那影子突然之間,縮了回去,縮進了抽屜中。    而我仍然是叫著,就在這時,許信「砰」地一聲,撞開了門,衝了進來。    我仍然尖叫著,許信衝到了我的面前,按住了我的肩頭,重重地撼著我,搖撼了足足有十下,才令得我停止了尖叫。    許信的面色,變得極難看,他喘著氣:「甚麼事,發生了甚麼事?我幾乎在一哩之外,就已經聽到你的尖叫聲了。」    我忙握住他的手,他又嚇了一跳:「衛斯理,你的手凍得像冰一樣!」    我斷斷續續地道:「許信,我怎麼了?我……可是還活著,是活著麼?」    許信聽了我的話之後,一定也有毛髮直豎的感覺,因為他的神色更難看。    他嚥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我想你還活著,但是你的臉色卻比死人還難看。」    我抬起頭來,陡地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我又嚇得砰地跳了一下,但是我卻立即認出來,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老鎖匠。    那老鎖匠以一種望著神經病人的眼光望著我,在門口猶豫著,不敢走進來,彷彿他如果一走進來的話,我就會將他扼死一樣。    許信仍然在不斷地問我,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卻並沒有回答,我漸漸恢複了鎮定:「沒有甚麼,我太疲倦了。」    我一面那樣說著,一面向許信眨著眼,表示我有話,但是要等一會再說。    許信究竟是我的老朋友,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再問下去。    我之所以不肯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我怕我一說出來,那老鎖匠一定拔腿就逃,那麼我打不開那抽屜,就永遠也不能發現抽屜中的秘密了。    這時候,我已經從極度的驚恐之中,漸漸地定過神來了。    我定過神來之後,第一件所想到的事,並不是逃走,而是要弄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許信又在我的肩頭上拍了拍:「現在,你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生氣。」    我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我的手還是冰涼的,但是我的臉頰,卻熱得發燙。    那老鎖匠在門口,指著我:「這位先生,他沒有甚麼不對吧。」    許信自然也知道,一定有甚麼大不對頭的事情曾發生過,是以他的笑容,也顯得十分勉強,他道:「當然沒有甚麼,請你快開鎖吧。」    那老鎖匠遲遲疑疑走了進來,一面還不斷地望著我。他道:「許先生,以後有這種事,你找第二個人吧,可別再麻煩我的!」    許信不耐煩道:「你下次不來就不來好了,現在我又不是不給錢,你替我將抽屜打開來,我給你一塊銀洋,還有比這更好賺的錢麼?」    那老鎖匠仍然在嘀咕著,但是他還是向那抽屜走了過去,大約是由於上次的經驗,這一次,他很快就將鎖弄了開來。    和上次一樣,他才將抽屜拉開了一點點,我已叫了起來,道:「行了!」    那老鎖匠仍然對我十分害怕,這自然是他剛才曾聽到我發出過那種驚人的呼叫聲之故,是以我一叫,他立時向後,退了開來。    許信用奇怪的眼光,向我看了一眼。我已經揮著手,拋了一塊銀洋給鎖匠:「走!走!快走!」    銀洋「噹」地跌在地上,老鎖匠立時將銀洋拾了起來,匆匆向外走去。    他走到門口,才回過頭來,看他的樣子,像是想說些甚麼。    但是,他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嘴唇動了動,就立時奔下樓去了。    老鎖匠一走,許信就要去抽那抽屜,我大叫道:「許信,別忙!」    許信給我的一聲大喝,嚇得立時縮回了手不,他有點惱怒:「你怎麼了?真好像發了神經一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並不怪許信,因為我自己也知道,我實在是太過緊張了。    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將我見到的事說了出來之後,只怕許信也未必有膽子,拉開那抽屜來。    我勉力定了定神,道:「剛才,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像人一樣的黑影,從那抽屜的縫中,向外擠出來。」    許信的手,本來又已經要將那抽屜拉開來的了,可是,他在聽了我的話後,卻立即縮回了手來:「你……你說甚麼?」    我道:「一個人影子,你曾看到過的,你記得麼?你還曾說,那影子在俯視著我,你的堂叔也曾看到過,他就是因此而放棄了這屋子的。」    許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他向後退來。    我繼續道:「現在,我也看到了,我看到他擠出來,也看到他縮回去,他就在那抽屜中!」    許信的聲音,有點發顫,他道:「別……別嚇我!」    我苦笑著:「你以為我如果不是受了極度的驚恐,會發出那樣的怪叫聲來?」    這句話是最具說服力的,說明我不是和他開玩笑,我講的全是真話!    許信望著那抽屜,它已被老鎖匠拉開了小半寸。有著一道縫。    許信呆了半晌,才道:「如果抽屜根本未曾打開,他也能擠出來……」    他停了一停,苦笑著:「那是不可能的,這抽屜根本沒有縫。」    我提醒他:「可是,你別忘記了,那是一個影子,影子只是一個平面,平面沒有厚薄。」    許信苦笑著:「那樣說來,我們也不必怕甚麼,它要出來,打開抽屜也出來,不打開,它也是一樣可以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老實說,我這時的感覺,並不是害怕。因為許信的堂叔,在離開這屋子之後,又活了那麼多年,而我們在這裏,也住許多天,也沒有甚麼大的損害,我剛才將銅鎮紙,拋了過去,影子立時消失,由此可知,那影子並不能危害我們,所以,我們也根本不需要害怕。    而這時,充滿在我心中的,是一股極度的詭異莫名之感!    這種感覺,令得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身子的發抖,也使我感到陣陣寒意。    我道:「你說得對,而且我們也不必怕甚麼,讓我們一起將抽屜打開來,去看個究竟。」    許信點著頭,我們雖然已決定將抽屜打開來,但是我們還是猶豫了好一會,才一起走向前去,一起握住了那抽屜的把手。    然後,我們一起用力,將抽屜拉了開來。    我們在事先,並示曾商量過,但是這時,我們的行動,卻是一致的。    我們一將抽屜拉了開來,便一起急急向後退了開去,一直退到了書桌之前才站定。    然後,我們一起定眼向那抽屜看去。    和上次並沒有甚麼不同,抽屜是空的。    我們又一起不約而同,轉過頭來互望著,我大著膽子,慢慢向前走去,許信跟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來到了抽屜之前,再仔細向抽屜中看去。    那實在是不必細看的,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了,抽屜中沒有東西。    然而,最奇怪的事,就在那時發生了。    我們都聽到一下十分輕微的聲音,在抽屜的上面,跌下了一個黑影,落在抽屜的底部。    那是一個如同手掌大小的圓形黑影。黑影投在其它的物體上,竟會有聲響發出來,那實在是不可思議、怪誕莫名的事。    黑影是一個平面,平面在幾何學上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平面,一個單一的平面,絕不能成為一個物體,平面只有面積,而不佔據空間,平面是沒有重量的,但是,那個圓影,突然出現時,卻有一下輕微的聲響,像是它不是影子,而是一塊極薄的圓鐵片。    但是,那卻的確是一個影子。    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那是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是在三度空間之外的另一空間,是地球上人類的思想無法到達的角落!    許信的膽子可真不小,他自然是想到了和我想到的同一疑問,是以,他竟伸出手指來去撫摸那黑影,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很想確定,那究竟是一個極薄的物體,還是一個影子。    他的手指,在那圓形的黑影上,撫摸了一下立時縮了回來。    而在他的臉上,也立時現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來,他盯住了那黑影,一聲不出。    我也連忙伸出手指去摸了一下,我摸到的,完全是抽屜的底部,可知那絕不是甚麼物體,而只是一個影子,那實際是不存在的東西,只不過可以看得到,是一個遮蔽了光線之後出現的陰影而已。    然而,他在落下來之際,卻有聲響。    當我也縮回手來之際,許信尖聲叫了起來:「你看,它在動!」    我自然也看到了,它在動。    它像是顯微鏡下的阿米巴一樣在動著,在迅速轉變著形狀,大約在半分鐘之後,它變成了一個人影,然後,在向抽屜的一邊移去。    當他移到了抽屜的一邊時,他看來像是「站」了起來,那時,他還不過六七吋高。    然而,他卻在迅速地擴大,轉眼之間,已出了抽屜,到了鋼櫃上,而且繼續在向旁邊移。    等到它移到了那幅牆上時,就等於在我們的面前,站著一個影子樣,而那影子,和我們普通人的大小,完全一樣。    我和許信兩人,全身僵硬,除了張大了眼睛,望著那影子之外,甚麼也不能做。    我們望著那影子,那影子也像是在「望」著我們,我們不知道究竟在影子和我們之間,僵持了多久,許信先開口,他的聲音,像是在呻吟,他道:「天,……這究竟是甚麼?」    我的聲音也不會好聽多少:「那是一影子!」    許信的眼睜得老大:「當然是一個影子,可是這……這影子,造成這影子的物體在甚麼地方?」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是不是,有一個隱形人在房間中?」    許信竟立時將我的話接了下去:「朋友,請你……出聲。」    當然,並沒有人回答我,因為連我自己,也知道我的假定是不成立的,如果真有隱形人的話,那麼,光線就可以透過他的身體,我們才看不到他,而光線既然能透過,又何來影子?    我搖著頭,我和許信兩人的情緒,都處在一種混亂的狀態之中。而就在這時,那黑影卻有了動作,我們都看得十分清楚,那黑影在搖著手,同時,又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但我們卻看不懂那手勢是甚麼意思。    影子繼續搖著手,像是在叫我們不要做一件事,我在呆望了半晌之後,「許信,他好像是在叫我們,不要害怕!」    但是我顯然是說對了,因為影子立時不再搖手了。    許信也立即住了口,不再叫,他的雙眼,睜得老大,盯住了牆上的那黑影,那黑影不再動,許信緩緩的吸了一口氣,突然向前一指:「你,你是甚麼?」    我忙道:「他是一個影子,怎麼會回答你?」    許信的聲音,幾乎像是一個人臨死之前的呻吟聲一樣:「它是一個影子,它怎麼會動?」    我的思想也混亂之極,我竟和許信爭論了起來,道:「影子自然會動的,影子會動,有甚麼出奇?我們不是經常看到影子在移動麼?」    許信突然又大聲怪叫了起來,他舉起了一張椅子,向那影子拋了過去。    那張椅子,還未曾拋到牆上,影子已然向旁,移了開去,「砰」地一聲,椅子砸在牆上,跌了下來,並沒有砸中那影子。    而那影子,又迅速地向上,移了上去,我們的視線跟著影子移動,那影子一直移到了天花板上才停止,我們也就一起抬起了頭。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那影子在到了天花板上之後,竟然跌了下來。    影子離開了它附著的物體而跌了下來,那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然而這時,卻又千真萬確地發生在我們的眼前,那影子飄了下來,像是一大片其大無比的紙一樣。    我在那時,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這麼大的膽子,竟伸手去撈了一把。    但是,我卻甚麼也沒有抓到,我所踫到的,只是空氣。然而,在我伸手抓上去之際,那影子卻散了開來,但是它又迅速地合而為一,落到地上,又在地上移動著,轉眼之間,他又變得「站」在牆上了。    看到了這等情形,我和許信兩人,都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我和他兩人,都無法忍受下去,如果我們再面對著那個影子,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我們會發瘋!我們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向門口衝出去的,衝到了門口,我們的去勢太急了,互相撞了一下。    許信給我撞得向外跌了出去,但是我立時扶住了他,我們兩人,飛也似地奔下樓梯,掠過了大廳,跳下了石階,許信的摩托車就在門口,他坐上了摩托車,我坐在他的後面。    他立時發動了車子,車子發出驚人的聲響,向前疾衝了出去,許信用極高的速度駕駛著,但是我卻覺得他開得太慢了。    我們衝過了花園,車子像是飛一樣在路上疾馳著,一直到駛進了一條比較熱鬧一些的馬路,許信才將車子的速度減低。    我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來,才能向後看一看,那影子是不是跟著我一起來了。    等到我看到,我身後並沒有甚麼影子之際,我才鬆了一口氣,但當我轉回頭來時,我卻又一眼看到地上有兩個影子,我幾乎又尖叫了起來。    如果不是我立即看出,那兩個影子,正是我和許信的話,我一定已叫出來了。    我喘著氣:「行了,沒有事了。」    許信停下了車,我跨下車來,他將車子推到了牆邊,喘著氣問我:「這——那影子究竟是甚麼?」    我苦笑著,搖了頭頭:「我怎麼知道,現在,問題是,你還要不要那屋子。」    許信幾乎毫不考慮:「當然不要了!」    我已經鎮定了許多,雖然,我在那樣問許信之際,我也已決定,我不要我那一半了。我道:「可是,我們走得匆忙,有很多東西,留在那屋中了。」    許信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你的意思是,我們回去取?」    我道:「自然是,那是不少的錢啊,難道你也不要了,而且,那影子,似乎不會傷害我們。」    許信猶豫了許久,那屋子對他來說,已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了,但是那些錢,卻總是有用的。他又道:「就我們兩個人回去取?」    我道:「你怎麼啦,自然是我們兩個人!」    許信苦笑著:「你的膽子比我大得多,我實在不敢再回去了.所以,還是你一個人去吧!」    我呆了一呆,我一個人再回到那屋子去,這的確是我未曾想到的事,但是我還未曾說出話來,許信已經道:「衛斯理,我們是老朋友,我一有了那幢屋子,就分了一半給你,你總不成替我做一點小事,還要推三搪四!」    我忙糾正他的話:「你知道那不是小事,而是大事!」    許信連忙改了口:「自然,自然,但就算再大的事,我們也有這個交情的,是不是?」    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一個人去那屋子的話,許信是再也不敢去的了,那麼,我們等於放棄那筆錢了。許信又道:「你有一半的啊!」    我嘆了一聲,向街角的一間咖啡室指了一指:「好,將車子給我,你在那裏等我!」    許信如釋重負,忙道:「是!是!」    我跨上了車子,又呆了一會,才發動了車子,發出拍拍的聲響,又向那屋子駛去。    我們剛才離開那屋子的時候,是如此充滿了恐懼,但前後只不過相隔了十多分鐘,我卻又要一個人回到那屋子去,我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的。    當我逐漸駛近屋子之際,我好幾次想改變主意,有一次,我甚至已經掉轉了車頭,但是,我還是駛了回去,繼續向前駛著。    一直到我來到了大門口,我的思想鬥爭,也到達了最高峰。    我在大門口,足足停了十分鐘之久,才走進了大門。在石階前,我的身子在發著抖,又停了好幾分鐘,才抬起了腳來。    就在我抬起腳來的時候,突然,我聽得一陣腳步聲,從大廳中傳了出來。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腳步聲,清清楚楚的腳步聲,正在向外傳來,毫無疑問,那是有人在向外走來了!    我心中不住地在問自己:我該怎麼辦?但是我的雙腳,像是釘在地上一樣,幾乎一動也不能動。    腳步聲終於傳到最近,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陡地後退一步。    當我退向後時,由於我的心中,實在太驚惶了,是以我幾乎一交跌倒。    那從大廳中走出來的人,也陡地一呆。第五部:古廟出靈    這時,我已看清,他是一個五十上下的人,看來,好像不像是甚麼壞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但是我還是厲聲喝道:「你是誰?」    那中年人的神情,也十分尷尬,他現出十分抱歉的微笑來:「對不起,真對不起,我看到門沒有鎖,是以自己走進來了!」    這時候,我已完全可以肯定,站在我面前的中年人,和我並無不同,是一個普通人,我又喝道:「你走進來,想幹甚麼?」    那中年人道:「很多年來,我一直想會見這屋子的主人,但是卻一直未曾達到目的,現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就是這幢屋子的主人。」    那人「噢」地一聲:「那真太好了,這幢屋子,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聽得他那樣問,心中不禁一動,道:「甚麼意思?」    那人道:「我是一個考古專家。」    他一面說,一面摸出了一張名片出來給我,我一看,上面印著「╳╳大學歷史系主任」的頭銜。而這所大學,正是我中學畢業之後,打算去投考的。    是以,我的態度立時改變了,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毛雪屏。    我忙道:「原來是毛教授,因為屋中沒有人,我剛趕回來,就看到了你,還以為你另有所圖,是以才出聲喝問的,請你原諒。」    毛教授看到我的態度有了大轉變,他也像是鬆了一口氣:「本來是我不好,我見到沒有人,不應該自己走進來。」    我道:「請進去坐,你——到過二樓了?」    「沒有,我才走到樓梯口,就聽到了車聲,我知道有人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笑著:「不算甚麼,請進去。」    我們一起走進了大廳,大廳中總算已有了幾張簡陋的椅子,他坐了下來之後:「據我所知,這屋子本來是屬於一個實業家,姓許的,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的,但現在屬於我。」    毛教授也沒有問何以這屋子現在會屬於我,他只是道:「我這次已是第四次來了,前二次來的,屋子都荒廢著,我也沒有進來,現在,這屋子好像已經不同了。」    我道:「我花了很多功夫,整理過了。」    毛教授又道:「聽說,那位姓許的實業家,是突如其來,放棄這屋子的?」    我聽出他的話中,像是想試探著甚麼,我想了一想:「教授,這屋子,很有點古怪,若是你知道甚麼的話,你不妨先說說!」    毛教授現出十分興奮的神色來:「甚麼古怪,你先告訴我。」    我想了一下,就把那自抽屜中出來的一個影子一事說了出來,我還未曾作任何進一步的解釋,毛教授卻已經叫了起來:「古廟的幽靈,那是古廟的幽靈!」    我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那影子,是一個幽靈?我不由自主,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毛教授的聲音,聽來十分神秘,他道:「那影子,它在上面?」    「是,剛才我就是被它嚇走的,現在,我回來取一點東西,而且,我再也不要這屋子了。」    「你不必放棄這屋子,它並不害人。」    我呆了一呆,道:「你——你也見過那個影子?」    「見過一次。」    「在哪裏?」我急忙問。    「在泰國的一幢古廟,是一個老和尚給我看的,那老和尚有很多古怪的東西,也會使各種各樣的『降頭術』,你聽說過『降頭術』麼?」    我苦笑了起來,略帶譏諷地道:「教授,剛才你說,你是一個考古學家!」    毛教授對我的譏諷,似乎毫不在乎,他解釋道:「是的,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但是因為古時傳下來的東西中,有許多是我們現在人所不能了解的,是以我也集中力量研究那些事,譬如說降頭術——」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因為我對於這個題目,並不感到特別的興趣,我忙道:「教授,請你先說說那個……古廟的幽靈。」    毛教授給我打斷了話題,他好像有點不愉快,但是那種不愉快的神情,隨即消失,他道:「年輕人,別心急,事情總得從頭說起。」    我苦笑了一下,因為他叫我不要心急,而我卻正是一個心急的人。    我只好點了點頭,因為他要從頭說起,如果我一再打斷他的話頭,只怕他更要說不下去了!    他又道:「我在那古廟中住了很久,那老和尚給我看了很多古古怪怪的東西,但是最奇怪的,卻就是那『古廟的幽靈』。這個名稱,也是那老和尚自己取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    毛教授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那些古古怪怪的東西,是老和尚的弟子和信徒,從各地帶來給他的,那『古廟的幽靈』,住在一個圓形的石球之中,是泰國北部,叢林之中的一個村落的農民發現,傳到那老和尚手中的。」    我有點忍不住了:「你看到的時候,情形是怎樣的?」    毛教授道:「當時,老和尚問我,要不要看看『古廟的幽靈』,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老和尚就鄭重地拿出了一個圓形球來,那圓球齊中分成兩半,合在一起時,幾乎看不出它是可以分開來的,當他分開那圓球時,一個黑影,便從圓球中出來,漸漸變大,直到它完全像是一個人的黑影為止。」    我苦笑了一下:「正是那樣!」    毛教授又道:「那是我一生之中,見過的怪事之中,最怪的一椿了!」    我忙道:「自然是,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玄的事了,那個黑影,當他在牆上的時候,像是在看著我!」毛教授也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當時,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問道:「教授,那究竟是甚麼?」    「我當時也用這個問題,問那老和尚,老和尚的回答很古怪,他說,那是一個幽靈,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用手勢,和那影子交談!」    我立即想起,當那影子在牆上出現的時候,他曾經向我搖過手,像是叫我不要害怕。    毛教授又道:「老和尚說那影子到我們的世界,已有很久了,他自遙遠的地方來,很樂意住在我們的世界上,老和尚甚至可以用手勢,令他回到石球中去,我曾仔細審視過那石球,也看不出甚麼特異之處來。」    我的心中,感到了一陣異樣的迷惑,這一切,全只是應該在神話中出現的事,但是卻在我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了,這實在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我呆了片刻,才問道:「那麼,這影子,它如何又會來到這裏呢?」    毛教授道:「當時,我因為還有別的事,所以不可能在那廟中住得太久,我離開了那古廟,半年之後,我又回去時,那老和尚已圓寂了。」    我不禁「啊」一聲。    在那剎那間,我悲悼的,自然不是那老和尚的死,而是那老和尚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和那影子交談的人了。老和尚死了,那影子究竟是甚麼東西,自然更沒有人了解了。    毛教授也嘆了一聲,他道:「我一聽得老和尚已死,便自然而然,關心起廟中那些古怪的東西來,而我最關心的,是那個『古廟的幽靈』,但是廟中的新主持卻告訴我,那些東西,全被人認為是可以鎮邪的寶物,而給人買走了。」    我忙道:「這所屋子的主人,就買到了那石球?」    「是的,他買到了那石球,這是很容易查出來的,廟中的捐簿上,有著紀錄,我也立時查出,他是這裏的一個實業家,可是我卻沒有機會到這裏來,等到我能來的時候,已過了一年,我看到了一幢廢屋,並沒有能夠見到許先生本人。」    我又抬頭向上望了望:「許先生本來是住在這裏的,但是他被那影子嚇走了。」    毛教授望著我:「可是你不怕?」    我苦笑道:「怎麼不怕?起先我們不知道在這屋子中有那樣的一個住客,現在,我也決定放棄這幢屋子了,那影子——」    我講到這裏,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講下去才好,因為一提起那影子來,我的心中,便產生一股極度的寒意,使我不由自主地要打寒顫。    毛教授托著頭,想了片刻:「你沒有見到那隻圓形的石球?」    我搖了搖頭:「沒有。」    他像是不怎麼相信我的話,猶豫地問道:「你是說,那影子真的在樓上?」    我又抬頭向上望了一眼,當我望向樓梯口的時候,我的身子,突然像觸電一樣震動起來,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他……下來了!」    毛教授突然站了起來。    是的,那影子下來了!    那影子出現在樓梯口的牆上,它似乎在猶豫,是不是應該下來。    我和毛教授,都雙眼發定,望著那影子。    它真的下來了,它不是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因為它只是一個影子,它是貼著樓梯的牆慢慢滑下來的。    那影子來勢很慢,足足有兩分鐘之久,它才到了樓梯腳下,離我們大約只有十多呎。    毛教授失聲道:「就是它!」    我盡量將身子靠得離毛教授近些,因為我感到害怕,我道:「它在這裏,已經有十年以上了,它……究竟是甚麼,是生物麼?」    毛教授搖著頭,從毛教授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他搖頭並不是為了別的,不是為了否定我的話,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片迷惑。    那影子停在樓梯口不動,我和毛教授也呆立著不動,過了好久,那影子突然招了招手。    我猜想它是在向毛教授招手,因為他和毛教授,是在那古廟中見過面的。    然後,那影子又漸漸向上移去。    直到那影子又上了樓,我和毛教授兩人,才算是吁了一口氣。在毛教授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種十分興奮的神色來:「如果你決定放棄這幢屋子,那麼,你是不是可以以較低的價錢賣給我?」    我還沒有回答,許信的聲音,突然從大廳的門口響起:「只是要說一個價錢,我們就賣了。」    許信的聲音,突如其來,我和毛教授都嚇了一大跳,剛才,當那影子從樓上移下來的時候,我們的神情實在太緊張了,是以根本未曾發現許信是甚麼時候來的。從許信那種蒼白的神色來看,他到了總也有好些時候了,至少,他曾看到那影子。    毛教授道:「一言為定!」    我和許信齊聲道:「自然一言為定。」    毛教授又道:「我買了這屋子之後,你們不能再來看我,而且,要憑你們的信用,遵守一個條件,那就是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有關這影子的事。」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點著頭:「可以。」    毛教授立時自他的衣袋中,拿出了支票簿來:「我的積蓄並不多,我可以給你們五分之四,這數字你們是不是滿意?」    他簽好了支票,遞向我們,那樣問著。    老實說,我和許信,根本就不想要那屋子的了,就算白送給他,我們也是肯的,何況還有錢可以支,我們都道:「滿意,滿意!」    我們接過了支票,支票上的數字,也十分龐大,對這間屋子,我們再沒有留戀,立時向前走去。    當我們走到大廳門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看,看到毛教授正在以一種十分莊嚴緩慢的步伐,走向樓梯,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走向祭壇一樣。    雖然,這項交易,完全是毛教授自己提出來的,但是我仍然有他上了當的感覺,我又叫道:「教授,屋子中還有不少食物,如果你需要幫助——」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毛教授已叫了起來:「走!走!這屋子是我的了,別來打擾我!」    我好心對他說屋中有食物,卻踫了一鼻子灰,心中自然很氣惱,對他的那一點同情,也化為烏有,和許信一起走了出去。    等到我們跨上了車子,衝出了花園,許信才道:「你是怎麼踫到那老頭子的?我等你不來,怕你有了意外,是以才趕來看你的。」    我將我見到毛教授,和毛教授所講的話,轉述了一遍,那時,我們已經遠離那屋子了。    在我講完之後,許信好一會不出聲,但是,他突然之間,停下了車子:「你說,那影子會不會是一件寶物?」    「寶物?」我驚訝地反問。    「是啊,誰見到它,就是它的主人,可以命令它去做任何事情!」    我忙道:「別胡思亂想了。」    「那麼,」許信瞪著眼:「那老頭子為甚麼要買下那屋子來?」    我也不知道毛教授為甚麼要買下那屋子來,是以我只好道:「或者,他要和那影子長期相處,以便研究那影子究竟是甚麼。」    許信嘆了一聲:「我們太膽小了,不然,我們可能會要甚麼,就有甚麼!」    我只覺得好笑:「是啊,那是阿拉丁神燈,你告訴他,你要一座宮殿,在空地上立即會有一座宮殿,那影子會聽你的使喚!」    許信知道我是在諷刺他,他很不高興地搖著頭:「行了,別再說下去了,朋友,我們到銀行去提錢,提出錢來,一人一半,再也別提這件事。」    我道:「不要了,這些錢,應該全是你的,我們雖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也沒有必要來分你的錢用的。」    許信道:「那是甚麼話,我曾經說過,要將那屋子的一半分給你的。」    我道:「屋子是屋子,錢是錢,現在我不要了。」    我們兩人,又爭了很久,許信看出我的態度很堅決,他也就不再堅持,我們當晚就分手了。    當時,我絕未想到的是,這一晚分手之後,我竟再也沒有見到許信,直到如今。    我一直以為許信突然不知所終,實在很是可疑,但是卻又沒有甚麼跡象,表示他遭到了意外。我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到他家去找他的,他的母親說,他一早就到銀行中取了錢,立即將所有的錢,換成了銀洋和港幣,搭火車到香港去玩了。    他的母親那樣說,我自然只好相信,但是我心中疑惑的卻是,為甚麼許信在離開之前,竟不來找我談談呢?我們畢竟是好朋友啊。    難道說,是昨天的爭論,使他認為我們間的友誼已不存在了?    我想了很久,一面慢慢地在街上踱著,但是卻想不出答案來,當時我的心中,實在很氣憤。    後來,由於局勢的急驟變化,很多人都到香港去,我也到過香港,並且住了一個時期。    在那個時期中,我想念許信這個好朋友,我曾盡一切可能,打聽他的消息,我所得到的消息只是,他的確到過香港,曾住在半島酒店的華貴套房中,舉止豪闊,不久,他就去了泰國。    我也曾託在泰國的幾個朋友打聽過他的下落,但是卻沒有結果。    那全是以後的事情了,在這裏先說上一下,因為這些事,對於以後事情的發展,都有一定的關係。    當時,我又回到了學校中,年輕人總是較難守秘密的,我將那影子的事,告訴同學,那些同學都笑我,因為沒有許信做我的證人,我也無可奈何。    那一學期開學之後不久,局勢變亂,學校便停了課,我曾經到過很多地方,最後才定居下來。第六部:影子的老家    在這些年中,我幾乎將那件事淡忘了,雖然它是我遇到過的事情中,最不可思議的一件,而且,幾乎是不能解釋的。    因為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也難以作出最荒唐的假定,來弄明白那影子究竟是甚麼東西。所以,早在一年之前,我想將「影子」這件事寫出來,卻又沒有寫,就是因為這是一件有頭無尾的事情之故。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寫了出來,怕不給讀者罵死?    但是現在,情形卻又有了不同的發展。    就在不久之前,大約是「影子」開始在登載之後的第二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不速之客的年紀很老了,衣衫也很襤褸,看來實在是一個窮途潦倒的老人,而且,我實在認不出他究竟是甚麼人來。    所以,當他顯得十分拘泥地站在客廳中的時候,我不得不問他:「老先生,你貴姓?」    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著頭:「或許以前,我們見過幾次,但是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當他一開口之後,我在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那樣的口音,那樣的神態,我曾在甚麼地方看到過?我是不是曾見過這個老人?    可是我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而事實上,也根本不必我多想,那老人已經道:「你還記得麼?我是鎖匠,很多年之前,我在一幢大屋之中,替你開過兩次鎖,有一次,我去的時候,你還在尖叫著,嚇得我以為你是神經病!」    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完全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老鎖匠!