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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4-20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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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個纍犯的失蹤
不管外面的天氣怎樣,在營業時間內,銀行大堂中的空氣,總是那麼清涼,但是冷
氣儘管夠冷,王亭自從踏進銀行大堂的那一刻起,他的背脊上就一直在冒著汗,沒有停
過。
王亭冒汗,並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他心中極度的緊張。
當他才走進銀行大堂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因為緊張而帶來的昏眩,幾乎甚麼也看不
到,他只是看到許多人,他像是一段木頭一樣地向前走著,然後,找到了一個位置,坐
了下來。
當他坐下來之後很久,才比較鎮定一些,可以打量銀行大堂中的情形了。首先,他
注意是下是有人在注視他。還好。銀行的人雖然多,但是人人在忙自己的。並沒有人注
意他。
雖然銀行大堂中的聲音很嘈離,但是點數鈔票的聲音,聽來仍然是那麼刺耳。
王亭在略為定了神下來之後,開始向付鈔票的幾個窗口看去。他先看到了一個彪形
大漢,拿起了一疊厚鈔票,順手向褲袋中一塞,走了開去。
王亭到這裏來的目的,決不是他和這座大銀行有甚麼業務上的往來。
他,是準備來搶錢的。
他也決計不是一個夠膽搶劫銀行的大盜,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劫賊,然而現在,他卻
需要一大筆錢,他要在銀行中找尋一個身上有巨額款項的人,來跟蹤下手,將在那人的
身上的搶過來。
那才離開窗口的大漢,身邊的錢夠多了,可是那大漢至少有一百八十磅,王亭隔著
褲袋,摸了摸袋中的那柄小刀,他的手心也在冒汗,那不是他下手的對象,那大漢會將
他的手臂,便生生的扭斷,看來還是等另一個的好!
他的視線一直跟著那大漢,直到那大漢推開了厚厚的大玻璃門,走了出去,他才轉
回頭來。
他又看到了一個大胖子,正將一隻公事包擱在窗前,將一紮一紮的鈔票,放進公事
包去。
那麼多的鈔票,令得王亭的眼珠,幾乎突了出來。這個大胖子,應該是他下手的對
象了,這樣的有錢人,大都珍惜生命,一定可以得手。
當那大胖子拉上了公事包的拉鏈,轉過身來時,王亭也站了起來。
王亭才一站起,雙腿便不由自主地在發著抖。從銀行跟蹤一個人出去,在半路上下
手搶劫,這對於王亭來說,還是第一次。那畢竟和躲在黑暗中,襲擊夜歸的單身人,多
少有點不同。
那大胖子提著公事包,在王亭的身邊經過,王亭轉過身,跟在他的後面。可是,才
到了銀行門口,王亭就呆住了,一個穿制服的司機,推門走進來,在大胖子手中接過公
事包,一起走了出去。
王亭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他只好另外再尋找對象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
,他看到持著獵槍的銀行守衛,似乎向他瞪了一眼,那更令得他心中劇跳了起來,他幾
乎沒有勇氣,再在銀行大堂中耽下去,如果不是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那個老婦人的話,
他一定已經因為心虛,而拔腳逃出銀行大堂去了。
那老婦人才從付錢的窗口轉過身來,她的手中,捏著大疊大鈔,她一面向前走著,
一面打開她那陳舊的皮包,將那疊大鈔塞進去!
王亭連忙轉過身,假裝在看著貼在牆上的告示,但是他的眼珠卻斜轉著,一直在注
意那老婦人。
老婦人的行動很遲緩,衣著也不是十分好,然而剛才她塞進皮包的錢,卻有那麼一
厚疊。
而且,這樣的老婦人,根據王亭的經驗,是最好的搶劫對象,只要刀子在她們的面
前一閃,她們至少會有一分鐘之久,張大了口發呆。而等到她們定過神來,開始大叫的
時候,他已經可以奔出好幾條街子!
王亭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那老婦人在他身後不到兩呎處,走了過去。
王亭的頭轉動著,一等那老婦人出了銀行,他連忙也轉身向外走去,隔著玻璃門,
他看到那老婦人站在馬路邊上。看她的樣子,她並不是想截街車,而只是想等著過馬路
。
像這樣的老婦人,要跟蹤她,實在太容易了!
王亭推開了門,出了銀行,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迅速地將他全身包圍,像是進了
一座火爐一樣,那種滋味實在太不好受,他身上的汗也更多了。
那老婦人已開始在過馬路,王亭一面抹汗,一面急急追了上去,他甚至比那老婦人
先過了馬路,在他經過那老婦人身邊的時候,老婦人的手袋,離他的手,還不到一呎,
他一伸手就可以搶過來。
但是他卻忍住了沒有下手,或者說,他不敢下手,因為過馬路的人太多,只要有一
兩個人好管閒事的話,他就逃不了!
雖然,在王亭的經驗之中,這種管閒事的人是不常見的,可是也不能不防。何況看
來,那老婦人一點也沒要搭車的意思,他又何不跟到一個冷僻的地方才下手?
王亭抹著汗,他停了片刻,等那老婦人走出了十來步,他才又跟了上去。
他感到那老婦人似乎愈走愈快,他幾乎要跟不上了口
日頭猛烈,王亭的全身都在冒汗,但是他終於跟著那老婦人,到了一條斜路口。
那一條斜路十分陡峭,全是石級,當他開始走上石級的時候,老婦人在他的上面,
大約有二十級石級。他自然可以快步奔上去。但是,他要是急急追上去,一引起老婦人
的注意,下手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是以他仍然耐心地跟著,而等到那老婦人上了斜路之後,他才急步奔了上去。
當他也上了斜路之後,他高興得幾乎要大聲叫了起來!
那老婦人,正走向一條很窄的巷子。那巷子的兩旁,全是高牆,根本沒有人!
在那巷子中下手,真是再妥當也沒有了!
他急步走了過去,那老婦人就在面前,巷子中一個人也沒有,王亭加快了腳步,直
來到那老婦人身後,他的手中,已抓住了那柄小刀。
那老婦人似乎也覺得有人在她的身後追了過來,是以她站定,望著王亭,臉上現出
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
王亭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自然不會去研究那老婦人究竟為甚麼會有那樣古怪的神情
,他手一揚,手中的小刀,刀鋒「拍」地一聲,彈了出來,已然對準了那老婦人的面前
,同時伸手去奪手袋。
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那間,王亭怔住了!
當那老婦人轉過身來之前,她將手袋放在胸前,看情形就像是知道來人要搶她的手
袋一樣,而王亭才一伸手間,她的手袋移開,握在她左手的,是一柄手槍!
王亭的雙眼,睜得老大,不錯,那老婦人的手中所握的,是一柄手槍,那是一柄小
手槍,槍管上,還套著長長的滅音器。
他是一個劫賊,手中有刀,可是,再笨的笨賊,也知道刀敵不過槍,所以王亭呆住
了。
這時候,那老婦人開口道:「你從銀行跟我出來,我已經知道了!」
王亭望著那柄槍,他只覺得喉頭發乾,汗水流了下來,幾乎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的
口唇動了動,可是卻並沒有發出甚麼聲音。
那老婦人又道:「我等你這樣的人,已經等了好幾天,我知道像你那樣的人,遲早
會出現的!」
王亭直到這時,自他的口中,才發出了乾澀的聲音來:「你……你是警察?」
那老婦人沉聲道:「轉過身去!」
王亭的心中,又起了一線希望,對方如果是警察,現在應該表露身份了,而如果對
方不是警察,那麼,她的手槍,可能根本只是玩笑!
他仍然瞪著眼:「你,你手中的槍,是假的,我為甚麼要聽你的話?」他的話才一
出口,那老婦人手中的槍,向下略一沉,「拍」地一聲響,響聲很輕,可是隨著那一下
聲響,一顆子彈,已射在王亭的腳旁。
被子彈濺起的碎石片,撞在王亭的小腿上,痛得王亭幾乎要叫起來,他的身子一震
,小刀落地,他也急忙轉過了身去。
那老婦人又道:「向前走!」
王亭的身子發抖著,向前走著,他不知道自己遇上的老婦人是甚麼人,他一直來到
巷口,只見巷口多了一輛汽車。
那輛車子可能早就停在那裏的,但是他進來的時候,只顧盯著那老婦人的背影,根
本不曾在意旁的甚麼。這時,車門打開,一個中年人自車中走了出來,王亭才到車前,
後腦上便受了重重的一擊,身子向前仆去,恰好仆進了車廂之中。
當王亭在仆進車廂中的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
那老婦人迅速進了車子,關上了車門,那中年男子也立時進了車子,車子駛走了。
巷中和巷口,都沒有旁的人,當那中年人自車上走出來的時候,他曾四面張望過。
而那老婦人一槍柄擊在王亭的後腦上,又將王亭推進車子,她自己也立時進去,直
到車子駛走,前後還不到半分鐘。
那中年人、老婦人和王亭三人,都沒有注意到,在小巷的高牆之上,一幢十分殘舊
的房子一個窗口中,有一個孩子,一直在看著他們,直到車子駛走了,那孩子才叫起來
:「哥哥,哥哥,我剛才看到一個人被打昏,被推進了車子,就像是特務電影!」
警方在接到了那孩子家長的報告之後,開始顯得很不耐煩,但是當警方終於派出了
幾個警員來調查,而且在那小巷之中,發現了王亭手中跌下來的那柄小刀的時候,事情
就顯得有點不尋常了。
那柄小刀的刀柄上,有著清晰的指紋,而在經過了印證之後,證明刀柄上的指紋,
屬於纍犯王亭所有。王亭是一個有過三次被判入獄的纍犯,每次入獄,都是因為搶劫。
單是這一點,已然和那小童報告相同。那小童報告說,先是一個男人,跟著一個婦
人走進巷子來,然後,那男人用小刀指住老婦人。
警方很容易就找出了王亭的照片。請那個小童來,將王亭的照片,混在許多其它人
的照片之中,不到五分鐘,那小童就找出了王亭的照片。
事情再也沒有疑問,那個持刀的想要搶劫的男子就是王亭,可是那小童的報告,上
半部分雖然已得到了證實,下半部分,仍然令人難以想像。
據那小童說,那老婦人取出了手槍來,放了一槍(但是沒有槍聲),王亭就轉過身
去,走到了巷口。
巷口有一輛車子等著,另一個男子在車中走出來,那老婦人將王亭打昏過去,推進
了車子,然後車子駛走了。
那小童看過全部事情的過程,但是他卻未曾注意那輛汽車的號碼,只記得車子是白
色的。而在這個城市中,白色的車子,有好幾萬輛,那小童又說不出車子的形狀。對於
一個住在簡陋屋子中的貧家小童而言,幾乎每一輛車子都一樣。
警方對於這位目擊的小童,經過反覆的盤問,直到肯定那小童所說的一切,全是真
的為止。
肯定了那小童所說的一切全是真的,那就等於說,纍犯王亭,被人擄走了。
有誰會擄走王亭這樣一個搶劫犯呢?那老婦人,和自車中出來的中年人,又是甚麼
人?警方在深入的調查之後,發現了一點線索,查出王亭是一年前,第二次服完刑自獄
監出來的。
在這一年之中,他的生活過得並不好,他居然還能活下去,自然是因為他在出獄之
後,仍然不斷在搶劫的緣故。那些劫案,可能因為事主損失不大,也可能因為事主怕麻
煩,是以並沒有報案,警方也沒有紀錄。但是可以肯定一點,王亭在這一年之中,仍然
靠搶劫在維持生活。
警方發現的第二點,便是王亭最近還在一個賭攤中,連睹皆北,欠了許多賭債。而
主持這個賭攤的,是一批黑社會人馬。
這批黑社會人馬曾向王亭攤牌,要他還錢,王亭苦苦哀求他們延期一日,他表示明
天一定要去做一單大買賣來,買賣一得手,所有的債就可以還清。
而王亭口中的「明天」,就是他突然失蹤的那一天。
警方有了這項線索,自然疑心這批黑人物,追債不遂,對付王亭。
可是,在傳訊了許多人之後,發現那也不可能。第一,黑人物的目的是要錢,王亭
向那老婦人露出刀子,目的自然是行劫,那正是在實現他「做一單大買賣」的諾言,黑
人物沒有理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對付他的。
第二,經過調查,當日事情發生之際,那批黑人物都有不在現場的證據。自然,他
們可以指使別人去做,但是指使一個老婦去做那樣的事,那也太不符合黑社會人物行事
的方法了!
於是,這就成了一宗懸案。
而王亭也沒有再出現過,他這個人,像是已經在世界上消失了,更像世上根本沒有
這個人存在過一樣,沒有人關心他,他也沒有親人,雖然在實際上,警方、法院、監獄
都有過他存在的紀錄,證明他曾經在世上,存在了二十三年,但自那一天起,他消失了
。
警方以後也沒有再怎麼留意這件案子,因為王亭究竟是一個小人物,而且是一個累
犯,這件案子,幾乎已沒有甚麼人再記得了。
我講起王亭的被綁失蹤案,是在一個俱樂部中。
這個俱樂部,由一群高級知識分子組成,其中有醫生、有工程師、有大學教授,也
有知名的作家。我是這個俱樂部的特邀會員。
或許,是因為這批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平日的工作太繁忙,生活太乏味,是以他們很
喜歡談天說地,俱樂部也成了他們談天說地的好地方。可是他們平日的工作、生活,離
不開方程式和顯微鏡,就算聚在一起,也談不出甚麼有趣味的東西來。
是以他們需要我,我一到,俱樂部中就充滿了生氣,因為我最多離奇曲折、荒誕古
怪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聽得他們津津有味。
而我也很樂意有這些朋友,因為他們全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的意見、學識,都是
我所欽仰的,我可以在他們的談話中,獲得不少知識。
那一天晚上,幽雅的客廳中,大約有二十個人左右,一位電腦工程師首先提出來:
「衛斯理,再講一件故事我們聽聽。」
一位著名的女醫生揚著眉:「可是,別再講外太空來的生物了,這樣的事,我們聽
得太多,彷彿地球上只有你一個人,外太空來的高級生物,總是找你,不會找別人!」
我笑了笑:「你們聽厭了外太空來的人的故事,那麼,我就向你們講一個發生在地
球人身上的故事,他也不是甚麼大人物,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小人物,他是一個曾坐過三
次牢的纍犯,叫王亭。」
當我講出了這一段話之後,原來在打橋牌的人停了手,在下棋的人,也轉過了椅子
來。
於是,我講了王亭的故事。
當我講完之後,那女醫生問道:「這件事,發生到現在,已有多久了?」
我道:「三年,整整地三年。」
一位教授笑了起來:「這是你自己造出來的故事吧,一個身無分文的劫賊,為甚麼
會有人去綁他票?真是太滑稽了!」
我道:「決不是我造出來的,而是在事情發生之後,警方的一位負責人,認為這件
事太古怪,曾和我談起過,你們不信,隨時可以到警方的檔案室中去查舊檔案。」
客廳中靜了一會,才有人道:「那麼,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呢?」
我吸了一口氣:「我認為那個老婦人,和另一個中年人——」
我才講到這裏,那位女醫生就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十分爽朗,她一面笑,一再揚著
眉,顯得神采飛揚。她用笑聲打斷了我的話頭。
她道:「我知道了,你的推斷一定是那兩個人,是外星人,他們到了地球,擄走了
一個地球人,回去作研究,那個地球人就是王亭!」
我多少有點尷尬,但是我還是坦然承認:「是的,當時我的推斷,的確如此!」
那位女醫生揶揄地道:「我早就知道,衛斯理的故事,離不開外太空來的人!」
我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那麼,請問還有甚麼更好的解釋?」
客廳中又靜了下來,那位女醫生沒有再取笑我,因為事情實在太奇特了,有誰會去
向一個纍犯下手,綁他的票?
