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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訪客 虛像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訪客 虛像 作者:倪匡(已完成)


   
「訪客」這個故事,在衛斯理故事之中,最早以巫術來作為一種設想。涉及的是海地
巫都教利用可怕的黑巫術,使得死人能在夜間聽指揮所作的怪事。由於創作時想法還
不夠十分大膽,所以假設的基礎,放在一種「藥物麻醉」之上,相當「科學」。而實
在可以有更進一步的設想,例如乾脆承認巫術的存在(像近年來一系列幻想故事中所
選用的設想一樣),例如從人腦的複雜活動上去設想,等等。現在,自然未作那樣的
大修改,仍保持本來面目,這個故事的推理意味十分濃,相當引人入勝。  

另一個故事「虛像」,設想極妙,大有奇趣,寫一個在虛幻景像之中看到的美人,和
實際的接觸,竟然一天一地,截然不同,很有點調侃人生的意味。  

「虛像」發表之後,曾有人說海市蜃樓的景像,無法用攝影術記錄下來。若真是如此
,倒又是一篇幻想小說的好題材了──只有人腦的活動,才能接收海市蜃樓的奇景。
但事實上,是可以拍攝得到的,已有不少這樣的相片發表過,至於是不是可以拍得如
此清晰逼真,那也不必去深究了!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二十五

第一部:死人來訪

    鮑伯爾因為心臟病猝發,死在他的書房中。

    鮑伯爾是一個大人物,他是─個政治家,是一個經濟學家,而且,他還是一個醫生
,他多才多藝,是這個時代的傑出人物。

    醫生已證明鮑伯爾是死於心臟病猝發,證明者是著名法醫,可靠性沒有問題,而且
,鮑伯爾也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死於心臟病猝發,那實在是一
件十分平淡的事,根本不構成一個故事。但是,卻有兩件十分奇怪的事,摻雜其間。那
兩件事中的一件,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那就是,在鮑伯爾的屍體之前──鮑伯爾是死在他書桌之前的那張高背的旋轉椅上
的,是以,在他的屍體之前,也就是說,是和他隔著一張桌子的另一張椅子上,也有一
個死人。

    那具屍體,在鮑伯爾的對面,很端正地坐著,當警方人員來到時,自然也發現了那
具屍體,鮑伯爾全家都不認識那死者是甚麼人,只有管家和男僕,他們說在半小時之前
,曾看到那死者進入鮑伯爾的書房,他是來拜訪鮑伯爾的。

    像鮑伯爾那樣的名人,有一個陌生的訪客,那也決不是甚麼值得記載的事,然而不
可思議的是,當法醫檢查那死者時,發現那死者死了至少已有三天以上!

    一個死了已有三天以上的人,竟然會成為鮑伯爾的訪客,那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事。
於是,主持這個案件的人,便認為那個管家和男僕是在說謊,以下,是案件主持人傑克
上校,對管家和男僕的盤問。

    (讀者諸君一定還記得傑克這個人吧,他由少校而中校,由中校而上校,但是他固
執如牛的性格,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傑克:(冷笑地)你們兩人,都說這個訪客,是在一小時之前來到的?

    管家、男僕:(點頭)是。

    傑克:(笑得更陰冷)當時的情形怎樣?

    男僕:有人按鈴,我去開門,來客在門外,臉色很難看,樣子也很古怪,他說,他
和鮑先生是約好的,在這時候來見鮑先生,我將他帶進來,請他坐著,然後,我告知管
家。

    管家:是的,我一見他,我問他是不是石先生,因為鮑先生曾吩咐過,有一位石先
生,會在這時候來拜訪他,那來客點了點頭,我就將他帶到書房門前,因為我看到鮑先
生剛從樓上下來,走進書房,我敲了門:「鮑先生,你約定的石先生來了。」鮑先生道
:「請他進來。」我推開了門,來客走進了書房,我就走了開去。

    傑克:(大聲呼喝)胡說八道,你們所說的那個人,經過初步檢驗,已經死了三天
,死人會說話、會走路、會約定鮑先生來見面麼?

    管家和男僕,面面相覷,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傑克自然更進一步逼問。

    但是傑克不論怎樣逼問,管家和男僕的回答,每一次都是一樣的。

    至於這件事,是如何會驚動了警方的呢?也必須補充一下。鮑家有很多人,那事情
發生的時候,鮑伯爾的一個親戚,帶著孩子在探訪鮑伯爾太太,正在樓上閒談,鮑家還
有四個僕人,事情怪的是,在那訪客走進書房之後不久,屋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到在書
房中,傳出了鮑伯爾一下震人心弦的呼叫聲。

    那一下呼叫聲,令得所有聽到的人,都嚇得面無人色,他們都迅速地集中在書房的
門口。

    鮑伯爾的太太,也已六十多歲,當場嚇得六神無主,管家用力拍著書房的門,門內
一點反應也沒有,而且,門還鎖著,管家和兩名男僕,一起用力撞門,才將門撞了開來


    當他們將門撞開之後,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兩個死人,訪客和鮑伯爾都死了,所以
才致電報警的。

    當警方人員趕到之後,才發現了種種奇事,才發現那位姓石的訪客,已經死了三天


    人死了多久,科學上有確定不移的方法,絕對可以證明,是以管家和男僕,便一直
遭受盤問。鮑伯爾顯然是死於心臟病猝發,他一直有心臟病的記錄,是受不起驚嚇的。

    在法律上而言,如果蓄意使一個患有心臟病的人,受到極度的驚恐而致死亡的話,
那麼,這種行動和謀殺無異,像鮑伯爾那樣的人,如果他突然之際發現在他的桌子對面
坐著一個死人的話,那麼是極可能導致心臟病猝發而死亡的。

    所以,傑克上校認為管家和男僕,蓄意謀殺大人物鮑伯爾先生。

    傑克上校假定的方式是:管家和男僕,偷運了一具屍體進來,放在鮑伯爾的書房之
中,等到鮑伯爾看到了那個死人之後,就驚恐致死。

    由於那位「石先生」來的時候,只有管家和男僕兩人見過他,一個是開門讓「石先
生」進來的,另一個是帶「石先生」到書房的,所以,情形對他們兩人十分不利。

    但是也有對他們兩人有利的地方,那便是鮑宅的人都可以證明,管家和男僕,已有
七八天未曾離開過鮑宅,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從外面弄進一具屍體來,完成
他們的「謀殺計劃。」

    然而,傑克上校部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他既然相信那是一家謀殺,而且更可能是
不尋常的政治謀殺,所以他又懷疑管家和男僕和同黨將屍體送來,而由男僕、管家再送
到書房去,然後,合編一套謊話欺瞞警方。

    其實,傑克上校的懷疑,是很難成立的,因為誰也不會笨到以為一個死去三天之久
的人,警方會檢查不出來。

    傑克上校卻又有另外的想法,他的想法是,管家和男僕,是準備在嚇死了鮑伯爾之
後,移開那具屍體的,但是由於鮑伯爾的一聲大叫,引來了許多人,使他們原來的計劃
受阻,是以只好編出一套謊話來了。

    傑克上校拘捕了管家和男僕,但是又由於他實在沒有甚至確切的證據,是以也遲遲
未能提出指控,管家和男僕已被拘留了三天。

    這是一件很嚴重的案子,雖然警方嚴密地封鎖著一切新聞,但是能幹的新聞記者,
還是用盡方法來報導事情的經過,因為鮑伯爾是一個矚目的大人物。

    我以上用最簡單的文字,敘述了案子的經過,但已經比尋常報紙上報導的詳細得多
了。

    我並不認識鮑伯爾這樣的大人物,傑克上校和我則很有些舊怨,他也決不會邀請我
來和他一起查這件案子,我是怎麼和這件案子發生關係的呢?說起來很奇妙,那也是整
個故事的正式開始──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本來我和人有約,去打高爾夫球,但
是由於天雨,自然取消了約會,是以只好悶在家中。

    就在這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由我一個舊同學打來的,他的語氣很焦色、
很匆忙,他道:「你無論如何要在家中等我,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來找你。」

    這位舊同學,如果不是他自道姓名,我是記不起他來的了,雖然我們曾是同學,但
是在離開了學校之後,根本沒有甚麼來往,我只知道,他成了─位牙醫,如此而已。但
是他既然說有重要的事來找我,我自然不便拒絕,所以我答應了等他。

    半小時後,他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十二三歲、面色蒼白的少年。

    他一進來,就握住了我的手搖著:「你還記得我就是陳福雷,真難得,這是我的兒
子陳小雷。小雷,叫衛叔叔!」

    那少年叫了我一聲,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請坐,你說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來找我?


    陳福雷坐了下來:「是的,這件事是小雷說的,可是那實在沒有可能,但是他說一
定是真的,所以我只好來找你,因為我知道你對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有著非凡的經驗
!」

    我好不容易等他停了口,忙道:「究竟是甚麼事,你不妨講出來。」

    陳福雷道:「我早已結婚了──」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這不是廢話麼?你要是不結婚,怎麼會有一個十二三歲的
孩子?」

    陳福雷又道:「我娶的是鮑伯爾太太的姪女。」

    我不禁打了一個呵欠,他娶的是荷蘭女皇的姪女,我也沒有興趣。

    陳福雷又道:「鮑伯爾死了,你自然知道的,他死的那天,我妻子正好帶著小雷,
去探訪她的姨母,他們在鮑家時,鮑伯爾死了。」

    我欠了欠身子,陳福雷的話,已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這幾天,鮑伯爾的死,喧騰
人口,而警方又諱莫如深,是以很是神秘,如果有人在現場,可以知道其間的經過,雖
然事情和我無關,但我是一個好奇心極其強烈的人,自然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連忙道:「請說下去!」

    陳福雷望著他的兒子:「小雷,你來講!」

    陳小雷像是很拘泥,但是他還是開了口:「我到了鮑家,媽和姨婆在樓上,我和小
輝兩個人玩,我們在玩捉迷藏。」

    我問道:「小輝是甚麼人?」

    陳福雷代答道:「小輝是鮑伯爾的孫子,他父母死了,小輝跟祖父母住,今年十四
歲。」

    我點了點頭,望向陳小雷。

    陳小雷又道:「我們玩著,因為是在他的家中,所以我躲來躲去,總是給他找到,
後來,我躲進了鮑公公的書房,他書房中有很多櫃子,我就躲進了其中的一隻櫃子,小
輝果然找不到我了!」

    我坐直了身子:「以後呢?」

    「過了約定的時間,他還找不到我,我正想出去,鮑公公推門走了進來,我很……
怕他,躲在他書房的櫃子中,一定會給他罵的,所以我不敢出來,只好繼續躲著,希望
他快點離去。」

    聽到了這裏,我不禁陡地站了起來,因為陳小雷的話,實在是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那時,我對整件事的了解,還沒有如卷首敘述般的那樣清楚,因為警方根本未曾公
佈整件事情經過的真相。但是,我卻也已知道了一個大概,知道鮑伯爾的死,就是在他
書房中發生的,而且,其間還摻雜著一點十分神秘、難以解釋的事。

    而如今陳小雷卻說,他因為玩捉迷藏遊戲,而躲進了鮑伯爾的書房。那麼,莫不是
鮑伯爾死的時候,陳小雷恰好在書房之中?

    那實在太重要了,因為後來,被發現的兩個人都死了,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情,絕
對無人知道,只能夠憑揣測推想。

    但如果有陳小雷在書房之中,那就大不相同了,陳小雷可以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揮著手,忙又坐了下來,因為這時候,最重要的是要陳小雷講出全部事實經過,
而不能有一點遺漏,所以我又忙道:「你說下去!」

    陳小雷呆了半晌才道:「我躲在櫃中,鮑公公坐在椅子上,他看起書來,我心中十
分焦急,因為他在書房中,我就不能離去。」

    陳小雷講到那裏,舔了舔嘴唇。

    我對陳小雷那時的心情,倒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陳小雷只是一個孩子,孩子對於
事業上有成就,而且為人又十分嚴肅的長輩,總是有畏懼心理的,鮑伯爾不離開書房,
他自然只好躲在櫃中。

    我又道:「以後又發生了甚麼事呢?」

    陳小雷在衣服上抹著雙手,道:「我躲了不久,聽到管家敲門,接著,管家便道:
『老爺,有一位石先生,他說和你約好的,要來見你。』鮑公公答道:『是的,請他進
來。』我心中想糟糕了,鮑公公不走,卻又進來一個人,我更不能離去了!」

    我「嗯」地一聲:「然後呢?」

    陳小雷道:「管家推開了書房門,我將櫃子的門,推開了一道縫,向外看去,管家
沒有進來,一個又瘦又白的人,慢慢走了進來,鮑公公略欠了欠身,道:『請坐,有甚
麼指教?』那人坐了下來,發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笑聲,嚇得我縮緊了身子。」

    陳小雷的氣息,急促了起來,顯然他在想起當時的情形時,心中仍然十分害怕。他
喘了幾口氣,才又道:「我縮起了身子之後,就未曾再看到他們兩個人,只聽到他們的
講話。」

    我忙問道:「他們講了些甚麼?」

    陳小雷道:「我聽得那石先生笑著,道:『鮑先生,你知道麼,我是一個死人──
』」

    陳小雷講到這裏,我便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頭:「你說甚麼?那石先生自稱是一個
死人?你可曾聽清楚,他是那樣說的?」

    陳小雷道:「一點不錯,他是那樣說的,我當時也奇怪得很,我聽得鮑公公不耐煩
地道:『先生,我沒有空和你開玩笑,你在電話中,說有一項極其重要的事和我說,現
在你可以說了!』」

    我又接口道:「那位石先生怎麼說?」

    陳小雷苦笑著,道:「石先生說:『這不是很重要的事麼?我是一個死人,你是醫
生,你可以立即知道我是不是死人,檢查一下,你就可以知道了。』我又聽得鮑公公憤
怒的喝問聲,接著,他就突然尖叫了起來,他叫得那麼駭人,我幾乎昏了過去。」

    我越聽越是緊張:「以後呢?」

    陳小雷道:「那石先生還在笑著,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更不敢出來,後來,我
聽到有很多人進了書房,每一個人都發出驚叫聲,還有媽媽的聲音在,我推開了櫃門,
完全沒有人注意我,走了出來,媽媽抓住我的手,走了出去……」

    陳小雷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那時,我才知道,鮑公公死了。」

    我呆了半晌,根據陳小雷的敘述聽來,事情簡直不可思議之極!

第二部:會講話的死人

    我知道像陳小雷那樣年齡的孩子,會有許多古裏古怪的念頭,我也經過這個年齡,
那正是人生最富幻想力的年紀。

    但是,看陳小雷的情形,卻無論如何,他不像是自己的想像編出那段故事來的!

    我在發著呆,陳福雷一直望著我,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你看這事情怎麼辦?」

    我沉吟了一下:「我看,你應該帶著小雷,去見警方人員!」

    陳小雷的臉上,立時現出害怕的神情來,陳福雷忙道:「我也想到過這一點,可是
,可是;聽說警方對這件事的看法,十分嚴重,我們要是去了,是不是會為難我們呢?


    我皺著眉:「那麼,你的意思是──」

    陳福雷嘆了一聲:「小雷聽到的一切,總應該講給警方聽的,你和警方人員熟,我
想請你帶小雷去,那比較好一些。」

    我道:「那沒有問題,但是我們必須自己先弄清一個問題,小雷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直接地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多少令得陳氏父子感到有點尷尬,陳福雷道:「小
雷從來也不是一個說謊的孩子,我是知道的。」

    我盯住了陳小雷,陳小雷的臉色有點蒼白,但是他的神色卻很堅決:「我說的是實
話。」

    我望了望那孩子一會,老實說,沒有理由不相信那孩子的話,因為陳小雷臉上的神
情,決不是一個說謊的孩子所能假裝出來的。從他的神情看來,他好像很委屈,但是仍
有著自信。

    我伸手拍了拍陳小雷的肩頭:「好,很對不起,因為傑克上校是一個很固執的人,
我必須弄清楚我們這邊的事,是不是站得住腳,才能去找他。」

    陳福雷道;「現在就去找那位上校?」

    我道:「是的,我看不出有甚麼理由要耽擱。」

    我拿起了電話,撥了警局的號碼,先是值日警官聽,又是傑克上校的女秘書聽,然
後,我才聽到了傑克的聲音,他大刺刺地問道:「誰?」

    我道:「上校,我是衛斯理。」

    傑克上校停了很久,不出聲。他自然不是記不起我,只不過是在考慮如何應付我而
已。

    半分鐘後,他的聲音才又傳了過來,他道:「喂,衛先生,你必須知道,我很忙!


    我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那樣的回答,也可以說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所
以我立即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有人在鮑伯爾死的時候,正躲在鮑伯爾書房的櫃
子中,你想不想見見這個人?」

    傑克上校突然提高了聲音:「誰?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在哪裏?」

    我道:「就在我身邊!」

    傑克上校大聲道:「快帶他來見我。」

    本來,我是準備帶著陳小雷去見他的,但是這時我卻改變了主意,我學著他的聲調
:「喂,上校,你必須知道,我很忙!」

    又有半分鐘之久,傑克沒有出聲,我可以想像在這半分鐘之內他發怒的神情,我幾
乎忍不住發出笑聲來,陳福雷顯然不知道我為了甚麼那麼好笑,是以他只是以一種十分
奇怪的神情望著我。

    我終於又聽到了傑克上校的聲音,他顯然強抑著怒意:「好,現在你要怎麼樣?」

    「你到我這裏來,而且必須立即來!」我回答他。

    傑克道:「好的,我立刻來!」

    我放下了電話,傑克雖然固執,但是他對工作極其負責,這倒是他的好處,為了工
作,我那樣對付他,他還是立刻來了。

    我轉過身來:「主理這件案子的傑克上校就要來了,當他來了之後,你將事情的經
過,再講一遍。」

    陳小雷點了點頭,在傑克上校還未曾來之前,我又旁敲側擊,向陳小雷問了不少問
題,直到我肯定陳小雷所說的不是謊話為止。

    傑克來得真快,十分鐘之後,門鈴就響了,傑克和另一個高級警官,一直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就道:「誰?你說的那人是誰?」

    我指著陳小雷:「是他。」

    傑克呆了一呆:「是一個孩子!」

    我道:「你以為一個成年人會玩捉迷藏遊戲,而躲在櫃子裡?」

    傑克給我白了一句,將我沒奈何,只是瞪了我一眼,立時來到了陳小雷的身前:「
告訴我,在鮑伯爾的書房中,你見到了甚麼?」

    陳小雷道:「我見到的事情很少,大多數是聽到的,因為我躲在櫃子中──」

    陳小雷的話還沒有說完,傑克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不管是聽到還是看到,
說!」

    陳小雷像是很害怕,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我皺著眉:「上校,你對孩子
的態度太急躁了,你得聽他慢慢說,而且先得聽他的父親,解釋一下他們和鮑家的關係
!」

    傑克又無法反駁我的話,他只好又瞪了我一眼,坐了下來,我向他笑了一笑:「上
校,別生氣,等一會你聽到的事,保證極有價值。」

    我先向陳福雷望了一眼,陳福雷便開始講述他和鮑家的關係,上校不斷地牽動著身
子,看來他對這件事情的開始,和我一樣,不感興趣。

    等到陳小雷開始講的時候,他比較有興趣了。

    當傑克上校聽到陳小雷講到管家帶著一個面色蒼白、瘦削的人走進書房時,他突然
用力拍著在他身邊的茶几,「霍」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指著我厲聲叫:「衛斯理,
我要控告你戲弄警官的罪名!」

    我呆了一呆:「為甚麼?」

    傑克的怒意更甚,他甚至揮著拳:「為甚麼,你,你這……無聊透頂的傢伙,你竟
編了這樣一個下流的騙局來戲弄我,你……」

    傑克在不斷地咆哮著,聲震屋宇,他那副青筋暴現的樣子,也實在令人吃驚。

    陳小雷嚇得縮在一角,一聲也不敢出,連陳福雷也不知所措,臉色蒼白。

    看樣子,傑克上校還準備繼續罵下去,我不得不開口了,我道:「上校,你應該聽
人家把話講完。」

    「我不必聽!」傑克怒吼著,「我根本不必聽!如果你早已知道,那個人在書房被
發現時,已經死了三天,你也不會聽的!」

    他講到這裏,大約是由於太激動了,是以喘了幾口氣,才又道:「這孩子,他是管
家和男僕買通了的,以為那麼可笑的謊話,就可以將我騙過去,當我是甚麼人,嗯?當
我是甚麼人?」

    他一隻手指著陳小雷,頭卻向我望來,狠狠地瞪著我,看他的樣子,像是要將我吞
下去一樣!

    我也不禁怒火上升了,我冷笑一聲:「我們這裏的所有人,都將你當作是一個高級
警務人員,可是你自己,卻偏偏喜歡扮演一頭被燒痛了蹄子的驢子!」

    傑克大叫一聲,一拳向我擊了過來。

    我早已料到,以他的脾氣而論,是絕受不住我那句話的,是以他一拳擊出,我早已
有了準備,伸手一撥,便已將他撥得身子一側,幾乎跌倒。

    這時,陳福雷也嚇壞了,他絕想不到會有那樣的場面出現的。

    他站了起來,急急地道:「小雷,我們走,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們走!」

    陳小雷忙奔到了他父親的身邊,陳福雷拉住了他的手,向外便走,到了門口,急急
地離去。

    傑克上校整了整衣服,仍然氣勢洶洶地望定了我:「衛斯理,你這樣做,會自食其
果!」

    我冷笑著:「你完全講錯了,你那樣做,才會自食其果。那孩子的話,對於這件怪
案,有極大的作用,你不肯聽下去,就永遠不能破案!」

    傑克尖聲道:「謝謝你,我還不需要聽到一個死了三天的人會走路來拜訪一個人!


    「他不但來了,而且還講了話!」

    「他講了甚麼?」傑克不懷好意地「嚇嚇」笑著,「他進來說,鮑先生,我是一個
死人?」

    我儘量使自己保持鎮定,道:「是的,他進來之後,的確如此說!」

    傑克又吼叫了起來:「去,去找一個會走路,會講話的死人來給我看看,好讓我相
信你的話,去啊,去找啊,你這畜牲!」

    我沒有再說甚麼,並不是我忽然喜歡起傑克那種口沫橫飛,暴跳如雷的神情來了,
而是我實在無法找到一個會說話,會走路的死人!

    整件事情,本來就是不可思議的,大家靜下來,殫精竭力研究,只怕也未必可以研
究出一個頭緒來,何況是傑克的那樣大叫大嚷?

    我腦中亂到了極點,而傑克講完之後,又重重地「呸」了一聲,才轉身向外走了開
去。

    那和他一起來的高級警官,連忙跟在他的後面,傑克是真的發怒了,他用力拉開門
,一腳將門踢開,向外便走,連門也不替我關上,就和他帶來的那高級警官,一起離去
了。

    在他離去之後,我又呆立了好久,才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門關上。

    我早知道傑克的脾氣不好,可是結果會那麼糟,我也是想不到的,我坐了下來,發
了半晌呆,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當我拿起電話時,我聽到了陳福雷的聲音,陳福雷急
急地道:「我已問過了小雷,他承認一切事,全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以後再也別提了
!」

    我的心中十分惱怒,是以我老實不客氣地道:「你的孩子沒有撤謊,說謊的是你,
不過,如果你怕麻煩的話,我也決計不會來麻煩你的!」

    陳福雷捱了我的一頓指斥,他只好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重重地放下了電話,又呆立了半晌,我反覆地想著傑克的話,同時也想著陳小雷
的話。

    這兩個人的話中,有著極度的矛盾,但是我相信他們兩個人的話,都是真的。

    是一種甚麼情形,使得兩個絕對矛盾的事實,變得調和了呢?在一種甚麼樣的情形
下,一個死了三天的人,會走路,會說話,會去拜訪鮑伯爾?

    我必須首先弄清這一點,然後才能進一步,去推測為甚麼這個「石先生」要去見鮑
伯爾!

    在警局中,我還有很多熟人,而且,我和他們的關係,也不至於像傑克和我那麼壞
。有幾個法醫,全是我的好朋友。

    我又和其中的一個法醫,通了一個電話,他正是當時奉召到場的兩個法醫之一,我
忙問道:「王法醫,鮑伯爾是死於心臟病?」

    「那沒有疑問,」王法醫回答:「他本來就有心臟病,又因為極度的驚恐,心臟無
法負擔在剎那間湧向心臟的血液,出現了血栓塞,所以致死的。」

    王法醫的解釋,令我很滿意,我又道:「那麼,另一個死者呢?」

    王法醫略為遲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遲早會對這件事有興趣的,這實在是一件
怪事,那另一個死者,死亡已在七十個小時以上了。」

    「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

    「可以絕對證明!」

    「他死亡的原因是甚麼?」我又問。

    「死因還未曾查出來。」王法醫回答。

    我立即道:「那太荒唐了,事情已發生了好幾天,難道未曾進行屍體解剖!」

    「當然解剖了,你以為我們是幹甚麼的?連夜解剖了屍體,可是找不出死因來,只
好說因為自然的原因,心臟停止了跳動。」

    我想了一想:「我可以看一看那具屍體麼?」

    王法醫道:「沒有問題。」

    我笑了起來,道:「別說得那麼輕鬆,如果讓傑克上校知道的話,就有問題了。這
樣,我半小時之後到,你在殮房等我!」

    王法醫道:「好的。」

    放下了電話之後,我立時出門,半小時之後,我走進了殮房,殮房設備相當好。

    王法醫已在了,他在門口,遞給了我一件外套,我穿好了外套,跟著他一起走進去
,他拉開了一個鋼櫃,我看到了那位「石先生」。

    那是一個十分瘦削的中年人,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地方,在頭部以下,全身都覆
著白布,在他的臉上,已結了一層白白的霜花。

    我看了好一會,才推上了鋼櫃:「這個人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王法醫道:「這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但據我所知,他們還未曾查到這個人的身份。


    我苦笑了一下:「這件事真不可思議,你以為有沒有一個才死的人,會呈現已經死
去了八十小時左右的跡象?」

    王法醫笑著,道:「上校也這樣問過我,我的回答是除非他的血液已停止流動八十
小時,但那種現象,已經叫作死亡!」

    我搔了搔頭:「但是,我卻有確實的證據,證明這個人走進鮑伯爾的書房,而且,
他還曾說過話,他也知道自己是死人,他還要鮑伯爾檢查他!」

    王法醫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他揮著手,阻止我再說下去:「別說了,就算是一
個心臟十分健全的人,如果真有那樣的事,也會被嚇死的!」

    王法醫的話,令得我的心中,陡然一動,毫無疑問,那是一件謀殺!

    石先生的出現,是專為了嚇死鮑伯爾的!

    可是仍舊是那個老問題,一個分明已死了七八十小時的人,怎麼能夠自己行走、說
話?

    我呆了半晌,才道:「我想見見鮑伯爾的客家和男僕,是不是可以?」

    王法醫道:「那要上校的批准!」

    我笑了笑:「上校沒有權力制止拘押中的疑犯接見外人,我去。」

    我自然不會直接就去找傑克上校,在和王法醫告別之後,我到了警局,先和值日警
官接頭,表示我要會見在拘押中的管家和男僕。

    值日警官遞給了我一張卡,叫我填寫,當我寫好了之後,他又遞給了我一張會見在
押疑犯的規則,令我細讀,然後,他一面看著我的申請卡,一再打電話。

    那時,我真在用心閱讀著,所以也不知道他在打電話給甚麼人。

    但是我立即就知道他打電話給甚麼人了,因為在那位警官,帶我去會見我要見的那
兩個人之前,傑克上校已怒氣衝衝地趕了來。

    他直來到了我的面前,普通,除了相愛的男女之外,是很少有人和另一個面對面如
此距離近地站立著的,但這時傑克卻那樣站著。

    他的面色,極其難看,還未及待他出聲,我就不由自主,嘆了一聲。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立時咆哮了起來:「你又想搗甚麼鬼?」

    我苦笑了一下,並且先後退了一步,才平靜地直:「上校,我不搗甚麼鬼,我只是
想見一見在拘押中的管家和男僕,和他們談談!」

    傑克厲聲道:「他們不准接見任何人。」

    我的聲音更平靜了:「上校,據我所知,在押中的疑犯,如果沒有事先經過法官和
檢察官的決定,任何人是不能阻止他們接見外人的!」

    我的話,顯然擊中了傑克的要害,傑克呆了片刻,才鐵青著臉:「你和他們是甚麼
關係,要見他們,是為了甚麼?」

    我微笑著道:「我沒有必要告訴你這一點,因為你可以在我們的會見過程中,監視
我們的。」

    傑克握著拳:「衛斯理,我警告你這是一件十分嚴重的案子,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搖著頭:「你完全弄錯了,我決沒有任何要插手在這件案子的意思,只不過在事
情的經過中,我發現了很多疑點,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想要弄清楚而已,請你別再耽
擱我的時間,好麼?」

    傑克的臉色更難看,但是他還是只好答應了我的要求,他在瞪了我好一會之後,才
道:「好的,跟我來,我陪你去見他們!」

    我笑著:「謝謝你。」

    他帶著我向前走著,不一會,就來到了拘留所之外。

    我首先看到了那管家,管家和男僕,是被分開拘押著的,因為傑克認定他們是同謀


    當我看到那男僕時,我看到的是一個神情沮喪,目光黯談的中年人,他呆呆地望著
我,我道:「我姓衛,是陳福雷的朋友,你認識陳福雷先生?」

    男僕點著頭,遲緩地道:「我認識,陳先生是太太的親戚。」

    我道:「那就好了,我能和你談話的時間並不多,所以我希望你講話不要轉彎抹角
。那天那個來拜訪鮑先生的人,是怎麼進來的?」

    男僕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情來,他道:「我已說過幾百次了,為甚麼沒有人相信
我?他按鈴,我去開門,他說要找老爺,我就去告訴管家,然後帶他進來,管家帶他進
書房去。」

    我道:「通常老爺有訪客來,都是那樣的麼?」

    男僕苦笑著:「那一天,算是我倒霉,如果不是我去開門,就沒有事了。」

    我道:「只有你和管家,見過那位石先生。」

    男僕像是十分疲乏,他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出聲。我又問道:「那天你開門的時
候,可有注意到他是怎麼來的,嗯?」

    男僕抬起頭來,眨著眼道:「甚麼意思?」

    「他是怎麼來的?」我重覆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坐車子來的?」

第三部:追查送死人上車的人

    傑克在一旁,他顯然也想到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了,而我也可以肯定,他雖然不知
已詢問過管家和男僕多少次,但是對於這個問題,他忽略了。

    男僕遲疑著還未曾回答,傑克已經催道:「快說啊,他是怎麼來的?」

    「好像……好像有一輛汽車送他來的,我去開門的時候,他已站在門前,對了,有
一輛汽車,正在慢慢退出去,因為那是一條死巷子,屋子就在巷子的盡頭。」

    「甚麼車子?」我又問。

    男僕苦笑著:「甚麼車子?我記不起來了,是一輛汽車。」

    我提高了聲音:「你一定得好好想一想,是甚麼車子,你是不是能恢復自由,就要
靠你的記憶力了,你好好想一想!」

    男僕痛苦地抓著頭髮,他真是在竭力想著,他道:「那輛車子退出巷子去,退到一
半,好像……好像停了一停,有人上車……」

    他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

    我忙道:「你的意思是,那輛車子,是輛計程車,是不是?」

    男僕呆呆地望了我半晌,他顯然不能肯定這一點,而我已轉過頭來,對著傑克。那
輛送這個神秘訪客前來的車子,是一輛街車的可能性極大!