他當時已經夠老的了,現在自然更老,我對他的確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我忙道:「請坐,請坐,原來你也離開了家鄉!」    老鎖匠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沒有法子啊,先生,家鄉過不下去,不能不跑出來,可是跑出來,唉,老了,也不是辦法!」    我忙道:「你不是有很好的手藝麼?」    他又嘆息道:「你看我的手,現在也不靈活了,而且,現在的鎖,和以前的鎖也不同了,以前,我甚麼鎖都打得開,現在,唉!」    我不禁覺得好奇,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可是看到我在報上,提起了以前的事,所以來找我的?」    老鎖匠眨著眼睛:「報上?甚麼事?我不識字,從來不看報紙。」    「那你是怎麼來找我的。」    「我的一個同鄉,他認識你,他說,你最肯幫人家的忙,我活不下去了,沒有辦法,所以才老著臉皮來找你的,我一看到你,就認識了,真巧。」    我不禁啞然失笑,事情的確是巧了一些,我還以為他是看到報上我在記憶以前的事,他才來找我的,我取出了一些錢來,交給了他:「你先拿去用,不夠再來找我,我替你去找一個工作。」    他千謝萬謝,接過了錢,就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了門口,他忽然轉過身來,問道:「衛先生,那間大屋子,就是我去替你們開鎖的那間,屋子中是不是有鬼?」    我呆了一呆:「你為甚麼會那樣說?」    老鎖匠遲疑了一下:「後來,我又去過一次。」    我不禁大感興趣:「你又到那屋子去了一次?去作甚麼?」    「還不是去裝鎖?可是,我總感到那屋子很奇怪,好像是……有鬼。」    我拉住了他:「進來坐坐,你將詳細的經過告訴我,那屋子,我們賣給了一個姓毛的人,可是那位毛先生叫你去的?」    「不錯,他是姓毛!」老鎖匠的面上,現出駭然之色,但是轉眼之間,他卻又笑了起來,自言自語他說:「就算有鬼,現在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心中十分焦急:「你究竟看到了甚麼?」    老鎖匠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麼?那姓毛的,可能就是鬼,他……一個人……有兩個影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立時明白,所謂「一個人有兩個影子」,是怎麼一回事了。    一個人,自然只能有一個影子,但是那老鎖匠自然是看到了兩個影子。    要不是他看到兩個影子,他也不會懷疑那屋子是有鬼的了,而他看到的那另一個影子,顯然就是那神秘莫測的「古廟的幽靈」。我當然沒有必要去向他解釋那一切,我只是道:「那或許是你眼花看錯了,或者,那時屋中有兩盞方向不同的燈,那自然有兩個影子了。」    老鎖匠搖了頭,他搖頭,好像是在否定我的話,又好像是為了當時他的確是眼花了。    我又問道:「那位毛先生,他找你去弄甚麼鎖?」    「一隻箱子。」老鎖匠回答:「一隻很奇怪的木箱,鎖壞了,他找我去修,那是一種很古怪的鎖,也找不到甚麼人會修理的了。」    「那木箱中是甚麼?」    老鎖匠搔著頭,道:「說起來就更奇怪了,那箱子中是一隻圓的石球,我曾伸手去踫那石球,可是毛先生卻怪叫了起來,好像……好像他的一個影子,曾向我撲了過來,我當時也嚇昏了。」    我勉強笑著:「你當時一定是太緊張了!」    我口中雖然那樣說,但是,我心中所想的,卻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我心中知道,老鎖匠並不是太緊張,也不是眼花。    當他順手去摸那石球的時候,那影子可能真的曾向他撲過去過!    因為,照毛教授的說法,他第一次看到那「古廟的幽靈」之際,廟中的老和尚,是揭開了一個圓形的石球,那影子才從石球中出來的。    從那一點來推斷,那個石球,可能就是那影子的「老家」,或許那影子不喜歡有人踫及他的老家,是以當老鎖匠去踫那石球時,他才會有異樣的動作。    我也可以知道,毛教授一定不知道在那屋子的甚麼角落找到了那個石球!    老鎖匠望著:「後來,我匆匆修好了鎖,就走了,沒有幾天,那屋子就起了火。」    「哦?」這一點,更令我感到興趣。    因為在我離開之後,我還未曾聽到過有關那屋子的任何消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屋子起了火。    我自然記得那是一幢木頭為主的建築物,這樣的建築物生起火來,幾乎無法營救。    我忙道:「屋子起了火,自然燒毀了!」    「自然是,甚麼也沒有剩下,燒光了,那個毛先生,好像也燒死了。」老鎖匠說。    「好像?」我問。    「救火隊找不到屍體,但是卻也沒有人看到那位毛先生,他大概已被燒成了灰!」老鎖匠一本正經他說著。    我挺了挺身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毛教授是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那麼,那影子呢?是不是也被大火燒成灰了?    我一直將那影子當作是一件生物,甚至將他當作是一個人。    如果要解釋,那實在是沒有法子解釋的,因為影子根本不是甚麼東西,影子只是影子!    如果有人像我一樣,見過那影子許多次的話,一定也會自然而然將那影子當作生物,當作是一個以奇異的形態而存在的生物。    我又想:「這一場大火,是如何引起的?是毛教授不小心引起的,還是他故意放的火,甚至於是那影子放的火?」    這實在是一連串難以解答的謎!    我又問道:「從那場火之後,這屋子,又有甚麼奇怪的新聞?」    老鎖匠道:「有的,有人在黑夜經過那屋子,聽得廢墟中像是有哭聲,又好像有一個穿白衣服的鬼,在廢墟上晃來晃去。」    我不禁笑了起來,老鎖匠的那幾句話,是絕對不值得去加以研究的。    因為那是最常聽到的「鬼故事」,而這類鬼故事,通常是由於牽強附會,膽小的人自己編造出來的,我道:「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老鎖匠回答著。    我站了起來:「好,你回去吧,你留一個地址給我,如果有了適合你的工作,我會找人來看你的。」    老鎖匠又不住地謝著,告辭而去。    老鎖匠走了之後,我關上了門,獨自坐在客廳中,想了很久,老鎖匠的出現,勾起了我的回憶,當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歷歷在目一樣。    我想到,毛雪屏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如果他不是葬身在火窟之中的話,那麼,要找尋他的下落,一定不是甚麼困難的事。    我決定打一個電話給小郭,他主持的偵探社,業務非常發達,資料也極豐富,託他去查一下,或者可以有結果。    當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而他也知道電話是我打去的時候,他高興地叫道:「真巧,我也恰好要打電話來找你!」    我笑著,道:「別賣口乖了,你想找我,為甚麼不打電話來?卻要等我的電話來了,你才那麼說?」    小郭忙分辯道:「也得給我時間才是啊,而且,那是和你有關的事,我又不希望由我的秘書打給你,我想自己和你談談。」我道:「好了,究竟是甚麼事?」    小郭將聲音壓得十分低,聽來像是很神秘,他道:「有人要找你!一個從泰國來的人,要我們偵探社找你,我一聽得他講出你的名字來,幾乎立即就可以將你的地址告訴他的,但是,我卻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來路,是以將他敷衍過去了。」    「哦,他是甚麼樣的人?」我說。    「和你差不多年紀,態度很詭秘,」小郭回答說:「看來像是甚麼犯罪組織的頭子!」    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他沒有留下住址,也沒有留下姓名?」    「不,全有。」小郭說。    我笑道:「如果他是甚麼犯罪組織的頭子,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叫甚麼名字?」    「他叫許信。」小郭回答著。    我陡地叫了起來:「許信。」    事情湊巧起來,甚麼事情,全都堆在一塊兒來的。要就多少年,一點音訊也沒有。要就我才遇到了那老鎖匠,現在許信也出現了。    小郭顯然是被我的高叫聲嚇了一大跳,他道:「你怎麼啦?認識這個人?」    「當然認識,我認識他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我回答說:「他住在哪裏?」    「你等一等,我看看他留下來的地址……嗯,他住在摩天酒店,二十一樓,二一○四號房,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會去對付那犯罪組織頭子的!」我立時回答。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放下了電話,我奔出門口,跳上車子,用最高的速度駛向摩天酒店,許信來了,而我已那麼多年,沒有了他的音訊,我見面之後,一定得先揍他兩拳,然後才問他,何以不聲不響就溜走了。    當我置身在摩天酒店的升降機中時,我真嫌升降機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同時,我也罵著許信,為甚麼住得那麼高,當我終於在二一○四號房門前站定,敲著房門之際,我的心中,充滿了一陣異樣的喜悅。    房門打了開來,打開房門的,是一個瘦削的,看來有些面目陰森,膚色十分黝黑的男人,我呆了一呆,忙向門上的號碼看了一眼,一點也不錯,正是二一○四號房。    這時,那人也用奇怪的眼色在打量著我。我忙道:「請問,這裏有一位泰國來的許信先生嗎?」    那人怔了一下:「我就是從泰國來的許信,閣下是誰?」    當我聽到了那樣的回答之際,我真正呆住了!    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就是許信!    那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在我印象中的許信,怎會是那樣子的!    我苦笑了一下,許信望著我的眼光,也十分陌生,當然他也認不出我就是他要找的衛斯理了!    剎那之間,我的心情,不禁變得十分惆悵,我攤了攤手:「許信,你不認識我了?」    許信顯然仍未曾認出來,他只是望著我道:「閣下是——」    那實在是一件很令人傷感的事,我還想他能夠憑記憶認出我是甚麼人來,那樣,我們的重逢,多少還可以有點浪漫的意味。    但是,他卻完全無法認出來了,我只好道:「你怎麼啦,我是衛斯理啊!」    他張大了口,像是我講了出來,他仍然不相信,他足足呆了好幾秒鐘,才道:「天,衛斯理,你怎麼變成了那個貓樣?」    他一開口,我就可以肯定,在我面前的,絕不是陌生人,而真正是許信了。許信最喜歡出口傷人,這許多年來他的習慣還沒有改變。    我立時道:「你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許信,你變得難看極了!」    就像我從他的一句中,認出了他就是許信一樣,他自然也可以從我的話中,認出我是甚麼人來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伸拳向我肩頭打來。    但是,我出拳卻比他快,「砰」地一聲,已打在他的肩頭之上。    他被我那一拳,打得進了屋子之中,他張開了雙臂:「想不到我們兩人,居然會有一天,互認不出對方是誰來!」    我也進了房間:「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分開得太久了!」    他忙揚了揚手;「別說下去了,我自己會解釋為甚麼當年我會不辭而別的理由。」    我笑了笑,老朋友究竟是老朋友,他知道我見了他之後,第一件要向他提起的是甚麼事!    我道:「我只打聽到你是從香港到了泰國,而你到了泰國之後,就像是失了蹤一樣,這些日子來,你究竟是在搞甚麼鬼?在密林之中種鴉片?」    「你這是甚麼鬼念頭?」許信問。    「你知道那個私家偵探將你形容為甚麼樣的人?他說你是一個犯罪組織的頭子!」我想起小郭的話,大笑著倒在沙發上。    許信有點憤然,但是他立時道:「這些年來,自然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你知道我在甚麼地方?我在一座古廟之中!」    我揚了揚眉:「甚麼古廟?」    「你還記得,我們將房子賣了給他的那個毛教授?」    「當然記得。」    「你自然也記得那影子?」    「少廢話了,誰能忘得了它。」    「毛教授說,」許信在走來走去:「那影子是從一座古廟來的,而那座古廟中,又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全是各地鄉民送來的,我就是到那座古廟去了。」    我望著他,心中充滿了疑惑,許信並不是一個做事有恆心的人,而他竟然在那古廟中,住了那麼多年,這實在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    我道:「你去做甚麼?」    許信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迷茫的神色來,他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自顧自道;「我們那天,分了手之後,我整晚睡不著,本來我想來找你的,但是我想,你未必肯和我一起去。」    「你那時已經決定要到那古廟去了。」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拿了錢,只對家中說了一聲,就走了,一直到現在,我連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我會有那樣的決心,那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決定,而像是有很多人在影響我作出那樣的決定!」    我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先到了香港,」許信又道:「後來又到了泰國,我找到了那古廟,我也說不上,那究竟是甚麼時代的建築,當我表示要在廟中久居的時候,廟中的和尚,表示歡迎,開始的時候,我只是聽他們講廟中所有的奇怪的東西,那些奇怪的東西,大都已經散失了,但是仍有人不斷送來怪異的東西。」    「那都是些甚麼?」    「真是世界上其他地方難以見得到的,我看到過比竹籮還要大的蜂巢,石頭上有著天然形成的文字花紋,有的枯木的形狀簡直就是一隻活生生的鴨子,也有鄉民抬著足有三四百斤的大鱔來放生,還有一些從泥中挖出來的,不知來歷的物件。」    「你有沒有見到那種影子?」    許信突然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相當久,才道:「那是最近的事。」第七部:完全不同形式的生命    他雖然還未曾說出甚麼來,但是我卻已從他的神情,他的語氣之上,感到了一股極度神秘的意味,那種神秘的感覺,逼人而來,令得我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我也在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許信,你又看到了那……影子?」    「不是那個影子,」許信搖著頭:「但是我相信,那是他的同類。」    我的腦中混亂得可以,是以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許信又補充著道:「那是另一個影子,我已將他帶來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離開了泰國來找你的,你似乎很出名,我問起過一些人,他們都說聽到過你的名字,但是卻不知道你的確切住址,是以我只好去找私家偵探。」    我根本沒有聽清楚他以下的話,在聽到他說「我已將他帶來了」之後,我的心便陡地一凜,也未及去注意他又說了一些甚麼。    我急急地道:「他……你帶來的那影子,在那裏?」    我當時的心情,實在十分矛盾,我又怕再見到那種古怪的影子,事情隔了那麼多年,但是一想起那種不可思議的影子來,我仍然會不寒而慄。    但是,我卻又希望再見一見那樣的影子。因為現在,我不再年輕,在這許多年中,我經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當我再見到那影子的時候,我想,我或者可以了解那影子究竟是甚麼!    許信望了我一眼,他沒有再說甚麼,就打開了衣櫃,提出了一隻皮箱來,他打開皮箱,又取出了一隻皮袋,那皮袋中放著一個球形物體,那是隔著袋子也可以看得出來的。    我屏住了氣息,這時,許信的動作,就像是一個印度大魔術師一樣,充滿了神秘感。    他拉開了皮袋的拉鍊,從皮袋中,取出了一個石球來,我早已知道,那種影子,是「居住」在石球之中的,但是我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石球。    它大約像保齡球那樣大小,深灰色,表面粗糙,凹凸不平,它顯然相當沉重,因為許信是雙手將它捧了出來,放在桌上的。    許信雙手按著那石球:「衛斯理,你別害怕,我已證明,他不會傷害人。」    我苦笑著:「你也該知道,我並不是害怕,而是那種神秘得不可思議的感覺,令我發抖!」    我的身子,的確在微微地發著抖,或許,這就是許信以為我感到害怕的原因。    許信的雙手,仍然按著那石球,他道:「這石球是一個農民發現的,據那農民說,他夜間在田中工作,泰國人大都很迷信,相信各種各樣的邪術,其中有些邪術的確也不可思議——那我慢慢再和你說,他看到天空上有很多流星飛過,然後,就在離他不遠,有重物墜地的聲音。」    我吸了一口氣:「這石球,從天上跌下來?」    「根據那農民的敘述,確然是那樣,他走過去一看,就看到了石球,據他所說,那石球的四周圍,當時還有一團像雲一樣的東西包著,但是當他走近的時候,那雲一樣的東西就消失了。」    我再吸了一口氣:「那麼說來,這石球像是殞石?雖然這樣大小的殞石並不多見,但是比他更大的也有。」    許信緩緩地道:「你說得對,但是,是不是別的殞石之中,也有著一個影子呢?」    許信說著,雙手突然移開,伸手撥了一撥,那石球在桌面上滾動了一下,在滾動之中,裂成了兩半。    我實在想踏前一步,去仔細觀察一下,但是我卻又實在想退後幾步,因為我心中的那種神秘恐懼感,已愈來愈濃了。    在那樣矛盾的心情下,我終於變成了呆立不動,我看到,那石球在裂成了兩半之後,當中是空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它的中空部分,並不是球形,而是方形的。    接著,我就看到,一團黑影,在那正方形的中空部分,迅速地擴大,轉眼之間,一個影子,便已出現在那張桌子上,於是,我和許信都看到,一個影子在牆上,就像是有人站在牆前,而又有一支射燈照向那個人一樣,雖然實際上並沒有人在牆前。    那影子,和我多年前所看到過的影子,一模一樣,當它貼在牆上的時候,我又有了它在「看」我的那種感覺,我也盯著它。    我發出了苦澀的笑聲:「許信,你還記得你曾說過,它可能是阿拉丁神燈中的妖魔,你想它做甚麼,它就會做甚麼,是不是那樣?」    許信也發出了同樣苦澀的笑聲來,道:「你何必再提當年的幼稚話?現在,我問你,它究竟是甚麼?」    我回答的話,幼稚得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憐,我道:「那是一個影子。」    許信尖叫了起來:「我知道那是一個影子,但是它究竟是甚麼?」    這個問題聽來十分可笑,影子就是影子,還會是甚麼,然而,那影子究竟是甚麼呢?    我望著那影子,無法回答許信的問題。    許信顯然比我鎮定得多,或許那是由於他和這個影子已相處了相當久的緣故,他又指了指凝立在牆上的那影子,問我:「那麼,你至少要回答我,你認為這影子是不是生物?」    我仍然苦笑著,「影子」和「生物」之間,是絕對聯繫不上的。任何生物,在光線的照射下,都會有影子,在牆上的,是一個人的影子。不但是生物,任何物體,都會有影子,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    但是影子的本身,卻並不是一件物體,既然不是一件物體,又怎會是生物?    我先將我要回答許信的話,在心中想了一遍,然後,才照我所想的,講了出來。    許信點著頭:「你想的和我一樣,在我和你以及所有人的概念之中,影子根本不是一個物體,只不過是光線被局部遮蔽之際,出現的一種現象,影子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我和你看到的事實,卻是破壞了我們的一切概念!」    我又轉頭向牆上望去,那影子仍然站立著,但當我向他望去的時候,他卻移動起來,他移到了窗口,然後,移出了窗外,他的一半,貼在窗外的牆上,像是在欣賞窗外的街景。    許信的聲音似乎更鎮定:「我們有了不少人生閱歷,我們能設法解釋這影子究竟是甚麼嗎?」    我嘆了一聲:「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是一種生命。」許信回答。    我望了許信一眼,許信說得十分肯定,說那影子是一個生命。但不論他的語氣多重,就算他對天發誓,他的話仍然是沒有說服力的。    所以,我搖了搖頭。    許信卻並不氣餒:「那是一個生命,我們對生命的觀念是,任何生命,總是由細胞所組成的,所有動物和植物的生命,都是如此,最簡單的生命是單細胞,甚至還不是細胞,但是,事實上,我們對生命的概念,只可以說,是地球上生命的概念。」    他在「地球上生命的概念」這一句話上,特別加強了語氣。    然後,他又指了指那影子。    這時候,那影子已縮了回來。仍然貼在牆上,他道:「而我們不知道這影子來自甚麼地方,但是我們不能否定這是一個生命,它甚至不是立體,只是一個平面,只是一個影子,他的生命構成,和地球上的生命構成,完全不同,我們根本無法想像,但是他會動,我敢說他有思想,他們的同類之間,一定有溝通思想的辦法!」    許信在揮著手,他的神情也愈來愈是激動,像是一個演講家,講到了酣暢淋漓時一樣。    然而,他所說的話,卻令我愈來愈感到迷惑。    或許,在遼闊無際,神秘莫測的宇宙中,真有一個星球上,生命是平面的。但是我卻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的概念。    我望著許信,緩緩地道:「老實說,我未曾聽到過比你剛才所說的更大膽的假設。」    「這不是假設,」許信叫了起來:「這生命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看到。」    我變得有點口吃,我道:「那麼,你認為他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許信搖著頭:「不,我並不那麼想,如果他來自一個星球,那麼,這個星球——」    他講到這裏,伸手叩了叩那石球,然後又道:「這個石球,就應該是一艘太空船了,但是,那卻只是一塊中間空心的殞石。」    我的話,多少有一點諷刺的意味:「或者,對於太空船,或者是機械的觀念,也有所不同,他們的機械,只是一塊石頭!」    許信無何奈何地苦笑了起來,他無法反駁我的話,生命可以是平面的,可以只是一個影子,那麼,為甚麼太空船不可以是一個石球呢?    許信一面苦笑著,一面雙手捧起了那石球來:「我卻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是,這個石球,本身就是一個星體。」    我呆了一呆,但我卻沒有說甚麼。    那石球很小,不會比一個足球更大,但是,它當然可以是一個星體。星球有大得不可思議的,也有極小的,在宇宙中運行的,甚至還有許多宇宙塵,它們是極其細小的微粒!    比起宇宙塵來,那麼,這個石球,當然已是一個龐大的星體了,在宇宙中,大和小的概念,本來就是接近無窮大和無窮小的。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許信看到我終於有了同意他的話的反應,顯得十分高興:「這樣的星體,在宇宙中一定極多,和地球一樣,它們雖然小,但是卻有條件產生生命,產生了單一的生命,在它的內部,不知是由甚麼原因,它脫離了運行的軌跡,被地球的吸力,吸引到了地面上來,朋友,這就是影子人的來歷。」    我半晌不語,這時,那影子在漸漸移動著,他繞著房間的牆壁遊移著,進了浴室,又從浴室中出來,最後,他又沿著地毯,來到了桌邊,然後,他移上了桌子。    當他來到了桌面的時候,他的面積,在顯著地縮小,等到他來到了石球附近之際,他變得只有巴掌大小,可是卻仍是人形的。    接著,他像是決心結束它的遊歷了,他「爬」上了石球內部,那正方形的空間中,那時,他只是一個小黑點而已。    許信將石球的另一半蓋上,抬起頭來,道:「他時時那樣,出來不久之後,一定要回到石球中去,像是他必須在石球中,他的生命才安全。」    我將手按在許信的手臂之上:「許信,我知道有一個機構,是專門研究這類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我也認識這個機構的主持人,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和他一起,共同研究這個……影子。」    卻不料許信搖著頭:「不,衛斯理,如果我和你,單獨到了另一個星球上,我們最希望獲得的是甚麼?」    我呆了一呆,這幾乎是無法回答的問題,而我也從來未曾想到過,我會單獨地到另外一個星球上去。    在我瞠目不知所對時,許信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如果在那時候,最需要的,自然是對方的友誼,而決不希望被人家研究!」    我又感到了一股寒慄:「許信,你瘋了?你想和這影子做朋友?」    許信卻十分固執地道:「他既然是一個生命,我為甚麼不能和他做朋友?」    我想說一些輕鬆些的話,因為那實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是我卻只是張大了口,無法說得出來。    許信又道:「你還記得那位毛教授的話麼?他曾說,那老和尚和另一個影子,可以憑藉手勢而交談,我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生命,就是根據這一點而來的,他一定能發出一種電波,或者是類似的東西,知道外界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忙道:「那麼,你為甚麼不讓他參加科學的試驗,讓他在各種精密可靠的儀器中,來顯示他的能力,以證明他究竟是甚麼?」    「不!」許信大聲回答。    他可能是因為我再度提出,要將那影子送去作試驗,而心中十分惱怒,許信本來不是那麼衝動的人,尤其在我的面前,他不應如此衝動,更何況我們是久別重逢的好朋友,他是特地來找我的!    但是,我卻十分難以了解他這時的精神狀態,他好像將和那影子之間的「友情」,看得比我和他之間的友誼更重。    他好像「中了邪」一樣,滿面怒容,一面大聲說「不」,一面捧著那石球,在桌上用力頓了一頓,發出了「砰」地一聲來。    他那一頓,令得那石球裂下了一小片來,同時,在石球中,也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掙扎的聲音來。    我竭力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些,是以我忙道:「許信,別衝動,你的影子朋友受驚了!」    許信沒有說甚麼,他捧起了那石球,用皮袋套好,放回了箱子之中。    然後,他抬起頭來:「我很失望。」    我知道他的意思:「你本來想怎樣?」    「我想邀你一起和我回到那座古廟去,那地方十分清靜,可以供我們慢慢來研究那影子,我們可以共同和那影子交談,但你顯然不會答應。」    我皺著眉:「你計畫用多少時間?」    「如果我一個人的話,我想至少十年、八年,但如果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時間自然會縮短很多,我想,有三五年也就夠了。」    將三五年的時間,花在努力和「影子」的交談上,如果真有成績的話,倒也不是不值得的事。    我停了片刻,才道:「許信,我想你不必失望,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但有很多事務,你要讓我好好交代一下。」    許信顯得十分高興:「好,但我卻要先回去,現在對於城市生活,變得很不習慣!」    這一點,我是早已看出來的了,他非但對城市變得很不習慣,而且,他人也變得很怪。我道:「你何必那麼急於回去!」    他道:「不,我一天也不想多留。」    我知道他的脾氣,所以我道:「好的,那麼,我們一起去吃飯,我介紹你認識我的妻子。」    卻不料許信連這一點也搖頭拒絕,他道:「不,不必了,我不想和外人多接觸,我立即就走,你在安排好了你的俗務之後來見我!」    他按了叫人鐘,當侍者進來之後,他就吩咐道:「請你替我結算房錢,我要走了。」    我呆立在桌邊,許信那樣不近人情,雖然我念及他一個人在那古廟中住了那麼多年,不免古怪些,但是我的心中,仍然有點生氣。    我看著他匆匆忙忙地整理著行李,我也沒有說甚麼。在他忙碌時,我看到了桌面上那石球的碎片,我心中不禁動了一動,趁他不覺,我將那碎片,放進了袋中。    許信在半小時之後,就離開了酒店,他甚至拒絕我送他到機場去,他只是在酒店門口,和我握別,道:「你就算不來,我也不會怪你,但是你一定要找人帶一封信來給我,好叫我不要空等。」    我答應道:「一定!」    他上了車,駛走了。我在酒店的門口,呆立了片刻,從口袋中,摸出了那塊碎片來,我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了一間化學實驗所,那實驗所的主持人,我是認識的,我將那碎片交給了他,請他盡快地將分析的結果告訴我,這才回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享受著清香的龍井茶,我已經改變了主意,我實在不想到那個充滿了荒誕的古廟之中,卻度過三五年和那不知是甚麼的影子打交道的光陰了。    所以,我根本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白素,只是休息了片刻之後,到了我的那家進出口公司之中,叫一個可靠的職員,請他到泰國去走一遭,去告訴許信,我不去了,叫他不必等我了。    那職員仔細聽了我的話,立即去辦旅行手續,而當我在傍晚時分,口到家中時,實驗所的主持人,已經來了兩次電話。    我連忙打了一個電話給他,我的心情,多少有點緊張,問道:「你分析的結果,發現了甚麼?」    「大量的鎳和鐵,」他回答:「那好像是一塊隕石,但是它的結構卻十分鬆,充滿了氣體。」    「甚麼氣體?」我忙問。    「那自然無法知道,當將之敲成碎片的時候,氣體立即逸走,除了鎳和鐵之外,便是矽和鋁,大體上,和地球上的岩石相仿。」    「沒有別的成分?」    「沒有,分析報告上沒有表示有甚麼特異的成分,你還有甚麼問題?」    我本來想問他,在那樣的成分中,是不是會產生一種像影子一樣的生命,但是我卻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問了出來,也一定沒有結果的。    我道:「謝謝你,沒有別的事了。」    我放下電話,下定決心,要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但是在那職員還沒有回來之前,要忘記這件事,倒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    在那幾天中,我幾乎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神秘莫測的影子,同時,也翻來覆去地想著許信所說的那一番話,我竭力想使自己理解那一番話,相信宇宙中,真有一種生命,只是一個平面。    但是,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因為那實在是在我們思想範疇以外的事。    十天之後,那職員回來了,他帶給我的消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告訴我,在他到達那古廟的前兩天,那古廟失火燒成了灰燼,一個姓許的中國人,不知所終,可能已被燒死了。    那情形,和毛教授那幢房子,完全一樣!    自然,沒有人再見過那影子,那影子似乎也在大火中消失了,但是,如何會有那一場大火的?何以竟如此湊巧,都有一場大火?    這些問題,自然無法解答,而我只記得許信曾說過:「那影子是甚麼?是一個生命。」    那影子真是一個生命麼?如果有人再問我一遍,我將仍然回答不出來!尾聲    在知道了那古廟失火之後,我和好多人談起過這件中,我轉述了許信的一個小星球、一個生命的說法,但是沒有一個人,肯接受這種說法的。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對星體生物素有研究的科學家,我將這件事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他講給他聽,他在聽了之後,卻表示對許信的說法,予以支持。他道:「那是可能的,在宇宙中,不可測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們和普通人不同,我們的工作,就是研究地球之外,是不是有生物存在,如果我們不摒棄地球上對生物的概念,那麼,我們將永遠發現不了甚麼。」    當時,我又問道:「那麼,你認為有一種生命,可能只是一個平面?」    那位科學家笑了起來,道:「衛先生,不但可能是一個平面,還有可能,生命是甚麼也沒有。」    「甚麼也沒有?」我不明白。    「是的,生命可能是甚麼也沒有,只是一束無線電波,或類似的東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宇宙實在太神秘了,太不可測了!」    我沒有再說甚麼,的確,宇宙的秘奧,實在是深不可測的,地球上的人類,可能一直到永遠,也無法完全了解宇宙的秘奧,在我們這一代而言,更是可以肯定,我們無法了解宇宙!----------------------------------------------------------------------------                                  (全文完)
第一部:一塊活的雨花台石