過了一會,又有人道:「衛先生,你的故事,有一個漏洞,一個大漏洞。」
我向那位先生望去,並向那位先生道:「請指出。」
那位先生道:「你怎麼知道王亭是在銀行中,跟著那老婦人走出去的?」
我笑了笑:「並不是我故事中有漏洞,而是我忘記說了。這件案件發生之後,王亭
的照片,一連幾天刊登在報紙上,那位銀行的守衛,向警方報告,說他曾見過王亭,當
時王亭在銀行大堂中,神色十分異樣,他曾加以注意,是以記得。」
「那麼,」那位先生又問:「銀行守衛,也一定記得那位老婦人?」
當那位先生在向我發問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自然是要
聽取我的回答,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突然聽得一個角落中,傳出了一下低呼聲來。
這一下聽來像是十分吃驚的低呼聲,吸引了我們的注意,我們立時向發出低呼聲的
那個角落望去,只見那角落處坐著兩個人。
我們都認識這兩個人,男的是著名的生物學家,他的太太也是,他們兩人合撰的科
學著作,特別是有關生物的遺傳因子、生物細胞內染色體的著作,有著全球性的聲譽,
非同凡響。
這時,我們看到,這位著名的生物學家,潘仁聲博士,正將一杯酒,遞給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王慧博士的神色,像是十分慌張,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有人立時關心地問道:「甚麼事?潘太太怎麼了?」
潘博士忙道:「沒有甚麼,她多少有點神經質,或許是衛先生的故事,太緊張了!
」
許多人對於潘博士的解釋,都滿意了,可是我的心中,卻存著一個疑問。
我剛才所講的那個有關王亭的故事,只不過是離奇而已,可以說絕無緊張之處,為
甚麼潘太太竟會需要喝酒來鎮定神經呢?
自然,我只是在心中想了一想,並沒有將這個問題提出來。
事實上,我也沒有機會將這個疑問提出來,因為潘仁聲立時問我:「對了,衛先生
,你還沒有說出來,那守衛是不是認得那老婦人?」
我又略呆了一呆,在那一剎間,我的心中,好像想到了一些甚麼。然而,我所想到
的,卻又十分難以捉摸,我道:「沒有,守衛沒有注意到那老婦人,銀行中人太多,他
不可能每個人都注意的。」
說我故事有漏洞的那位先生又道:「那麼,你得承認有很多經過,是你編出來的。
」
我笑道:「應該說,是我以推理的方式,將故事連貫起來的。我們知道王亭要做『
買賣』,他自然要在銀行中尋求打劫的對象。他結果找到了那老婦人,而在那個小巷子
中下手,而從巷口停著車子,有人接應這一點看來,那老婦人顯然是早有預謀,特地在
銀行中引人上鉤,我只加了一兩句對白,不算過分吧?」
那位先生笑了起來:「算你還能自圓其說,以後,也沒有人發現王亭的屍體?」
我搖著頭:「沒有,王亭這個人就此消失,這件事,最離奇的地方也就在這裏。事
實上,任何人綁走了王亭,都沒有用處,各位說是不是?」
大家紛紛點著頭,就在這時候,潘仁聲博士和他的太太王慧博士站了起來,潘博士
道:「對不起,內子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這個俱樂部中的集會,通常都不會太晚,潘博士既然準備早退,也沒有甚麼人表示
異議,那位著名的女醫生走過去,握了握潘太太的手:「你可能是工作太緊張了,聽說
你日間除了教務之外,其餘的時間,還在幫助你丈夫做特別研究?」
潘太太的神色很不安,她道:「是……是的。」
女醫生道,「工作得太辛苦,對健康有妨礙。」
潘博士像是有點不願意這位女醫生再向下講去,他忙道:「是的,謝謝你的忠告!
」
他一面說,一面就扶著他的太太,走了出去。在他們兩人走了之後,我們又繼續討
論王亭的事情,一個道:「警方已放棄找尋了?」
我道:「警方一直在想找到王亭,可是現在的事實是,找不到。而且,關於那兩個
和王亭失蹤有關的人,也一點音訊都沒有。」
那女醫生笑著:「這倒真是一件奇怪透頂的事情,這個人到哪裏去了?為甚麼那兩
個人,會對一個纍犯下手,將他綁走?」
我攤了攤手:「這件奇案的趣味性,也就在這裏,我希望各位能夠找得出答案來,
對不起,我也想告辭了,再見。」
我和各人握著手,從各人的神情上來看,我看到他們對我所講的,有關王亭失蹤的
那件事的興趣很濃厚,他們可能還會討論下去。
但是我卻沒有興趣參加他們的討論。原因之一,他們全是知名的學者,但是知名的
學者,未必具有推理的頭腦,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可能一點道理也沒有。
原因之二,是因為王亭的事,對他們來說,新鮮得很。但是對我來說,卻絕不新鮮
。
我在獲知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曾經花費過不少時間,作過種種的推測,也曾
經會見過和王亭有來往的各式人等,可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王亭的失蹤,真可以說是一個難解的謎!
我離開了那建築物,到了街角,我的車子就停在那裏,當我打開車門的時候,我忽
然聽得街角處,牆的那邊有人道:「噓,有人來了!」
我呆了一呆,本來我是要取鑰匙開車門的,但是一聽得有人那樣說,我立時身形一
矮,躲了起來。接著,街角那邊,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哪裏有甚麼人,不過是你
心虛!」
聽到了那女人的聲音,我心中不禁陡然吃了一驚,那是王慧博士的聲音,她和她的
丈夫才離開俱樂部,他們躲在這裏作甚麼?
我略略直了直身子,透過車窗向前看去,但是我卻無法看得到他們,因為他們在街
的轉角處,我只聽得王慧博士又嘆了一聲:「仁聲,我們怎麼辦?」
接著,便是潘仁聲博士的聲音:「騎虎難下,我們的研究,也已到了將近成功的階
段,怎麼能放棄?」
王慧博士卻苦笑著:「就算成功,研究的結果也不能公佈,這又有甚麼用處?」
潘仁聲博士猶豫了一下:「我們可以從理論上提出來,然後再從頭作實驗來證明。
」
王慧博士沒有再出聲。
我偷聽他們的對話,聽到了這裏,心中感到疑惑之極,我全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些甚
麼,但是總可以肯定一點,那便是這兩位科學家,正有著一件事(和他們的研究工作有
關),是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
我正想走過去和他們招呼一下,一輛街車駛了過去,潘仁聲夫婦,截住了那輛街車
,登上車子,走了。
我進了車子,本來我是準備回家去,但是當我踏下油門的時候,我改變了主意。我
一直在想著潘博士夫婦在街角處的對話,我覺得他們兩人,好像有了甚麼麻煩,而又不
便對別人說的。
我和他們夫婦並不能算是太熟,但是我十分敬仰他們在學術上的成就。當時促使我
改變主意的原因,只有三成是為了好奇,其餘,我是想跟著他們,看看他們究竟有甚麼
困難,我是不是可以幫忙。
我不再取道回家,而是跟在前面行駛的那輛街車,一直向前駛去。
第二部:博士夫婦態度奇異
當我跟到了一半的時候,天下起雨來,雨勢很大,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約莫在十五分鐘之後,前面那輛街車,在一幢很舊的大房子前,停了下來。
像那樣的舊房子,現在已經很難找得到,它一共有三層,車子不能直達屋子的大門
口,要走上大約三十多級石階,才能進入屋子。
我看到潘博士夫婦下了車,用手遮著頭,向石階上奔去,他們奔到了門口,停了下
來,我一直望著他們,屋子中很黑,好像除了他們之外,整幢屋子再也沒有人居住,但
是潘博士的動作,卻證明屋中是有別人的,因為他並不是取出鑰匙來開門,而是按著門
鈴。
那輛街車已經駛走,雨仍然很密,我和那屋的距離,大約是五十碼左右,由於四周
圍很靜,所以我可以聽到屋中響起的門鈴聲。
我的跟蹤,到這時為止,可以說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我也準備回去了。
我將車子緩緩駛向前,一面還抬頭望著他們,我看到那幢舊房子之中,亮起了燈光
,接著,門就打開,潘博士夫婦,走了進去。
那來開門的人,也將門關上,這一切,全是十分正常的情形。
然而,就在那時,我卻陡地踏下了煞車掣。
我雖然踏下了煞車掣,可是在剎那間,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忽然要停車——這
很難解釋,我自然是發現了一些甚麼不尋常的事,才會突然停下車來的,可是,我停車
,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一種自然反應,等到我停下了車子之後,我卻有點說不出所以然來
。
我究竟發現了甚麼呢?
那時,雨仍然十分緊,屋子的門已經關上,屋中有燈光透出來,一切都那麼平靜,
那麼正常,是甚麼使我剛才突如其來地要停車呢?
我雙手扶住了駕駛盤,想了好幾秒鐘,儘量捕捉我停車時的那種奇異的感覺。我終
於想起來了,我之所以停車,是因為我在那一剎間,看到了那個前來開門的男人的身影
。那身影,我像是很熟悉。
由於那男人來開門的時候,燈光由屋中透出,所以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形,至於那男
人臉上的輪廓,我不怎麼看得清楚。
由於在那一剎間,我感到那個人可能是我的熟人,然而,這時我即使仔細地想,也
想不起那人究竟是甚麼人。
我沒有再停留多久,就一直駕車回到了家中。在歸途上,我在想,那來開門的,可
能是潘博士的男僕,也可能是潘博士研究工作上的助手,潘博士的家中,有著設備極其
完善的實驗室,那是人盡皆知的事。那麼,這個人可能是我的熟人,也不是甚麼奇怪的
事。
當時我只是在想,下次再見到潘博士的時候,不妨問問他,那個是甚麼人。如果真
是我的熟人的話,那麼,我就可以在他的身上,了解一下潘博士夫婦的生活,看他們夫
婦兩人,究竟遭到了甚麼麻煩。
我回到了家中,也沒有繼續再去想那件事。接著,又過了好幾天。
一天晚上,我又到了那個俱樂部中,我幾乎已經忘記那件事了,直到了俱樂部之中
,我順口問道:「潘博士夫婦沒有來?」
一個生物學家應聲道:「沒有,他們已有好幾天沒有來了,王博士甚至請了假,不
去上課,我想一定是他們的研究工作十分緊張之故。」
我順口應了一聲:「是麼,做你們這種科學家的僕人,真不容易,你們常常廢寢忘
餐,晨昏顛倒,真是難伺候。」
那生物學家呆了一呆:「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道:「我是說,當潘博士他們的僕人,很不容易,他們不是有一個男僕麼?」
這時,又有幾個人向我圍了過來,我的話一出口,有三四個人立時笑了起來,一個
道:「衛先生,你可是又在開始甚麼故事了?誰都知道他們沒有僕人,那一幢大屋子,
只是他們兩人住著。」
我呆了一呆:「那或許是我弄錯了,不是他們的僕人,是他們的研究助手。」
那生物學家道:「他們的研究工作,一直保守秘密,根本不聘用任何助手!」
我笑了笑,這實在是一個不值得爭論的問題,我只是道:「那麼,或者是他們的親
戚!」
那生物學家的神情,這時也變得十分古怪,他道:「你那麼說,是不是說,他們居
住的屋子,除了他們夫婦之外,還有別人?」
那是毫無疑問的事,在幾天前,雨夜之中,我曾見過有人替他們開門,所以我道:
「是的!」
那生物學家笑了起來:「衛先生,你一定弄錯了,在那幢屋子之中,除了他們兩夫
婦之外,別的僅有生物,就是他們培殖的細胞和微生物,或者,還有青蛙和白鼠,但決
不會有第三個人!」
我呆了半晌:「只怕你弄錯了!」
那生物學家叫了起來:「我怎麼會弄錯?我是他家的常客,前天,我還曾代表學校
,去探問王博士,他們家中,一直只有他們自己!」
我想將我前幾天晚上看到的情形講出來,但是我卻沒有講。因為那是我對潘博士夫
婦,毫無理由的跟蹤,講出來自然不是十分好。
如果不是那天在雨夜之中,出來開門的人,使我感到他是一個熟人,因而給我的印
象十分深刻的話,那麼,我在聽得那位生物學家講得如此肯定之後,我也一定認為是自
己弄錯了。
但是現在,我卻確切地知道,我絕沒有錯,在潘博士的那幢古老大屋之中,除了他
們夫婦之外,還有第三個人!
