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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屍變 湖水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屍變 湖水作者:倪匡(已完成)

序    「屍變」用相當恐怖的氣氛,敘述了一個外星人到了地球,混進了地球人之中生活的故事。這個外星人甚至在地球上娶妻生子,他的下一代,在知道了自己竟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雜種」之後,成了「最沒有希望的瘋子」──關於這一點,很多朋友有異議,認為可以使之醒來。最近的一個故事,就作了這樣的安排。鄭保雲這個外星人混血兒,好像沒有多大的能力,比起日後若干年,「電王」這個故事中的兩個外星混血兒來,差之遠矣。   各種不同遭遇,不同性格的外星人,一直是幻想小說的好題材,衛斯理故事中,已經有了很多不同的外星人,將來一定還會有更多不同種類的出現。   另一個故事「湖水」,不很受人注意,但可以看出一個幻想小說寫作人的心路歷程──分明是一個鬼故事,但結果演變成是人在作怪,作者是想直接寫靈魂的存在的,但二十多年前,社會風氣提到靈魂,總斥之為迷信,要經過許多人的提倡說明,到今日,才使人正視靈魂的存在,寫作人也能毫無顧忌表達自己的觀點。   人類的觀點,總算在進步。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一、六  第一部:海上遇險見怪船    「屍變」是一件令人想起就不寒而慄的怪事,而這樣可怖的事,又和一個曲折的故事連在一起,那自然更引人入勝。在未曾敘述這故事之前,我必須說明幾點。    第一,這是一個很有恐怖意味的故事,但絕不是故作恐怖,聳人聽聞。    第二,屍變的傳說,古今中外都有,也許有人認為屍變和科學,扯不上關係。但其實不然,在生物實驗室中,切下了青蛙的大腿,找出它的神經,用電去刺激它,青蛙的大腿,便會作跳躍的反射,這是任何中學生都知道的常識。而古今中外一切有關屍變的傳說,也和電有關,例如外國的傳說,雷電之夜,屍體會起來行走;中國的傳說是貓在死人身上走過(貓爪磨擦,產生靜電),便會屍變等等,這個故事中發生的屍變,和傳說中的略有不同,後文自有明敘。    第三,這只是一個「故事」,在故事中的一切,如果與某些事實有巧合之處,純屬偶然,再一次聲明:那只是一個故事!    如果這是一個「鬼故事」的話,那麼它的開始,和一般鬼故事卻不同,它不開始在風雨淒迷的午夜,而開始在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普照的下午。    仲秋時分,我性好活動,自然不肯躲在家中,一早就駕艇外出,駕的是那種有帆的小艇,只有我一個人,那種小艇在出海之後,可以不受任何塵世間的聲音所騷擾,可以使得自己的心靈,真正陶醉在大自然之中。    在中午時分,突然起了一大片烏雲,那一大片烏雲以極高的速度向著我蓋來,我的航海經驗雖然說不上如何豐富,但是一看到這樣的情形,也可以知道天要變了。    最佳的應付辦法,是立即回去。於是我扯起了帆,開始的十五分鐘,還算順利,帆孕足了風,高速行駛,但是接著就刮起了旋風。同時,海面波濤洶湧,變成了一片暗灰色。    小帆船絕不適合在風浪中行駛,又沒有呼救的設備,旋風猛烈令得風帆被捲去了一半之後,船就開始在海中打起轉來,無法控制。    我只好用力地扳舵,帆艇向西飄去,約莫在半小時之後,我才有了獲救的希望。    我看到遠遠有一艘船的影子,那船還離我十分遠,使我獲得可以得救的信念是,我的帆艇,這時正向著那船飄去。    當我才一發現那一艘船的時候,我只看出那是一艘船,但那究竟是甚麼樣的船,我卻看不清楚。    但在又過了二十分鐘之後,那船的輪廓,便已漸漸明朗了,那是一艘古色古香的典型中國帆船!    現在有許多人,喜歡將豪華遊艇的外型,裝飾成中國式帆船,它的桅杆上帆是落下來的,但它仍在前進,速度十分快,我們已漸漸地接近,我開始大叫。    當我開始大叫時,暴雨已然灑下,我全身在半分鐘之內,便已濕透,而烏雲也已遮沒整個天空,當然,波浪更加洶湧了!    我叫了沒有多久,那船上的人便已注意到了我,他們先向我指指點點,接著,便有人冒雨走上甲板,來到船舷上望著我,我的小帆艇距離他們只有七八碼了,我大聲叫道:「我遇險了,請你們救我!」那船上有幾個身形十分粗壯的人,看來像是水手,他們其實不必聽到我的叫喚,也可以知道我遇險了,他們之中的兩個,抬起了一盤纜繩,用力一拋,向我拋了過來,同時叫道:「接住它!」    他們拋出的繩子,繩頭「拍」地一聲,打在我的小帆艇上,我連忙伏下身,將繩子先在我的小帆艇上繞了幾繞,綁住了我的帆艇,那船上那幾個水手在合力拉著,我的小帆艇和那船迅速地接近,終於靠在一起。    我拉著繩子,向上爬去,船上的水手也在叱喝著,替我出力,不消多久,我的雙手已然攀住那艘舶的船舷,只消一聳身,就可以上船了。    可是,也就在此際,只見一個人從船艙中走了出來,厲聲喝道:「你們在做甚麼?」    當我的雙手一攀上船舷之際,已有五六隻手伸過來拉我,那一下呼喝聲傳了出來,那幾隻伸出來的手,立時縮了回去。    我抬起頭來,首先看到那四五個水手,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雨水灑在他們黝黑的臉上,而他們臉上的神情,都十分尷尬。    我也看到了那個發出極之嚴厲的呼喝聲的人。    那是一個中年人,他穿著一件黑膠雨衣,他的面色,十分蒼白,甚至可以說,是接近灰白色的。他有一個十分瘦削的臉,和一雙比常人來得大而向外突出的雙眼,是以給人以一種十分陰森之感。    我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但是從他厲聲一喝,那些水手便一點不敢動這一點來看,那人可能是一位十分嚴厲的船長。他那雙眼也正瞪著我,然後,他又大喝了一聲,道:「你們在幹甚麼?」    那四五個水手中的一個,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們發現了一艘小艇,艇上的人在求救,是以我們拋繩子給他,將他救上船來……」    那水手的話,可以說一點也沒有講錯,可是那傢伙卻像這個水手做了甚麼天大的錯事一樣,直衝到了他的面前,「呸」地一聲:「放你的狗屁,你為甚麼自作主張,你問過我麼?」    看到那人的這樣的態度在責備那水手,我的心中也不禁大是有氣。雖然,那船或者是他的,而我也正要他收留,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搭救在海上遇難的人,實在可以說是一項義不容辭的任務,他實在不必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卑躬膝曲。    我雙臂一發力,上半身便已越過了船舷,接著,我再一聳身,便已上了甲板,我大聲道:「先生,水手並沒有做錯甚麼,你不必那樣責備他們!」    我的話才一出口,那人倏地轉過身來。我從來也未曾看到一個人的神情如此之緊張,如此之充滿了戒備的神態的,那人這時的體態神情,我實在想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他。    我只好用較囉唆的字句來形容他,他那時的情形,就像是我登上船的目的,是來搶他的愛妻一樣,或者,他的神情像是他是一塊極好草地的保護人,而我是一頭闖進草地來的野豬!    他的神態是如此之異特,是以令得我也呆住了!    他一轉過身來之後,雙手緊緊地握著拳,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叫道:「你是甚麼人?你為甚麼登上我的船?將他趕下去,你們全站著幹甚麼,將他趕下去!」    他最後的幾句話,是呼喝水手將我趕下去的,那幾個水手顯然不想執行他的命令,但是卻又不敢明顯地違反他,是以懶洋洋地向前走來。    這時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當你不幸在海上遇到風暴,而你所搭乘的又是一艘毫無抵抗風暴能力的小帆艇,那已夠糟糕的了;有幸你遇到了一艘船,可是船上人竟不講理到這種程度,竟要命人將你趕下海去,你會有甚麼感覺呢?老實說,我是啼笑皆非的,我盡量抑遏著自己心中的怒意,也盡量使我的聲音聽來心平氣和,我沉聲道:「先生,我遇到了風暴,而你的船正在海中央,我想你不是要看我掉在海中淹死吧!」    那人的橫蠻和不講理到了沒有人性的地步,他揮著手,發瘋也似地跳著,叫著:「那是你的事,而這是我的船,你滾,滾下我的船!」    他的手指直指著大海,他竟要我在那樣的情形下,滾下大海去!    我的一生之中,稀奇古怪的人,見過不知多少,可是我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人,這時候,我心中的怒意反倒沒有了,我只感到好笑!同時,我對那人,也生出了一股憐憫之意來,因為那人的言語和行動,分明證明他是一個心理和神經都有問題的人。    我側過頭去,去問那幾個水手:「船上還有甚麼人沒有?難道只有他一個人麼?」    可是那幾個水手還未及回答我的問題,那人已然向我疾撞了過來,他那一撞,來得突然之極,而且撞擊的力道,也著實不輕!    我被他一撞,甲板上又滑,不由自主,退開了五六步,幾乎就此跌下大海去,可是我立時一躍向前,一伸手便執住了他的衣領!    如果是早幾年,我的脾氣不好的時候,那傢伙一定要飽嚐我的老拳,但現在,我的脾氣畢竟已好了許多了!    所以,我一抓住了那人的胸前衣服,我便想到,那是他的船,我登上他的船,首先是我的不是,他有權不歡喜我。我立時又放開了手:「我必須留在你的船上等暴風過去,我想,你總不致於堅持要我離開你的船的,是不?」    「不行,不行!」那人叫了起來:「絕對不行,你必須立時離開!」    我苦笑了一下,那人實在是不可理喻,而我實在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使他答應讓我留在他船上。而就在這時候,我只聽得船艙之內,傳來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發了一句話。那老婦人所發的,是中國福建北部山區,一種十分冷門的方言。    我對各地的方言,都素有研究,所以我聽出那老婦人在叫道:「阿保,外面吵甚麼?」    那人立時用同樣的方言回答道:「阿母,有一個人上了我們的船,他還硬要留在我們的船上,我正在趕他下去,我一定要趕他下去!」    我笑了一笑,也用同樣的方言叫道:「阿婆,你的兒子想要我在海中淹死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要害人命啦!」    我學那種方言,雖然不能學得十足像,但是也有八九成,那人突然一呆,顯然他絕料不到我竟然會講他們家鄉的語言。    而艙內的那老婦人也呆了一呆,然後道:「阿保,是自己人啦,問他是哪一村的人啦!」我心中更覺得好笑,向前走去,我想到船艙中去和那老婦人說過明白,可是我才走出了兩步,那人又攔住了我的去路,大喝道:「你想做甚麼?阿母,他不是我們的人,他是外鄉人!」    船艙中那老婦人卻講道理,她道:「阿保,外鄉人也好,自己人也好,這麼大風雨,就讓他在我們的船上避避風雨好啦!」    那人面上的神色更加難看了,他連忙叫道:「那怎麼行?阿母,你忘了我們的船上——」    他講到這裏,陡地想起我是懂得他們的方言,是以立時向我望來,住口不言,面上的神色,難看到了極點。這時,我的心中,也疑惑之極!    那人堅持不許我上船,我早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卻不知道那是甚麼原因。如今,從那人講了一半的話中,我卻有點端倪了。    我可以猜得到,那人堅決不讓我留在他的船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船上,有著甚麼不能讓我看到的神秘東西!    我心中立即問自己:那不能讓我看到的東西是甚麼?是鴉片?是軍械?還是其它的走私品?毫無疑問,那一定是非法的,見不得人的。要不然,何以那人一定要將我趕下海去呢?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冷笑著:「這是一艘走私船,是不是?」    那人勃然大怒,罵道:「放你的狗屁,你當我是甚麼人?我叫鄭保雲,你將我當作甚麼人了?」    我陡地一呆,抓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自主鬆了開來。那被我當作是神經漢,一定要將我趕下海去,不許我在他船上的人,竟然是鄭保雲!    鄭保雲的本身,或者還不十分出名,但是他的父親,卻是舉世聞名,他父親在亞洲各地,經營著好幾項事業,全是這幾項事業的頂峰人物,他的父親是世界著名的富翁之一,那是絕無疑問的事情。當然,創業的老頭子已經死了,現在的富翁,正是我眼前那面色蒼白的人:鄭保雲!    我對於鄭保雲這個人,並不是十分熟悉,但是卻聽說過不少有關他的傳說,據說他從小就被送到美國去讀書,他讀書的成績非常好,有好幾個博士的頭銜,在他父親過世之後,他就接管了他父親的一切事業。我所知道的,只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他是鄭保雲的話,那麼在他的船上,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不是甚麼私貨,而是另有別情。    我鬆開了他的手,他還在喘著氣發怒,我沉聲道:「對不起,鄭先生,我聽過你的名字,我也絕不願追究在你船上,見不得人的東西是甚麼,我只不過想避過這一場風雨而已!」鄭保雲當我提到「見不得人的東西」之際,他面上的神色又變了一變。    鄭保雲道:「你不能在我的船上,你回你自己的小艇去,那小艇既然附在我的船上,那就絕不會翻轉,這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這時候,風雨正劇,而我的小帆艇上,根本沒有甚麼可以遮掩的東西!比起要趕我下海,雖然好些,但是卻也好不了多少。    我忙道:「那個——」    可是我才講了兩個字,鄭保雲已大聲叫道:「你私自登上了我的船,我完全有權將你趕下海去,我的水手絕不會對外人洩露!」    我冷冷地道:「你說得對,以你的財勢而論,的確可以胡作非為,謝謝你准許我的小艇,附在你的大船之旁,但是我可以知道你的船是向何處航行的麼?」    鄭保雲一定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要不然,就是有甚麼事在使得他特別敏感。是以他一聽得我那樣問他,又跳了起來:「那不關你的事,風平浪靜之後,你立即離開我的船!」    我怒道:「如果那時候,船正在太平洋之中呢?」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    我忍住了一肚子氣,我已下定了決心要報復,是以我當時並不說甚麼,只是道:「你說得是,我明白了,沒有你,我已經淹死了!」    他狠狠地道:「你明白這一點就好,快下去!快下去!」他用雙手趕著我,我反正已打定了主意,是以並不反抗,跨出了船舷,順著繩子,又回到了我的小帆艇之上。    那時,風雨越來越大了,我一到了小艇上,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是卻還可以看到他在指手劃腳;他一定是在吩咐著水手監視著我,不許我爬上來。    然後,他在甲板上消失了。    我在小帆艇上,浪頭一個接一個蓋上來,風雨又十分大,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過那樣狼狽的處境。但是總算好,我的小艇不致於傾覆。而風浪雖然大,鄭保雲的船,卻隨著浪頭的起伏,在海中平穩地航行著。他那艘船一定有著了不起的龍骨和超特的機器!    那船雖然不大,然而毫無疑問,它是適合在大海之中航行的。    我將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用帶子將自己固定在船桅上,我也已然決定,鄭保雲那樣對付我,我一定要將他那見不得人的秘密揭穿,作為報復。    當然,我要弄明白他那絕不想給人知的是甚麼秘密,就必須登上那艘船。不錯,我正準備那樣做,但我還須忍耐些時候。我相信現在,不但甲板上的水手在監視看我,鄭保雲也一定在監視著我。    我要等到天色黑的時候再行動,在這樣的風雨之中,天色一黑,一定甚麼也看不到,我要爬上船上去,鄭保雲也難以對付我了。    我心中設想了很多可能,去想像鄭保雲船上不想被人知的是甚麼東西,但是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風雨之際,天色黑得特別快,很快地,我便看不見甲板上的人了。我看不到甲板上的人,甲板上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我趁著巨風稍弱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攀著繩子,向大船上攀去。    不消多久,我雙手已然抓住船舷了,我慢慢探出頭去,向甲板上看。    只見兩個水手,穿著黑色雨衣,在甲板之上,縮成了一團,我正在考慮如何對付他們兩人之際,卻聽得他們講起話來。    左邊的那個嘆著氣:「小艇上的那人,不知怎樣了?唉,算他不夠運!」    另一個則道:「看來他像是很強健,希望他可以捱得住,我看風雨明天就要過去了!」    那一個又道:「風雨過去了也不是辦法啊,那時我們在大海中,他一艘小艇,甚麼時候,才能夠飄到岸上,還不是一樣死?」    另一個則道:「我看,鄭先生或者會准他的小艇,拖在大船之後,一齊到馬尼拉去的。」    那一個「哼」地一聲,道:「不用想!」    另一個也不再出聲,他們兩人將身子縮得更緊,顯然他們在甲板上受風雨襲擊的滋味,也不會好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從這兩個水手的對話之中,我至少知道了兩件事。第一,這艘船,是到菲律賓去的,目的地是馬尼拉。第二,在大船上,我的敵人只是鄭保雲一人,船上的水手,都同情我。    尤其是第二點,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那對改善我的環境,和我想追究鄭保雲的秘密,十分有幫助,至少,我可以不必用武力對付那兩個水手了。    我又等了一會,雙手用力一按,身子打橫一滾,便已滾上了甲板。    我的身子才在甲板上滾了兩下,那兩個水手便已然一齊站了起來,我也連忙一躍而起。這時,風浪仍然十分大,是以我們三個人的身形,其實都是站立不穩,在不斷搖晃著的。    我忙壓低了聲音:「兩位,請你們別張聲,我在下面實在忍不住了。巨浪不斷向我撞來,如果我不爬上來的話,我一定會死了!」    那兩個水手著急道:「可是,如果船主知道你在船上,我們也不得了啊!」    我完全相信他們兩人所講的是實情,我立時問道:「你們可知道,這船上有著甚麼古怪,以致他堅決不肯讓我上船?」    那水手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又問道:「船到甚麼地方去過,去作甚麼?」    一個水手道:「船到鄭先生的家鄉去過,接鄭先生的老娘,和將鄭先生阿爸的靈柩,運到菲律賓去安葬。」    我從他們的話中,立時想到了一點,那靈柩可能有蹊蹺。靈柩之中,是不是有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呢?這倒要好好查究一下。    我又問:「鄭先生的父親死了多久?」回答是「我們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我要進船艙去看看,你們別出聲,我會十分小心,不讓船主知道的,就算被他發覺了,我也決不會牽涉你們兩人的!」    那兩個水手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我站起身子來,向前走著,我並不從日間鄭保雲出來的那個門中進去,而是摸到了船尾,我走得十分小心,因為在風雨中,我隨時可能掉下海去。    來到了近船尾的一扇門前,我握住了門柄,旋了一旋,門已可打開來了,我迅速一推,閃身而入,又立時將門關上。    雖然那只是極短的時間,但是狂風依然從門中,捲了進來,我聽得「砰」地一聲,像是吹倒了甚麼東西。    我背靠門站著,心中十分緊張。    但等了好久,我並沒有聽到甚麼別的聲響,水手多半都睡了,機器聲均勻地響著,在駕駛艙中大概還有人,而我現在,是在甚麼地方呢?    我閉上眼睛一會,使之習慣黑暗,從前面一扇門的門縫中射出來的光芒,已可以使我約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了,那是相當大的一個艙。雖然這艘船的動力部分,是第一流科學技術的結晶,但是它的裝飾部分,卻是極度古老的。    這時,我看到了兩張八仙桌,並放在一起。在靠艙壁之處,似乎還供著一個祖先的神位,在神位前,是幾隻香爐。圍著八仙桌的,是幾張椅子。    靠著另一邊艙壁的,也是椅子和茶几、全是酸枝木鑲雲石的舊式傢俬。    我看清楚了這個艙中沒有人,膽子更大了不少。而我才從風雨中來,一進了這個艙中,像是已到了溫暖、安全的另一個天地一樣。    我吸了一口氣,抹去了我臉上的水珠,小心地向前走著,但是我只向前走了兩步,便發現我的鞋中因為積水太多,而在走動之際,發出「滋滋」聲來,是以我又停了下來,除去了我的鞋子。    也就在這時,我聽得「砰」地一聲響,像是有人打開了門,重又關上似的。    我趕緊閃了一閃,緊貼著艙壁而立,然後,我卻又聽不到甚麼了。    大約等了一分鐘,我便聽得有人講話的聲音,一個人道:「鄭先生,我從來也未曾駕駛過那樣好的船,你看,風速計上的速度是每小時三十浬,但是船卻穩得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上行駛一樣!」    接著,便是鄭保雲的聲音:「很好,速度還可以提高一些麼?」    「我來設法,鄭先生,我一定設法。」    「對了,你必須設法,只要比預定的時間早到,即使是早到一分鐘,你們就可以得到獎金,早到的時間越多,獎金就越高!」    「是的,我們一定盡力,鄭先生,聽說有人想上船來?是不是?」    鄭保雲的聲音十分粗:「你們不必管別的事,只要使船如何駛得更快就可以了,知道了嗎?」    接著,至少有兩個人齊聲道:「知道了!」第二部:化敵為友有事相求    他們雙方的對話,我聽得很清楚,而且可想而知,和鄭保雲在講話的人,一定是船上的駕駛人員。    但是,聽了他們的對話之後,卻又有一個疑問,升上了我的心頭:為甚麼鄭保雲要那樣急速到馬尼拉呢?如果他們有甚麼急事的話,那麼他應該搭飛機,而不應該搭船。    由此可見,他並不是想他自己急於到達目的地。必須盡快到達目的地的,是另外的東西,是在這艘船上的,是不便用飛機運載的!    我想到了這裏,仍然是茫無頭緒,而就在這時,突然「卡」地一聲,那扇門縫中有光線透出來的門,突然被打了開來!    我也立即看到,鄭保雲已從這扇打開的門中,向外走了出來!這一切,實在是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根本來不及去躲避!    在那一剎那間,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用背脊緊緊地貼在艙壁上,希望因為黑暗和我緊貼著艙壁,使得鄭保雲不注意我。    鄭保雲一走出來,就關上了那扇門,那使得我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樣一來,艙中十分黑暗,他發現我的可能,就少了許多了!    我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只見鄭保雲穿著一件睡袍,慢慢地走到了八仙桌旁,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他雖然背對著我,但是我心中卻在不斷地禱念,希望他快一些離去。因為我連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那樣站著,連我自己也不知可以堅持多久。    而如果我略動一動的話,那麼,我一定會被他覺察,那我的處境就十分不妙了,在大怒之下,他可能將我拋下海去!    但是鄭保雲坐了下來之後,卻全然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手撐著頭,也一動不動地坐著。從他那種坐著不動的姿勢來看,可以看出他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究竟在想甚麼呢?他是一個億萬富翁,在這個有錢可使鬼推磨的世界裏。他有著甚麼煩惱呢?    照說,他是不會有甚麼煩惱的,但是事實上,煩惱卻正深深地困擾著他,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這一點!    時間慢慢的過去,足足有十分鐘之久,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可以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而我卻支持不住了,或許是由於我從風雨之中,突然來到了這個船艙中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我忍住了呼吸太久了,是以我的喉嚨中,漸漸覺得癢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那種癢還可以忍受,但是它卻越來越甚,而且又是癢在喉嚨中,絕不是我伸手能夠搔得到的。我開始左右搖擺頭頸,但是沒有用,我又用手按住喉嚨,但是癢得更甚。    到我實在沒有法子忍受的時候,我逼不得已,在喉間發動了幾下「咯咯」聲來,我還希望外面的風雨聲會將這幾下輕微的聲音遮掩過去,也希望正在沉思中的鄭保雲聽不到那幾下聲響。    可是,就在我的喉間,發出那幾下聲響之際,鄭保雲倏地轉過了身來,望定了我!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除了仍然僵立著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我看到鄭保雲的身子,猛地一震,接著我聽到他「颼」地吸進了一口氣。    通常,人只有極度驚駭的情形下,才會吸下那樣深一口氣的,但是鄭保雲看到了我,吃驚的應該是我,他為甚麼要害怕呢?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想不到忽然會見到一個人,是以才如此的。    而鄭保雲的驚恐,還在持續著,他已然站了起來,他的一隻手按在八仙桌上,他的身子在簌簌地發著抖!    我實在想不透鄭保雲看到我之後,為甚麼會如此害怕,這條船是他的,在海上,他的話就等於是法律,而事實上,他只要叫一聲的話,至少有兩個人,是可以在幾秒鐘之內趕來幫他的。他的處境是如此有利,那麼,他在發現有一個黑影之後,何必如此吃驚呢?    當然,我沒有將心中的疑問向他提出來,因為我的心中和他一樣吃驚,我並不是沒有急智的人,但是在如今那樣尷尬的情形之下,我卻不知怎樣才好?雖然是在黑暗之中,我絕看不到鄭保雲的臉面(當然鄭保雲也看不到我的臉),但是我卻可以感到,他正在盯著我(我相信他也可以感到我在盯著他)。    我們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背脊上陣陣發麻。    我知道那樣僵持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我必須打破這個僵局,或者可以令得他不暴跳如雷,每一個人對自己的家鄉話,總有一份親切感的。    於是我開口道:「請你原諒——」    但是我只講了四個字,便住了口。因為我才一開口,便發現我因為過度的驚懼,喉嚨發乾,是以我發出來的聲音,十分乾澀難聽,根本聽不清我是講些甚麼,只不過可以聽出那種鄉下話的特重尾音而已。    我停了下來之後,是準備嚥一口口水,再來講過的。可是,不等我第二次開口,我就看到鄭保雲的身子,突然向下軟了下來。    他軟下來的那種動作,十分異特,就像是他全身的骨頭忽然消失了一樣!    身子突然那樣軟了下來,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個人已然昏了過去。我同時也聽到了他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這令得我更是奇怪,我的驚恐消失,因為鄭保雲竟昏了過去!    鄭保雲的突然昏厥,對我來說太突然了,當我趕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張椅子,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我雙手插入他的脅下,將他的身子抬了起來。也就在這時,艙門被打了開來。    當然,那是那張椅子跌倒的聲音,驚動了駕駛艙中的兩個人,門一打開,一個人便向外走來,那人才跨出門一步,便大聲喝道:「你是誰,你在這裏作甚麼?」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先別理會我是誰,鄭保雲昏過去了,有白蘭地麼?」    那人更是驚惶失措:「有……有威士忌……」    我已將鄭保雲抬上了八仙桌,令他的身子平趴在桌上,道:「一樣,著亮燈,快拿酒來。」    那人慌慌張張地著亮了燈,向駕駛艙中叫了幾聲,又奔了進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來。    而我在這短短的半分鐘內,早已趁機打量了鄭保雲一下,不錯,現在躺在八仙桌上的正是兇神惡煞也似,要將我趕下大海去的鄭保雲。    這時,他仍然未曾醒轉來,臉色蒼白,我敢說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有一個活人而有著如此難看的臉色的。    我用力拍著他的面頰。他的頭部,隨著我的拍動,而左右轉動著。我旋開瓶塞,抬起了他的下頦,將瓶中的威士忌向他口中倒去。    鄭保雲立時猛烈地嗆咳了,他的身子,也隨著他的嗆咳而抽搐。    一分鐘之後,他坐了起來,手仍撐在桌面上,他雙眼睜得老大,但是我仍然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看得清眼前的東西,因為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散亂。    他面上的神情,驚駭絕倫的,先是他的喉際,發出「咕咕」的聲響來,終於,他開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話來,他叫道:「天,他……他竟會講話了,他……走出來了!」    這句話,不但我聽了莫名其妙,連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也莫名其妙,因為我聽了鄭保雲的那句話之後,我立時轉過頭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我還沒有說甚麼,便聽得那人道:「鄭先生,你怎麼了?你為甚麼昏了過去?」    鄭保雲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起頭來,緊緊地抓住了那人的肩頭,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你可曾看到甚麼?」    那人反問道:「看到甚麼?沒有啊,鄭先生,你看到了甚麼?」    鄭保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我想笑,但是卻又怕激怒了鄭保雲,因為鄭保雲害怕成那樣,只不過是看到了我而已!    這時候,我更可以肯定,鄭保雲的而且確,神經不很正常,至少他患有極度的神經衰弱。而我也感到我非出聲不可了,因為只有我出聲,說明他剛才看到的是我,才會消除他的恐懼。    是以我道:「鄭先生,剛才在黑暗中的是我!」    鄭保雲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一旁,是以我一開口,他又嚇了一大跳,立時轉過身來,用他慘白的臉對著我。那張臉上,起先只有驚恐,但漸漸地,驚恐已經化為憤怒,他伸手指著我,但過不多久,他便不再指著我,而緊緊地捏著拳頭,向我衝了過來。    我並不準備還手,因為我早已看出,他那一拳,就算擊中了我,也不會有甚麼力道,而他卻可以得到不少好處,讓他打我幾拳,不但他的怒氣,可以得到消失,可能他的恐懼,也會消散。    鄭保雲衝到了我的面前,拳如雨下,我只是側頭避開了他向我面門的攻擊,並不避開他打向我身上的拳頭,他足足打了我十七八拳,才停了下來,喘著氣。    我向他笑了一笑:「鄭先生,聽說你得過好幾項博士的頭銜,你的學問或者非常高,但是打人顯然不是你的本行!」    鄭保雲仍然狠狠地望著我,我攤了攤手。心平氣和地道:「鄭先生,如果我們全是有知識的人,那麼我們間的爭執,應該結束了。」    鄭保雲又吼叫了起來:「你這個流氓,滾下我的船去,我要打死你!」    他再度揚起了拳頭,當然,他的拳頭是絕不可能打死我的,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已經讓他打了十七八拳,他依然不知進退,雖然他並沒有打痛我,但是我的怒氣,卻被他打得激了上來,我一握住他的手腕之後,左手倏地揚了起來,「叭」地一聲,清脆玲瓏,在他的臉上摑了一掌!    這可能是鄭保雲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掌摑,是以當我打了他一掌,右手一鬆,將他推開了幾步之際,他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站著,望著我。我那一掌,也打得著實不輕,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了五道指印。    另外一個人也嚇呆了,張大了口,不知說甚麼才好。我又踏前一步,伸手指著鄭保雲的鼻子大聲喝道:「我告訴你,我必須留在這艘船上,直到風雨過去,我不管你船上有著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有著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必須留在船上!」    