    如果那是一輛街車的話,那麼,隨便甚麼人,都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所以,當我轉過頭向傑克望去的時候,傑克自然而然地道:「我立即去調查!」

    我道:「調查的結果如何,希望你能告訴我!」

    傑克這個人,雖然固執,直爽倒是夠直爽的,這時,他發覺我對他的確有幫助時,
他對我的敵意,也不再那麼濃厚了,他道:「好的。」

    在他離開之後,我又去見那管家。

    那管家已有六十左右年紀,神情同樣沮喪,我幾乎沒有向他問甚麼問題,反倒是他
在不斷地問我:「為甚麼要將我抓起來?」

    我只好安慰著他:「鮑先生是一位大人物,他死得很離奇,警方一定要追查原因的
。」

    老管家的眼也紅了起來,他道:「我在鮑家,已經四五十年了,難道我會殺人?」

    我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殺人,你放心,不必多久,你一定可以獲釋的,事實
上,警方也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控告你。現在,你可以詳細和我講一講那個訪客的事
麼?」

    「我已講了很多次了!」老管家難過地說。

    「再對我講一次。」

    老管家講得很緩慢,而且他的講述,時時被他自己的唉聲嘆氣所打斷,我還是耐心
聽著,實在沒有甚麼新的東西,他講的都是我已經知道了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又安慰了他幾句,才走了出來。

    將管家、男僕和陳小雷三人的話,集合在一起,我可以歸納出一個結論來:「一個
死了七十小時以上的人,走去拜訪鮑老先生,而將鮑老先生嚇死了!」

    這個結論,自然是不合情理到了極點的!

    但是,如果懷疑那男僕和管家串通了來謀殺他們的主人,卻同樣不合情理。如果進
一步懷疑,陳小雷也是和他們兩人一起串通的,那就更不合情理了。

    在兩種情形都不合情理之下,我該取哪一種呢?老實說,我一點主意也沒有,當我
走出警局,重又接觸到陽光時,我有一種頭昏腦脹的感覺。

    我在陽光下站立了片刻,就回家去,到了家中,我翻來覆去地將整件事,想了好幾
遍。

    這時候,我已對整件事的經過情形,都有所了解了。就像我在文首一開始就敘述過
的那樣,但是我不能在整件事的過程中,找出頭緒來。如果誰能夠,那麼我對他佩服得
五體投地。

    我一直呆坐到天黑,幾乎是茶飯不思,直到睡在床上,我仍然在不斷地思索著。

    直到傑克突然打來了電話,我的思索才被打斷。

    我抓起了電話,聽到了傑克急促的聲音:「衛斯理,你能不能來我這裏一下?」

    「怎麼?」我說,「有了新的發現?」

    傑克甚至在喘著氣,他道:「是的,我們已經找到了那街車司機。」

    這一會,對著電話叫嚷的不是傑克,而是我,我大聲道:「留著他,我立即就來!


    我放下電話,匆匆的換好了衣服,立時驅車前往,我車子開得實在太快了,以致我
趕到警局時,在我的車後,跟了兩輛交通警員的摩托車,他們是因為我開快車追蹤而來
的。

    直追我到了警局,那兩個警員的臉上,多少有點訝異的神色,我只好對他們道:「
真對不起,你們可以控我開快車,但是我實在有要緊的事,要見傑克上校!」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聽到了傑克的聲音,他從辦公室的窗口,探出頭來,大叫
道:「我還以為你撞了車,怎麼至現在才來?」

    我向那兩位警員點了一下頭,就奔進了傑克的辦公室。傑克的辦公室我不是第一次
來,但是他升了上校之後的新辦公室,卻還是第一次到。

    辦公室中,除了傑克之外,還有一個看來神情很緊張的中年人,正忐忑不安地坐著
,一見到了我,站了起來,傑克道:「就是他!」

    我忙道:「當時情形怎樣,他說了麼?」

    傑克道:「說了,但是我還想再聽一遍。」

    我來到那司機面前:「別緊張,完全沒有你的事情,我們只不過要你的幫助而已,
抽煙嗎?」

    那司機點了點頭,接過了我遞給他的煙,燃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們還是問
那個搭客麼?」

    我道:「是的,如果你記不起,可以慢慢想!」

    那司機道:「不必慢慢想,我記得很清楚。」

    「為甚麼?」我覺得有點奇怪。

    「那人是到鮑家去的啊,鮑家是著名的人家,我車到他門口,自然不容易忘記。」

    我道:「那很好,你將詳細情形說一說,他在甚麼地方上車。」

    那司機又吸了一口煙:「是在郊區,第七號公路和第六號公路的交岔口,那天我送
一家人到海灘後,回程的時候,看到一輛車子,停在路邊,有兩個人站在那輛車子前面
。」

    我問道:「兩個人?」

    「是的。」司機回答,「兩個人,一個人又高又瘦,就是後來上了車的那個,另一
個卻很矮,穿著一件花襯衫,他扶著那又高又瘦的人。」

    當那司機講到這裏時,我和傑克互望了一眼。

    那司機道:「是那個穿花襯衫的人,招手截停我的車子的。」

    「他對我說,那又高又瘦的人,要到鮑家去,問我知不知道鮑家的地址,我說知道
,他就扶著那人進來了,還是他替那人開車門的。」那司機道。

    我又問道:「那人進了車之後,說了些甚麼?」

    「他甚麼也沒有說,車錢也是由穿花襯衫的人付的,我車到了鮑家的門口,回頭告
訴他到了,他並不開車門,是我替他開了車門,他才走出車去的,等他上了石階,我就
走了。」

    我道:「那人的樣子,你還認得出來?」

    「當然認得,他的樣子很怪,臉色白得,唔,真難看,就和死人一樣!」

    聽到了「就和死人一樣」這句話,我和傑克,又不禁相視苦笑。

    傑克拿出一張相片來,遞給了司機:「是不是就是這個人?」

    司機才看了一眼,就道:「是,就是他!」

    那照片是的就是那個神奇的訪客「石先生」。

    傑克又問:「你能說出那穿花襯衫的人的模樣來?」

    司機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可以的。」

    傑克按下了對講機,道:「來一個人!」

    一個警員走了進來,傑克道:「請繪圖人員來,所有的人全請來。」

    那警員退了出去,傑克向那司機解釋道:「警方的美術人員,可以根據你的描述,
將那穿花襯衫的人的樣子,大致繪出來,那我們就可以找到這個人了!」

    司機點著頭,他已抽完了一支煙,我又遞了一支給他,他又起勁地抽著。

    不一會,四個美術人員來了,他們的手中,各拿著黑板和紙張,司機開始詳細地講
著那穿花襯衫的人的樣子。十分鐘之後,四個美術人員各自繪成了一幅人像,看來並沒
有多少差異。

    那司機仔細地看著,又指了幾點不像的地方,經過修改之後,司機才指著其中的一
幅,道:「對,他就是這個樣子的。」

    經過肯定後的繪像,是一個半禿頂的老者,看來精神很飽滿,有著很薄的嘴唇,有
這種嘴唇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極其固執的,傑克上校,就有著那樣的兩片薄嘴唇。

    傑克拍著司機的肩頭:「謝謝你,請你別將在這裏聽到的和說過的話對任何人說起
。」

    司機道:「當然!當然!」

    傑克吩咐一個警員,帶司機離去,那四個美術人員也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只剩下我和傑克兩個人,傑克端詳著那幅畫像,眼睛一眨也不眨,我道:「你知道
他是甚麼人了?」

    傑克苦笑著,道:「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我道:「現在,你至少應該知道了一件事,你逮捕了那管家和男僕,是錯誤的,我
認為你應該立即釋放他們,送他們回鮑家去。」

    我歇了一下,又繼續道:「我準備向鮑太大解釋你的錯誤,使他們仍然可以在鮑家
工作。」

    傑克呆了半晌,才道:「當然,當然我應該那樣做,不過……」

    我幾乎又發怒了,我立即問他:「還有甚麼問題?」

    傑克忙道:「自然沒有問題,不過我希望你協助我,我們一起到現場去看看,並將
陳小雷找來。」

    我很高興,因為傑克終於肯和我合作了,我自然高興,只有和傑克合作,才可以有
使事情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我立時點頭答應。

    傑克和我,一起到拘留所中,放出了管家和男僕,並且向他們道歉,然後我們一起
到陳家,將陳小雷帶上了車,才直赴鮑家。

    到了鮑家,傑克用極其誠懇的語氣,向鮑伯爾太太說明,管家和男僕,是被錯誤的
推理所冤枉的。然後,我們化了二十分鐘,由傑克「演」鮑伯爾,由我「演」石先生,
將一切經過,重現了一遍。

    再然後,派警員送陳小雷回去,我和傑克,則留在鮑伯爾的書房中。

    鮑太大並沒有陪我們,自她的丈夫死後,她的精神很差,一直由護士陪伴著她,傑
克也拿出那張畫像來給她看過,她表示不認識那個人。

    傑克又支開了僕人,關上了書房的門。等到書房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他才苦笑
著:「衛斯理,這會是事實麼?」

    「我們只好接受,」我說:「現在,一切全證明,那是事實!」

    傑克搖著頭,道:「是事實,一個死了七十小時以上的人,坐街車,走到這房間來
,向鮑伯爾說話,自稱他是一個死人?」

    我的聲音之中,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平靜:「是的,事實是那樣,而且,我還可以
想像事情後來的情形是怎樣的,鮑伯爾醫生,他開始檢查訪客,他很容易地就可以發現
訪客是一個死人,於是他大叫一聲,他是被這怪異的事實嚇死的。」

    傑克呆著不出聲。

    我略停了片刻,又道:「整件事情的經過,一定就是這樣的。」

    傑克苦笑了起來,道:「你要來寫小說,這事的經過,倒是夠曲折離奇的了,可是
你想想,上頭那麼注意的一件案子,如果我照那樣報告上去,會有甚麼的結果?我定會
被踢出警界。」

    「可是,那全是事實啊!」我說。

    「事實?」傑克雙手按著桌子:「事實是死人會走路,會說話?」

    我的內心打著結,實實在在,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死人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會走路,會說話的,就不是死人!

    可是,這個神秘的訪客,卻既能說話,又能走路,但是他同時又是死人!

    呆了好一會,我才道:「傑克,民間有很多關於僵屍或是走屍的傳說……」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傑克已打斷了我的話頭,他道:「是的,有很多那樣的傳說,
但是,有哪一個傳說中屍體是開口說了話的?它們至多發出『吱吱』的叫聲而已,不會
講話。」

    我苦笑著,自嘲地道:「或許時代進步了,現代的僵屍喜歡講話!」

    傑克揮著手:「我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我也正色道:「不和你開玩笑,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很重要的線索,只要找到那個穿
花襯衣的人,就可以有進一步的解答了!」

    傑克瞪了我一眼:「是啊,我們是住在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子中!」

    我大聲道:「你怎麼啦?那司機不是說,是在郊外兩條公路的交岔上遇到那個人的
麼?」

    「你以為,」傑克立時回答:「可以就在那兩條公路的附近找到這個人,你沒有聽
得那司機說,他也有一輛車子麼?他可能不知從甚麼地方來!而且這種事情,是那麼怪
異,實在不適宜交給所有的警員去找人!」

    我沉聲道:「交給我,傑克,交給我去找。」

    「你一個人?」

    「是的,有時一個人去做事情,比多些人去做,更有用得多!」我回答。

    傑克又呆了半晌,才道:「好的,但是,你有把握在多少時間之後找到他?」

    「甚麼把握也沒有!」我道:「你又不想公開這件案子,當然,可以將畫像登在報
上,讓全市的人都看到,好來舉報!」

    傑克搖頭道:「不好,這個人其實沒有殺人的任何證據,還是暗中查訪的好。」

    我道:「那你就別對我的查訪,存太大的希望,且不要限定時間。」

    傑克無可奈何地道:「只好那樣了!」

    我們一起離開了鮑家,我帶著那張畫像,回到了家中。

    事情的經過,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然而,在肯定了事情的經過之後,卻更加令人莫
名其妙。

    我仔細地看著那張畫像,直到我閉上眼睛,也可以想像出那人的樣子來為止。

    第二天開始,我就懷著那畫像,到郊區去,向公路兩旁房子中的人問:「你認識這
個人麼?」

    當我在重覆了這一句話,至少有一千遍以上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兩天了。

    在烈日下緩緩地駛著車子,公路被烈日晒得好像要冒出煙來一樣。我實在有點後悔
我向傑克討了這樣的一件差使,真是在自討苦吃。

    我的車子,又停在一幢小洋房前。

    在郊區的公路兩旁,有很多那樣的小房子,我也記不清那是第幾幢了,我下了車,
抹著汗,汗濕了衣服,衣服再貼在身上,真是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我按著門鈴,兩頭大
狼狗撲到鐵門前,狂吠著。

    我不怕狗會咬到我,可是沒有人來開門,卻讓我心焦,汗水淌下來,使我的視線也
有點模糊,天氣實在悶熱得太可怕了!

    終於,我聽到有人在後喝著狗,兩頭狼狗仍在吠著,但總算在我面前,退了開去。
一個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將手伸進袋中。

    就在我要拿出那張畫像,以及發出那千篇一律的問題之際,突然,我整個人卻震動
了起來,和我隔著鐵門站立著的,是一個雙目深陷、薄嘴唇、六十上下的半禿頭男子!

    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這實在太突然了,以致在剎那之間,我僵立著,不知怎麼才好!

    那人向我打量著:「甚麼事?你的臉色,怎麼那樣難看?」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忙道:「我……在駕駛中,忽然感到不舒服,你……可以給我
一杯水?」

    那人望著我,他的神色十分冷峻,他「哼」地一聲:「你在搗甚麼鬼!那邊就有一
間茶室,你看不到麼?怎麼到我這裏找水來了!」

    我呆了一呆,用手捂著喉嚨,道:「噢,對……對不起,我到……那邊去。」

    我故意裝出十分辛苦的樣子來,老實說,這時候,我絕不在乎他是不是肯讓我進去
,我既然找到了他,那還怕甚麼,我隨時都可以「拜訪」他!

    所以,我一面說著,一面已準備退回車子去了,可是就在那時,那人忽然改變了主
意,他道:「等一等,你的臉色那麼難看,我看你需要一位醫生,你還是進來,在我這
裏,先休息一下吧!」

    我又呆了一呆,他既然在叫我進去了,我也不必再客氣了,我雙手握住了鐵門的鐵
枝,道:「謝謝你,我想你肯給我休息一下的話,我就會好得多了!」

    那人拉開了鐵門,我跟著他走了進去。

    那屋子有著一個相當大的花園,但是整個花園,卻顯得雜亂無章,可以說根本沒有
任何整理。我跟在他的後面,可以仔細打量一切。

    可是直到進入屋子之前,我卻還沒有法子弄明這個人的身份。

    進了屋子,我立時感到了一般十分神秘的氣氛,逼人而來。屋子中很黑暗,四周全
是厚厚的黑窗簾。

    ─進了屋,那人就轉過身來:「請隨便坐,我去拿水給你!」

    他走了進去,我坐了下來,我仍然猜不透這個人是甚麼身份,他走進去還不到一分
鐘,就又走了出來,他的手中,並沒有水拿著。

第四部:巨大的藏屍庫

    我已經想到有點意外了,但是我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來得那麼快,他的一
雙手,放在背後,就在他來到了我的身前。我要問他為甚麼不給我水之際,他放在背後
的手,伸了出來。

    他的手中,倒的確是拿著一件東西,只不過,那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柄手槍!

    我陡地吃了一驚:「你……你作甚麼?」

    那人的臉色鐵青,他把手中的槍,對準了我:「我問你,你到這裏來作甚麼?」

    我喘著氣(這時候,我的喘息倒不是假裝出來的了):「我……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我覺得不舒服,想喝一杯水。」

    那人「嘿嘿」地冷笑著:「你這樣的話,只好去騙死人!說,你到這裏來幹甚麼,
不然,我就殺了你!」

    我苦笑著:「你以為我會來作甚麼?我根本不認識你,你為甚麼那麼緊張?」

    那人將手槍向前伸了一伸,他的神色的確夠緊張,他的口角,也有點扭曲,看他的
樣子,他並不是一個慣於殺人的人,但是他會殺人,這一點,卻毫無疑問,我的手心冒
著汗,一時之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那人又問道:「你是警察?」

    我忙道:「當然不是,你為甚麼會那樣問?」

    那人「哼」地一聲,隨即喝道:「站起來,轉過身去,靠牆站著,照我的命令去做
。」

    在手槍的指嚇下,我實在沒有反抗的餘地,是以我站了起來,轉過身,走到牆前,
那人又說:「將你的上衣脫下來,拋給我!」

    我想不到他會有那樣的吩咐,是以呆了一呆,他的聲音突然提得很高,喝道:「快
!」

    我沒有辦法可想,那時,我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實
在已經十分惱怒,我只好將上衣脫了下來,向後拋了出去。

    當我拋出上衣之後,我覺得我的處境,更加不妙了,因為我的上衣袋中,有著他的
畫像,他只要一看到那張畫像,就可以知道我是為著他而來的了。

    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知道他一定會去搜我的上衣,是以
我在拋出了上衣之後,慢慢地轉過頭去。

    我是想轉過頭去看一下,看我是不是有機會,可以轉下風為上風。

    可是,我才一轉過頭去,只聽得他大喝一聲:「別動!」

    緊接著,便是一下槍響,那一槍,子彈就在我的頰邊飛過,射在牆上,牆上的碎片
,又彈了出來,撞在我的臉上,我嚇得不敢再動,那人冷冷地道:「如果你再動,下一
槍就會射中你的後腦!」

    我吸了一口氣:「看不出你是一名神槍手!」

    我是想儘量將話說得輕鬆些的,但是,我的聲音卻乾澀無比!

    我不敢再動,只是靠牆站著,他又命令我將雙手按在牆上,然後,我聽到了翻抄我
上衣的聲音,不到一分鐘,他就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來。

    他的聲音,變得很尖銳:「你的衣袋中有我的畫像,為甚麼?」

    我道:「好了,既然你已發現了這一點,我也不必隱瞞我的身份了!」

    我一面說,一面轉過身來,那人的神情,看來實是緊張到了極點,他道:「你是甚
麼人?」

    我道:「我還會是甚麼人?為了一件極嚴密的案子,警方要與你會晤,你跟我走吧
!」

    我一面說,一面向他走去,可是他立時又大喝了一聲:「別走過來,站著別動!」

    我立時沉聲道:「你不見得想殺死一個高級警務人員吧,快收起槍來!」

    然而,我的呼喝並沒有生效,他又厲聲道:「別逼我開槍,你是一個人來的,轉過
身,向前走!」

    我還想勉力扭轉這種局勢,我轉過身來:「你做甚麼?警方只不過想請你去問幾句
話,你現在,已經犯罪了,別再繼續犯罪下去!」

    那人冷笑著,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種極其冷酷的神色來,這種神色,使我知道,我
不論再說甚麼也沒有用。是以,我只好在他手搶的指嚇下,向前走去。

    我推開了一扇門,經過了一條走廊,來到了廚房中,那時候,我真有點莫名其妙,
因為我想不通他將我帶到廚房來作甚麼。

    而就在這時候,那人也跟著走進廚房來了,他指著廚房正中的一塊地板,道:「那
裏有一道暗門,你揭起來,走下地窖去,快!」

    我只不過略呆了一呆,那人面上的神色,看來已更加兇狠了,我只好俯下身,抓住
了一個銅環,揭起了一塊三尺見方的活板來。

    活板下十分黑暗,我隱約只可以看到一道梯子。

    那人喝道:「下去!」

    我又望了那人一眼,照那人的情形看來,他似乎並不準備下來,而只是將我關在地
窖中,我倒寧願他暫時離開我了,是以我聳了聳肩,沒有作甚麼反抗,就向下走了下去
,我才向下走了幾步,還沒有走完樓梯,「磅」地一聲,上面那塊板蓋上,眼前已是一
團漆黑。

    是以,我是摸索著,才繼續向下走去,走到了樓梯的盡頭。

    我眼前一片漆黑,而且,那地窖顯然是密不透風的,因為我感到了異樣的悶鬱。

    我的上衣還在那人手中,尚幸我習慣將打火機放在褲子的小袋中,我先仰頭向上聽
了聽,聽不見有甚麼動靜,我才打著了打火機。

    火光一閃,我看到那是一間十分簡陋的地窖,牆上凹凸不平,堆著一些雜物,我先
找到了一個電燈開關,著亮了燈,燈光很黯談,我坐了下來,設想著那人究竟會怎樣對
付我。

    我想,他第一步,一定先去弄走我的車子,使別人不知道我來到這裏。

    第二步呢?他一定會改變他自己的容貌,因為他已經從那張畫像上,知道他已被警
方注意了。第三步,他當然是要對付我了!

    他會殺我麼?看來他未必願意下手,因為他有如果有決心殺我的話,早就下手了,
不必將我禁閉在這個地窖之中,但是他如果不殺我的話,他有甚麼辦法呢?換了我是他
,我也想不出辦法來。

    我的身上,在隱隱冒著冷汗,因為我已經想到,他是一定要殺我的!

    他剛才之所以不下手,自然是出乎事情來得實在太突然,突然到了連供他思索一下
的機會都沒有之故,等到他定下神來之際,他就會來殺我了!

    而我,既然已想到了這一點,自然不能束手待斃,等他來殺我!

    我開始搬動一些箱子,堆起來,造成一個障礙,那樣,當他從上面走下來的時候,
就算我的手中沒有武器,至少也可以暫時掩蔽─下。

    在搬動箱子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雙已經生了銹的啞鈴,有十公斤重,那倒也是─
件不錯的武器,我將之握在手,揮舞了幾下。

    然後,我拋出一塊木板,砸碎了燈泡。因為我若是在黑暗中,那人便不容易找到我


    燈泡碎裂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響來,但是我卻並沒有對發出聲響會引到人來救我
寄以任何希望。因為剛才那人已發過一槍,連槍聲也沒有驚動人,何況是在地窖中碎了
一隻燈泡。

    事實上,這裏是郊外,一幢房子之間,都有相當的距離,就算傑克知道我失蹤,要
派人來找我,也不是容易的事!

    當我盡可能做好自衛的措施之後,我漸漸地靜下來。

    顯然我的所謂「預防措施」,在一個持有槍械的兇徒之前,是十分可笑的,但是那
總使我略為有了一點安全感,可以使我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拼命在思索著那人的身份,但是我卻一點也想不出。他究竟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而且,我雖然已找到了這個人,但是對於鮑伯爾死亡案中的種種疑點,還是一點沒有進
展。

    我躲在木箱之後,大約有十分鐘之久,幾乎沒有移動過身子,而外面也一點動靜也
沒有。

    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不動,我的雙腿有點麻痹,我就轉了─個身。

    而就在我一轉身之間,我不禁陡地一呆!

    在我的身後,我看到了一絲光芒,好像是由個甚麼極窄的隙縫中透出來的。

    那絲光茫十分微弱,如果我不是在漆黑的環境之中久了,對光線已是特別敏感的話
,我是根本看不到那一絲光芒的。

    我呆了一呆,那地方有光芒,那自然是有通道,或許,那只是地窖牆上的一道裂縫
,但即使是一道裂縫也好,總使我有一個離開這裏的希望!

    我連忙向前走了過去,我的雙手,摸到了粗糙的石牆,這時,那一線光芒看來更真
切了,的確,那是從一個極窄的隙縫之中透出來的。

    我雙手沿著那光芒,慢慢地撫摸著,很愉快地,我便發現那是一條筆直的隙縫,有
的地方很緊密,所以沒有光透出,但有的地方卻沒有那麼緊密,光便透了過來。

    我又呆了片刻,一道兩公尺上下,筆直的隙縫,那是甚麼呢?我繼續摸索著,當我
摸到了一個圓形的突出點之際,我幾乎尖叫了出來。

    那是一道暗門!

    在地窖中,有一道暗門,我可以由這道暗門,離開這個地窖!

    那時候,我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我先是旋轉著那圓形的突出點,但是沒有
用,接著,我又試著用力按下那圓形的突出點。

    這一下,我聽到「拍」地一聲響,那道暗門,已彈開了一些。

    暗門一彈開,強烈的光線直射我的雙眼,光線是那麼強烈,使我的眼睛,感到一陣
刺痛,一剎那間,甚麼也看不到。

    而且,自門內,一股極冷的冷風,湧了出來,那股冷風是如此之寒玲,以致使我在
剎那間,身子把不住劇烈地發起抖來。

    在剎那間,我心中的驚駭,實在是難以言喻的。光亮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我在黑
暗中久了,就算是普通的光線,也會使我不能適應,可是,寒冷又是怎麼一回事?何以
突然之間,會有那麼強烈的一股寒冷,向我正面襲了過來?

    在那剎間,我根本不可能去考慮究竟為了甚麼,我只是急促地向後,退了開去,我
接連退出了幾步,才勉強定了定神。

    那時候,在那扇門中,寒冷仍然在不斷地湧出來,然而,除了寒冷之外,既然沒有
甚麼別的動靜,我自然也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我開始可以打量眼前的情形了,在那扇門外,並非我想像的街道,而是另一間房間


    那間房間十分大,房間中所有一切,不是白色,就是金器的閃亮色,我看到很多櫃
子,看到一張像是醫院手術床也似的床,也看到了很多玻璃櫥。

    那間房間的光線十分強烈,全部天花板上,都是強光燈。

    而寒冷就是那間房間中湧出來!

    我呆了不到一分鐘,便向內直闖進去,才一走進,我便又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
實在太冷了,我也立即注意到牆上所接的一隻巨型的溫度計,這間房間內的溫度,是攝
氏零下二十度!

    那是一間凍房!

    在那時候,我真的糊塗了,我絕不是腦筋不靈活的人,但是,在地下秘密設置一間
凍房,卻是為了甚麼,我再也想不出來。

    看來,這像是一間工作室,或者具體一些說,這像是一個醫生的工作室,因為在牆
上。掛著不少掛圖,都是和人體構造有關的。而且,在一隻玻璃櫥中,有很多大的玻璃
瓶。

    神經衰弱的人,看到那些玻璃瓶中浸著的東西,會暈過去,那全是零零碎碎的人體
器官,有兩隻瓶中,浸在甲醛內的,是兩個頭蓋骨被揭開的人頭、人腦的結構,清楚可
見!

    我雖然神經並不衰弱,但是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溫下,看到了這些東西,我上下兩排
牙齒,也不禁互叩發出「得得」的聲響來。

    我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使我的胸口一陣發痛,我來到了一張大桌子前,拉開
了幾個抽屜,我並沒有發現甚麼。

    房間中的寒冷,實在使我有點熬不住了,我的手指也開始麻木。但是我既然發現了
這樣一個秘密所在,自無離去之理。

    我搓著手,呵著氣,又來到了─列櫃子之前,那是一列鋼櫃,每一個都有七呎來高
,兩呎來寬,而且都上著鎖。我的手指,雖然因為寒冷而有點麻木,但是要弄開那樣的
鎖,還不是甚麼難事。我用了一根鋼絲,化了兩分鐘的時間(比平時多了四倍時間)。
就弄開了其中的─扇門,我拉開了那扇鋼門,一陣更甚的冷氣,撲面而來。

    我又後退了─步,而當我看清了鋼櫃中的東西時,我上下兩排牙齒的相叩聲,緊密
得像是驟雨打在鐵皮上一樣。

    在那鋼櫃中,直挺挺地站著一個死人!

    那鋼櫃的四壁,全是厚厚的冰花,那一雙雙的鋼櫃的用途,是要來儲放死人的,如
果每一個鋼櫃中,都有─個死人,那麼,在這個地下凍房中,就收藏了二十個死人!

    我立時合上了鋼櫃的門,而且退出了那凍房,回到了地窖之中。

    由於我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將門關好,是以地窯中也變得很冷了,但是比起那凍房
來總要好得多了。

    那時,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我一直未能知道那個禿頂人是甚麼人,如今,我可
以說是已發現了他的秘密,但是我的心中更混亂了,因為,我更加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了
,就算他是一個醫生,他為甚麼要收藏著那麼多死人?那些死人,他自然是非法收藏的
。但是,他的目的,又是為了甚麼呢?

    我在黑暗之中,想了很久,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而地窖中,又漸漸變得悶熱起來
,我的身上又開始冒冷汗。那人仍沒有來的跡象。

    我上了樓梯,用力頂著那扇活板,但是─點用處也沒有,活板一定已被扣住了,我
無法離開,只好又摸索著走了回來。

    我在走了回來之後,坐在我事先布置好的障礙物之中,又想了好一會,但是我的腦
中,實在太混亂了,是以簡直甚麼也不能想。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得那凍房之中,傳來了幾下「拍拍」的聲響。

    地窖之中雖然悶熱,然而當我聽到那些「拍拍」的聲響時,我也不禁毛發直豎,遍
體生寒!

    那凍房中並沒有人,自然,有死人,但是死人是不會發出聲響來的!