事情彷彿多少有點神秘的意味在內,我有登門造訪他們兩夫婦一次的必要。
我當時並沒有說甚麼,也沒有繼續和他們討論這個問題,我又和周圍的人,閒談了
幾分鐘,然後,我藉詞走開去,來到了電話旁。
我撥了潘博士家中的電話,坐著,等人來接聽,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來聽,我
一聽就聽出,那是潘博士的聲音,我報了自己的姓名,潘博士呆了一呆,他的聲音好像
有點緊張,他道:「有甚麼事,衛先生?」
我忙道:「沒有甚麼,我在俱樂部,知道王博士沒有去上課,特地來問候一下。」
潘博士的話有點期期艾艾:「沒有甚麼,她只是不過稍為有點不舒服而已。」
我道:「我想來探訪兩位,現在,我不會耽擱兩位太多時間的,不知道是不是歡迎
?」
潘博士發出「唔」地一聲響,在「唔」地一聲之後,他好一會不出聲。任何人都可
以聽得出,那實在是他不歡迎我去的表示。我自然也聽得出,但是我的目的既然是要到
他家中去一次,我也不管他是不是歡迎,裝出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在十分鐘之內可以
來到,至多不過耽擱你十分鐘而已。」
潘博士疾聲道:「衛先生,我——」
可是我明知他一定要拒絕的,是以,我不等他把話講完,立時就放下了電話。
我也料到潘博士如果不喜歡我去的話,他可能立時再打電話來拒絕的,是以我一放
下電話,立時就離開了俱樂部。當我走出俱樂部門口的時候,我聽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但是我並不走回去,而是加快腳步,來到了車旁,十分鐘後,我已走上石階了。
無論我懷著甚麼目的去探望潘博士夫婦,在表面上而言,我的探訪總是善意的。我
想,他們的心中,就算再不滿意,也不致於將我拒之門外的。
我的猜想不錯,當我按鈴之後,潘博士來開門,他的臉色很不好看,他道:「我在
你放下電話之後,立時打電話,想請你不要來,但是你已經走了!」
我忙道:「應該的,我們既然是朋友,自然得來拜候拜候。」
對於我的這種態度,潘博士顯然一點對策也沒有,而我也已不等他的邀請,便自顧
自向內走去,他倒反而變成跟在我的後面。
他的聲調有些急促:「對不起,內人睡了,而我的研究工作又放不下,你是否能…
…」
我忙道:「那不要緊,你可以一面工作,一面招呼我,或者,我可以作你的助手!
」
潘博士終於找到發作的話頭了,他的臉色一沉:「你應該知道,我的研究工作,是
絕不喜歡有人來打擾的,請你原諒!」
我攤了攤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不要緊,潘博士,你這裏真靜啊,那麼大的屋
子,就只有你們兩夫婦住著麼?」
潘博士顯然有點忍受不住了,他不客氣地道:「是的,我們喜歡靜,對客人的來到
,有時很不耐煩,如果沒有甚麼特別的事——」
他在下逐客令了,我仍然笑著:「對不起,我真的打擾你了,再見,替我向潘太太
問好!」
潘博士點著頭,又來到了門口,打開了門,分明是要趕我走了。
我向門口走去,在我向門口走去的時候,我的心中,迅速地在轉著念頭。
潘博士不歡迎我到他家中來的態度,明顯到了極點,我甚至可以肯定,潘太太一定
沒有睡著。這種不歡迎人的態度,如果單以不喜歡他的研究工作被人打擾來解釋,是說
不過去的。
看他的那種神態,自然是說他這屋子之中,有著甚麼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存在,更
合理得多!
我立時又想起前幾天,雨夜之中,來替他們夫婦兩人開門的那個人來。
我覺得,我不應該就那樣糊裏糊塗地離去,我應該在離去之前,弄清楚我心中的疑
問。
是以到了門口,我站定了身子:「你說屋子中,只有你們兩個人住嗎?」
潘博士的神色,變得十分異樣,他的神情看來像是很憤怒,然而很容易就可以看出
來,他那種憤怒,其實是在掩飾他心中的不安。
他大聲道:「你這是甚麼意思?你是來調查人口的麼?」
我笑了笑:「對不起,我只是因為好奇!」
我在說了那句話之後,立時向外走去,因為我知道,如果潘博士的心中,真有甚麼
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話,他一定會拉住我,不讓我走的,因為我的這句話,說得太模稜兩
可了。
果然,我才跨出了一步,潘博士便伸手拉住了我,我覺出他的手背在微微發抖。
他道:「你覺得好奇?是甚麼使你覺得好奇?」
他的聲音很急促,在問完了這個問題之後,他甚至不由自主在喘著氣。
我望著他,嘆了一聲:「我們總算是好朋友,如果你的心中,有甚麼不能解決的麻
煩,不妨向我說一說,我一定會盡力幫忙!」
潘博士的身子,又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立時道:「沒有,有甚麼麻煩?一點也定
有!」
我冷冷地道:「那麼,為甚麼你明明有一個僕人或者是你的助手,在這屋子之中,
你卻一口咬定,只有你們兩夫婦住在這裏?」
潘博士的身子,陡地向後,退出了幾步,我攤了攤手:「我看到過這個人,在將近
午夜時替你們開過門,他還可能是我的熟人。」
潘博士又後退了幾步,這時,他已退進了屋內,而我則在屋外。
看他的神情,我知道我的話,已經使他受了極大的震動。
我在想,就算他不願意向我說出實情的話,他也一定會向我有所解釋的。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突然一伸手,「砰」地一聲
,將門關上,等我想伸出手來推住門,不讓他將門關上的時候,門已經關上了,我被他
關在門外!
我呆了一呆,雖然隔著一度門,然而在門被關上之後,我還是可以聽到潘博士發出
的急速的喘息聲,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
那一陣腳步聲使我知道,潘博士一定已經離開了屋子門口,走進去了。
我在門口呆立了片刻,頗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
然而潘博士的態度,卻令人起疑:十足像是一個不擅犯罪的人,在犯了罪之後,被
人識穿了一樣。
他突然之間,將我關在門外,與其說是他的憤怒,那還不如說是他的驚恐,他不敢
再面對著我,所以才將門關上。
直到這一剎間,我才將潘博士夫婦和「犯罪」這個名詞聯想在一起。在這以前,我
只不過因為好奇而已。
然而這時,我雖然聯想到了這一點,我還是無法想像,像潘博士夫婦那樣的著名學
者,會有甚麼犯罪的行動。
我在門口站了足足有好幾分鐘,才轉過身,慢慢走下石級去,當我走到最低的那級
石級之際,我又聽到了大門打開的聲音,接著,便是王慧博士急促的叫聲:「衛先生,
請你回來。」
我轉過身,看到潘博士夫婦,一起站在門口,我三步併作兩步,奔了上去。王慧博
士的神情很緊張,她道:「真對不起,我們的研究工作太緊張了,以致不能好好招待客
人!」
我微笑著:「只因為是研究工作緊張?」
王慧博士道:「是的,我們現在研究的,是一個人類從來也未曾研究的大課題,衛
先生,我向你請求,別打擾我們!」
她那樣說,我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忙道:「我絕對不是來打擾你們的,只是我
覺得你們兩位,好像有甚麼麻煩,是以想來幫助你們!」
王慧博士搖著頭:「謝謝你,我們並不需要幫助,只要安靜。」
我攤了攤手,道:「好,那麼,請原諒我,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
他們兩夫婦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
我向他們點頭告別,又轉身走下石階,他們立時將門關上,當我走完石級,來到路
邊的時候,恰好一輛警方的巡邏車,緩緩駛過來。
在巡邏車上的一個警官,是我認識的,他看到了我,向我揚了揚手,又向潘博士的
舊屋子,指了一指:「來拜訪潘博士?」
我順口道:「是的!」
那警官道:「博士很少客人的。」
我心中陡地一動:「你怎麼知道,可是因為你常在這一帶巡邏?」
那警官點頭道:「是。」
我立時又道:「那一幢大屋子,就只有他們兩夫婦住在裏面?」
那警官道:「好像是,我沒有見過別的人!」
我向那警官告辭,來到自己的車邊,駕車回家,到了家中,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我只覺得這對學者夫婦,在他們的屋中,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然,我又想起了那個替他們開門的人來。
潘博士夫婦,似乎竭力要否認那個人的存在,但事實上,我見過那個人,而且,還
感覺到那個人,是我的一個熟人!
我苦苦思索著,回憶著我見到那人時一剎間的印象,想記起那是甚麼人。但是卻沒
有結果。因為當天晚上下著雨,光線從屋中射出來,「熟人」的感覺,只不過是剎那間
的印象,要我在事後,再去回想那個人究竟是誰,我實在沒有法子做得到。
然而,那一剎間「熟人」的印象,卻也十分有用。因為如果不是有那種印象的話,
我根本不會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我可以趁著深夜,偷進他們的住宅中去一看究竟。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已經要付諸行動了,但是在一轉念間,我卻又冷靜了
下來。
我想到,這一切,可能全是潘博士夫婦的私事,任何人都有保持自己私生活不受侵
擾的權利,我為甚麼一定要去多管閒事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吁了一口氣,心想:「算了吧,人家的事,還是別理會
那麼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天才亮。
我有時候睡得很遲才起身,但是有時,卻又起得很早。而每當我早醒的時候,我喜
歡到陽台上去,呼吸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
那天,我自然也不例外,我拉開了門,站在陽台上,那時,天才矇矓亮,可是我才
站在陽台,就陡地一呆。因為我立時看到,在我家的門口,停著好幾輛警車,警員都下
了車,一看到我在陽台現身,立時都躲到警車的後面去,看那情形,就像是我的手中,
捧著一把機關槍,會向他們發射一樣。
我呆了一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但是從那幾輛警車,就停在我的門前,和車上的
警員,分明是在注視著我的屋子這兩點來看,他們一定是衝著我而來的。
正當我在莫名其妙之際,又是一輛警車駛到,那輛警車一到,幾個高級警官,一起
跳了下來,其中有我歡喜冤家,傑克上校在內。
一看到了傑克上校,我不禁皺了皺眉頭,他也來了,可知道事情絕不尋常了,因為
普通的案子,絕對不需要像他們那樣高級的警務人員出馬的。
他們幾個人才一下車,也立時在車後躲了起來,到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
叫道:「喂,上校,又發生了甚麼事?」
我說「又發生了甚麼事?」,自然是有理由的,在這以前,有過好幾次,傑克上校
聲勢洶洶地要來逮捕我,以為我犯了罪,結果,證明只是他判斷錯誤。而現在,從這種
陣仗來看,看來傑克上校,又像在導演著一齣喜劇了!
只不過,這齣「喜劇」的「場面」,看來比以往幾次,都要大得許多。
我大聲一叫,傑克還沒有回答,房中的白素,倒給我驚醒了,她含含糊糊地問道:
「甚麼事?」
我道:「我也不知道,傑克帶了好幾十個警員來,好像我犯了彌天大罪!」
就在我以為事情還很輕鬆地那樣說的時候,傑克上校的想法,顯然和我絕不一樣,
我看到在車後的那些警員,都舉起了卡賓槍,對準了在陽台上的我,而從他們身上的臃
腫情形看來,他們全穿著避彈衣。
同時,傑克上校的話,也從傳音筒中,傳了過來,他的話,更令我啼笑皆非。他道
:「衛斯理,聽著,你的住所已被包圍了,快將雙手放在頭上走出來,限你三分鐘之內
走出來!」
聽得他那樣嚷叫著,我真是啼笑皆非,同時,我的心中,也不禁有點惱怒,我大聲
喝道:「傑克,你究竟在搗甚麼鬼?」
傑克仍然躲在車後,卻重覆著他剛才的那幾句話,白素也披著睡袍,到了陽台上。
白素就是有那麼好,平常的女人,一見到這樣的陣仗,一定驚惶失措了,但是她出
來之後,向下一看,卻覺得好笑,道:「怎麼一回事,上校先生又發甚麼神經?」
這時,傑克上校已在作他的第三次喊話了!白素攤了攤手:「看來,你只好照他的
話辦事了,不然,他可能會下令施放催淚彈,將你逼出去!」
我皺著眉:「看情形,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當然要出去,你立時通知劉律師,請
他到警局去,我看有麻煩了!」
白素揚著眉:「你最近做過甚麼事?」
我最近做過甚麼事,值得警方如此對付我呢?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道:「我最近將一架飛機,劫到哈瓦那去,換了一箱雪茄回來!
」
白素也笑了起來,在笑聲中,我離開了陽台,下了樓,走出了大門。
第三部:驚人謀殺案
當我在大門口出現的時候,氣氛更來得緊張,傑克大聲叫道:「將手放在頭上!」
我不禁感到生氣,怒道:「傑克,你看到麼,我還穿著睡衣,我手上沒有任何武器
。」
傑克上校總算從警車之後,閃出了身子來,可是他臉上的神情,仍然緊張萬分,他
道:「誰知道,可能你睡衣的鈕扣,就是強烈的小型炸彈!」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傑克,為了甚麼?」
傑克一揮手,四五個手持槍械的警員,已向我逼了過來,我自然不會作任何反抗,
我向外走去,兩個高級警官向我走來,其中一個,揚著手銬。
我立時對那持手銬的高級警官叱道:「走開,就算你們有絕對充分的理由要拘捕我
,也決用不到手銬,而且,拘捕我的理由是甚麼?」
傑克上校這時也向我走了過來,他將拘捕令揚在我的面前,道:「衛斯理,你涉嫌
謀殺一男一女,死者是潘仁聲、王慧兩個人!」
我呆住了!
這實在是晴天霹靂!
老實說,我是很少受到那樣的震動的,但是我這時,真正呆住了!
潘仁聲和王慧,他們就是潘博士夫婦,而我涉嫌謀殺他們兩人,那也就是說,他們
兩人已經死了!
直到想到了這裏,我紊亂之極的思緒,才頓了一頓,失聲道:「潘博士夫婦死了?