鄭保雲的面色變得鐵青,他的手在發抖著,我只看到他的手突然伸進了衣袋之中,然後,他的手伸了出來,我已清楚地看到,他手中一柄小手槍,已對準了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望著那柄小手槍的槍口,那槍口像是一條毒蛇一樣瞪著我。    那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我身子略退了退,鄭保雲的喉間,發出了一下異樣的聲音,像是在咆哮一樣,我勉力鎮定心神:「鄭保雲,你不敢開槍的,你若是開槍,你逃不過法律的制裁!」    鄭保雲喉間的那種怪聲更甚了,我看到他的手指漸漸扣緊,我的身子猛地向下一蹲,已準備一個打滾,向前直衝過去。    但是我整個人的動作,自然及不上他一隻手指的動作來得快,就在我身形向下一蹲之間,我看到他已將槍機扳向後了!    我在那一剎間,全身變得僵硬,蹲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卻並沒有槍彈自槍中射出來,而我立即發覺,鄭保雲是忘記扳下保險掣了!    他顯然是不慣於用槍的人,要不然,絕不曾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發生那樣錯誤,而那自然是我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一躍而起,向他撲了過去,可是我才撲出了一步,鄭保雲慌忙後退,他的身子,撞在一張八仙桌上,令得他向下倒了下去,我正待再撲過去,將手上的手槍,奪了下來之際,便聽得一個人叫道:「衛先生,衛斯理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裏的?」    我聽到了有人叫我,但是我卻不能去看清楚在叫我的是甚麼人,因為鄭保雲的槍仍然對著我,所以我先趕前一步,一腳踢在鄭保雲的右腕之上。    那一腳,將鄭保雲的手指,踢得鬆開,他手中的槍也滑出了兩三碼,我忙撲過去,將槍搶在手中,這才抬起頭來,向前打量。    那叫我的人,站在駕駛艙的門口,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頭頂半禿,看他粗糙的雙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機匠。我覺得他十分臉熟,但是卻又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他!    那中年人臉上的神情,十分難以形容,又是高興,又是驚訝,他搖著手:「別打架,衛先生,別打架,這位是我的船主,鄭保雲先生!」    我冷冷地向鄭保雲望了一眼,只見他已然站了起來。我道:「我早知他是誰了。」    那中年人奇道:「是麼?那你們怎麼會起衝突的呢?鄭先生早幾天還在問我,因為他聽說我認識你,他說有一件十分疑難的事,要請你來幫忙,一齊解決,怎麼你們會打起來的?」    我聽了那中年人的話,只覺得好笑:「是麼?他有事要找我?可是我要上他的船來避風雨,他卻要將我趕下海去!」    我聽得鄭保雲喘起氣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異樣:「那是,那是……我不知道你是衛斯理!」    那中年人愕然:「鄭先生,原來你不知他是誰?他就是衛斯理,我的表親老蔡,是他們家的老管家,所以我見過他!」    我向他笑了笑,道:「原來你是老蔡的表親!」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是,我姓鄧,我的母親的表姐,就是老蔡三叔的小姨。」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算是一門甚麼樣的親戚,只怕要用計算機才能算得清楚。我道:「那很好,我回去見到老蔡,一定說在這裏見過你。」    他又轉向鄭保雲:「鄭先生,現在你們認識了,你不會再趕他下海去了吧?」    鄭保雲面上,被我摑出來約五道指印仍然在。他在回答那個問題之前,先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才道:「當然不,衛先生,很對不起。」    我想不到剎那之間,鄭保雲的態度,竟變得如此之好。從我剛一見到他起,他可以說是一個十足的瘋子,直到此際,他才像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我也忙答道:「哪裏,是我騷擾了你,這是你的槍,剛才,幸而你忘了打開保險掣!」    我將槍還給了他,他苦笑著,接了過來:「衛先生,請你先去洗一個澡,換一身乾衣服,然後,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助。」    忽然之間,我變成上賓了。而這件事,可能和他的秘密有關,是以我點頭道:「好的,請你帶路。」    鄭保雲帶著我,穿過了駕駛艙,來到了他的臥艙之中,我才一跨了進去,便呆了半晌,我完全沒有在船上的感覺,因為船艙太寬大了。    我進了他的臥艙附屬的浴室,在裏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了鄭保雲的絲質睡衣,踏著厚厚的地氈,走了出來。    鄭保雲立時將一杯酒遞到我的手中,單聞聞那股酒香,就可以知道那是遠年白蘭地。    他對我的態度,和要將我趕下海的時候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見他一拉手,道:「請坐,請坐,衛先生!」    我也老實不客氣地在一張十分舒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而且,我還蹺起了腳,擱在另一張坐墊之上,然後,我才喝了一口酒:「鄭先生,多謝你的招待,受人招待,與人消災,究竟你有甚麼事,只管說好了!」    鄭保雲十分為難地笑著,他一定不是一個十分痛快的人,因為我已然叫他不論有甚麼為難的事,只管說出來,可是他卻仍然說不出口,支吾了好一會,他才講了一句話:「這件事,和我父親有關。」    我心中怔了一怔,和他父親有關的?他父親已經死了,人也已經死了,還有甚麼事情是不能了結的,要他來擔心?    但是我心中儘管覺得奇怪,我卻沒有問他。他在講了那句話之後,又好一會不出聲,我也不去催他。現在我很舒服,也不會那麼快就到目的地,有的是時間,他喜歡支支吾吾,就讓他去支吾好了。    講起話來喜歡支支吾吾的人,全是這種脾氣,你越是催他,他講得越是慢,索性不催他,他倒反而一五一十講出來了。我看著他,只見他大口地吞了一口酒,臉上也因之稍為有了一點血色,然後又聽得他道:「我父親,是三年前故世的。」    我的忍耐力再好,到這時候,也忍不住頂了他一句:「鄭先生,令尊在三年前故世的,這一點,全世界都知道。」    鄭保雲苦笑著,搔著頭:「是,這我知道,唉,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我想,只有請你自己去看一看,你才會明白。」    我不禁愕然:「要我去看甚麼?」    要我去看一看,這話本是鄭保雲說的,但是當我反問他要我去看甚麼之際,他卻又答不上來了,他隔過頭去,並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道:「衛先生,請你答應我,我帶你去看的……你看到的一切,不論在甚麼情形下,你都不能講給任何人聽!」    這傢伙真是不痛快之極,我給了他一個釘子碰:「如果你以為我會見人便說,那麼,請你別帶我去看好了。」    鄭保雲嘆了一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道:「好了,請你跟我來!」    說著,他便站了起來。他站起來,自然要帶我去看看他希望我看到的東西!    可是,他站了起來之後的動作,卻令得我驚訝不止。他本來是坐在一張沙發上的,當他站了起來之後,他首先推開了那張沙發。然後,他再將地氈揭了起來,揭開了三呎見方的一塊。    然後,他走開幾步,在艙壁上,移開了一張油畫。我看到那油畫後面,有一個鈕掣。    他伸手在那個鈕掣之上,按了一下,被揭開地氈的那處,艙板已無聲地向旁滑去,出現了一個洞。    這一切全是我預料之外的,因為那和鄭保雲的身份,十分不合!    在鄭保雲的船上,為甚麼要有這樣一個秘密的艙房呢?這個秘密的艙房,他是用來放甚麼的?那不問可知,是極其秘密的東西!    但是,他為甚麼又要向我展示如此秘密的東西呢?    我的心中充滿了好奇,是以我立時站了起來,其時,鄭保雲的神情,再度呈現極端的緊張,他的身子在發著抖,他向前走出了兩步:「我要你看的,就在這個底艙中,我和你一起……」    可是,他講到這裏,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向後退了兩步:「不,你還是自己下去看好了,我……我實在不想再看。」    我望著他,如果這一切,全是一個陷阱,是誘我進那底艙去想加害我的話,那麼,鄭保雲的「演技」,可以稱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不相信那是鄭保雲的陰謀,我肯定鄭保雲所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願再進底艙去,在底艙中的東西,一定十分可怕!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向那洞口望了一眼,洞口下黑沉沉的,令我也起了一股不寒而慄的感覺。我問道:「好的,我一個人下去。」    他拉開了一隻抽屜,取出了一柄鑰匙給我:「這是鑰匙,下去之後,你必須打開一道門,看完請你立即上來,我要和你討論這件事。」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接過了那柄鑰匙,他的手是冰冷而顫抖的,一接過了鑰匙,我立時向洞口走去。有一道梯子,可以邁向底艙,我順著梯子向下走了下去。    當我在向下走下去之際,我可以聽到鄭保雲的哭聲,他一面在哭,一面還在喃喃地道:「我不要再見到他,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    我來到了梯子的盡頭,憑著上面照射下來的燈光,找到了電燈開關,我開亮了電燈,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道門,門上是有鎖的。    我立時將那柄鑰匙插進鎖孔中去,轉了一轉,「拍」地一聲,鎖已打開,我推門進去,一股霉味,撲鼻而來。第三部:棺材裏伸出手來    門內又是一片漆黑,我又伸手在門邊上摸了摸,摸到了電燈開關,將開關按下,眼前立時大放光明,我看到那間底艙並不十分大,霉腐的臭味更甚,可以說是密不通風。    那底艙根本不是要來住人的,尤其是在如此豪華的一艘船上!    但是,電燈一亮之後,我卻看到,在艙中有一張床,而床上躺著一個人!    就在我著亮燈的一剎間,躺在那板床上的人,直坐了起來望著我。    在那片刻之間,我心中的憤怒,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鄭保雲這個畜牲,竟敢將一個老人,像豬一樣地困在這樣的地方,他自以為自己是甚麼人?    當時,我只是一眼看出,那躺在板床上的是一個老年人,而當我定睛再向老人看去之際,我心中的怒火,上升了六七倍!    那張板床上一無所有,就是一塊木板,而更令得人忍無可忍的是,在那木板上有兩個孔,有一道帶子,穿過了那兩個孔,纏住了那老人的足踝,將那老人的雙足,固定在木板之上,令得他只能欠身坐起來,而不能離開木板半步!    這是駭人聽聞的虐待!    我先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鄭保雲!」    然後,我直向前衝了過去,到了那張板床近前,因為我心中發著怒,所以我不由自主喘著氣,我道:「老伯,你不必怕,我立時設法放你,你……是誰將你那樣鎖在這裏的,我一定也照樣將他鎖起來!」    那老人卻並不出聲,只是坐著不動,他的雙眼,甚至也不是望向我。    我是個感情相當容易衝動的人,但是我畢竟也經歷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經歷,那可以調和我性格的衝動。是以,這時當我覺出,事情好像有一點不對頭,我在板床之前,略呆了一呆。    接著,我走出了幾步,和板床上的那老人,正面相對。仔細向那老人打量了一下。我直到這時,才仔細地看清楚了那老人的臉面。    而當我看清了那老人臉面之際,我像是全身都浸在冰水之中一樣,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    我從來未曾見過一個如此可怕的人!    這個老人,像是畢生都是在納粹集中營中度過的一樣,他的臉上一點肉也沒有,臘也似的黃皮膚,包在骨上,他雙眼深陷,眼珠直向前望著,眼珠是灰白色的,定著,一動也不動,那種灰白色,是實質的灰白,是以我可以斷定,他看不見東西。    我又注意到他的頭髮十分長,長得和他那種皮包骨頭的臉容,絕不相稱的地步!    而當我呆了半晌之後,我的憤怒比剛才更甚!    那老人所受的折磨,一定遠比鎖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底艙之中更甚!    我實在無法抑壓我的怒意了,我轉過身,衝了出去,手足並用,攀上了梯子,一躍而上,我看到鄭保雲正背對著我,在為他自己斟酒。    我大踏步來到了他的背後,用力伸手,壓在他的肩頭之上,他立時吃驚地轉過頭來,我也就勢抓住了他的衣領,我提起了他的衣領,令得他只能足尖點地,然後,我結結實實地罵道:「鄭保雲,你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    本來,我一面罵他,一面還想就勢打上他幾巴掌的,但是他卻立時叫了起來,道:「你做甚麼?你可是已經看到他了?」    我聽他還敢這樣問我,揚起的手放了下來:「我自然看到他了,只有畜牲才會那樣對待一個老人,你就是那畜牲,是不是?」    鄭保雲喘著氣:「你在說甚麼?你真看到了他?他……又動了?」    我大聲道:「是的,你以為你已將他折磨死了?」    鄭保雲發出了一陣呻吟聲來,若不是我抓住他衣領的話,他的身子是一定站不直的,而我正樂於看到他跌倒,是以我鬆開了手。    他的身子向後倒去,軟癱在一張沙發上,他不住喘著氣:「好,你已看到了,我問你,你……可有甚麼辦法?」我厲聲道:「我的想法已然說過了,你是畜牲!」    鄭保雲坐起了身子,大口地飲了一口酒,因為他的身子在發著抖,是以酒順著他的口角,流了下來,他也不去抹拭:「衛先生,你也看到他了,你也看到他動了,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個已死了三年的人,你會相信麼?」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是以我立時反問道:「你說甚麼?」    「我說,如果我告訴你,那是一個已死了三年的人,你會相信麼?」    這一次,我自然聽清楚了,但是我立時冷笑道:「鄭保雲,如果你以為說上幾句無聊的話,就可以逃避你的罪行,那你太天真了!」    鄭保雲搖頭道:「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他,他就是我的父親!」    鄭保雲的最後一句話,是充滿了痛苦的神情叫嚷了出來的,我陡地一震,腦中也亂到了極點。    我自然不信底艙中的那個老人,是一個已經死了三年的人。因為我著亮電燈時,看見他從板床上彎身坐了起來。但是鄭保雲卻說那老人是他父親。    如果那老人是鄭保雲父親的話,那麼,他自然已死了三年了,鄭保雲的父親是舉世聞名的富豪,三年前他去世,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如果鄭保雲是在說謊,那麼這樣的謊話,實在也太嫌拙劣!那老者又不是遠在天邊,他就在他下面的底艙之中,我隨時可以下去問個明白。    是以,我冷笑著:「如果你以為一些拙劣的謊言,就可以騙過我,那麼,我想我們之間沒有甚麼好說的了!」    「我不是說謊話,」鄭保雲連忙否認,同時,他臉上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來:「我要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我聽說過你和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有關,但是……但是只怕你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怪事!」    他仍然堅持他所說的是實話!    而我是實在沒有法子接受他這個說法的,因為如果我接受了他這個說法,那麼我便必須接受另一個事實,那便是:一個死了三年的人,會在我開燈的時候,突然從一張板床上坐了起來!    而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本來應該立即反駁鄭保雲的話。可是,不知怎的,我腦中突然生出一個十分異特的想法,那個在底艙中的老者,可能是真的死人!因為他的神情面貌,實在是人沒有生氣了!    所以,我呆了一呆,並沒有立即出聲。    鄭保雲喘了一口氣:「你如果聽我說下去,你就會明白!」    我的身子挺了一挺,吸進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竭力想將剛才所想到的那個念頭驅走,因為剛才的那念頭實在太可怕了,一個死了三年的人,還會動?那實在太無稽了!    是以我認定了鄭保雲,一定是在掩飾他的某種罪行,在他如此虐待那老者的背後,一定還另外有著更大的罪惡!    是以,我立時道:「我可以聽你敘述全部的事,但是你首先必須將那個老者從下面那個底艙中放出來,結束你的罪行!」    我的話,是十分正常的要求,是任何人在看到了底艙的那個老者之後,都會提出來的。    但是我那個正常的要求,在鄭保雲聽來,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話一樣,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雙手亂搖:「不能,不能,萬萬不能!」    我冷笑著:「那麼我們之間,就沒有甚麼可說的了!」    鄭保雲搖著頭:「你知道剛才我在黑暗之中見到了你,為甚麼會那樣害怕?我……我就是以為他……走出來了!」    鄭保雲顯然是猶有餘悸,是以他講到這裏,身子又不住發起抖來。    我道:「因為你犯了罪,受到了良心的責備,才感到害怕,由此可知你對自己所犯的罪行,還有羞恥之感,你還是——」    我正想再進一步地勸說他改過自新,可是他不等我講完,便已大叫了起來:「我沒有犯罪!」    我也大聲道:「你沒有犯罪,你為甚麼將一個老者關在狗籠不如的底艙之中,還將他的雙足,鎖了起來,你說,是為了甚麼?」    鄭保雲還未及回答我的問題,便聽得一扇門的一面,又傳來了那老婦人的聲音,問道:「阿保,你在和誰說話,不要和人爭吵!」    鄭保雲看來對母親十分順從,他雖然仍怒目瞪著我,但是卻已變了聲調,他騙他的母親道:「阿母,我沒有和誰吵架,我在聽收音機,我將聲音收小啦!」    那老婦人又叮囑了幾句,但是卻沒有再多說甚麼。鄭保雲來到了我的面前:「我沒有犯罪,我首先要你明白那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人在我那樣的情形之下,都會那樣做的。    我正想開口,鄭保雲一揚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他是我的父親,他是三年前已然死去了的,你可以下去仔細地檢查他,看他是活人還是死人!」    我望著他冷笑,他一定是個瘋子。我想,這是根本不用多爭辯的事,那老者當然不是一個死人,我轉過身,衝下了底艙,那老者仍然坐在板床上。    我大聲道:「老伯,你別怕,我先放你下來!」    我用力拉著縛住了他雙足的帶子,鄭保雲在上面急叫道:「你別胡來,你可知道自己在作甚麼?」    當他急叫的時候,我已然「拍」地一聲,將帶子拉斷了,我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甚麼,我先將他放開來,好證明他是你所說的『死人』!」    我才講到這裏,那老者已斜著身,下了板床,站了起來,他站在我的身邊,伸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頭上。我正準備去扶他,可是鄭保雲卻也走了下來,只聽得他又叫道:「衛斯理,看老天爺份上,別讓他碰到你,你快設法擺脫他!」    他的情狀是如此之可怖,他的聲調是那樣的急促,他那種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確實使我相信,我在十分危險的情形之下!    這時,我想,那老者可能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我一面想,一面回過頭去,看了一下。    那老者就站在我的身邊,我一回過頭去,就和他打了一個照面,我們兩人的距離極近,身子和身子,相隔還不到三吋。    就在那時候,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那實在是太可怕了,那老者的臉,不但沒有一絲生氣,而且,我完全覺不到他在呼吸,他的臉是冰涼的!    而這時候,他搭在我肩頭上的五隻手指,已在漸漸地收緊。    我低頭向他的手看去,那簡直是五根枯枝,可是它們在收緊時所發出的力道,卻如此之大,令得我的肩頭,感到一陣疼痛!    而且,它們還在繼續收緊,像是要將那五根枯柴也似的手指,完全擠進我的肩頭中去。我是一個對中國武術有著極深造詣的人,我肌肉迸上了氣,一個壯漢未必能令我生痛!    可是,一個那樣枯瘦的老者,卻有那麼大的力道,在那片刻之間,我的心中,也突然升起了一股詭異極的感覺來,我忙道:「老伯,你做甚麼?」    在我問出那一句話之際,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聲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已不及去注意鄭保雲了,我必須將那老者的手掙脫!    我轉過頭去,身子微微一側,同時,我的手,也疾加在那老者的手腕之上。    我是準備抓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之後,將他的手,自我的肩頭上移了開去的。可是當我一抓住了他的手腕之際,我全身突然一震!    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全然不堤防的情形下,突然觸了電一樣!    那老者的手是冰涼的,當我的手指一碰到他的手腕的時候,那股寒意,便像是電流樣地流遍我的全身,而當我的手指,緊握了他的手腕之際,我更不由自主,也發出了一下可怕的呻吟聲來!    那老者的手腕上,根本沒有脈搏!    那是一個死人!    我感到肩頭上的疼痛,越來越甚,我的手雖然已緊緊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但是我卻無力將之移開,我全身的力道,不知去了何處。    我的頭頸,在那剎間,也變得僵硬了,總算我還能在頭頸徹底僵硬之時,轉過頭去,打量那老者。然而我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轉過了頭去,實在比不轉過頭去更糟!    我一轉過頭去之後,便再度和那老者正面相對,我又一次地感到,那老者沒有呼吸!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那麼,那當然是一個死人!但是這個「死人」,卻從板床上站了起來,他竟然會行動,那麼,他是甚麼,他是僵屍,我被僵屍抓住了肩頭!    我實在沒有法子不大力呻吟,我經歷過不知多少怪異的事情,但是被僵屍抓住了肩頭,那卻是不但未曾經歷過,而且連想也未曾想到過的事!    人的想像力不論多麼豐富,但是都脫不了生命的範疇,人死了,也就甚麼都沒有了。可是如今,一個死人,卻抓住了我的肩頭,這是超乎生命範疇以外的事,這種事給我的恐懼感覺,難以形容,我除了張大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之外,根本沒有法子做別的事,我甚至混亂到了以為我一定死在僵屍的手中了!    那一段時間——自我發現了那老者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開始——大約只有半分鐘,但是那半分鐘的時間,在我的感覺上,卻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    突然之間,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聲怪叫,我還不及定過神,向他看去間,他已然向前直衡了過來,重重地撞在我的身上。    那一撞,令我的身子,向後疾倒了下去,也令得我昏亂的神智,突然清醒,我在地上,一個翻身,用力一扯那老者的手腕。只聽得「嗤」地一聲響,令得那老者的手,離開了我的肩頭。    但是,那老者的五指是握得如此之緊,是以當他的手離開我的肩頭之際,將我的肩頭上的衣服,抓下了一大片來。我的肩頭上,仍然十分疼痛,但是我總算已擺脫了他,我手在地上一按,一個打挺,跳了起來,來到了搖搖欲墜的鄭保雲身邊。    我們兩人靠在一起站著,剎那之間,也不知道是他扶住了我,還是我扶住了他。    我向前看去,只見那老者也跌倒在艙板上,他的上身筆挺,雙腿也很直,正在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姿勢,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    我比鄭保雲早恢復鎮定些,一看到老者又站了起來,我連忙拉著鄭保雲,奪門而出,「砰」地一聲,將底艙的門關上。    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靠著梯子,喘著氣,我們又聽到被關上了門的底艙之中,發出幾下「砰砰」的聲響,接著,便又靜了下來。    而鄭保雲的鎮靜也恢復了,他望著我苦笑,我也報以苦笑,然後他道:「你相信我的話了?」    他的話,在剛才,我在底艙之中,已確毫無保留地相信。可是此際,我在極度的驚愕和恐懼之中清醒了過來,我究竟是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科學告訴我們,生命結束,人也就完了,絕沒有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可以和有生命的人一樣行動的!    雖然剛才的一切,全是我親身經歷的,但是我這時卻仍不免對之發生懷疑,所以,我並沒有回答鄭保雲的話,只是望著那扇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我還要再對他作詳細的檢查!」    鄭保雲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你還不相信他是一個死人?」    「是的,我相信。」我回答著:「但是,請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為甚麼會活動?」    鄭保雲苦笑著,道:「這個問題,我已然問了自己千百遍了,我答不上來,而我更進一步地問自己,生命是甚麼?生命來無影,去無蹤,看不見,摸不到,它究竟是甚麼?為甚麼有它的時候,一個人就是活人,而同樣是一個人,如果作最科學的解剖,可以發現其實甚麼也沒有少,只不過少了根本看不到的生命,他就變成了死人?」    我的腦中本來就夠亂的了,給鄭保雲一問,更加亂了許多,我不斷地搖著頭:「你問的是一個十分玄的問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不妨慢慢來研究,可是如今,如今……我們先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個死人!」    「當然他是死人,他死亡的時候,有第一流的醫生簽署的死亡證!」鄭保雲回答著。    「第一流醫生也可能犯錯誤的。」我望著他。    「是的,或者第一流的醫生也會犯錯誤,可是,他曾被埋在地下,三年之久,三年!」    我道:「土地有可能透空氣,棺木……」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鄭保雲已然道:「那只不過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就算可能,難道一個人可以三年不吃食物麼?而事實上,這三年之中,他根本接觸不到空氣的。」    「為甚麼?」我對鄭保雲如此之肯定,也不無疑惑:「為甚麼你說得如此肯定。」    鄭保雲停了片刻:「這是我父親的主意,他的遺囑說,他不能避免死亡,那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卻要在死亡之後,使他的身體不腐爛,他要我無論如何替他做到這一點。」    我揚了揚眉,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    「所以,他的棺材是特鑄的,是不銹鋼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沒有甚麼稀奇,以你們的財力而論,就算是金棺材、銀棺材,也沒有甚麼!」    「是的,我還沒有說完,我說那副棺材的奇特之處,是當他的遺體放進了棺材之後,經過特殊的手續,將裏面的空氣,完全抽了出來。」鄭保雲頓了一頓:「屍體一直是在真空狀態之中!」    我呆了片刻,這樣的埋葬法,聞所未聞,也只有財力雄厚的鄭家才想得出來。    這時我知道了鄭保雲的父親,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殮葬的,但是仍然未曾解決我心中的疑問,而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多得我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我瞪著眼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最後還是我先問他:「那麼,這一切,又是怎樣發生的呢?」    我一面說著,一面向底艙下面,指了一指。    鄭保雲苦笑著,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令得聽到的人,感到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心中的難過,自然可想而知。我拿起酒瓶來,在他的杯中,又斟了半杯酒,他一口吞了下去,才道:「葬了三年之後,我母親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她要回家鄉去了。她要回去,我也沒有法子反對,可是,她卻一定要帶著我父親的靈柩,一齊回去!」    我皺起眉頭聽著,這樣的事,發生在一個老婦人的身上,倒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我只是問道:「那麼以後又怎麼樣呢?」    「我當時竭力反對,因為我的父親葬得十分好,但是我母親卻十分固執,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老婦人固執起來,是不可理喻的,我自然也拗不過她,於是便將棺材自地下起了出來。」    鄭保雲講到這裏,又喝了一口酒:「那時,我一面在造一艘船,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那艘,那是我準備用來先送我母親回原籍的,因為她不肯搭飛機。那天,我剛在承造的船廠督工,忽然我們家的兩個老家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我,告訴我說,棺材已從地穴中起出來了,可是棺材之中,卻有聲音發出來。」    我問道:「起棺木的時候,你不在場?」    「是的,因為我始終反對這件事,我是特地避開的,我聽得那兩個老家人那樣說法,立時趕了回去,我父親是葬在我們自己家的後園中的,當我趕到的時候,氣氛實在惡劣之極了!」    鄭保雲皺起了眉,嘆了一聲,續道:「很多人圍在一邊,不知所措地站著,我母親伏在棺材上,號啕大哭,旁邊另外還有六七個老婦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勸著她,有的還在亂出主意,說甚麼驚動了我父親,是以我的父親不歡喜啦。有的說,要請高僧再來超度啦,我趕到之後,真恨不得將那些老婦人一齊用木棒趕走,總算她們對我多少有一點忌憚,是以都停了口。」    「我的母親還在哭著,我走到她的身邊,十分不耐煩地問道:『阿母,甚麼事?』我母親哭得更大聲了,她一面哭,一面道:『阿保,是我不好啦,我不聽你的話,一定要動他的棺材,他怒我啦!』」    鄭保雲學著她母親的聲調。他知道我聽得懂他們家鄉的方言,是以那一段話,他全是用他們家鄉的土語說出來的。我自然不必他詳細解釋,就可以知道,像他那樣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心中對那些人的反感。    我問道:「那麼,你怎麼說呢?」    鄭保雲道:「我自然很怒,我說:『阿母,阿爸怒你,你怎知道?』我母親說:『阿保,你阿爹剛才在棺材裏蹬腳,發出老大聲響來啦!』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身邊一個力伕手中,奪下了一根竹槓來,用力在棺材上敲了幾下,道:『蹬腳,蹬腳啦!』」    鄭保雲嘆了一聲道:「我當時也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那樣衝動的,你知道,我在歐洲和美國住了很久,看到我的家人仍然那樣愚昧,我實在很氣憤。我那突如其來的行動,將別人全都嚇呆了,我母親也止住了哭聲,所有的人望著我,一齊靜了下來。」    我忙道:「在那時候,棺材中有聲音傳了出來?」    「不是,棺材中並沒有聲音,只不過我那時,心中突然起了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我不願意再多逗留在棺材的旁邊,所以我走開了。