    這是一個舊故事,也可以說,是一個新舊交織的故事,因為故事的前半部,發生在
很久以前,後半部,卻是最近的事,相隔了很多年,一件古怪得不可思議的奇事,才算
是有了結果。

    先從前半部講起。

    我的中學同學中,有各地來的人,其中有一位,來自鎮江,事情就開始在這位鎮江
同學身上。

    這位同學,叫徐月淨,這個名字很古怪,有點像和尚名字,而他家又恰好在金山寺
下,是以我們都戲稱他為「和尚兒子」,徐月淨是一個好好先生,給我們取了一個這樣
的綽號,居然也認了,不加抗議。

    鎮江金山寺,是一所很有名的寺院,白蛇傳中,法海和尚作法,「水漫金山」,就
是引長江水來浸金山,而金山是長江江中心的一個小島,島上怪石嶙峋,樹木蔥翠,寺
院依山而築,氣勢雄偉,真是一個好去處。我有一次遊金山寺,就是和徐月淨一起去的
,因為那一年過年,我邀他在我家住了幾天,年初四,他也邀我到他家中去,當天下午
,他就帶我去遊金山寺。

    那天天氣十分冷,中午開始陰冷,等我們到了金山時,天開始下雪,爬山到了金山
寺,雪愈下愈大,看來已無法遊山,只好遊寺了。

    我們在寺中轉了一轉,徐月淨道:「好冷,你要不要喝杯熱茶,寺中的和尚我全熟
。」

    我笑道:「當然,你本來就是和尚兒子!」

    徐月淨顯得很尷尬,他忙道:「別胡說,在學校說說不要緊,在廟裏,不能胡說。


    我呵著凍得發紅的手:「好,我不說了,最好找一個有學問的和尚,可以和他談談
天。」

    中學生容易自命不凡,我那時以為自己知識豐富,所以才提出那樣一個要求來。徐
月淨立時道:「好,有一個和尚,叫智空,他最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有各種古怪的
故事。」

    我十分高興:「好,找他去!」

    徐月淨帶著我,穿過了大雄寶殿,經過了幾條走廊,他自小在金山寺玩,自然對寺
中的一切,熟得可以,他到了一間禪房門口,敲著門,裏面有人道:「進來,是月淨麼
?」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怎麼知道是你呀?」

    徐月淨眯著眼,向我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力量
!」

    就一句話,已經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徐月淨推開門,我向裏面望去,只見一個和
尚,坐在一張桌子之前,正在抄經書。

    這個和尚,如果他不是穿著袈裟的話,看來也是像一個教員,他看到了我們,笑了
笑,徐月淨道:「智空師父,這是我的同學,衛斯理。」

    我也不知道向和尚應該如何行禮才好,所以只好點了點頭,智空和尚倒很和藹可親
,點頭道:「請坐,外面下雪,好冷啊!」

    外面的確很冷,但是禪房中很和暖,因為生著一爐炭火,我在炭火邊坐了下來,徐
月淨道:「智空師父,衛斯理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你將那隻木鴨子拿出來,給他看
看。」

    智空和尚微笑著,站起身,來到一隻木櫃前,打開一個抽屜,回頭過:「你來看!


    我忙走了過去:「是甚麼東西?」

    我說著,已經看到那隻「木鴨子」了,那是一截老樹根,樣子就和一隻鴨子一模一
樣,真可以說是維妙維肖,但是卻一眼可以看出,那是天然生成的。

    這東西自然奇趣,我拿起來玩了一會,然而離我想像中的「離奇古怪」,還差得很
遠。

    接著,在徐月淨的要求下,智空和尚又給我看到幾樣東西,一樣是殼作寶藍色的「
鳳凰蛋」,我想那大約是駝鳥蛋,另一樣,是一串念珠,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但是據
智空和尚說,它是山魅的骨頭做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自然不好意思追問下去。

    還有一隻很舊的竹盒子,盒中放著一塊黑漆漆的黑西,就是真正的「狗寶」,「牛
黃狗寶」,倒是時時聽說的珍貴藥材,卻不料看來竟如此不起眼,而且我自料不會有甚
麼疑難雜症,需要動用到「狗寶」的,是以我的興趣愈來愈淡了。

    外面的雪仍然十分大,但反正徐月淨的家就在金山,我我已有要冒雪回去的意思,
徐月淨也看出我有點不耐煩了,他對我道:「智空師父還有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可以令
你大開眼界的!」

    我不經意地道:「是麼?」

    智空卻道:「我沒有甚麼特別的東西了,你們要不要去吃一碗齋麵?」

    徐月淨道:「怎麼沒有了,你那塊石頭呢?」

    禪房中的氣氛,本來是很融洽的,可是徐月淨的這一句話才出口,我立時便覺不對
頭了!