」
傑克上校站在我的面前,冷冷地道:「自然死了,你以為他們在經過了你那樣殘酷
的對待之後,還能夠活著麼?走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無疑是清涼的,但是我這時,卻像是吸進了一團火一樣
,我苦笑著:「傑克,你知道,我是從來不殺人的!」
傑克上校的態度仍然冰冷:「或許是你的第一次,你失手了。」
我無意義地搖著頭:「你弄錯了,上校,你完全弄錯了!」
傑克上校厲聲道:「他們的屋子中有你的指紋,你離開他們的屋子時,一個巡邏警
官看見過你。」
我忙道:「是,我認識這位警官,我還曾和那位警官講過幾句話。」
傑克上校又道:「這就夠了,當時的時間,是十一點零五分,而法醫在檢驗死者屍
體的結論,是他們兩人,死亡的時間是十一時左右。」
我又吸了一口氣:「十一時左右,可能是十一時半,那在我離開之後!」
傑克上校不讓我再講下去,他立時冷笑道:「你對我說也沒有用,留在法庭上,看
看陪審員是不是可以接納你的話!」
我心中儘管十分惱怒,但是我也知道,在如今的情形下,發怒絕不是辦法,我只是
冷冷地道:「上校,你想將我送上法庭,已不止一次了,可是每一次都只證明你白費心
機,而且給真正的犯罪分子從容的時間逃走!」
當著那麼多警官的面,我那樣不留餘地地說著,這自然使得傑克十分狼狽,他大聲
吼叫著:「帶他上車,快行動!」
我聳了聳:「不必緊張!」
我自動向前走去,在我登上警車的時候,我看到白素站在門口,向我揮著手,她一
點也沒有緊張的神態,輕鬆得就像是我和朋友去喝一杯咖啡,聊聊天一樣。
我到了警局,連傑克上校也感到很意外,劉律師已經先在警局恭候了。
傑克上校狠狠瞪了劉律師一眼:「案情很嚴重,疑犯可能不准保釋。」
劉律師道:「衛先生是有聲望的人,我想檢察官接納我的意見的機會比較多一些。
」
傑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和他一起進了另一間辦公室,我們在警員的嚴密看守之下
,留在傑克上校的辦公室之中。
這時,我的心中十分亂。潘博士夫婦遇害了,法醫判他們死亡的時間,是在十一時
左右。
其實,我並不知道我昨晚和他們分手的時間是幾點鐘,但是巡邏警官報告的時間是
不會錯的,那就是十一時零五分。
潘博士夫婦自然不會在十一時之前遇害,因為那時,我還和他們一起。
而法醫雖然不能判斷出精確的時間來,但是也絕對不致於相差太遠。
那也就是說,幾乎是我才離開,就有人殺死了潘博士夫婦,從時間的緊密接合來看
,兇手幾乎不可能是由外面來的。
當然,傑克可以根據這一點,而認定在十一點零五分左右離開的我,就是兇手。但
是,我卻有自己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是:兇手當我在的時候,就在屋子中!
我可以有更進一步的推斷,兇手就是我曾經見過一次,但是卻遇到潘博士夫婦,堅
決否認他存在的那個神秘的「熟人」!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更加混亂了!
因為本來,一個人存在,潘博士夫婦要竭力否認,這已經是夠神秘,和夠叫人傷腦
筋了,更何況,現在又發生了謀殺案,兩位國際著名的科學家被謀殺!
除了我,曾在那夜見過他們的屋子中有另一個人之外,其餘的人都不知道,我就算
將我所見的,所推測的全講出來,也沒有證據支持我的說法。
在傑克上校的辦公室中,我等了大約十五分鐘,才看到劉律師和傑克一起走了進來
。
傑克的臉色顯得很難看,一看到他那種難看的神情,我就知道,如果我睡得著的話
,我大可以回去再好好補睡一覺。
果然,劉律師道:「行了,你可以離開,但是你必須接受警方二十四小時不斷的監
視,同時,每日要向警方正式報到一次。」
我搖了搖頭:「這些,我不準備實行!」
劉律師愕然地望著我,傑克道:「你敢不遵守規定,那是自討苦吃!」
我笑著:「上校,你完全弄錯了,我的意思是,從現在起,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我也知道,這是一件大案子,而我還知道這件大案子的一些十分古怪的內容。
你的心中更明白,你一個人破不了這件案子,而我一個人也破不了,我們必須合作,和
以往的許多次合作一樣!」
傑克雖然沉著臉,但是我的話,卻確確實實打動了他的心。尤其當我提到「以往多
次的合作」的時候,他更是心中有數。
他望了我半晌,才道:「可是,這一次,你是本案的嫌疑人!」
我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就更有理由要參加這項工作,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參
加,對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傑克搓著手:「可是,可是……警方和疑犯合作,那史無前例!」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上校,別認定我是疑犯,你心中其實和我一樣明白,我沒有
殺人,你拘捕我,只不過是為了那幾個脆弱的證據,我現在回家去換衣服,你到現場去
等著我,別讓你的手下隨便進屋去,你也在門口等我好了,我相信有許多寶貴的線索,
一定已經給你破壞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們破壞得更多。」
我講完之後,傑克像是又想甚麼,但是我立時又道:「當我們再次見面,我會提供
一些極其寶貴的資料給你!」
傑克的話,始終沒有再說出來,他目送著我離去,自然同意我的提議了!
我和劉律師一起出去,在例行公事上簽了字,對劉律師道:「真對不起,一清早將
你吵醒了!」
劉律師道:「難得早起一次,是有好處的,潘博士夫婦被殺的事,早報上沒有消息
!」
我道:「那自然又是上校的傑作,他是一個典型,有權在手,不弄弄權不過癮,哪
怕他知道沒有用,封鎖幾小時新聞,也是好的。這實在是一種小人物的反應。」
劉律師點著頭,他送我回家,白素像是知道我一定可以立時回家一樣,為我準備了
早點,但是我卻沒有吃,只是換了衣服,洗了臉,就駕車直駛向潘博士的住所——那幢
舊得可以的大房子。
當我到達的時候,傑克上校已經在那裏了,屋子門口,守著許多警員,我一下車,
傑克就向我走來,我和他一起登上石級。
才一進大門,我就呆住了!
地上全是血,血已經凝結了,但是斑斑塊塊,看來還是怵目驚心!
我呆了一呆,傑克道:「一個夜歸的鄰居,經過這房子的門口,看到有血自大門的
門縫流出來,直流到石階上,他立時驚呼起來,驚動了其他的人,這才報警的,驚方人
員到達後,發現了死者,我才趕到現場。」
我已經看到,就在大門口,地板上,用白粉畫著一個簡陋的人形,而在樓梯夫人聽
到樓下有聲音,就趕下來看,而她才一下樓梯,就遇上了伏擊,也遇害了。
這兩個著名的科學家,在不到十二小時之前,我還和他們在一起,說話、討論問題
,但是現在,他們卻已躺在冰冷的殮房裏了!
我抬起頭來:「兇手的兇殺方法,如此殘忍,他可能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
傑克上校搖著頭:「不見得。」
我忙道:「為甚麼?」
傑克道:「我在趕到之後,發現壁爐中有許多紙灰,而我們詳細搜查的結果,潘博
士一切研究工作的記錄都找不到,可能都被燒成灰燼了!」
我苦笑了一下,傑克上校反對我作出的兇手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的判斷,顯然並
不是意氣用事,因為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斷然不會在殺人之後,還將一切文件,全部
燒毀的。
而這時,我的心中,又立時生出一個疑問來,為甚麼一切文件全都被燒毀,包括潘
博士夫婦研究的記錄在內?難道他們兩人研究工作,對他們的死,有著甚麼直接的關係
?
那時,我心中十分亂,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我只是問道:「任何文件,都沒有留下?」
傑克道:「有的,在潘博士研究室的一張桌上,有著一份案頭日曆,在四天前那一
頁,留下了三個字!」
我立時問道:「三個甚麼字?」
傑克直視看我:「你的名字,衛斯理!」
我陡地一怔,吸了一口氣。
我和潘博士說不上是甚麼深交,只不過在那個俱樂部中,經常見見面而已,他為甚
麼要將我的名字,留在他的案頭日曆上?而且是在四天之前?四天前,我和他之間,發
生過甚麼值得他留下我的名字的事?
突然之間,我想起了,四天之前,正是我在俱樂部,講了有關王亭的事,潘夫人感
到不舒服,他們兩人突然離去那一天!
但是,這又有甚麼重要呢?為甚麼他在這一天,留下了我的名字?
我腦中混亂之極地在想著,傑克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他道:「筆跡專家已經證明
,那是潘博士寫下的,你的名字!」
我苦笑了一下,傑克又道:「我還沒有問你,你為甚麼要連夜到這裏來?」
我道:「這件事,我會很詳細地告訴你,我相信我將對你說的一切,一定是整件案
子的關鍵所在,但是,我要先看一看整幢屋子!」
傑克道:「這很重要麼?」
我道:「是的,你和我一起看。」
傑克這次,表現得很有耐心,或者他知道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案件,必須有我的合
作,才能有破案的一天,或許是另有別的想法。
我和他從底層看起,那屋子的確很大,對兩個人來說,更是大得異樣。
屋子一共有三層,底層是客廳、飯廳、小會客室、廚房,以及另外兩間房間,第二
層經過改動,是臥房和一間極大的研究室。
臥房和研究室連在一起,可知他們夫婦兩人,對於研究工作是如何認真。
臥房中的一切很整齊,那表示昨晚在我離去之後,他們可能並未進過臥房,也進一
步證明,我來的時候,潘博士說他的太太,正在睡覺,是在說謊。他太太是從樓上下來
的,當時在做甚麼?可能正在研究室中工作。
研究室中有許多儀器、試管,那可以說是一個十分完善的生物化學研究室,也一點
不凌亂,看不出任何被破壞過的跡象。
在研究室中,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和傑克兩個人的注意,那是一隻極大的箱子,
箱子裏面是一張椅子,箱子外,是附屬的一組儀器。我湊近去看了看,大致上認得出,
那是控制溫度,和供給氧氣的,從一組儀表上顯示,這箱子之中,溫度可以下降到零下
四十度。
而這箱子的大小,也足可以坐得下一個人有餘,我和傑克都極度的詫異。
但是我們兩人,都看不出那箱子究竟有甚麼用途來,是以我們誰也沒有說甚麼。
而屋子的二樓,則是幾間空置的房間,堆著不少雜物。本來,我是想在屋中找那個
我曾見過的「熟人」的住所的。
因為只要發現有了潘博士夫婦之外,另一個人的住所,那就足以證明我所見過的那
個人,的確是存在的了。可是我卻失望了。
因為從整幢房子看來,除了潘博士夫婦之外,實在找不出另外有一個人住過的痕跡
來。
潘夫人顯然是一個十分能幹的人物,她不但在學術上有著巨大的成就,而屋子中的
一切,她也整理得井井有條。
我們在上了三樓之後,又回到了客廳中,傑克瞪著我,我坐了下來。在那剎間,我
只覺得頭部沉重無比,幾乎甚麼都不願想。
我只注意到傑克的神色,已越來越不耐煩,他不斷在我面前走著,而且步子愈來愈
快,那更令我心亂。我正想喝阻他,叫他別再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他已經站定了身
子,大聲道:「這件血案,一定轟動世界,我不能永遠封鎖這件事、也不能沒有兇手!
」
我呆呆地望著他,在那一剎間,我的確有點發呆,那自然是為了傑克最後的那一句
話,或許是案子的被害人實在太重要了,所以令得他有點語無倫次了吧!
我望了他一會,才道:「你那樣說是甚麼意思?你為了要一個兇手,是不是準備隨
便找一個無辜的人去頂替呢,請問!」
傑克冷冷地道:「別忘記,直到現在為止,你的嫌疑最大,你仍然要出庭受審。」
我嘆了一聲,我心中在想,以後,我決定不再去理會人家的閒事了,理閒事,竟然
理出了如此不愉快到了極點的結果來。
我的思緒仍然很亂,但是我還是必要將我如何會來探訪潘博士夫婦的原因,以及那
天雨夜我跟蹤博士前來的經過,向傑克說一遍。
所以,我指著一張椅子:「你坐下,別焦急,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
傑克有點不大情願似地坐了下來,而我卻不理會他的情緒怎樣,我還是將我所知道
的、所經歷的、所猜疑的,和他詳細說了一遍。
傑克這個人,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他雖然對我有偏見,而且在我說話的時候,儘
管他心中在不斷地罵著,但是他卻並不打斷我的話頭。
他十分用心地聽著,直到我說完,他才用一種十分冷淡的語調道:「你的意思是,
有一個神秘人物,別人都不知道這個人物的存在,但是實際上,這個人物卻和潘博士夫
婦,生活在一起?」
我皺了皺眉,道:「對於『生活在一起』,或者還有商榷的必要,但這個人,能夠
在深夜,還替潘博上夫婦開門,那麼,他和潘博士夫婦之間的關係,至少應該十分密切
!」
傑克立時道:「剛才,我和你都看過了整幢屋子,你和我都知道,除了潘博士夫婦
之外,這屋子之中,並沒有另一個人住著!」
我點頭道:「你說得對,但這個人可能不住在這屋子中,但時時和潘博士夫婦來往
。」
傑克有點不懷好意地道:「這個人是甚麼人呢?」
我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人可能是我的
一個熟人!」
傑克忽然嘆了一口氣:「衛斯理,你不要以為我時時和你作對,你要明白我所處的
地位,我們兩人所處的地位如果掉轉來,那麼請問你是不是會去追尋一個一點頭緒也沒
有的人?」
傑克的這一番話,倒是講得十分誠懇,我呆了片刻,才道:「你說得對,你說『一
點頭緒也沒有』,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傑克顯得十分疲倦地,用手抹了抹臉,顯然這件案子給他的精神負擔,十分沉重,
他道:「是的,我不想和你吵架,不然,我一定說這個人是子虛烏有的。」
我提高了聲音:「事實上,這個人是存在的,對了,只要這個人曾在這屋子中生活
過,我們一定可以在這間屋子中找到這個人的指紋,我相信這個人留在這屋中的指紋,
一定不在少數,只要尋找,我們就一定可以得到十分重大的線索!」
我那樣一說,傑克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他道:「你說得對,事實上,兇案發生
之後,我們已經作過指紋的搜尋工作,但只限於屍體的附近,現在,我們可以在整幢屋
子的範圍內進行!」
我道:「還有,潘博士夫婦,全是高級知識分子,而人人都知道,他們從事一項十
分重要的生物化學上的研究,在實驗室中,甚至沒有一點記錄留下來,這不是很意外麼
?」
傑克點頭道:「是的,一點具有文字紀錄的紙張都沒有,只有那案頭日曆上——」
我苦笑著,接口道:「我的名字!」
傑克也苦笑了起來。
我已經明白,傑克這一次,和我之間的態度那麼好,是他也知道,雖然我成了嫌疑
人物,但是我決不可能是殺害潘博士夫婦的兇手之故。
所以我不妨堅持我的意見,我道:「上校,你一定得相信我。我還可以斷定,潘博
士夫婦,一定是有意在對他人隱瞞我所見過的那個人,我來探訪也們的時候,他們的精
神都很緊張!」
傑克嘆了一聲:「他們為甚麼要隱瞞這個人呢!究竟為了甚麼?」
我當然無法回答傑克上校的這個問題,我只好也跟著他嘆一口氣。
我站起來:「現在,除了等待在這屋子中,發現那神秘人物的指紋外,我沒有甚麼
事可做了,我們只好等著吧!」
傑克望著我:「就算找到了指紋,你也很難在法庭上取得陪審員的同情,因為你所
說的一切——」
他有點無可奈何地搖著頭,我卻道:「我倒不像你那樣悲觀,我的意思是,如果我
找到了指紋,那麼,我們一定能夠找到那個人!」
傑克道:「你或者是太樂觀了!」
我只好道:「希望不是我太樂觀。」
我離開了潘博士夫婦的屋子。事實上,我急於要離開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我腦中太
凌亂了,我必須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
我一直來到了公園,在樹蔭下坐下來。
我坐著,閉著眼睛,看來是在養神,決不會有甚麼人知道我是一個有了極大的麻煩
,正在思索如何解脫麻煩的一個人!