當天晚上,棺材被放在大廳,我母親哭拜了很久,到深夜才去休息,我卻睡不著,信步來到了大廳上。我和我父親的感情不是十分好,因為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少,但是我對下午那種魯莽的行動,卻也感到十分抱歉,是以我在他的棺材前停了片刻——」    鄭保雲講到這裏,連我也為之緊張起來。他吸了一口氣:「就在那時候,我聽得敲擊的聲音,從棺材中傳了出來,像是棺材中有人在用力搥敲。在午夜的寂靜之中,那種聲音,我可以聽得十分清楚,而且可以肯定,發自棺材裏面,我當時的驚駭,實在是難以言喻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叫道:『阿爸,阿爸,你想要甚麼?』」鄭保雲講到這裏,又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希望你不要笑我,我是一個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卻自然而然那樣叫了出來,因為我心中實在太驚恐了。」    我忙道:「我不會笑你,你既然肯定聲響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那自然難免驚恐。」    我在那樣回答他的時候,我的心中也不禁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連我的聲音,也有點走樣。    鄭保雲卻將我的話當作了十分有力的安慰,連聲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當時,我實在是害怕極了,我像是被雷殛了,不知呆立了多久,那時,除了我一個人之外,並沒有第二個人,然而那種撞擊聲和爬搔聲,卻不斷從棺材之中,傳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最後我決定把棺材打開來!」    我忙道:「不對啊,鄭先生,剛才你說,棺材是不銹鋼鑄的,而且,裏面的空氣全被抽去,那麼,你一個人怎能將棺材蓋打開來?」    「我當然不是說將棺材蓋掀開,棺材是用十多個螺絲上緊著,要打開來,得很費一點手續,那棺材是特別設計的,在側邊,有一處地方,是有一個圓孔的。那圓孔約有四吋直徑,是抽氣時用的,有一個蓋子,可以旋開來,那是準備先讓空氣進去,才好打開棺木來的,我那時,就是想旋開這隻蓋子。」    我的身子向前欠了一欠,道:「你……旋開來了?」    「是的,我旋開來了,那蓋子十分緊,但我還是將之旋開來了,當那蓋子最後將被旋開之際,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道在向外頂,突然之間,噹地一聲響,那蓋子跌倒在地上,一隻拳頭,就從那圓孔中直伸了出來,由於我站得離棺木十分近,是以當拳頭伸出來的時候,我……我給那拳頭,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令到我倒退出了幾步,跌倒在地上!」    鄭保雲講到這裏,他的神態看來也已經和僵屍相差無幾了,他續道:「那時,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自地上一骨碌翻身,站了起來。在一剎那間,我還以為那拳頭會從棺材中疾伸出來,一定是空氣疾湧了進去,在原來的真空的棺材中,產生了一股十分急喘的氣流,是以將那隻手帶出來之故。」    我忙道:「是啊,是啊,那十分可能!」    鄭保雲搖著頭:「但是我立即知道不是了,那是我父親的手,手腕上還帶著他下葬時所戴的玉鐲,整個小手臂全在那圓孔之外,上下搖著,五指也伸屈著,像是想握到一些甚麼東西。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實在不知怎麼才好,我突然間跪了下來,叫著阿爹,大哭了起來!」第四部:來歷不明的奇人    鄭保雲的喉間,發出了一陣異聲,好一會,他才恢復了鎮定:「我的哭叫聲驚動了別人,當我聽得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時,我的神智清醒了些,我再定睛看去,那隻手卻已從那圓孔中縮回去了,我連忙在地上拾起那蓋子來,匆匆忙忙旋了上去。」    「我才一將蓋子旋上去,就有好幾個僕人衝了進來,接著,我母親也來了,他們全是被我的哭叫聲驚醒過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七嘴八舌地向我問是甚麼事情,我卻甚麼也沒有說。那時,我以為剛才是我眼花了,那一定是我神經恍惚的結果。我只是告訴他們,因為我懷念死去的父親,所以當我又看到了他的靈柩之際,我便不由自主,哭叫了起來。」    「我的話,他們也全信了,我立時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將自己鎖了起來,你可想而知,那天晚上,我一夜未曾合過眼。」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任何人遇上了哪樣的情形,都會一夜合不上眼睛的,何況我可以斷定,就算這件事沒有發生之前,鄭保雲一定也是一個十分神經質的人,那麼這種事對他的打擊自然更大!    我問道:「以後又怎樣呢?」    「在這一夜中,我翻來覆去地想著,希望我剛才聽到的和看到的,全是幻覺。但是,我想來想去,那全是事實,而絕不是我的幻覺。」    「我自己不斷地問自己:我該怎麼辦?我的父親,已死去了三年,但是他卻在棺材中發出聲響,而且,他的一隻手,還從棺材中伸了出來。他的身體,絲毫也未曾腐爛,他復活,還是根本沒有死?那一夜之中,我思緒亂到了極點,最後終於下了決定,要打開棺材來瞧瞧,但卻秘密進行!」    「第二天,我下令我要獨自對著靈柩,追思我的父親。本來,連母親都不要她在一旁,但是她卻堅持和我在一起。於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得不將我昨晚上看到的事講給我母親聽,出乎意料之外,我母親非單不驚恐,而且十分高興,她說我阿爹生前最喜歡行善,一定是感動了上蒼,玉皇大帝下令給地藏王,令阿爹復活還陽了!」    「我給她那種話弄得啼笑皆非,我著手旋開所有的螺絲,最後,我慢慢地揭開了棺蓋。」    「我母親早已緊張地準備著,準備我一揭開了棺蓋之後,她就撲上去。但是當我揭開了棺蓋之後,她卻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便站定了。」    「當時,我們看到的情形,和你剛才第一次下底艙時見到的情形相同。我爹在棺材之中,突然坐了起來。只不過當時,你以為我囚禁了一個老人,而我們卻清楚地知道,他是一個已死了三年的死人!」    鄭保雲喘著氣:「而且,我們望著他,我立即肯定他仍是一個死人,雖然他坐了起來,雖然他身子完整,但是他仍是一個死了三年的死人,我記得當時我叫了一聲,道:『阿母,阿爹不是復活,他還是一個死人!』我母親整個人呆若木雞,她不斷地喃喃地重複著兩個字,我聽了很久,才聽得她在講的是『屍變』兩字!」    鄭保雲講到這裏,又停了下來。    艙中也立時靜了下來,這時風雨一定小得多了,因為我坐在沙發上,幾乎一點也覺不出船身在搖蕩,我呆了好一會,才道:「屍變?」    鄭保雲點頭道:「是的,屍變,那是我們家鄉的一種傳說,說人死了之後,如果下葬之際,恰好碰到了大雷雨,或者有……黑貓在屍身之上跳過、爬過,那麼,屍體就會變成僵屍了。」    我苦笑著:「那不單是你們家鄉的傳說,只怕是每一個鄉村都盛傳著的傳說,我們小時候,全都聽過僵屍的駭人故事。」    鄭保雲沉默了半晌,才又道:「衛先生,你認為那有科學根據?」    「當然沒有,」我立時搖頭:「人死了,那就表示他的呼吸停止了,血液不再循環了,億萬個細胞都死了,不能再活動了——」    我是大聲地在回答著他的問題的,可是我只講了一半,便停了下來,因為我越是試圖用科學的觀點來解釋生和死的問題,便越是發現,在生和死的秘奧上,我們的科學家所作的努力,實在少得可憐!    譬如說,人死了,血液不再循環,呼吸不再持續,細胞自然也失去了生命力,是死去的細胞。可是,只要屍體不腐爛的話,頭髮和指甲,便都能繼續不斷地生長,這樣的例子我們見得太多了?為甚麼頭髮和指甲的細胞,能夠在全然沒有生命的支持下,繼續生長下去,延續達幾年之久才停止活動?    而且,我無法講下去的另一個原因是,鄭保雲的父親就在底艙之中,他實實在在,是一個死人,但是他的身子未曾腐爛,他也能夠行動,看來,在他身上死亡的,只是腦細胞,而其他部分的細胞,還保持著活動,那麼,這又是甚麼樣的特殊情形呢?    所以,我無法不將講到一半的話停了下來。我呆了半晌,才道:「忘掉我剛才的話,我認為這是現代貧乏的科學知識,還不能作出完滿答覆的問題之一。」鄭保雲顯然對我這樣的回答,感到十分欣慰,我又道:「請你再講下去,剛才你講到你移開了棺蓋,他突然坐了起來。」    鄭保雲深吸了一口氣:「是的,他突然坐了起來,我僵立著,在那片刻間,我心中的感覺,實在難以複述,過了很久,他仍然坐著,我才想到,我應該叫他一聲,可是直到那時,我張大了口,喉間發不出一點聲音來,而在那時候,他竟跳出棺材來。我當時所能做的事,就是拉了我的母親,逃了出去。」    「我們逃出了客廳,我母親幾乎昏了過去,我在定下神來之後,竭力安慰著她,我聽得大廳中有許多下撞擊的聲音傳了出來。我在僕人中找了四個最可靠而又孔武有力的,向他們講明了這情形,並且許以重金,警告他們絕不能將這件事講給任何人聽。」    「我們再走進去,看到他站在大廳中心,撞倒了好幾張椅子,他的手抓在一張椅子的椅柄之上,抓得椅柄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們合力將他弄進了棺材,又蓋好了棺蓋。當天晚上,我和我母親商量好久,她只是哭,甚麼主意也沒有,而我,已用一副聽診器聽過他的胸口,而且,可以肯定他沒有呼吸,他是一個死人,我提議仍然將棺材蓋密封,將他葬下去,但是我母親卻不同意,她說:『阿保,你怎能生葬你阿爸,他會走路啦!』」    鄭保雲攤開了雙手:「的確,我雖然肯定他是死人,但是他卻會活動,要我硬起心腸來,當作普通的死人那樣葬了他,我也硬不出這個心腸來,於是我們仍然照原來的計畫進行,將他送回原籍去!」    「第二天,我到造船廠改變船隻的設計,加多了一個由我的睡艙中,由秘密通道才能到達的底艙,到船造好的那天,由那四個僕人,將他從棺材中移了出來,他沒有動作時,完全是一個死人,但是當他有動作時,力道卻大得驚人,他曾拗斷了那四個僕人其中一個的臂骨!」    對於鄭保雲所說的這一點,我並不表示懷疑,因為我就幾乎被「他」的五隻手指,將我的肩頭抓得生疼!    鄭保雲道:「所以,我只好將他鎖在板床上,他根本不會吃東西,也沒有任何排洩,我發現他對光線有特殊的反應,而在黑暗中,他也會不斷地踢床板,搥床板。你說,衛先生,我船上有那麼可怕的……」    他遲疑了一下,仍不知道應該將他的父親稱為「可怕的」甚麼才好,是以他苦笑了一下,才道:「我自然不肯讓一個陌生人上船來!」    我點了點頭,表示他對我開始的那種粗暴,我已完全原諒了他。    他又道:「而當我在黑暗之中,忽然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掙斷了束縛,走了出來,而且我還聽到你講話,我還以為他會開口了!」    這時,我已經對事情的經過完全明白了,我也明白了為甚麼他在黑暗中,一見我便昏了過去,而在他醒來之後,他喃喃地說「他竟會講話」,原來他是將我當作了那可怕的僵屍!    我將他對我所作的敘述,迅速地再想了一遍。由於我的而且確,已經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活死人」在先,是以我對他的敘述,沒有懷疑的餘地。    我呆了許久才道:「你是想將他運回原籍去落葬的,何以忽然又改變了計畫?」    「我在快到目的地之時,才改變計畫的,我忽然想到,像他那樣的情形,我們在才一遇到的時候,自然是驚惶失措,駭然欲絕,但是如果我們在冷靜下來之後,我們就可以感到,那實在是一個科學研究上,極有價值的課題,我想留著他作研究。」    我皺起了雙眉,不錯,鄭保雲說得對,那的確是極其值得研究的事,我感到我對鄭保雲的估計,犯了錯誤,他的神經質,是因為不平凡的遭遇而來的,他本身還不失為一個冷靜的人。    他伸手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拍:「我聽過你的許多傳說,所以我才想起來找你,我以為這種研究,自然秘密進行,而你,正是我進行秘密研究的最好伙伴,你同意麼?」如果鄭保雲的話,是一種邀請的話,那麼我實在無法拒絕這個邀請。    我是一個好奇心極重的人,我自然想知道,為甚麼一個死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中,一點空氣也接觸不到的死人,竟然還保持著活動的能力!    我立時點頭:「好的,我參加你的研究,也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鄭保雲聽了我最後一句話,十分高興地點了點頭,我那時,的確是真正替他守秘密的,但現在我終於又將這件事寫了出來,那是因為這件事發展下去,出現了我和他兩人都萬萬意料不到的結果之故。    當時,鄭保雲站了起來:「我已將一切經過對你說了,可是我看你的神情,仍不免有點懷疑,你可要再徹底去檢查一下?」    鄭保雲的話,正道中了我的心事,我立時道:「好的,你有聽診器?」    鄭保雲拉開了一隻抽屜,取出了一隻聽診器給我,我接了過來,然後,我在他的肩頭之上拍了拍:「鄭先生,我們既然將令尊當作科學研究的課題,那我們都不必再害怕,是不是?」    他點頭道:「不錯,而且,我們也不必當他是我的父親,我們要肯定的是,我父親已然死了,而他,只不過是……是……」    他像是十分難以講下去,我接口道:「他只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    「是的。」鄭保雲立時表示同意。    我拿著聽診器,和他一齊又向底艙中走去,到了底艙的那扇門,我略為停了一停。剛才我曾叫鄭保雲不要害怕,但那實在也是我自己壯膽的說法。我絕不是膽子小的人,可是現在我所接觸到的事,和人的生命的秘奧有關;我是人,是以自然也因之而產生出一股極度的神秘之感。    這種神秘之感,是一令人想到了這件事,就會不寒而慄。    我回頭向鄭保雲看了一眼,他顯然和我有同感,我慢慢地推開門,將門推開了幾吋,向內望去,我看到他直挺挺地站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進去,向「他」接近,我必須在他字上加引號,是因為他這個字,習慣上是用來代表一個人的,而「他」是不是人?很難肯定。    當我向「他」接近之際,「他」沒有甚麼反應,一直直挺挺地站著不動。而在我來到了離「他」只有三四呎之際,「他」忽然有了反應,「他」的身子向上,跳動了一下。    不知是為了甚麼緣故,「他」的那種跳動,使我聯想到了紙碎在靜電作用下的那種跳動。    我連忙站定身子,「他」也靜了下來。我向後退,「他」沒有反應。而當我又向前走去的時候,「他」又跳動了一下。我轉過頭來:「你看,『他』不但對光線有反應,有人接近『他』,也有特殊的反應!」    鄭保雲點了點頭:「是,你小心些。」    我又踏前了一步,離得「他」更近了,「他」的雙臂動了起來,我將聽診器的兩端,塞入耳中,將另一端,按向「他」心臟的部位。    聽診器才一接觸到「他」的胸口,「他」的手臂,突然揚了起來,「他」的手也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勉力鎮定心神,但是我還是聽到了突突的心跳聲。    我聽到的心跳聲,不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    在聽診器的兩端,我聽不到任何聲響,他顯然是一個死人,我不但聽不到心跳聲,也聽不到血液流通的聲音和呼吸聲。    我聽不到在「他」體內發出的任何聲響!    我放下了聽診器,輕輕地撥開了「他」的手,「他」的手垂了下去,我自衣袋中,取出了一柄十分鋒銳的小刀,轉過頭來,向鄭保雲看了一看。    鄭保雲人很聰明,他立時知道我要做甚麼了,是以向我點了點頭。    我慢慢地移動著身子,想站到「他」的側邊去。可是奇怪的事發生了,當我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快站到「他」側邊去的時候,「他」也轉動著身子,和我始終是面對著面!    我吸了一口氣,鄭保雲道:「衛先生,你對他有影響,他在跟著你動!」    我道:「不是我對他有影響,我看是每一個人對他都有影響,我看,這只怕是靜電的影響,我們的人體,是一個帶電體。」鄭保雲道:「或許是那樣。」    我取了小刀在手,本來是想在「他」的耳朵上割下一點來觀察的,但現在我既是無法來到「他」的側邊,所以我只好對準了他的手臂劃了一下。    那柄小刀十分鋒銳,我那一劃的動作,也十分快捷和有力,「他」的手臂之上,也立時出現了一道傷痕。「他」顯然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為「他」仍然站著一動也不動。反倒不如我向「他」走近的時候,「他」還突然向上跳了一下。    我也根本未曾希望,我在割破「他」的手臂之後,在「他」的身子中,會有血流出來。    我只是湊近身去,想看看「他」的肌肉被割破了之後的情形。可是,當我湊近頭去之際,我卻不禁地陡地一呆,失聲道:「鄭先生,你來看!」    我突然一叫,反倒將鄭保雲嚇了一跳,他非但沒有近來,而且還向後退開了兩步。    我也立時退出了兩步,又叫道:「你看!」    我一面叫,一面伸手指著「他」手臂上被我割破的地方,鄭保雲離得「他」雖然比較遠,但是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這時,在「他」手臂上的傷口之上,正有一滴晶瑩的液體滲出來,那情形就像我們正常的人在受了割傷之後,有鮮血滲出來一樣。    但是自「他」的手臂中流出來的,顯然不是鮮血,而是一滴透明的液體,那一滴液體越來越大,終於滴了下來,滴在艙板之上。    我起先被這種奇異的現象,弄得完全呆住了,直到那滴液體滴到了艙板之上,我才想起,我們要對「他」進行研究的話,這滴液體,一定是極其重要的研究對象,應該將之搜集起來作研究之用。    我連忙踏前一步,俯身下去看時,那滴液體已然了無形跡可尋,再向「他」手臂上的割口看去,只見「他」手臂上的傷口,已顯得十分乾枯,再也沒有甚麼液體滴下來。    我和鄭保雲兩人互望著,都覺得莫名其妙。也就在這時,「砰」地一聲響,一直站著的「他」,突然向下,倒了下去。    「他」倒在艙板上,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    我和鄭保雲兩人,又呆了半晌,才一齊向「他」走過去,這一次,我們來到了「他」的身邊,我並且還伸手碰到了「他」的肩頭,但是,「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低聲道:「『他』死了。」    鄭保雲道:「『他』早已死了。」    我忙改正我的話:「我的意思是,現在,『他』不會再動了!」    鄭保雲的臉上,現出了一片迷惘的神色來:「為了甚麼?因為那滴液體自『他』身中,流了出來?」    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甚麼!    鄭保雲又問道:「那一滴液體又是甚麼?為甚麼會在『他』的身子之中,為甚麼那樣的一滴液體,能使一個死了三年的人,有活動能力?」    我仍然不出聲,因為我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而且,那滴液體,也已經消失了!    我再向「他」看去,「他」身上的皮膚,在起著一種十分明顯的變化,本來,「他」的皮膚,是緊貼在骨頭之上的,給人一看就有一種繃硬之感。    但是現在,「他」的皮膚卻鬆弛了,變得好像一摸就會脫下來。我道:「鄭先生,我們先將『他』抬到板床上,看看『他』是不是有別的變化。」鄭保雲點著頭,我們將「他」抬到了板床上,又看了一會,鄭保雲按著電燈開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鄭保雲曾說過,「他」對光線有著十分敏感的反應,而且,我也親眼目擊過。    這時,電燈熄了又著,好幾次,「他」卻仍然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板床上。    我搖著頭:「鄭先生,看來『他』是真的死了,其可惜,我們竟未曾留下那滴自『他』體內流出來的液體,要不然,我們或者可以知道其中奧秘。」    鄭保雲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麼,過了幾分鐘,他才抬起頭來:「我有一個私人的解剖室,設備十分完善,我想將『他』的屍體,進行徹底的解剖,不知道你是不是肯幫助我?」    我攤了攤手:「你不必考慮我是不是肯幫助,我要反問你,你的母親,是不是會同意,在她這一代的人看來,兒子要解剖老子的屍體,那簡直是一件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惡事。」    「她當然不會同意,但我們可以瞞著她!」    「好的,」我答應了他,去向「他」望了一眼:「我想我們要盡快上岸了,看來,屍體好像已漸漸在開始腐爛了,船上有冷藏庫?」    那一晚上,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我和鄭保雲兩人,用白布將「他」包了起來,「他」一直沒有任何動作,而且「他」的身子也變得鬆散,而不是那樣僵硬。    我們又將「他」一齊放進了船上的冷藏庫之中,那冷藏庫只要來儲放肉類,以備長途航行之需的,當我們將「他」放進了冷藏庫之後,我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如果我以後再有機會乘這艘船的話,那我決計不會在船上吃任何的肉類。    當我們安排好一切之後,大副來報告,天氣情形已完全好轉了,再有一天航程,我們就可以到目的地了。我利用船上的無線電通訊設備,告訴白素,我正在前赴馬尼拉的途中。    我是不必說明為甚麼突然會遠行的,白素知道我隨時隨地會遇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時,天已亮了,鄭保雲領著我去參觀全船,那的確是一條了不起的遊艇,如果我有足夠的錢,我也一定會照樣去造一條的。然後,我和鄭保雲以及他的母親,一齊進早餐,我們三個人,用鄭保雲的家鄉話交談著。    鄭保雲告訴他母親,他阿爹的屍變問題已然解決了,他也勸他母親別回原籍去,回到馬尼拉之後,將屍體好好葬了,也不必再奔波了。    老太太多半是給屍變這件事嚇壞了,是以一聽說屍體已不再活動,便十分高與,也不再和她的兒子爭論甚麼,就答應了鄭保雲的話。    老太太的興致十分高,她不斷地講著話,而將我當作對象,她提及很多有關她丈夫的事情。她的丈夫,本來就是一個傳奇人物,人家甚至傳說他可以預知幾天之後的事情,是以商場上的一切變化,他都可以料得中,所以無往而不利,成為著名的富豪。    對於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尤其他死後還出了那樣的奇事),我自然對他的早年生活的情形,也十分有與趣,我問了好幾個問題。    經我一問,老太太的興致更高了,她不斷地敘述著她丈夫以前的事。這些事與以後的事情意料之外的發展,是有相當程度的關係,所以,我將老太太的話,歸納起來,成為鄭天祿先生(鄭保雲的父親)的一個小傳。只在這個小傳中,是看不出甚麼來的,但如果將這個小傳保存起來,和我以後記述的事情對照起來,就可以看出,這個小傳極耐人尋味。    鄭天祿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鄉到外洋去。那年,他究竟多少歲,沒有人知道,他家鄉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子孫,只知道他在菲律賓發了財回來那年,是二十四歲。他操著家鄉的語言,立時有很多人爭著認是他的長輩。    他究竟是甚麼人家的孩子,一直沒有人知道,但一定是這條村的人,是不會錯的,因為在福建北部的山區中,那是些偏僻的鄉村,幾乎每一個村的語言,都是有差別的。    鄭天祿回家鄉來的目的是娶妻子,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山區,幾十里外都有人爭著來說媒,可是鄭天祿娶妻的條件卻十分怪,他不要姑娘好看,也不要姑娘的家世好,而要他自己看過。    他看姑娘家的時候,戴著一副奇形怪狀的眼鏡,很大,會放光(關於這一點,老太太無論如何說不出那眼鏡是甚麼形狀來),他揀了足足一個月,才揀中了老太太,老太太家中十分窮困。    鄭天祿拿錢出來辦喜事,辦好喜事之後,又住了一個來月,才帶著老太太離開了家鄉。    鄭天祿只有一個兒子,就是鄭保雲。鄭天祿從來也不生病,只有一次,老太太忽然發現他身子發燒,請來了一個西醫,逼著他看,可是那西醫卻不知為甚麼,藥方也沒有開就走了。    鄭天祿有著料事如神的本領,他的錢也越來越多。    由於他只有一個兒子,是以老太太曾勸鄭天祿多討幾房妾侍,但鄭天祿不答應,老太太便討進門來,他卻連望也不向那些妾侍望一眼。(老太太講到這裏的時候,其詞若憾矣,實乃深喜也)。    鄭天祿的確有過人的預見力,那是老太太一再強調的一點,老太太還舉了許多日常生活中,鄭天祿有預見力的例子,來作證明。其中有好幾點,是鄭保雲也點頭證明確有其事的。    由於老太太舉的例子十分多,我自然不能一一盡錄,一般來說,鄭天祿似乎有一種超特的能力,使得他能知道七八天之後將會發生的重大的事故。    我在聽完了老太太的敘述之後,心中當時只有一個疑問,於是我將這個疑問,提了出來。    我問道:「老太太,照你所說,鄭先生是沒有他的家人的了?何以他是你們村中的人,卻會一個親人也沒有呢?」    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是他的親人早已死完啦,鄉下日子,死人容易啦!」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再問下去的話,我找不出適當的、有禮貌的話來發問,我覺得鄭天祿有一點來歷不明。他的身世根本沒有人知道,而他只不過憑著一口土話,就被村裏的人認定了他是這個鄉村出去的,而且,多半也為了那時候的鄭天祿已經發了財。    我也會講那種方言,如果下點功夫的話,我也可以將這種方言學得十全十美,若是我去冒認自小從村子離開的人,村人也會相信。    如果說鄭天祿來歷不明,在鄭老太太面前,那當然是極不禮貌的事。而我終於未曾問出來的更主要原因,是我想不出鄭天祿要假冒那個村子村民的原因。他假冒了村民,若是為了去娶當地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做妻子?那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在那一天中,我整天都成了老太太談話的對象,老太太對我十分有好感,還問我結了婚沒有,看來大有替我做媒的意思。    在那一天中,我幾乎沒有機會和鄭保雲講話,一直到晚上,老太太睡著了,我才向鄭保雲:「冷藏庫中,沒有甚麼事發生?」    「沒有,」鄭保雲回答:「真奇怪,『他』看來真的死了,流出了那滴液體之後,『他』就死了,這究竟是甚麼緣故?這實在太奇怪了!」第五部:異乎尋常的屍體    在日間,我沒有對老太太提出來的疑問,此際,我卻對鄭保雲提了出來,我道:「鄭先生,你不覺得你老太爺的身份很神秘麼?」    鄭保雲倒很肯接受事實,他點了點頭:「是的,我也以為他很神秘,而且,在他活著的時候,有很多異乎常人的地方,他幾乎從來不生病,他一生之中,只有過一次和醫生接觸的機會——那是我母親說的。」    我道:「而且,那一次,醫生是逃離去的,我相信一定是被他用十分難堪的話罵走的。」    鄭保雲笑了起來:「我猜想也是那樣,因為他罵起人來,十分厲害,每一個人都怕他,他像是知道每一個人心中的隱私。」    我又道:「那麼,你以為,他死後在他屍體上的變化,是不是和他生前異於常人這一點有關呢?」    鄭保雲想了一想,才道:「那要等到屍體解剖之後才能有答案。也許,我們永遠得不著答案。」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以後的兩天航程中,我們幾乎每隔一小時就到冷藏庫去看「他」一次。「他」相當平靜,不再有任何動作。    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鄭保雲先派人送他母親上岸去,然後,將「他」用油布包了起來,和我兩人,親自押運著,到他的私人解剖室去。    他的私人解剖室是在市郊,路途相當遠,大約是二小時的車程,菲律賓的天氣酷熱,車廂中雖然有冷氣,溫度也相當高。    在車行一小時之後,我和他兩人,都有點忍不住油布包中所發出來的異味。    鄭保雲將車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一面喃喃地說,如果不是怕自己的行動被人知道,一定利用直昇機,可以快得多了。    又過了一小時,異味越來越甚,已到了我們兩人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們不得不打開車窗子來。可是那樣一來,卻更糟糕了,因為車廂中的氣溫更高了!    那異味自然是因為屍體變壞而發出來的,而屍體變壞,則是因為氣溫高的緣故,車窗一開,無異是加速屍體的變壞,可是我們卻又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等到車子終於駛進了一個綠蔭遮蔽,十分美麗的園子之際,我們兩人都感到胃部陣陣抽搐,因為那種氣味,實在是太難聞了。    車子一停,便有幾個人奔了出來。可是那幾個人一奔到車子旁邊,便呆住了,臉上現出了奇形怪狀的神情來,當然是因為他們也聞到了那難聞的臭味之故。    鄭保雲和我,一齊打開車門,衝了出去,鄭保雲大聲喝道:「站著幹甚麼?快將那油布包搬進解剖室去,那是我……得來的一具屍體!」    那些人既然是在解剖室中工作的,對於屍體自然不會太吃驚,可是腐臭的屍體,並沒有解剖的價值,是以他們的臉上,仍然充滿驚訝的神色,他們將油布包從車中抬了出來。    鄭保雲又吩咐道:「連包浸在甲醛中,讓我自己來解開它,我不需要你們的幫手,別來打擾我。」    那幾個人連聲答應著,抬著油布包走了。鄭保雲轉過身來,他說出了我早已想說的一句話:「屍體為甚麼腐爛得那麼快?」    我道:「我也在奇怪,或許,是因為他死了已有三年的緣故,我……想先洗一個澡,將身上沾染的臭味洗去,可以麼?」    「當然可以,我也正想那樣,屍體在浸入甲醛之後,不會起變化。」    鄭保雲說著,將我帶進了屋子,我看到了許多生物標本,和人體模型,鄭保雲道:「你覺得奇怪?」    我只是反問道:「聽說,你得過好幾項博士銜?」    「是的,」他多少有些得意:「我的天分很高,幾乎對甚麼都有興趣,我的四個博士銜中,有一個是生物學博士。」鄭保雲越說越起勁:「我的一篇論文,題目是『抗菌在血液中的生存』,曾得過很高的評價,而我又有足夠的財力,所以能建立一個完善的解剖室。」    我道:「你可能有令尊的遺傳,他不是有很多地方,證明他是天才麼?」    鄭保雲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請使用這間浴室。」    我走進了他指給我的那扇門,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精神為之一握,當我走出浴室的時候,鄭保雲早已在等我了,我們一齊到他的解剖室去。    那解剖室設在一排房子的中間,要經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才到達門口,鄭保雲對站在門口的兩個人道:「你們走開些,別來理我!」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鄭先生,那屍體——」    鄭保雲不等他講完,便突然怒吼了起來:「走開,我已經說過,不干你們的事!」    那兩人不敢再說甚麼,連忙低著頭走了開去,鄭保雲打開了門,在我和他兩人走了進去之後,他立時將門鎖上,那是一間設備十分完善的解剖室,屍體仍然被油布包著,浸在一個白瓷池子中,池子中的液體,自然是甲醛,所以整個解剖室中,充滿了那種怪異的味道。    鄭保雲來到一個櫃前,打開了櫃門:「我不習慣甲醛的氣味,所以我在解剖時,戴氧氣面罩的,你也選用一副?」    我向他走去,在櫃中取出了一副氧氣面罩來戴上,那使我呼吸舒暢,舒服了不少。而且,他的氧氣面罩顯然是特製的,壓縮氧氣自解剖室的天花板上傳下來,有很大的管子連在面罩上。而在戴上了面罩之後,我們可以利用無線電對講機,毫無困難地講話。    鄭保雲還告訴我,儲藏在天花板上的壓縮空氣,和一般潛水人採用的壓縮氧氣是不同的,那是幾個醫生研究出來的,對人體健康最有益的空氣,如同高山上清新的空氣一樣,令人在呼吸到這種空氣時,有全身充滿了活力的感覺,從而增進工作的效力。    鄭保雲既然是財力如此雄厚的人,他自然不會對我虛張其詞,而我在戴上了呼吸面罩之後,確然有一股異樣的清新之感。    我們一齊來到了那白瓷子之旁,第一步工作,自然是將油布解下來,這工作由鄭保雲來進行,他用一柄十分鋒利的刀,在油布上,劃了一下。    油布包立時裂了開來。    可是,就在油布包裂開來的一剎間,我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布包的裂開,只見大量黑色的液體,自布包之中,漏了出來。    那種液體是如此之多,以至在不到十秒鐘之內,在我們還根本未曾料及發生了甚麼事之際,整個池子中的甲醛都被染黑了!    那情形就像是在油布包中包著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包墨汁!    我和鄭保雲都呆住了,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叫聲,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至少比鄭保雲來得鎮靜些,我道:「可能是因為氣溫的緣故屍體腐爛變水了。如果我料定不錯的話,那麼,總還有骸骨留下來的,請你將染黑的甲醛放去。」    鄭保雲有點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按下了一個掣,池子中的黑色液體迅速低落,我們也立即看到了那油布包,和剩在油布包中的一副骸骨。    