    我倏地轉過身來,望住了那凍房的門,在黑暗之中,我其實只能看到一線光芒,當
然,我不明白在凍房之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而我也幾乎沒有勇氣走過去看個究竟,我呆了片刻,又聽得凍房中傳來了「吱」的
─聲響,那一下聲響,聽來像是有甚麼人,移開了一件甚麼東西一樣。

    我立時大聲喝道:「甚麼人?」

    我之所以那樣大聲呼喝,其實並不是想真正得到回答,而只不過是自己替自己壯壯
膽而已。

    我在呼喝了一聲之後,並沒有再聽到甚麼聲響,但我的膽子,倒是壯了不少,我向
那扇門走去,摸索到了那圓形的按鈕,又按開了那扇門。

第五部:生死恩怨

    當我推開那扇門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剛才我打開過的那隻鋼櫃的門,打
開著。

    我不必懷疑我自己的記憶力,當時,我是曾將那扇門關上的。

    可能我當時太驚駭了,並沒有將那扇櫃門的鎖碰上。

    而且,這時,也真的不必懷疑甚麼了,因為那鋼櫃中是空的。

    幾分鐘之前,鋼櫃中還直挺挺地站著一個凍藏著的死人,但是現在,那鋼櫃是空的


    我的身上,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的視線幾乎無法離開那空了的鋼櫃。

    而當我的視線,終於離開了那空的鋼櫃時,我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桌前的一張轉椅
上。

    那人背對著我,我只能看到椅背上露出的頭部,那人的頭髮是白的。

    但是我又立即發現,那人的頭髮,並不是花白的,那些白色的,只不過是霜花;他
是從那個溫度極低的冷藏櫃中出來的,他就是那個死人!

    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但是我卻還可以想到一點,死人是不會走出來坐在椅子上的


    那人雖然在幾分鐘之前,還是在那個冷藏櫃中,但是他可能不是死人,他可能是在
從事某種試驗,更可能,他是被強迫進行著某種試驗的。

    一想到這一點,我全身每一根繃緊了的神經,都立時鬆馳了下來。

    剛才,我是緊張得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的,但這時,我一開口,語調甚至十分輕鬆
,我道:「朋友,難道你不怕冷麼?」

    我一面說,一面已向前走去,那人仍然坐著不動,而當我來到了那人的面前時,我
又呆住了。

    坐在椅上的,實實在在,是一個死人,他睜著眼,但是眼中一點神采也沒有,他的
面色,是一種要命的青灰色,那是個死人!

    而這個死人,這時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剛才那下聲響,他在坐下那張椅子之
前,似乎還曾將椅子移動了一下,是以我才聽到「吱」地一聲響的。

    我僵立了片刻,在那剎間,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才好,我全身冰冷,好不容易,我才
揚起手來,在那人的面前,搖了兩下。

    那人─點反應也沒有。

    我的膽子大了些,我將手放在那人的鼻端,那人根本沒有呼吸,他是一個死人,不
但是一個死人,而且,─定已死了很久了!

    對於死人,我多少也有一點經驗,現在坐在椅上的那個死人,他的皮膚,已經呈出
一種深灰色,毛孔特別顯著,一個人,若不是已經死了好幾天,是決不會呈現這種情形
的。

    但是,這個死人,卻才從冷藏櫃中,走了出來,移開椅子,坐在椅子上。

    這間凍房本來就冷得叫人發抖,而在這時候,我的身子抖得更厲害!

    實實在在,我這時的發抖,倒並不是為了害怕,死人雖然給人以極恐怖的感覺,但
是死人比起活人來,卻差得遠了,真正要叫人提心吊膽,說不定甚麼時候,一面笑著,
一面就給你一刀子的,決不會是死人,而是活人。

    但是我那時,仍然不住地發著抖,我之所以發抖,是因為事情實在太奇詭了!

    我現在已可以肯定一點:那個半禿的男子,一定有─種甚麼奇異的方法,可以使死
人有活動的能力,這真正是不可思議的,我劇烈地發著抖,是因為我發覺自己並不是處
在一個普通的世界中,而是忽然之間,一步跨進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迷離境界!

    我多少有點震驚,但是也有著一種異樣的興奮,眼前的這個死人就是拜訪鮑伯爾,
將鮑伯爾嚇得心臟病發作的那個「石先生」的同類。他們全是死人,但是卻是會行動,
甚至會說話的死人!

    我僵立了好久,才漸漸後退,那死人一直坐在椅子之上,一動不動。

    我的思緒混亂之極,在那一剎間,我實在想不出自己該做些甚麼才好。

    我就這樣呆立著,直到我聽到了地窖之中,突然傳來了「拍」地一聲響,我的視線
,才從那死人的臉上移開去,抬頭向前望了一眼。

    也就在那時,我聽得地窖之中,傳來了一下沉悶的、憤怒的喝罵聲。那一下喝罵聲
,我聽得出,就是那半禿男子發出來的。

    接著,「砰」地一聲響,凍房半開著的門,被撞了開來,那人臉色鐵青,衝了進來
,他以一種異樣兇狠的眼光,瞪視著我,他面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著,扭曲成十分
可怖的樣子。

    他喘著氣,由於凍房中的氣溫十分低,是以他在喘氣之際,在他的口中,噴出不少
白氣來,他幾乎是在力竭聲嘶地叫著:「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這時,反倒鎮定了下來,我道:「你暗門設計得並不好,我很容易進來!」

    那人在才一衝進來時,顯然還只是發現了我,而未曾發現那坐在椅上的死人。

    而當我那兩句話一出口之後,我就將轉椅,轉了一轉,使那死人,面對著他,他手
中的槍,那時已經揚了起來,我猜他是準備向我發射的了!

    但是,就在那一剎間,他的面色變得更難看,他尖聲叫了起來:「天,你做了些甚
麼?」

    我冷冷地道:「我沒有做甚麼,我只不過打開了其中的一隻鋼櫃,而這位仁兄,就
從鋼櫃之中,走了出來,坐在椅子上!」

    那人抬起頭來,他的身子也在發著抖,他的手中雖然還握住了槍,可是看他的神情
,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手中有槍了!

    那是大好機會來了,我雙手用力一提那張椅,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在我用力一推之
下,突然向前,撲了過去,那人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退去。

    而就在他驚呼著,身子向後退去之際,我已經疾竄而出,在他的身邊掠過,一伸手
,就將手槍自那人的手中,搶了過來!

    手槍一到了手中,情勢便完全改觀了,那時,那死人跌倒在地上,完全是一個死人
,一動也不動,而那人的身子抖得更劇烈,他後退了幾步,抬頭望著我,忽然之間,他
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十分難聽,他道:「有話好說,朋友,有話好說!」

    他在討饒了!

    我將手中的槍,揚了一場:「不錯,有話好說,但是這裏太冷了,我們到上面說話
去!」

    那人吸了一口氣,又向地上的死人,望了一眼,他顯然也已經漸漸恢復了鎮定:「
你是只有打開一個櫃子,還是將所有的櫃子全打開了?」

    我冷笑著:「你以為我在看到了一個死人之後,還會有興趣去看別的死人麼?」

    那人又吸了一口氣:「好的,我們出去談談,但是你得等我將這個死人,扶進鋼櫃
去再說。」

    我打橫跨出了一步,手中的槍,仍然對準了他:「好,可是你別出甚麼花樣!」

    那人苦笑著,俯身扶起了那死人,他似乎一點也不怕死人,扶著那死人,到了鋼櫃
之前,令那死人直站在鋼櫃中,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鋼櫃的門。

    那時侯,我已經站在凍房的門口了。

    我一直用槍對住了那人,因為我深信那人極度危險。他關上了鋼櫃的門之後,轉身
向外走來,我步步為營地向外退去。

    一直退到出了地窖,經過了廚房,來到了客廳中,我命他坐下來,自己來到了電話
之旁,拿起了電話,他一看到我拿起了電話,臉色更是難看之極,他忙搖著手:「別打
電話,別打!」

    我冷冷地道:「為甚麼?你知道我要打電話給甚麼人?你何必那麼害怕!」

    他的額頭上的在滲著汗:「有話好說,其實,我也不是犯了甚麼大罪,你報告了上
去,對你自己,也沒有甚麼好處。」

    我冷笑著:「還說你沒有犯了甚麼罪,在地下的凍房中,有著那麼多死人,這不是
犯罪?」

    那人忙道:「偷死屍,罪名也不會太大!」

    我厲聲道:「那麼,你禁錮我呢?」

    那人瞪著我:「你並不是警官,老友,你假冒警官的身份,也一樣有罪!」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竟然還想要脅我!

    在我還未曾再說甚麼時,他又道:「剛才我已打電話到警方去查問過了,衛先生!


    我道:「那很好,你立即就可以得到證明,看看我是不是在替警方辦事。」

    那人瞪了一眼:「何必呢,衛先生,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聽得他那樣說法,我把已拿在手中的電話聽筒放了下來。自然,我不是聽到他肯給
我錢,我就心動了,而是我感到,我已占了極大的上風,而這件事,一定還有極其曲折
的內情。

    如果我現在就向傑克報告,那麼那人自然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擒之後,所有的內
情,也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了,正如他所說,偷盜死屍,並不構成甚麼嚴重的罪名,可能
只是罰款了事!

    我究竟不是正式的警務人員,所以是不是一定要報告傑克上校,在我而言並沒有職
務上的拘束。

    我放下了電話聽筒之後,那人急忙道:「是啊,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我知道他誤解我的意思了,是以我立時正色道:「你弄錯了,我不是要你的錢!」

    那人張大了口,像是一時之間,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索性替他講明白:「我要朗道
一切經過,你究竟做了一些甚麼事!」

    那人仍然不出聲,看樣子他正在考慮,應該如何回答我才好。

    我又問道:「你是甚麼人,叫甚麼名字?」

    那人直了直身子:「我是丁納醫生,醫學博士,你聽過我的名字沒有?」

    他在說到自己的名字時,像是十分自豪,但是我卻未曾聽到過他的名字,是以我搖
了搖頭。

    看他的神情,多少有點失望:「你或許未曾到過中南美洲,在洪都拉斯,我曾擔任
過政府衛生部的高級顧問,我是一個科學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丁納醫生,你現在在從事的是甚麼研究?」

    丁納醫生一聲不出,我又追問了一次,他仍然不出聲,我不得不冷笑著:「你用甚
麼方法,可以使一個人在死後仍然能行動?你就用那樣的一個死人,嚇死了鮑伯爾先生
!」

    當我指出他可以使死人能夠行動之際,他現出駭然的神色來,但是隨即,他就怪聲
怪氣,笑了起來,他道:「你的話,在任何法庭上,都會被斥為荒謬的,那絕不能使我
入罪!」

    我望著他,手中的槍,也仍然對準了他,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而丁納醫生突然現出十分疲倦的神色來,他用手搓著臉,靠在沙發的背上。

    丁納道:「如果你知道鮑伯爾當年怎樣對付我,你就可以知道,我將他嚇死,實在
是一種最輕的懲罰了!」

    我仍然呆望著他,他苦笑著:「放下槍來,我可以將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你聽。」我
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槍,但是仍將手槍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茶几之上。

    在我放下了手槍之後,丁納醫生站了起來,走到酒櫃之前,拿出一瓶酒來,對準了
瓶口,喝了兩口酒,然後,他才提著酒瓶,回到了沙發上,他抹了抹口角上的酒,那樣
子,十足是一個潦倒的酒徒。

    我不出聲,在等著他說話。

    我不知道他和鮑伯爾之間有甚麼糾葛,但是我願意聽一聽,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之
間,一定有著一些驚心動魄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氣:「三十多年前,我和鮑伯爾是同學,我們一起在美國南部的一家大
學求學,他比我高三年,我才進大學時,他已經是四年級生了,我們是在球場上認識的
,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因為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需
要長時間的聆聽。

    丁納醫生又喝了兩口酒,才又道:「在一個暑假中,我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悶在宿
舍中。」

    丁納再喝了兩口酒,然後放下了酒瓶,他的臉上現出十分憤慨的神色來,緊握著拳
:「鮑伯爾看準了我的弱點,他就來利用我!」

    「利用你去犯罪?」我忍不住插言。

    「不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個小島去,他付給我每天二十元的工資
,對於一個窮學生來說,那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了。」

    我揚了揚眉,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在丁納和鮑伯爾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但
是我卻有這份耐心,聽丁納講下去。

    因為丁納已經說過,鮑伯爾並不是叫他去犯罪,而且,還給他二個元一天的工資,
那算是對他極不錯的了,何以他會那麼恨鮑伯爾?

    丁納停了相當久,在那幾分鐘的時間內,他面上的肌肉,不斷的抽搐著,看來他變
得極其可怕,終於他又用雙手在面上用力按撫著,然後,用一種聽來十分疲乏的聲音問
道:「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

    我欠了欠身子。

    丁納的問題,聽來是突如其來的,而且與正題無關的,但是,那卻也足以令我震動
了。

    嚴格來說,丁納的那個問題,對我而言,是─種輕視。他問我是不是知道「海地的
巫都教」,而事實上,我對海地的巫都教,有著相當程度的研究,但是我卻也不敢說自
己是研究巫都教的專家,因為,我未曾親自到海地去過,未曾親身去體驗過巫都教中那
種神秘和恐怖的事實。我對於巫都教的事實,全是從書本中得到的知識。

    在那一剎間,我立時想到的是一件有關巫都教最神秘的事情的記載。

    有好幾個曾經親歷其境的人都記載著,說海地的巫都教中的權威人士,都有一種神
奇的能力,他們可以利用咒語,使死人為他們工作,有一個人還曾親眼看到,一個巫都
教徒,用咒語驅使一百具以上的屍體,來為他的蔗地,進行收割。

    當我一想到了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自然而然把這幾日所發生的事,聯想了起來,那
位「石先生」,那個從鋼櫃中走出來,坐在轉椅上的死人,難道丁納也是學會了巫都教
驅策死人的法子?

    這時候,我實在沒有法子保持緘默了,雖然丁納只是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海地的巫
都教麼?」但是我立即回答道:「丁納先生,你……證實並且掌握了巫都教驅策死人的
方法?」

    丁納睜大了眼望著我,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種極度厭惡的神情來,以致在剎那之間
,我幾乎認為,他已不會和我再交談下去。

    還好,他那種厭惡的神情,終於漸漸地消失,但是他的語氣之中,顯然還十分不滿
,他道:「別自作聰明地向我反問,回答我的問題!」

    我略呆了一呆,我不想冒犯他,因為我知道,在他的口中,將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的
事講出來,這些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極度的滿足,而我正是一個好奇心極強的
人──這是我的大弱點。

    我點頭道:「聽說過,我曾經讀過很多有關巫都教的書籍,那些書藉,全是身歷其
境的人寫的。」

    丁納突然激動了起來,他漲紅了臉:「放屁,那些書上記載的,全是放屁,因為沒
有一個外人,曾真正到過巫都教的中心!」

    他講到這裏,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除了我!」

    這一次,我學乖了,我沒有再向他問甚麼,只是等著他自己講下去。

    他揮著手,可是並不開口,等到他垂下手來時,他的聲音,倒也恢復了平靜,他道
:「剛才我說到了甚麼地方?是的,我說的鮑伯爾以每天二十元的代價,請我陪他一起
到海地附近的一個小島去,他說,他要到那小島去,採集一些藥用植物的標本。」

    丁納停了一停,又繼續道:

    「鮑伯爾和我不同,我是一個窮學生,鮑伯爾的祖父、父親,全是大官,你看過『
官場現形記』,應該知道有一句話:『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好些。』所以他有錢,
他甚至有一艘遊艇,我們就是坐那艘遊艇去的。」

    我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一些,好聽他繼續講下去。

    丁納停了一停,又道:「我們在海上五天,在那五天中,我總覺得鮑伯爾的態度很
古怪,他不止一次問我有甚麼親人,又問我,如果失蹤了,會引起甚麼人的關懷,而且
,在事前,他又一再叮囑我,要我將這次旅行,保持秘密,所以我越來越感到,他是對
我不懷好意的,可是我卻也絕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

    我用很低的聲音,問了一句:「他對你怎樣?」

    然而丁納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自顧自地說下去,道:「我雖然已感到了這
一點,但是心中也十分坦然,因為他在留學生中,很有地位,而且他的家族,聲勢顯赫
,我也不怕他會對我怎樣,我只是一個窮學生,根本沒有甚麼可損失的。

    「第五天傍晚,我們駛進了海地的一個小港口,有一個白人和兩個黑人在碼頭上迎
接我們,鮑伯爾帶著我,上了岸,他和那白人,作了兩下手勢,根本沒有講話,他們像
是早已有了聯絡,而那兩個黑人板著臉。

    「我們登上一輛馬車,馬車駛過了市鎮,在山腳下的一所大屋前,停了下來。

    「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在黑暗中看來,那座深棕色的大屋,有著一種十分神秘
的氣氛,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向鮑伯爾問,我們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但鮑伯的回答卻
來來去去只是一句,他說我們去見一個人。

    「這時,看到了那幢大屋,我想,我們要見的那人,一定是住在那幢大屋中,我一
直不知道我們要見的是甚麼人,只感到氣氛像是越來越神秘,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恐懼,
因為鮑伯爾始終和我在一起。

    「到了那大屋的門前,那大屋的兩扇大門,是紅色的,在黑暗中看來,更是刺目,
那前來迎接我們的白人下馬車,他推開了門,才轉過身來,道:『請進來!』

    「鮑伯爾和我,也下了車,我們一起走進門去,才一進門,眼前一片漆黑,簡直甚
麼也看不到,鮑伯爾像是早巳料到會有這樣情形,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可是我卻
實在奇怪之極!

    「當時,我就道:『咦,怎麼不著燈?』那時,在海地這樣的落後地方,雖然不見
得有電,可是人類得使用火,已有幾萬年了,總不見得他們落後得連燈都沒有,所以,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著實表示不滿意。

    「但是,我的問題,卻換來了鮑伯爾的一下低聲的叱責:他道:『別出聲,也別發
出傻瓜一樣的問題!』接著,他將一條繩子,塞在我的手中,又低聲道:『循著繩子向
前走,我就在你的前面。』我抓著那條繩子,在黑暗中向前走著。

    「那時候,我心中的驚訝,實在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我足足走出了一百多步,眼前
始終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不知道要去見甚麼人,卻在一所漆黑的巨
宅之中,循著─根繩索,向前走著,那屋子之中,簡直見不到一點光!

    「我每走上兩三步,手就向前碰一碰,我碰到鮑伯爾的背脊,心中才安定了一些,
因為鮑伯爾就在我的前面,我自然不必害怕。

    「雖然鮑伯爾曾經警告過我,但是在走出了一百多步後,而且發現了我在走的路,
正在漸漸向下斜下去之際,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低聲道:『鮑伯爾,我們究竟要到甚麼
地方去啊?』我的這一句話,換來了鮑伯爾在我胸前,用肘重重地一撞。

    「他並沒有回答我,那使我知道,我是不應該出聲的,我的心中很氣憤,但是也沒
有再說甚麼。

    「我可心感覺到,我走的路,越來越傾斜,我像是要走到地獄去一樣,走了好久,
鮑伯爾才低聲道:『到了,記得,千萬別出聲!』我只是悶哼了一聲,直到那時,我才
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鮑伯爾以前曾來過這裏,可能還不止一次!

    「我聽到有人來回走動的聲音,我也聽到,像是有人在搬動著沉重的東西,接著,
鮑伯爾又碰了碰我的身子,低聲道:『坐下來!』我這才發覺,就在我的身後,有著一
張椅子。

    「我坐了下來,才一坐下,就聽得鮑伯爾道:『我帶來的人已經來了,你滿意麼?
』我聽得鮑伯爾那樣說,自然知道他所謂『帶來的人』,就是我了。

    「我當時心中在暗罵見鬼,這裏一片漆黑,簡直甚麼也看不到,有甚麼人能夠看到
我的樣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前面,大約七八尺處,我聽到了一個十分生硬
的聲音,道:『很好,我感到滿意!』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只覺得事情實在滑稽得可以
,鮑伯爾究竟在搞甚麼鬼?他雖然出我二十元一天,可是他決也沒有權利,將我當作傻
瓜一樣地來擺佈的,所以我立時大笑了起來!

    「我一面笑著,一面道:『喂,究竟是甚麼把戲?甚麼玩意兒?』同時,我取出了
火柴來,突然劃亮了一根,火光一閃,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丁納一口氣不停地講著,可是當他講到火光一亮,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時,他卻陡
然地停了下來!那時,他的臉色極其蒼白,他的雙眼睜得老大,他的嘴唇在不斷抖動著
,可是自他的口中,卻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人只有在極度的驚恐之中,才會有那樣的神情,所以我立即可以肯定,當時的火柴
一擦亮,火光一閃間,丁納所看到的情形,一定是極其可怖的。

    那種可怖的景像,一直深印在他的腦海之中,以致事隔許多年,他一提起來,還禁
不住神經受到震盪!

    當我想到這一點之際,我要急於知道,他當時究竟看到了甚麼!

    我忙問道:「你看到了甚麼?」

    丁納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才道:「那其實只是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火光才一亮,
在我身邊的鮑伯爾,便立時發出了一聲怒吼,一掌打在我的手上,火柴自然地給他打熄
了!」

    我聽得出,丁納是在故意諱避著,不肯說出他究竟看到了甚麼。

    當然,那並不是他不想說出來,而是他覺得拖延一刻好一刻,自然那是因為他看到
的情形太可怖的緣故。我道:「快說,你看到了甚麼?」

    丁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我看到的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
一直以為在黑暗之中,只有我、鮑伯爾和那另一個人,卻不料火光一亮,我看到了許多
人,是有好幾十個,他們離我極近,他們在黑暗之中,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們根本沒有
呼吸,他們是死人!」

    丁納講到後來,聲音變得異常尖銳,他又開始急促地喘息起來,然後道:「那些人
,大多數是黑人,也有白人,可是就算是黑人,他們的臉色,也蒼白得可怕,他們完全
是死人!」

    我連忙道:「那麼,和你們談話的那個人呢?」

    丁納搖著頭:「遺憾得很,我已經被我身邊的那些人嚇呆了,所以我沒有看到那個
人,你知道,火光是立時熄滅的,我的眼前,又恢復了一片黑暗。在那時,我像是聞到
了一股極度腐霉的氣息,我想說話,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只聽得那一個人也
發出了一下怒吼聲,接著,便是鮑伯爾怒罵我的聲音,他罵了我一些甚麼,我也記不清
楚了!」

    他再度用手按撫著臉,我道:「丁納醫生,你那時所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極蠢的蠢
事!」

    丁納憤怒地道:「那我應該怎樣,應該在黑暗之中,被他們愚弄麼?」

    我平和地道:「其實,你不應該怕甚麼,因為鮑伯爾始終在你的身邊!」

    丁納「哼」地一聲,道:「我以後的遭遇,已經證明鮑伯爾是早已不懷好意的了。


    我急急地問:「你以後又遇到了甚麼?」

    丁納道:「我那時,在極度的驚恐中,根本發不出聲音來,我只是揮舞著雙手,突
然之間,我的手腕被兩隻冰冷的手抓住,直到那時,我才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來,而也在
那時,我的後腦上受了重重的一擊,就此昏了過去,人事不知了。」我緊張得屏住了氣
息,一聲不出。丁納又道:「我不知是甚麼時候醒來的,當我又開始有了知覺之後,我
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是我卻無法動彈。」

    我問:「你被綁起來了?」

    「不,」丁納苦笑著;「沒有被綁,我是在一個極小的空間之中,那個空間,剛好
容得下我一個人,可是卻狹窄到我無法轉身,你明白麼?我是在一具棺木之中!」

    丁納醫生的聲音又有些發抖,他的話講得越來越急促,他道:「我在這時,才真正
大叫了起來,一個人被困在棺材中,大聲叫喊,連自己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是恐怖莫名
的。

    「我叫了許久,一點反應也沒有,那時我幾乎是狂亂的,我用力掙扎著,想從那具
狹小的棺材中出來,但是我卻一動也不能動,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漸漸靜下來,我才開
始能想一想。

    「我想到了鮑伯爾種種詫異的神態,想到我的遭遇,想到我是在腦後受了重重的─
擊之後才昏過去的,我想,當時我在昏了過去之後,他們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所以才
將我放進棺材中的。

    「一想到他們可能以為我已經死去,我更加害怕起來,我又開始大聲喊叫,直到我
的喉嚨,劇烈疼痛為止。我想,現在我是在甚麼地方呢?是我已經被埋在地下了,還是
正被運去下葬呢?

    「也就在這時候,我覺得我的身子雖然不能動,但是整個棺材,卻在動,那是一種
搖動,等我又使我自己竭力平靜下來之際,我發現,我很可能,是在一艘船上,那麼我
要到何處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棺材中躺了多久,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時間中,我像是在冬眠狀
態之中一樣,除了一陣又一陣恐懼的襲擊,除了思潮起伏之外,我沒有一點其它的活動
和需要,甚至我的呼吸,也極其緩慢,幾乎停止,我不覺得餓,我不覺得渴,我想這一
段時間,至少有好幾天。」

    丁納醫生講到了這裏,我忍不住道:「不可能吧,那多半只是極短的時間,只不過
因為你的心中,感到了極度的驚慌,所以才誤會是好幾天。」

    「是的,可能是,」丁納說:「但是,當我再看到光亮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
是在晚上昏迷過去的,至少那是十小時之後的事了,那具棺木,密不透風,容下了我一
個人之後,根本沒有甚麼空隙,我何以又能不窒息致死呢,請問?」

    我搖著頭:「我當然不能解釋,我想,你也一樣不能解釋。」

    丁納十分嚴肅地道:「當時我不能,但是現在,我卻完全可以解釋。」

    我立時問道:「是為了甚麼?」

    丁納卻並不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道:「我先是聽到了有『托托』的聲音,自棺蓋
上傳了下來,接著,便是一陣木頭被撬開來的聲音,棺蓋被掀開了。」

    丁納接著說:「你看到了光亮,我起先是甚麼也看不到,我只是極力掙扎著我麻木
的身子,坐了起來,接著,我就看到西下的夕陽,我又聽到了撬木的聲音。

    「直到那時,我才能看清四周圍的情形,我的確是在一艘船上,而當我看清了船上
的情形時,我實在難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

    「那是一艘平底船,在平底船之上,一個接一個,全是狹窄的棺木,足有二十具。
我看到就在我的身邊,也是一具棺木,而且,有一個黑人,像我一樣,坐著,一動也不
動,不但是我身邊的那具棺木如此,被撬開的棺木,已有十來具,每一具棺木之中,都
有一個人坐著,看來,他們全是死人!

第六部:我是不是一個死人?

    「我真是驚駭之極了!那時,我也是和他們一樣地坐著,那麼,我是甚麼呢?我也
是一個死人嗎?但是我當然不是死人,我要是死了,為何還會思想?在極度的驚駭之下
,還聽到有撬木的聲音發出來,我轉動眼珠,循聲望了過去。

    「我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黑人拿著一根一端扁平的鐵棒,在撬著棺蓋,每當他們撬
開一具棺蓋之際,就有一個人自棺口坐起來。

    「等到他撬開了所有的棺蓋之後,他伸手自他的腰際,解下了一條鞭子來,他向空
中揮動著那鞭子,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噓噓』聲。

    「我不知道他那樣做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看到,那身形高大的人,一揮動鞭子,
那種『噓噓』才一傳出來,所有在棺木中的人,便都以一種十分僵直的動作,站了起來
,挺直著身子。

    「我在一看到了光亮之後,就坐起身來,本來,我是立即想跳出棺木來的,但是因
為我看到的情形,實在太駭人了,以致我仍然坐在棺木之中,直到這時,我看到其他的
人都站了起來,我突然之間,福至心靈,認為我應該和別人一樣行動!

    「所以,我也站了起來,那時,我根本不必著意去模摹別人的動作,因為我的身子
,也感到十分麻木,我站起來的時候,動作也是僵直的。

    「等到我們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之後,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才停止了揮鞭。

    「在那時候,我更可以定下神來了,我發現船在海上行駛,但是離一個海島已經很
近了。所有站在我身邊的人,毫無疑問,全是死人,他們根本沒有呼吸,只是直直地站
著不動。

    「那時候,我心中最大的疑問就是:我是不是也已經是一個死人?

    「我趁那身形高大的黑人,轉過身去時,抬起手來,在我自己的鼻端摸了摸,我的
鼻端是冰涼的,但是我還有氣息,我又伸手,推了推我身邊的那個黑人,那個黑人被我
一推之下,立時身子斜側。

    「那黑人『砰』地向下倒去,在他跌倒的時候,又碰到了他身邊的另一個人,剎那
之間,一連倒了五六個人。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本來已經轉身要走進艙中去的了,可是五六個人一跌倒,他
立時轉過身來,發出憤怒的吼聲,又連連揮動鞭子。

    「他一揮動鞭子,那種刺耳的『噓噓」聲一發出來,倒下的人,便又搖搖晃晃,站
了起來。

    「那時,我已覺得我身上的那種麻木感,在漸漸消失,我已經恢復了充分的活動能
力了,我已經決定,當那黑人,再轉過身去時,我就在他的背後襲擊他。

    「可是,就在這時,鮑伯爾出現了,他從船艙之中,走了出來,道:『甚麼事?』
那黑人道:『沒有甚麼,可能是船身傾倒,跌倒了幾個。』鮑伯爾停了一停,就向前走
了過來。

    「他面對著我們那些直挺挺站著的人,似乎並不感到十分驚訝,他直來到了我的面
前,向我笑了一笑!