第四部:三年前失蹤的劫匪
我將事情從頭想起:那天晚上,在街角處聽到潘博士夫婦的對話。我可以斷定,潘
博士夫婦一定保持著一個秘密,不願被他人知道。
而這項秘密,他們兩人,雖然保持得很好,可是卻也帶給他們極大的煩惱,甚至。
他們因為這件秘密,而遭到了被人殺害的噩運。
這件秘密,自然和那個神秘的人物有關!
我一向對我自己的推理能力很自負,但是,在潘博士夫婦的這件事上,我卻只能得
到這些結論,無法再向下想去。因為所知實在太少,任何人都無法自那麼少的已知條件
中,去推測很多的未知事件。
我在公園中坐了很久,又毫無目的地在公園中走著,在一隻養著很多美麗的紅鶴的
鐵籠前,又站了好一會,直到太陽偏西,才離開了公園。
我才回到家中,白素就道:「傑克打過幾次電話找你了,他要你立時和他聯絡,說
有了重大的發現。」
我半秒鐘也不耽擱,立時向電話走去,聽到了傑克的聲音,他道:「唉,衛先生還
沒有回來麼?」
我立時道:「我回來了!」
傑克幾乎叫了起來:「太好了,衛斯理,你的推斷不錯,屋子中,除了潘博士夫婦
的指紋之外,還大量發現了另一個人的指紋!」
我道:「可以根據指紋的類型,找到這人的身份麼?」
傑克道:「那要感謝電腦資料存儲系統,不過,電腦可能出了毛病。」
我立時問道:「甚麼意思?」傑克說他找到了另一個人的指紋,又說感謝電腦系統
的幫助,那自然已經找出這個人物神秘身份了,但是他卻又說可能是電腦系統出了毛病
,這樣自相矛盾的話,確是令人莫名其妙的。
傑克並未曾立時回答我的問題,在他電話中,苦笑了一下,才道:「那可能有錯誤
,但是……但是電腦系統既然那樣告訴我們——」
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你別再囉囌了,看在老天的份上,
爽爽快快地說出來吧,那指紋屬於甚麼人?」
傑克上校終於說了出來:「王亭。」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也想不起王亭是甚麼人來,因為我無論如何想,也無法
將一個突然失蹤的劫匪,和潘博士夫婦連在一起的。
所以我在那一剎間,只是疾聲問道:「王亭,這個王亭又是甚麼人?」
傑克道:「你可還記得,那個劫匪王亭,他跟蹤一個從銀行出來的老婦人,下手搶
劫時,反被那老婦人用槍逼進了一輛汽車,就此失蹤了的那個?」
我握著電話,但是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個王亭,我自然記得這個王亭。幾天之前,我還曾在俱樂部中,將王亭的那件事
講給許多人聽,那是一件不可解釋的怪事。
這個王亭,他的指紋,怎麼會大量出現在潘博士夫婦的住所之中的呢?
在那剎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但是,許許多多事,也一起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些事,都是我當時未曾加以注意的,但是現在想起來,卻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例如,
當我說出王亭的故事之際,潘夫人便感到不適,潘博士夫婦提前離去。又例如,潘夫人
曾緊張地追問那銀行守衛是不是曾留意到那個老婦人,當她這樣問的時候,她的神情,
也異乎尋常地緊張。
再例如,那天晚上,我跟蹤他們回去,看到了有人替他們開門,我當時的印象,只
覺得那個人可能是我的熟人,但是我卻又無論如何想不起那是甚麼人來,現在想起來,
也簡單得很,那人就是王亭!
因為我並不認識王亭,只不過在以前,傑克和我談過王亭失蹤的事件之後,我感到
了興趣,曾經研究過許多有關王亭的資料,也看過王亭的許多照片,是以對他有深切的
印象。
這就是為甚麼我自己覺得看到的是一個熟人,但是卻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他是甚麼人
來的原因!
當傑克說出了王亭的名字之後,我腦中湧上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亂到了極點,是以
並沒有出聲。傑克在電話那邊連聲道:「你為甚麼不出聲,你對這件事,有甚麼意見?
」
我道:「有一些事,我沒有和你說過,那是因為當時我認為這些事和整件事全然無
關的緣故,但是現在想起來,卻有著重大的關係,電腦沒有錯!」
傑克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你的意思是,三年前神秘失蹤的王亭,他——」
我的思緒仍然極之紊亂,但是我卻又打斷了他的話:「他就算不是兇手,也必然和
整件事有關,快大量複印他的照片,命令所有的警員拘捕他,只要一找到了他,我看,
事情離水落石出也不遠了!」
傑克並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嗯嗯」地應著我。
我又道:「上校,照我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現在,甚至可以肯定,三年之前,
劫匪王亭的突然失蹤,正是潘博士夫婦的有計劃的行動!」
傑克叫了起來,道:「你瘋了,潘博士夫婦,為甚麼要綁架一個劫匪,並且拘留了
他三年之久?」
我道:「我不知道,上校,現在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所知實在太少,但是
,王亭的指紋,既然在潘博士住宅之中大量出現,你難道能夠否認,他曾和潘博士夫婦
長期生活在一起?」
傑克又呆了一會,才道:「好的,我們傾全力去找尋王亭,你準備怎樣?」
傑克那一句問話,陡地提醒了我。
我忙道:「行了,警方不必採取行動了!」
傑克聲音有點惱怒,他道:「究竟甚麼意思?」
我道:「警方大規模去找他,可能會使他藏匿不敢露面,我去找他!」
傑克道:「你怎麼找得到他?」
我苦笑著:「我去試一試,你還記得,我曾經詳細研究過有關王亭失蹤的資料,知
道他有多少社會關係,也知道他曾到甚麼地方去,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機會比警方要多
!」
傑克道:「你要小心,如果他已殺了兩個人,他不會在乎再殺多一個人的!」
我道:「放心!」
我放下了電話聽筒,仍然將手放在電話上,發著怔。潘博士夫婦離奇恐佈的死亡,
竟然和三年前神秘失蹤的王亭,發生了聯繫,那實在是我無論如何,意想不到的!
也正因為事情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是以我腦中,才亂成一片。
我呆立了一會,立時開始尋找我保存的有關王亭的資料。幸而我有著保全資料的良
好習慣,是以當我要找的時候,很快就可以找到。
我花了一小時的時間,將王亭的一切資料,重新看了一遍。
在我重讀了王亭的資料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王亭在這三年來,一直和潘博
士夫婦生活在一起,那麼,出了事之後,他離開了潘博士的住所,最可能便是去找他以
前的一個同居婦人。
這個婦人曾和他同居過一個時期,後來雖然分了手,但還時有來往,在王亭神秘失
蹤之後,警方也曾在這婦人的身上,做過許多的調查工作,但卻一無所獲。
這個婦人在一家低級酒吧中做吧女——那是資料中的記載。事情已過了三年,她是
不是還在那家酒吧,我當然不知道。
但是為了要找這個婦人,還是得先從那家低級酒吧開始!
我立時離開了家,因為我實在太需要找到王亭了,不但是為了洗脫我自己殺人的嫌
疑,而且,為了弄清楚這一切撲朔迷離的經過。
我在二十分鐘之後,走進了那條狹窄的橫街。橫街的兩面,至少有十幾家酒吧,酒
吧的門口,站滿了臉上塗得像戴著面具一樣的吧女。
我推開了其中的一家活動門,走了進去,除了喧鬧聲之外,才一進去時,我幾乎甚
麼也看不見。
我略站了一站,聽得有一個女人在問我:「先生,喝酒?」
也許我的樣子,不像是這一類酒吧的顧客,是以那詢問的聲音,聽來很生硬。我循
聲看去,看到在櫃臺後,一個肥胖的婦人,正著看我。
我走近櫃檯,在櫃檯前的高凳上坐了下來:「威士忌,雙份,陸瑪莉在麼?」
那肥婦人起身去斟酒,然後將酒杯重重放在我的面前,望著我,笑道:「居然有人
找陸瑪莉來陪酒,真是太陽西天出了。」
她咕噥了一句,就大聲叫道:「瑪莉!」
王亭的這個女人,居然還在,這真令我高興,可是,那胖婦人叫了兩聲,走進來一
個吧女,向我笑著:「瑪莉今晚請假,先生,你要人陪?」
她一面說,一面已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我忙道:「我有要緊的事,要找陸瑪莉
,如果你能告訴我,她住在甚麼地方——」
我才說到這裏,那女人已然蹶起嘴,轉過身去。這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是以我
立時拿出一張鈔票來,在她的面前,揚了一揚。
那女人立時一伸手,將鈔票搶了過去,笑道:「她就住在這裏不遠,只有兩條街—
—」
那女人說了一個地址,然後又向我笑了笑:「不過,你最好別去找她,因為她的一
個相好忽然回來了,正和她在一起!」
我高興得幾乎叫了起來,「她的一個相好」,那除了王亭,還會是甚麼人?
我已下了高凳,順口道:「你怎麼知道?」
那女人「格格」笑了起來,「我就和她住在一起,怎麼不知道?」
她將我給她的那張鈔票,塞進了低領衫中,轉身走了開去,我也離開了那家酒吧。
我照那女人所說的地址找去,走上了一道陰暗的樓梯,在一個住宅單位前,過了不
一會,蓬頭散髮的陸瑪莉打開了門,望著我。
我認得她,因為我看過她的照片,她啞著聲:「找甚麼人?」
我先伸出一隻腳,頂住了門:「找你,也找你的朋友,王亭!」
陸瑪莉的臉色,一下了變得十分難看,也就在這時,我聽得屋內,傳來了「砰」地
一下玻璃的碎裂聲。我用力一堆,推開了門,陸瑪莉跌在地上,我衝進了屋子。
才一衝進屋子,我就看到一個人,正要跳窗逃走,那人的一隻腳,已然跨出了窗子
,我雖然只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一眼認出他就是王亭。
既然已經看到了王亭,我如何還肯放過他逃走?我大喝道:「王亭!」
一面喝叫,一面我已向前直衝了過去,伸手向他背後的衣服抓,只抓中了他背後的
衣服,在他人向外撲去之際,「嗤」地一聲響,衣服破裂,我的手中,只抓到了一塊布
。
緊接著,在陸瑪莉的驚叫聲中,我聽到了「蓬」地一聲響,我立時探頭向外看去,
只見王亭跌在下面的一個鐵皮篷頂上,正在向下滾去。
從窗口到那鐵皮篷頂,並不是太高,我也立時一聳身,跳了下去,我跌在鐵皮篷頂
上時,許多人都打開了窗,探頭出來看,和高聲呼叫著。
我自然不去理會那些住客的驚呼,因為王亭已經滾到了地上,那鐵皮頂,是一個賣
汽水的攤子用來遮擋太陽的,王亭一落地,就站了起來。
我也就在他站起來的那一剎那間,向下撲了下去,可是我才向下躍去,王亭就捧起
了一盤汽水,向我直拋了過來,我被好幾瓶汽水,擊中了身子,而王亭則已拔腳向前飛
奔了出去。
我落地之後,在地上滾了一滾,王亭已快奔到巷口了,如果我再起身追他,一定追
不到他,所以我在地上抓起了一瓶汽水,便向前拋了過去。
那瓶汽水,「拍」地一聲響,正擊中在王亭的小腿彎處,令得王亭的身子,陡地向
前仆去。
也就在那一剎間,我身子疾躍而起,奔到了巷口,在王亭掙扎著,還未曾站起來時
,我已經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提了起來。
王亭也在那時候,大叫了起來:「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我將他的手臂,扭了過來,扭到了背後,那樣,他就無法掙扎了。
我冷冷地望著他:「王亭,不論你有沒有殺人,你都得跟我到警局去!」
王亭低下了頭,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講著話。
王亭抬起了頭來,望著我,忽然嘆了一聲:「好的,我跟你到警局去,不過我說的
話,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我不禁呆了一呆,因為王亭的談吐,十分鎮定,而且斯文,絕不像是一個劫匪。
我還沒有再說甚麼,兩個警員,已經推開看熱鬧的人,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仍然扭
著王亭,怕他逃走,那兩個警員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就道:「請你們帶我去見傑克上校
,上校等著要見這個人!」
那兩個警員中的一個,竟然認識我,他立時道:「是,衛先生,請你等一等,我們
去召警車來。」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了手銬,將王亭的雙手銬上,王亭也沒有任何掙扎,只是低垂
著頭,顯得十分喪氣,神情也極其蒼白。
不一會,警車來了,我和王亭一起登上了車子。傑克上校顯然早已得到了報告,警
車才一駛進警局停下,他就奔了出來,叫道:「衛斯理,你捉到了誰?」
我下車,將王亭也拉了下來,道:「上校,你自己可以看,我們的老朋友來了!」
傑克上校盯著王亭,然後又伸手在我的肩頭上拍了拍:「到我的辦公室來。」
他轉身,親自押著王亭,向前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他在快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
候,回頭大聲吩咐道:「不准任何人來打擾,不論發生了甚麼事,都不要來煩我,我有
重要的事要處理。」
跟在地身後的幾個警官,一起答應著,退了開去,傑克上校在進了辦公室之後,又
將辦公室中的兩個職員,也趕了出來。
整間辦公室中,只有我、王亭和傑克上校三個人了,傑克上校關好了門,開了錄音
機,才轉過身來,王亭只是木然立著。
我首先開口:「上校,王亭說他沒有殺人,而且,他說他講的話,不會有人相信。
」
傑克冷笑著:「當然不會有人相信,他以為他的謊話可以輕易將人騙到,那太天真
了!」
當傑克的話出口之際,王亭抬起了頭來,口唇掀動了一下,像是想講些甚麼但是他
卻終於未曾發出聲來,而且隨即又低下了頭去。
在那時候,我也忍不住想說話,可是我卻也沒有說出口來。
我想表示意見,是因為我覺得上校的態度不是十分對。上校可能是對付狡獪的罪犯
,對付得大多了,是以他一上來就認定王亭會編造一套謊話來欺騙警方。而我的看法卻
不一樣,因為我覺得王亭的這件事,和潘博士夫婦之死,可以說是充滿了神秘,那是不
尋常之極的一件事。
我本來是想將我的意見提出來的,但是,向王亭問口供,是傑克的職責,我不便越
俎代庖,而且傑克是一個主觀極強的人,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發生任何爭執,是
以我才忍了下來,沒有出聲。
傑克已坐了下來,將一枝射燈,對在王亭的身上,他道:「你喜歡站著也可以,但
是你必須回答我的話。」
王亭不出聲,也不坐下,仍然低著頭,站著。
傑克道:「姓名?」
王亭仍然低著頭,不出聲,傑克的耐性,算得是好的了,他居然連問了三四遍,才
陡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是甚麼意思?」
王亭抬起頭來,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心中,在感到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
他道:「上校,我認為,應該讓我先將我的遭遇說出來,我是一個受害者,你不應該將
我當作犯人。」
我一聽得王亭那樣說法,心中又不禁一動。
那種感覺,和我才捉住他的時候,他講了幾句話之後一樣,我總覺得王亭的話,不
像是出諸一個慣竊的口中,而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傑克冷笑道:「滿屋子全是你的指紋
,你還要抵賴?」
王亭低著頭,在燈光的照射下,他的臉色,更是白得可怕,他道:「我想和衛先生
單獨談談!」
王亭的這個要求,可能傷害了傑克的自尊心,因為在他嚴厲的責問下,王亭甚麼也
不肯說,但是他卻表示要和我單獨談談。
是以傑克立時咆哮了起來:「你要說,對我說,你的姓名是王亭,你怎麼殺了潘博
士夫婦!」
傑克的臉漲得通紅,在王亭的面前,揮舞著他的拳頭,但是王亭卻像是根本未曾看
到一樣,在他的臉上,始終帶著那種深切的悲哀,一言不發。
我已經看出傑克上校這樣問下去,是甚麼也問不出來的了,所以,我十分委婉地道
:「上校,他要和我單獨談談,就讓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傑克已經對著我叫嚷了起來,伸手直指著門口,喝道:「出去
,別在這裏,阻撓我的訊問工作!」
我呆了一呆,由於我無意和傑克發生任何爭執,是以我甚麼也不說,只是道:「好
的,再見。」
在道了「再見」之後,我就走向門口,打開了門,當我出了傑克的辦公室之際,我
仍然聽到傑克在咆哮著。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也或許是傑克的咆哮聲真有那麼大,當
我走出警局的大門時,我仍然好像聽到傑克的吼叫聲在嗡嗡作響。
未曾找到王亭前,整件事,自然是亂成一團,毫無頭緒。但是那時,不論怎樣亂,
總還有一個希望在,那希望便是,在找到了王亭之後,一切便都可以水落石出,完全明
白了。
至現在,王亭已經找到了!