這證明我所料不錯,油布包中的黑水,確然是屍體腐爛之後產生的。    然而這時,我們卻根本未去想及,何以屍體會腐爛得那麼快,而且在腐爛了之後,會變成墨汁一樣的黑水,因為我們全被那副骸骨吸引住了。    那是一副人的骸骨,那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了,但是如果你去告訴一個醫科學生,說那骸骨是人的骸骨,他一定會大搖其頭。    那副骸骨還十分完整,有臂骨、腿骨,指骨已脫落,但是那都不成問題,而令得我和鄭保雲兩人,張口結舌的是兩個地方,第一,它的肋骨是板形的,而且一面只有三條,有一條環向背後,成為一個田環,有半吋厚,五吋寬。    支持肋骨的,是前後各一條長骨,和普通的脊椎骨很相似,但是它的節數卻多得驚人,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自然不及去細數,但也可以肯定,它決計不只三十六節,而至少在一百節以上。    一個前後都有那脊椎骨的人,一定可以毫無困難地,不論向前或是向後,將身子拗成一個圓圈。    而且,在盤骨之上,也有如同肋骨一樣的骨骼,只不過比較細,像指頭般粗幼,每一邊有六格,呈環形。但是最奇特的,還是他的頭骨,在他的鼻孔骨對上,有著四個孔;四個,那四個孔是在眼孔之下,我不能講出這四個孔有甚麼作用。    我和鄭保雲兩人,足足呆立了三四分鐘之久,他才發出了一下呻吟:「天,他是甚麼啊!」    他是甚麼呢?鄭保雲的父親,大富翁鄭天祿是甚麼呢?不但鄭保雲在問,我心中也在自己問自己。他決計不是人,人是不會有那樣的骨骼。他甚至不是脊椎動物,因為還找不到有甚麼脊椎動物的腹腔上有骨骼保護的。    那麼,他是甚麼呢?實實在在地說來,生活在人的社會中,而且,他還是一個成功的人,他的商業機構,遍佈東南亞,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也有兒子。    當我想到他有兒子之際,我不由自主,轉頭向鄭保雲望了過去。    鄭保雲敏感地直跳了起來:「別看我!別看我!」    接著,他喘著氣,向我衝了過來,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在他自己的胸口亂按:「你摸摸,你看,我的肋骨是和你一樣的,而且,我的肚子上,也沒有骨頭,你可以按得出來的!」    他又將我的手,在他的腹際用力地按著。    他說得不錯,他的肋骨的確和我的一樣,而且他的腹部,也和我一樣,並沒有骨頭環繞著。可是,他的父親卻不一樣!    我的心中,起了一股極其奇詭的感覺,那種感覺甚至令得我說不出話來。    鄭保雲大聲道:「那一定是甚麼人的惡作劇,沒有人會有那樣的骨頭,那不是骨頭,是甚度人用塑膠做了,來嚇我們的!」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一枝木棍,在瓷池子中,用力地搗著,將那副骸骨搗散。然後,他拿起一塊肋骨來,用一柄長刀,用力將那肋骨劈了開來。    當那塊肋骨被劈開之後,他停下手來。    而當骨頭被劈開之後,他也知道那決計不是甚麼人的惡作劇,而那是千真萬確的骨骼了,那是任何人一看那肋骨的剖面就可以肯定的事。    鄭保雲的身子搖晃著,像是要昏過去的樣子,我連忙過去扶住了他,他喃喃地道:「為甚麼會那樣?他是甚麼?他是甚麼?」    我安慰著他:「他自然是人。」    「人?人有那樣的骨骼麼?」    「他或者是一個畸形的人,鄭先生,人體有很多畸形的,有一種鎮靜劑,產生了成千上萬的畸形人,那並不是甚麼稀奇的事。」    鄭保雲靜了下來,望了我片刻,才又道:「你憑自己的知識說,那是畸形的骨骼麼?那是一具發展得極其完整的骨骼,那是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進化的結果,而那種進化,一定是在一個和地球上的環境截然不同的地方進行著的,所以才產生了那種截然不同的骨骼結構,那不是畸形!」    我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我剛剛所以說那副骨骼可能是一副畸形的骨骼,那是為了安慰鄭保雲,連我自己的心中,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不相信。這時,我自然更加啞口無言。呆了片刻,才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我一面說,一面向他望去,透過氧氣面罩,我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就像在船上的時候,他將我當作僵屍而昏了過去的時候一樣。    我想講甚麼,他卻已向後退開了幾步,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來到了他的身邊,又問道:「你有你的看法,不妨說出來,站在科學的立場上研究這件事,大可不必顧忌甚麼。」    鄭保雲竭力側過頭去,像是想避免回答我這個問題,但是事實上,他卻沒有法子躲避得過去,我等著他的回答。等了足足有一分鐘之久,我才聽到他用近乎呻吟似的聲音道:「我以為……他……他不是地球人。」    不是地球人!    這也正是我想到的結論,但是,當我聽得鄭保雲講出這句話來之際,我仍然有一種戰慄之感!    我也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兩人,就一齊那樣呆呆地坐著,坐了好久。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時間中,鄭保雲心中的感覺如何,但是我自己的心中,卻亂到了極點!    鄭天祿如果不是地球人,那麼,自然來自別的星球。    他來自別的星球,在地球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甚至在地球上娶妻生子!    如果他是星球人的話,那麼,鄭保雲是他的兒子——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鄭保雲的臉色,為甚麼會像被判死刑的那樣難看了。    因為鄭天祿是他的父親,而如果鄭天祿是來自其它星球的話,那麼他,鄭保雲就是一個混血兒——一個外星球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兒!    那絕不是普通的混血兒,而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兒。那實在是一件令人無法接受,甚至是無法想像的事!看鄭保雲的神情,他當然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是以他才會整個人都呈現了神經崩潰狀態!    知道自己應該做些甚麼,和說些甚麼了。    沉聲叫道:「鄭先生!」    對於我的聲音,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提高了聲音,又叫道:「鄭先生!」    仍然沒有反應,我第三下的叫喚,幾乎已是扯直了喉嚨在叫嚷了,我高聲叫道:「鄭先生!」    他對那一下叫喚,總算有了反應,整個人都震了一震,失魂落魄地向我望來。    我向地做了一個手勢,又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說他不是地球人,我初步的意見,也是和你相同的,不過——」    我才講到這裏,他便打斷了我的話頭,在我意料之中地道:「那麼……我是甚麼?」    我不理會他這個問題,鄭保雲始終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如果他認定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兒,那是一個極大的悲劇!    我自顧自道:「那只是我和你兩人初步的、直覺的論斷,我們未曾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我們的論斷是正確的。」    鄭保雲聽得我那樣講,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是他隨即又十分頹傷地道:「那副骨骼,難道……難道不足以證明麼?」    我搖著頭,道:「自然不足以證明,畸形的骨骼,有時也會給人以完整的印象的,我們還得從各方面來搜集證據,證明他是外星人!」    鄭保雲先生是低著頭在聽我講,但在我講完之後,他抬起頭來,望了我片刻,才道:「你是想證明他是外星人呢,還是想證明他不是外星人!」    我自然聽得出,鄭保雲那樣問我,是已然知道了,在我的主觀願望上,我希望鄭天祿不是外星人之故。但是我要裝得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沒有分別的,我們只是按照搜集來的證據來判斷,如果他不是外星人,那自然是地球人。」    鄭保雲笑著,看來他已接受了我的說法了。    我自椅子上站了起來,又向浸在瓷池子中的那一堆白骨,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件事,一開始便怪異絕倫,但是卻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那樣的變化,我們會開始懷疑鄭天祿根本不是地球人!    在我站了起來之後,鄭保雲也站了起來,我和他一齊除下了氧氣面罩。    一除下了氧氣面罩之後,我們立時嗅得到,整個解剖室中,充滿了異樣腐臭味,鄭保雲幾乎一口氣地奔出了解剖室,我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來到了一間十分華麗的起居室中,鄭保雲在吩咐僕人送咖啡來之後,問我道:「我們怎麼開始?」    我皺著雙眉:「我們可以從兩方面開始,第一,我們要詳細檢查……他的遺物,看看有甚麼證明他不是地球人的東西。第二,我們要和所有熟悉他的人交談,在談話中了解他的為人。」    鄭保雲苦笑:「我想,我們不必找別人了,我是他的兒子,我自承我對他的了解不夠深,因為我從小就在外國讀書,但是我的母親,卻是對他最了解的人了,她幾乎一生和他在一起。」    我同意他的說法,但是我還是補充道:「有一個人,我們是必須找他談談的。」    「甚麼人?」鄭保雲立時問我。    「那位醫生——你總還記得,他一生之中,只和醫生接觸過一次,而那醫生卻是逃一樣地離去的,我本以為他是將那醫生罵走的,但是現在,我卻認為另有原因,可能因為是那醫生發現了甚麼難以想像的事實,是以才倉皇離去。」    鄭保雲望著我,在我講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變換了好幾次。    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一些甚麼,但是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我總可以知道,他正想到了甚麼!而在我講完了之後,他又好半晌不出聲,這令得我不得不問他:「你想到了甚麼?」    我只不過是隨便一問,但是鄭保雲卻十分明顯地吃了一驚,而且,他用十分拙劣的謊話掩飾著,道:「沒有甚麼,沒有甚麼,嗯,那位醫生,本來十分出名的,但是他現在已退休了!」    我心中疑惑著,因為鄭保雲的態度十分不對頭,顯而易見,他心中有甚麼事瞞著我。    但是那時,我卻沒有去想深一層,因為鄭保雲的心中若是有甚麼事不想告訴我,他是有這個權利的,所以我也不再去追問他,我只是道:「那不要緊,只要他還在生,我看,我們可以分頭進行,你去檢查令尊的遺物,我去拜訪那位醫生。」    鄭保雲站了起來,他背對著我:「好的,那麼,我要回馬尼拉去,那位醫生,據我所知,他退休之後,在市區附近居住,你可以向有關方面查問他的地址。在訪問了那位醫生之後,到馬尼拉和我見面。」    我點頭道:「我必須向你借用汽車。」    「那不成問題,我在這裏,有好幾輛車子,你可以隨便!」第六部:一個醫生的意見    他將我帶到了一排車房之前,在那一排車房中,停著七八輛汽車,我揀了一輛跑車,他將車匙交給了我。    我實在急於和那位已退休的醫生會晤,因為這位醫生,他一定曾經檢查過鄭天祿,他自然也可以知道鄭天祿的骨骼構造,何以會與眾不同。    所以我立時坐進了車子,鄭保雲低下身來,低聲道:「請你記得,這只是我和你兩人間之事,絕不要讓任何第三者知道!」    我呆了一呆,想告訴他,如果我去拜訪那位醫生的話,那麼,我必然要對那位醫生談起這件事來,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出,他就一轉身,走了開去。    我沒有再說甚麼,便駕著車,離開了他的解剖室,在公路上疾馳,我將車子的速度控制得相當高,我估計要兩小時左右,才能到馬尼拉,我可以向報館方面打聽那位醫生的住址,因為那一位醫生在未退休前,是十分著名的一位名醫。    我的車子,在公路上追過了很多車,隨著路標的指示向前駛著,當我駛出了約有三十哩左右之際,我來到了一個岔路口上。    我本來是可以直衝過去的,可是就在我將近駛到路口之際,突然有兩輛大卡車,自橫路上,駛了過來,攔住了我的去路。那兩輛大卡車突如其來,如果不是我及時剎車,一定已撞上去了!    當我在千鈞一髮之際,剎定了車子的時候,我已然心知事情十分蹊蹺,是以我立時將車子後退了十多呎。也就在那時,在那兩輛大卡車內,至少有二十名漢子,跳了下來,他們的手中,都持著鐵棍,其中有兩個,才一跳下,便衝到了我的車子之前,不由分說,便揮動著鐵棍,向我擊下!    這實在令得我大吃一驚,我實在是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在這裏受到襲擊。那兩個大漢的鐵棍,「砰砰」兩聲,擊在車頭上,一盞車頭燈立時碎裂,而其餘的人,也已蜂擁而上!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已然不及去思索我為甚麼會遇到襲擊,我首先要做的事,便是如何逃避他們的襲擊!    他們總共至少有二十人,而且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有著鐵棍,我和他們去打鬥,不容易討好,而我可以利用的是,我是在一輛性能十分高超的車子中!    我必須巧妙地利用這輛車子,而不是去和他們徒手搏鬥,所以,我在車頭燈被擊碎之後,立時又令得車子迅疾無比地後退了十多碼!    那二十多人仍然追了過來,但是我已有可喘息的機會,我猛地踏下油門,車子發出了一陣怒吼聲,如箭一般地向前,射了出去,那些正在向我追來的人,顯然料不到我在突然之間,反向他們撞了過去,只聽得他們怪叫著,四下躍開。    他們避得再快,也快不過車子,有兩個人逃之不及,「砰砰」兩聲,被車子撞得向外直飛了出去,而我根本不去理會他們,待列車子直衝得到了離卡車不遠處,我才陡地扭轉了駕駛盤,車子發出了一陣難聽之極的吱吱聲,緊貼著卡車的車身,在路邊掠了過去,越過了卡車,重又衝上了公路。    等到我的車子,重又衝上公路之後,那些兇徒再想追到我,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了!    是以,我立時可以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為甚麼會有人在半路上襲擊我!    那兩輛大卡車等在岔路口,在我的車子將要駛到之際,攔住了我的去路,那顯而易見,是有預謀的行動,決計不是偶然!    而我卻想不到有甚麼人以我為目標而對付我,我才到這裏,自問在這裏,沒有甚麼敵人!    看來,最大的可能是那些人誤以為我是鄭保雲!這裏的治安不好,而鄭保雲又是著名的富豪,會不會那些人有意綁架,而認錯了人呢?    那十分可能,當我一想到這一點時,我更感到,我不應該一走了之,而應該將那些人交給警方,至少,我也應該警告鄭保雲一下!    我幾乎是突如其來地停下了車,因為我想到我應該回去,而在我陡地停下了車之際,我突然發現,在我的車後,有一輛車子以高速跟著我,剛才我只當自己已脫離了危險,只顧在想著為甚麼,竟未曾注意!    我的車子突然間停了下來,我倒並不是發覺了有人跟蹤而故意如此的,我只是想停車,掉頭,去通知鄭保雲一下而已。    但是,我在飛速行駛之際,突然停了下來,便令得跟在我後面的那輛車子,尷尬之極,那輛車子立時減慢了速度,但已在我的車旁,擦了過去。    而且,當它急急忙忙地停下來之際,它整個橫了過來,攔在路中心,我從車中站了起來,只見那輛車的車門打開,兩個人,兇神惡煞也似,向下跳了下來,他們一面下車,一面向懷中探去。    他們的動作,極其明顯:是他們在取槍!    我心中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我剛逃過了近二十個人的鐵棍襲擊,這時又有人要用槍來對付我,第一次的襲擊,還可以說是誤會,是有人誤將我當作了鄭保雲,但是第二次襲擊,卻絕不會是弄錯人!    我並沒有武器可以還擊,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只有逃!槍彈的速度比車子為快,所以我如果後退的話,沒有逃脫的機會,我必須迎著槍彈衝過去!    我連忙坐了下來,那兩人的手也從懷中伸了出來,他們的手中,果然各自握了一柄手槍!    而在那時候,我也猛地踏下了油門,我低下頭,車子像瘋了的野馬一樣,向前衝去,我聽了四五下槍響,接著,便是「砰」地一聲巨響,車身撞在前面的那輛車之上,我的身子仍然伏著,我覺得許多碎玻璃,像雨一樣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衝著,又過了半分鐘左右,我才直起身子來,回頭看去。    我看到那兩個人離我已有七八碼,他們的車子,被我一撞,已撞得四輪向天,他們還在向前奔來,但他們當然追不到我了!    那時,我可以說是已經絕對安全的了,因為跑車已衝出了手槍的射程之外,但是就在一剎那間,我卻又踏下剎車,令車子停了下來!    因為我想到,我已經接連受到了兩次襲擊,那顯然是一項對付我的有計畫的行動。即使我逃脫了兩次襲擊,那麼,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逃不勝逃,我必須根絕這種襲擊,那我我必須找出這些人對我襲擊的原因,和他們的主謀人來。    我手中並沒有武器,但是我所駕駛的性能極佳的跑車,就是武器。    那兩個人的手中雖然有槍,但槍中的子彈是會用完的,我並不是沒有法子對付他們,我也必須對付他們!所以,我在踏下了剎車之後,立時掉轉了車頭。    那兩個人本來是在向前奔來的,可是我在突然之間掉轉了車頭,那一定使他們兩人,感到意外之極,他們反而停了下來,望住了我。    我一掉過頭來,便又踏下油門,車子的引擎發出了一陣怒吼聲,我真得感謝鄭保雲,也只有他那樣的富豪,才買得起性能如此優良的跑車!    車子向那兩人撞去,我又聽到了四五響槍聲,但是他們一面要向旁跳開去,一面發槍,顯然失了準頭,是以沒有一槍射得中我!    而當衝出了百來碼之後,車又掉轉頭來。    這一次掉轉頭來,看到前面的那兩人,都有驚惶的神色,他們分了開來,向路邊逃去。我自然不能同時去追兩個人的,是以我認定了左邊的那個,直逼了過去,他轉身向我連射了兩槍。    那兩槍,如果他留來在我更接近他的時候發射,情形會怎樣,還真難說得很。    但是,他卻嚇破了膽,那兩槍發射得實在太早了,以致根本射不中我,而我的車子直衝了過去,等到我用力踏下剎車,車胎和路面的磨擦,發出了難聽之極的「吱吱」聲之後,他雙手作向前推狀,似乎憑著他的雙手一堆,就可以將車子的來勢阻住。    車子一停下,我便在座位上直跳了起來,身子一橫,雙腳一齊飛起,已然踢中了那人的臉面,那人仰天便倒。我身子落下地來,也在地上打了一個滾。    我必須顧及另一個人,因為那人的手槍中,是還有子彈的。    可是,當我打了一個滾之後,站起身子來時,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只見那人抱頭鼠竄,向前面逃之不及,像是他後面有整隊士兵在追趕他!    我知道我已完全勝利了,我拍了拍身上的泥沙,向那人走去,那人雙手掩在臉上,鮮血自他的指縫之中,流了出來,可知剛才我那兩腳,確實不輕。    我來到了他的面前,冷笑著:「行了,誰要你來殺我!」    那人支吾著,還不肯說,我大喝一聲:「說!」    隨著那一個「說」字,我「呼」地一拳,拳頭陷進了他肚中的軟肉之內,那人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說了,說了!」    我縮回手來,他喘著氣:「是……是鄭先生叫我們來殺你的!」    那實在是一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怔了一怔:「鄭先生?哪一個鄭先生?」    那人的門牙掉了好幾顆,講起話來,有點含糊不清。但是我還是可以聽得清他道:「鄭保雲!」    我呆了一呆,這有可能麼?我才和鄭保雲分手,他為甚麼要命人來殺我?    我覺得那人是在胡說八道,是以我突然一伸手,拉住了那人胸口的衣服,準備作進一步再向他逼問。然而,就在我抓住了那人胸前一剎那間,我知道,那人並不是在胡說,因為突然間,我想到了鄭保雲要殺我的原因!    鄭保雲實在有著殺我的原因!    他殺我是為了滅口!因為除了他之外,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可能不是一個純粹的地球人,而是一個外星人的雜種!    他的這種身份,如果被公開了開來,那一定轟動全世界,而他自然也不想這秘密公開!    我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手。那人連忙向後退出了幾步:「我……可以走了麼?」    我並沒有回答那人,我只是在想,我應該怎麼辦?是根本不去理會這件事,還是繼續去調查清楚,鄭天祿是不是外星人?    我想了幾分鐘,才決定我仍然去會見那位退休的醫生,然後再去見鄭保雲。    當然,我此時可以說步步驚魂。但是,不管我是不是繼續再理會這件事,我的危險是一樣的,鄭保雲反正不會放過我!    我轉身上了車子,大喝道:「讓開!」    那人經我一喝,連跌帶爬向外滾去,另一個早已逃遠,我駕著車子,又飛馳在公路上。    兩小時後,我的車子在一個十分幽靜的住宅區中,一幢白色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我略為整理了一下頭髮,拉了拉衣服,使我看來整齊一些,不致於和這裏寧靜的環境相去太遠。    我按著門鈴,這個地址,是我在前一個鎮上打電話向報社中問來的,不多久,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屋中跳了出來,來到了鐵門之前。    那少女用她明麗的眼睛打量著我,現出十分好奇的神色來。我向她點頭為禮:「小姐,我希望拜見費格醫生,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想和他商量。」    那少女「噢」地一聲:「原來你找我爺爺,他不在家中,他在後面山坡下的小溪旁釣魚。」    她一面說,一面向屋後指了一指:「你越過那個山坡,就可以看到那條小河,要不要我帶你去?」    我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可以,這是我的車子,它可以停在這裏麼?」    那少女向這輛跑車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這輛車子……是怎麼一回事?」    我笑著:「我開車開得太快了,它和一株大樹相撞,幸而我未曾受傷!」    那少女十分幽默:「幸而你未曾受傷,不然,你不應該見我爺爺,應該見我的父親了——他是著名的外科醫生。」    我笑著,向她握握手,向屋後走去。那一條路並不很寬,但是路兩旁,都種滿了花草,十分美麗,山坡斜向上,一直向上去,都有屋子,井然排列。    可是,當我來到了山坡最高處,向下望去之際,我卻呆住了。    山坡的另一面,一所房子也沒有,全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在草地上,雜生著美麗得難以形容的花朵,在山坡下,是一道小河,小河的河坡上,滿是灌木叢,灌木的根部伸到了河水之中,那的確是釣魚的好地方,在這樣的河流中的魚兒,一定都極其肥美。    我看到在河岸上,有不少人在釣魚,他們都坐著,一動也不動,除了河面上不時映起粼粼的水波之外,一切幾乎部是靜止的。    我剛從兩番被人襲擊的驚心動魄的遭遇中脫身出來,突然置身在這樣一個靜態的環境中,就如同像是在夢中一樣。    我呆立了好一會,才向山坡下走去。在我快要來到岸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男孩子正在用手挖著泥,用手指拑出一條蚯蚓來。    我來到他身前:「孩子,你願意告訴我,哪一位是費格醫生?」    那孩子仰起頭來,疑惑地望著我,似乎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一本正經地道:「你要是不告訴我,那我就大聲叫費格醫生的名字,我一叫,所有的蚯蚓就會向地下鑽去,你就再也捉不到他們了!」    那男孩又考慮了一會,他終於向我的威脅投降了,他伸手向遠處一指:「那一位就是費格醫生,他的魚簍最大,是紅色的。」    我循他所指看去,只看到一個在河邊靜坐的人,當然我根本就看不清那人的臉面,但我卻可以看出,那人身邊一隻很大的魚簍,有一半浸在水中,露出在水面的那一半,的確是紅色的。    我拍了拍那男孩子的頭:「謝謝你,希望你捉到你全身口袋都放不下那麼多的蚯蚓。」    男孩子對我的祝福很感與趣,他咧著嘴笑了起來,我則向費格醫生走去。在快要接近他的時候,看到他是那樣地靜坐著不動,我也不由自主,將腳步放得十分輕。    但是,當我來到了他身後五六呎之際,他還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    費格醫生轉過了頭,向我望來,我低聲道:「費格醫生?」    他點了點頭,卻並不出聲,我又走出了兩步,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真對不起,我不得不來打擾你,因為我有一件事,非要你幫忙不可。」    費格醫生的頭髮全白了,白得和銀絲一樣,但是他的精神看來還十分好,他打量了我一會,才道:「小伙子,我好像不認識你。」    「是的,你不認識我,可是——」    我的話還未講完,他已笑了起來:「那也不要緊,小伙子,你有勇氣向一個陌生人求助,那你一定是一個值得受人幫助的小伙子,好吧,你說一個數字我聽聽。」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當真不明白他那樣講法,是甚麼意思。    但是,我卻隨即明白了,他那樣說法,顯然是以為我是向他來借錢的了,難得世上還有如此慷慨之人,竟肯借錢給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我忙道:「你弄錯了,我並不是向你來借錢的。」    他訝異道:「咦,不是你自己說的麼?你有一件事要我幫助。」    「是的,但不是借錢,只是想請你告訴我一些事。」    「是甚麼事?」他將鉤桿擱在樹枝上,望定了我。    我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還沒有退休,是一位著名的醫生,你有一次,曾受邀請,替一位中國富翁叫鄭天祿的出診,是不是?」    我的話才一講完,費格醫生的臉色就變了,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他的樣子,像是隨時可以跌倒一樣,我連忙將他扶住。    他苦笑了一下:「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你提起這件事……這件可怕的事情來。究竟是甚麼意思?」    費格醫生竟然將那次出診,形容為「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是以,我又急急地道:「我想知道你替這個叫鄭天祿的人診治的經過——我知道你並沒有診治完畢,就離開了他的家。」    「是的,」費格醫生的呼吸有些急促:「我非走不可,因為那實在太可怕,真的太可怕了。」    他重複說著「可怕」這個字眼。而且,這件事已然相隔了好多年,但是此際,當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臉上仍不免有恐懼的神色。    我忙問道:「請問,那究竟是甚麼樣可怕的事?」    「很難說,真的很難說,我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我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一樣,我至今仍然不能肯定我那天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事實;因為那天,我恰好喝了相當分量的酒!」    費格醫生說到這裏,又頗有自疚的神情。    我連忙安慰他:「不要緊的,不論你的遭遇多麼駭人,都請說出來。」    「好的,」費格醫生抬頭望著天:「我一進房,病人處在半昏迷狀態之中的,我很奇怪沒有人陪著他,後來我才從鄭太太的口中,知道他堅決拒絕醫生的診治,請我去是鄭太太的主意。而且,他不要任何人在旁邊陪著他,說他自己會好的。」    費格醫生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嘆了一聲續道:「我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在他的額角上按了一按,我發覺他的額角,燙得駭人,我連忙取出了體溫計,塞進了他的口中,然後,我像一切醫生那樣,一面伸指按住他的手腕,數著他的脈搏!」    「在那時候,我已經嚇了一大跳!」    「他的脈搏快到了極點,快得難以想像,一秒鐘內有十幾下跳動,快得我根本來不及數。我大吃了一驚,心想我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我放下了他的手,定了定神,為自己倒了一杯涼水,喝了半杯,然後,我自他的口中,取出了體溫計來,他的體溫究竟多麼高,我至今仍不知道。」    我聽到這裏,不禁奇道:「為甚麼?」    費格醫生苦笑著,道:「體溫計的最高溫度指示,是到一百一十度為止的,而當我那時,去看體溫計之際,水銀線超過了最高的限度,頂在溫度計的一端,那已是到了盡頭,水銀線還可以再向上升,究竟可以升到多少度,我也不知道。」    我問道:「人可以在那麼高的體溫下仍然生存麼?」    費格醫生道:「這是一個我沒有想通的問題,當時我以為他是患著罕見的病症,於是我開始替他聽診,可是當我的聽診器放在他胸前的時候,我發現他有著極其異樣的肋骨——」    我插口道:「是木板一樣的扁平塊,是不是?」    費格醫生望著我,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我並不是喝醉了!你講對了!」    我有點後悔多此一問,是以我連忙將我的話岔了開去:「你還有甚麼發現?」    費格醫生道:「接著,最駭人的事來了,我去按他的腹部,但是,我卻按到了骨骼,在他的腹腔上,有骨骼保護著的。我驚駭得提起我的藥箱,奔了出來,不敢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我在他講完之後,呆了半晌,拾起了幾塊小石子來,向河中拋去,然後,我盡量使我的聲音,聽來柔和。我問道:「費格醫生,那麼,你認為,他是甚麼呢?」    我和費格醫生是用英語在交談著的,所以我那句「他是甚麼」,在文法上是絕對不能成立的,因為我用的是「他」而不是「它」,那樣的問句,如果出現在小學生的練習簿上,教師一定會打上一個大交叉的。    但是此際我卻只好那樣發問,而費格醫生也沒有糾正我的話。他雙手按在地上,過了好一會,才道:「他不是人,不是人類。先生,或者我可以充滿幻想地說,他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費格醫生是一個十分知名的醫生,他有了那樣的結論,那實在是很不尋常的,我此行已經有收穫了!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準備告辭。    費格醫生也跟著站了起來,道:「後來有一個時期,我十分後悔當時我沒有再進一步與他作詳細的檢查,就離開了。」    我向外跨出了一步,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你是一個著名的醫生,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你們在社交場合中,是會遇到的,在這以後,你沒有見過他?」    「見過。」費格醫生回答:「在一次宴會中,我見到了他,他還對我說了幾句話。」    「他對你說甚麼?」我連忙問。    「他說,他知道我為他診過病,他很高興我沒有將我的診治所得聲張出去,他很感激我。他說,他無可奈何,他現在生活得很好;他說,我再也不會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他還說,他將來一定會死,他希望我為他簽署死亡證,他曾懇求我,叫我切切不可將他的事向任何人說起!」    費格醫生嘆了一聲:「後來,他真的死了,我連看也沒有向他的遺體多看一眼,就簽了死亡證!」    我本來想將以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向費格醫生作一個說明的。    但是我隨即改變了我的主意,我不想用那樣驚心動魄的事,來擾及一個老年人平靜的晚年生活。我只是說道:「謝謝你,我告辭了!」    費格醫生忽然問道:「年輕人,你是怎知道當年那件事的?又怎知道他的肋骨——」    我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我和他的兒子打賭,他兒子說他父親的肋骨是板狀的,我說不可能,他說你為他父親診治過,應該知道,所以我才特地來問你。」    我的謊撒得十分好,費格醫生相信了,我也急急地離開了他。因為我怕他還有別的問題時,我便不能回答得如此之好了。    我大步地走上了山坡,心中十分亂。    因為我知道,越是證明鄭天祿不是地球上的人類,我的處境便越是危險!    我現在只好希望鄭保雲在檢查他父親遺物方面,得不到甚麼成績,那麼,他或者會不再堅信他父親並不是地球人,那麼,他對我的殺機也會消退。    