    在剎那之間,徐月淨像是說錯了甚麼極其嚴重的話一樣,現出十分慌張的樣子來,
而智空和尚的面色,也陡的一變,變得十分難看。

    只有我,全然覺得莫名其妙,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徐月淨的那一句話,有甚麼不對頭
的地方。徐月淨只不過問,「你的那一塊石頭」,一個和尚,藏著一個石塊,決沒有甚
麼不對。

    可是看當時的情形,徐月淨倒像是問了一句「你藏的那個女人呢」一樣。

    如果我當時年紀大一些,我一定會裝著看不出氣氛有甚麼不對,不再去追問。可是
當時我卻年輕,我只覺得奇怪萬分,我立時道:「甚麼石頭?」

    我這樣一問,徐月淨和智空和尚的表情,更是尷尬了,就像他真的藏著一個女人,
已經被我識穿了一樣,智空和尚先是瞪了徐月淨一眼,徐月淨也像是做了甚麼大錯事一
般,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然後,智空和尚轉頭,望著窗外:「啊,雪愈下愈大,你們也該回去了!」

    為了那塊石頭,智空和尚竟由熱誠歡迎,而變成下逐客令了,而且,徐月淨和他配
合得很好,立時道:「是啊,我們該回去了!」

    我當時氣得幾乎立時要嚷了起來,但是我卻忍住了未曾出聲。我的心中當然感到十
分疑惑,不知道他們提到的那塊石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已決定要弄清楚這件
事,而且決定先在徐月淨的身上下手。

    所以我道:「好啊,我們該回去了!」

    徐月淨和我一起離開了禪房,到了房外,他忽然又叫我等一等,又進房去,和智空
和尚嘰咕了一陣,然後才帶著惴惴不安的神情,走了出來。

    我們一起離開了金山寺,向下山的路上走著,到了山腳下,我仍然直向前去,徐月
淨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道:「你到哪裏去?我家在那邊!」

    我道:「我知道你家在那裏,可是我現在要到碼頭去,搭船進城。」

    徐月淨愣然道:「進城?幹甚麼?」

    我大聲叫道:「回我自己的家去!」

    徐月淨呆了半晌,雪十分大,我們兩個人,只站立了片刻,連眉毛上都沾了雪花。

    徐月淨在呆了半晌之後,才道:「你……你在生我的氣了?」

    我知道徐月淨是一個老實人,非用重語逼他,是不會發生效果的,是以我立時道:
「我何必生你的氣,我們根本不再是朋友了,為甚麼我要生你的氣?」

    徐月淨著急道:「你說甚麼?為甚麼我們不再是朋友,我們是好朋友!」

    我冷笑著:「是啊,是好朋友,與和尚眉來眼去,算甚麼好朋友?」

    徐月淨低下頭去,呆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哀求道:「衛斯理,這件事,別再提
了好不好?」

    我的好奇心,使我變得硬心腸,雖然徐月淨已急得幾乎哭出來了,但是我還是道:
「不行,那塊石頭究竟是甚麼,你得詳細告訴我!」

    徐月淨抬起頭來,哭喪著臉:「那……那不行,我答應過智空師父,不對任何人提
起。」

    我看出徐月淨已經快投降了,是以我又逼了他一句:「哼,我還以為我們真的曾經
是好朋友!」

    徐月淨望了我半晌,又嘆了一聲,拉住了我的手:「好,我講給你聽!」

    他拉著我,進了一家小菜館,在一個角落處坐了下來,我們棒著酒杯,暖著手,徐
月淨又道:「我對你說,便是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不再對旁人說起。」

    我笑道:「一塊石頭,何必那麼緊張,那究竟是一塊甚麼石頭?」

    徐月淨道:「一塊雨花台石。」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可是徐月淨說得很明白,那是一塊
雨花台石,我在一旁聽了之後,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不錯,雨花台石是十分有趣的東西,晶瑩美麗,可愛異常,花紋和質地好的雨花台
石,價值也相當高。但是無論如何,一塊雨花台石,不值得如此神秘,除非他們兩人神
經上都有多少毛病。

    我在呆了一會之後,道:「行了,早知只不過是一塊雨花台石,我們也不必吵架。


    我已經表示我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了,可是徐月淨究竟是老實人,他既然開始講了,
就要將事情講下去,這時,他反倒主動的道:「這塊雨花台石,與眾不同,我也只見過
一次!」

    我順口道:「不同在甚麼地方?」

    徐月淨的神色十分凝重,壓低了聲音:「它是活的!」

    這一次,我真的疑心我聽錯了,我連忙問道:「你說甚麼?」

    徐月淨重覆了一遍,說的仍是那四個字:「它是活的。」

    我呆住了,出聲不得,一塊石頭,雨花台石,它是活的,這實在荒唐到了超乎常識
之外,令人無法接受,我道:「活的?石頭?你弄錯了吧?」

    徐月淨神色嚴肅地道:「沒有弄錯,我看到過,雖然我只見到過一次,但是它的確
是活的,一點不假,智空師父根本不肯給我看,是我有一次,不敲門就進他的禪房撞見
的,他叫我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別人!」

    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頂點,因為我知道徐月淨決不是一個說謊的人,而一塊雨花
台石是活的那件事,又實在太無法接受了。

    是以我的身子俯向前:「你詳細告訴我!」

    徐月淨道:「那一天,是夏天,我推開他禪房的門,看到他正在凝視著甚麼,而一
見我來,就立時拿袖子將桌上的東西蓋住,我那時很頑皮,假裝甚麼也沒有看到,和他
談著話,突然掀開了他的衣袖,就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了,它有拳頭大小……」

    我不等他再往下說,便道:「當時,那塊石頭是在跳著,還是怎麼樣?」

    徐月淨道:「我說它是活的,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道:「那麼,它如何是活的呢?」

    徐月淨喝了一口茶:「你耐心一點,聽我說下去,我當時看到只不過是一塊雨花台
石,心中也感到奇怪,那塊雨花台石很美麗,橢圓形,一半是深紅色,另一半,是一種
近乎白色的半透明,本來,我看到是雨花台石,只不過順手想拿起它來看而已,可是智
空師父卻緊張得將我的手按住,叫了起來,道:『別理它!』」

    「我當時呆了一呆,道:『這是甚麼?』智空師父道:『我也不知那是甚麼,那是
我在雨花台拾回來的。』我道:『我早就看出它是一塊雨花台石了。』智空師父道:『
可是它與眾不同,你看。』智空師父說著,將那塊雨花台石,移到了陽光之下。」

    徐月淨說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緊張,雙手緊緊握著拳,面色也變了。

    他的緊張神情,連帶使我也緊張了起來,我道:「你看到了甚麼?」

    徐月淨雙手捧著茶杯,他的手在發抖,以致有好些茶洒了出來,他的臉色變得很蒼
白,他的嘴唇顫動著,可是卻說不出話來。

    我心中更急:「你究竟看到了甚麼?說呀,不論你看到了甚麼,現在說出來,又有
甚麼關係?」

    我的話,多少起了一點作用,徐月淨的神色,變得鎮定了許多,他先嘆了一口氣:
「真是不可思議,那塊雨花台石,一半是深紅色的,而另一半,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
石中的情形……」

    我是一個心急的人,徐月淨講的話,不得要領,使我很急躁,我催他道:「那你已
經說過了,告訴我,在將那塊石頭移到了太陽光之下,你看到了甚麼?」

    徐月淨道:「你別著急,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我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個人,你愈是焦急,他愈是慢吞
吞,還是不要去催促他,由得他自己說的好。

    徐月淨在停了片刻之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嗯……在太陽光下,那半透
明的一部分,看來更加透明,我看到,自那紅色的一部分,有許多一絲一絲的紅絲,像
是竭力要擠向那半透明的部分,而在那半透明的部分,又有一種白色的絲狀物,在竭力
拒絕那種紅絲的侵入,雙方糾纏著,那種情形,使人一看到,就聯想到一場十分慘烈的
戰爭!」

    我望著徐月淨──實際上,我是瞪著他,我的心中在懷疑他是不是正在發囈語!

    在我的神情上,徐月淨顯然也已經看出了我的心中正在想些甚麼,是以他苦笑了起
來,放下了茶杯:「我所說的,全是真話,信不信由你。」

    我仍然瞪著他:「和尚兒子,你的意思是叫我相信,在一塊石頭之中,有一場戰爭
?」

    徐月淨感到十分尷尬,忙道:「不,不,那或許是我的形容詞不怎麼得當,但是,
在那塊雨花台石之中,確然有著爭執,我的意思是,那種紅色和白色的絲狀物,它們是
活動的,而且正在掙扎著,我說那塊石頭是活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並沒有再說甚麼,因為徐月淨所說的一切,令我消化不了,我得好好將他的話,
在腦中整理一下,才能夠逐漸接受。

    而在我考慮間,徐月淨又補充道:「所以,並不是說那塊石頭是活的,而是那塊石
頭之中,有著活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將徐月淨的話,仔細想了一遍。為了鄭重起見,所以我不叫他的綽號
,而叫著他的名字:「月淨,你一定眼花了,雨花台石有不少是有著極其奇妙的花紋的
,在陽光之下,稍有錯覺,那種隱藏在石內的花紋看來就會像活的一樣!」

    徐月淨忙搖著手:「不,絕不相同,你以為我沒有看見過雨花台石麼?我見過許多
美麗的雨花台石,但那些和智空和尚的那顆,完全不同,他的那顆,是活的,我的意思
是,石頭中有活的東西!」

    徐月淨說得十分認真,他那種認真的態度,使我無論怎樣想,也絕不會想到他是胡
言亂語。

    我呆了半晌,才道:「你只看到過一次?」

    徐月淨點頭道:「是的,智空師父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這塊石頭的事,甚至在他的
面前,也絕不准提起,我也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諾言,剛才,我一時衝動,提了起來,他
的反應如何,你看到了!」

    我「唔」地一聲:「他的反應,倒像是你提及他在禪房中藏了一個女人!」

    徐月淨苦笑道:「真像!」

    我問道:「他為甚麼那麼神秘,不想人家知道他有著那樣的一塊雨花台石?」

    徐月淨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問道:「那麼,當時你看到了那種奇異的現象,你有沒有問他,這塊石頭中,究
竟是甚麼東西?」

    徐月淨道:「當然有,我看到的情形,實在太奇特了,我怎麼能不發問?可是智空
師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麼,他只是說了一些玄之又玄的話。」

    我追問道:「他說了些甚麼?」徐月淨道:「他說甚麼,上天造物之奇,決不是我
等世俗人所能了解的,又說甚麼,佛能納須彌於芥子,於芥子中現大千世界。」

    我眨著眼:「這是甚麼意思?」

    徐月淨道:「誰知道,佛法本來就是玄學,只怕連他自己,也一樣不明白他的話是
甚麼意思。」

    我呆了半晌,吸了一口氣:「月淨,我想看看那塊石頭。」

    徐月淨吃驚地望著我,我完全明白,徐月淨之所以吃驚,是因為他明白我的性格,
是想到了做甚麼,一定要做到的那種人!

    是以他忙搖手道:「不行,智空師父一定不肯給你看的,他一定不肯給你看!」

    我也早已想好了我的辦法,所以我道:「我不去求他讓我看那塊石頭。」

    徐月淨的神情更吃驚了,他張大了口,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要去將那
塊石頭……」

    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他的口中,始終說不出一個「偷」字來,我不等他結巴巴再向
下說,就接上了口:「你和我一起去將它偷出來!」

    徐月淨大聲叫道:「我不去!」

    他叫得實在太大聲,以致茶館中的所有人,都轉過頭,向我們望過來。

    我放下了茶錢,拉著他便向外走,到了茶館外,我才埋怨他道:「你瘋了,我們是
商量著到金山寺去偷東西,你怎可以那麼大聲?」

    我和他一起向前走著,因為下雪,街道上泥濘不堪,我道:「我非去不可,誰叫你
將這種怪事告訴了我?你如果不敢和我一起去,就證明你在說謊!」

    本來,像我這樣的「激將法」,用在徐月淨這樣的老實人身上,是萬試萬靈的,可
是,這該死的「和尚兒子」像是已立定了主意,不肯跟我去偷東西了,他搖著頭:「我
不去,就算我是在撒謊好了!」

第二部:兩個倒霉的小偷

    他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倒無法可想了,我們兩人都不再說甚麼,只是默默向前走著


    不一會,到了徐月淨的家中,我們仍然相互間不說話,徐月淨在他房間後的小院子
中,堆著雪人,他自然不是對堆雪人有甚麼興趣,只不過是他有意避開我,不肯和我談
話而已。

    我也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在房間中盤算著,一直到吃過了晚飯之後,天色全黑了下
來,我們才開始說話,是我先開口,我道:「好了,和尚兒子,我不要你陪我去了,我
自己一個人去!你放心,別的和尚不會捉我,因為我不是去偷他們的東西,而智空和尚
就算捉到了我,他也不會聲張出來,因為我是去偷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他不敢對人家
說他有一塊那樣古怪的石頭!」

    我的詭辯,使徐月淨一時之間,難以應對,他只是道:「我還是不去!」

    我笑著:「我根本沒有要你去,而我也早就盤算好了,和尚都要做早課,智空和尚
也不能例外,我們半夜偷進寺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一到清晨,和尚全都到佛堂念經
去了,我們就偷進禪房,偷了那塊石頭出來,管保萬無一失。」

    我心中實在還是想徐月淨和我一起去的,老實說,一個人去做那樣的事,總有點不
自在,所以,我故意在我的話中,用「我們」這兩個字。

    徐月淨默不作聲。

    我又道:「這塊雨花台石,既然如此之怪異,說不定有著極高的科學價值,如果讓
它一直埋沒在禪房中,那實在太可惜了,你可知道雨花台石的來歷麼?」

    徐月淨聽得我忽然之際,轉了話題,他也不禁一呆:「雨花台石的來歷是甚麼?」

    我道:「全世界,只有南京雨花台,才有那種花紋美麗、質地晶瑩堅硬的石頭,當
然不是地上長出來的,它是天上掉下來的!」

    徐月淨道:「別胡說了!」

    我笑道:「和尚兒子,你自己見識少,就不要講人家胡說,你可知道『天花亂墜』
這句成語?」

    徐月淨不服氣地道:「當然知道。」

    我道:「好,這句成語的上一句是甚麼?」

    徐月淨瞪了瞪眼,說不上來。我笑道:「這就是了,你還是不知道。『生公說法,
天花亂墜』,這裏面是有一個故事的。」

    徐月淨道:「那和雨花台石,又有甚麼關係?」

    我道:「自然有關係,生公是晉時一位高僧,叫竺道生,他在虎丘說法,說得頑石
盡皆點頭,他在南京說法,說得天花亂墜,自天上跌下來的花,都化為五色石子,所以
這個說法的地方,就叫做雨花台,那些石子,就是雨花台石。」

    徐月淨笑了起來:「你牽強附會的本領,倒是第一流的了。」

    我道:「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本領,那只不過是前人筆記小說的記載而已。」

    徐月淨道:「這種記載,如何信得?」

    我道:「當然不能盡信,可是也多少有一點因頭,天花亂墜,化為五色石子,自然
是沒有科學知識的人所說的話,而如果從科學的觀點來看,可能是有一顆流星,化為殞
石,穿過地球的大氣層,變為千百萬塊小的殞石粒,落在雨花台這個地方,當萬千殞石
粒墜下,不是正像天上的花朵紛紛墜下麼?」

    徐月淨笑道:「好了,我說不過你!」

    我也笑著,拍著他的肩頭:「本來就是,我想他那塊雨花台石,一定有著科學上的
研究價值,說不定,我們兩人,可以研究出一些天文學上的意外新發現。睡吧,半夜我
會叫醒你的!」

    徐月淨苦笑道:「叫醒我做甚麼,我又不曾答應和你一起去偷東西。」

    我笑了起來:「你怎可以不答應?你要是不答應,一定會後悔一世!」

    徐月淨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甚麼,我們鑽進了被窩,雖說我們都想好好睡一覺,
再採取行動,可是卻全緊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後來,我們索性不睡了,弄旺了炭火,詳細地計畫著如何開始行動。

    等了凌晨三點鐘,我們離開了徐月淨的家。

    雪己停了,積雪很厚,才一開門,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令得我和徐月淨,連接打
了好幾個寒戰,我們縮著頭,籠著手,頂著風,向前走著。

    當我們開始上山的時候,風勢勁疾,吹得我們兩人,全身都像是冰一樣,身上厚厚
的皮袍子,就像是紙糊的,一點也頂不了寒。

    徐月淨的牙齒打著震,以致他講起話來,也是斷斷續續地,他道:「我真笨,會跟
你來幹這種事!」

    我也一樣發著抖:「已經來了,還埋怨甚麼?如果不是你告訴我有關那塊石頭的事
,我怎麼會想出來要偷來看看?」

    我們咬緊牙關,頂著寒風,向山上走著,積雪又厚,腳高腳低,身上的衣服又臃腫
,好幾次跌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著滾,我心中在想,只怕世界上自有竊賊以來,沒有
哪兩個小偷,有我們這樣狼狽的了。

    好不容易,來到了寺前,我們又不敢從寺正門進去,沿著圍牆,繞到了寺旁。

    當我們沿牆站著,受到寒風的威脅稍小了些的時候,徐月淨又嘆了一口氣:「古人
做詩,說甚麼踏雪尋梅,情調如何好,他媽的全是鬼話。」我呵著凍得發紅了的雙手:
「別理會那些了,我們還得爬牆進去。」徐月淨嘆著氣:「這一輩子,總算甚麼都試過
了,你先托我上去。」

    我將徐月淨托了上去,自己也爬過了牆,好在廟牆並不是太高,爬牆倒並不是十分
困難。

    當我們爬進了寺之後,遠遠已斷斷續續,傳來了雞啼聲,我們恰好是在金山寺後的
廚房附近爬進來的,廚房中有燈光,熱氣蒸騰,我們真想奔過去,好好地暖和一下,再
開始行動!

    我們貼牆站了一會,才繼續向前走,由徐月淨帶著路,一直來到了智空和尚的禪房
附近,才蹲了下來。也幸虧有徐月淨帶路,如果是我一個人摸進來的話,那些大殿、偏
殿、走廊、院子只怕已弄得我頭昏腦脹,轉到天亮,也轉不出去!

    但徐月淨就不同了,他是自小在金山寺玩大的,對於寺內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

    我們蹲了下來之後,更覺得寒冷了,棉鞋已被雪濕透,一陣陣透骨的寒氣,自鞋底
之上,直冒了上來,兩個人都在發著抖。

    雖然我內心的好奇心,仍然是如此強烈,但是我也有點後悔了,真是的,放著暖被
窩不享受,倒來這裏受這樣的活罪!

    遠處的雞,啼了又啼,可是和尚卻老是不肯起身,好不容易,鐘聲響了起來,我們
看到,有些房間中,亮起了燈火,我們躲在牆角,看到寺中的和尚,一隊一隊,向佛堂
走過去。

    又等了一會,佛堂那面,響起了誦經磐聲、木魚聲,我低聲道:「差不多了!」

    徐月淨點了點頭,我們要相互扶持著,才能站起身來,而站起身來之後,我們的雙
腳,根本已凍得麻木了,幾乎難以向前挪動!

    我們仍然相互扶持著,向前走了幾步,從一扇角門,轉進了走廊,走廊中靜悄悄地
,天還沒有亮,我們快步向前,奔了幾步,來到了智空和尚的禪房門口。

    我先貼耳在房門口,向內聽了聽,聽不到有甚麼動靜,就推開了門,智空和尚果然
不在房間中。

    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徐月淨好像又猶豫了起來,我連忙用力一推,將他推進了房間
:「快,他那塊石頭,放在甚麼地方?」

    徐月淨向那隻大木櫃的上面,指了一指。

    我抬頭向上一看,拖過了一張木凳,站了上去,再伸直了手,總算可以勉強夠得上
那隻抽屜的銅環,我拉住了銅環,將抽屜拉了開來。

    我並不能看到抽屜中有著甚麼,只是踮著腳,伸手在抽屜中亂摸著,總算給我摸到
了一隻方形的盒子,我將那隻盒子,取了出來,低頭望著徐月淨。

    徐月淨連連點頭,我忙將盒子取了下來,推上了抽屜,跳下了凳子。

    我將盒子打了開來,只見盒中放著一塊石頭,在黑暗中,也看不出那石頭是甚麼樣
子的,我拿著盒子,塞在袍子的袖中,和徐月淨兩人,退出了禪房。

    當我們又翻出了圍牆之後,兩個人是一口氣不停,奔下山去的,天色才開始有點亮
,一路急奔,我們都大口喘著氣,倒也不覺得冷了。

    我們先在一個賣豆漿的攤子上,喝了一碗熱熱的豆漿,喝得頭上冒汗。

    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徐月淨家的佣人,用吃驚的眼光,望定了我們,我們一起
來到了徐月淨的房間中,我道:「怎麼樣,我說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徐月淨道:「快拿出來看看。」

    我笑道:「你已經看過一次了,倒比我還心急!」

    徐月淨道:「那東西實在太奇怪了,我也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的,會不會是我眼
花了。」

    我自袖中,將盒子取了出來,打開盒蓋,這時,天色已大明了,陽光從窗中照進來
,是以我一打開盒蓋,就可以看到,那確然是一塊雨花台石,有拳頭般大小,一半紅,
一半透明。

    就算這塊雨花台石,沒有徐月淨所說的那種神異的現象,也是一塊令人見了,愛不
釋手的有趣玩意兒。我將那塊石頭,拿了起來。

    徐月淨忙道:「快對著陽光看看,你就知道我絕不是騙你的!」

    我將那塊石頭,舉了起來,使太陽照在石頭之上,在那剎那間,我也呆住了。

    那塊雨花台石的半透明部分,在陽光之下,變得幾乎全透明,但也當然不是像水晶
那樣的澄澈,不過,裏面發生的事,也看得夠清楚了。

    我之所以選擇了「裏面發生的事」這樣近乎不通的句子,是有原因的,因為我一眼
看去,就直接地感到,在那塊石中,有事情發生著。

    當然,我絕對無法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的確看到有事發生。

    事情和徐月淨曾經形容的大致相若,但是徐月淨的形容本領,相當低能,他曾選用
了「戰爭」這樣的字眼,也不是十分恰當的。

    正確地來說,那應該是廝拼,是無情的廝殺和鬥爭。為甚麼會給我以那樣的感覺,
連我自己也有點說不上來,但是我所看到的情形,的確使我立時聯想到血淋淋的屠殺!

    我看到,在那紅色的一部分,有著許多紅色的細絲,想擠到透明的那一部分來,而
在那透明的一部分,則有許多乳白色的細絲,在和那種紅色的細絲迎拒著、糾纏著,雙
方絕不肯相讓,有的紅絲或白絲,斷了開來,迅速消散,但立時又有新的紅絲和白絲,
補充上去,繼續著同樣的廝殺和糾纏。

    我真是看得呆了,沒有人可以否定那石頭中的這些細絲是活物,因為它們在動、在
鬥爭。

    我呆呆地望著那塊石頭,看了很久,緊張得我的手心中在冒著汗,我彷彿是在空中
,參觀著一場慘烈無比的鬥爭,在小時候,我喜歡看黃螞蟻和黑螞蟻打仗,但是比起這
雨花台石中的那種廝拼來,螞蟻打仗,根本算不了甚麼刺激的事了。

    徐月淨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過了好久,他才道:「不是我眼花!」

    我也喃喃地道:「也不是我眼花!」

    徐月淨的聲音有點急促,他道:「這是甚麼?怎麼在一塊石頭之中,會有那樣的事
發生?」

    我撐著頭,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才好,那全然是超出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我
就想胡謅幾句,也是難以說得出口。

    我只好道:「我不知道,真是太奇怪了,那些東西,明明是活的!」

    徐月淨道:「是的,他們在互相殘殺!」

    我的手有點發抖,我將那塊雨花台石,放了下來,放在桌子上。

    當那塊雨花台石離開了陽光的照射之後,透明部分沒有那麼明亮,也看不出內中有
甚麼特殊的變化來,我們兩人互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久,我才道:「想法
子剖開來看看!」

    徐月淨忙道:「不可以,如果裏面那些東西,走了出來,那怎麼辦?」

    我道:「那只不過是些細絲,怕甚麼?」

    徐月淨駭然道:「或者它們見風就長!」

    我聽得徐月淨那樣說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徐月淨的話,實在太可笑了
,他將石頭中的那些細絲,當作是孫悟空的金箍捧,會見風就長?

    可是,我只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了。

    我之所以在突然之間,收住了笑聲,並不是因為徐月淨瞪大了眼望著我,一副憤怒
的神氣,而是我在突然之間想到,事情一點也不好笑!