在找到王亭之後,是不是事情已經完結,整塊神秘的序幕,都可以揭開了呢?
老實說,當我離開警局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那樣的感覺,我只感到,事情更神秘
、更複雜了。
首先,王亭甚麼也不肯說,這三年來,他究竟在幹些甚麼?他是如何會在潘博士夫
婦的家中的?他何以談吐斯文,全然不像慣劫犯?他何以在一被我捉住之後,就說他沒
有殺人 7 他為甚麼肯定他就算照實講,他的話也不會有人相信?
找到王亭了,可是事情看來,卻比以前更加複雜了!
我在回到家中之後,嘆了一口氣,吩咐白素:「不論甚麼事,都別吵醒我,我要睡
覺!」
的確,在那時候,我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一件事,本來以為已大有希望的,但是在
忽然之間,發現原來寄托的希望,到頭來,竟是一條絕路的話,那真是會使人感到極度
疲乏的。
我倒頭便睡,白素真的遵照著我的吩咐,不來吵我——自然,那是等我睡醒之後,
我才知道的。
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四點鐘,醒來之後,仍然覺得昏昏沉沉,頭痛欲裂。我在
床上的時間雖然久,但是我卻根本沒有睡好,我不斷作著各種的惡夢。
我用手輕輕敲著額,站了起來,進了浴室,用冷水淋著頭。
當我從浴室中出來的時候,白素等在臥室中,道:「從中午到現在,傑克上校已來
了四次。」
我陡地一怔:「他現在——」
白素道:「在客廳中等你,看來他好像心中十分煩,不斷在走來走去!」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衝下樓去,傑克一看到了我,就立時迎了上來,我
忙道:「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來找我,而我實在太疲倦了——」
我講到這裏,便沒有再講下去,因為我發現,我實在沒有資格說我自己疲倦,傑克
的疲倦,顯然在我之上,他的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他臉上的那種神情,就像是一個
毒癮極深的人,已有好幾個小時未曾注射海洛英一樣。
他甚至在講話的時候,都在微微地喘著氣,他道:「那該死的王亭!」
我早知道他來找我,一定是為了王亭的事而來,是以他那樣說,倒也沒有引起我甚
麼驚訝,我也沒有插嘴,等他說下去。
傑克上校整個人向下倒去,倒在沙發中,可是他才一坐下,立時又跳了起來:「該
死的王亭,我一直盤問他到今天中午,他甚麼也不肯說!」
我皺著眉:「一句話也沒有說?」
傑克「哼」地一聲,瞪了我:「我倒寧願他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立時明白了,不禁笑了起來:「可是他仍然堅持要和我單獨談?」
傑克有點狼狽,他搓著手:「是的,真不知道他是甚麼意思,為甚麼有話不肯和我
說,要對你說!」
我道:「上校,道理很簡單,那是因為他所說的一切,一定是怪誕神秘得不可思議
,他不認為他的話會被任何警方人員接受,所以他寧願對我說。」
傑克仍然恨聲不絕:「那麼,你自然會轉述他對你說的話?」
我想了一會:「當然會,但是說不說在我,信不信他講的話卻在你。」
傑克又悶哼了一聲:「那麼,請你到拘留所去!」
我搖著頭,道:「不是我不願意去,但是,我認為將王亭的手銬除去,將他帶到我
這裏來,我和他像朋友一樣地談,我們可以獲得更多的東西!」
傑克望定了我,過了好半晌,他才嘆了一聲:「好吧,全依你的,我不知倒了甚麼
楣,你看到今天的報紙沒有,為了潘博士的死,好幾家報紙在攻擊警方,促警方迅速破
案。」
我又道:「上校,你別將破案的希望,寄托在王亭的身上,我看這件事十分神秘,
其中一定還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曲折在!」
傑克用手拍著茶几:「王亭就是殺人兇手!」
我苦笑著:「我也願意王亭是兇手,因為我自己也是嫌疑人之一,但是無論如何,
我們總得正視現實,先聽聽王亭如何說!」
傑克道:「如果太相信王亭的話,那可能上他的當。」
我拍著他的肩頭:「放心,我和你都不是沒有判斷力的人!」
傑克沒有再說甚麼,轉身離去。我立時對白素道:「王亭要來,他是一連串神秘事
件的中心人物,而他堅持要單獨和我談一切經過。」
白素微笑著:「你看他會同意我在一起旁聽麼?」
我道:「他來了之後,我會在書房和他談話,你先去煮咖啡,只怕我們的談話會花
很長的時間。」
我說著,上了樓,先檢查一下隱藏的錄音設備,並且準備了一具自動攝影機,使鏡
頭對準了一張椅子,我準備讓王亭坐在那張椅子上。
第五部:博士夫婦的研究課題
王亭來得很快,當我準備好了一切之後,我就聽到了警車的嗚嗚聲,我走到樓梯的
一半時,白素打開了門,王亭和一個警官,站在門口。
王亭遲疑了一下,向內走來,那警官跟在他的後面,我走下去,對那警官道:「我
想上校說過,王亭要單獨和我談談。」
那警官道:「可是,警方要負責看管他。」
我有點不高興,立時臉一沉:「如果警方不信任我,那麼,請你將王亭帶回去,要
不然,就請你回去,等我和王亭談完了,自然會和他一起去找傑克上校!」
那警官沒有再堅持下去,他只是連聲道:「好!好!」
而我已請王亭上樓,當我們走上樓梯的時候,我回頭看,看到那警官已經走了。
王亭和我一起進了書房,王亭在我事先替他預備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遞了一杯咖
啡給他,他只是啜著咖啡,一聲不出。
我也不去催他,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足足過了十分鐘之久,他才放下杯子:「我
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
我道:「你必須將你的遭遇從頭至尾講出來,人家才會相信你沒有殺人。」
王亭又開始沉默,我仍然耐著性子等著他,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
終於,他嘆了一口氣:「真的,我實在不知從何處說起才好。」
我提示他:「不妨從頭講起,三年前,當你在那巷子中,著手槍劫,反而被人架走
之後,就一直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
王亭「啊」地一聲:「警方知道我是被人架走的?」
我道:「是,一個小孩在窗口看到了全部過程,警方在那巷子中找到了一柄刀,刀
上有你的指紋,而你卻失蹤了,這件案子一直是一個謎,傑克上校曾經邀我作過詳細的
研究,但沒有結果。」
王亭苦笑著:「於是你將這件事,當作是神秘故事,在俱樂部中講出來?」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潘博士告訴你的?那晚上潘博士夫婦要離開的時候
,我突然意識到會有事發生,所以跟著他們,後來天下雨了,我看到你替他們開門,你
和他們生活多久了?」
王亭並不立時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像是在沉思,過了片刻,才道:「那天晚上
回來,潘博士就對我說:『王亭,居然還有人記得你,今天,就有人在俱樂部講了你的
事。』」
王亭沉思了一會,續道:「那晚潘博士說道:『那個人叫衛斯理,他專喜歡參與一
切奇怪的事,但願我們的事,不要給他知道才好!』接著,他就在案頭日曆上,記下了
你的名字!」
我苦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就是日曆上的這個名字,幾乎使我成了殺人的嫌疑
犯!」
聽到了「殺人嫌疑犯」五個字之後,王亭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剛才你問我,
和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我和他們在一起足三年了,自從我失蹤的一刻起,我就和他們在
一起。」
這一點,本來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自然得將其中的情形,問得更清楚。
這時,我的精神,極其振奮,因為看來,一件懸而未決,充滿了神秘性的事,已經
快可以有了答案了,看王亭的情形,他顯然準備將一切經過告訴我!
我道:「你的意思是,將你架走的一男一女兩人,正是潘博士夫婦?」
王亭苦笑著:「是的,人生真是奇妙,我是一個劫匪,可以隨意選擇搶劫的對象,
如果不是那天在銀行大堂中,選中了潘夫人化裝的老婦人,我也不會有以後的這些經歷
了。」
我本來想不打斷王亭的話頭,可是我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口,我道:「潘博士夫
婦顯然是有意安排使你上鉤的,他們的目的是甚麼?」
王亭道:「他們安排使一個犯罪者上鉤,而我恰好便上了鉤,因為他們要一個人,
曾經犯罪或正在犯罪的人,所以他們才那樣做。」
雖然王亭的話,已然說得很有道理,然則我還是不明白,我道:「他們要一個罪犯
?」
王亭伸了伸身子:「是的,他們要一個罪犯,一個罪犯意識極重的人,而我正好合
符他們的需要,我有許多項搶劫的記錄,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罪犯,遲早會在監獄中渡過
一生,所以他們那樣做,根本不必在良心上覺得有甚麼虧負。」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又問道:「王亭,你以前受過很好的教育?」
王亭愕然地望著我:「沒有啊!」
我道:「可是聽你現在的談吐,你好像——」
王亭笑了起來:「別忘記我和潘博士夫婦相處了三年之久,他們兩人,全是舉世知
名的學者,我想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更何況他們要我的目的,就是要在我身上做實
驗!」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失聲道:「用人來做實驗?」
王亭的神情卻很平淡:「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罪犯,就算他們將我來
當作實驗品,他們在良心上,也不致虧負甚麼!」
我正色道:「那是犯罪行為,比起搶劫來,還要嚴重得多!」
王亭又呆了半晌,才苦笑道:「或許他們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點。」
關於王亭被潘博士夫婦架走的經過,我已經知道,我不想在這上面多耽擱時間,所
以我直截地問道:「他們做甚麼試驗?」
王亭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來,不消說,潘博士
夫婦的試驗,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一種極大的痛苦,使他如今想起來,猶有餘悸,這一
點,可以自他的面肉,在不由自主、簌簌地跳動著得到證明。
王亭並不說話,他忽然低下頭,頭頂向著我,然後,伸手撥開頭髮,當他撥開頭髮
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在他的頭蓋骨上,有著一圈可怖的傷痕。這種傷痕,只有
施行過腦部手術的人才會有,而且,一般來說,就算是動過腦部手術的人,也不會在頂
門上,留下一圈那樣大的疤痕。
從王亭頭頂上那圈疤痕看來,就像是他的頭蓋骨,曾經被整個揭了開來,看了使人
不寒而慄!
我立時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王亭抬起了頭:「你聽說過生吃猴子腦?將猴子的腦蓋骨揭起來,猴腦還在跳動—
—」
他才講到這裏,我已經叫了起來,道:「行了,別再說下去了!」當我叫出那一句
話之後,我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絕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也經歷過許多古古怪怪的事。
但是,我卻明白王亭忽然在這時候提起「吃猴子腦」這一回事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說,他的腦蓋骨曾被潘博士夫婦揭開來過,而他當時還是活著的,這實
在是一件駭人聽聞之極的事。
可是,看王亭的神情,反倒不如我那樣激動,他甚至笑著(當然是苦笑):「潘博
士夫婦,他們研究的課題是:『大腦、小腦結構對人的犯罪意識、行動之影響和操縱』
。這是一個大題目!」
我沒有出聲,因為我回答不出,這個研究題目,自然是一個大題目,但是,用一個
活人,將他的頭蓋骨揭開來,而進行研究……
王亭略頓了一頓之後,又繼續道:「他們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支配一個犯罪者的
犯罪活動的一種物質,他們起初稱之為腦細胞的染色體,後來,又改稱為思想儲存細胞
的變態活動方式。」
我仍然不出聲,從王亭的話中聽來,他顯然已具有極其豐富的這一方面的知識,說
不定在潘博士夫婦死了之後,他是這方面的唯一權威了!