    「我真想雙手扼住了他的頸,將他活活扼死,可是我發現他佩著槍,所以我忍住了
不動,我甚至故意屏住了氣息,因為我直到那時為止,根本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和
鮑伯爾的目的是甚麼?」

    丁納醫生這一次,是接連不斷地在講著,我聽得出神之極。

    他講到他不知鮑伯爾的目的是甚麼時,我才插口道:「那是一艘運屍船,巫都教的
人,利用死人工作,你就是其中之一。」

    丁納望了我半晌,才道:「是的,開始我還不明白,但是後來,我也知道了,雖然
我自己可以肯定我沒有死,但是他們是認為我和其他的人一樣,全是死人,全是被他們
利用來做沒有一個活人肯做的苦工的死人!」

    我忙道:「其餘的,真是死人?」

    丁納低著頭,道:「這一點,我慢慢再解釋,當我明白到我自己的身份,處境之後
,我就知道,我必須扮成死人,我絕對不能有所異動,那時,我還不是真正的死人,但
如果一有異動,我就會成為真正的死人了。

    「我是在鮑伯爾來到了我的面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向我怪笑時,才突然想到我在他
們眼中的身份的,所以儘管在我的心中,想將他活活扼死,可是我卻仍然直挺挺站著,
一動不動。

    「可惡的鮑伯爾,他不但望著我,笑著,還用他的手指,戮著我的胸口,道:『二
十元一天,哈哈,很夠你享用一陣子的了!』我忍住了呼吸,一動也不動,他又轉身走
了開去。

    「這時候,船已漸漸靠岸了,鮑伯爾也轉過了身去,和那黑人道:『這一批,好像
還很聽指揮。』那黑人道:『是,鮑先生,經過施巫術之後,沒有會不聽話的。』

    「『他們絕不會有甚麼額外的要求,只知道聽從命令,拼命地工作。』鮑伯爾又道
:『他們看來,真的像是死人一樣!』那黑人神秘地笑了笑,並沒有回答。」

    我聽到這裏,張口要發問,但是丁納醫生卻揚起手來,止住了我,他道:「是的,
從鮑伯爾的那句話中,我才知道原來在我身邊的那些人,並不是死人,他們只不過看來
像死人而已。」

    我忍住了沒有再出聲,因為丁納醫生已經將我想問的話先講出來了。

    丁納先生繼續道:「船靠了岸之後,那黑人不斷地揮動著鞭子,那些看來像是死人
一樣的人,顯然全是聽從那根鞭子的『噓噓』聲而行動的,他們一個接一個,走向岸上
,輪到我的時候,我也那樣,那黑人和鮑伯爾,跟在我的後面。

    「那個島的面積不大,島上幾乎全種著甘蔗,一路向前走去,我看到甘蔗田裏,有
很多人正在收割,那些人的動作,完全像是機器一樣,也有幾個黑人在揮動著鞭子,我
也注意到,那些在工作的人,完全是和死人一樣的人,而揮動鞭子的黑人,胸前都有著
一個十分古怪圖案的刺青,他們全是巫都教的教徒。」

    聽到此處,我忍不住問道:「那麼,鮑伯爾究竟扮演著甚麼角色呢?」

    丁納瞪我一眼,像是在怪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但是他還是回答了我,他道:「後來
我才知道,鮑伯爾早已加入了巫都教,而且,在教中的地位很高,他負責推銷巫都教屬
下農田的產品,那些產品,除了甘蔗之外,還有大量的毒品。」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這實在是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

    像鮑伯爾那樣的名人,他竟早在求學時期,已然是一個不法份子。

    雖然丁納醫生的指責,是如此之駭人聽聞,但是我卻並不懷疑這種指責是不真實的
,像一個有著如此可怕經歷的人,他何必要對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再發出那樣的指責,
唯一的可能是,那是真實的。

    我不由自主地揮著手:「那麼,鮑伯爾在帶你走的時候,就是想叫你去做苦工的了
?」

    丁納道:「那倒不是,對他們說,人源是不成問題的,何必來找我?鮑伯爾原來的
意思,是想叫我在巫都教中,作為他的聯絡員,參與他的犯罪工作,可是因為我得罪了
巫都教的教主——」

    我有點不明白,丁納道:「在那黑暗的巨宅中,我著亮了火,在黑暗中和鮑伯爾談
話的那個人,就是巫都教的教主,他身為教主,要一生都在黑暗之中,沒有人能在他面
前弄出光亮來。」

    我苦笑了一下,聽了丁納的敘述,人類像是還在蠻荒時代!

    但是那當然不是在蠻荒時代的事,這件事,離如今至多不過三十年而已!

    我道:「請你繼續說下去,以後怎樣?」

    「以後?」丁納醫生說:「我就成了苦工的一份子,日日夜夜,做著不是人所能忍
受的苦工,我們每天只有六小時休息,那是正午三小時,和午夜三小時,所有的人都躺
下來,一動不動,那些人,只被餵一種濃稠的液體,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我曾仔
細地觀察他們,他們實在是死人!

    「一星期之後,我逃離了那個小島,在海上漂浮了幾天,到了岸,我才知道,我來
到了洪都拉斯,我的性命,算是撿回來了。我改了現在的名字,開始的時候,仍然做苦
工,漸漸地,我積到了一點錢,我不敢回美國去,因為我知道鮑伯爾一定會對付我的,
我又開始上學,仍然學醫,我在那裏,度過了將近二十年。

    「在這二十年中,我不斷有鮑伯爾的消息,我知道他開始從政,知道他十分得意,
知道他飛黃騰達。可是,我卻不會忘記那一件事,我一定要報仇,我在其後的十幾年中
,也曾出任要職,有一定的地位,於是我集中力量,研究巫都教的符咒。

    「我開始發現,巫都教能夠驅使死人工作的一項極大的秘密!」

    丁納醫生的臉色,變得十分沉著,他的語調也慢了許多,他道:「那真是不可思議
的,現代人類的科學,也只能勉強地解釋這一件怪事,巫都教的教主,有一種秘方,那
是幾種土生植物中提煉出來的一種土藥,能使人處於近死亡狀態;心臟幾乎不跳動,也
沒有新陳代謝,呼吸和停頓一樣,但是,他們卻不是死人。

    「在那樣情形之下的人,他們只受一種尖銳的聲音所驅使,不論叫他們去做甚麼,
他們都不會反抗,這就是巫都教驅使死人工作的秘密。」

    我不但手心在冒著汗,連背脊都冒著汗。

    我道:「那麼,當年,你也一定曾接受過同樣的注射,為甚麼你沒有成為那樣的活
死人呢?」丁納道:「是的,我也曾那樣問過我自己,我想,唯一的可能,是我是在昏
迷的情形之下接受注射的,人在昏迷狀態之中,和正常狀態多少有點不同。或者那種藥
物,在人的昏迷狀態之中,不能發生作用,也幸虧這一點,我才不至於一直被奴役下去
!」

    我抹了抹額上的冷汗,丁納的遭遇,真是夠驚心動魄的了,我無法想像我自己如果
遇到了這樣的事,會怎麼樣。事實上,只要聽到那樣的敘述,也已經有使人喘不過氣來
的感覺了!

    自然,我的心中,還有許多問題,例如丁納是怎麼回來的,他住所的冰房中的那些
「死人」,又是怎麼來的。我對丁納醫生的遭遇,雖然同情,但是對丁納這個人,卻並
沒有好感。

    丁納的遭遇,是如此之慘,但是他又將那樣的遭遇,施在他人的身上。

    我欠了欠身子,丁納醫生續道:「我化了不知多少心血,還運用了我當時可能運用
的權力,才得到了巫都教的那個秘方,那時,鮑伯爾在政壇已開始失意了,我就開始我
的報仇計劃。

    「我來到了本市,鮑伯爾自然不知道我來了,我在這裏,刻意經營了一間秘密的地
下室──」

    丁納講到這裏,我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後,你就開始害人!」

    丁納大聲叫道:「我沒有害人!」

    我站了起來:「沒有害人?你對許多人注射那種藥物!」

    丁納道;「是的,一共是四個人。」

    我道:「你承認了,你至少害了四個人。」

    「不,」丁納道:「他們都是患了絕症,必死無生的人,我的行動,對他們來說,
可以說是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延長了他們的生命,像那位石先生,如果不是我,三年之
前,他就死了!」

    我喘著氣,道:「那麼,這三年來,他在凍藏櫃中,得到了甚麼?」

    丁納道:「他自然沒有得到甚麼,可是他也沒有損失甚麼,對不對?」

    我變得難以回答,只好瞪著他。

    丁納又道:「鮑伯爾本來是沒有那麼容易被嚇死的,可是他一看到了石先生,就明
白石先生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死人,而只不過是受了巫都教邪術控制的人,他想起了往事
來,就一驚至死,他那樣死法,實在是便宜了他!」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我道:「那麼那位石先生呢?」

    「在三天之前,我替他加強了注射,我算定了他真正死亡的時間,但是在現代醫學
解剖的眼光看來,他在三天前是已經死了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可以說已是真相大白了!

    我站了起來之後,丁納也站了起來,他的神情,倒變得十分平淡,那可能是由於他
心中所有的秘密,已經是全都向人傾訴出來了的緣故。

    我的心中十分亂,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事,中美洲原始森林的巫都教,傳到了這個
文明的都市中來,人在被施了巫術之後,就像是死人一樣,甚至於沒有新陳代謝,但是
他卻並不是死人,他還可以勞動、工作,甚至接受指揮去殺人!

    而神秘的「巫術」之謎,也已揭開了,那只不過是一種藥物,照丁納醫生所說的,
那是一種成分還未知悉,對人體神經,起著強烈麻醉作用的藥物!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才好,我不算是對法律一無所知,但是,照丁納醫生目前的情
形看來,他是不是有罪呢?

    我相信,這個問題,不但我沒有法子回答,就算是精通法理的人,只怕一樣要大傷
腦筋。

    我呆立了片刻,才訥訥地道:「這種──巫術,你一定已作了有系統的研究?」

    丁納醫生道:「是的,能提煉出那種麻醉劑的植物,即使在中美洲,也十分稀少,
它的稀少程度,和中國長白山的人參差不多,它是寄生在樹上的,一種細如紗線的棕紅
色的籐,所結出來的細小如米粒的果實,我甚至已成功地進行了人工培養。這種籐,要
和一種毒蛇共生,土人在採集這種果實時,十個人之中,有兩個能夠生還,已經算是好
的了!」

    我聽得心中駭然:「為了報仇,你竟肯下那麼大的心血?」

    丁納苦笑了一下:「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是為了報仇,但當我的深入研究,有了一
定的成績之後,我已發現,那種藥物,可以說是人類的極大發現。有了它,可以使人長
期地處在冬眠狀態之中,最長久的一個,我保藏了他十二年!」

    我冷笑著,道:「那有甚麼用?」

    「自然有用!」丁納醫生說:「許多患絕症的人,都可以借這個方法,使之冬眠,
而等待醫學的進步,而且,這種藥物對神經系統,有著如此不可思議的抑制力,再研究
下去,一定可以控制許多精神病的發展!」

    我嘆了一聲:「雖然那樣,丁納醫生,我還是要將你交給警方。」

    丁納呆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既然找到了我,我是逃不過去的了。但是,請
你別現在就帶我去,我明天就自動去投案,相信我,我只要你相信我一次!」

    我望了丁納半晌,才點了點頭。

    我是獨自離開丁納的屋子的,我的車子已被丁納毀去,我步行向前,腦中還是混亂
一片,只不過是半小時之後,我已明白,丁納是一個騙子,至少他騙了我!

    我才走出不多遠,身後便傳來了猛烈的爆炸聲,我回過頭去,火光衝天,丁納的房
子起火了!

    等到警方人員和救火人員將火救熄時,那所房子,甚至也沒有剩下,地下則出現了
一個大坑,甚麼都消失了,包括丁納自己。

    我自然沒有將經過對傑克說,就讓這件案子成為懸案好了,我已經甚麼證據也沒有
了,就算我完全說出來,固執的、自以為是的傑克上校,難道會相信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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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第一部:愛上了一個虛像

    江文濤自航海學校畢業之後,就在一艘大油輪上服務,開始是見習三副,後來慢慢
升上去,當我認識他的時候,已經是二副了,而在一年之後,他升任大副,那年,他不
過三十二歲。

    在幾年前,我大概每隔半年,一定會遇到他一次,他服務的油輪,經過我居住的城
市之際,就會來探訪我,帶給我許多中東的古裏古怪的土產,再天南地北地聊聊,然後
再上船。

    江文濤可以說是一個天生的航海家,他對大海的熱愛,在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沒有
一個人可以及得上他。他不但喜歡在海上旅行,也喜歡在陸地上旅行,足跡幾乎遍及中
東各國,所以和他閒聊,也特別有趣。但是最近三幾年來,我們見面的機會,卻少得多
了,因為他服務的油輪,原來的航線,是通過蘇彝士運河到遠東來的。自從蘇彝士運河
被封閉以後,輪船公司採用更大的油輪,不再使用捷徑,而繞道好望角來遠東,在海上
的航程延長,他在海上的時間更多,所以,我們半年一次的會面,幾乎延長到一年半一
次。也正由於這個原因,所以那天下午,大雨滂沱,我正躲在家裏,覺得百般無聊的時
候,門鈴響起,僕人將江文濤引進來的時候,我感到特別高興,我在書房門口,向著樓
梯下面大叫道︰「文濤,快上來!」雨十分大,江文濤在門口脫下雨衣,雨水順著他的
雨衣直淌,僕人將雨衣接了過來,他抬頭向我望來,他的手中,拿著一隻一呎見方的木
盒子。他顯得很高興──我說他「顯得很高興」,那是因為我一見他抬起頭來之後,就
有一種感覺,感到他的那種高興,像是強裝出來的。

    他向前走來,上了樓梯,我迎下了幾級,拍著他的肩頭,然後和他一起進了書房,
他將那隻木盒子放了下來,我拍著那盒子,道︰「這一次,你又帶了甚麼古怪的東西來
送給我?」

    江文濤微笑著,將那隻木頭盒子的蓋移了開來,那是一條鱷魚的標本,江文濤道︰
「這個鱷魚的木乃伊,是從埃及法老王的金字塔中,盜出來的,據埃及人說,可以鎮邪
!」

    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鱷魚的木乃伊,但既然是人家老遠路帶來的東西,我自然也欣
賞一番。然後,我將那鱷魚木乃伊放過一邊,我們又閒談起來,雨仍然很大,他在談話
之間,總有點提不起勁來的樣子,開始,我還以為那是自己敏感,等到我肯定了他的確
有甚麼心事之際,我才問道︰「文濤,你可是還有甚麼特別的事,要和我談談!」

    江文濤望著窗外的雨︰「是的,我戀愛了!」

    我笑了起來,江文濤戀愛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新聞,因為他曾經說過,像他那樣
四海為家的人,是絕不適宜有一個家的。

    而我也曾取笑他,問他萬一有了愛人,那怎麼辦?

    江文濤又自誇地說,世上大概還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令他著迷而墮入愛河。

    但是現在,他卻戀愛了,而且他的戀愛,顯然還使得他十分煩惱!

    我笑著,道︰「那很好啊,你快四十歲了,難道還不應該戀愛麼?」

    講起了他的戀愛,他的眼中,現出一種特殊的光輝來,雖然他的神情,多少還有點
憂鬱,但是他的興致卻十分高,他道︰「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我自然知道,江文濤口中的「她」,就是他戀愛的對象,我不必看照片,就可以知
道,那一定是十分出色的女孩子了,因為能令江文濤這樣的男人著迷,並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江文濤鄭而重之地自他的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很小的相
片簿來。那相片簿十分精緻,雖然只有一張明信片那樣大小,但卻有著駱駝皮的封面,
和鑲銀的四角。

    從這本精緻的相片簿看來,也可以看出他對那些相片,是如何珍貴了。

    他將相片簿交到了我的手中,一面還在解釋著,道︰「我一共有她四張照片。」

    我打開了相片簿,那本相片簿,也根本只能放四張相片,第一張相片是黑白,很朦
朧,攝影技術可以說是屬於劣等的。

    在那張相片上看到的是幾棵沙漠中常見的棕樹,有一個水池,在水池旁,有幾個女
人,其中兩個,頭上項著水罈子。

    有一個,蹲在水池邊,正轉過頭來回望著,那女子的頭上,披著一幅輕紗,她的臉
孔,也看不真切,只可以看到她的一雙眼睛,十分有神采。

    我看到那張照片,口中雖然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在想,江文濤這個人也真是,如
果他只有他戀人的四張照片,那麼,至少那四張照片,都應該是精心傑作才是,怎麼弄
一張那樣模糊不清的照片,放在首位?

    那張照片上,一共有三個阿拉伯女人,究竟哪一個才是他的戀人?

    我抬起頭來,向江文濤望了一眼。

    江文濤像是也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伸手指著那個蹲在水池邊,回頭望來的女子,道
︰「就是她!」

    我皺著眉︰「照片是你所拍的麼?」

    江文濤點著頭︰「是!」

    我搖頭道︰「攝影技術太差了!」

    江文濤苦笑著︰「我沒有辦法,但是你看以後的三張,卻奇蹟似地清楚!」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不知道他所說的「沒有辦法」,和「奇蹟似的清楚」,究竟是
甚麼意思。

    我將照片簿翻過了一頁,看到了第二張照片時,我也不禁「啊」地一聲。

    第二張照片,的確清楚得多了!

    兩張照片拍攝的時間,一定相隔很近,因為那阿拉伯女郎,仍然保持著回頭望來的
那個姿勢,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使得任何男人看到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呆上一呆,
然後在心中暗嘆一聲︰好美!

    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甜,她的長髮,有幾絲飄拂在她的臉上,那使得她看來更加嫵
媚。

    我早知道,能夠令得江文濤愛過的女孩子,一定是十分出色的,現在已經獲得證明
了。

    我笑著︰「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江文濤卻答非所問︰「真美,是不是?」

    我點頭︰「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我說著,又翻到了第三頁,那女郎已站了起來,她看來很高,修長而婀娜,比她蹲
在池邊的時候,更要動人得多,她仍然在笑著。

    我又翻到了第四頁,那阿拉伯女郎已將一個水罈頂在頭上,笑得更甜、更美。

    我指著照片︰「文濤,當一個女孩子,肯對你發出那樣的笑容時,那證明你的追求
,不會落空,可是你看來卻還很煩惱,為了甚麼?可是因為回教徒不肯嫁給外族人?」

    江文濤苦笑著︰「那太遙遠了,你提出來的問題,不知道在哪年哪月,才會發生!


    我一呆︰「甚麼意思?你未曾向她求過婚?瞧,她對你笑得那麼甜。」

    江文濤的笑容,更苦澀了,他道︰「你弄錯了,她不是對我笑!」

    我皺了皺眉,「哦」地一聲︰「這張照片不是你拍的,你有了情敵?」

    江文濤卻又搖頭道︰「不,照片是我拍的。」

    我又向那張照片看了一眼︰「那我就不明白你在搗甚麼鬼了,照片如果是你拍的,
那麼她就一定對你在笑,她叫甚麼名字?阿拉伯人的名字,難記得很!」

    江文濤站了起來,攤著手︰「她的名字?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又呆了一呆,我覺得江文濤有點神思恍惚,他的話也有點語無倫次。

    當他又向下說去的時候,我簡直認為他的神經,多少有點不正常了,他又道︰「我
可以算見過她,還拍下了她的照片,可是她卻連見也未曾見過我!」

    我瞪著眼,望著江文濤,我自問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可是說老實話,我也的確無法
明白,江文濤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才呆了一呆之後,總算想出了一個道理來了,我「哦」地一聲︰「照片是偷拍的
!但你既然已為她著迷,總應該去和她兜搭一下才是啊!」

    江文濤卻又搖著頭︰「我倒是想,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聽到這裏,我不禁有點沉不住氣了,我拍了拍桌子︰「你究竟在說甚麼,我看,連
你自己也不明白,我自然更不明白了!」

    江文濤嘆了一聲︰「我明白得很!」

    我大聲說:「那你就好好地和我說一說,別繞著圈子,來和我打啞謎!」

    江文濤連連點頭︰「你知道,我喜歡旅行,那天,船停在一個港口,我有三天的休
息,我準備了食水、糧食,租了一架吉普車,開始向沙漠進發,因為人家都說,在那片
沙漠中,經常可以發現許多被淹沒的古城,我要去探險。」

    我插口道︰「結果,你卻發現了一段戀情,見到了那阿拉伯女郎?」

    江文濤道︰「可以那樣說,但是事情卻又不如你所說的那樣簡單。」

    我瞪著江文濤,天下有幾種人是很討厭的,而其中之一,就是講話吞吞吐吐,不明
不白的人,而只怕沒有甚麼人再比江文濤此際,更說話含糊的了!

    我雙手抱著膝,索性不出聲,聽他再有些甚麼莫名其妙的話說出來,他嘆了一聲,
又望了我一眼,才道︰「事情是那樣,我在驅車進入沙漠十多哩之後,忽然看到前面有
一塊綠洲,有很多人,也有棕樹,有水池——」

    我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他的話頭︰「每一個綠洲上都有這些,你不必一一形容給
我聽的。」

    江文濤也看出我的不耐煩了,他有點無可奈何地攤開手來︰「可是,其它的綠洲中
沒有她啊!」

    我多少有點明白了︰「她,就是你心目中的那個戀人,是不是?」

    江文濤點著頭︰「是,你得耐心聽我講下去,我看到有綠洲,就驅車前往,怎知那
綠洲看來離我不到半哩,但是在我疾馳了十分鐘之後,仍然在我的半哩之前,你明白麼
?」

    我「啊」地一聲,我之所以發出「啊」的一聲,是因為我明白了!

    我忙道︰「你看到的那個綠洲,是海市蜃樓!」

    江文濤連連點著頭︰「對了!」

    我不禁大感興趣,因為海市蜃樓的現象,用光學的原理來解釋,是一件十分簡單的
事,但是那總是一件相當奇妙的事情,而且,那並不是每一個在沙漠中旅行的人都可以
遇得到的事。

    我連連催促著他︰「說下去!」

    江文濤道︰「我在沙漠中旅行,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遇到海市蜃樓,卻是第一次
。當我發現了這一點之後,我立時停下了車,用望遠鏡觀察前面的情形,我幾乎可以看
清楚在前面的每一個人!」

    我道︰「那倒真是很有趣的事情,你可以看到他們,但是他們卻不知道是在甚麼地
方!」

    「是啊!」江文濤回答︰「當時我的心情,是極其興奮的,我用望遠鏡看了一會,
便用攝影機,利用遠攝鏡頭,拍了幾張照片。」

    聽到這裏,我不禁吸了一口氣,因為我對江文濤的那位戀人,知道得更清楚了!

    江文濤又哼了一聲,攤手道︰「事情就是那樣!」

    我望著他︰「甚麼事情就是那樣,你說你愛上了那位阿拉伯女郎,那麼,愛情又是
怎麼發生的?」

    江文濤愁眉苦臉︰「當時我在攝影的時候,已經覺得那女郎十分美麗,可是只不過
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而已,但是等到照片洗出來之後,我看著照片,越來越
發覺自己愛上了她!」

    我望著江文濤,看他的神情,似乎沒有人可以否認他是在戀愛之中!

    可是,他愛的對象是甚麼?是一個他根本不知道是甚麼人的一個阿拉伯女郎,不然
,他見過那阿拉伯女郎,但是那是在海市蜃樓之中見到的,這樣的戀愛,實在太虛無飄
渺了!

    我站了起來,將他當作小老弟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肩頭︰「算了吧,你甚麼人不好
愛,這種事情,太沒有邊際了!」

    江文濤抬起頭來︰「衛大哥,一定要實際上真有那處地方,才會在海市蜃樓的現象
中,看到那處地方,對不對?」

    「當然是,海市蜃樓的現象,根本就是一種光線的折射現象。」

    「那麼,」江文濤又繼續說︰「一定真要有這個人,我才能看到她,並且攝下她的
照片。」

    「你可以那樣說。」

    江文濤的神情,比較活躍了些,他道︰「那就是了,既然有這個人,那我就可以找
到她!」

    我呆了一呆,江文濤的話,我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他說得對,一定要真有那樣的一
個阿拉伯女郎,所以他才能夠在海市蜃樓的現象中看到她。也就是說,江文濤看到的,
雖然只是光線折射形成的一個虛像,但如果沒有一個實體的話,虛像又從何而來?

    但是,我卻又無法同意江文濤的話。

    因為,那虛像在江文濤眼前半哩遠近處出現,而實體,可能不知在多麼遠,可能達
到一千哩之外,江文濤有甚麼法子可以找得到她?

    我緩緩地搖著頭,但是江文濤卻變得更興奮,他又道︰「既然有這個女郎在,那麼
我的愛情,就不是虛無飄渺的,只不過我現在不知道她在甚麼地方而已!」

    我雖然不願向他潑冷水,但是卻也不得不提醒他,我道︰「文濤,你要明白一點,
可能終你的一生,你也找不到他!」

    江文濤苦笑了一下,雖然他也一樣承認我說的話是事實,他道︰「所以我要請你幫
忙。」

    我笑著道︰「這種古裏古怪的事情,我能幫你甚麼忙?誰知道你的愛人在甚麼地方
!」

    我在取笑他,但是江文濤卻十分認真,他道︰「你到過的地方多,我想請你好好地
認一認,照片中的地方,是甚麼所在!」

    這次,輪到我嘆息了,我道︰「照片我已詳細看過了,文濤,其實你也根本不必再
問我,你自己也知道,每一個阿拉伯小村子,都是那樣的!」

    江文濤默然不作聲,我又道︰「而在幾千平方公里的阿拉伯土地上,有著十幾萬那
樣的小村子,你是無法一一找遍它們的!」

    江文濤又不出聲,他呆了片刻,才從身上,取出了一份地圖來,攤了開來,指著一
處打著紅色交叉的地方︰「這就是我看到海市蜃樓的地方!」

    他指的那個地方,是在阿曼以西,羅巴尼爾哈里大沙漠的邊緣處。

    他道︰「這個沙漠,又叫珊黛沙漠,珊黛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的名字,所以我叫我
的美人珊黛。」

    我實在無意譏笑他,但是我卻忍不住道︰「好,你的珊黛,你曾在那裏見過她,但
是那有甚麼用,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個虛像!」

    江文濤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可以根據我見到虛像的地點,計算出當時,那個實
體離虛像間的距離來?至少,它的方向?」

    我搖頭道︰「文濤,如果你能計算出這一點來,那麼,你不但可以得到你的珊黛,
而且,還可以得到諾貝爾獎金!」

第二部:不顧一切的尋找

    江文濤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來,我也指著那地圖︰「你看,珊黛沙漠橫一千公里,
直七百公里,這個小村子,可能在七十萬平方公里的範圍之內,也有可能,根本在珊黛
沙漠之外,可能它在阿曼灣的對岸,在伊朗,也有可能,它在更遠,越過阿拉伯海,在
巴基斯坦,更有更能,它在沙特阿拉伯,在也門,我看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江文濤靜靜地聽我說著,等到我說完,他才道︰「衛大哥,我不能就這樣算了,我
已經辭了職,我決定以我一生的時間去找珊黛!」我大吃了一驚,江文濤在油輪上服務
,已經獲得了極高的職位,如果他再繼續他的服務,職位可以升得更高,但是他卻辭了
職!為了去找尋那個虛無飄渺、不知在何處的愛人!

    我不能否認,我是一個世俗的人,他的決定,在詩,或是小說裏,無可否定,是一
種極浪漫的境界,但是卻使我吃驚!

    我忙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一點也不,明天我會離開這裏,航行到中東去,那是我最後一次的航行,從此之
後,我將流連在沙漠中,直到找到珊黛為止!」

    我提高了聲音︰「你絕找不到甚麼珊黛,你所能找到的,只是珊黛沙漠上的沙粒!


    江文濤的聲音,倒十分平靜︰「即使明知如此,我也只好那麼做,因為我已愛上了
珊黛,我更發現,如果我不能找到珊黛的話,那麼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望了他半晌,他的話已說得那麼堅決,那麼,我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所以,
我只好道︰「那麼,祝你幸運,你明天就要走,我今晚請你吃飯!」

    江文濤搖著頭︰「我不要你請我吃飯,我只要你的幫助!」

    我道︰「你要知道,這件事,實在不是我不願幫你,而是我想幫你,也無從幫忙啊
!」

    江文濤道︰「你認識的人多,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學問的人更多,或者有對海市
蜃樓現象有深刻研究的人,可以提供幫助!」

    我無可奈何地道︰「好的,我去代你問他們。」

    江文濤又道︰「我到了阿曼之後,會隨時設法和你聯絡!唉,阿拉伯人太落後了,
村中的人根本沒有看報紙的習慣,不然,我將珊黛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或者,她可以
看得到!」

    我心中陡地一動,立時道︰「文濤,你可曾想到,你的珊黛,她可能早已有了丈夫
,有了孩子,根本你找到了她,也是枉然!」

    我以為那兩句話,一定可以使得江文濤重新考慮他的決定了。

    但是江文濤卻立時道︰「不,不會的,你也看到過照片,除了一個少女之外,甚麼
樣的女人,還能發出那樣純真的笑容?」

    有人說,一個在愛河中的人,是最不講理的,江文濤的情形,正是如此了!

    江文濤收起了地圖,又將那幾張相片,鄭而重之地放進了上衣袋中黯然道︰「再見
!」

    我的心頭,也有一股黯然之感,因為江文濤要去做的事,實在太渺茫了,我只好重
複著我已說過的那句話︰「祝你幸運!」

    江文濤走了,雨仍然十分大,我站在門口,看他漸漸自雨中離去。

    然後,我回到了書房中,又呆坐了一會,找出了許多有關海市蜃樓現象的書來看,
可是沒有一本書是提及到海市蜃樓的虛像的。

    晚上,白素回來,我將江文濤的事,和她詳細地說了一遍。

    女人有時也是最不講理的,所以白素在聽了我的敘述之後,道︰「啊,真浪漫,我
們應該盡一切方法去幫助他才行。」

    我道︰「是啊,我們也像他一樣,到沙漠中去流浪,那麼,發現珊黛的機會,就多
了三倍了!」

    白素不高興了,她道︰「你不應該譏笑他,我們可以另外設法幫助他!」

    我笑著︰「如果你有甚麼好辦法的話,我洗耳恭聽。」

    白素想了一想︰「譬如說,我們可以通過在阿拉伯的朋友,將珊黛的照片,複印成
幾十萬份,托他們散發到每一個阿拉伯的村落去。」

    我呆了一呆,本來,我是準備在她一開口之後,便立時大笑的,因為我實在想不出
有甚麼辦法可以找到那個被江文濤稱作「珊黛」的阿拉伯女子,我預料白素的所謂辦法
,一定是很好笑的。

    可是,現在白素將她的辦法說了出來,我立即感到,並非全不可行。

    雖然,在廣大的阿拉伯地區,我所認識的阿拉伯朋友,並沒有這個力量,將照片散
發到每一個小村落去,但是我認識的阿拉伯朋友之中,有幾個很有權力,假定這個辦法
,可以有十分之一的阿拉伯村莊,受到影響,那麼至少,江文濤可以有十分之一的機會
了!