    真的,在石中的那些兩色細絲,究竟是甚麼東西,我一點也不知道。

    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又怎知它不是見風就長的怪物,怎可立時否定徐月淨的話


    徐月淨究竟是老實人,他見我不再笑了,憤怒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他道:「我
們還是別弄壞這塊石頭好,你也看夠了,將它送回去吧!」

    我忙道:「不,如果不將它剖開來,怎能夠研究石頭裏面的那些細絲是甚麼?」

    可是這一次,徐月淨像是打定了主意,再不聽我的撥弄,他大聲道:「不行,我一
定要將它送回去。」

    我撇著嘴:「你這人真是沒出息,一點研究精神也沒有。」

    徐月淨呆了一呆,忽然嘆了一口氣,講出了幾句十分有哲理的話來,他道:「唉,
你口口聲聲研究,我們不能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而且,決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可以
研究得出道理來的。」

    我無法反駁徐月淨的那幾句話,所以我呆住了不出聲,那時,我的手中,緊握著那
塊雨花台石,而當我緊握著那塊雨花台石的時候,我更可感到一種發自石頭內部的輕微
的顫動,那塊石頭,真是「活」的!

    自然,我對於這種輕微的震動,在開始的時候,覺得十分奇特,然而當我再一次在
太陽光下審視那塊石頭的透明部分,看到它內部那種紅色和白色的細絲,那樣糾纏不休
,狠狠苦鬥的情形。我覺得,石頭的內部有著如此慘烈的爭鬥,而外面的感覺上,只是
那麼輕巧的顫動,實在太不足為奇了。

    徐月淨一直在我身後催著,要將石頭送回去,我也決定了不去理會他。

    我決定非但不將石頭送回去,而且,還要召集更多的人來研究,這塊奇怪的雨花台
石之內,究竟有著甚麼東西,自然我未曾將我的決定對徐月淨講出來,因為我知道,如
果我說出了決定的話,徐月淨一定會和我大吵特吵的,我決定欺騙他。

    而就在這時候,徐月淨的老僕人在門口叫道:「少爺,老爺叫你出去!」

    徐月淨沒好氣地道:「甚麼事?」

    老僕人在門外邊:「金山寺有一個和尚來找你,老爺正陪他在客廳說話。」

    徐月淨一聽,面色就變了,他呆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就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立時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糟糕,智空師父來了!」

    我也嚇了一跳,但是我仍然自己安慰自己:「怎知道一定是他,金山寺有許多和尚
。」

    徐月淨道:「不論怎樣,既然是指名來找我,那八成是智空師父,我一個人不敢去
,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才成,事情是你鬧出來的。」

    想起來的確可能是智空和尚,想到我偷了他的東西,我心裏也不禁有點發寒!

    但是我是一直在學校中充大人物充慣了的,想起如果臨陣退縮的話,以後講話嘴也
不響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好,去就去!」

    我將那塊雨花台石,塞進了袍子袋中,就和徐月淨一起走了出去。

    我一面心中在盤算,如何應付,一面又在希望,來的不是智空和尚。可是當我和徐
月淨一走進了客廳,抬頭一看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幸而智空和尚滿面笑容,正在和徐老伯談話,我們進去,他只是望了我們一眼,並
沒有甚麼發怒的樣子,所以我雖然心跳得十分劇烈,總算還不至於當場出醜。

    我們一進去,智空便叫了徐月淨一聲,又和我點了點頭,徐老怕道:「師父找月淨
甚麼事。」

    智空道:「沒有甚麼,只不過我下山來了,想起他,隨便來談談。」

    徐老怕又客套了幾句,拱著手進去了,智空和尚望著我們,嘆了一口氣:「好了,
趁你們還未曾闖出大禍,快拿出來吧!」

    徐月淨一聽,早已漲紅了臉,我還想抵賴:「拿甚麼出來啊?」

    智空和尚再嘆了一聲:「我真替你難過,看來你也是好出身,又受過教育,怎會做
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又沒有勇氣承認。」

    我被智空和尚的那幾句話,說得臉上像被火燒一樣,熱棘辣地發燙,我低下頭去,
呆了片刻,才決定承認自己的錯誤。

    當我有了這樣的決定,再抬起頭來時,我反倒覺得坦然了,我道:「是的,我偷了
那塊石頭,因為徐月淨對我說起了那塊石頭,我的好奇心實在太強烈了,所以,我才偷
了來。」

    智空吸了一口氣,道:「那很好,你快拿來還給我。」

    我將那塊石頭,取了出來,智空忙接在手中,略為看了一下:「謝天謝地。」

    看他的情形,倒像是他接在手中的,不是一塊石頭,而像是一個隨時可以爆炸的手
榴彈一樣!

    智空站起身:「我告辭了。」

    我忙道:「大師,你可否容我問幾個問題?」

    智空搖頭道:「你最好甚麼都不要問。」

    我道:「大師,你剛才教訓得我很對,但是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又有甚麼用?


    智空和尚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將那塊雨花台石,放在他帶來的那隻布袋中,抽緊
了布袋的口子,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我大聲道:「大師,你將知道的事,只是一個人藏在心裏,那算是甚麼?」

    智空和尚頭也不回地走了,徐月淨一直在向我擺著手,叫我別再出聲,可是,我已
經看出,智空和尚對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一定知道許多秘密,而那些秘密,又是我亟
需知道的,我一定要請他將那雨花台石的秘密,講給我聽。

    我不理會徐月淨的手勢,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徐月淨家的大門口,我伸手拉住了
智空和尚袈裟的袖子:「大師,你為甚麼不肯對我說?」

    智空和尚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神情,十分之嚴重,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
你年紀還很輕,何必要知道那麼多古裏古怪的事?」

    我道:「這塊石頭太奇怪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秘密,我一定……一定……」

    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如何措詞,方能表達我如此急切想知道那塊雨花台石的秘
密的願望。

    而智空和尚不等我講完,他掙開了他的衣袖:「你不必說了,我不會講給你聽的,
而你,也只不過是一時好奇,過幾天你就忘記了。」我那時究竟還年輕,幾經請求,智
空和尚仍然甚麼都不肯說,我不禁有點沉不住氣,大聲道:「好,你不說也不要緊,我
到處去對人家說,你有一塊那樣古怪的雨花台石,叫你不得安寧!」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自然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但是我既然講話如此不講理,我的
樣子,一定也不會好看,多半像一個小流氓,這一點,我可以從智空和尚臉上的神色看
出來。

    智空和尚皺著眉,他並沒有發怒,從他的神情上,他只是十分可惜。

    而那時,徐月淨也趕了出來,大聲道:「衛斯理,你別沒有禮貌。」

    我道:「我一定要知道那雨花台石的秘密。」

    徐月淨伸手來拉我,我用力地掙脫著,徐月淨突然將我一推,我跌倒在雪堆上,這
時候,我多少有點惱羞成怒了,是以我才一跌倒,立時又疾跳了起來,撲向徐月淨,兩
個人,在雪地上,扭打成一團,直到徐老伯走了出來,大聲道:「咦,兩個好朋友,怎
麼打起架來了?」我們才一起站起身來。

    這時,不但我們的身上沾滿了雪,雪還從我的衣領中、衣袖中鑽了進去,又冷又濕
,狼狽之極,我狠狠地瞪著徐月淨,徐月淨也望著我。

    徐月淨的怒意不如我之甚,但是看他的情形,他也顯然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徐老伯看著我們兩人,像鬥公雞也似地站著,他不覺笑了起來,道:「來,好朋友
打過就算了,拉拉手,仍然是好朋友。」

    看徐月淨的情形,他已經準備伸出手來了。我認為徐月淨不幫著我,反倒幫著智空
和尚,那不夠朋友之極,根本不值得我再和他做朋友了。

    年輕人總是衝動的,我尤其衝動,我不等徐月淨伸出手來,就轉過身,大踏步向前
走了。

    我不知道徐月淨在我身後的表情如何,我只是決定了不再理睬徐月淨,所以我向前
筆直地走著,直來到了碼頭,上了船,進了城,立時又過了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我
在回到了家中之後,仍然生了好幾天的氣。

    接下來的十來天,我真是無聊透頂,幸而假期很快就過去,又開學了,同學們又見
了面,大家嘻嘻哈哈,自然十分有趣。

    可是我仍然不睬徐月淨,我想,徐月淨是老實人,一定會主動來睬我的,如果他來
睬我,我自然可以和他言歸於好。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徐月淨竟然一直不來睬我,他不但不睬我,而且一望
到了我,就似一直以十分憤怒的眼光看著我。

    這真使我感到大惑不解了,我想來想去,雖然我和他在雪地上打了一架,但是以他
的為人來說,實在不應該惱我如此之久的。

    然而,他一直不睬我,直到開了學一個月之久,我實在有點忍不住了。

    那天,在操場上,我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樹下,我想了一想,向他走了過去,故意在
他身上,撞了一下。

    徐月淨轉過身來,仍然用那種憤怒的眼光,望著我,我叉著腰:「怎樣,是不是要
再打一架?」

    徐月淨立時厭惡地轉過頭去,看來,我先向他說了話,他仍然不睬我!這倒使我又
有點氣惱了,我冷笑著:「為了一個和尚,那樣對付朋友,你倒真是和尚兒子,一點不
假!」

    徐月淨倏地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口水:「你不是人
,你可知道,你自己做了甚麼?」

    我大聲道:「我做了甚麼?我取了那塊石頭來看看,不是又還給了他麼?我只不過
要他講出那塊石頭的秘密來,他當和尚的,那麼鬼祟,怪得我麼?」

    徐月淨厲聲道:「可是你威脅他,要將這塊石頭的事,去和人家說,叫人家去煩他
!」

    我道:「我只不過說說而已,又未曾對人講過!」

    徐月淨重重頓著足:「可是你的話,已經將他趕走了!」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徐月淨那樣說,是甚麼意思。我道:「那天我們
打架,他趁機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怎麼說我將他趕走了?」

    徐月淨的神情像是想哭,他道:「自那時起,誰也不曾見過他!」

    我忙道:「你甚麼意思,他沒有回寺去?」

    徐月淨道:「當天下午,我就到寺裏去看他,他沒有回去,第二天我又去看他,他
仍然沒有回去,以後,我每天都去一次,但就是見不到他,那天他離開之後,他根本沒
有回去過,他走了!」

    我在這時,也多少有點內疚,感到智空和尚的失蹤,是和我有關的。

    但是我口中卻再也不肯承認,我道:「當和尚的雲遊四方,是很普遍的事,有甚麼
了不起?」

    徐月淨嘆了一聲,轉過身去,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哀傷:「我知道他逃避了我們,
他自小在金山寺出家,但是我們卻將他逼走了,他為了避開我們,離開了金山寺,只帶
著那塊石頭。」

    我呆了半晌,伸手搭住了徐月淨的肩頭:「月淨,算是我不好,然而你想想,如果
不是那天在禪房之中,你提起了那塊石頭,又怎會有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算了,我們
仍然是好朋友。」

    徐月淨轉口身來,我知道在我那樣說了之後,徐月淨是一定會接受我的話的,果然
,他和我握了握手:「只是我們真對不起智空和尚。」

    我道:「不知道那塊石頭,真有甚麼秘密,他竟寧願離開了自小出家的金山寺,也
不願為人知道。」

    我接著又道:「你放心,當和尚的,到哪一個寺中,都可以掛單,他的生活,不會
有問題的!」

    而徐月淨仍然不住嘆著氣。

    以後,當我和徐月淨一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也總是嘆著氣。

    日子飛快地過去,我們離開了學校。在離開學校之後,我過的生活,和徐月淨完全
不一樣,他回到了鎮江,幫他的父親管理舖子,而我在上完學之後,又經歷了不少古怪
的經歷,到過不少地方。

    智空和尚說的話,幾乎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是他卻說錯了一句話,他以為我會過
幾天就忘記了那塊雨花台石的事,然而事實上,我一直記得那塊雨花台石,我也一直想
找到智空和尚。

    所以,當我有機會經過名山大剎時,我總要去造訪一番,希望能夠再見到他。

    但是,我卻一直失望,我拜訪了不知多少廟宇,就是未曾再見到智空和尚,反倒使
我有機會遊歷了不少寶剎,增廣了很多見聞。

    以後,我經歷過更多不可思議,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我總不能忘記那塊奇怪的雨
花台石。那塊雨花台石中那種細絲的糾纏,始終留給我一個驚心動魄的印象,我一直在
直覺上,認為那是性命相撲、血肉橫飛的爭鬥,雖然那只不過是兩種顏色不同的細絲的
扭結,但是在我的感覺上,那實在比大屠殺還要慘烈得多。

    因為找不到智空和尚,我自然也一直無法解答這塊雨花台石的秘密。

    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和很多人提到過那塊雨花台石的事,其中包括生物學家、天文
學家、太空科學家等等。我獲得的一個最中肯的解答,是一位專門研究太空生物的科學
家的意見。

    他的意見是:雨花台石既然是來自太空的殞石,那麼,甚麼樣意想不到的事,都可
能發生,因為外太空的一切,在人類知識領域上,還是一片空白。那塊石頭之中,可能
有著外太空來的生物。

    至於那種生物,為甚麼會在石頭內,作如此不斷的糾纏,那位太空生物學家,也說
不出甚麼名堂來。

    在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之前,我也只好接納他的解釋,因為那總算是一個答案了。

第三部:為了石頭博士皈佛

    這是上半部的故事,以下,是下半部的故事了。

    在看了上半部的故事之後,各位讀友,一定已可以想到,下半部的故事,是從我又
遇到了智空和尚開始的,不錯,可以說是那樣,但是,其中還有小小的曲折,必須交代
一下。

    在那以後,我又經歷了許多古怪的事,有許多人知道我,遇到有甚麼奇怪的事,就
算是不認識我的話,也會自動找上門來,或者託人介紹,與我相識,將他認為古怪的事
情告訴我,更有的,自遠地寄信來向我敘述一些怪事,然而,我再遇到智空和尚,卻不
在這種情形之下,可以說全然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垂釣於郊外的一條小溪中,那小溪很清澈,可以看到水底的
許多鵝卵石,其中也不乏有著彩色條紋的石子。

    這種鵝卵石,使我自然而然,想起雨花台石來,而一想起雨花台石,我就想起了那
顆最奇怪的一顆。我的心情不免有點亂。

    釣魚最不能亂心,我收走了釣桿,準備回去,就在我站起身來的時候,我看到在對
岸,有一個僧人,走進了一片竹林。

    那僧人和普通的和尚一樣,穿著灰撲撲的袈裟,但是我一看到了那僧人的背影,心
中就不禁陡地一動,那背影看來,太像當年的智空和尚。

    一時之間,我幾乎想大聲叫了起來,但是我一轉念間,卻並沒有叫出聲,因為我想
,世事不會那麼湊巧,我剛想起那塊雨花台石,就見到了智空和尚,那實在不可能。

    因為時間已經相隔了那麼多年,而且,地點也隔了幾千里,真的有那樣的巧事,我
會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見到智空和尚?

    就在我心中略一猶豫之間,僧人已經走進了竹林,他的背影,也被竹林遮住,看不
見了。

    我雖然想著事情不會那麼巧,但是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暗忖我追上去看一看,總不
會錯的。於是,我踏著小溪上高出水面的石塊,過了溪水,也進了竹林,等我穿出了竹
林之後,我看到那僧人仍在前面,慢慢走著,我急步追了上去。

    由於我的腳步聲十分急促,所以那僧人也發覺有人追上來了,他站定了身子,轉過
頭來看我。

    他一轉過頭來,我就失望了,那絕不是智空和尚,雖然事隔多年,但如果站在我面
前的是智空和尚的話,我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的。然而,那僧人不是。

    那僧人望著我,微笑著,態度很和藹:「有甚麼指教?」我忙道:「對不起,我認
錯人了。」

    那僧人笑道:「我是和尚,你要找的人,也是和尚?」

    認錯人的事很平常,但是認錯一個和尚,這事情多少有點奇特,是以那僧人才會那
樣問我的。本來,我已想走了,可是我聽出那和尚的口音,正是淮揚一帶的口音,我心
中略動了一動,也用鄉音道:「是的,我在找一位大師,他以前是在金山寺出家的。」

    那僧人高興起來:「金山寺,我也是在金山寺出家的,你要找那一位?」

    我道:「上智,下空,智空大師。」

    那僧人喜得雙手合十:「原來是智空師兄。」

    接著,他又用奇異的眼光望著我:「智空師兄並沒有方外的親人,你是……」

    我嘆了一口氣:「我可以算是他的朋友,我是很久以前認識他的,那時,他還在金
山寺。」

    那僧人道:「是啊,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智空師兄有一天,離開了寺,一直就
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處。」

    我忙道:「你也不知道?」

    那僧人搖了搖頭:「一直不知道。」

    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想,他和智空和尚,全是僧人,由他來打聽智空和尚的下落
,一定更方便一些,這本來已是沒有希望的事,但姑且託他一託,也不會有甚麼損失的
。是以我取出了一張名片來:「師父,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再見智空和尚一面,有一點
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說,如果你有了他的消息,請通知我。」

    那僧人接過了我的名片,無可無不可地道:「好的,我通知你。」

    我和他又談了一些金山寺的風光,我發現僧人雖然說四大皆空,但是對於自小出家
的地方,還是十分懷戀,我相信智空和尚也不會例外,但是當年他卻毅然離開了金山寺
,由此可知,那一定是事情十分之嚴重,逼得他不能不離開了!

    我和那僧人分了手,回到家中,又過了幾天,我根本不對這件事寄任何希望了,那
一天晚上,我正在書房中,白素忽然走了進來,神色古怪。

    我只向她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我還未曾開口詢問,她就道:「
我知道你有各種各樣的朋友,但是卻不知道你有和尚朋友。」

    一聽得「和尚」兩字,我和心中陡地一動,直跳了起來:「甚麼意思」

    大約是我的神態,緊張得有點滑稽,是以她笑了起來:「別緊張,我只不過告訴你
,有一個和尚來找你,現在在客廳。」

    我忙道:「我正在等著和尚來找我,記得我向你提起過那塊神奇的雨花台石?我想
,這個和尚來了!一定會有點眉目了。」

    我曾好幾次向妻提及智空和尚那塊雨花台石,是以她也有極深的印象,我一說,她
就明白了,但是她的神情,卻多少有點疑惑,她道:「那只怕要失望了,來的那個和尚
,年紀很輕,決不會超過三十歲。」

    我「哦」地一聲:「不管他是誰,我先去和他見見面再說。」

    我一面說著,一面已向外走了出去,到了客廳中,我看到一個和尚,背負雙手站著
,正在欣賞壁上所掛的一幅宋人所作的羅漢圖,從他的背影看來,他身形很高,我咳嗽
了一聲,那和尚轉過身來。

    果然,他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而且,他的神情,叫人一望而知,他是一個極
有學問的知識分子,他看到了我:「施主?」

    我道:「不錯,閣下是……」

    那和尚道:「我法名幻了,聽說,你正在找尋我的師父……」他講到這裏,略頓了
一頓,又道:「智空師父!」

    我忙道:「是的,我找智空師父已經很多年了,自從他那一年,突然離開了金山寺
,我就一直在找他,你請坐,很歡迎你來。」

    幻了坐了下來,他的聲音很低沉:「是的,我聽師父講起過那件事,同時,我也久
聞你的大名。」

    我呆了一呆,連客氣話也顧不得說了,我急忙道:「你知道這件事?那麼,你一定
也知道那塊雨花台石了,是不是?」

    幻了點了點頭。

    我的氣息,不由自主,有點急促,我忙又道:「那麼,你見過這塊石頭?」

    幻了又點了點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實在,我不知有多少話想說,但是一時之間,我卻不知道說
甚麼才好。

    幻了也不說話,我們兩人都不開口,沉默了好久,幻了才道:「智空師父很想再見
見你,你高興和他會面麼?」

    我忙道:「當然高興,他在哪裏?」

    幻了道:「他在一間小寺院中作主持,那寺院實在太小了,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我道:「請帶我去。」

    幻了站了起來,我和他一起出了門口,上了車,在我駕駛著車子前往幻了所說的那
個寺院的時候,我有點好奇地問道:「請原諒我的唐突,你……我好像……」

    幻了轉過頭來望著我,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

    幻了卻像是知道我想問他甚麼一樣,他笑了笑,道:「你可是想問我,為甚麼我會
當和尚,是不是?我看來不像和尚麼?」

    我忙道:「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看來你受過高深的教育。」

    幻了很謙虛地笑著:「可以說是,我有著三個博士的學位。」

    我沒有再出聲,一個有著三個博士學位的人,出家當了和尚,那一定是有著一段很
傷心的事的了,我自然不能再向下問去了。

    可是幻了卻又笑了起來:「請不要誤會我曾經殺過人,或者失過戀,我之所以跟著
智空師父,皈依佛法,完全是為了……」

    他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

    那時候,我為了想聽他為甚麼要皈依佛法,轉過頭去望著他,一時之間,竟忘了我
自己是在駕車,我實在太忘形了,以致車子「砰」地一聲,撞在電燈柱上!

    幸而這一撞不大重,我們兩人,齊齊震動了一下,我連忙後退車子,幻了笑道:「
你在駕車,我還是別和你多說話的好。」

    我將車子繼續駛向前:「不,你得告訴我,不然,我胡思亂想,更不能集中精神駕
車了!」

    幻了的態度很鎮定、悠閒,好像不論甚麼事,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一樣,他的那種鎮
定、閒散的態度,和我的那種心急、忙亂,恰好相反。

    他點了點頭:「說來也很簡單,我皈依佛法,完全是為了那塊石頭。」

    我陡地一震,車子又連跳了好幾下,我失聲道:「就是那塊雨花台石?」

    幻了點著頭:「是。」

    我在那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不錯那塊雨花台石,可以說是奇怪到了
極點的東西,叫人一看之下,終生難忘,事實上,這些年,我不斷地在想著那塊雨花台
石的古怪之處。

    但是,這塊雨花台石,究竟有甚麼力量,可以使一個有著三個博士學位的年輕人,
當了和尚呢?

    我自然回答不出來,而這個答案,除非是幻了自己講出來,世界上根本沒有人猜得
到!