要不然,他在這地方,財雄勢大,可以僱用許多兇手,明的、暗的來對付我,我實在是不勝其擾。而不論怎樣,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盡快離開這裏。    我已然決定,我立即駕車到機場去,利用我和國際警方的一小點關係,盡快地回家去,將這一切,當作夢一樣地忘記它!    可是,當我翻過山坡頂的時候,我卻知道,我要忘卻這場「夢」,還真不是容易的事。    在山坡頂上,我可以看到費格醫生的房子,自然也可以看到停在房子之前,鄭保雲借給我的那輛跑車。當然我也可以看到跑車旁邊,站著四個兇神惡煞也似,一望而知不是善類的男子。    而且,我還看到,在費格醫生的屋子轉角處,還有兩個人隱伏著,一共是六個人。    而我,只有一個人,他們六個人,還可能都有著致命的武器,而我並沒有,我也不能用車子去對付他們,因為不等我接近車子,他們先接近我了。第七部:保險箱中的寶物    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我已發現了他們,這是我佔上風的地方。本來,一看到了那六個人,已決定了繞道而行,讓那六個人去空等一場。    但是我卻隨即改變了主意,因為鄭保雲既然對我殺機未消,避不勝避。他可能以為我會不斷躲避,可是我卻不,我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要去找他!    所以,我伏在一叢灌木之後,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勢,才又開始前進。利用山坡上的房子,遮住身子,使他們六個人看不到我。在十五分鐘之後,我已到了費格醫生的房子後面,我向前走了幾步,在牆角處,已可以看到那兩個站在牆角的人了,他們背對著我。    我縮了回來,略為想了一想,我自然要先對付那兩個人,在他們的身上,我可以得到武器,而且,可以出其不意地攻擊那四個人。    但是我和他們相隔約有十碼,我向他們走去,他們會覺察。如果還來不及撲向他們時就被發覺了,那我就很危險。    所以,我在想了一想之後,便向牆上攀去,攀到了牆頭上,傴僂著身子,迅速地向前走著,不一會,我已到了那兩個人的頭上了!    但是那兩人卻顯然不知道他們已然大禍臨頭。    我向下看了一下,對準了他們兩人,突然一聳身,向下跳了下去!    我是用一個下跪的姿勢,向下跳下去的,那兩人中的一個,比較機警,立時抬頭向上看來,但是他不看還好,他抬起頭來,卻令得他更慘!    我的膝頭,直撞在他的臉門之上!    我聽到了十分清楚的骨折之聲,至於他甚麼骨頭折了,我卻無暇研究。    而我的左膝,同時卻撞在另一個人的頭頂,那兩人的身子搖晃著,一齊向地下倒了下去。    我不讓他們的身子倒地,是以在我一站定之後,立時一伸手,拉住了他們兩人的衣服,然後將他們的身子輕輕放在地上。    但是,在牆轉角處的四個人,像是已聽到了甚麼動靜,有人問道:「怎麼啦?」    我自然不去回答他,我在那兩人的腰際,搜出了兩柄槍來。一有了武器,膽子頓壯,轉過身來,緊貼著牆角而立。    只聽得那人又問道:「甚麼事?有人來麼?」    那人的聲音漸漸接近,我心中暗笑了起來,看來我又可以解決他們中的一個了。果然,就在我站定之後不久,一個漢子突然在我面前出現。    我就站在牆角處,他一轉過來,就和我面對面了,他顯然是絕料不到這一點的,是以整個人都呆住了,我卻向他笑了一笑,轉了轉手中的槍,指向他的胸口。    同時,我伸出左手來。    那傢伙居然知道我的意思,連忙將他的槍,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用極低的聲音道:「我就是你們要殺的人,對不對?」    那傢伙的臉色十分尷尬:「先生,不干我們事,是鄭先生——」    我不等他講完,心中的怒意,便陡地升了上來。這些傢伙,能為了錢而殺人,可是問起來,他們卻像一點責任也沒有。如果沒有他們這種兇手,有錢人怎樣去買兇殺人?    本來,我準備放過了那人,但這時,我改變了主意,我決定給他吃些苦頭。    我冷笑了一聲:「不關你的事?如果我不是識穿了你們的陰謀,我可能死在你的槍下,你這畜牲!」    我用力一腳,向那傢伙的小腿骨上踢去,那一腳,恰好踢在他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那傢伙大叫一聲,腳骨斷折,跌倒在地。    其餘三個人一齊向前奔來,我先發制人,在不到五秒鐘時間內,連發了三槍,兩槍射中兩個人的膝蓋,第三槍,將一個傢伙手中的槍射得跌出老遠。    那兩個受了傷的人,在地上打著滾,第三個人,則呆若木雞地站著。我奔向前去,用力在那人的肚上,打了一拳,喝道:「上車去!」    那人的動作,快得出奇,立時跳上車了,我又喝道:「坐在駕駛位上。」    那人忙又坐到了駕駛位上,這時已有很多人聽到了槍聲奔了出來,我喝道:「快開車,你大概不希望警察來捉你!」那傢伙聽話得像一頭小狗一樣,立時踏了油門,車子向前飛馳而出,轉眼之間,便已將那個住宅區完全拋在腦後了!    那傢伙戰戰兢兢地問我,道:「先生,到哪裏去?」    我冷笑了一下:「那要問你!」    那傢伙的頭上冒著汗,他可憐巴巴地道:「先生,我不知你那樣說法,是甚麼意思?」    我道:「殺了我之後,到甚麼地方去找鄭保雲領賞?」    他的身子陡地一震,車子幾乎向路邊疾撞了過去!我用力踏下了煞車掣,車子突然停了下來,我道:「你或許需要時間來想上一想!」    他連連搖著頭:「不,不,我想起來了,他叫我們幹掉了你之後,到他家去找他,現在我們就去,先生請你別殺我。」我簡直懶得回答他,只是大喝一聲,道:「快去!」    他忙又開動了車子,在快到市區的時候,我又命令他棄了那輛車子,改搭一輛計程車前往,因為這輛車子,可能受警方注意。    車子進入市區之後,那人在我的身邊,坐立不安,等到車子停在一幢大得不可思議的大洋房之前時,那人更是面如土色。    我向外看了看,鄭家的住宅之大,的確是令人吃驚的。那一排圍牆,不知圍住了多少土地,亭台樓閣之多,也是難以勝數,那只是以前中國內地,王孫巨賈的大宅,才堪與之比擬。    我押著那傢伙,向前直闖了進去,不少僕人模樣的人,想對我們盤問,但是看到了那人,卻都不再出聲,那當然是鄭保雲早已吩咐過僕人,如果那人來見他的話,可以直接進去。    當我們來到了一幢頗為精巧的屋子之前,才看到一個老年僕人迎了出來,向那人道:「少爺在老爺的書房中等你,可要我帶你去?」    那人還未曾回答,我已然道:「不必了,我們自己會去的,你只消指點一下就行了!」    那老僕向我望了一眼,面上出現了頗為奇怪的神色來。但是他卻並沒有說甚麼,只是道:「由這裏去,穿過花園就是了。」    我點了點頭,拉了那人便向前走。穿過了一個廳堂,便到了花園中,我將那人拉到了假石山後,在他的後腦上,重重地劈了一掌,那人連聲都未出,便昏了過去。我任由他昏在假山之後,我則從假山石後轉了出來,傍著一大叢芭蕉,向前走著,來到了一列窗前,我一到了窗前,便看到了鄭保雲。    鄭保雲是背對著我的。他站著,正彎著身,在一張十分大的寫字檯中,拉開了寫字檯的所有抽屜,聚精會神地在找尋些甚麼。    我伸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鄭保雲並沒有覺察甚麼,但是當我手按在窗台上,翻身跳進了屋子之際,鄭保雲已經覺察了!    他突然轉過身來,我們正面相對,相距還不到兩碼,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甚麼人。    我當然也可以看到他,就是他,先後派了好幾批人,要用各種方法,置我於死的人。    他在看清楚了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又是我之後,他面上神情之怪,實在難以形容,他攤開了雙手:「原來……是你。」    我冷笑著:「想不到吧,你這雜種!」    我罵他「雜種」,那只不過是我恨他採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加害我而發的,卻不料這一下「雜種」,卻觸動了他心中的傷痕!    他整個人直跳了起來!    而他在跳了起來之後,順手抓起寫字檯上的一個銅鎮紙,向我直擲了過來!    他當然擲不中我,我只不過略偏了偏頭,那足有拳頭大小的銅鎮紙,便在我的頭邊,「呼」地飛了過去,砸在牆上,又落了下來。    而我也在那一剎間,跳向前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竭力掙扎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在竭力掙扎之際,發出的力量,大得驚人,我幾乎抓他不住!    他那樣竭力地掙扎著,逼得我要用更重的手法對付他,我用力地將他的手腕扭了過來,再用左掌,在他的後額上,重重地擊了一下。    鄭保雲捱了我一掌,整個軟了下來,他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不住地喘著氣。    我仍然緊握著他的手腕,冷笑著:「想不到吧,你派去殺我的人,全被我擊退了。你的行動,使我必須自衛,我有好幾個證人,都可以證明你是謀殺的主使犯,而當你被關進了監獄之後,我還可以向全世界宣佈你真正的身份!」    他對於我有好幾個證人,可以送他進監獄一事,好像並不怎樣放在心上,但是一聽到我講了最後一句話,他的身子發起抖來。他發出了像呻吟也似的聲音:「不要,請不要那樣,如果你那樣做的話,他們會將我一吋一吋割開來研究的。」    我心中實在恨他,是以我不留餘地攻擊著他,我「嘿嘿」地冷笑著,道:「那也難怪人家的,誰叫你的來歷,那樣奇特?我對你也很有趣,來,讓我摸摸你的肚子上是不是也有骨頭。」    我作勢要向他的肚子按上去,他怪叫了起來,我「哼」地一聲:「你約我在這裏和我見面,但是卻立即吩咐人來殺我!」    鄭保雲喘著氣:「我不得不那樣做,讓我死好了,我絕不能讓我的秘密透露出去,如果我的秘密洩露了,想死也不成了!」    鄭保雲講出了那樣的話來,這令得我心中對他的恨意,消除了不少,同時,我對他不禁有些可憐起來。我鬆開了他的手腕,心平氣和地道:「其實,你對我估計錯了,你大可不必對付我,因為我不會將你的秘密洩露出去;我不會。」    鄭保雲向後退開了幾步,望著我好一會,然後道:「我還是要設法殺了你,如果我不殺了你,我將沒有法子活下去,我得時時刻刻堤防著你,而你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可以威脅我,你殺掉我吧,不然,我一定會設法殺死你!」    他講得如此坦率而沒有掩飾,那倒反使得我有點喜歡他了,我攤開了手:「看來,我們之間,似乎不應該不能兩立。」    鄭保雲吸了一口氣:「應該的,你忘記了麼?你我根本是不同的兩種人!」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指他的父親不是地球人這一點而言。像鄭保雲那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忽然之間,知道了自己竟是一個如此奇特、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兒」,他心中的痛苦,實是可想而知,他絕不想這個秘密被人知道,要殺我滅口,似乎不應該太苛責他。    我又道:「現在,因為我已做了一件事,所以,你如果殺了我,反倒成了蠢事了。」    他的神情顯得異常地緊張:「你做了甚麼?」    我則慢條斯理地道:「你應該想得到我做了些甚麼,那是任何人在我那樣的情形下都會做的事,我將一切遭遇,都用文字記錄了下來。」    當我講到這裏的時候,我可以清楚地聽到鄭保雲發出了一下吸氣的聲音。    我向他笑了笑:「你明白了?一切都記錄了下來,但是我將一切嚴密地封好,交給了一個妥當的人,如果我有不測,他就公佈一切,在那樣的情形下,你難道還能殺我?」    他張大了口,望了我半晌,才道:「你……那樣做,那是存心勒索我了?」    我搖著頭:「或者你不了解我,但是我的確絕沒有這意思。我只想和你一起弄明白,令尊究竟是不是外星人而已。」    他坐了下來,以手支額,好一會不出聲,才道:「你見到費格醫生了?他……說些甚麼?」    「他認為和令尊的那次見面,是一次極可怕的經歷,他還說,令尊絕不是地球上的生物。」    鄭保雲的面上,像是塗上了一層泥土一樣,我又道:「但是,他的結論,和我們的結論一樣,不足以引以為確鑿的證據,你在令尊的遺物之中,可曾發現了甚麼足以佐證令尊身份的東西?」    他苦笑著道:「還沒有。」    「那你應該快點找,如果他真的不是地球人的話,那麼在他的遺物之中,一定應該有一些十分奇特的東西可資證明的。」    鄭保雲苦笑著,不說甚麼。    從鄭保雲臉上的神情看來,他對我顯然還不是十分信任的。而我也不必多向他表明甚麼,我又問道:「這是他生前的書房麼?」    鄭保雲有點無可奈何地點著頭:「是的,據我母親說,他在這間房間中的時間最多,而且,絕不容許別人隨便走進他這間房間來。」    我開始環顧這間書房,因為根據鄭保雲那樣講法,如果鄭天祿有甚麼不尋常的東西留下來的話,那一定藏在這間書房。    書房的面積相當大,估計至少有六百平方呎,兩面牆壁上,全是直達天花板的書櫥,書櫥中全是各種各樣的書。鄭天祿的興趣一定十分廣泛,在他的書櫥中,甚麼種類的書全有,他的藏書至少在一萬冊以上。    在正中,是一張十分巨大的寫字檯,抽屜已全部被鄭保雲打開了。我向寫字檯指了指:「你已經找過所有抽屜?」    鄭保雲點頭道:「是的。」    「再繼續找!」我吩咐著他,然後向屋角一具有八呎高下的保險箱走去。    那具保險箱的一大半,嵌在牆中,顯然用來儲放十分重要的東西,我一走到了近前,便認出了保險箱是英國一家最著名的保險箱廠的出品,它的鎖是採用文字密碼的,不知道密碼而想打開那具保險箱,除非是用烈性的炸藥將之炸開來。    我伸手在那具保險箱上拍了拍:「你知道打開這具保險箱的密碼麼?」    鄭保雲連頭也抬不起來,便回答我道:「別碰它!」    我有點發怒,提高了聲音:「我在問你打開保險箱的密碼,我想這保險箱中,一定有著十分重要的東西!」    鄭保雲抬起頭來:「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它的密碼就是三個字:『別碰它』。我想裏面不會有甚麼的,因為……他早已將密碼告訴了我。」    我不再說甚麼,迅速地撥著鎖上的幾行字母,等到出現了「別碰它」三字之際,我用力扳下開關,將厚厚的保險箱門,拉了開來。    保險箱門一打開,我便看到了一疊疊的大額英磅和美鈔,幾乎塞滿了整個保險箱。    鄭保雲的錢已經夠多了,他根本不在乎再多幾十萬美金。如果這時,有甚麼人能使他用保險箱中所有的金錢,使他購買到一個真在地球人的身份——那正是我們每一個人所有的——的話,他一定會大喜過望地答應。    在保險箱的下格,有兩個抽屜,我將那兩個抽屜拉了出來,連我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老實說,在見到了那保險箱的現鈔之際,我雖然未能如鄭保雲那樣完全無動於衷,但是卻也絕不致於有甚麼驚心動魄的感覺。    因為我有足夠的錢用,人使用金錢的能力是有一個極限的。    但是,在看到了那兩個抽屜之後,我卻大為震驚了,那兩個抽屜中,全是各種寶石、翠玉和鑽石,以及大串的珍珠。天然的珠寶,有一種震人心魄的美麗,可以令人透不過氣來。    鄭天祿一定用他許多心血來收集這些珠寶玉石,因為我隨便拾起一塊方形的翡翠,我就發現那實在是無上的精品。我又順手抓起一把,然後張開手,讓紅寶石、藍寶石、綠玉,在我的手指縫中滑下去,最後,在我手掌心的,是一塊無懈可擊的黃玉,和一塊約有二十克拉,呈粉紫色的鑽石。    我將手掌略略傾斜,任由鑽石和黃玉跌進抽屜中,和其它珠寶相碰,發出「叮叮」的聲響,然後我轉過身來:「你來看,令尊遺產中,最值錢的東西,我看是在這裏了!」    鄭保雲看了一眼,仍像是不感興趣,他有點不耐煩地道:「我們要找的,不是這些東西!」我向後退了幾步,在我退出之際,腳跟踢到了一樣東西,就是剛才鄭保雲拿起,向我擲來的那個銅鎮紙。    那銅鎮紙曾撞在牆上,又落到地上,在我踢中它的時候,它裂了開來。    我向那銅鎮紙看了一眼之後,立即將它拾起,那銅鎮紙在我的手中,被我輕輕一分,分成了兩半,它當中是空心的。    而在我將之分成兩半之後,一柄不銹鋼鑄,十分精緻的鑰匙,自其中跌了出來,「叮」地一聲,落在地上。那一下鑰匙落地的聲音,十分清脆,是以令得鄭保雲也轉過頭向地下望來。    我連忙俯身將那柄鑰匙拾了起來,向鄭保雲揚了揚:「這柄鑰匙是開甚麼鎖的?」    鄭保雲走了過來,滿面是疑惑的神色,搖著頭:「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它,我想它一定是十分重要,或者我可以去問問我的母親。」    我將鑰匙交了給他:「那你就快去,我希望你能將問得的結果告訴我。」    他接過鑰匙,匆匆地走了,我則繼續在鄭天祿的書房中尋找著,大約過了十分鐘,我並沒有甚麼新的發現,而鄭保雲已匆匆地走了回來:「真是奇怪極了,阿母說,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鑰匙!」    我吸了一口氣:「我們一定已發現了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這柄鑰匙被鄭重其事放在銅鎮紙中,它一定是開啟一個極其重要的地方的,我想那一定是一具隱藏在這間書房某一地方的一扇暗門。如果能打開這扇暗門,那麼我們就可以發現一切了。」    鄭保雲想了並沒有多久,便同意了我的說法,於是我們兩人在這間書房中尋找起來,我們第一步工作,是摘下掛在牆上的所有書畫,用鎚子敲打著牆壁。    然後,我們將書櫥中的書全部搬了出來,鄭保雲叫了五六個僕人來,將所有的書都從書房中搬出來,堆放在書房外的走廊上。    等到幾個書櫥全部都被搬空了之後,我們又詳細檢查著書櫥,直到認為書櫥中不可能有甚麼暗格了,才將書櫥搬開,又檢查櫥後的牆壁。第八部:吞吃秘密    但是,我們檢查的結果,牆中並沒有暗藏的保險箱,於是,鄭保雲又命人搬了長梯來,我們一齊合力檢查書房的天花板。然後,又檢查著書房中每一件傢俬,一直忙到了半夜三更。    書房之中已然亂得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了,我首先放棄了,我道:「我們總該歇一歇才好,吃點東西,至少也喝杯咖啡!」    可是鄭保雲卻固執地道:「不,我還要找,我一定要弄明白,這柄鑰匙是做甚麼用的?」    「當然我們要弄清楚,可是我們可以採取另一個辦法,例如說,我們盡可能召集市內著名的鎖匠、保險箱製造商,請他們來表示一下意見。」    鄭保雲立時同意了我的說法,揚著雙手,大聲向那幾個僕人叫道:「你們呆著作甚麼,快去叫所有人一齊出動,去找所有的鎖匠、保險箱製造商到我這裏來,我在東面大廳上見他們,告訴他們,來的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禮物,或者贈金!」    那時已然是深夜了,可是那幾個僕人顯然是慣經訓練,習慣了各種各樣奇特的命令的,他們的臉上絕無驚訝的神色,只是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    鄭保雲道:「我們到東面大廳去等候那些人,如果你肚子餓的話,可以先在那裏吃些東西。」    我只不過隨便說了一句,但鄭保雲卻真的那樣做了,而且是在半夜時分突然去做,我多少有點訝異,但是沒有說甚麼,只是跟著他走出了書房。    我們才一出了書房不久,迎面便看到鄭老太太在兩個中年婦女的扶持下,顫巍巍地向前走了過來,一見到鄭保雲,便叫道:「阿保,你作甚麼啦?三更半夜,要僕人去見甚麼人?」    鄭保雲似乎十分不耐煩,他揮著手:「阿母,你別理我,你管你去睡好啦!」    鄭老太太嘮嘮叨叨地,像是還想說些甚麼,但是鄭保雲卻已急步走了開去。我很不幸,由於禮貌上向鄭老太太點了點頭,就被她攔住了。鄭老太將我當作自己人一樣,向我傾訴著她的兒子如何任性,如何不聽她的話,以及她的兒子最大的壞處:至今未曾娶妻,連孫子也沒得抱。    天下最乏味的事,莫過於聽一個老婦人嘮叨,我幾次想要不顧禮貌地走開去,但是總不好意思,到後來,我心中陡地一動,發現那實在是我的一個好機會!    鄭老太太可以說是最接近鄭天祿的一個人,雖然在船上的時候,她已曾向我講過許多有關鄭天祿的事,但是那時,我根本未曾想到鄭天祿可能是外星人,而現在,我已經懷疑到了這一點,那自然有許多問題,可以在她這裏得到答案。    我不再討厭她的囉唆,反而希望她講得更多些。    我過去扶住了她,將她扶進了一個側廳中,坐了下來,又和她瞎七搭八講了一些,才問道:「鄭老太太,你覺得鄭老先生的身體,和別人有些不同?」    我這樣問法,實在很唐突,但是我卻又實在非問不可!    鄭老太太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我的問題是甚麼意思,我將問題重複了一遍,她搖頭道:「沒有啊,他和別人一樣啦。」    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暗示著她:「譬如說,他的肚子——」    鄭老太太像是想起甚麼來了,點頭道:「是的,他肚子不好,整年痾肚啊,不讓人碰他的肚子啦!」    我又問道:「老太太,當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可有甚麼時候對妳說過他是從哪裏來的?他一定說過的,妳好好想一想!」    對這個問題,我是充滿了希望的。    但是我卻失望了,她幾乎立即回答我道:「沒有,他是我同村的人,還會從哪裏來?」    我想了一想,才又問道:「那麼,當妳有了阿保的時候,他高興不高興?」    一提到兒子,鄭老太太高興了起來:「他高興得快要瘋啦,他說想不到他和我真會有了孩子,他還說,他們絕想不到啦!」    我陡地一呆:「甚麼叫他們絕想不到?」    鄭老太太也呆了一呆:「我也不知道,他當時是那樣講的,雖然事情已隔了許多年,但是當時,他這樣講,我記得。」    我忙又道:「孩子出世之後,他說甚麼?」    鄭老太太側著頭:「他抱起了孩子,說孩子完全不像他,他很高興,他說最怕孩子像他,你知道啦,他一高興,就會說傻話,說得聽到的人都笑他。」    我知道我問不出甚麼別的來了,但我和鄭老太太的談話,也不是全無收穫的,至少我已知道,鄭天祿不可能是「孤兒」,而還有一大群人和他有關係的,那便是他口中的「他們」。    我準備離開鄭老太太,但是在我有了那樣的表示之後,又過了十分鐘,我才能脫身。    在這十分鐘之內,我不斷地聽鄭老太太說張家的三姑娘怎樣美,李家的大小姐如何賢淑,可是鄭保雲卻一個也不鍾意。直到我保證說服鄭保雲,要他快些結婚,老太太才千恩萬謝地讓我走。    我由一個僕人帶到東面大廳,那是一個極大的廳堂,傢俬古色古香,壁立的古董架上,全是瓷器,而以青花瓷為最多,看來全是精品。    我一到,鄭保雲便迎了上來:「我已吩咐廚子替你準備食物了。」    我道:「謝謝你。」    他有點緊張地問我,道:「你和我母親說了些甚麼?」    「我問她有關令尊的事,但是卻沒有甚麼結果,她只說當你出世的時候,你父親歡喜欲狂,並且高興你一點也不像他!」我回答著。    鄭保雲忽然雙手緊緊握著拳,連牙齒也在格格作響:「我恨他,我恨他們!」    我吃了一驚,想將氣氛弄得輕鬆一些,是以我笑道:「老太太還非常關心你的婚事,你不肯結婚,令得她十分難過,她——」    卻不料我的話還未曾講完,他已然大聲吼叫了起來,向我揚著拳頭,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他大叫道:「住口!」    我沒有再出聲,這時我並不發怒,因為我只覺得他十分可憐。而他在向我大叫了一聲之後,轉過了身去,大口地喘著氣。    我不知道為甚麼一提到結婚,就像我在不久之前罵他「雜種」一樣,他會忽然之間大怒起來,難道他心中另有甚麼隱衷?    當然,我未曾再追問下去。    而他,在背對著我站了幾分鐘之後,已恢復了平靜。廚房中的僕人,也在此際,用一個十分精緻的漆盤,端上了食品,我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我吃到一半的時候,便陸續有人來了,來的人全是鎖匠,來開保險箱的人,以及保險箱製造商和專家,從那些人睡眼矇矓的神態之中,可以看出鄭家在當地的財勢,是何等之雄厚。    鄭保雲將那柄鑰匙放在桌上,向每一個來到的人問,他們可曾見過這柄鑰匙,以及這柄鑰匙是打開甚麼鎖用的。有的人只是搖了搖頭,說一聲不知道。但是有的人卻大發議論,講了好些話,可是講的話雖然多,仍然是甚麼也不知道。    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兩小時後,來的人漸漸少了,隔好久有一個人來,鄭保雲和我兩人,幾乎已經失望透頂了。    但是,當僕人帶進了一個老頭子之後,我們的精神便陡地一振,因為當那老頭子在戴起了老花眼鏡,看了看那鑰匙後,道:「我認得,這是我製的,可是那箱子有甚麼不妥麼?」    老鎖匠一面說,一面抬頭向我們望來。    鄭保雲立時拉住了他的手:「你說這……這是你製的,而且是一隻箱子?」    「是的,一隻小保險箱,只有用我這柄鑰匙才能打得開,因為鎖是我用十分特殊方法製成的,已經很多年了,我總共只製過一柄那種鎖,所以我可以認得出來,叫我做這箱子的人,好像也姓鄭。」    「那一定是先父。」鄭保雲立時說:「那箱子,有多大?」    那老鎖匠用雙手比劃著,從他比劃的形狀來看,那應該是一隻一尺高,半尺闊,兩尺長的小箱子。    那樣的一隻小箱子,是鄭天祿特地買來的,而小箱子的鑰匙,又被秘密地放在銅鎮紙之中,是以可以肯定,那隻小箱子之中,一定放著極其重要的東西!    那老鎖匠自然不知道鄭天祿將那隻小箱子放在甚麼地方,那是不必問他的,我們應該問他關於那隻小箱子的特徵。    我和鄭保雲同時想到了這一點,我們也一齊問他。    老鎖匠側頭想了一回:「已經很久了,我記得那是一隻白銅箱子,很重,是要來放很貴重的東西的,它很重。」    我們可以說已經大有收穫了,是以鄭保雲十分高興地道:「多謝你,多謝你!」    老鎖匠告辭而去,我們兩人互望了一眼,可是在那時候,我們兩人面上歡喜的神情,已然消失了。    我們已知道那柄鑰匙,是用來打開一隻鋼製的小箱子的。    但是,那小箱子在甚麼地方呢?    鄭家的宅第如此之大,鄭天祿只要將那隻小箱子,隨便放在甚麼地方,那我們用上幾年的時間,也不一定找得到!    鄭保雲不住地踱著方步,一面踱步,一面說:「他果然有些秘密在,他果然有秘密。」    我只得苦笑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秘密!」    鄭保雲突然站定了身子:「我知道,他的秘密,一定和他的來歷有關。」    我沒有回答,鄭保雲面色蒼白,他忽然走到我面前:「請你告訴我,如果……他真的不是地球人,那我怎麼辦?」    我想了一想,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幾下:「你還是你,鄭先生。」    鄭保雲苦笑道:「如果人家知道了?」    我搖頭道:「人家不會知道的,令尊的身體構造,大不相同,尚且沒有人注意到他,何況是你?」    鄭保雲直視著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以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那麼,你只在自尋煩惱,卻不關我的事!」    鄭保雲沒有說甚麼,又來回踱了起來,我道:「我們該休息了,那小箱子是白銅的,我想,特種的金屬反應探測儀,對我們要尋找這隻小箱子,怕有些幫助,明天一早,你便吩咐人去準備吧。」    鄭保雲點著頭,他吩咐僕人將我帶到了一間佈置得十分精美的客房之中。    我雖然已十分疲倦了,但是我卻不敢就此酣睡,因為我不知道鄭保雲是不是忽然又改變主意,要在半夜之中來害我!    我只是躺在沙發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因為躺在沙發上,比較容易醒些。    當然,我很快便睡著了,而我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我睜開眼來,已是陽光滿室了。    我打開了門,敲門的是鄭保雲,他的神情告訴我,他顯然整夜未曾睡過。    他在喘著氣:「找到了,找到了!」    我睡意全消:「箱子中的是甚麼?」    「我還未找到箱子,但是,金屬探測儀已測出,在荷花池下有金屬物體在,我已吩咐人將池水抽乾,準備發掘。」    我有些疑惑:「現在是甚麼時候了?」    「已是中午了,昨晚我沒有休息,我連夜工作,你知道,我睡不著。」    我忙道:「我們去看看。」    我和他一齊向荷花池走去,抽水機的「達達」聲。震耳欲聾,鄭保雲竟動用了四架抽水機,池水已被抽去了一大半,一二十個人已在齊腰的污泥中工作,一架挖泥車正隆隆地駛過來。    到了下午五時,荷花池底的污泥,已全然清出來,整個荷花池是圓形的,直徑大約是五十尺,池底用白色小方塊瓷磚鋪成。    小瓷磚有些是黑色的,砌出一些扭扭曲曲的花紋來,看來像是圖案,但那卻是十分拙劣的圖案,看了令人只覺得不順眼。    挖泥機開始工作,瓷磚和水泥被剷去,不一會,便現出了一大塊鐵板來。    那塊鐵板是有五尺見方,而且還有兩個鐵環,顯然可以將之提起來。我和鄭保雲兩人,看到了那樣情形,實在感到意外。    因為我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尋找一隻小小的箱子。但是現在,看來我們是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地庫了,鄭保雲望向我,苦笑著,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道:「那自然要等鐵板打了開來,才能知道,或許那是令尊窖藏的黃金,或者是其他的珍寶。」    鄭保雲雙手捧著頭:「可是我不要那些,我根本不要那些!」    負責挖掘工程的工頭,走了過來,向鄭保雲請示下一步的工作,鄭保雲在那工頭講了幾遍之後,才無精打采地吩咐道:「將鐵板吊起來!」    一輛小型的起重車,慢慢地駛了過來,大鐵鉤鉤住了鐵板上面的環,將鐵板扯了起來。鐵板被揭開之後,下面是一個十分大的圓蓋。    那圓蓋像是潛艇的艙蓋一樣,是旋轉的,幾個人又合力將之旋了開來。圓蓋一旋開,我便向下看去,下面是一間約有一百平方呎的小室,在那小室的正中,赫然便是我們要的那隻箱子!    我立時叫道:「鄭保雲,你來看!」    鄭保雲向我奔了過來,他一到我身邊,自然也看到了那隻箱子,他激動得要立時向下跳去,但是小室是丈許來高,像他那樣毫無準備地跳下去,定會受傷,是以我一把拉住了他:「我下去!」    我彎著身子,輕輕地跳了下去,在著地之後,我的身子向上一彈,便已站定,同時,我也提起了那箱子,鄭保雲已然吩咐人準備了長梯,自那圓口處放下來,讓我沿梯爬上去。    我一上去,他便在我的手中,接過了手提箱,那手提箱十分沉重,令得他的身子也側向了一邊,我們不理會其他人,直向鄭保雲的書房走去。    到了他的書房中,鄭保雲將那箱子放在書桌上,取出了鑰匙來。我看到他的左手在發著抖,他甚至於無法將鑰匙插進銷孔之中!    我也不去幫助他,因為這對鄭保雲來說,是重大之極的大事,我想他一定願意自己去完成它,而不希望有人幫助他的。    足足花了兩分鐘,才聽得「卡」地一聲,他終於打開了鎖,但是他人卻向後退來,坐在沙發上,喘著氣:「麻煩你,將那箱子打開來。」    他臨陣忽然失去了打開箱子的勇氣,這倒頗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略停了一停,行到了書桌之前,那小箱子的箱蓋,也十分笨重,當我打開了箱蓋之後,我立時知道它何以如此之重了,因為整個箱子,幾乎是實心的,箱中只有極少的空間。    而在箱子中所放的,也只是一本小小的記事簿。    我回頭向鄭保雲看了一眼,鄭保雲顫聲問道:「是……是些甚麼?」    我將那小簿子拿了起來:「是一本小簿子。」    「看看……其中有甚麼記載?」    我將簿子打了開來,只見第一頁上,就用十分清晰的字體寫著:希望這本小簿子不被人發現,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希望發現者是我的後代。    我將小簿子送到鄭保雲之前,讓他看那兩句話,鄭保雲接過了那小簿子,手指發著抖,翻到了第二頁。看他的神情,像是不想給我看到,我自然識趣地轉過了頭。我聽到他又翻過了一頁,但仍然沒有叫我過去看,是以我只好踱到了窗前,向窗外看著,過了幾分鐘,我聽到鄭保雲急速的喘息聲,我轉過頭向他看去。    鄭保雲的面色如此難看,在他的額上,汗珠不斷地在滲出來。    看他的樣子,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本小簿子中記載的一切,但是,我一回過頭去,他便覺察到了,這說明他的神經十分緊張,緊張到了在他周圍,略有一些動靜,他都會吃驚的程度。    他突然抬起頭來,用極其異樣的聲音呼喝道:「你,你瞪住了我作甚麼?」    我並不去責怪他,只是立時又轉過頭去,我在那片刻間,甚至想走出書房去,因為在鄭保雲的話中,有著責備我偷窺他的秘密的意思在內。    但是我卻實在想知道那小簿子上所記載的秘密,我想,在他看得稍有頭緒之後,是一定會叫我過去看,是以我耐著性子等著。    當然,我不再轉過頭向他看去,我只是看著窗外,窗外的芭蕉十分綠。    我大約等了五分鐘左右,仍未曾聽到他有甚麼表示,我不禁有些不耐煩起來。    而也就在此際,我突然聽到了一陣撕紙的聲音。這使我忍不住了,我立時轉過身去。    而當我轉過身去之後,我更是大吃了一驚,喝道:「你在做甚麼?」    我實在無法不吃驚,因為我看到鄭保雲正以極迅速的動作,將那小簿子撕破,向口中塞去,等到我跳到他面前時…他已將小簿子全吞下肚去了,他轉身向外便奔,一面不斷地發出狂笑聲來。他發瘋了!    我不知道鄭保雲為甚麼會瘋的,因為我未曾看到那小簿子上的任何記載,我到瘋人院中去看過他好幾次,想探問出一些甚麼來,但是他除了對著我傻笑之外,甚麼話也不會說,神經病專家說,最沒有希望的瘋子,就是像鄭保雲那樣的瘋子。    由於我未曾看到那小簿子中記載的東西,是以我不能確定鄭天祿是不是真的不是地球人,我也不知道何以鄭天祿的屍體可以不壞,何以他死了會有「屍變」,何以當那一點液體流出之後,他的屍體就迅速腐爛。    這一切秘密,只有鄭保雲一個人知道。    但是,鄭保雲卻已成了沒有希望的瘋子!----------------------------------------------------------------------------                                  (全文完)
第一部:借屍還魂