    是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後,直跳了起來︰「你說得對,我去找他!」

    白素道︰「你知道他在甚麼地方?」

    我道︰「我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白素忙道︰「那你就快去吧,如果可以找到那位少女,那是一個多麼動人的愛情故
事!」

    我笑了一下︰「的確動人得很!」

    白素替我拿來了雨衣,我披起雨衣,冒著雨,就衝了出去,半小時之後,我在輪船
公司中,知道江文濤宿在高級海員俱樂部中。而當我找到他的房間中時,侍者告訴我,
他在地窖的酒吧。

    我立時又趕到地窖的酒吧,我還未曾踏進酒吧,只不過來到了門口,便聽得酒吧之
中,傳出一陣驚人的喧鬧聲和打鬥聲,像是裏面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看到好幾個
人,匆匆奔了出來,有一個人,幾乎迎面和我相撞,我一把拉住了他︰「裏面發生了甚
麼事?」

    那人喘著氣︰「打架。」

    我推開了那人,走了進去,酒吧中的光線不甚明亮,但是卻也足夠使我可以看到酒
吧中的凌亂情形,我又推開了兩個人,看到了江文濤,他正揮出一拳,將一個彪形大漢
打得向後仰跌了出去。

    我大聲叫道︰「文濤。」

    我那一叫,害了江文濤,因為他抬起頭來,看是誰在叫他,以致他無法避過來自他
身後的一擊,那是一隻酒瓶,重重地擊中他的後腦上,瓶子破裂,血紅的酒,流了下來
,流得江文濤滿臉都是紅色,他的身子搖晃著,向下倒去。

    不等他倒地,我已經推開了向我撲過來的三個人,在酒吧中打架的,全是醉漢,而
我卻一滴酒也沒有喝過,自然是我佔了優勢。

    我在江文濤還未曾跌倒地之前,趕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雙臂,拖著他便走,
在將他拖到洗手間之前,我又揮拳擊退了另外四個漢子。

    到了洗手間,我將江文濤的頭,浸在洗臉盆中,由冷水淋著他的頭,足足有半分鐘
之久,直到聽到了警車的嗚嗚聲,已迅速地自遠而近傳了過來,我才又將他從洗手間中
,拖了出來。

    這時江文濤好像已清醒一點了,我由後梯扶著他向樓上走去,他將手掩在後腦上,
不斷地發出呻吟聲來,我扶著他,直來到他的房間中,才鬆開了手,江文濤「砰」地一
聲,跌倒在地。

    他開始掙扎著想站起來,我特地不去扶他,他掙扎了很久,才搖搖晃晃地站定了身
子,睜大著眼望著我,我懷疑他是不是認得出我來,因為他的眼神,看來是如此之散亂
茫然。

    過了好久,他終於認出我來了,他道︰「原來……是你,你怎麼來了?」

    我道︰「我是來找你的!」

    他坐倒在沙發上︰「有甚麼事?」

    我沉聲道︰「文濤,像你這樣的人,其實是很不適宜打架的。」

    江文濤直跳了起來,但立時又倒在沙發之中,他瞪著眼︰「有兩個人取笑我,說我
是大傻瓜,上了人家的當,我怎麼能不打?」

    我皺著眉︰「他們為甚麼會向你取笑?」

    文濤低下了頭︰「我在酒吧中,一面喝酒,一面看著珊黛的照片,旁邊有一個人和
我搭訕,我就將我如何攝得珊黛照片的事,告訴了他!」

    我道︰「他就取笑你了?」

    「不,」江文濤道︰「那人用心聽著,等我講完之後,他就拍著我的肩頭,說我如
果肯給他一千美金,他就可以替我找到珊黛。」

    我聽到這裏,不禁吸了一口氣,因為我已可以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一些甚麼事了。

    果然,江文濤講下去,不出我所料,他顯然酒還未曾醒,講的還是醉話。

    江文濤道︰「一千美金算得了甚麼,只要可以找到了珊黛,我立時數給了那人,並
且連珊黛的照片一起給了他,那人走了,旁邊有兩個多事的傢伙,卻說我上了當,我們
……就打起來了!」

    我嘆了一聲︰「文濤,到現在,你還不以為你是上了當?」

    江文濤睜大了眼睛望著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又想要和我打架一樣,而我也早已準
備好了。這個大渾蛋,要是他動手的話,那麼我一定毫不客氣,兜下巴好好地給他一拳
,以作懲戒!

    但總算還好,江文濤望了我半晌,並未曾動手,他的酒可能已經醒了好多,因為他
講出來的話,也已經清醒得多了。他苦笑著︰「也許我是上了人家的當,但是只要有一
點機會,我都不肯放過!」

    聽得江文濤講出那樣的話來,剎那之間,我的心頭不禁沉重到了極點。

    我有點可憐江文濤,但是那卻也不純粹是可憐,多少還有點敬佩的成份在內。的確
,江文濤又不是傻子,酒喝得再多,也不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就那樣將一千美
金給了人家,他之所以那麼做,全然是因為他在付出了一千美金之後,買到了一個希望
,雖然那個希望是如此渺茫和不著邊際。

    而他之所以和那兩個人打起架來,也是因為他才花了一千美金買了一個希望,那兩
個人卻說他上了當,他心中明知那是上當的事,還要去做,被人揭穿之後,希望自然幻
滅,所以才感到了極度的痛心!

    我嘆了一聲,按住了他的肩頭︰「文濤,你真的那麼愛這個阿拉伯少女?」

    江文濤發出苦澀的笑容來︰「是的,我自己知道,那太不正常了,簡直是自討苦吃
,可是我卻無法抑制我自己的感情。」

    在江文濤對我講起這件事之後,我的心中,一直有一種相當滑稽的感覺,隨時隨地
,都可以大笑一頓。但是到了這時候,我心中那滑稽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我的神
情,也變得十分嚴肅起來。我的聲音,聽來更莊嚴得像是在宣誓一樣。

    我道︰「既然這樣,文濤,那麼,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你找到她!」

    江文濤顯然也聽出了我話中那種肯定的、誠摯的、願意幫忙他的決心,是以他握住
了我的手,連聲道︰「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我道︰「第一個要採取的行動,是將她的照片,複印出許多份來。」

    江文濤道︰「那簡單,我將底片給你。」

    他立時起身,拉出了一隻箱子,將一隻信封交了給我,我又道︰「我要先你一步動
身,先去安排,然後,在你的輪船到達後,我來與你會合。」

    江文濤點頭道︰「好的,油輪會停在阿曼的疏爾港,我在那裏和你會面。」

    我道︰「好的。」

    本來,我還想說「希望我和你在疏爾港會面的時候,事情已經有了頭緒」的,但是
我卻沒有講出來,因為那不是開玩笑的事,江文濤十分認真,這時我如果那樣說了,他
的心中,會充滿了希望,而到時如果一點結果也沒有的話,他的失望自然更甚!

    我們握著手,我勸江文濤多休息。帶著那幾張底片,回到了家中。

    那一晚,我弄到很晚才睡,我將四張底片中兩張拍得清晰的,在我自己的黑房中放
大,當照片放大之後,白素看了,也不禁讚嘆道︰「這阿拉伯少女真美,難怪江文濤會
著迷。」

    我笑著︰「我已答應江文濤去找她,我們可能要分離半年,甚至一年!」

    白素微笑道︰「如果能替文濤找到這個少女,也是值得的,而且,你隨時可以和我
聯絡,我也隨時可以來和你相會的。」

    我忙道︰「當然,我們曾一起到過很多地方,但是還未曾在阿拉伯旅行過。」

    我一面說,一面打著呵欠,白素笑道︰「你也該睡了,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接下來的幾天,我真是忙得不可開交,我要辦理旅行手續,又預先和我認識的阿拉
伯朋友,一一取得了聯絡,三天後,我才啟程。

    而當我到達了亞丁港之後,我更忙碌了,我去拜訪每一個我所認識的朋友,散發到
他們管轄的地區去,尋找這個阿拉伯少女。

    大多數朋友都答應了我的要求,而沒有再問甚麼。

    自然,不免也有很多人要問長問短的,於是,我將我預先編造好的故事說出來,當
然,我不會說那少女只不過是出現在海市蜃樓之中,我編了另外一個故事。

    有幾個朋友更開玩笑道︰「她是甚麼人,不會是以色列的間諜吧!」我自然又得好
好地解釋一番。那一輪忙下來,我才趕到了疏爾港。而江文濤已經比我先一天到了,疏
爾港是一個小地方,只有一家設備比較好的酒店,所以我才一進去,江文濤就看到了我


    我也看到了江文濤,可是,他還未曾出聲招呼我之前,我卻認不出他來了。

    我和他分手,還不到一個月,可是在這一個月之中,他卻變得如此之甚!

    他至少瘦了二十磅之多,他本來是一個很英俊的男子,但這時,卻給人以瘦骨嶙峋
的感覺。他的雙眼,大而無神,連他的膚色,也似乎變得黝黑了許多,所以,當他站立
起來,叫了我一聲的時候,我也足足呆了兩三秒鐘,才失聲叫道︰「文濤!」

    江文濤向我走來,他向我走來時,搖搖晃晃,像是一個幽靈,我實在不忍心他多走
一步,是以我趕緊向前,迎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臂︰「文濤,你沒有甚麼地方不舒服
?」

    「我?」江文濤苦笑了一下,撫摸著他自己的臉頰︰「我瘦了很多,是不是?」

    「你不但瘦,而且精神恍惚,為了甚麼?」

    江文濤的臉上,現出更苦澀的笑容來,他嘆了一聲︰「你知道我為了甚麼的,這些
日子來,我簡直沒有好好地睡過,我一閉起眼睛,就看到了她!」

    聽得江文濤那樣說,我只好苦笑。我早就知道他為那少女著迷,但是我卻也絕料不
到他著迷到了這一地步!照這一個月中的情形來看,如果再有三個月,仍然找不到那個
阿拉伯少女的話,江文濤可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再也活不下去了!他這時的情形,
使我知道「形銷骨立」這句話的意義!當下,我沒有再說甚麼,和他握著手,他道︰「
我已租下了一間雙人房,我們可以住在一起。」我點頭表示同意︰「好,我也正有很多
話,要對你說。」我們一起來到了房間中,我將我到了阿拉伯之後,所作的種種努力,
和江文濤說了一遍,可能是聽到我已為他做了許多事,所以江文濤的精神,好了很多。
我又道︰「我還請教過專家,他們的意思是,一般的海市蜃樓,看到的都是倒影!」

    江文濤搖了搖頭,道︰「不,我看到的卻不是倒影,那些人,就像在我眼前一樣,
看來簡直不像是倒影,就像是實實在在在那裏!」

    我繼續道︰「如果是倒影的話,海市蜃樓的虛像,離實體不會太遠,因為那都是經
過一次折射形成的,而不是倒影,就經過兩次,或是兩次以上的折射才形成,虛像和實
體之間的距離,可以拉到無限遠,甚至越過海洋!」

    江文濤怔怔地望著我,然後才失神落魄地道︰「那麼,她在哪裏?」

    我實在不忍心責備他,但是要找尋那樣的一個少女,希望可以說等於零,所以我委
婉地道︰「文濤,如果你喜歡阿拉伯少女,我可以替你介紹一個更美麗的,我認識一個
小部落的酋長,他的三個女兒,都是天方夜譚中的美人,如果你——」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江文濤便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住口!」

    他在叱了一聲之後,胸脯急速地起伏著,由於他十分瘦,是以那種動作,給人以一
種可怖的感覺。

    好一會,他才道︰「如果我們不是好朋友,我可能要出手打人了!」在那樣的情形
下,雖然我心中絕不以他為然,但是也不能再進一步刺激他,我只好笑了笑:「既然如
此,那麼我們就該開始研究行程了,我已準備了珊黛沙漠的詳細地圖,你拿你的那份出
來對照一下。」

    江文濤也取出了他的地圖來,兩份地圖一起攤在地上,我用紅筆,在我的地圖上圈
了一個小圈,道︰「這就是你當時所在的地點?」

    江文濤點頭道︰「是的。」

    我道︰「你看到的虛像,照你的估計,距離你大約有多遠?」

    江文濤道︰「大約是半哩。」

    我又以紅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小圓圈。

    地圖上已有了兩個小圓圈,一個是代表江文濤當時所在的地點,另一個是他估計虛
像出現的所在。

    然後,我指著地圖︰「當時,如果你再前進二十哩,就有一個綠洲,這是地圖上註
明的,那個綠洲,叫雅里綠洲,我們就從雅里綠洲開始,如何?」

    江文濤道︰「好的,從那裏開始。」

    我發覺江文濤的反應,十分遲滯,幾乎是我講甚麼,他只懂得將我所說的話,重複
一遍而已,我的心中,又不禁暗嘆了一聲。

    因為我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我們終於找不到那個阿拉伯少女時,江文濤會變得怎樣


    我又道︰「我們在沙漠中長期旅行,沒有充足的準備是不行的,我看我們在這裏,
至少還得耽擱三四天,等準備充份了再出發。」

    江文濤仍然不說甚麼,只是點了點頭。

    我的心情也變得十分沉重起來,江文濤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於是我在接下來
的日子,派了很多事情叫他去做,讓他去採購我們在沙漠旅行中所需的一切。

    而我自己,則去尋找一輛最適合我們長期沙漠旅行所用的車子。

    我花了一天的時間,找到了一輛很好的車子,那輛車子,是屬於疏爾港附近一個小
部落的酋長所有的,那種小酋長,所轄的土地,可能還不到一百平方公里,但是他們往
往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借到的那輛車子,就是這位酋長,自德國訂製回來的,有著一切舒適的設備,我
是由一個阿拉伯朋友的介紹,見到了那位酋長的。

    當我見到了那位酋長時,我心中感到快慰的是,我在到疏爾港之前的工作,並沒有
白費,因為我看到,在那酋長的寢宮之中,有著那阿拉伯少女的照片,那是我托人散發
出去的。

    但是令我擔心的卻是那酋長的幾句話,那酋長指著那阿拉伯少女的照片︰「我真不
相信在阿拉伯,有那樣美麗的少女,我一定得設法找她來做我的妻子!」

    所以,當我駕著酋長的那輛豪華的汽車回疏爾港時,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白素提供,由我來實行的辦法,對於找人,可能有一定的幫助。

    但是我們卻都未曾顧慮到,阿拉伯世界中,最有權勢、金錢的那些酋長,全好色如
命,江文濤看到了那少女照片會著迷,那些酋長還不是一樣?如果那少女是在那些酋長
的轄治之下的地區,那麼,這就是大悲劇了!

    我心中實在很後悔我採取了那樣的辦法!

    但是,當我見到了江文濤之後,我卻並沒有將我心中擔心的事說出來,因為江文濤
現在已經這樣子了,如果再增加一點擔心,那麼他是不是還能支持到和我一起去尋找珊
黛,也大有疑問。

第三部:沙漠中最兇惡的強盜

    我們在第二天的一早,就驅車出發,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一小時之後,車
子已駛進了沙漠,向前望去,沙漠中的沙,高低起伏,像是大海上的波浪。但是海上的
波浪是生的、活的,沙漠上的波浪,卻是靜的、死的,帶給人以一種絕望的恐怖。

    我在出發之前,和江文濤講好兩人輪流駕車,第一段路程,由他駕駛,因為他要先
到他上次看到珊黛虛像的地點去。

    在中午時分,我們到了那地點,江文濤下了車,他的雙足,陷在沙中,他向前指著
︰「就在前面,我上次看到她,她就在前面——」

    我順著他所指望去,前面自然甚麼也沒有,只有一片一望無際的沙漠。

    江文濤怔怔地站著,他自然在希望同樣的海市蜃樓,再出現在他的眼前。但是向前
望去,除了淺黃色的沙,和碧藍的天之外,還是甚麼也沒有。

    過了好久,江文濤才嘆了一聲,回到車中來,他喃喃在道︰「她竟不肯再出現一次
!」

    我略為有些氣惱,我道︰「文濤,你究竟是來追尋虛像,還是來找一個實在的人?


    江文濤苦笑著︰「在我未曾找到真實的人之前,讓我再多看一次虛像,也是好的。


    我沒有再和他多說甚麼,和一個著了魔的人,講任何話都是沒有用的,因為他有自
己一套入了魔的想法,與眾不同,我自然也不必多費唇舌了,我只是道︰「大約一小時
後,我們就可以抵達雅里綠洲了!」

    江文濤沒有說甚麼,駕車又向前駛去,在我們的車子駛過時,沙上留下了長長的車
轍,但是看來像是完全靜止的沙粒,其實卻是在緩緩流動的,是以留在沙漠上的車轍,
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就逐漸消失,我們的車子,像是被整個大沙漠完全吞噬了。

    一小時後,我們已看到有零落的棕樹,和像是孤島似的,露出在沙漠上的泥土,又
駛出了半里,我們已看到雅里綠洲了。

    綠洲本身,已是沙漠中的奇蹟,雅里綠洲有一個相當大的湖,湖水清澈碧綠,湖邊
全是樹,在那個大湖的旁邊,還有兩個小湖。

    湖邊不單有帳篷,而且還有簡陋的建築物,阿拉伯人牽著駱駝,在帳幕和建築物中
,穿來穿去,像是一個小小的市集。

    當我們的車子,停在湖邊時,所有的人,都以恭敬的眼光望著我們,因為他們都認
得出,那是酋長的車子,我下了車,向一個阿拉伯人招了招手。

    那阿拉伯人猶豫了一下,才向我走了過來,我道︰「我們要找一個人——」

    我還沒有說出要找甚麼人,江文濤已經道︰「不必在這裏多費時間了,她不在這裏
。」

    我回過頭去︰「為甚麼你那樣說?」

    江文濤道︰「你看照片上的環境,和這裏相同麼?」

    照片上的情形,的確完全不同,但是我還是不放棄我的希望,我取出了那張照片來
︰「照片上的少女,你們之中,有甚麼人見過她?」

    那人搖著頭︰「酋長已派人來找過她,可是我們全沒見過這位姑娘。」

    我一聽得那人這樣說,心便不禁向下一沉。

    可是江文濤卻還不知道其中另有原因,他向我苦笑了一下︰「看來你的辦法倒還有
用,阿拉伯部落的人,也正在尋找珊黛!」

    我倒寧願那些部落的酋長,不要找到珊黛,因為他們決計不會為江文濤尋找珊黛的
,他們找人的目的,只有一個,那是為了他們自己!

    我偏過頭去,不敢直視著江文濤,唯恐給江文濤在我的臉上,看出我憂戚的神情來
,我道︰「雅里綠洲沒有我們要找的人了,我們第二站向何處去?」

    江文濤道︰「隨便你,我完全沒有主意。」

    我和他換了一個座位,由我駕著車,我緩緩地穿過雅里綠洲。

    在綠洲中,有不少阿拉伯婦女,大多數用布遮著臉,頭上頂著水壇或是籃子,在走
來走去,根本無法看出她們的臉面。

    我在看到了那些阿拉伯女人之際,心中便起了一個疑問,直到我將車子,駛出了綠
洲,一面繼續向前駛去,一面道︰「文濤,你可注意到了一點,你攝得的照片上,所有
的阿拉伯女人,都沒有蒙著臉!」

    江文濤點頭道︰「是的。」

    我道︰「這不是很奇怪麼?在甚麼情形下,阿拉伯女人是不以布蒙臉的?」

    江文濤皺著眉︰「在她們極熟的熟人面前──」

    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突然道︰「我明白了,珊黛生活的地方,一定是一個極
小的綠洲,根本沒有多少人,所以那裏的婦女,日常不必蒙面!」

    我也忙道︰「正是,我也想到了這一點!」

    江文濤剛才在講那兩句話的時候,臉上現出了十分興奮的神情來,但是隨即又變得
沮喪,因為我們想到的那一點,對於尋找珊黛,並沒有甚麼幫助!

    從駛離雅里綠洲起,我對每一站的行程,都有詳細的記錄,但是,一連過了四十多
天,我的記錄,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發現。

    汽車的燃料早已在四天前用盡,我們曾以無線電話和酋長聯絡,請他派小型飛機空
投燃料給我們,但是不知是因為找不到我們的所在地,還是酋長已撤回了對我們的幫助
,我們並沒有得到燃料的補給。

    在等了兩天之後,恰好有一隊駱駝隊經過,於是,我和江文濤,只好任由那輛華麗
的汽車,棄置在沙漠中,參加了駱駝隊。

    駱駝行進的速度,自然是無法和汽車相比,兩天來,除了與天接壤的沙漠之外,我
們未曾看到任何東西,乾燥的風,使我們的皮膚開始拆裂,我們也只好像阿拉伯人一樣
,用布將我們的身體,全包起來。

    白天,火球一樣的烈日烤曬著我們,到了晚上,在月光下,一片淡白色的沙漠,又
散發出死一般的沉寂,駱駝隊中的阿拉伯人,顯然習慣於這種生活,但是對我和江文濤
而說,等於到了另一個星球。

    我們跟隨著這隊駱駝隊走了八天,這個駱駝隊到達目的地了。

    於是,我們只好再跟隨另一個駱駝隊,我已提不起興致來再作任何的紀錄,我只感
到,我們兩個人,簡直已像是兩個機械人了!

    不知是在我們放棄了汽車之後的第幾天,我連日子也無法記得清了,在單調的沙漠
旅程中,我能保持精神的平衡,不變得瘋狂,已是不容易的事,誰還能記得究竟過了多
少天?

    我只記得,我們已換了五次駱駝隊,在那五次轉換的過程中,我們曾經過五個大綠
洲,和許多小綠洲,但是珊黛呢,卻比天上的雲,還難以捉摸。

    那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宿在一個小小的土城中。

    那土城是早已被廢棄了的,廢棄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那裏原來的水池乾涸了,只剩
下池底的一些稠厚的泥漿,池畔的棕樹也早已枯萎了,我們在日落時分,走進這個土城
的時候,只看到一圈圈的土牆,那是原來房屋的牆,和一大群一大群土撥鼠。

    駱駝隊的阿拉伯人,像是因為找到了這樣的一個住宿地方,顯得很高興,因為那比
傍著駱駝,聞著駱駝身上刺鼻的騷味,睡在沙上,總好得多了。

    我和江文濤,在一圈圍牆中坐了下來,我們吸著辛辣的阿拉伯煙草,各自沉默著不
出聲。

    過了好一會,江文濤才舐著嘴唇︰「這種傻事,你不該再做下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那是傻事,我們都不該再做下去。」

    江文濤搖著頭︰「我不同,因為我不論吃多少苦,找到了珊黛,我就有了補償,可
是你算甚麼呢?你能得到些甚麼呢?」

    我緩緩地道︰「我只希望,有我和你在一起,你總有一天會認識到,你在進行的,
是一件傻事,我看,我們一起離開吧!」

    江文濤低著頭,不出聲,看他的樣子,像是正在考慮我的提議。

    在那一剎間,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只要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我們就可以恢復
正常的生活了!

    雖然,我是隨時可以離開沙漠,回到我舒適的家中去的,但是,我總不忍心丟下江
文濤一人在沙漠中,作永無希望的流蕩。

    可是在兩分鐘之後,江文濤抬起頭來︰「不,我不走,我還要找找!」

    在我心中,暗嘆了一聲,考慮的結果,他還是拒絕了我的提議,但是我還是作出毫
不在乎的神情來︰「好的,那我也暫時不想走,我陪著你!」

    江文濤緩緩地道︰「你遲早要走的。」

    「當然,我不能一輩子陪著你,」我說︰「但至少現在,我不想走!」

    我們都躺了下來。在沙漠中,一切都容易被保存得很好,我們在牆中找到的那張草
席亦然,它們雖然破爛,但還可以給我們墊著睡覺。

    駱駝隊的阿拉伯人在哄笑,我和江文濤望著深黑色的天空,天空中的繁星,明亮而
清晰,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別處看來,星空全是一樣的,但總覺得,沙漠的上空,星星似
乎格外地多。

    我和江文濤漸漸睡著了,因為我們根本沒有甚麼可以想的,我們需要的,只是有足
夠的體力,來應付明天駱駝背上的顛騰。

    我是被一陣極度的喧嘩吵醒的,睜開眼,坐起身來時,我看到江文濤也已坐了起來
,到處是流竄的火把,和一陣陣的呼叫著,在我和江文濤兩人,根本不明白究竟發生了
甚麼事之際,四個白衣的阿拉伯人,已經跳進了土牆。

    他們四個人,手中全都握著明晃晃的阿拉伯彎刀,在月色下看來,那種阿拉伯彎刀
,更是鋒利無比,令人一望便心頭生寒。

    那四個人一跳了進來,其中一個,便對著我們大聲呼喝著,我聽得出,他們呼喝的
,是阿拉伯的土語,在命令我們站起來。江文濤還不知那人呼叫著甚麼,我忙道︰「文
濤,快站起來,最好不要抵抗,我們遇到的是沙漠中最兇惡的強盜!」

    江文濤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我們兩人,都站了起來,那四個阿拉伯人,來到了我
們的身前,兩個架一個,將我們拖了出去。

    當我們被拖到土城中的一塊空地上時,我們看到,穿著白長衣的強盜,足有二三十
人之多,駱駝隊中的人,已全被制服了。

    我們還見到三具屍體,這顯然有三個人企圖反抗,是以死在利刀之下,或者是兇惡
的強盜,為了避免他人反抗,就不由分說殺了三個人。

    我們也約有二十個人,被驅在一起,眼前那些強盜,拉著滿馱著貨物、水袋的駱駝
,向土城外走去,在我們之中,一個阿拉伯人,撲了出去,叫道︰「給我們留下一點水
!」

    另外一個人,想去拉住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已衝了出去,就在那時,兩柄彎刀,一
齊向那衝出去的人,劈了下來,那人連第二下呼叫之聲,都未曾來得及發出來,就倒臥
在血泊之中了!

    我看到這樣的情形,實在忍不住了,大喝一聲,也向外疾衝了出去,我首先一腳踢
起地上的浮沙,踢向其中一個強盜的臉面,等到那強盜掩著臉後退之際,我已劈手奪下
了他手中的彎刀來。

    緊接著,我彎轉身,和另外一個強盜,在電光火石間,「錚錚錚」地對了三刀。

    沙漠中那些窮兇極惡的強盜,大都擅長精嫺的刀法,但是我自信,只要是一對一的
話,我就絕不會輸給他們間的任何一個人!

    三刀一過,我身子一轉,一刀斜斜劈下,鋒利的刀尖,在那強盜的右脅下疾掠而過
,那強盜向後,連退了三步,倒在地上,他身上的白衣,在剎那之間,已有一半,成了
鮮紅色。

    這一點,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在那一剎間,可以說靜到了極點。

    可是,那種靜寂,只是過了幾秒鐘的事,緊接著,所有的強盜,便一起喊了起來,
他們拋下了正在做的事,一起向我圍了過來。

    我聽得江文濤的叫聲,我忙也大聲道︰「別怕,我能對付他們!」

    那些向我轉來的強盜,對於他們重傷的同伴,連看也不看一下,只是向我圍來,呼
叫著,也聽不出他們是在叫些甚麼。

    突然之間,他們的呼叫聲,停了下來,自他們之中,走出了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人
,那個人手中的彎刀,比起尋常的彎刀來,更大、更長,看來也更鋒利。

    那人一走出來,手中的彎刀,「呼」地一聲,劃了一個圓圈。

    他的動作如此之快疾,他已然收了刀,但在我的眼前,似乎還有精光閃閃的一圈刀
光在!

    那人的這一下動作,是甚麼意思,我倒是明白的,那是一個阿拉伯武士,對對方的
武藝,表示敬佩,希望和對方動手,較量一下。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剛才對付那兩個強盜,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高聲
嘩叫,並不是想衝過來一起對付我,而是對我的刀法,表示欽佩。

    那身形高大的阿拉伯強盜,看來是這一群強盜的首領,我也立時知道,如果我可以
勝得過那比我至少高出一個頭的傢伙,那麼,我就可以贏得更大的尊敬。

    自然,用那麼鋒利的彎刀,去贏得尊敬,所付出的代價,可能就是我的生命!但是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沒有退縮和多加考慮的餘地!

    我立時也一振手臂,也將手中的彎刀,揮了一個圓圈,表示我接受他的挑戰!

    那大個子神情十分嚴肅,周圍的強盜,便發出了一陣歡呼聲來。

    在歡呼聲中,那大個子一步跳向前,一刀向我當頭砍下,我疾揚刀,向上架了一架


    當兩柄彎刀,「錚」地一聲相踫之際,我只覺得膀子一陣發麻,不由自主,向後退
出了一步,而我才一退,對方的彎刀,便疾沉了下來,「颼」地一聲響,刀光在離我面
門不到半寸處掠過。

    那一股寒光,使我的面門發涼!

    我立時反刀削他的手腕,他手一縮,又一刀向我砍了下來。在經過了剛才的雙刀相
交之後,我已知道對方的臂力驚人,和他硬踫只會吃虧,所以,他一刀砍下,我就在地
上一個打滾,避了開去,我料到他一定會大踏步趕過來。果然,他趕了過來,我立時舉
刀削向他的雙腿,身子跟著又向邊滾了開去。

    在我出刀,滾開之際,我根本無法知道自己這一刀是不是已削中了對方。

    直到我已經滾了開去,我才聽得那大漢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來,我立時一躍而起,看
到那大個子的左腿上,鮮血涔涔,他已被我一刀削中了!

    我立時以左手的手指,捏住了刀尖。

    這一下動作,是表示我已得了上風,不願再和他動手下去了,那完全是「點到即止
」的意思。

    可是我卻忘了和我動手的,根本不是傳統的阿拉伯武士,他們是強盜,見血性起的
強盜!