    我將車子,駛到了路邊,停了下來,雖然我急於和智空和尚見面,但是無論如何,
還是先得將這件事弄清楚了再說。

    幻了看到我停下車,他道:「好的,我詳細地和你說一說。」

    我忙道:「真對不起,這塊石頭,令我思索了多年,沒有任何答案,我實在忍不住
我的好奇心。」

    幻了淡然笑著:「不要緊,我也一直想找人和我共同解釋這塊石頭之謎,可是一直
找不到人,我想你是最合適了!」

    我也老實不客氣:「你真算是找對了人!」

    幻了和尚抬頭望著車頂:「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式人,雖然他送我到外國去留學,去
學新最的科學,但是他卻是一個老式人,他篤信佛學,和智空師父很談得來,所以我是
從小認識智空師父的,那時,在寧波,智空師父在育王寺。」

    我點了點頭,智空師父在離開了鎮江金山寺之後,原來曾在育王寺住了些時間,育
王寺僧人三千,我又不是存心去尋找,當然不知道他的蹤跡了。

    幻了又道:「後來,我出國留學,在我學成歸來之後,又見到了智空師父,我所以
見到那塊石頭,本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父親叫我去請智空師父,我到了他住的地方
,看到他正全神貫注地在看一塊石頭,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我忍不住插言道:「原來這些年來,他一直保存著那塊雨花台石。」

    幻了和尚並不理會我的插言,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正將石頭放在陽光之
下,我走近去,他也不知道,而我也立即看到了石頭之中,有甚麼東西在動!」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才望著我:「你也看到過那塊石頭,自然明白當時我心
中的驚訝。」

    我立時點了點頭,只有曾看到過那塊石頭的人,才知道一個人看到了那塊石頭之後
,心中的感受如何。

    我道:「當時智空師父如何?」

    幻了道:「智空師父立時收起了那塊石頭,但是我卻一定要他拿出來給我仔細看一
看,智空師父考慮了很久,才將石頭交到了我的手中,那時,我完全被這塊石頭中發生
的事迷惑住了。當天,我將石頭還給了智空師父,請他去和我父親長談,但是我實在無
法忘記那塊石頭,以後,我幾乎每一天,都和智空師父在一起,我提出有關那塊石頭的
種種問題,並且提議智空師父,將這塊石頭剝開來,交給第一流的科學研究機關去研究
。」

    我忙道:「他答應了?」

    幻了搖著頭:「沒有,他沒有答應,他只是告訴我,這樣的石頭,本來一共有兩塊
。」

    我呆了一呆,這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事。事實上,當年我和徐月淨,在一起偷了那塊
石頭之後,智空師父追了來,將那塊雨花台石追了回去,他根本未曾說過任何有關那塊
石頭的話。

    我失聲道:「有兩塊?還有一塊呢?」

    幻了略呆了一呆,他像是正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他最後決定了對我說,他
道:「另一塊同樣的石頭,造成了一次大慘劇!」

    我更是驚訝莫名了,我忙道:「大慘劇,那是甚麼意思,快告訴我!」

    幻了卻不肯再說下去:「這件事,還是等智空師父告訴你吧!」

    我急道:「他不會對我說的,當年,我在金山寺中,偷了他那塊石頭,他就甚麼也
未曾對我說!」

    幻了笑了笑:「現在不同了,他一定會對你說,而且,由他來對你說,要好得多,
因為他是身歷其境的人,而我只不過是轉述,說起來,一定沒有他說得那樣逼真、動聽
!」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好吧,幻了既然不肯說有關那另一塊同樣的雨花台石所造成的
「慘劇」,那麼,至少我還可以知道他何以為了那塊雨花台石而當了和尚。

    幻了繼續道:「智空師父雖然不同意我的辦法,但是他卻同意,由我和他兩人,研
究這塊石頭,我是一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且,對科學有著一份難以形容的狂熱
,有這種狂熱的人,愈是對自己不明白的事,便愈是想弄明白!」

    我頭點道:「是的,我雖然未曾受過科學的訓練,但也有著同樣的狂熱。」

    幻了微笑著:「在一年之後,我仍然不能對這塊雨花台石,作出任何結論,那時,
我父親死了,而我又沒有了任何的牽掛……」

    我望著他,沒有任何的牽掛,這並不造成一個人出家做和尚的理由!

    而不等我問出來,幻了又道:「在我沒有任何結論之時,智空師父告訴我,要解釋
這塊石頭的奇異現象,科學是不足以解釋的,只有佛法才能解釋,我相信他的話,於是
便拜他為師了!」

    我聽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

    難怪幻了剛才聽我說,我也同樣有著狂熱時,他要微笑了,他並沒有反駁我,說我
其實並沒有狂熱,而現在,他的話卻等於告訴了我,我的自以為的「狂熱」,簡直未入
流,要像他那樣,才是真正對一件古怪的事,有著尋根究底的狂熱的人!

    他為了要探索那塊雨花台石的究竟,竟不惜出家,當了和尚。

    但是,儘管我對他的這份狂熱,有著衷心的欽佩,但是我對他的做法卻不同意。

    我吸了一口氣:「請原諒我,我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現在你已經皈依佛法,請你
照實回答我,你真的認為,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玄學就可以解釋麼?」幻了皺起了眉,
不出聲。

    我又道:「請原諒我將佛學稱為玄學。」

    幻了搖著頭:「不要緊,佛學本是玄之又玄的學說,不要緊。」

    我逼問道:「你做了和尚之後,有甚麼心得?」

    幻了抬起頭來:「佛能納須彌於芥子,我覺得這塊雨花台石中的情形,就是我們所
處的整個世界的一個縮影!」

    我眨著眼睛,因為在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幻了嘆了一口氣:「你看到過那塊石頭,那石頭中,紅色的細絲,和白色的細絲在
糾纏著,想要消滅對方,如此不結不休,這和我們的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幾千年來,
一直在不停地互相殘殺,又有甚麼不同?」

    我呆了一呆,接不上口。

    幻了又道:「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人,又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容器,能將所有
的人,都放在這容器之中,而那個巨人,在外面觀看人類的互相殘殺,那種驚心動魄的
情景,不正如我們將那塊雨花台石放在陽光之下,看著它內部的情形麼?」

    我張大了口,仍然出不了聲。

    幻了在開始講的時候,我就接不上口,那還只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他所說的,實在太
玄,太不可思議的緣故。可是等到他再向下講下去的時候,我出不了聲,那卻是因為我
驚訝於他比擬之貼切,使我難以反駁!

    幻了吁了一口氣:「或許你不十分同意我的說法,但那的確是我的想法!」

    我想了片刻,才道:「我十分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你的說法,只是解釋了一個現象
,並未能說明那雨花台石的實質、來源和它裏面的究竟是甚麼!」

    幻了搖著頭:「對的,這便是玄學,就科學而言,只能知道一樣東西的本質,卻無
法了解到這樣東西的精神!」

    我點頭同意幻了的話,我道:「那麼,智空師父要再見我,是為了甚麼?」

    幻了道:「當然是為了那塊石頭,你現在可以駕車子,離了市區,向左轉!」

    我發動了車子,向前疾駛,在郊區的公路上,依照著幻了的指點,半小時後,車子
停在山邊,有一條小路,通向山上。

    幻了和我一起下車,踏上了那條小路,這裏十分僻靜,幾乎一個人也遇不到,而那
條上山的小路,其實也根本不是路,只不過是生滿了野草,依稀可以辨認的一個痕跡而
已。

    我們又化了半小時,才來到了半山的一個坪上,依著山,有幾間屋子,那根本不能
說是寺院,但是它的環境,卻極其清幽。

    幻了來到了屋前,推門走了進去,正中的一間屋中,有著一具十分別致的佛像,是
青銅塑的,和尋常寺院中的佛像,截然不同。簡直是一件線條優美、古拙、樸實之極的
藝術品。

    幻了看到我注意那佛像,也頗有得意之色:「那是我的作品。」

    我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學科學的?」

    幻了笑道:「那是我的業餘嗜好,我也發現,如果不是我當了和尚,我決塑不出那
麼好的佛像來。」我沒有再說甚麼,我發現他說他自己,是因為那塊雨花台石而當了和
尚的這種說法,多少有點牽強,他當和尚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對佛學有了極其深切的
愛好。

    我跟著他穿過了那佛堂,來到後面的一間屋子前,幻了道:「師父,有客人來了。


    我立即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和多年前,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像是依
稀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和徐月淨一起在金山寺的一間禪房門口,我聽到了智空和尚的聲
音:「進來!」

    幻了推開了門,我看到了智空和尚。

    智空和尚老了許多,但是他的精神仍十分好,他在一張桌前抄著經書,那情形,和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門一打開,他擱下筆,抬起頭來望著我,我們互相打量著。

    過了好一會,智空和尚才笑著:「真認不出是你了,你變了很多,有月淨的消息麼
?」

    我搖了搖頭:「一直沒有,智空師父,你倒還是老樣子,自從你突然離開了鎮江之
後,月淨幾乎將我當作仇人,很久不睬我。」

    智空和尚嘆了一聲:「那是我不想這件事再被人知道!」

    我有點慚愧,道:「事實上,我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你有那樣的一塊石頭。」

    智空和尚呆了半晌:「我聽得很多人提起過你的名字,這些年來,你遇到了不少怪
事!」

    我道:「是的,但只怕沒有一件,及得上你那塊雨花台石的。」

    智空和尚又呆了半晌,才道:「幻了一定已對你說起過了,我聽到你在找我,我想
再見你,是我感到,當年的慘劇,只怕要重演了!」

    智空和尚在那樣說的時候,聲音和神態,都顯得極其嚴重,以致我雖然不知道他口
中的「慘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卻也有一種心驚肉跳之感。

第四部:「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忙道:「我不明白你說的是甚麼意思。」

    幻了在一旁道:「關於那慘劇,我未曾對他說,師父不妨先告訴他!」

    智空和尚點著頭,指著一張竹椅,請我坐了下來,他道:「這件慘事,發生在你第
一次見到我的兩年之前,那一年,我到南京,和一位高僧共遊,他是一家寺院的住持,
我們兩人共遊雨花台時,拾到了那樣的兩塊雨花台石,深覺奇怪,一人分了一塊,他的
那塊,和我那塊,稍有不同之處,是在紅色的部分,有著指甲大小,深紅色的一塊,那
深紅色的一點中,似乎擠著許多在蠕蠕而動的細絲,就像我那塊雨花台石現在的情形一
樣!」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向幻了望了一眼。

    幻了立時走向一個木櫃,打開櫃子,將那塊雨花合石,取了出來。

    在幻了取出那塊雨花台石之際,智空不住地道:「小心!小心!」

    而幻了的神情,也像是他所捧的,不是一塊石頭,而像是甚麼名瓷一樣。

    幻了將石頭交到了我的手中,我接了過來。那塊雨花台石,和二十年前,我曾仔細
看過時並無甚麼不同,但是正如智空和尚所言,在它的紅色部分,有一個更深的紅色斑
點,在那個紅色斑點中,好像聚集著許多細絲,正在緩緩動著。

    這樣的一個深紅色的斑點,是以前所沒有的。

    我抬起頭來:「這是甚麼意思?」

    智空道:「你將石頭放下來,輕輕地放。」

    我輕輕地將石頭放在桌上,智空和尚的神情更嚴肅,他道:「當晚,我們回到寺院
,那位高僧翻來覆去地和我看著那兩塊石頭,我們相互都說了很多極其感嘆的話。」

    智空和尚並沒有說出當時他和那位高僧說了一些甚麼感嘆的話,但是可想而知,那
一定是和幻了在車中對我所說的類似的話。

    智空和尚又道:「就在那天晚上,我已想告辭了,那位高僧將他的那塊石頭,湊近
燭火,仔細地看看,我看得很清楚,當燭火碰到他那塊石頭上的紅色斑點時,那斑點突
然破了。」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聽得智空和尚講到這裏,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我在站了起來之後,失聲道:「裏面的東西,全都走出來了?」

    智空和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全部,只是在那紅色的斑點中,有許多極細的
。每條一寸長短的細絲,湧了出來,那高僧還握著這塊石頭,當他聽到那一下破裂的聲
音,翻轉手來看時,那些細絲移動得十分快,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
我,我那時也嚇得呆住了,就在他抬頭向我一看間,我看到那些紅絲,全都隱沒在他的
手中。」

    我愈聽愈是吃驚,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智空和尚又道:「他陡地一震,碰到了桌子,燈台打翻,我聽到他叫道:『智空,
快走』我向他走過去,只看到他的手中仍握著那塊石頭,瞪著眼,只是叫我快走,我看
他的樣子,像是極其痛苦,所以我不忍拂逆他的意思,就退了出來。」

    我聽到這裏,不禁嘆了一聲:「你實在不該退出來的!」

    智空和尚嘆道:「的確是,我退了出來之後,在門外問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出聲
。」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由地跳動著,他續道:「當我發覺門窗
中全有濃煙冒了出來時,已經遲了。」

    我聽得他講到了這裏,也不禁一呆:「怎麼忽然有濃煙冒了出來?」

    可是智空和尚卻像是根本未聽到我的話一樣,只是雙眼發直。

    智空和尚在不住地喘氣,我看看情形不好,智空和尚已然上了年紀,不要有了甚麼
意外,我忙道:「你……」

    可是我只講了一個字,幻了便向我擺著手,示意我不要出聲。我想起幻了是聽過智
空講起那件慘事的,他一定知道,智空每當講到緊張的時候,一定會有這種神態出現的
,是以他不足為奇。

    我停住了口,不再出聲,只見智空和尚又喘了好一會,才道:「太遲了,那時真的
太遲了,我應該和他在一起,不退出房間來的。」

    他那幾句話,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仍然不出聲,只聽得他又道:「當我發覺門
縫中、窗隙間都有煙冒出來時,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撞著門,等我將門撞開時,房間
全是火。」

    智空和尚的呼吸更急促,他又道:「那時,寺院中其他的僧人,也被我的叫聲驚動
了,他們一起趕了來,但是滿房間都是火,都是煙,大家吵著,也沒有人敢衝進去,只
有我,不顧一切衝了進去,我……衝進了房中,看到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

    智空和尚講到這裏,連聲音都變了,這時,連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你,你看到
了甚麼?」

    智空和尚面上的肌肉,跳動得更劇烈,他不住地喘氣,像是無法再向下講去,過了
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那位高僧站在火中,火是他特意放的,他將許多燃著了的東
西,堆在他身子的周圍,他一看到我,就張開了口大叫,我其實根本聽不到他有任何聲
音發出來,但是我卻可以知道他在叫些甚麼!」

    我忙問:「他叫些甚麼?」

    智空和尚道:「他在叫我出去!」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片刻,才低下頭去:「而我真的立即退了出來。」

    我也呆了一呆,因為照智空和尚的敘述聽來,他既然也不顧一切地衝進了著火的房
間之中,那麼,他是應該有機會將那高僧救出來的。可是接著他卻退了出來,是甚麼情
形,使得他連人都不救了呢?

    智空和尚停了下來,望著我,我的聲音十分低:「為甚麼?」

    智空和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

    我更是疑惑了,忙道:「甚麼意思?」

    智空道:「那是一個人,我也認得出,他就是我的好友,但是,他的身上、面上、
佈滿了紅色的細絲,白色的細絲,那些細絲,並不是佈在肌膚上,而是有一大半已進入
了他的皮膚,還有一半,正在竭力向內擠,那情形,真是可怕極了!」

    別說是親眼看到,就是這時候,聽智空和尚講講,我也感到一陣戰慄!

    智空道:「我實在被這情形嚇呆了,我不由自主,向後退去,當我退到門口的時候
,我實際上已看不到他,因為火勢和濃煙,愈來愈猛,煙薰得我流淚,我的袈裟也已燒
著了,那時,我聽得他發了一下慘叫,我還想向前衝去,但是門口另外兩個僧人,將我
死命拉住。我聽得他在叫著道:『智空,將那塊石頭埋起來,他們是妖孽!妖孽!妖孽
!』他叫到這裏,又是一聲慘叫,接著,就甚麼聲音也沒有了。」

    我的聲音也有點發顫:「後來怎樣?」

    智空道:「後來,火救熄了,但也燒去了一廊禪房,那位高僧已燒成焦炭,根本辨
認不出他是一個人了。那塊石頭也找不到了,只有我的那塊,一直在我的懷中,未曾失
去。」

    我皺著眉:「那位高僧為甚麼要燒死自己?他臨死時叫的那幾句話,又是甚麼意思
?」

    智空痛苦地搖著頭:「我不知道,後來,那寺院的住持問我,他為甚麼要自焚,我
也答不上來,我也未曾向他們任何人提起那塊雨花台石,我回到了鎮江之後,也幾乎將
所有的時間,全用在思索這個問題上!」

    我道:「那麼多年下來,你一定已有了結果。」

    智空向桌上的那塊雨花台石望了一眼,他的神情,雖然驚恐,但是也有一種極其堅
決的神情在,那顯然是他的心中,已決定了一件事情。

    他緩緩地道:「我不能說有結論,但是我卻肯定了幾點,第一,那些石頭中的細絲
,是活物,它們會出來。第二、當人接觸到了它們之後,一定立即會知道它們是甚麼,
所以那位高僧,才覺得大禍臨頭!」

    我有點不明白智空的話,睜大了眼睛,幻了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補充道:「我
明白智空師父的意思,這些東西是有思想的,當它們接觸到人體的時候,他們的思想便
會藉著直接的接觸,而傳達到被接觸者的身上,那位高僧,當時已知道了他們是甚麼,
所以才立時作了那麼可怕的決定。」

    我望向幻了:「你的意思是,這些細絲,是有思想的高級生物?」

    幻了點著頭:「是,它們來自我們對之還一無所知的天外之天!」

    我在聽了之後,實在有想笑的感覺,可是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反倒感到好像是在
沙漠之中,幾天沒有喝水一樣,喉嚨乾得厲害。

    我在吞下了幾口口水之後,才勉強道:「那怎麼可能,高級的,有思想的生物,怎
可能是這樣,而且長期生存在石頭中?」幻了的神情十分嚴肅,他講的話也極其簡潔有
力,他道:「來自其他星球的高級生物,可以有任何我們意想不到的外形,我們只是根
據地球上的生物的形態,來推斷其他的星球生物形態是怎樣的,是如何生活的,這是一
個極大的錯誤。」

    我同意幻了的話,事實上,幻了的話,也正是我一貫所主張的,天文科學家常說,
如果甚麼星球上有水,有空氣,那就會有生物,這自然是一種錯誤的論斷,有水、有空
氣,溫度適中,只不過能發生像地球生物的生物,而在其他完全不同的條件之下,就有
可能有完全在人類想像能力之外的生物!

    我忙道:「那麼,我們還等甚麼?快將這些塊石頭公開,如果石頭中每一根細絲,
都是一個有思想的高級星球人,那麼,我們已有了幾萬個星球人!」

    幻了嘆了一聲:「這也正是我的主張,但是智空師父卻另有打算!」

    我立時向智空和尚望去,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智空和尚還可能有甚麼別的打算。

    他未曾早將那塊石頭公開出去,而藏了許多年,這可能是對的,因為這些年來,人
類科學在飛速進步,到現在公開出來,先進的科學,更有助於研究這塊古怪的石頭。

    但是如果到了現在還不肯公開,還不肯讓第一流的科學家,集中先進的儀器,來研
究這塊石頭的話,那就有點愚不可及了!

    是以我一向智空和尚望去,立時便責間道:「你有甚麼打算?」

    這時候,智空和尚的神情,反倒變得十分平淡了,像是甚麼事情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他也不望我,只是垂著眼,緩緩地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不禁有點光火:「打甚麼啞謎?」

    智空和尚道:「幻了,你講給他聽。」

    我又立時轉頭向幻了望去,幻了嘆了一聲:「當這塊雨花台石上,出現了一個深紅
色的斑點之後,師父就知道只要一經火烤,那斑點就會破裂。」

    我道:「是啊,那更應該立即將它交給科學機構去作研究。」

    幻了道:「師父認為,不論交給甚麼機構去研究都沒有用的,只有他犧牲自己,才
能明白其中的真相。」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幻了續道:「師父說,那位高僧,當年在被那些東西
碰到之後,他一定知道了那些東西的來龍去脈和它們在想些甚麼,但由於當時他太慌張
了,根本未能將他知道的東西講出來,就慌慌張張,引火自焚了!」

    我道:「那又和現在的事,有甚麼關係?」

    幻了道:「師父的意思是,現在他有準備,情形就不同,當那些細絲進入他的皮膚
之際,他可以從容地將他知道的事講出來,由我們記錄下來,到了不可控制的時候,他
立時自焚!」

    我不禁呆住了,剛才,我還有點看不起智空和尚,以為他根本沒有科學知識,但是
現在,我卻變得佩服他到了五體投地。

    不論我如何佩服智空和尚,我卻不贊成他的辦法,因為如果照著他的辦法去做的話
,那毫無疑問,是導致另一次的慘劇!

    我忙道:「大師的設想雖然不錯,但是我們可以全然不必要再讓慘劇重演!」

    智空和尚抬起頭來:「我的決定,決不輕率,而是思索多年的結果,現在你應該知
道,當年你們不知危險,偷走了這塊石頭,我為甚麼會那樣緊張了?」

    想起智空和尚剛才的敘述,想起我年輕時那種不負責任,狂妄的行動,不禁直冒冷
汗。在那時候,我也突然想起徐月淨也曾說過,而且曾引得我大笑過的話來。徐月淨在
我提議剖開那塊雨花台石的時候,表示反對,他說,石中的那些細絲,或者會見風就長


    現在,見風就長倒未必,但是它們會以極高的速度離開石頭內部,而附著在人的肌
膚上,那已是千真萬確的了,那位高僧,一定在如幻了所說的「思想接觸」的情形下,
感到會使全人類受到極大的災禍,是以他才突然之間自焚了的。

    我思緒十分紊亂,實在不知該想一些甚麼才好,但是我卻知道,有一點,是我所能
做的,那便是阻止智空和尚那樣做。

    而要制止智空和尚那樣做的最好法子,就是搶走那塊雨花台石。

    那塊雨花台石,就在桌上,在我的面前!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立即伸出手來,抓住了桌子上的那塊雨花台石,並且立
時向後退去,退到了門口。我的身手十分靈活,動作當然也極迅速,智空和幻了兩人,
都無法阻止我。

    當我退到了門口之後,他們兩人,才驚駭莫名地叫了起來:「你作甚麼?」

    從他們的神情之中,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動作有極大的誤會!