    湖水很藍,也很平靜。

    那是一個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帶之中,丘陵光禿,看來很醜惡,所以更襯托出湖水
的秀麗,湖的一邊,滿是浮萍,在幾片大浮萍上,有幾隻才脫了長尾的小青蛙,在跳來
跳去。

    湖邊有很多人,那是一個假日,有人在湖邊野餐,也有人在湖邊嬉戲,一個年輕的
教師,帶著十幾個學生,作郊外旅行。

    十一二歲的孩子,幾乎毫無例外地都喜歡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飼養,那年輕教師帶領
的十幾個學生,恰恰全是這個年齡,他們紛紛踏進了湖水之中,膽子大的,還來到湖水
齊腰深處,彎著身,摸著湖泥中的魚兒。

    他們嬉笑著,互相潑著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網到了蝌蚪。

    其中一個學生,膽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著,等到湖水來到了他胸前的時候,他
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都向下沉了下去。

    他立時大聲叫嚷了起來,他叫了兩聲,整個人都沉到水中去了!

    湖邊的所有人都慌亂起來,那年輕教師連忙跳進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
孩子出事的地點,潛進水中,將那孩子救了起來。

    那孩子已經灌飽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後,經過了一陣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
過來。

    旅行當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車輛,由那位教師送學生到醫院去,在醫院中經過了醫
生的檢查,認為孩子除了受驚之外,並沒有甚麼,於是,教師陪伴著孩子回到了家中。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

    那位年輕的教師,現在,坐在我的對面,向我講述著當日所發生的事,我耐著性子
聽著。

    其實,我的心中已經很不耐煩了。

    我並不認識那位教師,而他之所以能來見我,是因為小郭的一個電話,小郭在電話
中告訴我,說是有一個人,有一個荒誕得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要講給我聽,他問
我有沒有興趣。

    如果真有荒誕透頂的故事,我一定有興趣洗耳恭聽,而且,我還希望故事越是荒誕
越好。

    於是,那位年輕教師就來了,他先自我介紹,他今年二十四歲,名字是江建,職業
是教師。

    我在才一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憂慮神色,還以為
一定可以聽到一個很古怪的故事。

    可是,他講了半小時,就只講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將一位遇到意外的學生救了
出來。

    那實在算不得甚麼荒誕的故事,甚至於不能算是故事。

    那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結局,是那個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或者還能
引起聽者的一陣欷歔,但那也不算是甚麼大新聞,無知孩童,嘻水斃命的事,常可以在
報上見到。

    他一面說,一面還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會有甚麼熱烈的反應。但是我卻已
老實不客氣地,呵欠連連。當他講了一個段落之後,我又打了一個呵欠:「那很好,你
將他救起來了!」

    這純粹是一句禮貌上的敷衍話,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對他的敘述,沒有多大的興趣
,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來了。」

    我勉強忍住了一個呵欠:「請說。」

    他直了直身子:「我將王振源——這就是那個學生的名字——救了起來之後,本來
已沒有甚麼事了,可是,可是——」

    我懶洋洋地道:「你應該說到怪事了。」

    「是的!是的!」對於我不客氣的催促,這位年輕的教師多少有點尷尬,他連聲答
應著,然後道:「在這幾天中,我發現王振源變了。」

    「變了?」我多少有點興趣了,「變得怎樣?」

    「他變得,唉,我說不上來,但是我是他的老師,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覺到他
的變化,我覺得他好像,好像不是王振源。」

    我皺著眉,因為我實在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

    但是他卻忽然大聲了起來。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那表示他講的話,是在鼓足了勇氣
之下,講出來的,他道:「衛先生,你相信借屍還魂這樣的事麼?」

    我呆了一呆,在那剎那間,我幾乎失聲轟笑!

    (一九八六年按,衛斯理的見識,不斷進步,二十年之前他聽到借屍還魂會笑,現
在聽便不會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樣的事。)

    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因為我想到,我剛才還在嫌江建所講的一切太乏味,現在,他
忽然提及「借屍還魂」那樣驚險刺激,神秘怪誕兼而有之的事情來,我正應該表示歡迎
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

    但是,我還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聲來。

    因為,無論如何,「借屍還魂」這樣的事,經過一個年輕教師的口,用那樣鄭重的
態度說出來,總是滑稽的事情。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我自然聽過的,世界各國都有那樣的傳說,但大都發生在很
久以前,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學生——」

    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江建已經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
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從湖水中救上來時,已經死了,而我救活的,卻是另一個人
,雖然那人是王振源。」

    他講得十分混亂,但我卻用心聽著。

    這的確是一件十分亂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語言,將之清楚他說出來。

    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是
有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肉體之內,你是不是想那樣說?」

    「可以說是!」

    「請你肯定答覆我!」我也提高了聲音。

    江建嘆了一聲:「我實在很難肯定!」

    我有點發怒:「那有甚麼難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靈魂,進入他的肉體之中,那麼
,他就不會以為自己是王振源,他會講另一個人的話,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現在是
不是這樣?」

    江建搖著頭:「不是!」

    借屍還魂,是江建提出來的,而如果真有借屍還魂那樣的事,那麼情形就該如我所
說的那樣。雖然,我也根本未曾見過借屍還魂那樣的事(誰見過?),但是一切傳說中
的借屍還魂,就是那樣子的,但江建又說不是!

    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著頭:「衛先生,請你替我想一想,我該怎樣說才好
……嗯……我該說,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

    「甚麼意思?」

    「我……舉一個例子來說,那天上國文課,我叫他背一段課文,他正在背著,可是
才背了幾句,忽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講起話來。」

    我聽到這裏,不禁有一種毛髮直豎,遍體生寒的感覺,那的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忙問道:「他說甚麼?」

    「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釋:「我的意思是,我聽不懂他在講甚麼,他的聲音
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講的是我聽不懂的一種方言,我的學生中,有一個是湖南人
,據他說,那是湖南土語,他只聽得他的祖父說過那種話。」

    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個例子?」

    「有的,他在英文聽寫的時候,突然寫出了極其流利的英文來,衛先生,我將他的
練習簿帶來了,請你看看。」

    江建拿出了一本捲成一卷的練習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著。

    第一頁和第二頁,全是很幼稚的筆跡,但是第三頁上,有五行,卻是流利圓熟之極
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個常寫英文的人,斷然難以寫得出那樣好的英文字。

    而在那五行字之後,又是十分幼稚的筆跡了。

    我看了半晌,肯定兩者之間的字雖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卻是同樣的筆,同樣的墨
水。

    我抬起頭來:「可能那是人家代他寫的。」

    江建搖著頭:「不可能,英文聽寫,是在課室中進行的,我當時也沒有注意,到家
中改簿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幾行文字,正是我當時念的,就算早有人代寫,代寫的人
,又怎知道我會念甚麼?」

    江建的話十分有理,有人代寫這一點,可以說不成立。

    我又呆了半晌:「你問過王……王振源?」

    「我問過他,我問他這幾行字,是怎麼一回事,他也答不上來。」

    「還有甚麼怪事?」我又問。

    「在學校中沒有了,但是我訪問過他的家長,他的母親說,有一次,半夜,王振源
忽然大叫了起來,講的話,他們全聽不懂。但是他們以為王振源是在講夢話,所以未曾
在意,還有一次——」

    江建講到這裏,面色變了一變。

    我忙道:「怎麼樣?」

    江建道:「還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對一碟皮蛋,大感興趣,吃了整整一
盤,而在這以前,他從來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閱起他父親書架上的一本清
人筆記來,看得津津有味。」

    江建看到我不出聲,他又道:「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資料。」

    我皺著眉:「這件事的確很怪,一個人在受到了驚恐之後,和以前會有不同,但是
也決不會不同到忽然會說另一種話,寫另一種字。」

    「那是甚麼緣故?衛先生,你有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沒有,我至少得先去認識一下那位小朋友。」

    我站了起來:「好,我們現在就去。」

    江建的故事,的確是夠荒誕的了,照他的敘述來看,「借屍還魂」這個名詞,顯然
是不恰當的,因為王振源的本身還存在,而只不過是另有一個「靈魂」——(假定有靈
魂),隨時在他的身上出現。

    那應該叫甚麼呢?似乎應該叫「鬼上身」,像一些靈媒自稱可以做到的那樣。

    自然,現在來猜測,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先見到了王振源再說。

    半小時之後,我們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

    王振源的家庭,是一個典型的小康之家,他們住在一幢大廈中的一個單元,父親有
一份固定的職業,相當不錯的收入,母親是一個很慈祥的中年婦人,而王振源,是他們
的獨子。

    我們去的時候,王振源的母親,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
站了起來,客氣地道:「江老師。」

    江建忙道:「振源呢?」

    「他在房間裏,做功課,這位是……」王太太望著我。

    「我是江老師的同事。」我撒了一個謊。

    「兩位請到他的房間去,」王太太替我們打開了房門,房門一打開,我們三個人全
呆了一呆。

    我看到一個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張桌上,正在聚精會神地做著一件事,他是在看
一本書,那本書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書。

    那樣年紀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書,不是沒有,但也足令得我們呆上一呆了!

    王太太道:「這孩子,近來很用功!」

    她提高了聲音叫道:「振源,江老師來了!」

    她連叫了兩聲,那孩子才突然轉過頭來,而那時,我也已來到了他的書桌之旁,到
了他的書桌之旁,我更加驚訝了。

    因為我發現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書中,有關法律的那一部分。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不應該對那一部分感到興趣,但是王振源卻顯然是十分用心地
在看著,因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還特地加上了紅線,而他的手中,也正拿著一支紅筆


    老實說,那一連串英文的法律名詞,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

    當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時,王振源已經站起來,叫道:「江老師!」

    江建點了點頭:「你只管坐著,你近來覺得怎樣,不妨老實和老師說。」

    王振源睜大了眼睛,顯然不知他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我向江建使了個眼色:「王
同學,你對於法律問題,是不是很有興趣?」

    這時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紅筆劃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釋謀殺案的證據方面
的問題。

    王振源的眼睛睜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對我的問題,全然不知所對。

    我又指著那本書:「這是你剛在看的書?」

    王振源搖頭:「不,這是爸爸的書。」

    我再指著他手中的紅筆:「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還用紅筆劃著線!」

    王振源搖著頭,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甚麼。

    王太太在一旁道:「這孩子近幾天,老拿他爸爸的書來看,問他看甚麼,他又不出
聲。」

    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慾強,王太太,你管你自己去打牌吧,別讓
那三位太太久等。」

    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說,她忙道:「兩位老師請隨便坐!」一面說著,一面
已走了出去。

    我將房門關上,直視著王振源:「當那天跌進水時,你有甚麼感覺?」

    王振源聽了我的話,臉上現出了一種奇異的神情來。

    王振源並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是以我又將同樣的問題,重複問了他一遍,我問
的是,當時他跌進水時,心中有甚麼感覺。

    最怪異的事情就在那時發生了!

    當我第二次那樣問王振源之時,王振源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粗厲,他的嗓門也變
得相當大,他道:「我當時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謀殺!」

    而令得我遍體生寒的是,他說的那句話,所用的語言,是湘西一帶的山地方言,如
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話,我也不一定聽得懂!