    我只聽得那大個子,突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接著,早已圍在我四面的強盜,像是
潮水一樣,向我疾湧了過來。

    我根本連再發刀的機會也沒有,雙臂便已被身後衝過來的人,緊緊握住。

    襲擊來得實在太突兀了:我以為在我已作了不願再動手的表示之後,不會再有甚麼
事,可是事情的變化,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所以,我所能作的反抗,只是雙腳直踢而出,踢中了迎面撲過來的兩個強盜的面門


    但也就在這時,我的頭上,已然受了重重的一擊,整個沙漠像是翻轉過來,在一陣
猛烈的,想要嘔吐感覺之後,我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道昏了多久,在又有了知覺之際,後腦上的疼痛像是火炙,我睜開眼來,這才
發覺頭上套著一隻皮袋。

    這樣,眼前自然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但倒也可以知道,我是被綁在一隻駱駝
的背上。而且,那隻駱駝,正在飛奔。

    從吹到身上的風,極其清涼這一點上,我可以知道,時間還在夜晚。

    我當然也已記起了在我昏過去之前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是以,我已落在強盜的手中
,成為強盜的俘虜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了。

    我忍住了後腦的疼痛,不發出呻吟聲,我儘量使我自己鎮定下來。

    我發覺我的手、腳被縛著。這班強盜,他們準備將我帶到甚麼地方去,準備如何處
置我呢?我是陪著江文濤來找一個他曾在海市蜃樓中見過的阿拉伯少女的,但結果卻變
成這樣!

    我又想起了江文濤,江文濤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落到了強盜的手中,還是他已經被
強盜殺死了?

    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等他們將我帶到了目的地再說。

    駱駝一直在向前奔著,我的胃部壓在駱駝的背上,那種顛簸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到
了極點。在我醒過來之後大約半小時,駱駝才停了下來,接著,便聽到了一陣歡呼聲,
大多數是女人發出來的聲音。

    有更多的女人聲音在問︰你們回來了?這次,捉到了甚麼?

    聽得這樣的詢問聲,我更苦笑了起來!

    他們還不是普通的沙漠強盜,而是整整一族強盜!

    阿拉伯人只不過是一個總稱,在阿拉伯人之中,有著許許多多不同的民族。有的民
族,民族性平和;有的民族,則十分慓悍,但是卻再也沒有比沙漠中出沒無常的整族強
盜更兇悍的了!

    自然沙漠中的強盜族,人數並不多,他們相互之間,也時常併吞格鬥,沙漠中的生
活環境又差,是以人數也越來越少了!

    但也正因為如此,生存下來的盜族中的人,也都是生命力最強、最兇悍、最善使用
彎刀、最殺人不眨眼的窮兇極惡的兇徒!

    他們並不是一伙人,而是整整的一族人!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沙哈拉大沙漠的戰鬥中,盟軍方面,曾棋先一著,先以高
價收買了大沙漠中三族那樣的盜族,給在沙漠行軍的德軍以巨創。

    可是那三族強盜,在事成之後,又相互併吞,聽說到最後,只有其中的一族,還剩
了兩百來人,至今仍然在沙哈拉大沙漠中,專以搶劫為業!

    我未曾想到,珊黛沙漠中也有這樣整整一族的強盜,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來看,連女
人、小孩,都以為男人出去搶劫,是天經地義的事,那麼,我自然是落在一整族的強盜
手中了!

    在那時,我的心情,實在苦澀之極,我偷偷地掙扎著,想掙脫手腳上的綁縛,但是
隨即發現,完全無法做到這一點。

    我仍然被放在駱駝背上,但是由於已到了目的地的緣故,駱駝已不是在沙漠上飛馳
,而是在慢慢地向前走著,是以我也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

    事情既然已發展到了目前這一地步,除了聽天由命之外,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我聽得喧嚷的人聲,突然靜了下來,那可能是我已到了另一個地方,接著,我又聽
到了淙淙的水聲。

    在沙漠中居然聽到了水聲,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幾乎以為那是我的幻覺。

    我聽得在淙淙的水聲中,有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在講著話。

    那個男人在講些甚麼,我全然無法聽得懂。

    要知道,他們既然是整整的一族,便自然有他們自己世代相傳的語言,而他們既然
以強盜為業,自然行動神秘,絕少有和外界接觸的機會,他們的語言,自然也不會流傳
到外面去,所以我聽不懂他的話。

    在那人講完之後,我的背上,被人重重地拍了兩下,接著,便是那曾和我對刀的人
的聲音,他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但是他在說話之際,卻不斷拍著我的背脊,好像是他正在向甚麼人介紹我。

    再接著,又是那男人講著話,我的身上有人一推,我從駱駝背上,跌了下來,駱駝
背到地上,也有五、六呎高,而我又完全無從掙扎躲避,在我跌下去的時候,我心想,
在如今那樣的處境下,如果跌斷了骨頭的話,我可以說是雙倍的糟糕了!

    可是,當我跌在地上之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竟跌在十分柔軟的毛氈上!

    我當然沒有受甚麼損傷!

    我伏在地氈上,並不掙扎,我聽得有好幾個人在交談著,接著,便靜了下來,在靜
下來之後不久,我頭上的皮套,被扯了開去。

    皮套一被扯開,我就覺得光線奪目,我閉上了眼睛一回,才睜開眼來。

    我是在一個建築物之中,那建築物,可能是就著一個天然的山洞建成的,因為我看
到巉峨的巖石。

    我又看到猩紅的地氈,看到一幅極大的紅幔,那幅紅幔在輕輕抖動著,我立時可以
想到,在那幅紅幔之後有許多人在注視著我。

    在我的身前,是兩個身形極高大的阿拉伯武士,而在四周的巖石縫中,則都插著巨
大的火把。

    我的手足仍然被綁縛著,而從那兩個阿拉伯武士緊繃著的臉上,我也全然無法看出
我以後的命運,會是怎麼樣。就在這時候,在另一幅黃幔之後,轉出了一個阿拉伯人來
,那人來到了我的身前,向我笑了一笑︰「對不起,委屈你了!」

    他一開口,竟是流利之極的英語,那實在使我為之驚訝不已!

    他又向我笑了笑︰「奇怪麼?我是大學的法學博士!」

    我瞪著他,無話可說,那阿拉伯人向兩個阿拉伯武士一揮手,那兩個阿拉伯武士「
颼」地掣出他們腰際的彎刀,刀光一閃,向我疾砍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我整個人都幾乎麻痺了!

    我是伏在地上的,而那兩柄鋒利的彎刀,卻是向我的背部,疾砍了下來的,我還會
有命麼?我真正想到了死亡前一剎那的驚恐!

    然而,那只不過是極短時間內的事,大約不會超過一秒鐘,我聽到那兩柄彎刀掠起
的「颼颼」的風聲,在我背後掠過。

    接著,便是兩下「啪啪」的聲響,我被反縛著的手、腳立時鬆了一鬆,而那兩個阿
拉伯武士,也立時抽刀,向後退出了兩步。

    我的手、腳已可以自由活動了!

    我這才明白,那兩個阿拉伯人揮刀向我的背後砍來,並不是要取我的性命,而是要
將我手、腳上綁縛的繩索削斷,這兩個人將彎刀使得如此迅疾、嫻熟,當真有點匪夷所
思!

    在我面前的那個阿拉伯人,這時又滿面笑容地道︰「請起來。」

    我手在地上按著,站了起來。

    由於我被綁縛得太久了,而且,綁得又緊,是以當我勉力站了起來之後,我的手、
腳,都一陣發麻,幾乎站立不穩。

    但是我自然不願意再在他們面前倒下去,是以我一再搓揉著手腕,一面仍然勉力站
著。

    那阿拉伯人望著我,向我伸出手來︰「等我自我介紹,我叫彭都。」

    我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也報了自己的姓名。

    彭都望著我,忽然現出不可相信的神情來,道︰「他們說你和思都拉比刀,你勝過
了他?」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思都拉」是甚麼人,但是可想而知,一定是那個在土城中曾和
我比刀的人了,我道︰「那不算甚麼!」

    彭都笑著︰「那不算甚麼?思都拉是我們族中,第二個刀法精通的勇士!」

    我對思都拉的刀法,在他們族中佔第幾,實在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忙道︰「我可以
知道,我的同伴,他現在怎麼樣了?」

    彭都揚著眉,道︰「你的同伴?」

    我道︰「是的,在遭你們搶劫的駱駝隊中,不止我一個中國人,還有一位江先生!


    彭都忽然笑了起來,道︰「那麼,那位江先生一定是懦夫了!」

第四部:與第一號刀手拼生死

    我怔了一怔,道︰「甚麼意思?」

    彭都笑道︰「當思都拉他們打昏了你,將你綁起來帶走之際,並不見有甚麼人來替
你出頭,他們甚至未曾發現另一個中國人,可知你那位朋友,當時一定嚇得躲起來了。


    我聽得他那樣說,才鬆了一口氣,因為我至少知道江文濤沒有事,他還和那駱駝隊
中的阿拉伯人,在那個土城中。

    他們自然會設法離開那個土城,江文濤也會繼續跟著他們,他的安全是沒有問題。

    我自然也決不怪在我被擒拿的時候,江文濤並不挺身而出,因為他根本連握阿拉伯
彎刀的握法也不知道,就算他挺身而出,又有甚麼用?

    我只是笑了笑︰「你們帶了我來,為甚麼?」

    當我講那句話時,我又忍不住向那幅幔後,瞧了幾眼。我始終感到,在那幅幔後有
人向我注視著,雖然我未曾看到注視我的人,但是我被那人注視的感覺,倒是可以說是
感覺得出來的。

    彭都笑著︰「別著急!」

    他轉過身,雙手拍著,發出「啪啪」的聲音來,隨著他的拍掌聲,只見四個阿拉伯
壯漢,兩個抬著一張矮矮的几,一個抱著一張紅氈,另一個,捧著一大盤精美的食物,
走了進來。

    我在阿拉伯沙漠中旅行以來,根本沒有看到過那樣精美的食物,是以我不等盤子放
下,便已然食指大動,等到了那兩個阿拉伯人放下了矮几,另一個放好了紅氈,彭都道
︰「請坐。」

    我盤腿在紅氈上坐下來,那盤精美的食物,就放在我的面前。

    彭都道︰「別客氣,我們沒有甚麼好的可以招待你,但是酒倒是好的!」

    我端起一大杯酒來,喝了一口,又切下了蜜汁燒烤的羊腿,立時大嚼了起來。管他
我會有甚麼結果,吃一頓精美的食物,是莫大的享受。

    我大口吞嚥著,足足吃了半小時,才拍了拍肚子,站了起來。

    在我大吃大喝的時候,彭都一直在微笑地望著我,等我吃完了,他才道︰「我剛才
曾和你說道,思都拉是我們族中,第二號高手,而你打敗了他!」

    「是的,」我回答,「如果他不服我的話,我們可以再來比試一次!」

    「不,」彭都說,「他輸得很服氣,可是你知道麼,我們族中,第一號刀手,卻想
和你比試一下,第一號刀手,也就是我們的首領。」

    我略呆了一呆︰「好,我當然奉陪,甚麼時候,可是現在就進行?」

    「當然不,你得先好好休息一下,那樣,比試才是公平的,我們崇拜勇士,而勇士
是應該在公平的比賽下才會產生的!」彭都一本正經地說著。

    我作了一個彎腰︰「好,我在哪裏休息?」

    「請跟我來!」彭都說著,轉過身去。

    我跟在他的後面,走向一幅紅幔,掀開了紅幔,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那顯然是天然
的山洞,又走出了十來步,他又掀開了另一幅紅幔。

    在那幅紅幔之後,是一個小山洞,那個小山洞,被佈置成一間很舒適的房間,有一
張寬大的床,彭都道︰「請在這裏休息!」

    他一面說,一面又轉身拍了兩下手。

    隨著他的掌聲,只見兩個半蒙著臉的阿拉伯女人,走了進來,彭都笑道︰「她們可
以伺候你休息!」

    我忙搖手︰「不必了,既然要和你們族中第一號高手比刀,那麼,我就想在比刀之
前,獲得真正的休息!」

    彭都「哈哈」大笑了起來,揮手令那兩個阿拉伯女人退出,他自己也走了。

    我在床上躺了下來,我的確十分之疲倦了,我躺下之後,心中在想,我勝了思都拉
,可以說是並沒有費甚麼大的勁。

    第一號刀手的手法,自然在思都拉之上,不知比思都拉高出多少,不知道我是不是
一樣可以勝過他,如果勝過了他,我當然會有好的待遇,但如果勝不過他,只怕就要血
染黃沙!

    我想了並沒有多久,就沉沉睡著了。

    那一覺可以說睡得酣暢淋灕,等我醒來的時候,「房間」中仍然點著火把,從我的
疲勞得到如此充份地恢復這一點看來,我可能已睡了十小時以上。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才走動了兩步,便有一個阿拉伯女人捧著水進來。接著,另一
個阿拉伯女人,捧來了一大壺駱駝奶。

    我洗了臉,喝了一大杯奶,然後,彭都也來了,我問道︰「現在甚麼時候了?」

    彭都笑道︰「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你不認為要洗一個澡麼?」

    我發出了一下歡嘯聲︰「太好了!」

    彭都道︰「跟我來,我帶你到水池邊去。」

    我跟著他走了出去,經過了那狹窄的通道,又從那寬宏的大堂走了出去,我經過的
時候,每一個人,都有奇異的眼光望著我。

    彭都帶著我,走出了那個大山洞,我才看到,這一族人聚居的地方,是沙漠中的兩
座大斷崖,前面的一座,成了天然的屏障,將斷崖後的一座綠洲遮住,而第二座的斷崖
中的山洞,就成了他們居住之所。

    彭都帶著我,轉過了第二座斷崖,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綠洲,有一個小水池,水池邊
,是幾株棕樹,有幾個女人正在洗衣服。

    我一看到那個水池,和那幾株棕樹,便陡地呆了一呆!

    這景象,我太熟悉了!

    這就是江文濤在幻景中看到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停步,彭都轉過頭來說道︰「你怎麼了?」

    那時我的面色一定很怪異,是以彭都才會那樣問的。

    我張大了口,在剎那間,我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我只是伸手指著那個水池,這
時,水池邊一個人也沒有,但我仍能肯定,這個水池,就是江文濤攝得虛像的那個,絕
不會錯!

    彭都望了望我,又循著我的視線,向前看了一看。這時,我的心中,感到了驚異之
極,但是在彭都看來,實在是絲毫也沒有出奇之處的!

    我仍然發著呆,彭都又問我︰「怎麼啦,你看到了甚麼奇怪的東西?」

    他連連問了我好幾遍,我才漸漸地定過神來,忙道︰「沒有甚麼……只不過眼前的
情形,使我……使我想到了一個夢境!」

    彭都笑著︰「只怕不是夢境,那是你在沙漠旅行中,曾在海市唇樓中,看到過這裏
的情形,我說得對麼?」

    彭都那樣一說,我的口張得更大,神情也更加驚訝了,我有點口吃道︰「你……你
怎麼……知道的,的確是那樣!」

    彭都攤了攤手︰「一點也不值得奇怪,這裏有兩個斷崖,特別容易反射光線,所以
在沙漠中旅行的人,不少人曾看到過這裏的情形,當然,只是海市蜃樓,真正的所在,
他們是找不到的。」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這時候,我心中極度的驚慌已然過去了,我開始
迅速地想著。

    江文濤看到的海市蜃樓,就是這個地方,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了!我已在無意之中
發現了遍尋不獲的地方,那麼,我找的那個阿拉伯少女,一定也是在這裏的了!

    那阿拉伯少女有著那麼溫和美麗的笑容,但是她卻是盜族中的一員,這倒的確有點
出人意表。

    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應運用甚麼辦法,才能找到那位少女!

    我道︰「的確是的,我在海市蜃樓中見過這個水池,和那些樹。」

    彭都笑著︰「看來,你對這一次的海市蜃樓的印象很深刻!」

    我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我自然不會將一切經過向彭都說的,因為在
如今的情形之下彭都是敵人,我將和他們族中第一號刀手,在彎刀上見生死!

    是以,我一面向水池走去,一面順口問道︰「你們這一族,聚居在這裏,總共有多
少人?我在池中洗澡,不會弄污了水源麼?」

    「不會的,真神很照顧我們,這裏有一條地下河流,可以引出很多水來,使我們全
族七百多人,都能夠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他們全族有七百多人!就算是男女各一半,那也就是說,我在要三百多人中尋找她
,那個阿拉伯少女,如果我能夠在這裏住上十天八天的話,那自然不是甚麼難事,但在
今天晚上,我的命運就可被決定,我可以說是自身難保,要找那阿拉伯少女,自然困難
得多了!

    我在水池邊停了下來,彭都也一直跟著我來到了池邊,我道︰「請原諒,我不慣在
人前裸體!」

    彭都笑了一下︰「好的,我想你認識路,當你洗完澡之後,你再到那個大山洞來找
我!」

    我點頭答應,彭都又看了我一眼,走了開去。

    我轉過身來,才發現水池邊已有一疊毛巾和替換的衣服,我脫下了衣服,跳進了水
池中。沙漠是如此乾燥、酷熱,所以,當我可以浸在清涼、舒適的水池中時,我感到極
度舒服。

    我在水池中浸了好久才起來,換過了衣服,精神大振,當我穿好了衣服之後,我發
現四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那實在是我的一個大好機會!

    我何必立即到大山洞中去找彭都?我可以先到處去走走,說不定我能見到那阿拉伯
少女,就算彭都不願意我隨處去走,他也是無可奈何的。

    所以,我向前走了出去,轉過了斷崖,我就看到了很多石屋和另一個大水池,比那
水池要大得多,許多婦人在水池旁做著事。

    那些婦女,雖然穿著傳統的阿拉伯衣服,但是卻沒有蒙著臉。

    當我走近那個大水池的時候,那幾十個婦女,全都轉過頭來,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
我,她們的神態,也和一般阿拉伯女人,見了男人便低下頭,急急逃開去大不相同,我
也打量著她們。

    使我驚奇的是,她們大多數都很美麗動人,但是,我要找的那個阿拉伯少女,卻並
不在其中。

    可惜我的身邊,已沒有了那阿拉伯少女照片,不然,拿出照片來,向她們問一問的
話,一定可以事半功倍了。我試圖和她們講話,但是她們給我的答覆,只是有禮貌的微
笑。

    我在大水池邊,逗留了沒有多久,當我還想再到別的地方去看看時,看到彭都已帶
著幾個人,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一見到了我,便責怪道︰「你怎麼到處亂走,我不是叫
你立即來找我的麼?」

    我臉色一沉︰「這是甚麼意思?我在這裏的身份是囚犯麼?如果是的話,那麼,你
應該早向我說明!」

    我一生氣,彭都反倒緩和起來,他忙道︰「不是這個意思,那是比刀的儀式快開始
了!」

    我「嗯」地一聲,跟著他向前走了過去,不一會,又來到那個山洞之中。

    我到了那個山洞中,才明白剛才為甚麼只看到婦女,而看不到男人的原因,原來所
有的男人,都已齊集在山洞之中了。

    他們貼著洞壁,坐成了兩排,圍成圈子。他們的神情都異常肅穆。山洞中的人雖多
,但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只聽到火把燃燒的聲音。

    彭都將我帶到了山洞的正中站定,然後退開,有兩個人,捧著一隻大盒子,到我面
前,蹲了下來。

    我打開了盒蓋,盒中列著八柄阿拉伯彎刀,那八柄彎刀的形狀,並不相同,有的彎
得很甚,有的只是刀尖上略有一個彎角,有的長、有的較短。

    在雪亮的八柄刀之下,是鮮紅色的絲絨墊,極其考究,我從來也未曾見過殺人的兇
器用那麼好的盒子放置的。彭都在我的身邊,解釋著道︰「你可以選擇一柄你認為合適
的刀!」

    我拿起一柄刀身較直的刀來,使用太彎的彎刀,需要特殊的技巧,我究竟不是阿拉
伯人,不可能在使用彎刀的技巧上勝過阿拉伯人,是以我挑了一柄刀身較直的刀,那種
刀的形狀,比較接近中國的單刀。

    我將刀握在手中,那兩個捧著盒子的阿拉伯人,立時退了下去。

    我用手按在刀鋒上輕輕刮了一下,刀的鋒利,是絕不容懷疑的,它的鋒利程度,我
相信可以不需要任何憑藉,而在半空之中,將一幅絲巾,削成兩半。

    我握定了刀之後,彭都也退了開去,這時候,整個山洞之中更靜了。

    火把上的火光,映在刀身上,發出奪目的光彩來,我將刀握得低了些。

    我也在屏氣靜息地等著,等待我的對手出來,我的對手是這一族中第一號刀手,那
自然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我必需要為我自己的命運而戰!

    我等了大約一分鐘,只聽得彭都突然發出了一下大喝聲,在如此的靜寂中,彭都的
那一下大喝聲,令得人人心頭都為之一震,我立時微微彎下了身子,我怕我的對手會突
然衝出來向我發刀。

    但是事實並不是那樣,彭都一聲大喝之後,自那幅巨大的黃幔之後,走出兩個身形
極高大的阿拉伯人來。

    那兩個身高在六呎五吋以上的阿拉伯人,當然不是我的對手,因為一個人,身形高
大到這種程度,看來雖然威武,但是也決不會是動作十分靈活的那種人,而身形如果不
靈活,那麼,在刀法上就不可能有十分高的造詣的了。

    他們出來之後,連望也不向我望上一眼,伸手撩起了黃幔來。

    這時候,我才看到了我的對手!

    他是一個身形很矮小的人,比我要矮上五六吋,他的手中,也握著一柄彎得出奇,
像是半月形的一種彎刀,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十分寬大的白布袍,那件白布袍,像是一
個布袋一樣,將他的全身,盡皆罩住。

    而他的頭上,紮著白布,白布向下垂,遮住了他整個頭臉,他雖然走了出來,但是
,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手和他的一對眼睛!

    他向前走出了三四步,我注意到,他的步履,十分輕盈,那正是一個第一流的刀手
必需具備的條件。而他的雙手,看來也十分柔軟,像是鋼琴家的手一樣,這樣柔軟靈活
的雙手,自然可以將一柄鋒利的刀,舞得出神入化,使他高踞第一號高手的寶座!

    他走出了三四步之後,離我也只有四五呎遠近了,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彭都也在
這時候,向我們兩人的中間走來。

    他在我們兩人的中間站定,然後,伸手捏住了我和第一號刀手的刀尖,將我們兩人
手中的刀引過來,使我們的刀尖,相交在一起。

    然後,他道︰「等我退後去,手一揚起來,你們就可以動手了,誰先偷襲的,真神
會懲罰他!」

    我心頭怦怦跳著,彭都向後退開去,他退開了三四步,我一直在留意著他,但是在
這時,我卻發現我的對手,雙眼盯在我的身上。

    我的心中,不禁陡地一怔,我如果只顧望著彭都的話,那麼,我可能會在第一招中
吃虧了!

    所以,我也立時轉過頭來,望定了對手,彭都在退出了五六步之後,突然大叫了一
聲,從地下火把映出的影子中,我看到他已然揚起了手來。

    也就在那一剎間,我和第一號刀手,兩柄刀尖相抵著的刀,倏地分開,我們不約而
同,一起向後,退出了一步,並不搶先進攻!

    我們兩人,倏地分開之後,我的心又向下一沉,因為我知道,對手果然非同凡響,
他不是一個一有機會就進攻的人,而是要尋找最好的機會,才發出致命的一擊,真正的
有技巧的人,便是那樣的。

    我的身子微彎著,對方的身子也微彎著,我們各自望定了對方,身子慢慢地轉動著
,各自轉了半圈,等於換了一個方向。

    所有的人一點聲音也不出,在轉了半圈之後,我看到對方還沒有出刀的意思,我將
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作試探性的一刺。

    顯然,我的刀向前一伸之後,立時縮了回來,但是對方也在那時出了刀。

    只聽得「錚」地一聲響,我縮刀雖快,對方的刀尖,已經撩到了我的刀尖,他手腕
一轉,我的刀被蕩得向外一晃。

    就在我的刀向外一晃之際,對方的刀,已經直掠到了我的胸前,我立時向後退出了
一步。

    可是,我卻已落了下風,對方的刀勢,綿綿不絕而來,我左閃右避,趁空回刀,可
是始終佔不了上風,不到五分鐘,我已是汗流浹背!

    而對方的刀,一刀緊似一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一柄異樣的彎刀,簡直就像
是在我的身邊,上下左右地繞著我轉一樣。

    我用盡我的體內的每一分力量,榨盡了我腦中的每一分機智,躲避著對方的攻勢,
每當對方的彎刀,以毫厘之差,在我的身邊掠過之際,我就聽得山洞之中,爆發出暴雷
也似的響聲來。

    我出的汗越來越多,我的視線也漸漸模糊了,我只覺得我一步一步接近死亡!

    終於,我有了機會,我看準了對方的彎刀,向我面門直砍過來之際,我揚起手中的
刀,用刀格了上去。

    對方的刀勢如此飄忽,這還是我第二次能夠將對方的彎刀格開。

    當我在格開對方彎刀的那一剎間,我認為我可以扭轉劣勢了!

    可是我卻完全料錯了!

    就在我的刀,將對方的彎刀格開之際,幾乎那「錚」的一聲響,還悠悠未絕之際,
對方的彎刀,已然側劃而下,攻向我的左腿。

    我連忙向側跨出了一步,我已經避得十分快了,但是我還是遲了一步,我的左腿上
一陣發涼,接著而來的,是刺骨的疼痛!

    我向後一步跳開去,在我跳開去之際,有大滴的鮮血,灑落在地上!

    我的對手也向後退去,他手中的刀,仍然指著我,但是卻不再發動攻勢。

    我比輸了!

    山洞中的喝采聲,此起彼落,那是在向第一號刀手呼喝,而我,輸了!

    在那剎間,只覺得一陣異樣的奇恥大辱,襲上我的心頭,那一種恥辱之感,使我熱
血沸騰,我低頭看了一看,我左腿上的傷痕,大約有三吋長,正在汩汩地淌著血,而彭
都也在這時候,向我走來。

    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山洞中的喝采聲也靜了下來,他緩慢而清晰地對我道︰「你已
經輸了,你應該拋下手中的刀,向我們的第一號刀手俯伏!」

    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因為我的聲音是那樣的怪異,連我自己聽來,也不像是我
自己發出來的,我只發出了一字︰「不!」

    我猛地一揮刀,「嗤」地一聲,割下一幅衣襟來,迅速地紮了我左腿上的傷口,然
後,我又抬起頭來,大聲道︰「我只是受了傷,並沒有輸!」

    我這句話,是用阿拉伯話叫出來的。

    剎那之間,山洞中所有的阿拉伯人,全都站了起來。但是,除了他們的衣服摩擦聲
之外,一點聲音也沒有。

    彭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面色,也變得十分嚴肅,他道︰「你知道這是甚麼意
思麼?」

    我的聲音很鎮定︰「當然知道。」

    彭都道︰「你是在提議一場判生死的決鬥,你可曾考慮過?」

    我冷冷地道︰「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廢話,快一點向後退開去?」

    彭都果然一聲也不出,向後退了開去。

    而在這時候,所有的阿拉伯人,都不由自主跨出了一步。

    我無暇去打量他們臉上的神情。他們或許以為我是一個勇士,或許以為我是一個傻
瓜,但是我卻無法去理會他們的反應。

    我要理我自己,我要憑我手中的刀,去創造勝利,我不要失敗!

    我手中的刀,漸漸揚起,我發現我的對手,雙眼之中,閃耀著異樣的光芒,我盯著
他,他也盯著我,突然之間,我舉刀刺出!

    他後退,我再刺出,他再後退,我第三度刺出,他手中的彎刀揮著圈,我的刀又被
他盪了開去,但是我立時收刀,我們這一次再格鬥,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我一上來
就佔了劣勢,但是這一次,卻是在均勢下決鬥的,我連連進攻他也連連進攻。

    那是令人連氣也喘不過來的十分鐘中,在那十分鐘中,我幾乎連思想也停頓了!

    但是,我左腿卻痛了起來,血一直在向外滲,我的步法,有點不穩了!

    突然,我的肩頭又中了一刀!

    對方的彎刀是那樣鋒利,我的肩頭上,只不過是被對方的刀尖,輕輕劃過了一下,
但是,卻立時拉開了一道口子,又一陣徹骨的奇痛!

    我的上身,不由自主,縮了一縮。

    也就在那一縮間,對方的刀,在我的頭頂上掠過,我的頭髮,隨著刀風,散落了下
來。

    但是,我也趁著那千載難逢的時機,趁著我和我的對手已經極其接近的一剎間,左
肘一橫,用力撞在對方的腰際,緊接著,一腳踢出!

    那一腳,正踢在對方的小腹上,他向後倒去,我一刀削出,他頭向後一仰,我的刀
,將他頭上蒙臉的白布,削去了一大半。

    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出聲,他自從在黃幔走出來之後,一
點聲音也沒有發出過,但這時一下驚叫聲,卻是女人的叫聲。

    我的動作是一連串的,當我橫刀掠過他的面門之時,手腕一翻,刀已向著她的面門
,砍了下去!

    但是,就在那一剎間,我的刀僵在半空之中,刀光映著對手的臉,我無法再砍下去


    我的對手是她,是珊黛!她的真名字,當然不會是珊黛,那只是江文濤那樣叫她,
她就是那個阿拉伯少女,我要找的那個!

    她的雙眼之中,凝聚著冷酷的、鐵也似的光芒,但是我還是可以認得出,她就是我
千方百計要尋找的人,而我終於找到了她,在那樣的情形下!