    我仍然抓著那塊石頭:「別緊張,我決不是想替代智空師父,以自己的生命去作試
驗,我只不過想要阻止智空師父那麼做。」

    我的話一出口,幻了鬆了一口氣,顯然是當我說明了我的用意之後,他也同意我的
做法。

    但是智空和尚卻不同了,他先是望著我,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的神情,簡直嚴
肅得可怕,他道:「你曾經偷過這塊石頭,現在,你竟然一錯再錯,又來搶這塊石頭?
上次,僥倖你沒闖禍,但是,這一次,石頭已起了變化,你不會再那麼幸運了。」

    我立時道:「我不是搶,我只不過是阻止你去幹一件愚蠢的事!」

    智空嚴肅地道:「我一點也不蠢,我記得那位高僧臨死的時候,曾說過好幾聲妖孽
,如果不是我以身相試,這些妖孽,可能在世上,造成極大的禍害。」

    智空和尚的想法,是和我相同的,只不過他將一些來自外太空的生物稱為「妖孽」
而已。

    我道:「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可以將這塊石頭,放在一個密封的容器之中,加熱
,使石中的細絲全走出來,然後仔細觀察他們的活動。」

    智空和尚以嚴肅的眼光盯著我:「你這樣做法,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冒險。」

    對於智空和尚如此的指責,我自然大大不服氣:「怎麼是冒險?」

    智空指著我手中的雨花台石:「這些妖孽,能夠在石頭之中,生存那麼多年,你怎
能保證,他們不能隨便通過你的所謂密封容器,四下逃逸?」

    我呆了一呆,我不得不承認智空和尚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對於那塊石頭中的細
絲,究竟是甚麼,完全一無所知。

    我所謂的「密封容器」,可以進步到能觀察熱變化的容器,但是,有甚麼保證,可
以肯定這些來自外太空的生物,一定會被困在這種容器之中,而不會逃逸呢?

    我呆了好一會:「我想,科學家總是會想出辦法來的。」

    智空和尚厲聲道:「將石頭還給我,我後悔請了你來,但如果你不將石頭還給我,
你會後悔一世。」

    我的個性很倔強,當我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對方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令得我
心服,我是很少肯就此罷手的。

    是以,智空和尚雖然是在厲聲呼喝,我也無動於衷:「我將石頭還給你,我才後悔
。」

    我話一說完,立時轉身向外奔去,我聽得身後傳來了「嘩啦」一聲響,分明是智空
和尚著急地要來追我,連桌子也撞翻了。

    我也聽得幻了和尚一面大聲叫我,一面追了出來,但是我仍然飛快地向前奔著,一
直奔到了那條小路的盡頭,到了公路,來到了車旁。

    我打開車門,進入車子,立則發動引擎,在我已可以駛動車子之際,我看到幻了氣
急敗壞地奔了過來,叫道:「等一等,我……我有話說!」

    我大聲叫道:「如果你真有話要對我說的話,別走過來,我才聽你的!」

    幻了停在六七碼之外,不住喘著氣,一面道:「你的做法雖然粗暴,但是我也同意
,你準備將那塊石頭交到何處去研究?」

    我望了望在我座位旁的那塊雨花台石:「暫時我還沒有主意。」

    幻了道:「我曾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一家化工廠,實習過幾個月,我知道他們有一
套密封的觀察設備,那容器可以抵抗五百磅烈性藥的爆炸威力,正合你用,可惜我不能
和你一起去。」

    我以為幻了追上來,是來搶我那塊石頭的,原來他卻是有心幫助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我決定立時啟程,請轉告智空師父,我十分
佩服他的精神,但是我不能不那樣做。」

    幻了道:「我會轉達的。」

    我踏下油門,大聲道:「再見!」

    我看到幻了雙手合十,像是在替我祝禱,我將車子駛得十分快,轉眼之間,就看不
到他了!

    當我駕著車回市區的時候,我的興奮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隔了那麼久,我不但又得
到了那塊雨花台石,而且,可以用最科學的方法,加以研究,來弄清這塊石頭的謎!

    那真是一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最感到興奮的事了!

    我直回家中,一到家,我就通知旅行社替我以最快的方式準備旅行,同時,再仔細
觀察那塊雨花台石,將有關這塊雨花台石的一切,講給白素聽。

    她在聽到我的轉述之後,神色變得十分蒼白,她道:「你的辦法也不好,如果在旅
途中,那些細絲突然自石中逸了出來,那怎麼辦?」

    我道:「不會的,智空和尚說,只有碰到了火,才會突然破裂。」

    妻顯得很不安、她也仔細觀察著那塊雨花台石,然後道:「你注意到沒有,那深紅
色的斑點之中,雖然擠滿了細絲,但是卻很和平,沒有爭奪殘殺。」

    我道:「是的,首先逸出石來的,也就是那些細絲,他們是闖禍分子。」

    白素緩緩搖著頭:「我覺得智空和尚用這塊石頭中的情形,來比擬我們生活的世界
,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我們處在如此殘酷爭殺的世界之中,但是也有不少有見識的人
,感到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全體毀滅,他們不能挽狂瀾於既倒,如果科學能使他們遠
離地球的話,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我有點啼笑皆非:「你是說——」

    妻指著雨花台石上那紅色的斑點:「我覺得這斑點中的一些,就是不想看到爭殺繼
續下去的一群,他們正在設法,想離開他們的世界。」

    我呆住了不出聲。她的說法,玄之又玄,她之所以如此說,自然只是她的想像,但
是,她的想像,也不能說沒有理由。雖然,將一塊石頭稱為世界,未免有點不容易接受
,但是我們的世界,整個地球,在浩渺無際的宇宙之中,不也只是一塊石頭麼?

    在整個宇宙而言,地球和那塊雨花台石,只不過一個是一塊大一點的石頭,而一個
是小一些的石頭而已,為甚麼小一點的石頭,就不能是一個世界呢?

    我點頭道:「很有趣,或許它們是愛好和平的一群,如果這塊石頭,還在外太空,
那麼有可能是多出一塊更小的石頭來,作為這一些細絲的另一個世界,但如今這塊石頭
是在地球上,那就大不相同了,他們總是敵人,如果他們要求生存,也非將地球上的一
切生活,都當作敵人不可。」

    她嘆了一聲:「或許是,我們根本不容易接受和平共存的觀念,不是你想打倒我,
就是我想打倒你,你準備何時啟程?」

    我答道:「愈快愈好。」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只是皺起眉在沉思,我知道她那種好沉思的習慣,是以也不去
打擾她,只是小心將那塊石頭,放在一隻大小適中的盒子裏,然後鎖了起來。

    那一晚上,我簡直沒有法子睡得著。

第五部:比一切危險更危險

    第二天,我已可以動身了,而且,幻了和尚所說的那家化工廠,在經過幾次長途電
話聯絡之後,也有了回音,可以將他們的那套實驗設備,借給我使用一小時,而且不過
問我的研究課題,可是,不但那一小時的使用費貴得驚人,而且,還要先繳納一筆數字
龐大的保證金。

    這一筆保證金,在我的財力之外,是以我不得不花了半天的時間,去籌措這一大筆
錢,直到錢全匯了出去,我才上了飛機。

    我所帶的隨身行李十分少,那塊雨花台石,當然是最重要的,我將之妥善地放在手
提箱中。在旅途中,我的精神十分緊張,以致空中小姐不斷地來問我,是不是有甚麼不
舒服。

    我的精神緊張,絕不是只招致空中小姐殷勤的慰問就算了,在我到了目的地之後,
招了海關檢查人員的疑心,他們對我作了特別詳細的檢查,當然,他們也發現了那塊雨
花台石。

    一個負責檢查的黑人官員,看著那塊石頭,疑惑地問道:「這是甚麼?」

    我知道我不能再慌張下去了,我鎮定地道:「這是一塊顏色十分美麗的石頭,作為
觀賞用的,養在水中,它的色彩更鮮艷。」

    那位黑人官員似乎有點不相信,他拿起來,向著強烈的燈光,照了一下,這正是我
最擔心的事,因為我知道任何人在一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內中的情形之後,一定會吃驚
不已的。

    而一個海關的檢查官,在看到了石中情形之後,也一定會向我發出無數使我難以回
答的問題。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才看了一眼,漆黑的臉,泛起了一重死灰色,他的手抖了一抖
,幾乎將那塊石頭,落到了地上。接著,他便直視著我,像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
問我才好,我苦笑著,那位黑人官員終於開口了:「你說謊,這不是一塊石頭。」

    我只好攤著手:「這是一塊石頭!」

    那黑人官員道:「我要扣留它,等候更進一步的檢查!」

    我一聽得他那樣說,不禁著急起來,我忙道:「你不能那樣做,我來,就是為了詳
細檢查它,我已預訂了一家化工廠的實驗室,付了巨額的錢,時間不能更改,所以我也
不能等。」

    那黑人官員搖著頭道:「那也不行,我們必須檢查任何不明物體。」

    我只好讓步:「這樣,反正你們要檢查,你們可以派人和我一起,去監視我的行動
,和我一起利用那間實驗室的設備。」

    那黑人官員望著我,他以疑惑的神情問我:「這究竟是甚麼?」

    我道:「我只好據實告訴你,我不知道。」

    那黑人官員又道:「你的入境證上有特別註明,照說,只有身份很特殊的人,才有
這種特別備註,你的身分是——」

    我道:「我很難和你說明,但是我曾和國際警方在一起,參與過貴國的高度機密。
如果你需要請示的話,貴國國防部的特種問題研究室的佛德烈少將,曾經和我有過好幾
次的合作!」

    那黑人官員的態度好了許多,他道:「我會記得這一點,不過現在必須請你等一等
。」

    我表示可以等,他就在檢查室中打電話。那種耽擱,雖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是我
也不會有甚麼損失,只會有好處,如果佛德烈肯趕來與我相會的話,那麼我的工作,就
會進行得更順利。

    佛德列主持一個極其冷門的研究部門,他所研究的東西,是科學所無法解釋的,例
如各地發現飛碟的報告,拍攝到有關不明物體的照片等等,全都送到他那裏去做詳細的
研究。我也曾和他合作過幾次,我相信他只要一聽到我帶了不明物體前來的消息,一定
會趕來的。

    那黑人官員在電話中談了很久,才放下了電話:「你可以進去了,但是這車西卻必
須暫時保管在我們這裏,佛德烈少將已開始前來,我們會將東西交給他,由他來處理。


    我猶豫了一下,看來,他們的決定,就我來說,已經是極度客氣的了。我道:「好
,但是你要絕對小心,那塊石頭,決不能受撞擊,也決不能接近任何火焰,就算是一支
燭火,也不能!」接著,我留下了我預訂好的酒店名稱,請那黑人官員交給佛德烈少將


    在我離開的時候,我又將剛才所說的話,重覆了一遍,囑咐那黑人官員,千萬小心
。我知道,佛德烈一到,就會帶著那塊雨花台石,到酒店來找我,那麼,我就可以和他
一起到約定的那個實驗室中,去共同檢驗那塊古怪的雨花台石了。

    我在酒店中進了餐,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和白素通了一個長途電話,然後又瞌睡了
兩小時。晚上,電話響了,酒店的管理員通知我:「佛德列將軍要見你,他現在就在樓
下,你是不是見他?」

    我忙道:「快請他上來。」

    佛德烈來得很快,我打開門不久,就看到他走出了樓梯,可是,他才一跨出電梯,
我就已經知道,事情一定有甚麼不對頭了。

    佛德烈的神色很古怪,很難形容,而更重要的是,他雙手空空。

    照說,他來見我,一定應該帶著那塊雨花台石一起來的,他為甚麼不將這塊石頭帶
來呢?

    我大聲招呼他,他加快腳步,來到了我的面前,看來他有點神思恍惚,因為我伸出
手去,他竟然不和我握手,只是在門口站了一站,就走進了屋中。

    我不禁呆了一呆:「怎麼啦?」

    佛德烈轉過身來,皺著眉:「你這次究竟帶來了甚麼東西?」

    我又呆了一呆,他是應該見過那塊雨花台石的了!可是,如果他已見過那塊雨花台
石,他為甚麼還要用這個問題來問我?

    我立時反問道:「你,你未曾見過那塊石頭?」

    「石頭?」佛德烈聳了聳肩:「班納失蹤了!」

    我更有點莫名其妙:「班納是誰?」

    佛德烈卻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道:「我一接到通知,說是你攜帶了不明
物體前來,我立即放下工作,趕到這裏來,你帶來的那東西,照條例,在我未曾到之前
,是要留在海關的。」

    我道:「是啊,負責對我檢查的,是一位黑人官員,我帶來的那塊怪石頭,他的確
留下來了。」

    佛德烈望了我一眼,這才道:「那位檢查官,他的名字就叫班納。」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他失蹤了?」

    佛德烈點著頭:「是的,據他的同事說,自你離開之後,他拿著你帶來的東西,到
儲存室去,看到過的人,都說他那時,有點神思不屬,他竟撞在一位女同事身上,撞瀉
了一杯咖啡,也沒有道歉,又有人看到他在儲物室門口,站了一會,推門進去,立時又
退了出來,然後,他就不知所終了!」

    聽了佛德烈的敘述之後,出現在我臉上的笑容,極其苦澀。

    這是我再也想不到的意外,那黑人官員失蹤了!本來,他是不是失蹤,和我一點關
係也沒有,但是他和那塊雨花台石一起失蹤的,那對我太有關係了!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佛德烈問道:「你帶來的那塊究竟是
甚麼石頭?是不是緬甸翡翠的璞玉,價值連城,我們查過班納的檔案,他是一個極其負
責的檢查官員,如果不是有甚麼極度誘惑,他決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他帶了你的那塊
……石頭,失蹤了!」

    我苦笑道:「佛德烈,必須找到他,這件事極其嚴重,可能毀滅全世界!」

    佛德烈被我最後的一句話,嚇了一大跳,他立時道:「你帶來的究竟是甚麼?」

    我道:「你要我回答,我只好說,那是一塊石頭,但是我認為那塊石頭之中,有著
無數外太空的生物,他們還是活的。」

    佛德烈定定地望著我,如果是別人,聽得我那樣說,一定會哈哈大笑,但是佛德烈
不會,我知道他不會笑,因為他的工作使他接觸過太多古怪的事情,任何人,只要像我
或是像他那樣,經歷過那麼多古怪的事情之後,就會知道,世界上沒有甚麼是不可能的
了!

    我道:「已經有人在找他了麼?」

    佛德烈道:「FBI的人員已經在尋找他,但是我必須和他們的首腦再談一談,告
訴他們事情的嚴重性!」

    佛德烈拿起了電話,講了五分鐘左右,然後轉過身來,我不待他再向我發問,就將
有關那塊雨花台石的事,詳細告訴了他。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還必須從多年前,我如何在金山寺中第一次看見到那塊石
頭講起。在我的敘述中,一共有三個電話,全是FBI人員打來的,報告他們追尋班納
的結果。

    第一個電話,班納的行蹤,初步已經查明,他登上了一輛南行的長程公共汽車,往
南走。

    第二個電話在大約半小時之後打來,工作效率真是高得驚人,他們已經從班納的檔
案中查明,班納來自南部的一個小鎮,那個小鎮叫「希望鎮」,而他搭上的那輛長途巴
士,在通過墨西哥邊境之前,要經過希望鎮。

    第三個電話恰好在我的敘述快要完畢時打到。FBI人員已經查明,班納的確是購
買了到希望鎮的車票,那也就是說,他已回故鄉去了!

    我到那時為止,還絕不明白何以一個一向行為良好的官員,忽然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但是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這塊雨花台石,在一個不明究竟的人手中
,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而不但我明白這一點,連佛德烈在聽到了我的敘述之後,他也明白這一點,因為我
曾將智空和尚所說的一切,轉述給他聽。

    是以,佛德烈在電話中以極其嚴重的語氣道:「你們準備採取甚麼行動?我不能肯
定他帶走的那東西是甚麼,但是可以肯定那東西極其危險!」

    FBI人員的回答是:他們已準備了一架直升機,估計可以和班納同時到達希望鎮


    佛德烈忙道:「等一等起飛,我和那東西的原主人,要一起去!」

    他一面說,一面望定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邀我同去,是以點了點頭,佛德
烈道:「好的,我們半小時之內,趕到機場,希望你們先將班納列為極度危險的人物,
不要讓人家接近他,也不可逼他做出粗暴的行動來。」

    我聽到電話中,FBI的人員在問:「那是甚麼?一個烈性炸彈,還是一大瓶有毒
的細菌?」

    佛德烈苦笑道:「不知道,我只能說,那東西比地球上所有的一切最危險的東西更
危險!」

    他放下了電話,我們立即離開了酒店,驅車到乘搭直升機的地方去,那是一幢大廈
的天台,在大廈門口,我就和幾個FBI的人員見了面,一起上了電梯,當直昇機昇空
之後,我可以鳥瞰這個大城市的全部夜景,那真是極其美麗的景色。

    但是我卻沒有心情欣賞那種景色,我只是當直昇機愈昇愈高的時候,心中在想,如
果直昇機昇得再高些,看下來,這一個大城市,便是許多閃亮的小點,和許多汽車車頭
燈組成的細線,這種情形,和雨花台石中的情形,倒有一點相似了。

    機中人員的心情都很沉重,沒有甚麼人說話,佛德烈也沒有將我對他說的一切轉述
給別人聽,那自然是他希望將這件事保密之故。

    直昇機飛了幾小時,在預定的地方,補充燃料,然後更換機師,繼續飛行,在機上
,一直保持著和地面的聯絡,我們的目的地雖然是希望鎮,但是我們是沿南行的公路在
飛行,我們希望可以追上班納乘搭的那輛巴士,那就更省事得多了。

    FBI人員,同時命令沿公路的人員,設法延阻那輛巴士的繼續前進,終於,在再
度起飛的一小時之後,有了結果。

    消息傳來,那輛巴士已在前面不遠處被截停了,為了避免驚動班納,是以並未曾登
車搜查,截停車子,用的是公路損害的藉口。

    直升機又向前飛了幾分鐘,就可以看到前面路上的很多燈光。有七八輛車子停著,
車旁有不少人。

    直升機在公路上停下,我和佛德烈首先跳下去,奔向前,一共有兩輛公共汽車,幾
輛卡車和小房車,一個粗魯的卡車司機,正在和警官爭吵著,說他的貨是限時送到的,
絕不能耽擱。

    佛德烈一到,就對那警官道:「讓他走吧!」

    警官還沒有回答,其餘的人,已經大聲吵了起來,顯然他們以為佛德烈的話太不公
平了,這時,FBI的人員已經包圍了那輛巴士,所有在現場的人,一看到那種如臨大
敵的情形,也知道發生甚麼事了,是以反倒靜了下來,不再急著趕路了。

    巴士司機首先下車,佛德烈大聲叫著班納的名字,可是車中沒有人答應。

    FBI人員上了車,車中只有四個黑人,而我早已一眼看出,班納並不在這四個黑
人之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我們的追蹤已經失敗。

    我並沒有上巴士去,佛德烈在五分鐘之後就下了車,對我道:「班納的確是乘搭這
輛車的,但他已經在前兩站下了車。」

    我呆了一呆:「他到哪裏去了?」

    佛德烈攤了攤手:「下落不明。」

    我皺著眉:「他既然走在這條路上,我看他仍然是到希望鎮去的,他一定在半路上
發覺了有人跟蹤的跡象,所以才下了車的。」

    佛德烈道:「如果他知道被人跟蹤,那麼他就不會再到希望鎮去。」

    我吸了一口氣:「現在,我們只好希望他是做賊心虛,是以才變換行動路線的。我
看到我決不能再打草驚蛇了!」

    佛德烈道:「甚麼意思?」

    我道:「通知FBI人員收隊,而你,換上便服,只由我們兩人去找班納。」

    佛德烈道:「這樣會比較好一些麼?」

    我道:「自然會好得多。」

    佛德烈來回走了幾步,考慮了片刻,去和FBI的人員,商議了一陣,看來,他的
商議有了結果。所有的車輛都獲得放行,我和佛德烈,上了一輛有無線電通訊設備的汽
車,直駛希望鎮。

    我們到達希望鎮的時候,正好是大明時分,車子在鎮上主要街道上駛過,那是一個
十分恬靜美麗的小鎮,佛德烈早有班納故居的地址,也知道班納的母親,以前住在鎮上
,我們一直來到鎮尾的一幢房子附近,停下了車,佛德烈道:「就是這裏了!」

    我沒有出聲,因為我在想,班納拿了雨花台石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甚麼?

    佛德烈又道:「是你去找他,還是我去?」

    我道:「為甚麼我們不一起去?」

    佛德烈道:「那是你的辦法,盡量避免刺激他。現在我穿著便服,他未必認得出我
是甚麼人來,但是你就不同了,他一定認得你!」

    我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如果他一看到了我,就著急起來,弄破了那塊石頭
,那就糟糕了,你先去,我在車中等你。」

    佛德烈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到那房子前,敲門,四周圍很靜,而我又離得那屋幾
十分近,是以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佛德烈的敲門聲。

    他的敲門,並沒有甚麼反應,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忽然聽到屋中,傳來「乒乓」
,「嘩啦」的一陣響,好像有人打翻了甚麼笨重的東西,接著,便是一個老婦人的呼叫
聲。

    那老婦人在叫道:「班納,你怎麼啦,發生了甚麼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可是,卻沒有人回答他,接下來,又是一陣撞擊聲,和那老婦人的驚叫聲,佛德烈
已在用力拍門,但是依然沒有人開門。

    我連忙下了車,奔到了那屋子的門口,道:「不能等了,屋子中一定已發生了甚麼
事,快將門撞開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合力以肩撞著門,不用兩三下,就將門撞了開來。

    當我們撞開了門之後,我們看到,那屋子的後門洞開著,有一個老婦人,站在後門
口,在叫著,而屋中的陳設,有不少全翻倒了。

    當我們撞開門來的時候,那老婦人也轉過了身來,她以一種茫然的神情望著我們,
對於我們撞門進來一事,反倒不加追究,只是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我們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在班納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忙走到他的身前,道:「班納呢?」

    那婦人道:「他奔了出去,像是瘋了一樣,奔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佛德烈也來了後門口,我們一起抬頭向前看去,只見後門口是一條小路,一直通向
前,這時,我們極目望去,小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顯然班納已奔遠了。

    再向前望去,可以望到山的影子,佛德烈轉過身來:「你是班納的母親?他甚麼時
候回家來的。回家之後,做了甚麼事?」

    那老婦人哭了起來:「半小時之前,他才一進門,我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是個老
實的孩子,所以他要是做了甚麼傻事,我總是可以立即看得出來,他究竟做了甚麼?犯
罪?」

    佛德烈忙道:「他做的事,不算是十分嚴重,但是我們現在必須找回一件不屬於他
,而被他帶走了的,一件十分危險的東西。」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一塊半紅半白的石頭?」

    我和佛德烈兩人,聽了他那樣講法,都又驚又喜,忙道:「是的,你見過?」

    那老婦人道:「我見過,他一回來,就給我看那塊石頭,我也不知那是甚麼,然後
,他就一個人闖進了房中,直到剛才,他突然從房中衝了出來,撞翻了桌子、椅子,從
後門瘋也似地奔去!」

    我的心中,感到一陣寒意,我道:「你可曾注意到他在奔出去的時候,手中有拿著
那塊石頭?」

    老婦人道:「沒有,他是空手奔出去的。」

    我和佛德烈互望了一眼,心中又生出了不少希望,忙道:「他的房間在哪裏?」

    老婦人向一扇門指一指,道:「就是這間。」

    我們向那扇門望了一眼,就不禁苦笑了起來,那扇門是被撞開的,撞開那扇門時所
用的力度,一定十分之強,以致那扇門從中裂了開來。

    我和佛德烈急忙向那間屋間走去,到了房間中,我們發現房間應該是屬於一個少年
人的,那自然是班納青年時居住的房間。

    在一張寫字檯上,我和佛德烈兩人,立時看到了那塊雨花台石!