王亭又道:「那一天,當我開始有了知覺之後,我只覺得冷得發抖,那是夏天,我
不應該感到那樣寒冷的,我睜開眼來,看到了潘博士夫婦。」
王亭接著道:「當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我也無暇去研究他們是甚麼人,我
發現我被固定在一張冰床上,在我的頭上,已有許多電線貼著,潘博士對我說:『對不
起,你是一個罪犯,我們要用你來進行試驗,以證明我的理論……』」
王亭說到這裏,喘了幾口氣,才繼續講下去:「當時,我曾經大叫大吵,但是我隨
即失去了知覺,而等到我又有了知覺之際,那種……那種……」
王亭的身子,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而他的神色又變得如此之蒼白,我真怕他會昏
過去!
總算好,沒有多久,他又恢復了鎮定:「我又有了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一隻
箱子之中的一張椅子,手腳仍然被固定著。」
我點著頭,心怦怦地跳著:「是的,我看到過那隻箱子、那張椅子。」
王亭道:「我在那椅子足足坐了兩年!」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個人,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禁錮在一隻箱子中,被人當
作豚鼠一樣,那已經是十分可怕的事了,更何況在那兩年之中這個人的頭蓋骨是被揭開
的,他的腦子,暴露在外。
王亭大約也看出了我面色不對,他苦笑了起來,反倒安慰著我:「好在,這一切全
都過去了,我再次有了知覺之後,聽得潘夫人在叫:『你看,他醒了!』潘博士則正在
忙碌地工作著,他聽得潘夫人的叫聲,轉過身來望著我,又拿了一面鏡子,來到了我的
面前,對住了我。」
王亭講到這裏,劇烈地在抖著,一面在發抖,一面將他的雙手,不斷地在膝頭上搓
著:「我是世界上唯一,看到自己的頭蓋骨不在,看到了自己腦子的人!」
我在陡然之間,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噁心,我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作著手勢,叫
王亭別再向下講去,一面喘著氣。
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回復了正常。
照理說,身受的人,應該比我聽到這件事的人,更要難以忍受才是,然而這時,王
亭看來,卻比我鎮定得多。
我又坐了下來:「他們那樣做的目的是甚麼?」
王亭道:「他們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一個人之所以犯罪,是因為犯罪者的腦部組
織中,有一種令人犯罪的因子存在,他們就需要一個罪犯,就在這個罪犯的腦中找到這
種犯罪因子,再找出遏止它們活動的辦法。」
我的情緒,已經平靜了很多,等王亭講到這裏,我接口道:「如果他們研究成功了
,那麼,就可以消滅人類的犯罪行為?雖然他們的手段聽來……很令人不自在,但是他
們的研究,倒是極其偉大的創舉。」
王亭嘆了一聲:「空前的創舉!」
王亭講到這裏,停了下來,他停了好久,才緩緩地道:「而且,他們已經成功了!
」
我吃了一驚:「他們已經成功了?」
我之所以吃驚,是不知道王亭何所據而云然,如果說潘博士夫婦他們已經成功了,
那麼,他們的成功,將影響整個人類,將使人類的歷史,從此改寫,人類行為之中,再
也沒有犯罪。
而「犯罪」這件事,從各方面分析起來,形成的原因極之複雜,而且,由於世界各
地形勢的不同,「犯罪」的標準也大異,在某一個地區,是殺頭的大罪,在另一個地區
看來,那可能是值得歌頌的英雄行為。
真正消滅了犯罪行為,可以從兩方面來看。從好的一方面而言,那就是人再也沒有
了自私、貪婪的劣根性,而從壞的一方面來看,則是潘博士夫婦已找到了控制人類思想
的方法,是以一時之間,我只是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王亭顯然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道:「我只在我自身的思想變化而言,說他們已經
成功了。當我開始看到自己受到這樣的待遇之際,又驚又怕,每天不知盤算著多少方法
。來對付他們,可是事實上,我卻一點實際行動也施展不出來,因為我被固定在椅子上
,一直到兩年之後,潘博士才找到了他理論中的那種『犯罪因子』將聯結培養犯罪因子
的激素系統截斷,自那一刻起,我整個思想,都改觀了!」
王亭低下了頭,他的聲音,聽來很和平,他續道:「你或許不相信,自那以後,我
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我不但不再埋怨他們,而且當他們提及我以前的搶劫、盜竊行為之
際,我幾乎不相信那是我以前所幹的事,在後來的一年中,我成了他們的得力助手!」
我沉聲道:「你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王亭點頭道:「是的。」
我搖著頭:「可是,我和傑克上校,在他們的屋子中,卻完全找不到你居住的地方
。」
王亭道:「那隻箱子,那張椅子,就是我睡覺的地方,我必須儘量坐在那張椅子上
,接受儀器的測量,記錄我腦部活動的情形。」
我呆了半晌,才道:「這聽來是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了,一對胸懷大志的科學家,從
理論上認為人之所以犯罪,是由於腦部特殊活動的影響,於是他們找來了一個罪犯,解
剖他的腦,而他們終於成功了,使這個罪犯,完全變成了好人,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幫
助他們進行這項空前偉大的研究,聽來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就像童話一樣,從此他們
無憂無慮,快樂地過著日子!」
王亭的嘴唇掀動了一下,他想說話,但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的身子俯向前,瞪住了他:「只不過,可惜得很,王亭,你和我都知道,事實上
,故事的結尾,沒有那麼圓滿,而極其悲慘,潘博士夫婦,在一種最原始的狙擊中死去
。」
王亭的雙手捂住了臉,他的聲音很低沉,也充滿了悲哀,他道:「是的,他們死得
實在太慘了。」
我和王亭的談話,已經到了極其重要的部分了,我故意使自己的語氣,聽來變得十
分平淡,我道:「不是你下的手?」
王亭陡地放下了捂住臉的手,我預期他會現出十分激動的神情來,但是他沒有,他
只是加深了他的那種深切的悲哀。
他現出十分苦澀的笑容:「我?怎麼會?別忘了,我是潘博士夫婦研究成功的典型
!」
我立時問道:「那麼,慘事又是怎麼發生的?」
王亭呆了很久,才道:「在半個月之前,潘博士夫婦,不滿意我一個人成功的例子
,他們要再找一個人來實驗,而這個人,不止是一個小偷,或是一個劫匪,他必須是一
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
我吃了一驚:「他們準備去找一個殺人犯,用對付你的辦法對付他?」
王亭點了點頭。
我苦笑著:「他們簡直是玩火!」
王亭嘆了一聲:「是的,他們在玩火,我曾竭力反對他們的這個計劃,我在最近的
一年,等於在實際上參加了他們的研究工作,我獲得了不少知識,我知道,潘博士夫婦
的每一項工作,都有詳細的記錄,他不但找出了那種犯罪因子和激素有聯繫的一種分泌
物,而且,還找出了它的分子結構。」
王亭痛苦地搖著頭:「可是他們是大科學家,大科學家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同,他們
不會滿足於一點成就,而要取得更大的成就。」
我緩慢地道:「於是,他們就去找一個殺人犯?」
王亭又點了點頭。
我挺了挺身子:「他們找到了甚麼人?」
王亭的聲音,聽來更悲哀:「他們帶來了一個年輕人,不,簡直是一個孩子,他只
有十五歲。在他們有了這個決定之後,他們就在下等住宅區中流連,找尋目標,那一天
,當他們將這個孩子帶回來的時候,潘博士對我說,他們遇上了一場械鬥,雙方各七八
個人,用利刀互相砍殺,那種毆鬥,如果是在戰場上,一定可以獲得戰鬥英雄的稱號。
」
我沒有出聲,因為事實上,我對於這種毆鬥,一點也不陌生,不但不陌生,每一個
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都不會陌生。
王亭續道:「潘博士又說,他親眼看到那孩子殺死了兩個人,他也受了傷,他們兩
人就將他架回來,那孩子在來到的時候,在半昏迷狀態中,潘博士夫婦連夜替他施行手
術,包紮傷口,本來,準備第二天,就像對付我一樣對付他的。可是第二天,他卻發起
燒來。」
我「嗯」地一聲:「發燒是不適宜動大手術的。」
王亭點著頭:「所以,手術延擱了下來,潘博士夫婦一直照應著他,他燒了十多天
,他那十多天中,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問我這裏是甚麼地方,潘博士夫婦是甚
麼人,為甚麼要將他弄到這裏來——」
我吃了一驚,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你不致於將一切全告訴他了吧!」
王亭苦笑了起來,望著我:「我不應該告訴他的?可是我卻全告訴他了!」
我大聲叫了起來:「你這個傻瓜!」
王亭繼續苦笑:「衛先生,你不能怪我,你想,我經過了他們兩位的手術,已經完
全沒有了犯罪因子,我是一個純正,絕沒有絲毫犯罪觀念的人,而說謊是一種罪行,所
以我——」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而我也整個人都呆住了。
潘仁聲和王慧,他們兩個人,創造了一個絕對沒有一絲犯罪觀念的人,一個這樣的
人,當然不會撒謊來隱瞞事實,所以王亭將一切全告訴了那個少年!
王亭低下頭去:「或許是我的話害了他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根本不會說謊話。
」
我道:「以後的情形怎樣?」
王亭道:「那少年聽了我的話後,十分害怕,但是一句話也不說,當天晚上,你來
拜訪潘博士夫婦,我和那少年在樓上,潘博士夫婦,已經決定在當晚,向那少年進行腦
蓋揭除手術,潘夫人當你和潘博士在樓下談話的時候,她正在樓上準備一切。」
王亭繼續道:「後來她就下來了,當你走了之後,他們兩人一起回到樓上,那少年
就發了狂,用一根鐵棒,先襲擊潘博士,再襲擊潘夫人,將他們打死,奪門逃走!」
王亭的聲音開始帶著一種嗚咽,他續道:「我見到出了這樣的大事,害怕起來,也
逃走了,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好逃到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那裏,而你就找到了我
,全部經過,就是那樣。」
他在講完了那一番話之後,停了半晌,又重覆了一句:「全部經過,就是那樣。」
我沒有出聲,我們之間,維持著沉默,又過了好久,他才道:「我知道我的話,是
難以使人相信的,我一定被當作殺人的兇手,但是我必須將我的遭遇說出來。衛先生,
我要找你說這番話,是因為你聽了我的敘述之後,就算不相信,那麼,也至少認為有這
個可能。如果講給別人聽,別人連這個可能,都不會考慮!」
我苦笑著,王亭的敘述,自然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是,潘博士夫婦的神秘行動,那
張椅子,那麼多記錄腦部活動的儀器,王亭頭部,那麼可怕的疤痕,這一切,不會證實
了他所說的是事實麼?
第六部:成功?失敗?
我呆了好一會,才道:「那麼,這個少年叫甚麼名字?住在甚麼地方?」
王亭道:「在我和他相處期間,我曾經問過他,但是他卻甚麼都不敢說。
我皺著眉:「那麼,你當然記得他的樣子?」
王亭道:「自然記得,如果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一定可以認得出他來,他的頭髮
很長,人很瘦——」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不必對我說,對警方的素描專家說好了。你的話,我認為
必須給傑克上校知道,是由我來覆述,還是你對他說?」
王亭顯出十分疲倦的神色來:「我再也不想提起那些事來了。不管人家信。不信,
我都不想再說了,就由你來轉述吧。」
我道:「好的,自然,在未曾提到那少年之前,你必須回到拘留所去!」
王亭忽然站了起來,握住了我的手:「如果警方找不到那少年呢?你知道,這樣的
少年,在城市中,有成千成萬,而警方一點線索也沒有!」
看看王亭的那種神情,我也感到很難過,我只好用十分廣泛的話安慰著他,我道:
「會找到的,別將警方的能力估計得太低!」
王亭長長地嘆了一聲,鬆開了我的手,不再說甚麼,我來到門口,打開了門,果然
,我的估計不錯,一輛警車就在我的門外。
而且,在我打開門的時候,傑克上校立時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怎麼樣,他向你說
了甚麼曲折離奇的故事?」
我道:「故事的曲折離奇,在任何小說之上,你當然可以知道,但是你要著人先將
王亭押回去,小心看著他,他的情緒很不穩定!」
傑克上校向我走來,他的神情很疑惑,「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兇手?」
我很難回答這句話,根據王亭的敘述,當然他不是兇手,不過問題就是在於我是不
是完全相信他的敘述而已。
傑克召來了兩個警員,和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我們看著那兩個警員將王亭押走,
王亭一直低著頭,一點表示也沒有。
等到王亭走了之後,白素走了過來:「剛才王亭所說的一切,已錄了下來,我想你
不必覆述了,我們一起聽錄音帶吧!」
對於覆述這件事,我老實說,也覺得十分困難,讓傑克聽王亭直接講的,自然也好
得多,所以我和傑克,都表示同意。
在接下來的一小時之中,我、白素和傑克,三個人甚麼也不說,只是聽著自錄音機
中發出來的聲音。傑克聽得十分認真,也不作任何評論。
等到錄音帶放完,傑克立時站了起來,到了電話邊,他對著電話下令:「要王亭對
素描專家,講述那個少年的樣貌,王亭知道是哪一個少年人,對,立即就進行!」
聽得傑克在電話中那樣下令,我也絕不覺得意外,因為任何人在聽了錄音帶上,我
和王亭的對話之後,都會採取同一步驟的。
但是白素卻在傑克放下了電話之後:「上校,你相信了王亭的話?」
我和傑克,立時向白素望了過去,傑克先開口:「你認為有甚麼不值得相信的地方
?他的頭上,的確有著可怕的疤痕,當我發現了他的那個疤痕之後,我曾經請腦科專家
來看過,專家說,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那樣的大手術,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任何地方,可以
有人會施行那樣驚人的手術。」
我立時接著道:「那就證明王亭的話,可以相信。潘博士夫婦,的確曾將他的腦蓋
骨揭開來,將他作為一個試驗品!」
白素對於我們兩人的話,並不反駁,只是微笑,她道:「或許我不應多口!」
傑克上校道:「別說客氣話了,你想到甚麼,只管說好了!」
白素道:「我並不是說潘博士夫婦未曾向王亭動過手術,我的意思是,潘博士夫婦
的研究工作失敗了。」
我和傑克一呆,異口同聲地道:「失敗了?那是甚麼意思?」
白素微笑著:「很簡單,目的本來是想找出人腦中的一種被他稱為『犯罪因子』的
東西,加以消除,使得一個罪犯,變為一個好人,但是結果它卻是使一個小罪犯,變成
一個更狡猾、更兇惡的大罪犯。」
傑克笑了起來:「照你那樣說,王亭就是殺人兇手?你別忘記,王亭曾和他們一起
生活三年之久,他如果要下手,可以用許多方法,不露痕跡,何必要將他們兩人打死?