    江建的臉色變了,他忙問道:「他說甚麼?他剛才說的是甚麼?」

    我好一會出不了聲,因為我的心中,實在人驚駭了。

    我只是定定地望著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樣子,在那片刻之間,充滿了怨恨,他面上
的肌肉,在不斷抽搐著,雙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極的光芒。

    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態嚇呆了,他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和我一樣地瞪視著王振源。

    就在我和江建兩人,目瞪口呆之際,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樣的土話,罵了一句難聽之
極的粗語,那種粗語,無法宣諸文字。

    接著,情形便改變了。

    只見王振源臉上的神情,突然變了,他變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樣,帶著對他老師的恭
敬。

    江建想說甚麼,但是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已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令他不要出聲,而
我則問道:「你剛才說甚麼?」

    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沒有說甚麼啊!」

    我用那種山地的方言逼問:「你說那是謀殺,不是意外,是甚麼意思?」

    我說這種方言,說得相當生硬,如果王振源會說那種方言,那麼他一定應該懂得我
在說些甚麼的,可是他卻只是眨著眼,用一種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我。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王振源顯然聽不懂我的話,但是,他剛才明明講過那種語言


    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個眼色:「江老師,我們應該走了!」江建的神色駭異
,但是他對我的提議,沒有反對,我們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禮貌地送我們出來,王太太
在牌桌旁欠了欠身。

    當我們來到街上的時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

    我皺著眉:「不可思議,像是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體內,不時發作,那時
,王振源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江老師,你相信靈魂?」

    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問我:「剛才的情形,
你是看到的了?」

    我低著頭,向前走著,江建跟在我的身邊,我道:「他剛才用一種很偏僻的方言,
說他掉進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謀殺!」

    江建呆了一呆:「誰會謀殺他?那純粹是一件意外,我親眼目睹!」

    我搖著頭:「我想,王振源用那種語言講出來的意外,是指另一個人,在這個湖中
,一定有另一個人淹死過。」

    江建站定了身子:「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人,被人謀殺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
源跌進湖水中去的時候……」我道:「我的設想是那樣。」

    江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異樣:「你的設想……請原諒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
故事了,例如烏盆記那一類的故事。」

    我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你有甚麼別的解釋?」

第二部:十六年前的事

    江建答不上來,坐了片刻,他才道:「那樣,我想請一個心理醫生,好好地對王振
源檢查一下。」

    我立即反對:「那樣,對孩子不好,我看我們還是分頭去進行的好。我,到警局去
追尋那小湖有沒有淹死人的記錄,而你,我供給你一架錄音機,將王振源所說的每一句
話,都記錄下來,揀出其中他用那種方言所說的話,來研究事實的真相。」

    江建點了點頭:「好,就這樣。」

    我們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我將一架錄音機,給了江建,那架錄音機,有無線電錄
音設備,將一個小型的錄音器放在王振源的身上,那麼,不論王振源走到何處,只要在
七哩的範圍之內,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會被我記錄下來。

    江建和我分手的時候,我約定他五天之後再見面,我相信在五天之中,我們一定可
以錄得王振源所講的很多怪語言了。

    江建帶著錄音機離去,我休息了一會,便到警局去查看檔案記錄。警方人員很合作
,替我查看歷年來淹死人的紀錄,每年淹死的人可真不少,可是,一路查下去,沒有一
宗發生在那個小湖中!

    等到警方人員查完的時候,我的心頭,充滿了疑惑,道:「不會吧,應該有一個人
是死在那湖中的,嗯,他是一個男人,湖南人,大約……三四十歲。」

    所謂「大約三四十歲」,這句話連我自己,也一點把握都沒有。

    而我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我聽得王振源說那種方言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
粗,那種聲音,聽來像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人所發出來的。

    那位警官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發現了一宗謀殺犯罪,應到調查科去報告
,而不是到我這一部門來。」

    我實在沒有法子向那位警官多解釋甚麼,我只好忙道:「再麻煩你,請你查一查失
蹤的名單,看看是不是有一個和我所說的人相似的?」

    警官道:「你說得實在太籠統了!」

    我苦笑著,我根本沒有法子作進一步的描述,因為我全然不知道那個附上了王振源
身上的靈魂,以前的軀體是甚麼樣子的。

    而且,靈魂附體,也還只是我的虛幻的假設,天下是不是真有那樣的事,那也只有
天曉得了!

    我搖著頭:「請你找一找,勉為其難!」

    那警官搖了搖頭,但是他還是將我所說的那些,寫在一張卡紙上,交給幾個專理失
蹤者的檔案人員,去查這個人。

    我耐著性子等著,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三小時,才有三四分檔案卡,遞到了我的
面前。

    但是,那三四個人,顯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們之中,兩個是婦人,一個是老翁,
另一個年紀倒差不多,也是男人,但卻是在一次飛機失事中,被列為失蹤者,他們四個
倒全是湖南人。但是湖南的地方很大,他們中沒有一個是湘西人氏。

    我嘆了一聲,向那位警官再三道謝,離開了警局,驅車到那小湖邊上去。

    那小湖的確很優美,湖邊有不少人在野餐,湖水很清,也有不少人在蕩舟。

    我忽然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來,我想,如果我潛水下去,不知道可能發現甚麼?

    可是我又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如果潛水下去,而能夠發現一個靈魂在水中
蕩漾的話,那未免太滑稽了!

    在天黑的時候,我才回到了家中,接下來的幾天中,江建並沒有和我聯絡,一直到
約好了的第五大黃昏時分,他才來了。

    他攜著一卷錄音帶,一見我,就道:「我已整理了一下,在這五天內,他用那種聽
不懂的話,所講的話,加起來約莫可以聽半小時,好像大多數話,都是重複的,我全剪
接起來了!」

    我忙將江建帶到了我的書房,將錄音帶放在錄音機上,在剎那間,我的心情著實緊
張,因為我將聽到一些話,而這些話,我根本不知道是甚麼人說的,而且,說這些話的
人,應該是早已死去的!

    錄音帶轉動著,我先聽到了一連串難聽的罵人話,江建睜大了眼睛,我道:「這個
人在罵人,他好像是在罵一個女人,用的詞句,只怕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侮辱了,他一
定極恨這女人!」

    錄音帶繼續轉動,我聽到了幾句比較有條理的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
幹些甚麼,你和那賊種,想害我!」

    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罵人話,江建所謂「大多數是重複」的,就是那些刻毒的罵人
話了。

    然後,忽然又是一聲大叫:「賊婊子,你終究起了殺心,真可恨,我竟遲了一步下
手,賊婊子,那戒指是我一年的工資買的。」

    我和江建互望了一眼,我將那幾句話,傳譯給江建聽,江建緊皺著眉頭。

    接著,那人似乎又和另一個人在講話了,他叫嚷著:「甚麼,只值那麼一點?」

    但是,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罵人話,忽然,我直跳了起來,因為我聽到了一句極重
要的話!

    那句話是:「你們那麼黑心,這家店該遭大火燒,狗入的,我記得你們這家,花花
金舖!」

    這句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聽到了一個店名:花花金舖。

    那人一定是一個脾氣十分暴烈的人,因為他動不動就罵人,而聽來,像是他用一年
的工資,去買了一枚戒指,送給了一個女人,結果,那女人將這枚戒指還給了他,而他
到金舖去退回那戒指,可能由於金舖殺價,他就大罵了起來。

    而那家金舖,叫花花金舖。

    我已經有了第一條線索了,興奮地繼續聽下去。

    但是那又是一些很沒有意義的話,大多數是在罵人,感嘆他的倒霉,那人一定是一
個生活極不如意的人(如果真有那樣一個人的話),他的牢騷也特別多。

    我一直等到耐著性子聽完,江建心急地問我:「你找到了甚麼?」

    我道:「他曾在一間金舖中,買過一隻戒指,那間金舖,叫花花金舖。」

    江建也興奮了起來:「那太好了,我們可以到那家金舖去查一查!」

    我拿起了電話簿來,因為我未曾聽說過那家金舖的名字,那一定是一家規模很小的
金舖。然而即使規模小,我想也能在電話簿中找到它的。

    我用心翻查著,可是,我仔細地找了兩遍,卻仍然找不到那間「花花金舖」!

    江建接著我來找,我看他一連找了好幾遍,也是一無所獲,我記起我的父執之中,
有一個正是珠寶金行的老前輩,我想他一定會知道那間金舖的,所以我連忙打了一個電
話給他。

    他在聽了我的問題之後,笑了起來:「還好你問到了我,要是你問到別人,只怕沒
有人知道了,你要打聽這間金舖作甚麼?」

    我忙道:「有一些事,它在哪裏?」

    這位老長輩用教訓的口吻道:「聽說你一天到晚,都在弄些稀奇古怪的事,那樣…
…嗯……不務正業,實在不好,你該好好做一番事業了!」

    我的心中暗嘆了一聲,但是我還是很有耐心地聽著,等他一講完,我就連聲答應,
然後立即問道:「請你告訴我,那家金舖,在甚麼地方!」

    這位老人一教訓開了頭,就不肯收科,他在電話中又足足嘮叨了我十五分鐘之久,
才想起了我的問題,道:「花花金舖麼?以前,開設在龍如巷。」

    「現在呢?」

    「甚麼現在,早就沒有了,唔,讓我算算……十六年,在十六年前,一場大火將它
燒了個清光,好像說有人放火,但也沒有抓到甚麼人。」

    我再也想不到,我會得到那樣的一個答案!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麼,金舖的主人呢?」

    「不知道,那是一個小金舖,老板好像是湖南人——」

    我忙道:「對的,一定是湖南人!」

    那位老人家呆了片刻:「你怎麼知道?」

    我唯恐他又將問題岔開去,所以忙道:「你別管了,你快告訴我,那老板怎麼了?


    「那老板後來,聽說窮愁潦倒,在龍如巷口,擺了一個小攤子,賣些假玉甚麼的,
我也不詳細。」

    我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改天來拜望你。」

    我放下了電話,望著江建:「你聽到了,那間金舖,在十六年之前被火燒毀了,我
想,放火的一定就是那個人!」

    江建嘆了一聲:「如果真是有那樣一個人的話。」

    我的神情一定非常嚴肅,因為我自己感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道:「一定有那個人
的,如果沒有花花金舖,又如果花花金舖現在還在,那麼我或許還會懷疑,但是現在我
卻一點也不懷疑!」

    江建點著頭:「是啊,王振源今年對十二歲,怎可能在他的口中,講出在十六年前
已經毀於火災,根本無人知道的一家小金舖的名字來?」

    他同意了我的話,但是他的神情,仍然很迷惘。

    江建道:「照那樣說來,那人也不是最近淹死在湖中的。」

    「可能。」

    「鬼——如果說真有鬼,難道能存在那麼久,而又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我站了起來,我並沒有回答江建的問題,因為我們對於鬼魂,所知實在太少。絕大
部分的人,以「科學」的觀點,否定鬼魂(靈魂)的存在。而其實,否定一樣物事的存
在,而又未能解釋許多怪異現象,是最不科學的觀點!

    一直到現在為止,對於人死後的精神、靈魂等等問題,還沒有系統的科學研究。就
算有人在研究,也被排斥在科學的領域之外,而被稱為「玄學」,在那樣的情形下,我
有甚麼辦法回答江建的問題?

    所以,我在來回踱了幾步之後道:「這件事,我請你暫時保守秘密,不要對任何人
談起,更不要告訴王振源,免得他害怕。」

    江建道:「是。那麼,錄音是不是要繼續?」

    「當然要,我們還希望獲得更多的線索,而且,還要盡可能觀察王振源的行動!」

    江建又和我討論了一些事項,告辭離去。白素在江建離去之後,走進了書房來,道
:「你們在討論一些甚麼啊,我好像聽得有人在不斷罵人!」

    我便將發生在王振源身上的事,和白素講了一遍。

    白素是女人,女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堅信著某一些被認為不可信的事。

    當白素在聽完了我的敘述之後,她立即下了判斷:「毫無疑問的事是鬼上身,我小
時候,見過那樣的例子。」

    如果在平時,聽得她那樣說,我一定會譏諷她幾句,但這時,我卻並不說甚麼,只
是望著她,鼓勵她繼續向下說去。

    白素道:「我看到的那次,是我父親的一個手下,他本來好端端地在吸著水煙,忽
然大叫大嚷起來,說的全是另一個人的話,說是他被一夥土匪殺了,棄在一個山洞中,
而被上身的那人,昨天剛到過那個山洞。父親用狗血噴在他的身上,才止住了他的胡說
,也立即派人到那山洞中去察看——」

    我打斷了她的話頭,道:「看到了屍體?」

    「沒有,甚麼也沒有找到,那人的屍體,可能早叫餓狼拖走了,但是,他的鬼魂,
卻留在山洞中,有人走進山洞,就附在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白素所敘述的那種事,其實一點也不新鮮,幾乎在每一個古老的鄉村
中,都可以找到相類的傳說,我小時候,也聽到過不少。

    這種情形,和我現在見到的王振源的情形很相似。

    白素又道:「那可憐的孩子,根據古老的傳說,只要用狗血淋頭,就可以驅走鬼魂
了!」

    我苦笑著:「現在,只怕很難做到這一點,我發覺人越來越自欺了,明明有那麼多
不可能解釋的現象在,卻偏偏不去解釋它,總而言之曰迷信,曰不科學,以致那些現象
,永遠得不到解釋!」

    白素道:「那你現在準備怎樣?」

    「我?我想到龍如巷去看看,希望我還能找到那金舖的老板,也希望他能提供我一
些,有關當年去買戒指的那人的消息。」

    「希望太微了!」白素說。

    「是的,但是到現在為止,線索只有這一點。」

    白素沒有反對,我離開了家。

    龍如巷是一條小巷子,兩旁的建築物也很殘舊,在不遠處,有一個建築地盤,準備
興建高達二十層的大廈,正在打樁。

    打樁的聲音,震耳欲聾,每一個打樁聲,都令得龍如巷兩旁的房子,產生劇烈的震
蕩,像是它們可能隨時倒下來。

    我走進巷子,兩面觀看著,巷中雖然有不少店舖,但是卻沒有一家是金舖,巷子並
不長,我很快就走到了巷子的另一端。

    而當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之後,我高興得幾乎大聲叫了起來!

第三部:過去了的大明星

    我看到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隻破舊的籐
箱子。藤箱子打開著,裏面是一些玉鐲、玉耳環之類的東西。

    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動,雙眼一點神采也沒有。

    我心中暗忖,這老翁,是不是當年花花金舖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會,來到了他面前,他總算覺出我來了,抬起頭向我望了一眼,但是
他立即發現,我不會是他的顧客,所以又低下頭去。

    而我在他低下頭去之時,蹲了下來,在他的籐箱中,順手撿了兩件玉製品,問道:
「這兩件東西,賣多少錢?」

    那老者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買,二十元吧。」

    一聽得他開口,我更加高興,因為在他的口音中,我聽出了濃重的湘西口音,我笑
了笑,將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來我們是同鄉!」

    老翁聽到了我的話,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們的同鄉很少!」

    我皺著眉:「我在找一個同鄉,多年之前,他是在這裏開設金舖的,後來,聽說他
的金舖被火燒毀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老翁就激動了起來。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甚麼事?」

    我舒了一口氣,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舖的主人,現在,我希望他能記得當年來買
戒指的那個人。

    我道:「噢,原來就是你,我想問你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記
得了,有一個我們的同鄉,人很粗魯,動不動就破口罵人——」

    那老翁用心聽著,他仰著頭,皺著眉,以致他看來更老了許多。

    我略停了停:「你可能想不起來了,但是那人曾揚言,說你用低價收回賣給他的戒
指,他詛咒你的金舖被火燒——」

    我才講到這裏,那老翁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劇烈地發起抖來,他的喉間發出「咯
咯」的聲響,身子搖搖欲倒,我連忙扶住了他。

    在那剎間,我心中大是歡喜!

    因為看那老翁的這種情形,他分明記得我所說的那個人。

    我扶住了他,他的身子仍不斷在發著抖,他揚起手來,喉間不斷發出「咯咯」的聲
響。

    看他的情形,像是他正拼命想說些甚麼,但是卻由於心情激動,是以反倒一句話也
說不出來。我連忙伸手,在他的背後,重重拍了一下。

    那一拍,令得他吐出了一口濃痰,他接著吸了一口氣,罵道:「是那個王八蛋!」

    我忙問:「你想起來了?」

    那老翁點著頭道:「怎會忘記?金舖一定就是他放火燒掉的,只不過沒有抓到他,
他……實在是一隻畜牲!」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知道,那老翁對這人既然有著如此深切的仇恨,那不必我
再問下去,他也一定會滔滔不絕,將那人的事情講出來的。

    果然,他喘著氣:「先生,你應該知道牛大角,或者你不知道,你年紀還輕。」

    我呆了一呆:「牛大角?那人的名字叫牛大角?」

    「不是,他是牛大角手下的軍師,官兵勦山,牛大角死在機槍下,他卻逃了出來。


    我有點明白了,那個牛大角,一定是湘西山區中的土匪,而那個人,原來是土匪出
身,但他做過軍師,也可能是知識分子了。

    我忙又問:「他叫甚麼名字?他念過書?」

    「哼,聽說還放過洋,牛大角被官兵勦死,他帶著一大批金銀珠寶逃走,後來又將
造孽錢用完了,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窮愁潦倒,在一艘外洋船上做事,這畜牲,他窮
心未退色心又起,居然追求大明星殷殷。」

    我陡地一震,殷殷的確是大明星,或者說:「曾是大明星。」她紅透半邊天的時候
,是在二十年前,現在,幾乎已沒有甚麼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那老翁繼續道:「也不知道他有甚麼法道,他和殷殷還同居過一陣。」

    「那麼,」我問:「他向你買那枚戒指,就是送給那位大明星的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想兌回那戒指的時候,卻對我大罵殷殷,他自然被殷殷趕
了出來,那畜生,我一直幫忙他,怎知他卻放了一把火,燒了我的金舖!」

    那老翁說到這裏,身子又發起抖來。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他放的火——」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非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反倒令得那老翁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一定是他,一定是這畜牲!」

    他說著,又劇烈地咳起來。

    我心中暗嘆著氣,同時也感到十分抱歉,那老翁現在的日子雖然過得苦,但是也很
平靜,但是,我卻勾起了他的痛楚。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麼,他叫甚麼名字?」

    老翁雙手緊緊地握著拳:「他叫年振強。」

    我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現在在甚麼地方,你可知道?」

    老翁搖了搖頭,咬牙切齒:「自從金舖被他放火之後,我就未曾再見過他。」

    我站了起來,我不忍心再看那老翁那種切齒痛恨,但是卻又根本無能為力的樣子。

    我急急穿過了巷子,一直到了巷口,我才停了下來。我的收穫很大,因為我不但知
道了那人的來歷和他的姓名,而且還知道了另一個人,那是曾和這人同居過的大明星殷
殷。

    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的確有這個人!

    對於這個人以後的事,我知道得比那老翁更清楚,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是死在一個
小湖之中,而且,可能被人謀殺。

    本來,一件謀殺案,在經過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再被一點一滴地揭發出來,也不
算是一件甚麼特別大不了的怪事。

    可是,從我知道有年振強這個人起,整件事情,充滿了怪誕莫名的氣氛,因為,我
是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口中,知道這件事的,那十二歲的孩子,只不過曾跌進湖水中
去而已。

    一件已發生了近二十年的案子,要去追查,自然十分困難,兇手也可能早已死了,
如果單單是謀殺案,我可能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了解年振強這個人,對於發生在那十
二歲的小孩,王振源身上的怪異莫名的事,有極大的關係。是以我非查清楚不可!

    我繼續向前走去,在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從各方面打聽曾是大明星殷殷的地
址。

    那倒並不必化大多的功夫,因為殷殷過去,究竟是大紅特紅的明星。

    而且,在查到了結果之後,也頗出我的意料之外,殷殷並沒有窮途潦倒,她現在的
日子,過得很好,一個在報界服務了近三十年的朋友告訴我,殷殷現在在一個高級住宅
區居住,很少露面,過著和她以前當大明星時,完全相反的平淡生活。

    她那種日子,已經過了十多年,所以難怪社會己早將她遺忘了。

    那位朋友查出了殷殷的地址,我決定第二天,去按址造訪,當晚,我和江建又通了
一個電話,將我的調查所得,告訴了他。

    江建的聲音,有點發顫,他道:「那麼,真是有鬼魂的了?」

    我想了幾秒鐘,才道:「照目前的事實看來,的確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訪那
位殷殷女士?」

    我想,江建一定是樂於和我一起去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江建竟一口拒絕
,甚至連考慮也沒有考慮,便道:「我不去。」

    我一時之間,想不透他為甚麼回絕得如此之快,而江建自己,似乎也感到回絕得太
突兀了,以是他忙又解釋道:「我要多加注意王振源,所以……我才不想去了,你一個
人也足可勝任。」

    我沒有再說甚麼,而在那一剎間,我忽然感到,江建似乎正在掩飾著甚麼。

    但是我又立即拋開了這個想法,因為那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江建是在找尋理由,特
地不去見殷殷,那只有一個可能,他認識殷殷,那當然不可能,所以江建自然也不必掩
飾甚麼。

    我放下了電話,當天晚上,我直到深夜才睡,我翻閱了許多有關鬼魂記錄的書籍。

    我對於鬼魂的研究,一向興趣濃厚,所以有關這方面的書籍,我著實收藏得不少。

    我讀到了一則記載,是記載著一個英國鄉村的農夫,有一次,忽然用希臘文寫出了
一首長達七十四行的詩,被懂得希臘文的神父看到了,神父大為驚奇。

    但是那農人不會希臘文,後來,經過那神父的努力,發現那農人用希臘文寫下的那
首詩,幾乎和一位己故希臘詩人,十分近似,於是神父便認定,是那位希臘詩人的鬼魂
,附著在那農人的身上,所以才會有那樣情形出現。

    但是,何以靈魂會遠渡重洋,去附在那農人的身上,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卻也沒
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倒和我如今遇到的事,有很多相同之處,我也可能永遠找不到解釋。

    但是我至少也可以將這件事記載下來,我相信人類總有一天,會有能力,解釋「鬼
魂」之謎的。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等我吃完早餐,已經是下午一時,而我駕著車,來
到殷殷的那所巨宅門外時,又是三十分鐘以後的事了。

    那是一幢很華麗的花園洋房,大鐵門旁,掛著一塊銅牌,上面刻著「殷寓」兩個字
,我才一下車,便聽到了一陣犬吠聲。

    我來到門前,按著門鈴,犬吠聲更劇烈,我從鐵門中打量著修剪整齊的花園,看到
兩條大狼狗,直衝了出來,大狼狗後面,跟著一個中年女僕。

    那中年女僕來到了鐵門前,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絕沒有半絲歡迎來客的意思。

    她的聲音,也是平板而冷淡的,她問道:「找誰?」

    我不得不裝出笑臉來:「我是報社來的,想拜訪一下殷殷女士。」

    那女僕立即搖頭道:「我們小姐不見客!」

    她只講了一句話,便立時轉過身去,顯得絕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忙大聲叫了起來,
我一叫,那女僕未曾轉過身來,倒是那兩頭狼狗,突然反撲了過來,直立著,前爪搭在
鐵門上,對我狺狺而吠。

    我退了一步,大聲道:「你們小姐不見別人,一定會見我的,我是特別的,絕不是
來騷擾她,只不過來向她問幾個問題!」

    我叫得十分大聲,那女僕一定是聽到了的,可是她卻仍然繼續向前走著。

    我又叫道:「你去告訴你的主人,我是某某先生,介紹來的。」

    我說的「某某先生」,就是那位報界的朋友,據他說,殷殷在未曾大紅特紅之時,
他曾為殷殷出了不少力,是以抬出他的名頭來,希望能見到那位過去的大明星。

    我也不知道那位女僕是不是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她徑自走進了屋中,我只好等在
門口,那兩頭狼狗,仍然對我吠叫著。

    還好,我等了大約五分鐘,那女僕又走了回來,她叱退了那兩頭狼狗,打開了鐵門
:「小姐請你進去,但是她的精神不很好,不希望你逗留太久!」

    我忙閃身而進:「我明白,至多不會超過十分鐘,謝謝你!」

    那女僕牽著兩頭狼狗,向前走去,我跟在後面,踏上了石級,走進了客廳,一個雍
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正坐在一張沙發上,她向我略點了點頭:「請坐,某先生好麼?好
久不見他了!」

    我在她的斜對面,坐了下來,那中年婦人,自然就是多年前的大明星了。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她才又問道:「你來,是為了甚麼事情?」

    我信口雌黃,道:「我正在撰寫一本有關電影發展的書,殷殷小姐是紅透半邊天的
大明星,是以我想來請教幾個問題。」

    這是一個任何拍過電影的人,都感到興趣的事,是以殷殷笑了笑,道:「請問。」

    我胡亂想了一些問題,殷殷聽得很用心,也都回答了我,我假裝用心地在一本筆記
本上,記了下來。

    十分鐘之後,我又裝著不經意地,問出了我最想知道的問題。

    我道:「殷小姐,有一個人,叫年振強,他曾和你很……接近,關於這個人,你—
—」

    我已經盡力不顯露我是專為這個問題而來的了,可是,我的話還未曾講完,殷殷的
面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她站起身來:「對不起,我的身體不很好,醫生要我多多休
息,所以……」

    她總算十分客氣,未曾直接下逐客令。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實在是非走不可的了!

    但是,我來到這裏,一點也未曾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怎肯離去?

    我迅速地轉著念,一面仍然站了起來,然後,我才道:「殷小姐,我提起年振強這
個人來,是因為我知道一件事,和他有關,而且牽涉了你在內。」

    殷殷冷笑地道:「我不感興趣。」

    我忙道:「是!可是我聽說,年振強的一個親人,正準備聘請律師來告你!」

    那全是我胡謅出來的。

    我之所以要那樣胡謅,是因為我想到,殷殷目前的生活,豐裕而平淡,過那樣生活
的人,一定十分怕麻煩,於是我就故意編造一些能令她感到麻煩的事,以便引起她將更
多有關年振強的事告訴我。

    我那樣講了之後,殷殷果然皺了皺眉:「有那樣的事?」

    我忙道:「是的,那個人說,年振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筆巨款,放在你這裏
。」

    這一點,也是我的猜想。

    但是這一個猜想,倒不是我在剎那間想出來,而是早在心中,有所懷疑的事。

    因為殷殷過去,雖然曾是大明星,可是她卻受著一家公司的合約控制,收入有限,
支出浩大。而她現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好,那一定是她曾有過一筆十分可觀的意外收入
,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在那老翁的口中,知道年振強來到這個城市時,是帶著土匪頭子的
一批財富而來的,而這筆錢,顯然後來,不在年振強的身上。

    原因之三,更加明顯了,年振強決不是甚麼英俊小生,雖然他的知識程度可能相當
高,但是他的行動、出言卻絕不會使女人喜歡他。

    而年振強居然曾和殷殷那樣的大明星同居過,那不問可知,殷殷喜歡的,是他的錢


    有以上那三點原因,所以我才大著膽於那樣講。而在我那句話一出口之後,我知道
,我的估計,不會離事實太遠!

第四部:揭破一件謀殺案

    因為我看到,殷殷的面色,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看,她甚至於立時轉過頭去,
不敢望我,而且她的話,也變得十分生硬。

    她道:「那有這樣的事!」

    我又進一步逼問道:「殷小姐,你也是湖南人吧,你知道不知道,年振強原來是湘
西大土匪牛大角的車師,他是帶了牛大角的錢逃走的,我看那個親人,多半是假托的,
實際上是年振強以前的土匪同黨。」

    殷殷聽了我的話之後,身子又震了一下。

    我又道:「如果那人循法律途徑來解決,倒還沒有甚麼,因為他不會有證據,怕只
怕他土匪的賊性不改,那多少有一點麻煩!」

    殷殷突然望定了我:「你怎麼知道得那麼詳細,你認識那個人?」

    我倒料不到殷殷忽然會那樣問我,但是我還是立即回答道:「我是新聞記者啊,殷
小姐。」

    殷殷沒有再說甚麼,她只是現出十分疲倦的神態來,揮了揮手。

    而我就算再想知道多一點,也是無法再多逗留下去的了,是以我只好道:「我告辭
了,殷小姐,如果我知道事情有進一步的發展,我是不是可以效勞?」

    殷殷又望了我片刻,才道:「衛先生,你想不想賺一些外快?」

    我呆了一呆,忙道:「你的意思是——」

    殷殷道:「那人——你所說的那人,你有沒有法子,將他打發掉?」

    我吃了一驚,「打發掉」這三個字,可以包括很多意思在內,甚至包括謀殺!

    所以我一時之間,出不了聲,過了片刻,我才道:「殷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殷殷勉強笑了一笑,道:「我怕麻煩,而年振強……已經死了,我根本不想見到那
人,你該明白了?」

    我在那剎那問,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

    自殷殷的口中,終於講出和年振強有關的事來了,那就是年振強已經死了,殷殷知
道他已經死了,這一點,實在相當重要。

    因為直到如今為止,別人似乎只知道年振強不知所終,大約只有我和江建兩人,才
是肯定知道年振強已經死了的人。

    因為,年振強的「靈魂」,附在王振源的身上。

    我當時便「哦」地一聲:「原來年振強已經死了,我還想去尋訪他哩!」

    殷殷有些焦躁地道:「他早已死了!我委託你之打發那個人,不論你用甚麼辦法,
只要他不來麻煩我,我就給你報酬!」

    那個人,根本是我胡謅出來的。可是殷殷卻立即相信,不但相信,而且,還立即要
託我這個陌生人,去打發那個人!