    我當時,只是突然收住了刀,大叫了一聲,自然,沒有人可以明白我大叫的意思,
我不知有多少話要說,可是在那剎間,我卻只能大叫一聲,來代替我要說的所有的話。

    而我那一下大叫聲,叫到了一半,對方的彎刀,已進刺進了我的肚子。

    我陡地後退,她也跌倒在地上,我只覺得一陣異樣的昏眩,我還站著,但是我已幾
乎昏了過去,我看到她站了起來,看到所有的阿拉伯人,呼叫著,向前湧了過來,我還
站著,但是我漸漸彎下了腰,我耳際的聲音,越來越是模糊,終於,我倒下去,昏倒了


    不知過了多外,才又有了知覺:口渴得像是有一團火在我的口中燒。

    我睜開眼來,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又閉上了眼,我聽到彭都的聲音,他在叫
著︰「真神在上,剛才我看到他睜開了眼!」

    另外還有幾個人在說著話,另有一個帶著蘇格蘭口音的聲音︰「別吵,他需要安靜
!」

    我又慢慢睜開眼來,我看到一個有著小鬍子的白種人,正在俯視著我。

    我只感到一片迷惘。

    那蓄鬍子的白種人忙道︰「我是醫生,被他們綁票來替你治傷的,看在上帝的份上
,你要快些復原!」

    我有氣無力地道︰「我……怎麼了?」

    「很好,你的情形很好,你的傷很重,但是在一個月之內,可以復原!」

    「一個月!」我嘆了一聲。

    那醫生道︰「你已經躺了一個月,不會在乎多一個月!」

    這一次,我沒有說出話來,我已躺了一個月,我實在無法想下去,一個多月,我一
直躺著?我真的沒有法子想下去。

    我閉上了眼睛,在那時候,我只想到了一點,我為甚麼還不死。

    我當然還沒有死,要不然,我就不能想了,但是我為甚麼沒有死?我自己還是我自
己麼?我想看看我自己,我又睜開眼來。

    我吃力地道︰「我……想看看我自己!」

    那醫生呆了一呆︰「你是甚麼意思,為甚麼你要看看自己。」

    我又掙扎著︰「讓我看看我自己……我才可以確定我自己的……存在!」

    那醫生本來是俯著身子在看我的,這時,他直起了身子來,道︰「拿一面鏡子給他
!」

    彭都立時又轉身吩咐另一個阿拉伯人,那阿拉伯人走了出去,不一會,便拿著一面
鏡子,走了進來。我想抬起手來,接住那面鏡子,可是我的手只移動了一吋不到,便又
軟垂了下去。

    那醫生接過了鏡子來,將鏡子放在我的眼前,我失聲道︰「我……我在哪裏?」

    鏡子已對準了我,我當然已看到了我自己,但是我所看到的是一個瘦得像骷髏也似
,頭髮也像打成了結,鬍子長得足有半吋的怪物!

    那實在不是我,但是那又實在是我!

    我在叫了一聲之後,閉上了眼睛,我明白,當我受了重傷,在那樣沒有醫藥照料的
情形下,昏迷了一個月,我實在不能希望自己有更好的樣子了。

    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聽得彭都說道︰「醫生,算你運氣好,你看,他醒來了,
如果他死了,你得陪著他死,現在,盡力醫好他吧!」

    醫生苦笑著,我嘆了幾口氣,又微弱地叫道︰「醫生,你從哪裏來?」

    我感到醫生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肩上,他道︰「你放心,我是營救你的一份子。」

    我愕然,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醫生又道︰「你被擄來之後,你的一個朋友,立即通知了當地政府,通知了你的朋
友、你的家人,他們都趕到珊黛沙漠來了,但是無法找到你。」

    那醫生頓了頓,又繼續道︰「我帶了一具無線電發報機入沙漠,被他們帶到這裏來
的,現在,我想替你注射一針,將好消息去報告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我吃了一驚,「你是說,我的妻子,也來了麼?」

    「是的,還有很多人,包括四個部族的酋長,他們都集中在雅里綠洲。」

    我有氣無力地道︰「帶我離開這裏,帶我……到雅里綠洲去!」

    醫生苦笑著︰「不能,一則,你的健康情況,絕不適宜有任何的移動,二則,這裏
的首領下了命令,不準你離去!」

    這裏的首領!

    我已經完全可以記起來了,這裏的首領,就是這個強盜部族的第一號刀手,也就是
我和江文濤所要尋找的那個美麗的少女!

    在剎那間,我有一陣昏眩的感覺,而醫生則替我注射著,我又昏迷了過去。

第五部:盜族首領的婚禮

    當我再度醒來之後,我發現多了一名醫生,一共有兩名醫生,在我的身邊。

    原來的醫生,指著新來的醫生道︰「他才從雅里綠洲來,你的朋友、家人,知道你
已在漸漸復原,都表示十分高興。」

    我呻吟著︰「他們為甚麼不來看我?」

    那新來的醫生道︰「他們無法來看你,沒有人知道他們聚居的地點是在甚麼地方!


    我憤怒地叫了起來︰「為甚麼不用飛機偵查,為甚麼不派軍隊出來?」

    那醫生無可奈何地搖著頭︰「這裏的首領,已提出了警告,如果有任何人,未經許
可,而企圖發現他們的所在,他們就展開大屠殺,殺盡珊黛沙漠中,所有聚居在綠洲附
近的人!」

    我張大了口,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兒一樣喘著氣,我們要尋找的那個少女,她……
竟能下出那樣的命令來?這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

    那醫生咳了一聲,壓低了聲音,繼續道︰「你知道麼?這一族的首領,是一個女人
!」

    我呻吟著︰「我知道。」

    那醫生將聲音壓得更低︰「那女人是一個嗜血狂,她可以毫不猶疑地下大屠殺令,
而她統率下的人,全是第一流的刀手!」

    我的口唇顫抖著,實在想不出該說甚麼話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顫聲道︰「那麼,
我為甚麼……能夠不死,她為甚麼准你們來救我?」

    那兩個醫生互望著︰「誰知道,誰知道一個那樣可怕的女人,心中在打著甚麼主意
?」

    我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們可曾見過這位首領?」

    他們兩人一起搖著頭,我呆了半晌,也沒有再說甚麼,我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了。

    從那天起,我的情形,漸漸好轉。自從我知道我的家人、朋友,都聚集在雅里綠洲
之後,我真恨不得能立時到達雅里綠洲去和他們相會。

    但是我的傷勢卻恢復得很慢,總算好的是,我越來越覺得生命已經回來了。

    那兩位醫生,盡他們的能力醫治著我,又兩星期之後,我已看到了自己肚上那一條
痕,甚至並不可怕。

    陪著那兩個醫生,每天和我在一起的是彭都,當我可以扶著杖,站起來行走幾步之
際,他笑著問我︰「那一次比刀,其實你是可以勝的,為甚麼忽然之間,你停住了刀不
下手了?」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彭都追問道︰「是不是你想不到,我們的首領,是一個美麗的少女?」

    我仍然搖著頭,彭都卻一再追問,我只得道︰「我以前是見過她的,我到珊黛沙漠
來,正是為了找她,可是卻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到了她!」

    彭都表示十分驚訝,望定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問我才好。

    而我也無意在這時,就照實將一切全講給他聽,我只是趁他發呆之際,反問他道︰
「你可知道,為甚麼我竟能不被你們的首領殺死?」

    彭都又略呆了一呆,才道︰「你可以下手而不下手,所有的人都看到的,首領傷了
你之後,如果再下手殺你,那就會喪失首領的資格!」

    我苦笑了一下,道︰「原來是那樣,那麼,我現在的傷好了,為甚麼不許我離開?


    彭都就笑了一下︰「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我相信首領一定會直接和你見面的
,到時,你不妨用這個問題問她。」

    我心中的怒意,實在有點按捺不下,我大聲道︰「她甚麼時候見我?」

    我的身體,還是十分虛弱,是以一大聲講話,就忍不住有一陣昏眩之感。我坐了下
來,彭都仍然未曾回答我這個問題。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我獲得的照顧,越來越好,從雅里綠洲,又來了一位醫生,替
我作徹底的治療,第一個看顧我的醫生,也被放出去了。

    那位新來的醫生,向我敘述著雅里綠洲上的情形,我才知道,在我被俘後不多久,
白素就趕到雅里綠洲。我知道,那位醫生將我健康漸漸恢復的消息,帶回雅里綠洲之後
,各人都會放心的。

    這時候,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是以傷勢也恢復得快多了。

    又過了大半個月,我已可以不用拐杖而行走,但是我始終被監視著,行動的範圍,
不出幾個山洞,根本不能走到外面去。

    而到了一個月後,我已經完全和常人一樣時,我所能見到的,還是只有彭都,我見
不到他們的首領,雖然我一再催促,也不得要領。

    我開始想到,我要離開這裏了。

    我自信一個人是可以設法離開這裏的,但是那兩個照顧我的醫生,卻還在此處,如
果逃走,他們會有甚麼命運,是可想而知的事!

    而且,我未曾見過那首領,叫我就此離去,我總也有點不甘心。

    又過了幾天,我自信已壯健得像一頭牛一樣了,彭都忽然走進了山洞來。

    我一看到了彭都,就覺得今天的事情,有點不尋常,因為在彭都的身後,跟著兩個
女人。

    那兩個都是妙齡的女郎,她們並沒有蒙著臉,雖然穿著傳統的阿拉伯服裝,但是也
可以看到她們婀娜的身形。這個山洞中,平時是絕沒有女人進來的,所以我立時揚了揚
眉,問道︰「有甚麼事?」

    彭都直來到了我的身前,他的神情,看來嚴肅而又神秘,他道︰「衛先生,首領召
見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又可以見到那個少女了,當我和江文濤出發找尋她的時候
,在我們的心目中,她是一純潔、天真、溫柔的阿拉伯少女。

    但是現在,我卻已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她是整整一族以搶劫為生的阿拉伯人的首
領!

    據那位醫生說,她在沙漠中橫行不法,以殘忍出名,是以當我一知道我又見到她的
時候,心中不知道是甚麼滋味!

    彭都也不等我出聲︰「請你跟這兩位女郎去,她們是首領的近侍。」

    我沒有甚麼別的話可以說,只是點了點頭︰「好,請兩位帶路。」

    那兩個女郎望著我,笑了一下,也沒有說甚麼,就轉過身去,我跟在她們後面,在
走出山洞之後,我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

    我已足足有近三個月未曾接觸陽光了,是以在我一出山洞之後,陽光直接曬在我的
臉上,我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來。

    那兩個女郎走得十分快,我發現在經過所有人的時候,人人都以一種十分奇怪的眼
光打量著我。

    我經過了那個水池,水池邊有幾個女人在,她們看到了我,停下了工作看我,經過
了那水池之後,我被帶到一個小山洞之中。

    在那小山洞中,有管子接進來的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還有全套梳洗的工具,
那兩個女郎向我笑了一下,指著那些工具。

    雖然,她們沒有說話,但是我也明白了她們的意思,是叫我梳洗一番,再去見她們
的首領。

    我就著一面鏡子,照了照自己,花費了大約半小時,將頭髮梳好,又剃淨了雜亂的
鬍子,看來已好看了許多,我的臉,卻仍然十分蒼白和瘦削。但是無論如何,和從前的
我,總已相當接近了,我轉過身來,那兩個阿拉伯女郎,將一件白色的阿拉伯裙子,披
在我的身上。

    她們又帶著我,走向一個十分狹窄的山道,穿過了那山道,我感到陣陣清涼。在沙
漠中,是很難有那樣清涼的感覺的,自然,那是因為我此際置身的山洞,是深在山腹中
的緣故。

    通過了那狹窄的山道之後,便是一個二十呎見方左右的大山洞,那山洞的四周圍,
全是黃色的幔,在正中,是一塊整齊的大石,石上鋪著氈。

    山洞的四角,有著大火盆,火盆中的火頭,高低不定,是以火光雖然明亮了山洞,
但是,也帶來了許多飄忽不定的陰影,看來很是神秘。

    那兩個女郎,將我帶進了這個山洞之後,就退了出去,於是,山洞中只有我一個人
了。

    我站著,大約只等了半分鐘,就看到大石之後的黃幔掀動,那女郎走了出來。

    她為了接見我,顯然曾盛裝過,她的頭上,帶著一團像是皇冠一樣的裝飾物,上面
鑲著一團灼灼生光的紅寶石,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當她從幔後走出來之後,她略停
了一停,然後才繼續向前走來,來到了那塊大石之前,不再走向前。

    當她站定之後,她向我笑了笑,然後道︰「你的傷痊癒了,我很高興!」

    她講的是英語,雖然聽來很生硬,但是發音倒很純正,尤其是她的聲音如此可愛,
使人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不自然之處。

    我沒有出聲,她又笑了一下︰「我從來也未曾離開過沙漠,是彭都教我說英語的,
我說得還好麼?」

    我點頭道︰「說得很好。」

    她一手扶著那塊大石,仍然直視著我︰「我倒想你教我說中國話。」

    我緩緩地道︰「中國話不是三兩天學得懂的,我的傷已好了,現在,我想離開這裏
!」

    她仍然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是的,我知道你有很多朋友,在雅里綠洲等你
回去,你的妻子也在那裏,她很可愛。」

    我不禁詫異起來︰「你見過她?」

    「自然。」她又笑了起來,這一次,在她的笑容之中,有著自傲,「在沙漠中,我
是神出鬼沒的,沒有人認得我。」

    她繼續說︰「我到過雅里綠洲幾次,甚至和你的妻子談過幾次話,看來,她也很著
急,希望你能夠去和她見面。」

    我點頭道︰「這也正是我急於離去的原因。」

    她略為低下頭一會,才道︰「我看,你只怕不能回去,你……也要成為……我們之
間的一員。」

    她在講那句話的時候,不但吞吞吐吐,而且神情也似乎很異特。

    但是我一聽得她說我不能回去,就直跳了起來,也根本不及去研究她講話吞吐,神
情異特,究竟是甚麼意思,我大聲叫道︰「你說甚麼?不准我回去?你以為你是甚麼人
,可以隨便扣留一個人?」

    她的神情,這時倒很平靜,她說︰「我是可羅娜公主,我的上代,世代統治著珊黛
沙漠,到如今,我仍是沙漠的無形的主人!」

    我冷笑著︰「我一定要離開,不理會你准與不准,我要離開!」

    在她美麗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種十分冷峻的神色來,她道︰「在我的統治下,有兩
百多名第一流的刀手。」

    我道︰「你是在恐嚇我?」

    她搖著頭︰「不,只是提醒你!」

    我冷笑著︰「照你和你們全族所犯下的罪行來看,你們全族該在監獄中渡過餘生,
好了,我不和你多說,我要走了!」

    她的神情更冷峻︰「你不能走!」

    我大聲道︰「你準備怎樣?」

    可羅娜公主接下來所講的話,實在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她先笑了一下,她的笑容
也神秘莫測,叫人也想不到她是為了甚麼而笑的。

    然後她道︰「婚禮在明晚舉行,一切都已經按照傳統準備好了。」

    我呆了一呆,覺得很不耐煩,我只是啞口問道︰「甚麼人的婚禮?」

    可羅娜公主道︰「我!」

    她在講了一個「我」字之後,又笑了一笑,然後才道︰「和你!」

    她那一句話只有三個字,而那三個字,又是分成兩截來說的,是以我在一聽之下,
還不能將她的語意,在腦中連成一個完整的意念。

    可是,那只是極短時間內的事,當我將她所說的那三個字,連接起來時,就變成了
「我和你」,而她剛才所提及的,卻是一件婚事!

    我和她!

    我在那剎間,只覺得手心在冒著汗,心在怦怦跳著,我立即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這
決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了,她是很認真的!

    我只呆了極短的時間,就失聲叫了起來︰「你在開玩笑,我和你?結婚?你在開玩
笑?」

    可羅娜公主笑著,我不得不承認,那便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之下,她仍然笑得很溫
柔、很美麗。

    我又大聲道︰「別笑,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羅娜仍然笑著︰「但是我必需有一個丈夫,我的丈夫必需比我有更高的刀法造詣
,只有你是,我再說一遍,我們的婚禮,明晚舉行!」

    我握緊了拳頭︰「不會有甚麼婚禮!」

    可羅娜望著我︰「你想怎樣?」

    我立時道︰「離開這裏!」

    可羅娜的面色,倏地一沉,溫柔的笑容,在她的臉上消失,她看來仍然非常美麗,
但是卻美麗得令人心寒,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簡直冷酷得像是石頭雕成的一樣。

    那醫生曾經說可羅娜是一個嗜血的狂人,這時,就算我對於這一個加在可羅娜身上
的形容詞,仍然有所懷疑的話,那種懷疑,也已減少到最少程度了!

    她用石頭一樣的眼睛,望了我好一會,才道︰「你可以離去。」

    我忙道︰「好,那就再見了!」

    可羅娜發出了一下冷笑︰「當然不是就那樣離去,你要被帶到沙漠的中心,由我來
砍去你的兩雙手,如果你還能夠在沙漠中支持著,走上三日三夜,那麼你自然可以獲救
!」

    在那剎間,我只覺得我自己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世界上決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雙手被人砍斷之後,再支持著在沙漠中行走三日三夜!

    一個人,如果在沙漠的中心,被砍斷了雙手,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在沙漠之中
,流乾他體內的每一滴血,然後死去!

    在我的身子劇烈發著抖的時候,可羅娜又冷冷地道︰「你自己考慮吧!」

    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心內在急促地轉著念,別說我早已有了妻子,就算沒有
,我也決不能在那樣的情形下,答應和她結婚。

    別說是我,就算是在看了她的照片之後,對她如此著迷的江文濤,只怕在知道了他
心目中愛戀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他也不會答應的!

    我想了不到十秒鐘,便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儘量使我的聲音平靜,我道︰「通常,
結婚是被認作人生的大事,我要考慮一下。」

    可羅娜仍然冷冷地道︰「和我結婚而仍然需要考慮的話,對我是一種侮辱,侮辱領
袖,是要受挖雙目的懲罰的,你願意接受懲罰麼?」

    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我厲聲罵道︰「你是甚麼東西,他媽的,你是強盜頭子,一個該上絞刑架的嗜血的
犯人,我應該一刀砍死你!」

    可羅娜的雙眼之中,流出一種異樣冷酷的神色來,她並沒有回罵我,甚至可以說,
她沒有發怒,但是她那種冷酷的眼神,卻也令得我無法再罵下去。

    我喘著氣,可羅娜又望了我半晌,才冷冷地道︰「你可以回去了,婚禮在明晚舉行
!」

    她說著,拍了兩下手,立時有兩個女人走了進來,在那一剎間,我只想到一點,如
果我可以制服可羅娜的話,那麼我就可以結束這一齣鬧劇,離開這裏了!

    所以,當那兩個女人向我走來之際,我突然一個箭步,向前跳了出去,可羅娜本就
離我很近,我一向前跳去,便已到了她的面前,我也立時伸出手來。

    我想先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背反扭過來,那麼,我立時可以挾制著她離開這
裏的。

    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可羅娜的身子,突然向後縮了一縮。

    接著,在我的眼前,便閃過了一道奪目的光芒,我伸出去的手立即僵住了!

    那一道刀光,一閃即過,可羅娜手中的彎刀,已然架在我的手腕之上,刀鋒貼在我
的皮膚,以這柄彎刀的鋒利程度而言,她剛才揮出那一刀時,只要略為加多一點力道,
那麼我的手,一定已被從腕骨切斷!

    而她竟將力道算得那麼準,剛好在刀鋒貼到我的手腕時收了刀,她真不愧是第一號
刀手!

    這時,我不知道是收回手來好,還是不收回手來好,我只是僵立著,而可羅娜也並
不收回刀去,她仍然只是那樣瞪著我。

    那場面實在令人難堪之極,我的背脊在直冒冷汗,可羅娜冷笑著︰「你別妄想可以
在我的身上,佔到甚麼便宜!」

    我緩緩吸著氣,可羅娜突然揚起頭來,對那兩個阿拉伯女人道︰「你們過來!」

    那兩個女人,在突然之間,面色大變,我不知道何以她們在那一剎間,會現出如此
害怕的神情,那兩個女人不過略慢了一慢,而可羅娜的聲音,已經變得尖銳得多,喝道
︰「快過來!」

    那兩個女人,一步一步,向前走來,當她們來到近前的時候,她們的臉色白得像石
膏!

    可羅娜冷冷地道︰「你們剛才看到了甚麼?」

    那兩個女人,像是早已知道可羅娜會有此一問一樣,忙不迭道︰「沒有甚麼,甚麼
也沒有看到!」

    可羅娜笑了起來︰「你們又不是瞎子,怎會甚麼也沒有看到?」

    那兩個女人發起抖來,可羅娜道︰「只有瞎子,才甚麼也看不到,也只有瞎子,人
家才會相信她甚麼也看不到,是不是?」

    那兩個阿拉伯女人口唇發著顫︰「是!」

    直到那兩個阿拉伯女人口中說出「是」字來之際,我仍然想不到會有甚麼事發生。
可羅娜手中鋒利的彎刀,仍然擱在我的手腕上,而在我的心目中,只想到一陣陣的厭惡
,厭惡到了難以形容。

    就在那兩個女人,講出了一下「是」字之後,可羅娜立時道︰「好!」

    隨著那一個好字,可羅娜突然揮動手臂,她出刀實在太快了,以致在剎那間,我只
看到了刀光一閃,我聽到那兩個女人的一下慘叫聲。

    我連忙向那兩個女人看去,而當我看到那兩個女人面上的情形時,我整個人都僵住
了!

    那兩個女人臉上,自左眼角起,到右眼角止,都被刀尖劃過,血在疾湧而出;自她
們發抖的面肉上淌下來,她們毫無疑問,已成了瞎子!

    在那一剎間,我根本無法去思想何以可羅娜的刀法,竟精嫻到可以在一刀之間,在
兩個人的臉上,造成那樣的傷痕,我只是感到無比地憤怒!

    我相信我的臉,一定已變成了紫紅色,因為我感到血在向臉上湧,我發出了一聲大
喝,而可羅娜手中的刀,也立時對準了我!

    她對我發出一種異樣冷酷的笑容,接著,便大聲叫了幾下。在一有腳步聲傳過來時
,她便收起了刀,四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奔進來,可羅娜揮著手,吩咐著他們,那兩個女
人被其中的兩個帶了出去,另外兩個來到了我的身邊,一左一右站定。

    可羅娜仍然瞪著我︰「記得,我們的婚禮,在明晚舉行!」

    她一說完,就轉過身去,我想踏向前去,但是那兩個壯漢,一邊一個,已經挾住了
我的手臂,那兩個人的氣力十分大,我簡直是被他們挾出去的。

    我並沒有回到那個大山洞中,而是被那兩個男人,帶到了另一間如同石牢也似的地
方,我被他們推了進去,然後,一隻結實的木門關上。

    那個小山洞中,光線十分陰暗,我在那小小的空間中來回走著,心中亂到了極點。

    我可以肯定,可羅娜對我,絕不會有絲毫愛情的,一點也不錯,她是一個嗜殺狂,
在美麗的軀殼之內,是一顆瘋狂的心,但是她卻一定要和我結婚,那是為了甚麼,是因
為在刀法比試中,我曾佔過她的上風?

    我勉強使自己鎮定。

    我要逃出去!

    正在我心亂如麻時,那扇木門上,打開了一個呎許見方的小窗子來,我看到了彭都


    彭都望著我,好一會不出聲,才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公主是全阿拉伯最美麗的
女人,她美得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幾乎只有在神話中,才有那樣的美女,而你卻不願意
娶她為妻?」

    我也望了彭都好一會,才道︰「你說得對,她美麗得像仙女一樣,但是你難道不知
道,她也狠毒得像魔鬼一樣?」

    彭都搖著頭︰「絕不能那樣說,如果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那樣堅強的話,那麼我們
整族,早已在沙漠中絕種了,怎麼繁榮到今天?」

    我吸了一口氣,我幾乎忘記彭都也是這強盜族中的一員了,我在和他討論人性的善
惡,那豈不是一件可笑之極的事情?

    我立時停口不言,並且轉過身去,彭都又道︰「並不是公主叫我來,我知道了你和
公主會面的經過之後,自己來看你的,別做傻瓜,千萬別做傻瓜!」

    我仍然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彭都嘆了一聲︰「婚禮是在明晚…
…」

    他講到這裏,我陡地轉過身來,衝到門口,我重重兩拳,擊在門口,雖然我的拳頭
,和結實的木門撞在一起,感到一陣徹骨的疼痛,但是我的心中,卻也痛快了許多,就
大聲道︰「滾!」

    就在這時,彭都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壓低了聲音︰「就算你想逃走,難道這樣子
就可以逃得出去了麼?你這個傻瓜!」

    我陡地一呆,彭都說得一點也不錯!

    我使自己,陷入了一個十分困難的處境之中了,在現在的情形之下,我幾乎沒有逃
走的可能!

    我只呆了極短的時間,便道︰「那麼,我應該怎樣,你能教我?」

    「首先,你要消除公主的怒意!」

    我苦笑了一下︰「那恐怕不容易做得到!」

    彭都道︰「可以的,如果你肯跟我前去,跪在她的面前,吻遍她的足趾!」

第六部:中了毒計

    我呆了一呆,如果可羅娜公主是一個我所愛的人,那非但算不了甚麼,而且還是極
其富於浪漫氣息的事情。

    可是,我如今心中對這個嗜殺狂的憎恨,已到了這一程度,要我去跪在她的面前,
吻她的腳趾,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別的辦法麼?」

    彭都忙道︰「你怎麼啦,她的雙足如此可愛,你為甚麼不肯做?」

    我發著呆,沒有出聲,彭都又道︰「只有這一個方法。這是我們的傳統,表示一個
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絕對服從,如果違反,真神就會懲罰他,也只有那樣,公主才會對你
放心,你才有機會逃出去!」

    我仍然不出聲。

    彭都忽然也苦笑了一下︰「或許我是白費唇舌了,你是想娶公主的!」

    我怒道︰「你放甚麼屁?」

    彭都的神情很激動︰「那你還猶豫甚麼?只要公主相信了你,我可以為你準備三匹
駱駝,帶著清水和食物,只要在三天之內,踫到任何人,你都可以得救,你也不見得會
害怕真神的懲罰!」

    我又呆了片刻,彭都那樣急於幫助我,如果我不接受的話,可以說永遠沒有機會了


    但是,彭都為甚麼那樣熱心幫助我呢?

    我看著他︰「你,為甚麼對於我的事,表現得那麼熱心?」

    彭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為了我自己。」

    「為你自己。」我有點不明白。

    「是的,我是公主的表哥,如果公主在她的二十一歲生日之前,沒有丈夫,那麼,
我就是她的丈夫!」彭都急速地說著。

    我道︰「那麼,直截了當,你可以殺掉我!」

    彭都搖著頭︰「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別忘了這一點。」

    我點了點頭,下了最大的決心︰「好,你帶我去,我去向她表示忠誠!」

    彭都後退了幾步,大聲說著,我這才知道,門外還有人守著。不一會,門打開,彭
都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才看到,守衛的人有八個之多,那個曾和我動手的第二號刀手
也在。

    我跟著彭都向前走去,以後那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我實在不願意多敘述,可以說
是我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受過的奇恥大辱!

    我所願講一講的,只是一點,那便是可羅娜的確是一個出色的美女,當我在她的身
前跪下,她揚起腳來,當我吻她的腳趾之際,我看到了可稱為世界上最均勻美麗的大腿
,但是我卻一點也不動心。

    彭都又將我帶出來,在我退出來時,我聽到可羅娜發出動人之極的嬌笑聲。

    彭都已經和我商量好了,他替我準備逃亡的工具,給我繪製逃亡的路線,他建議我
在婚禮舉行前兩小時,整族開始狂歡時才逃走。

    那時候,應該是太陽剛下山。

    而我如果依照他的指示的路線,驅策駱駝快速行進的話,第二天天亮,我就可以到
達一個小綠洲,從那裏,再回到雅里綠洲去,是很容易的事。

    為了怕我不放心,彭都甚至連夜帶著我,去看他為我準備妥了的三匹駱駝、清水和
食物。

    看來一切都沒有問題,我在彭都的幫助下,是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雖然如此,可是要等待逃亡時刻來臨的那十幾小時,卻也並不好過的,而且,我還
是要做個新郎的種種準備,有幾個人在我的身上塗著油,再將一件袍子加在我的身上。

    時間慢慢過去,終於到了第二天的黃昏,太陽才一下山,所有的空地上,便燃起了
熊熊的火堆,整族的人開始狂歡。

    我就在一個山洞中,心情十分焦急,直到彭都出現,彭都支開了服侍我的幾個人,
低聲道︰「是時候了,你知道駱駝在哪裏的!」

    我點點頭︰「知道。」

    他道︰「你騎著駱駝,照我告訴你的方向走!」

    我早已站了起來,和他一起向外走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火堆的光芒閃耀著,
我脫下了我身上所穿的,綴有彩帶的袍子,貼著山壁,來到了那三匹駱駝之前,我解開
了韁繩,將兩匹駱駝的韁繩,扣在手中,上了一匹駱駝,策著駱駝,向前慢慢走去。

    當我轉過了一個峭壁之後,我拍打著,駱駝奔走起來,不到十分鐘,我已經在黑暗
的茫茫沙漠之中,我幾乎要大聲呼叫起來,我自由了!

    根據天上的星星,我認定了方向,照彭都吩咐我的方向奔著,一直到了午夜,沙漠
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才略停了一停。

    我在想,當可羅娜發現我逃走時,不知會怎樣?

    可羅娜當然會大發雷霆之怒,如果她查出彭都是幫助我逃走的主犯,那麼她一定會
將彭都活活砍死!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海市蜃樓,究竟是海市蜃樓,一個在海市蜃樓中看來,如此美
麗動人的少女,誰能想得到她會是一個嗜殺狂,一個如此窮兇極惡的人?

    雖然我知道,如果我繼續趕路的話,我就可以早一點回到文明世界去,但是,我實
在需要休息了,不但我需要休息,連駱駝也需要休息。

    我令三頭駱駝都蹲了下來,然後我躺在兩頭駱駝的中間,我喝了彭都為我準備的清
水,又咬了幾口乾糧,全是彭都替我準備的。

    當我在喝水的時候,我感到水中好像有點異味,但這時是在沙漠中,並不是在美亞
美海灘的豪華酒店,似乎也不能太苛求了。

    我躺了下去之後,四周圍簡直靜到了極點,雖然我的情緒激盪得完全睡不著,但是
我卻強迫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睡一覺。

    如果我得不到充分的睡眠的話,那麼我就一定沒有足夠的體力,支持我在沙漠中需
要繼續的行程。

    就在我的強迫快要收效,將要矇矓睡去之際,突然聽到了一陣呼喝聲,那一陣呼喝
聲,從十分遠的地方傳來的。由於沙漠中的空氣,格外乾燥和穩定的緣故,那聲音聽來
很清楚,我已可以肯定,至少有幾十個人在接近我!

    他們離我,大約不會超過半哩!

    我陡地吃了一驚,連忙翻身站了起來,在我身邊的駱駝,也顯然有了驚覺,牠們卻
不安地挪動著牠們龐大的身子。我站了起來之後,只覺得一陣頭昏,本來,我是準備立
時站起來的。

    可是當我的雙手按住沙,準備站起來時,我只覺得一陣手軟!