那樣的行兇方法,正是一般少年犯罪的一貫作風!」
白素仍然微笑著:「如果不是用那樣的方法殺死潘博士夫婦,他如何向別人編造有
一個少年在潘博士家中的故事呢?」
我立時道:「這樣的指責,只是你的想像,不是一種有證據的說法。」
白素道:「我有證據,有事實上和心理上的雙重證據。」
傑克大感興趣,道:「請說。」
白素道:「第一,兇案顯然有預謀,看來,兇手的行兇方法,像是猝然衝動之下做
出來的,正符合王亭的說法,但是事實上,卻有預謀,試問:潘博士夫婦研究的紀錄,
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甚麼在他們的住所之中,甚麼也找不到?」
我和傑克兩人,面面相覷,答不上來。這是一個大大的漏洞,我和傑克兩人,竟沒
有想到。
白素下結論道:「自然,證據全被王亭毀滅,我甚至可以推測,潘博士夫婦到後來
,已經知道了自己研究工作的失敗,他們創造的,並不是一個好人,而是一個更可怕的
罪犯,所以才逼得王亭下手的。」
我和傑克兩人,更是講不出話來。
白素侃侃而談:「王亭將自己形容為一個連謊話也不說的完人,一個這樣的人,在
兇案發生的時候,就應奮不顧身地去阻止那少年行兇,阻止不了,就應該報警,絕不會
逃走,也不會逃到舊日的情婦家中,更不會有人去找他的時候跳窗,和人打架!」
白素的分析,實在是說得再透徹也沒有了,傑克猛然地一拍桌子:「這渾蛋!」
我吸了一口氣:「我們幾乎給他騙了!」
白素很高興,她道:「你們都接納了我的意見?還好,潘博士的研究,不致失敗到
了使王亭成為一個聰明的罪犯!」
傑克轉身向門口走去:「謝謝你,我會使他招供,我只要將你的問題問他就行了!
」
王亭絕想不到,就在他以為他所編的故事已將我和傑克上校騙到的時候,傑克會突
然再次審問他,他開始的時候,自然矢口否認,但是他根本無法解釋白素提出來的問題
,無法否認那是一件有預謀的事。
當他招供之後,他不斷地高叫:「我恨他們,我恨他們,他們將人當作老鼠,我實
在恨他們!」
當王亭的高聲呼叫,連續了兩小時之後,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整件事似乎部完結了,但還有一些要交代的,那就是王亭在招供的時候,說出了他
將潘博士的一切記錄全部毀去了,但是卻保留了一本潘夫人的日記。警方根據他的口供
,找到了那本日記。
在那本日記之中,有很多記載,和潘博士夫婦的研究工作有關,我選擇了十幾則,
摘要抄在下面,那麼,對整件事情的了解,就更加充分。
╳月╳日
仁聲和我,弄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搶劫犯,正是我們需要的一個,但是,當將那
人推進車子的時候,我忽然想到,我和仁聲那樣做,也在犯法,我們同樣是罪犯,這不
是很滑稽麼?
回家後,我曾和仁聲討論罪犯的定義,他說:「犯罪的人,腦中一定有犯罪因子,
何必找甚麼定義?」
我們將這個人麻醉,而且立即由我和仁聲,替他進行揭除腦蓋的手術。
╳月╳日
真叫人興奮,整個完整的、活生生的大腦和小腦,呈現在我們眼前,人的腦,我們
曾擔心那人活不下去,可是那人活得很好,甚至醒了過來。當我們不必研究他的時候,
用一副玻璃腦蓋,代替了他原來的腦蓋骨。
╳月╳日
仁聲疲倦得幾乎在工作的時候跌倒,但是我們必須繼續下去,我們也不能放棄教職
,因為我們的研究是秘密的,還是極其偉大的工作。
╳月╳日
我們有了發現,今天,我們有了發現,我們在那人的腦下垂體中找到了一些東西,
當我們遏制這一部分組織活動的時候,腦電動記錄圖就有顯著的改變。
經過了一年多辛勤的工作,我們終於有了發現。腦電圖每個人不同,我和仁聲的記
錄曲線相同,王亭和我們截然不同,我們是高級知識分子,王亭是一個罪犯,只要使王
亭的腦電動記錄曲線和我們的一樣,我們的研究就成功了,王亭就不再是罪犯,今天是
值得紀念的日子,今天我們初步證明了,人腦組織中,某些組織和人的思想有關,而思
想指導行動,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改造人的行動,創造一個和他過去的行為,全然不同
的人!
╳月╳日
好幾天沒有睡了,研究工作實在太緊張,所以向學校請了幾天假,已有不少人知道
我們在從事一項新的研究,但是,他們決不知道我們在研究甚麼,沒有人料得到,我們
在研究的,是一個如此大的課題,將震動全世界,改變人類的歷史!
╳月╳日
今天更值得紀念了,仁聲動手割下了王亭腦中的那一小部分組織——我們稱之為人
腦中的「犯罪腺」,王亭顯得很平靜。從發現「犯罪腺」起到現在,又快有半年了,在
這半年之中,王亭的腦活動記錄表示,他的思想越來越接近我們,我們估計,在手術之
後,我們可以得到完全相同的腦電動記錄曲線,自然,這一點,要等到王亭從麻醉中醒
來,腦部活動完全恢復正常之後才知道。
╳月╳日
王亭醒過來了,他醒來之後,向我們微笑著,結果幾乎是極度圓滿的,我們已接近
成功了。成功,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字眼,但自然,我們還得再繼續觀察很多日子,才
能下結論。
╳月╳日
今天是第三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將王亭自己的頭蓋骨,還了給他,除了那圈可
怕的疤痕之外,他看來完全是一個正常的人,而當頭髮生長出來之後,就可以遮住那一
圈可怕的疤痕了。王亭很合作,我們曾向他解釋過我們工作的意義,他可以全盤接受,
他進步得真快,他的腦電動記錄圖,幾乎和我們完全一樣了,我主張將我們的成功公佈
出去,但仁聲比較審慎,他主張再從行動上觀察王亭一個時期,我同意了他的意見。
╳月╳日
王亭的表現,實在是無懈可擊的,他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我們所創造的一個新人
,他不再是罪犯,他已經脫胎換骨。
╳月╳日
今晚在俱樂部中,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忽然提起了王亭,那使我震驚得幾乎昏了過
去。我們冒雨回來,回到了家中,我甚至仍然在發抖,隔了那麼多年,還有人記得王亭
和王亭被我們帶走的情形,這實在太可怕了。
╳月╳日
我們實在已經成功了,一個人腦部的活動,就是思想,思想是無法探索的,但是每
一類型不同的思想,都可以由儀器記錄,反應出不同的曲線。王亭的電動記錄曲線,已
和我們一樣,我主張立時公佈,我們可以叫王亭簽一張志願作我們「實驗助手」的證書
,那麼,我們就可以擺脫衛斯理的追查,我們已經成功了,我們就可以將王亭向全世界
的科學界推出去,宣佈我們的成功!
王慧博士的日記,我擇其重要,轉述了十幾則,其中,有的只相隔一兩天,有的相
隔一年多,從這十幾則日記之中,至少可以看出事情的一些經過,而且,也證明了我在
俱樂部中,提起王亭那件神秘失蹤案的時候,潘夫人的確受了極大的震動。
潘夫人的日記,自然有助於我了解整個事實的真相:可是有一點,卻出乎意料之外
。
因為我、傑克和白素的最後結論是,潘博士夫婦失敗了,所以王亭非但沒有被他們
的研究工作創造為一個好人,而且成了更兇惡的犯罪分子。
但是,在潘夫人的日記之中,潘夫人卻一再強調他們的研究工作成功。
這很難使人明白,如果他們的研究工作成功,那麼,王亭何以從一個普通的搶劫犯
,而變成了一個如此深謀遠慮的殺人兇手?
我不明白那是為了甚麼,而潘夫人的日記中,又不可能為她的失敗作掩飾,她在日
記中,將他們如何獲得成功的經過,記述得相當詳細。
當我看了潘夫人的日記之後,我沒有結論,傑克看了之後,也沒有結論。
我向傑克上校情商,將潘夫人的日記帶了回來,讓白素也看看,因為首先發現王亭
對我們在說謊的是白素,她或許可以在潘夫人的日記之中,看出一些甚麼來的。
當晚,白素就在燈下,一口氣將日記看完。
第二天我起身的時候,她睡著了,我只在床頭上,看到她寫的一張字條,那字條上
是寫著一句話:「他們失敗了。」
看了那句話,我心頭的疑惑更甚,潘博士夫婦的研究是成功的,這一點,已是無可
置疑的了,在潘夫人的日記中,有著那麼明確的記載,何以白素還說他們的工作是失敗
的呢?
我想叫白素來問,但是看她睡得那麼沉,所以沒有叫她,只好心中納悶。
一直到了中午,白素才醒來,我一聽到臥室中的聲響,就衝了進去,白素還在伸著
懶腰,道:「你看到我留下的結論了!」
我道:「看到了,我正在等著你的解釋!」
白素笑了一下:「那至少得等我洗了臉!」
我笑了起來:「好啊,要賣賣關子?」
白素沒有說甚麼,我又等了她十分鐘,她自浴室中出來,我們一起坐在陽臺上。
白素道:「我說他們失敗,是站在我們的立場上而言的,在他們的立場而言,他們
成功了。或者說,潘博士夫婦自以為成功了!」
我有點不明白,望著她:「這又是甚麼意思?」
白素忽然將話題,岔了開去:「在這世界上,真有好人、壞人之分麼?」
我呆了一呆:「當然是有的,而且每一個人的腦部活動,如果真的通過儀器的記錄
,也的確可以展示不同的曲線。」
白素點著頭:「確定這一點:假定好人和壞人的腦電動記錄有很大的差異,王亭是
犯罪分子,當潘博士夫婦開始記錄他的腦部活動之際,和他們自己大不相同,但當他們
自以為成功之際,王亭和他們的思想活動,幾乎相同,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的,所以他們成功了!」
白素望著陽臺下的草地:「問題就在於:潘博士夫婦是不是好人?他們的腦電動曲
線,是不是好人的記錄曲線?」
我呆住了,我未曾想到這一點!
潘博士夫婦,一直將王亭的腦電動記錄,和他們自己的作比較,結果幾乎相同,他
們就認為成功了。而他們的目的,是要將王亭的犯罪思想去掉,成為一個好人。他們要
創造一個新的、沒有犯罪思想的人,而這種人,是以他們自己作為藍本的。
可是他們自己,是怎樣的一類人呢?他們計劃周密,使得一個搶匪上了他們的鉤,
成為他們的實驗品,他們利用活人來作研究,他們的野心大到要改造整個人類,要改寫
人類的歷史,他們算是甚麼類型的人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情實在已經很明白了,潘博士夫婦,的確是成功了。他們
將一個普通的搶劫犯,改造成為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深謀遠慮、殘忍、不顧一切後果
、野心極大的人——這個人,就是現在的王亭。所以,王亭才作了那麼周密的佈置,將
潘博士夫婦殺死了。
看來,只怕潘博士夫婦至死還想不到這一點,他們絕想不到,他們想要創造一個好
人,可是結果,創造出來的人和他們一樣!
我緩緩吁著氣,雖然我沒有說甚麼,但是白素在我的神情上,已經完全可以想到,
我已經將所有的事,全然想通了!
白素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其實一點也不意外,不論是甚麼人,當他想到要改造
他人思想的時候,總是以他自己的思想活動作為典範,要人人都變得和他一樣,單就這
一點而論,其意念已經極其可鄙,遠比搶他人財物,傷害他人身體為甚!」
我仍然沒有說甚麼,只是點了點頭。
要改造他人的思想,控制他人的思想,那毫無疑問是一種犯罪行為,這種犯罪行為
,自然比搶劫、傷人,來得嚴重得多!
草地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很燦爛,我緩緩地站了起來,心頭極其沉重。
我沒有再去見王亭,因為我再也不想去想這件事,整件事,實在太醜惡。
事情本來是結束的了,但是還有一點小小的意外。王亭在審訊中,竭力替他自己辯
護,說他是先被禁錮,然後在逃出來的時候,受了阻撓,是以才失手殺人的。可是結果
,他仍然被判死刑。
在他死刑被執行之後的第二天,傑克上校打了一個電話給我,道:「王亭在臨刑之
前,有一封信給你,你是自己來拿,還是我派人送來給你?」
我略呆了一呆,道:「信很長麼?」
傑克上校道:「不,只不過是一張便條。」
我道:「那麼,請你在電話裏唸給我聽好了。」
傑克道:「好的,請你聽著:衛先生,我無辜,任何人在受了我這樣的遭遇之後,
都會做出比我的行為更可怕萬倍的事情來,是你使我走進煤氣室的。」
我聽到這裏,不禁「哼」地一聲:「這算甚麼意思,他還想向我報仇?」
傑克笑了一下:「你聽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我原來的計畫,我原來的計畫是,繼續
他們的研究,那真是可以創造一個思想完全不同的人,可是,這種偉大的創造,卻叫你
破壞了。」
我嘆了一口氣:「這傢伙,真可以說至死不悟!」
傑克也跟著我嘆了一聲,我當然沒有任何負疚,只是感嘆於潘博士夫婦的遺毒之深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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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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