    由此可知,她的心中十分焦急,而這種焦急,是由於她的心虛!

    她為甚麼會那樣心虛呢?自然,最大的可能是,年振強真是有一筆錢在她的手上,
而她也知道年振強這筆錢的來源。

    可是,我立即又想到,如果真是那樣,她也不必那麼心虛的。因為她既然曾和年振
強同居,關係密切,那麼,年振強的錢,也就是她的錢了,何必心虛?

    我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了這裏,我的心頭,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

    而殷殷顯然不知道我在想些甚麼,她還在等著我的答覆,我好一會不出聲,她才又
道:「我的報酬很豐厚,至少等於你一年的薪水!」

    可是,我接下來的一句,卻是和她所講的一切,全然不相干的,我突然問道:「殷
小姐,年振強是怎麼死的?」

    我早已料到,我這個問題,會令得殷殷大受震動的,可是我卻料不到,她受的震動
,會如此之甚!

    她陡地退了兩步,身子一軟,倒在沙發上,她的神色,變得極其蒼白,她的身子也
在微微發抖,過了好一會,她才掙扎出了一句話:「那……我怎知道?」

    我嘆了聲:「殷小組,你雖然說不知道,可是你的神態卻告訴我,你知道的!」

    殷殷的身子抖得更劇烈,她尖聲叫道:「胡說,我甚麼也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殷小姐,謀殺是沒有法律追究期限的,雖然事情過了很多年,但是
追究起來——」

    殷殷不等我講完,就尖叫了起來:「你替我滾!」

    我道:「好的,我走,可是我卻會到警局去。」

    殷殷一聽到「警局」兩字,立時又軟了下來,她忙道:「那對你並沒有甚麼好處,
是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你以為我殺了年振強?」

    我毫不掩飾地道:「是的。」

    殷殷已回復了鎮定,她道:「你當然不會有證據,根本無稽之極!」

    我想不到殷殷的態度,忽然之間,會變得那樣鎮定,但是,那卻證明了我的猜想是
對的。她,的確是謀殺了年振強!

    而她現在之所以如此鎮定,自然是因為她明知我決不可能有甚麼證據的緣故。

    我冷笑著:「殷小姐,你說得對,我不會有證據,警方可能對於我的投訴,根本不
理,但是有一件事,你卻非知道不可!」

    我說得十分嚴重,所以令得殷殷立即向我問道:「是甚麼事?」

    我先道:「就是因為發生了這件事,所以我才知道世上有年振強這個人的!」

    然後,我便將王振源如何跌進那個小湖之中,在他救了起來之後,忽然說起湘西的
土語來,以及做出一些很奇怪的舉動的整件事,告訴殷殷。

    我說得很詳細,也說得很緩慢。

    在我開始說的時候,殷殷在不安地走來走去,而當我講到後來時,殷殷坐倒在沙發
上,不斷地抹著汗,她看來像是在十分鐘之內,老了十年。

    我講完了之後,她的口唇發著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是怔怔地望著我,我真怕
她突然昏了過去!

    她呆了好一會,忽然用一種異樣的聲音,笑了起來,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現在
科學如此昌明,衛先生,你還要用鬼故事來嚇我!」

    我笑著:「殷小姐,第一、現在的科學還未曾昌明到確實證明鬼的不存在。第
二、鬼故事是嚇不倒人的,除非那人做過虧心事!」

    殷殷仍然在冒著汗,她不斷抹著汗,但忽然轉了話題:「我明白了,你剛才所說,
甚麼土匪中有人要找年振強的那筆錢,全是謊言!」

    我略感到一些狼狽,但是當我想到,多年前的謀殺案突然被揭發,殷殷一定比我更
狼狽時,我也就泰然自若了,我道:「是的,但是現在這件事,卻一點不假。」

    殷殷一點也不肯放鬆我:「你已說了一次謊,我怎知道你不會說第二次謊!」

    這個外表端莊的中年婦人,竟然如此狡猾,那不禁使我的心中,十分憤怒。

    我立時冷笑著:「殷小姐,我想你當年行事,一定十分機密,只怕沒有甚麼人知道
年振強是在那小湖中淹死的,我知道你的心中,現在一定極其吃驚,你害怕年振強的靈
魂——」

    我才講到這裏,殷殷便立時尖聲叫了起來:「滾,滾,你替我滾出去!」

    她的尖叫聲,引來了那女傭,和一個男僕。

    殷殷喘著氣,指著我:「將他趕出去,以後再也不准他進屋子來!」

    那男僕立時撩拳捋臂,向我走近來。

    我冷冷地打量了那男僕一眼,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動手,我來這裏的目的已達。雖
然殷殷還沒有承認她謀殺年振強,可是事情再清楚也沒有,她承認不承認,又有甚麼關
係?

    而且,就算她在我的面前認了,在法庭上一樣可以反悔,而我則提不出任何證據來
。再說,殺人自然犯罪,但是年振強那樣的歹人,死了又算甚麼?

    所以我不打算再逗留下去,我向那男僕笑了笑:「不必動手,我走了!」

    天下就有那種人,我自己說要走了,那傢伙竟然以為我好欺侮,伸手向我的肩頭上
推來,這一推,推得我無名火起,一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摔,將他摔得向後
,跌出了好幾呎去!

    他倒在地上,一時之間爬不起身來,我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

    找出了門口,上了車,這件事,在查訪年振強這個人上,可以說已告一段落,因為
我無法再繼續向下查究下去,我已知道年振強死了,是被以前的大明星殷殷在那湖中謀
殺的。

    如果有足夠的證據,那麼這自然是一件轟動的大新聞。

    可是,我卻甚麼證據也沒有。

    當我駕著車離去之際,我也知道,殷殷以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試想,她殺了一
個人,在十年之後,那人的「靈魂」,突然附在一個小童的身上,她絕不可能對這件事
無動於衷。

    而我和江建兩人要做的事,自然不再是調查年振強這個人,而是要研究年振強的「
靈魂」,如果會在湖水之中「存在」如此之久,又如何會「附」在王振源的身上,那是
一件怪事,我們的研究,可能一點結果也沒有,但還是非研究不可。

    我駕車照著江建給我的地址去找他,他還沒有回來,他的房東,請我等一等。我等
了大約二十分鐘,江建就回來。

    江建像是想不到我會來找他,所以看到了我,略怔了一怔。

    他將我帶進了他的房間之中,急急忙忙地道:「你去看了殷殷,結果怎樣?」

    我沉聲道:「年振強的確是被謀殺的,而兇手就是殷殷,年振強好像還有一筆錢,
自然,那筆錢也落在殷殷的手中了!」

    江建顯得很興奮,他在房間中走來走去:「原來是那樣,她自己承認了?」

    「她沒有承認,但是我可以肯定!」

    我將我和殷殷談話的經過,從頭至尾,向江建講了一遍,江建用心地聽著:「衛先
生,你果然了不起,十多年的懸案,被你解決了!」

    我皺了皺眉:「江老師,這件懸案,我一點興趣也沒有,重要的只不過是我們證明
了有年振強這個人,而且他的確是死在湖水中的。」

    江建道:「是的,已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為甚麼會有那樣的情形?」我說:「我們還得進一步研究!」

    江建呆了半晌:「可是我們從何研究起?我們簡直甚麼也捉摸不到!」

    我道:「自然從王振源著手,他今天還有甚麼奇特的表現?」

    江建搖頭道:「沒有,他已完全正常了,而且,一天沒有用那種怪言語說話。」

    聽得江建那樣說,我真感到十分失望,因為如果年振強的「靈魂」消失了的話,那
麼我可以研究的資料,更加少得可憐了!

    我只好道:「請你繼續留意王振源的情形,我準備多搜集一些資料,到英國去走一
遭,那裏有一個學會,是專門研究鬼魂的。」

    江建答應著,我們又閒談了一會,我就告辭離去,現在,除了等待再進一步的資料
來供我研究之外,沒有甚麼別的事可做了。

    我等了三天。

    在這三天中,我每天都和江建通電話,但是江建的回答只是:王振源並沒有異樣表
現。

    我越來越是失望,因為根據現有的那些資料,除了可以確實證明年振強的「鬼魂」
曾附在王振源的身上之外,無從作進一步研究。

    我趁夜晚的空閒時間,著手寫一篇有關整件事的記述,準備送到一本靈魂學雜誌上
去發表。可是到了第四天早上,事情突然有了意外的發展。

    那大早上,我一打開報紙,就看到一項大標題:紅星殷殷在香閨暴斃!

    另外還有兩行十分奪目的副題:醫官證實死於極度恐怖,男女僕人頻聞呼鬼之聲。

    我急急地去看新聞內容:「十多年前,風靡一代的紅星殷殷,息影多年,深居簡出
,昨晚午夜,被發現死於居所。在死前,男女僕人,均曾聽到她連聲尖呼,然後聲音寂
然,僕人曾隔門相詢,答以無事,但女僕在凌晨時分,又聽得慘叫聲,破門而入,殷殷
已奄奄一息,臨死之前,猶頻頻呼鬼!」

    接下來,便是記者訪問男女僕人的記錄,和那男女僕人的照片。

    連我也在新聞之中,因為那男僕顯然記得我,他向記者說出,有一個姓衛的怪訪客
,在三天之前,曾經來訪,結果是給他主人下令趕出。

    我看完了整版新聞,不禁呆住了作聲不得。

    年振強的鬼魂,竟去殺了殷殷,報了仇!

    那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但卻又是活生生的事實,令人無法不相信!

    我呆了好一會,又看了其他幾張報紙,記載的都大同小異,我立時又想到,電台上
可能有訪問那男女僕人的錄音,所以我忙扭著了收音機。

    我守在收音機旁,等了大半小時,果然有訪問的錄音播放,先是記者訪問醫官:「
請問死者是因為甚麼原因致死的?」

    「初步檢查,是受了極度的驚恐,引致心臟病發作而死的,詳細的結果,還要等進
一步剖驗。」

    「醫官先生,你認為是不是可能,她是被一個鬼魂嚇死的?」

    醫官的回答是:「請原諒,那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接著,又訪問那女僕,那女僕的聲音,聽來很尖利,她道:「我們聽到她的尖叫聲
,好像她看到了……甚麼,後來,我們隔著門問她,她說是做噩夢,後來又聽得她慘叫
,我們撞了進去,她已經身子發抖,只會說,鬼啊,鬼啊,醫生來了,不知怎樣,就死
了。」

    記者問:「你相信有鬼?」

    女僕的聲音更尖:「不管有沒有,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那男僕所講的,和女僕講的差不了多少。

    然後,記者又訪問一位警官,問及是不是有謀殺的跡象,那警官說:「現場一點也
沒有掙扎糾纏的痕跡,但是有一扇門開著,而且,發現兩頭狼狗,在事先被人毒死,這
是可疑之處。」

    「是不是兇手扮鬼來行兇呢?」

    「可能,但是我們至今為止,還不能斷定那是甚麼性質的案件,有可能是蓄意謀殺
,也有可能是鼠輩摸入屋行竊,被事主發覺。」

    「醫官說,死者是死於自然原因的。」

    那警官說:「使人受到極大的驚恐,而導致死亡,雖然不必使用任何兇器,但是在
法律上,也當作謀殺!」

    記者又追問道:「那麼,你的意思是,有人令得死者感到極度的恐懼?」

    警官對這個問題,想了片刻,並沒有正面回答:「那是我們的推測,事實上,一個
人是絕少可能自己嚇自己,嚇到那一地步的。」

    記者仍然追問不休:「警官先生,你認為死者在臨死之前,頻頻說著『鬼』字是甚
麼意思!」

    警官答道:「人在極度的驚恐中,很容易胡言亂語。記者先生,你不見得認為死者
是被鬼嚇死的吧!」

    那記者多少有點狼狽,他連忙道:「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

    那一次訪問,就在那樣的情形下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記者對死者殷殷居住的房子,內部和外部情形的描述,他描述得十分
詳細,並且從那扇打開了的窗子望下去,說是就在窗子的旁邊,有著一條水管,如果由
那水管攀上來,可以到達死者的臥室。

    我聽到這裏,便熄了收音機。

    因為我知道鬼魂是不必爬甚麼水管的,鬼魂甚至不必弄開窗子,就可以飄然進屋—
—雖然我未曾見過鬼魂,但是至少所有有關鬼魂的傳說,都是那樣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一件無頭案子,鬼魂嚇死了一個人,警方再能幹,又有甚
麼辦法查得出來?

第五部:誰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撥了一個電話到江建的學校,找到了江建,我第一句話就問道:「你
看過今天的報紙了?那件兇案,你有甚麼意見?」

    「我想那真是年振強的鬼魂幹的。」

    「你也相信鬼魂了。」

    「除了承認鬼魂的存在之外,沒有甚麼別的辦法,可以解釋!」

    我苦笑著:「王振源怎麼了?有沒有甚麼奇特的新表現?」

    「沒有,他好像完全恢復正常了。」

    在江建那裏,我問不出甚麼,於是,我和他說著再見,放下了電話。

    本來,這件事情,可以說已經過去了,年振強的鬼魂,絕不會來找我,因為那可以
說是一件和我無關的事。而且,年振強的靈魂,似乎也已經遠離開王振源,我也不必再
為這孩子擔心甚麼。

    可是,我總感到整件事,還有一些疑點。

    然而我卻只是感到這一點,一點也說不出究竟我是在懷疑甚麼。

    直到第二天,我的懷疑更濃。

    第二天的報上,仍然是這件奇異死亡的消息,消息報導了死者的經濟情形,死者竟
一無所有,只剩下極少數的現款。

    但是那女傭,卻力證死者有鉅量的現款,和大量的首飾,放在她臥室的一個秘密保
險櫃之中,當警方人員打開那保險櫃之際,卻是空的。

    於是,就有人揣測,死者是由於經濟拮据而自殺的,而警方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看完了那些新聞,掩上了報紙,我的腦中思緒十分亂,有許多許多想法,在我腦
中團團打著轉,我已經想到了一些,但是卻捕捉不到頭緒。

    我開始懷疑起那是不是真是鬼魂的行為。

    鬼魂去報仇,會將保險箱中的一切全帶走?自然下會!

    而我根本不考慮死者經濟拮据這一點,因為在她死前,我曾去見過她。我對於自己
的觀察力,多少還有一點信心,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有何經濟拮据之處。

    那麼,這件事是人幹的。

    我多少有點頭緒,而且,我也突然想到了我最早起了懷疑的一點,那是因為太巧了
,年振強的鬼魂為甚麼不遲不早,恰好在我拜訪了死者,肯定年振強是死在殷殷之手之
後,才去找殷殷報仇?

    而且,我又立即想起了我懷疑的第二點,年振強鬼魂的存在,是要通過另一個人的
身體而表現出來的,就算承認了鬼魂的存在,也不可能有年振強形象的出現,既然沒有
年振強形象的出現,何以殷殷會叫嚷有「鬼」呢?殷殷一定曾看到了甚麼,她看到的,
自然是年振強所以才會嚇成那樣。

    警方說臥室中一點沒有掙扎的痕跡,而保險箱中的東西卻不見了,自然是殷殷一看
到了年振強,心中發虛,自願獻出來的。

    而年振強早已死了,即使承認鬼魂的存在,他的鬼魂也不可能形成一個形象,出現
在殷殷面前。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本來是坐著的,但是卻直跳了起來!

    我找到問題的焦點了!

    那便是:有人知道了殷殷心理上的弱點,所以扮成了年振強,出現在殷殷的面前。
而那人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那一大筆現款和首飾。

    這個人,不但知道殷殷心理上的弱點,知道殷殷曾經殺過年振強,而且還知道年振
強有一筆可觀的錢財,留在殷殷那裏!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整個人僵立著,因為適合這個條件的人,似乎就是我!

    我知道年振強有錢留在殷殷處,知道殷殷殺了年振強我最可能成為假扮年振強,嚇
死了殷殷的人。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我自己未曾做過,我甚至絕不懷疑我有可能在夢遊病
中做過那樣的事。

    那麼,除了我之外,還有甚麼人呢?

    江建!

    我突然想起了江建的名字,我知道的,他也全知道,不是我,就一定是他!

    我又坐了下來,再度感到紊亂,江建,整件事,全部從他那裏來的,如果不是他告
訴我有那件奇事,我根本不認識王振源,也不知道世上有年振強這個人!

    而且,我也想起,當我想和江建一起去見殷殷時,他的神態十分特別,那是為甚麼
?為甚麼他不去見殷殷?

    我並沒有想了多久,就有了頭緒。

    江建現在在學校,但是我卻趕到他的家中去,我匆匆出了門,來到他家門口,按了
鈴,他的房東認識我,開門讓我進去。

    我表示我是和江建約好了的,在他的房間中等他。可是房東卻道:「江老師一定忘
記了,他這兩天,都鎖住了房門!」

    我心中一動:「他以前是不鎖的?」

    「是啊,從來不鎖,」房東回答:「我可以替他打掃房間。」

    我取出了一串鑰匙來:「不要緊,他記得房間是鎖著的,所以他給了我鑰匙。」

    江建自然沒有給我任何鑰匙,但是我卻有三柄百合匙,要打開江建房門的那種鎖,
實在太容易了。

    房東也沒有疑心,我輕而易舉,用百合匙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我將門關上,江
建的房間很凌亂,他寧願不要房東收拾房間,而要將門鎖上,自然有原因,那原因只可
能有一個:就是在他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一些不想被人家看到的東西。

    我開始在他的房間中搜索起來,不到十分鐘,我就在衣櫥的下面,拉出了一隻沉重
的箱子,一打開那隻箱子,當我提起了上面的幾件衣服之後,我不由自主,吸進了一口
氣。

    箱子裏全是鈔票,而且,全是大額的鈔票。

    看來,當年年振強帶來的財富,真還不少,經過了那麼多年的花用,還有那麼多餘
下來!

    我又在箱子中找到了一包首飾,然後,我合上箱蓋,將箱子放在原來的地方。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江建,告訴他,我在他的家中等他,有一點要事和他商量,請他
立時回來。

    江建在半小時之後,衝進了房間來,他的面色十分難看,瞪著我:「你是怎麼進來
的?」

    我笑了笑:「打開門,我自然進來了!」

    他迅速地向衣櫥看了一眼,我又道:「不必看了,我已經搜出了一切,只不過我又
照原來的情形放好了它,江建,你是年振強的甚麼人?」

    我那個問題,是如此突兀,令得江建的臉,在剎那之間,成了死灰色,他身子發著
抖,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我的猜想。」我回答。

    那的確是我的猜想,而且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實我的猜想,我只不過是懷疑而
已。

    我懷疑江建和年振強有關係的起點,是因為他不肯和我一起去見殷殷。而當我發現
了那一箱鈔票之際,我更知道了扮成了年振強去嚇殷殷的就是他。

    那就引起了我進一步的思疑,殷殷竟然被他假扮的年振強嚇死,那他一定扮得十分
之像,而如果他不是熟悉年振強的話,怎可能扮得像年振強?在我來說,我就不知道年
振強是甚麼樣子!

    所以,我才突然那樣問了江建一句,而江建的反問,已表示我的猜測沒有錯!

    江建的面色,變得十分蒼白,他的身子,也在微微發著抖,他無助地垂著手,口唇
哆嗦著,可是卻又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我望了一會:「慢慢來,別急,將你要說的話,慢慢說出來。」

    江建的臉色,由白而紅,他突然脹紅了臉叫:「我沒有殺死她,她是自己嚇死的,
那完全不關我的事!」

    我搖了搖頭:「你對我那樣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法官和陪審員是不是會接受你那
樣的解釋,大有疑問。」

    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你……要將我交給警局?你……不會吧。」

    我攤開雙手:「還有甚麼辦法?」

    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她是一個殺人兇手,她是謀財害命的兇手,
你知道,那是你告訴我的。」

    我點了點頭:「是——」

    可是我根本沒有再說下去的機會,他又急急地道:「而我只不過假扮了被她害死的
人,去索回被她謀去的財物,她一見了我,就自願將所有的財物都給我,她自己打開保
險箱,然後,我離去,她死了,那樣,難道我也有罪?」

    我對法律不是十分在行,江建的那種情形,是不是有罪,我自然難以回答。

    我呆了半晌,又將問題回到最初的時候來:「你是年振強的甚麼人?」

    江建頹然坐了下來,他低著頭,用沉緩的聲音道:「他是我的叔叔。」

    我望著他,在聽到了他那樣的回答之後,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極度的憤怒,
那種怒意,任何人發覺白己被人玩弄之後,都會產生。

    江建是年振強的姪子,那麼,他自然也是湘西人,他完全懂得那種土語,可是他卻
裝得完全聽不懂那種話,來戲弄我!

    我更進一步想到,自始至終,整件事,都是他安排的圈套!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江建,你是一個卑劣的騙徒,大卑劣了!」

    江建不敢抬起頭來,他頭壓得更低:「請原諒我,我只不過想明白我叔叔究竟是怎
樣死的,當時,我實在太年幼了。」

    我厲聲道:「甚麼意思?」

    江建道:「當我叔叔和那女明星同居的時候,我也寄居在她家裏。」

    江建道:「有一天,他們出去時,說是到那個小湖去玩,可是我叔叔卻沒有回來,
她只告訴我,我叔叔已在湖中淹死了!」

    我難過得講不出話來,我自然不是為了年振強的死而難過,我是難過我自己,竟如
此輕而易舉,就被人愚弄了一大場。

    整件事,全是江建的圈套!

    江建總算再抬起頭來,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一看到我滿面怒容的樣子,立時又低
下頭去。

    他繼續道:「當晚,她就將我趕了出來。除了叔叔之外,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我只
好去做小叫化子,後來總算有人肯收留我做學徒,我自己再奮發讀書,總算未曾被社會
吞沒。」

    我仍然不出聲,江建苦笑道:「像我那樣的情形,在我長大了之後,我想調查我叔
叔當年的死因,不是自然而然的事麼?」

    我冷冷地道:「說下去!」

    江建嘆了一聲:「我久聞你的大名,我又沒有錢去請私家偵探調查這件事,而且,
事情相隔得太久遠了,普通人未必調查得出,我想,只有利用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才能
引起你調查的興趣!」

    我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製造了王振源跌進湖水去的那個故事。」

    「不,不,王振源真是跌進了湖水之中,我在將他救了起來之後,才突然有了靈感
,我知道當年我叔叔淹死的小湖,就是那一個,所以我才教王振源做一些古怪的行動,
叫他講幾句那種難懂的土語,假作是靈魂附體,要你去調查這件事。」

    我感到了一陣昏眩!

    原來王振源的怪異舉動,自他口中講出來的湘西土語,全是江建教他的!

    而我卻還一本正經,在研究靈魂的存在,已經寫好了大綱,準備寫一篇詳詳細細的
文章,送到一個專門研究靈魂存在與否的雜誌上去發表!

    大約由於我的面色十分難看,所以江建雙手搖著,好像想阻擋我去打他一樣。

    過了好一分,我才道:「那麼,那卷錄音帶上的話,也全是你自己說的了。」

    「是……的,我只記得叔叔本來很有錢,可是他的錢,突然間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
了,那天他怒氣衝回來,大罵那金舖,又大罵那個女人,我恰好走到他的身邊,他還重
重打了我一巴掌,所以我記得十分清楚。」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突然一轉身,重重擊在一張書桌上,令得桌面的東西,全都震
得跳了起來,江建嚇得瞪大了眼,我道:「江建,你利用我去調查年振強的死因,既然
知道了結果,為甚麼不報警?」

    江建結結巴巴地道:「報警沒有用,因為事情過去太久了,我在你那裏,確實知道
了我叔叔是被謀殺的,化了三天時間準備,化裝成我叔叔的模樣,半夜偷進了她的臥房
之中,她一看到,就幾乎昏了過去!」

    我冷笑著,江建急急忙忙地為他自己辯白:「我就問她,吞沒了的錢在哪裏,她自
動打開保險箱,將一切都搬了出來,還求我饒她,我根本沒有再做甚麼,帶著錢就走,
直到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她是被自己當年的虧心事嚇死的!」

    我又是半晌不出聲。

    我有理由相信江建的話,殷殷不是江建殺死的,因為當男女僕人衝進房去的時候,
殷殷還沒有斷氣,她還在不斷地叫著:「鬼!鬼!鬼!」

    後來,自然是因為她驚恐過度,心臟不勝負荷,所以才死了。

    江建的話,也不無道理,殷殷如果不是當年做了虧心事,她不會死。

    年振強是一個土匪頭,他死有餘辜,殷殷是一個謀殺犯,也死不足惜。

    江建可說無辜,雖然他從頭至尾在利用我,但是他如果被控謀殺的話,那麼他這一
生就完結了。

    我在他的房間中,踱來踱去。

    江建一直望著我,我心中固然恨他,但是卻也不想毀了他。

    江建看到我不出聲,他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將我交給警方,那麼
,我對你還有一個要求,請你在法庭上,將你的調查所得,殷殷當年是如何謀殺年振強
的事講出來。」

    我道:「就算我講了出來,你一樣有罪!」

    江建苦笑著:「那總比較好些,事實上,我的罪名只不過私自入屋而已,如果不是
她殺了年振強,看到假扮的年振強,何必害怕?」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筆錢,你準備要來,作甚麼用途?」

    江建黯然道:「本來,我準備用那筆錢,來建造一所貧民中學,因為我絕不能忘記
我自己讀中學時,那種困苦的情形。現在,自然不能達到這目的了。」

    我嘆了一聲,在那剎間,我改變了主意,我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好,去實
現你的志願吧,我們算是從來也不相識的好了!」

    江建陡地抬起頭來,望住了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而我連望也不向他多望一眼,拉開門,就向外走去,我出了那幢屋子,急速地向前
走著。

    我之所以突然改變了主意,道理實在很簡單,正如江建所言,他在法律上所難以洗
脫的罪,其實只是私自入屋而已。

    至於一個狡猾的殺人犯,因為他的出現而嚇死。那豈是他的的責任?那狡猾的殺人
犯,已經活得太久了!

    而還有一點很主要的,是我深信江建真的會用那筆錢去建造一所貧民中學,這總也
是一件好事。是不?

    陽光照射著我的眼,使我的眼睛,有些刺痛,我低著頭,向前疾走著。

    整件事,好像是一個偵探故事,而並沒有甚麼科學幻想成分,面對於靈魂的存在與
否,一點結論也沒有,實在抱歉得很。

    但是,記述這個故事,也不是全無意義的。

    這個故事和大多數與鬼有關的事相類,以發現鬼作祟為開始,但是在經過了深入的
調查之後,卻發現作祟的不是鬼,而是人。

    正因為那一類的事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就認為,鬼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有靈魂,就
算有鬼魂,鬼魂也不能做出任何事來等等。

    這種結論,自然不對,除非所有有關鬼魂的事,都經查明由人作怪,那才可以得出
如此的結論,可是事實上,並不如此,有很多有名的鬼魂活動的記載,都證明並不是人
在作怪,而的的確確,是由一種不知何來,無影無蹤的力量造成,這種力量,由於人類
對之還一無所知,稱之曰「鬼魂」,不亦宜乎?

    對於鬼魂的傳說,古、今、中、外,都盛傳不衰,如果實際並不存在,而能被傳說
如此之久,那倒也真是一件怪事了。

    或者有人問,既然你堅信「鬼魂」的存在,那麼,為甚麼不寫一個鬼魂的故事,而
寫了一個偵探故事呢?我只好苦笑,因為人類科學太淺薄了,淺薄到了對「鬼魂」可稱
一無所知的地步,淺薄到了想幻想一下,「鬼魂」究竟是甚麼東西的最起碼根據也沒有


    但是,見過鬼的人卻著實不少,包括我自己在內,其中有些是不可靠的,有些是可
靠的,有機會時,當選擇其中可靠的幾則,記述出來,頗有趣味。

    當然,那是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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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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