    我立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謝天謝地,這塊石頭,在這裏了。」

    當我在那樣說的時候,緊張的神情,已經完全鬆馳了下來,佛德烈連忙踏前一步,
將那塊石頭,拿了起來,他拿著那塊石頭,看了一眼,轉過頭來,望了我一下,然後,
又望了我一眼,道:「就是這塊石頭?我看不出他有甚麼特別。」

    我道:「我拿著它,在陽光之下,就可以看到裏面驚心動魄的情形了!」

    佛德烈的臉上,現出了疑惑和不相信的神色來,他走向窗台,我也沒有說甚麼,因
為在一塊石頭之中,會有驚心動魄的情景,這是任何人不能相信的。

    佛德烈來到了窗前,將那塊石頭,暴露在陽光之下,看了一會,然後,他轉過頭來
,可是,他臉上卻沒有我預料中那種神奇的反應,反倒是有點惱怒,他道:「你一定是
在開玩笑,我仍然看不出有甚麼出奇之處來。」

    我呆了一呆,忙也走了過去,佛德烈有點氣憤地將那塊雨花台石,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拿著那雨花台石,向陽光一照,在那剎那間,我真正呆住了。

    不錯,是這塊雨花台石,但是,它已和我以前幾次看到過它的時候,大不相同。現
在,這塊雨花台石,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在那塊雨花台石中,已不再有那種紅色的白色的細絲,它不再是一塊活的石頭,而
只是一塊靜止的、普通的石頭。

    在我發呆的時候,佛德烈帶著惱怒的聲音,在我的耳際響起:「好了,你怎麼解釋
?」

    也就在他發出問題的同時,我已有了答案,所以,我感到全身一陣冰涼。

    大約我當時的臉色,已變得十分蒼白,是以佛德烈並沒有再追問我,只是注視看我
,而我的心中,實在太吃驚了,是以一時之間,也講不出話來。

第六部:保衛地球英勇犧牲

    佛德烈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看老天的份上,說出來吧,你想到了甚麼?」

    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他們走了,佛德烈,他們全走了!」

    我那樣說,旁人可能完全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但是佛德烈絕對明白的。他的臉色也
變得蒼白起來:「你,你是說,我們……已經來得遲了一步。」

    我實在無法回答佛德烈的問題,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然而,我可以肯定的,原來在雨花台石中的那些細絲,都逃出了雨花台石,而且我
也發現它們逃出的出口,那就是那個深紅色的紅斑,那紅斑的表面一層,已不再光滑,
像是被人揭去了一片一樣,現出了一片充滿細孔的內部來,那些孔,細得連頭髮也穿不
過,但是卻那麼精密,看來可以憑那些細孔,溝通整塊雨花台石的內部,供那些紅色、
白色的細絲,自由來往。

    我站著發呆,佛德烈苦笑著:「想想辦法,別呆在這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佛德烈,如果它們已經分散出去,那麼,我一
點也沒有辦法可想!」

    佛德烈道:「你說『如果』,是甚麼意思。」

    我沉著聲,儘量使我自己的聲音,聽來鎮定:「有一個可能,我們還可以挽救,那
就是這塊雨花台石破裂之後,和另一塊早在多年前破裂的那塊一樣,石中的那些東西,
全部沒人了人體之內!」

    佛德烈是聽過我對他詳細敘述整件事情的經過的,他立時尖叫道:「班納!」

    我點了點頭。

    佛德烈又道:「班納瘋了一樣奔出去,由此可見,在他的身上,一定發生了非常的
事故。」

    我不由自主大聲地道:「快去找他!」

    我們兩人一起退出了班納的房間,直奔到後門,到了門口,我才想起,我們漫無目
的地去找,總不如先問一問班納的母親來得好些。

    我轉過身,看到老婦人就站在我們的身後,一臉不知所措的神色。

    我忙問道:「照你看來,班納如果有了麻煩,他會到甚麼地方去?」

    老太太卻不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他惹了甚麼麻煩?」

    我道:「現在還不知道,但總之是極嚴重的麻煩。」

    我自然無法三言兩語,可以將發生在班納身上的事解釋得很明白,而我們又急於找
到班納,是以只好那樣說。老太太嘆了一聲:「班納在小時候,如果有了麻煩,為了避
免他的父親的責罵,他會躲到前面的山中的一個廢煤礦坑中去。」

    我和佛德烈互望了一眼,我道:「謝謝你!」

    我一面說,一面已和佛德烈兩人,向前奔去,老太太還在我們的身後叫道:「可是
,那廢礦坑中有毒氣,是危險區!」

    我們聽到了老太大的呼叫聲,但是我們並沒有停下來,仍然向前奔著。

    老太太既然說班納有可能到那廢坑去,那麼,我們除非不追班納,否則,一定先要
到那廢礦坑去找一找。

    我和佛德烈在小路上奔著,奔出了一哩左右,我們都已喘著氣,但是我們總算已來
到山腳下,有兩條路可以通向山中。

    當我們在岔路口停了停之際,立時發現了通向左面的一條山路上,野草有著才被踐
踏過的痕跡,那極有可能就是班納留下來的痕跡。

    我們轉向左,走了不遠,看到了一塊早已生了鏽的鐵牌,豎在路邊,鐵牌上還有些
模糊的字跡,寫著「強生煤礦」等字樣。

    我們知道走對了路,繼續向前走著,又走出了五六十碼,看到了兩塊白紙紅字的木
牌豎立著,在兩塊木牌之間,是攔著的鐵絲網。

    在那兩塊木牌之上,寫著老大的「警告」字樣,然後是警告的內容,大意是說,強
生煤礦的舊礦坑,廢棄已久,不但支柱腐朽,隨時有倒塌的可能,而且,煤礦之中,還
儲存有天然煤氣,一不小心,就會引起燃燒和爆炸,千萬不可進入礦坑之中。

    我和佛德烈讀完了警告,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我們的心情都沉重得一句話也不
想說。因為我們早就看到,兩塊告示牌之間的鐵絲網,倒了一片,在鐵絲上,還鉤著不
少布條,那分明是有一個人直衝過鐵絲網時,所留下來的,而且,我們可以肯定,衝過
鐵絲網的,除了班納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佛德烈先開口,他吸了一口氣:「怎麼辦?」

    我苦笑著:「不論怎樣,我們都要找到他!」

    佛德烈點著頭,我們兩人,一起向前走去,那是一條曲朽的、雜草叢生的小徑,這
條小徑,看來可能是一條大路,但是由於久未有人行走,灌木和雜草,蔓延了開來,大
路又變成小徑了。

    我們這時,並不是奔走,而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而且腳步還是十分沉重。

    不久,我們就看到了一個礦洞,在礦洞口子上,原來是有木板釘封著的,但這時木
板已被撞斷,從斷口的顏色看來,那是才發生的事。

    我首先走了進去,礦坑中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到,佛德烈也走了進來,大聲叫道
:「班納!」

    我想阻止他大聲叫喝,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佛德烈其實也應該明白,在一個廢棄了
多年的礦坑之中,大聲叫嚷,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果然,當他的聲音,引起空洞連續的回聲之後,我聽到礦坑的深處,傳來了一陣「
刷刷」的聲音,和石塊跌下來的「砰砰」聲。

    在舊礦坑中大聲呼叫,回聲的震蕩,會使腐朽的木柱斷折,甚至會造成整個廢礦塌
下來的嚴重後果!

    幸而這一次,後果還不算嚴重,我忙向佛德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別再出聲,佛
德烈低聲道:「對不起,我想令班納知道有人來了!」

    我點頭道:「那是好主意,但是我們可以先走進去一些,然後再說話,我相信就是
我們的聲音低一些,他也一樣可以聽到的。」

    我和佛德烈向前走去,我們只不過走進了十來碼,礦坑口的光線,已經照射不進來
了,而我們是匆忙來到的,又未曾帶甚麼手電筒,而在舊煤礦中,如果點燃打火機或是
火柴,那無疑是自殺。所以,我們只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進,又走了十來碼,佛德烈低
聲道:「班納,我們已知道你在裏面,你放心,我們絕沒有惡意,只不過關心你!」

    我也壓低了聲音:「你還記得我麼?我就是帶那塊石頭來的人。」

    我和佛德烈兩人,輪流說著,我們講的,全是安慰班納,叫他不要心慌的話,同時
,一面說,一面我們仍然向前走著。

    我數著走向前去的步數,知道我們又走進了七八十碼左右,那時,我們至少已不斷
講了五分鐘的話,可是礦坑之內,除了我和佛德烈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我們停止再向前去,也不再說話,過了片刻,佛德烈才苦笑著:「看來他不想理睬
我們!」

    我也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們是來幫助他的,他應該明白,我們真是來幫助他的
!」

    當我的話說完之後,我和佛德烈兩人,都不由自主,一起嘆息起來。

    就在我們的嘆息聲中,在前面,礦坑的更深處,有一個聽來十分疲乏的聲音,傳了
過來,那是班納的聲音,我一聽就認得出來。

    班納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人一樣,聲音是斷續而急促的,他道:「別再向前來,看
上帝的分上,你們別再向前來,由得我一個人在這裏!」

    佛德烈忙道:「班納,你有甚麼麻煩,我可以幫你解決的,你別拒絕幫助,我是國
防部的佛德烈少將!」

    佛德烈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班納發出一下吼叫聲來,只聽得他叫道:「出去!」

    那一下吼叫聲,引起了極其嚴重的後果,我們立時聽到了「轟」地一聲響,在我們
的頂上,碎石塊像是雹一樣地向下落來,我忙道:「快伏下!」

    我雙手抱著頭,滾向旁邊,雖然這樣,我的身上,仍被不少石塊擊中,幸而坑頂不
是太高,石塊擊中了我的身子,儘管疼痛,也不至於令我受傷。

    我滾到了石壁之下,仍然伏在地上,四周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佛德烈究竟怎麼樣
了,而隆隆的聲音,仍然不斷傳來,一直繼續了四五分鐘,才停了下來,我忙:「佛德
烈,你沒事麼?」

    佛德烈的聲音,在我的身旁七八碼處傳來:「還好,不過我想,頭被石頭打破了!


    就在我們交談之際,我們聽得班納的聲音,自前面傳了過來,他發出十分怪異的笑
聲:「現在好了,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忙跳了起來,向前奔了幾步,我也只能向前奔出幾步,因為就在我們的前面,大
大小小小的石塊,自坑頂上落了下來,已將前面的通道完全堵住了!

    佛德烈也已來到我的身邊,他也知道通道已經堵塞,他忙道:「我們快退出去,叫
人掘開這裏!」

    他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班納的聲音,自石塊的另一邊傳了過來:「你們一去叫人
來,我就點火,我知道煤氣從甚麼地方漏出來,我可以引滿煤氣,然後點火,使整個礦
坑都發生爆炸!」

    我和佛德烈都呆住了不出聲。

    班納在繼續說著,他道:「如果你們願意和我談話,我想,我或者還可以和你們談
幾分鐘……或者更久,那要看我究竟能支持多久了!」

    我忙道:「你究竟遭到了甚麼麻煩?你說你只有支持幾分鐘,那是甚麼意思?」

    班納的笑聲傳來,他的笑聲聽來極其苦澀,他道:「他們全進入了我的體內,我知
道他們在想甚麼,他們要消滅我的思想,指揮我的行動,他們要我投降……」

    他講到這裏,忽然急速地喘起氣來,又道:「我並沒有投降,而且,我也知道他們
怕的是甚麼,他們怕高溫,八百度的高溫就可以消滅他們了,而普通的火焰,就可以達
到這個溫度!」

    我和佛德烈兩人,都明白班納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同時,早許多年,在南京的那位
高僧,為甚麼會想出引火自焚的辦法來。

    班納這時的遭遇,自然和那位高僧一樣,雨花台石中的千萬細絲,已進入他的身體
,那些細絲是有思想的,而當細絲進入班納體內之後,班納知道他們在想些甚麼。

    我自然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只是想到了這一點,或者說,我感到了這一
點,至於有關這一點的詳情如何,我心中實在是一片茫然。

    我忙道:「班納,你別幹傻事,我們會救你的!」

    班納又怪異地笑了起來:「救我?你為甚麼要救我,為甚麼?」

    我沉著地道:「那塊石頭是我帶來的,事情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盡我的一切可能來
救你。」

    在我的話之後,班納又沉默了半晌,才聽到了一下他的嘆息聲:「那怪不得你,是
我自己不好,我經不起他們的誘惑,一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們的誘惑,不過像所
有上了當的人一樣,當我知道之後,已經遲了,實在太遲了!」

    佛德烈問道:「班納,這一切如何開始的?」

    在佛德烈的問題之後,又有半分鐘的沉默,然後才是班納帶著極度痛苦的聲音:「
在那位先生走了之後,我拿著那塊石頭,仔細端詳著,就在那時候,我忽然像是聽得有
人在對我說話,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那只是我想到的,那時,我以為是
我自己想到的,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自己的思想,是他想的思想。他們的思想,
滲入了我的思想之中,使我想到了這些!」

    佛德烈忙道:「你說是──」

    他只說了三個字,我便連忙道:「別打斷他的話頭,讓他說下去。」

    我知道佛德烈為甚麼要打斷班納的話,因為班納的話,叫人不易明白,我也不是十
分明白,例如班納說:「他們的思想滲進了我的思想之中」,那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
完全了解的事。

    但是我也知道,我們現在所面對的事,是完全超乎我們的知識範疇的事,我們現在
不可能要求班納解釋得清清楚楚,因為就算班納自己,只怕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還能那樣說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因為這時,他的思想正不斷地受著干擾,
「他們」的思想,正在竭力想控制他的思想。

    所以,我們必須給班納更多的時間,趁他還能講他自己的話時,去講一切事情的經
過。就是基於這個原因,是以我才制止佛德烈發問的。

    佛德烈自然也極明白我的意思,是以他立時不出聲,我們兩人,都聽到班納在石塊
後面發出來的濃重的喘息聲,他在繼續道:「當時,我想到的只是,如果我將這塊石頭
帶走,使石頭中的細絲全部離開石頭,那麼,我就可以成為世界上最特別的人,一種超
人。我幾乎沒有多考慮,就決定了行動。」

    班納講到這裏,又是一陣濃重的喘息聲,從那些喘息聲聽來,他像是正在和甚麼極
大的力量掙扎一樣。

    班納喘息了一分鐘之久,才又道:「我帶著那塊石頭離開,而當我的手緊握著那塊
石頭之際,我就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回到了家中,更像是有人在我的耳際告訴我
,只要用火烘烤那一小塊紅色的斑點,就可以有難以形容的奇蹟出現,我那樣做了!」

    他停了片刻,在那片刻間,他所發出的,已不再是喘息聲,而是一種種難以形容的
呻吟聲,看來,他對於用語言來表達他自己的思想這一點,已愈來愈困難了!

    我和佛德烈兩人,不由自主齊聲叫道:「說下去,班納,你一定要說下去!」

    班納尖聲叫了起來:「別打擾我,我一定要說,我一定要說!」

    事實上,礦坑中只有我們三個人,而我和佛德烈,正是堅持要他說下去的人,絕不
可能再有第四個人,在干擾著他,不讓他說。

    然而,我和佛德烈都明白,雨花台石中的那些「妖孽」,正在干擾他,不讓他將這
時的情形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便會對「他們」不利。

    班納的喘息聲愈來愈急促,他斷斷續續地道:「那些細絲全洩了出來,侵入了我的
皮膚,迅速消失,在我還未曾來得及看清他們之前,他們已經侵入來了,我像是聽到成
千上萬的人在歡呼,像是一隊上萬人的軍隊,湧進了一座被他們攻克的城市一樣,我聽
到他們有的人在叫著:這裏可以適合我們居住,我也聽得有的人在叫:這裏比我們逃難
住的臨時地方好得多了。我更聽得有在叫:這是一個活動的居所,我們可以利用他來做
任何事!」

    班納講到這裏,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不,我不會照你們的意思去做,絕不會!」

    那種情形,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我和佛德烈兩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班納又濃重地喘著氣:「我又感到,我是來自一個遙遠的、無法想像的地方。我是
那個地方的生物。因為那地方發生了災禍,所有的人臨時擠進了逃難的工具,逃走了,
而又被困在那工具之中,雖然是逃難,但還是不斷地在殘殺。他們有兩種,他們水火不
相融,不斷地殘殺。我感到我不會死,我的身體可以化生,除非是在高溫之下,我才會
消滅。而當我在那樣想的時候,我同時感到自己仍然是一個地球人,一個被俘虜了的地
球人,我瘋了一樣衝出來──」

    班納的話,講到這裏,突然停頓。

    礦坑中靜了極短的時間,接著,便是一陣痛苦之極的呻吟聲,在呻吟聲中,夾雜著
幾句話,那幾句話,雖然仍是班納的聲音,但聽來已經完全不是班納的話,他說道:「
好了,這裏地下那麼大,我們可以暫時停止爭鬥了,我們還可以找更多的棲身之所,你
們看看,這是一個極大的星球,比我們原來的星球大得多!」

    而接著,斑納又發出一陣又一陣歡呼聲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都呆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才好。

    而在歡呼聲之後,我們忽然又聽到了班納痛苦之極的叫聲:「出去,你們快出去,
我要毀滅他們,不會讓他們蔓延整個地球!」

    聽了班納那樣的呼叫之後,我和佛德烈兩人,也不自由主,喘息起來,我忙道:「
我們快退出去,他要學那位高僧一樣,毀滅自己了!」

    佛德烈忙道:「那怎麼行,我們得設法救他!」

    我苦笑道:「我們救不了他,沒有人可以有法子救他,我們快走吧。」

    佛德烈還不肯走,我拉著他向外便奔,當我們向外奔出去的時候,只聽得班納在石
塊之後,發出了種種古怪的聲音,突然之間,班納的古怪聲音停止了,他在叫我們:「
你們別走,你們設法將我救出來?保證你們仍然可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覺,自己
的快樂,而有我們在你們的身體之內,你們可以有無窮的力量和智慧,你們可以成為最
強的強人!」

    我和佛德烈兩人,停了一停,在那一剎那間,我們只感到自己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樣


    那顯然不是班納對我們說的話,而是「他們」已控制了班納,在對我們講話了,而
且,他們顯然已經從班納的思想中,獲得了資料,知道了地球上的一切!

    要是班納已經完全被控制,那麼,我們不是逃走便算,我們還一定要出手毀滅班納
才對!

    而也就在那時,班納忽然又叫了起來,他的叫聲,可以聽得出是一個人,在盡了最
大的努力之後,才能叫出來的,他叫道:「你們快走,這裏就要爆炸了!」

    我和佛德烈兩人一聽得班納那樣叫,發足便奔,我們還未奔到礦坑口,已經聽到礦
坑之中。傳來了轟地一聲巨響,石塊一起跌了起來。

    我們冒著疾跌下來的石塊,拼命向前奔走,濃煙在我們的後面湧過來,我們簡直是
被濃煙湧出來的,我們奔出了礦坑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站了起來。

    在礦坑中,濃煙不斷冒出,爆炸聲也不斷傳來,不到幾分鐘,礦坑的入口處,已經
被亂石完全封閉了,而沉悶的爆炸聲,還在不斷傳出來。

    我和佛德烈兩人呆立著,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在那樣的爆炸之中,班納
當然死了,而那些侵入他體內的「妖孽」,自然也被他消滅了!

    我們呆立了許久,一聲也不出,而且,我們兩人,都不自由主,將身子站得筆直,
我們的內心之中,都感到自己是站在一個拯救了人類的英雄的墳墓之前。

    那樣的雨花台石,一共有兩塊,當第一塊破裂的時候,那些「妖孽」侵進了一位高
僧的體內,那位高僧自然也立時「被俘」,但是那位高僧並沒有屈服,他引火焚毀了自
己,消滅了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生物。第二塊雨花台石中的生物,侵入了一位黑人的體
內,他們也一樣遭到了失敗,這兩個地球人,都表現得如此出色,保衛了地球,同時也
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這是何等英勇的行動,怎不令人敬佩?如果這樣的事,臨到了我的身上,我是不是
能那樣做,真連我自己也不敢保險。

    我這時,也明白智空和尚何以會有要自我犧牲的想法,那極可能是那塊瘀紅色的斑
點出現之後,那些生物的影響,已可以傳到碰到那塊石頭的人,所以智空和尚才會有那
樣的想法。

    我自然永遠無法知道這些生物來自甚麼地方,但是我總算知道了一點,那就是,地
球上的人類,雖然表現了種種的醜惡,但是地球人也有著高貴的品質。

    而這種高貴的品質,先後在那位我連姓名也不知道的高僧身上和這位黑人班納的身
上,表露無遺。

    地球人還是有希望的,我們或者不至於要逃難離開地球,或者也不至於在逃難的工
具之中,再互相殘殺。

    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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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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