    手軟,加上頭眩,我覺得無法站起來!

    我那時候,心中的吃驚,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那種喧騰的大聲,在迅速接近,而我
覺軟弱得不能站起來,為甚麼我會那麼軟弱?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傷已痊癒了,我已
恢復了健康!

    於是我再使力,可是結果,我仍然沒有站起來,我只是變得跪倒在地上!

    喧騰的人聲已顯得更近了!

    我甚至可以看到點點的火光。

    毫無疑問,那是可羅娜派來追我的人,而我是絕不能被他們追上的!

    但偏偏就在這要命的關頭,我竟連站也站不起來!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自然無法再去進一步想,何以忽然之間,我會變得如此軟弱,
我既然不能站起來,也無法快點爬上駱駝背去。

    人聲更近了,火把更明耀了!而我,卻沒有法子逃走!

    我只好倒在沙漠上,盡我最大的力道,踢向那三頭駱駝,將那三頭駱駝,踢得站起
了身,向前奔了出去!

    在那三頭駱駝上,有著食物、食水,沒有了它們,我是無法在沙漠中繼續前進的。

    但是,三頭駱駝在沙漠中,卻是很大的目標,我既然沒有法子離開,只有將駱駝趕
走,自己在沙漠上躺了下來,希望不致被人發現。

    在我躺了下來之後,卻聽得喧騰的人聲,在分散開去。那時,我的頭更重了,我勉
力抬起頭,向前看去,只見左、右兩面,各有十來個火把,在疾奔出去,我甚至可以看
到,火把映在阿拉伯彎刀上的鋒芒。

    而只有一株火把,筆直地向著我而來。

    那表示,一齊地來的人,已分成了兩路,向不同的方向,馳了出去,他們不會發現
我!

    可是,卻還有一個人,向著我走了過來!

    這個人為甚麼與眾不同,不跟著眾人向前去呢?

    他為甚麼要向我走來?我已趕開了駱駝,他是不是會發現我?

    我的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驚恐,而那個人,卻離我越來越近!

    那個人像是知道我一定會在這裏一樣,他騎著駱駝,向我疾馳而來,就在我的身邊
,跳下駱駝,隨即,一柄亮晶晶的利刀,已然指著我!

    我在絕望之中睜大了眼,向那人看去!

    那人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臉,我失聲叫了起來︰「彭都!」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彭都!

    在極度的緊張之後,我一看到了彭都,便換來了極度的鬆馳,我變得軟癱在沙漠上
,我喘著氣道︰「彭都,真該感謝你,是你支開了來追我的人?快扶我上駱駝,我不能
在這裏久留!」

    彭都將火把放低了些,在我的臉上晃了晃,他道︰「你怎麼啦?」

    我道︰「我忽然變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彭都,可羅娜沒有發現是你帶我逃走的?


    彭都笑著,道︰「沒有,來,我扶你上駱駝!」

    他俯下身,將刀插在沙中,將我扶了起來,托我上了他騎來的駱駝。

    我伏在駱駝背上︰「我該向哪一條路去?」

    彭都道︰「我帶你回去!」

    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我絕對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所以我道︰「甚麼?」

    彭都講的仍然是那句話︰「我們回去!」

    我全身冰涼,聲音發顫︰「你……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彭都已拔起了插在沙中的彎刀︰「不是!」

    我驚恐得全身都在冒汗,我道︰「你……你……是你帶我逃走的啊!」

    彭都不出聲。

    我又急急地提醒他︰「彭都,你自己說過,我逃走了,你就可以娶可羅娜!」

    彭都盯著我︰「是的,但是我忘記了告訴你一點,那就是我必需能夠將逃走的人活
捉回去,可羅娜才會自然而然地嫁給我!」

    彭都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利劍一樣,在刺著我,我幾乎窒息,那種窒息感自然
是因為極度憤怒而來的,我被彭都出賣了!

    彭都這個曾受過高等教育的強盜,他比沒有知識的強盜更可惡,他不但兇殘,而且
狡猾,他設下了圈套,讓我自動鑽進去!

    他替我策劃逃走的路線,而我真的根據他指定的路線走,所以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追
上我!

    而我還飲了他替我準備的食水,那食水中自然有著古怪,不然我斷然不致於現在連
站立起來的力道也沒有,我完全上了他的當!

    彭都仍然望著我,我大聲叫了起來︰「你以為我不會向可羅娜說明真相?」

    彭都奸笑︰「第一,可羅娜怒發如狂,根本不會相信你的話,第二,你根本沒有說
話的機會,你明白麼,沒有機會!」

    我全身發涼︰「甚麼意……思?」

    彭都沉聲道︰「在快要到達的時候,我會割斷你的喉管,令你根本不能說話!」

    他以鋒利的刀,在我的喉際晃了一晃︰「別怕,當然不是現在,現在就割斷你的喉
管,流血過多,不等回去,你就死了,而我必需活捉你,讓可羅娜來殺你,我才成功!


    我的血在向上湧,我想罵他一頓,可是所有的詛咒,都塞在喉嚨口,我竟找不出一
句恰當的話,可以表示我的憤怒,可以表示彭都的無恥!

    我只是瞪著他,而彭都已牽著駱駝,向前走去。

    我伏在駱駝上,我相信是中了藥物的麻醉,所以一點力道也沒有。

    我將被彭都牽回去,而在快到的時候,彭都會在我的喉上戳一刀,當我被牽到可羅
娜的面前時,我會死在她的刀下!

    我的心直往下沉,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的一生之中,有著很多次危險的時刻,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那樣,死亡的感
覺如此真實和逼人。

    彭都牽著駱駝在向前走,走出了不多久,他大概嫌牽著駱駝走太慢,是以他命駱駝
蹲下來,他也上了駱駝背,拍打著駱駝,向前奔去。

    駱駝奔得很快,駱駝奔得越是快,我離死亡就越是接近,我非得掙扎不可,我一定
要掙扎,不然,我就決計無法繼續生存了!

    我自己也對於自己求生意志如此之強烈,而感到有點驚訝,當我想到一定要活下去
的時候,只覺得體內的血液流轉,突然在加速,心跳得十分劇烈,手指漸漸有了力量。

    我曾在沙漠之中,忽然變得全身軟弱無力,當然是因為彭都曾在水中加了藥物的緣
故,好在並沒有喝太多的水,因為當時還不知道要在沙漠中多久,需要節省食水。

    那是我此際氣力漸漸恢復的一個原因,而另一個原因,毫無疑問,那是由於意念中
興起了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

    我伏在駱駝的背上,雙手漸漸抓住了駱駝鞍子,我感到體力在漸漸恢復。

    駱駝在疾奔,我已經可以看到,前面的一座山崖的影子,駱駝已快奔回去了,我無
法知道我的氣力恢復到何等程度,但是實在不能再等了!

    我的雙手突然一翻,抓住了彭都的衣襟,也就在那一剎間,我的身子陡地一挺,滾
下駱駝鞍子,彭都被我帶著跌了下來。

    我們兩人,一起在沙漠上打了一個滾,彭都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他立時掙開了我,
跳了起來,他一跳起來之後,就向著我的面門,給了我狠狠的一腳!

    那一腳,直踢得我滿天星斗,但是我還是立時伸手,抱住了他來不及縮回去的那一
隻腳,用力一拉,彭都又發出了一聲怒吼,仰天跌倒在地。

    我的另一隻手,抓起了一把沙,向他的臉上灑去,他拔出了彎刀,亂砍亂舞,我已
幾乎給他砍中,我不能放開他,一放開他,我一定被他砍死,但是我又不能不放開他,
因為我不放開他的話,也會被他砍中!

    那只是極短時間內的變化,我是抓住他的一隻腳的,我在那時,陡地揚起了他的那
隻腳,而也在那時,他因為視線迷糊,揮刀正在盲目地砍著,他的右足被我揚了起來。
一刀揮過,鋒利的刀鋒過處,他自己將他自己的右足,砍了下來。

    彭都在那一剎間,所發出的那一下淒厲的叫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鮮血湧出,迅速隱沒在沙粒中,他在沙上打著滾,我在沙上爬著。

    那頭駱駝,在我和彭都跌了下來之後,就停了下來,我爬到了駱駝的前面,拉著韁
繩,駱駝蹲了下來,我又爬上了駱駝鞍子。

    駱駝挺著身,站了起來,我拍打著,變換著方向,駱駝向前奔了出去。

    我渾身都是汗,我仍然沒有足夠的氣力來直起身子,我伏在駱駝的背上,任由駱駝
向前奔著,我不知道我會被帶到甚麼地方去,只要遠離那一族阿拉伯強盜,我就夠了,
足足在一小時之後,我才漸漸清醒了過來,我的體力也恢復了不少。

    我挺直了身子,坐了起來,四面全是灰白色的沙漠,一望無際,駱駝已走得很慢,
我仍然不敢停,那時,我感到了極度的口渴。

    而等到太陽升起之後,我口渴之感,越來越甚,我張大口,喘著氣,自我口中噴出
來的,簡直就是一陣陣灼熱的濃煙。

    我舐著唇,唇上是沙粒和一種異樣的鹹味,我下了駱駝,我知道,我這一次的口渴
,是可以渡過的,駱駝可以救我,我可以喝駱駝的血,來度過這一次口渴。

    但是周圍全是茫然無際的大沙漠,我甚麼時候,可以發現綠洲?

    駱駝只能救我一次,在救了我一次之後,牠就會死去,我必需步行,而第二次的口
渴,立時就會來到,我可能離死亡更近一步。

    我令駱駝站著,我蹲在駱駝的腹下,避免陽光的直射,我迅速地在想著,無論怎樣
,如果我不想辦法,決計逃不過一整天烈日的烤曬。

    彭都未能將我擒回去,我已經逃走了,可是,在那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中,死亡的陰
影,仍然牢牢地將我罩著,難以擺脫!

    我只是呆了十分鐘,還決不定應該怎樣,而在那十分鐘之中,我的口渴程度,增加
了不知多少倍!一滴水也沒有,只要有一滴水的話,我就滿足了,可是,一滴水也沒有
,根本沒有!

    我不能老是在沙漠中等待下去,我只好又跨上駱駝,在駱駝背上伏著,趕著駱駝向
前走,時間是一秒鐘一秒鐘過去的。時間本來就是一秒鐘一秒鐘過去的,但是在平時,
誰也不在乎一秒鐘。而此際,我卻每一秒鐘都在痛苦中渡過!

    以秒為單位來計算,時間自然過得格外慢,太陽固定在頭頂,一動也不動,我不知
駱駝將我負向何處,我只知道我是在向前走著。

    在烈日的烤曬下,我幾乎已陷入半昏迷狀態之中了,我真不知道我是如何熬得到太
陽下山的,當四周圍漸漸黑下來時,我總算知道,已經過了一天!

    而當我抬起頭來看時,月色十分之好,四周圍仍然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我從駱駝背上,滾了下來,沒有辦法,我只好犧牲駱駝,來維持我的生命了!我感
到還可以捱上一兩天,不然,我一定捱不過今夜了!

    因為這時,口渴給我的痛苦,不但是在口部,而已經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全身的
每一個細胞都像是在發出尖銳的呼叫聲︰水……水……!

    然而,它們一點水也得不到,在我血管中運行的彷彿已不是血,而是一種濃稠的漿
,這種濃稠的漿,無法維持我的生命!

    我取出了我一直暗藏著的一柄小刀,可是就在這時,那頭一直伏著的駱駝,突然昂
身站了起來,一直向前奔了出去,我只好目瞪口呆地望著牠迅速地奔遠,漸漸變成一個
小黑點。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仍然不明白那頭駱駝,何以會忽然逃走,或許是動物有著牠們
保護自己的第六感?

    我在那時,完全呆住了,我的最後希望也消失了,我活不過今晚:會被活活地渴死


    我望著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那柄小刀,小刀雖然只有一吋長,但是卻也鋒利得足夠
結束我的生命,我在想,我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呢,還是毫無希望地等待著天明?

第七部:邪惡猙獰的實在

    我只好想,或許離開一個綠洲已經很近了,或者只有一哩,甚至能繼續向前走去,
或者就可以到達綠洲,從此以後,我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許多人在沙漠之中,臨死之前,最後的一個動作,是在向前爬行著。那正是因為他
妄想他再爬出一步,就可能會到達綠洲邊緣的緣故。有很多人,當他們死後,他們的屍
體已然化為白骨了,白骨仍然照著一個人向前爬行的姿勢排列著!

    那是被困在沙漠中的大悲劇,在看到別人那樣做的時候,或者心中會取笑他們何以
那麼愚蠢,然而等到親自經歷時,卻往往會和被自己取笑的一樣,我那時,就邁動我已
酸痛不堪的雙腿,腳高腳低,向前走去。

    我大約在沙漠之中步行了一哩,或者還不到一哩,總之,我每邁出一步,已不知要
花出多少的力道了,然後,我倒在地上。

    當我倒在地上之後,我向前爬行著,我用雙肘拖動我的身子,慢慢向前移動。

    終於,我明白我再也無法爬得動了,我只好伏了下來,抬頭向前望去,我看到沙漠
一望無際,在月色下靜靜地向前伸展著,不能說不美麗,但是,那是死亡的美麗,我在
等死。

    我閉了眼睛,只是過了半小時之後,我才睜開了眼,當我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我突
然看到有人騎著駱駝,在向我走過來。

    我連忙又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然後,再睜開眼來,不錯,真有一個人,騎著駱
駝在接近我,我啞著聲音,叫了一聲,但是我立即想到,那是不可能的,我一定是看到
海市蜃樓了,我看到的一定是虛像。

    但是,月光也能造成海市蜃樓麼?

    當我一想到這點,我的身子挺直,居然站了起來,雖然我搖擺不定,但是我的的確
確,又使我的身子站直了,而這時候,騎著駱駝的人,也已來到了我的身前,勒定了駱
駝的韁繩。

    他當然是一個阿拉伯人,我的視線也很模糊,我的心中在大聲叫著︰「給我一點水
。」

    事實上,我也張大了口,在大聲叫著,然而,自我喉際發出來的,都只是一陣沙沙
聲,就像是一條響尾蛇,搖動牠的尾部一樣。

    那人下了駱駝,拉開了他頭上的白巾,冷冷地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也就在那一剎間,我又倒在沙漠上。

    可羅娜!

    我倒在沙漠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能望著可羅娜,可羅娜面目冷酷地望著我,好像
很欣賞我這時的情形,她忽然笑了起來︰「逃啊,我決定不殺你,已經不必我來殺你了
,是不是?」

    我的喉際,又發出了一陣沙沙聲。

    我仍然在說那句話︰「給我一點水。」

    可羅娜冷笑著,向前走出了兩步,伸腳在我的臉上,踢了一腳,我的口唇,已乾到
不能沾上任何沙粒了,可羅娜忽然又走了開去。

    我想伸手抓住他的腳,但是手軟得一點也不聽指揮,我眼睜睜地看著可羅娜走回駱
駝旁邊,解下了一隻皮袋來,搖晃著。

    我聽到了水在皮袋中晃動的聲音,那是水的聲音,我終於叫出了兩個字︰「給我!


    可羅娜道︰「給你,然後你怎樣?」

    我的口唇顫動著,我根本無法說得出第三個字來,可羅娜向前走來,打開了皮袋的
塞,我連忙張大了口,可羅娜傾轉皮袋,我喝到了兩口水。

    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水有那麼好的滋味!

    但是,我只喝了兩口,可羅娜便收起了皮袋,她道︰「現在你可以說了,你對我怎
樣?」

    那兩口水,像是溜進了乾裂的泥土中一樣,在我乾燥的喉嚨之中,不知去了甚麼地
方,我的口渴,只有更強烈了。

    但是我的身體之中,卻總算多了兩口水,雖然只是兩口水,已足以產生一種奇異的
力量,令我的氣力,恢復了不少,我講起話來,也覺得好過些了。

    我避而不答可羅娜的問題,只是道︰「再給我一點水,我還要……」

    可羅娜的聲音,變得十分淒厲,她尖聲問道︰「我問你,你對我怎樣?」

    我蓄定了力,身子一挺,站了起來,望定了可羅娜,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十分可怕
,因為當我盯住了可羅娜之際,這樣的一個女魔頭,居然也向退出一步!

    她如果不退,或者我還不會有那個動機,可是她一退,她的手中,就拿著那盛水的
皮袋,我的腦中,電光火石也似閃過一個念頭,而且身體也立即將那個念頭付諸實行。

    我陡地向前撲了過去,雙手已攫住了那隻皮袋,然後,我聽到了可羅娜的一聲尖叫
,我已將皮袋奪了過來,可羅娜的指甲,似乎在我的臉上,劃了一下,但是我根本不及
顧慮這些了!

    我一搶到了盛水的皮袋,轉過身便向前奔,我一面奔,一面打開皮袋的塞子。

    我聽到我的身後,有利刀揮舞的聲音,於是我橫倒在地,身子打了一個滾,雙腳將
沙不斷向前踢去。

    當我滾倒在地時,皮袋中的水漏出來,我立時用口對住了皮袋,貪婪地喝著水。

    可羅娜被踢起的沙,逼得後退了一步,她立時又揮著刀,向前衝了上來。

    我手中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抵擋她的攻擊,有的只是那一隻皮袋,是以我自然而然
地揚起皮袋來,可羅娜手中的彎刀,在月光下,閃起一股寒森森的光芒,「刷」的一聲
過後,皮袋已被劃破,皮袋中的水,一下子全都傾瀉了出來,淋在我的身上。

    我連忙一躍而起,將皮袋中最後幾口水,吞進了肚中,我想可羅娜一定會再向我攻
來的,可是,她卻沒有攻向我,她仍然托著刀,呆立著。

    我喘了一口氣,抹了抹口,我已然喝飽了水,像是一隻漏了氣的氣球,又被充滿了
氣一樣,我感到精力充沛,我揮舞著手中的皮袋,準備就用這隻皮袋當武器,來和可羅
娜搏鬥。

    可是,可羅娜仍然站著不動,正在我感詫異時,她突然又發出了一聲尖叫,轉身便
向駱駝旁奔去,當她來到駱駝身邊的時候,她迫不急待地按下駱駝的頭來,可是在那時
候,她卻忘記了收起彎刀,鋒利的彎刀,在駱駝的身上,劃了一下,那頭駱駝突然一挺
頸子,站了起來,向前奔了出去,可羅娜被帶得在沙中打了一個滾,等到她站起來時,
駱駝已奔遠了。

    可羅娜站了起來,我看到她的臉色,簡直比月夜下的沙還要灰白。

    她望著我,僵立了好一會,才轉過頭,向我看來,她面肉抽搐著,尖聲罵道︰「你
這個畜牲!」

    我冷冷地望著她,我不知道她為甚麼那麼狂怒,她的手中有刀,她還是佔著上風,
她為甚麼怒得像是我造成了世界末日一樣?

    我望著她,她忽然又怪聲笑了起來︰「好!這一下,我們都會死在沙漠中!」

    我呆了一呆︰「死在沙漠中?」

    可羅娜的聲音,變得淒厲無比︰「是的,這裏,離最近的水源,步行要四天,你和
我,誰能四天不喝水,而你卻浪費了一整袋水!」

    我呆立著,這時,我可以說是喝飽了水,自然不會感到口渴,可是我卻從可怕的口
渴情形中過來,當我想到四天不能接近水源時,我的身子,也不禁有點發顫。

    這時,我已知道為甚麼可羅娜剛才一刀削破了皮袋之後,立時奔向駱駝去了,她是
想快點離去,騎著駱駝,自然不必四天,就可以到達水源了。

    可是現在,她的駱駝也逃走了,這個沙漠中的女王,刀法神出鬼沒的強盜,現在也
完全和一個普通人一樣,她不能四天沒有水喝!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尤其,當我
看到她那種憤怒欲發的樣子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道︰「別發怒,小姐,發怒是會叫人感到口渴的,只有早一點死!」

    在我那樣說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很輕鬆的,雖然我自己也不免一死,但是,總比我
被她捉回去之後好多了!

    可是,我輕鬆得太早了!

    可羅娜忽然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獰惡邪氣到了極點的笑容,以她那樣美貌的女子,
在她的臉上,會浮現如此邪惡的笑容,真是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
顫。

    可羅娜笑著,冷冷地道︰「走!」

    她手中的刀,向前指了指,她分明是在命令我向她刀光所指的方向走過去。

    我道︰「反正我們兩人,誰也不能四天不喝水,何必再向前走!」

    可羅娜露出她雪白的牙齒,她仍然在笑著,但是她的笑容更邪惡,更令人心驚,真
難令人想像,那樣邪惡猙獰的笑容,代表了甚麼。

    但是答案終於揭曉了!

    她緩緩地︰「你別忘記,我是在沙漠中長大的,我有特別耐渴能力!」

    我疑惑︰「你能四天不喝水?」

    可羅娜的眼光特別,她的回答,卻出奇地簡單,她道︰「不,兩天!」

    我剛想說「兩天有甚麼用」,可是我這句話還未曾說出口,突然之間,我想起了一
件事,我知道可羅娜要作甚麼了!

    在那剎間,我整個身子都有麻木之感!

    而可羅娜則尖聲笑了起來︰「你應該明白,我只要忍耐兩天不喝水,就可以支持到
最近的水源了,你明白了,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羅娜的意思了,她押著我走,走上兩天,當她忍耐不
住口渴的時候,她殺了我,喝我的血,然後,她又可以堅持兩天,當我的屍體被烈日曬
乾時,她就可以到達最近的水源,得救了!

    那正是我準備對付駱駝的方法,而她卻要施在我的身上,而我,是人!

    可羅娜尖聲地笑著,她一定也知道我已明白她的心意,她更知道,當她的手中有著
利刀的時候,我決計沒有反抗的餘地!

    所以,她笑了片刻之後,又厲聲道︰「走!」

    我慢慢地轉過身,向前走去。

    我感到我自己的雙腿,似乎已不屬於我自己所有,我這時之所以能不死,全然是因
為身體內有著血,而血,可以維持可羅娜的生命!

    對於可羅娜要殺我這一點,我根本不必再懷疑了,我向前走著,月亮在我的後面,
所以我可以看到跟在我後面的可羅娜的影子,她距離我不會超過六呎。

    我大約走了有一小時,紊亂的思緒,才漸漸靜了下來,我一面走,一面道︰「如果
你決定殺我來維持你的生命,你怎知我不會現在就反抗?」

    可羅娜尖聲道︰「不會的,因為你現在反抗,現在就得死!」

    我道︰「我死了,可以和你同歸於盡!」

    可羅娜又尖聲笑著︰「也不會的,你想著,還有兩天可以活,在這兩天之中,你說
不定可以改變你的處境,你還有希望,希望會使你活下去,不會和我拚命,直活到我要
殺你的時候!」

    我不禁說不出話來。

    可羅娜繼續地道︰「彭都曾對我說,有一個族人曾說,希望是婊子、希望是最大的
騙子。可是每一個人都在最大的騙子蒙騙之下過活,不肯去死,就算他們明知道他們的
希望不能實現,他們仍然要不斷地自己騙自己,你也不能例外!」

    可羅娜說得對,我不能例外!

    我一面向前走著,一面在想,如果我可以將可羅娜手中的彎刀奪下來,那麼情形就
會改變!

    當然,我不會像可羅娜對付我一樣對付她,我仍然捱不過四天,但總比死在她刀下
好得多了!

    而當我在那樣想的時候,禁不住苦笑!

    因為我還是被可羅娜說中了:我的心中存著希望,不會拚著和她同歸於盡,會希望
改變目前的情形,雖然明知在一個第一流的刀手手中,要將她的刀奪過來,是不可能的
事情。

    我一直向前走著,在沙漠中步行,特別容易疲倦,我腳踏下去,下面是軟軟的沙,
很舒服,可是再次提起腳來的時候,就會覺得加倍地疲倦。

    我看到可羅娜的影子,她始終跟在我身後不到五六呎處,我竭力在想著,有甚麼辦
法,可以改變我現在的處境,但是我的腦中,一片麻木,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漸漸地,從沙漠無天的交界處,出現了一線時光,然後,太陽升起了。

    如果說在晚上,在沙漠中步行是一件苦事,那麼,白天就是十倍的苦!

    當太陽升到頭頂之後,我又開始口渴,我仍是向前走著,每當我試圖停下來的時候
,可羅娜就發出尖利的呼叫聲來,喝我向前走。

    而太陽在升到了頭頂之後,便幾乎停留著不動,我每向前走出一步,都得付出極高
的體力代價。開始天亮的時候,我還在出汗,但是漸漸地,我的身上,只有一種異常濕
膩的感覺,我舐著唇,喘著氣,終於,我跌倒在沙漠上,伏在沙上喘氣。

    可羅娜奔了過來,用力踢著我,罵著我,她在罵我甚麼,我無法聽得懂,因為那是
她族中特有的語言,但是,我知道她在罵我,這一點,從她的神情之中,她一定是用最
惡毒的語言在詛咒我。

    她的每一腳都踢在我的臉上,踢得我在地上打滾,我尖叫了起來︰「別逼我,讓我
休息一會再走!」

    可羅娜仍然尖聲罵著︰「快起來,畜牲,你不走,就再也不能起來了!」

    我喘著氣︰「我在乎甚麼,反正我總不免死在你的刀下!」

    可羅娜厲聲道︰「你繼續走,至少還可以活一天!」

    可羅娜的那一句話,比甚麼話都有用,我慢慢掙扎著,站了起來。

    是的,我可以多活一天,對一個將死的人來說,多活一天的意義實在太大,在一天
之中,我可以產生無數新的希望,希望能夠改善我的處境。

    我在站了起來之後,盯著可羅娜,我們在沙漠中步行只不過十二小時,可是可羅娜
的樣子也變了,她的臉上,結著一種看來像鹽花也似的小粒,使得她柔滑的皮膚,變得
粗糙不堪。

    她的口唇開始乾裂,她的雙眼之中射出獰厲的光芒,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刀,她不
再有美麗的外表,而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劊子手!

    我沒有說甚麼,就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走,我之所以一句話也不說,是因為發現在
我面前的,雖然還是一個人,但是決計沒有人性!

    終於,太陽向西移,又隱沒在沙漠之下,而我至少已跌倒了七八次。

    每一次我跌倒,可羅娜就趕過來用腳踢我,咒罵著,她畢竟是屬於沙漠的,她竟然
一次也沒有跌倒過,最後,我又跌倒在地,而這一次,不論她怎麼踢我,我都不願意起
來了。

    我實在已經筋疲力盡了。

    而可羅娜在踢了我十多腳,我仍然死人一樣倒臥著不動的時候,她也坐了下來,喘
著氣。

    我伏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在黑暗之中,可羅娜的身形很模糊,但是她的一對眼
睛,卻還銳利得像是毒蛇一樣,在閃閃生光。

    我忽然乾笑了起來︰「照這樣情形看來,你就算殺了我,也不一定能出得沙漠!」

    可羅娜狠狠地盯著我,我又神經質地大笑了起來,可羅娜猛地舉起刀來,向我劈了
下來,我在那剎間,一切都感到麻木了!但是可羅娜的刀,在離我面門只有半寸許處,
陡的收住,然後她冷冷地道︰「起來。」

    我雙手按在沙上,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站直了身子︰「你不能希望我再走多遠,我
支持不住了,我在支持不住的時候,就會寧願死去!」

    可羅娜冷峻地道︰「你本來就要死了!」

    我吸了一口氣,熠亮的刀尖,離我胸前,不到一吋!

    我無法在她的手中奪過刀來!因為我不能用我手去抓刀尖,如果我向她的刀尖抓去
的話,她只要隨便一揮刀,我的手就會齊腕斷下。

    我只好慢慢轉過身,向前走去。

    這時候,我實在已經到了我所能支持的極限了,我每向前走出一步,身子就不斷搖
晃著,大約每走出十六七步,我就一定躓跌在地上,然後,要相當時間,才能站起身子
來,繼續向前走。

    可羅娜一定也發現了這一點,是以她開始虐待我,她用刀尖刺著我的背部,不是刺
得很深,但是卻令我感到尖銳的疼痛,我被逼得向前奔去,因為那一陣的劇痛,實在太
難以忍受了。

    她在用最殘酷的方法,將我體內最後的一分力道榨出來,她要到我實在走不動時,
才下手殺我,而我為了多捱上十幾小時,我不得不向前奔著、爬著,我簡直已不像是一
個人,而只是像是一頭野獸。

    我不知道這一夜是如何過去的,我只記得,當天開始亮起來的時候,我是在沙漠中
爬著,我看到了第一線曙光之後,我不再爬行,因為我實在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而這時,可羅娜似乎也到了她可以支持的極限了,當我們在沙上,不再向前爬行之
際,她沒有再來逼我,她只是握著刀在喘氣。

    我伏了許久,太陽已漸漸升高了,全身的皮膚,都有要裂開來的感覺,沒有一點地
方,不感到痛苦,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活著實在還不如死了的好,因為死了之
後,我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當我感到死亡反而可以帶來痛苦的消失之後,對於生存已然沒有甚麼留戀,我伏在
地上,一動也不動,等待死亡的來臨。

    但是我等了許久,可羅娜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慢慢地吸進了一口熱得像火一樣的
空氣,轉過頭來,我發現可羅娜在背對著我向前邊望著。

    她站在一個幾呎高的沙丘上,向前望得十分出神,像是她看到了前面有甚麼十分值
得注意的東西,而更重要的是,那時她背對著我!

    如果我要襲擊她,那是最好的機會!

    她一定以為我無法再對她有任何襲擊了,所以她才那麼大意的!

    我雙手用力在地上撐著,剛才,我已離死亡如此接近,但是人生下來,究竟是為了
活下去,而不是為了求死的,當我發現了我可以有求生的機會時,我求生的慾望,又猛
烈地燃燒了起來,我居然只努力了一次,就站直了身子,然後,我慢慢向前走。

    當我來到了那沙丘旁邊,而可羅娜仍然背對著我時,我猛地向前撲了出去!

    在一分鐘之前,我根本無法想像我自己還有力道,可以作如此猛烈的一撲,但是現
在,我卻做到了這一點,我撲中了可羅娜,可羅娜在猝然之間,向沙丘下滾了下來,我
跟著也滾了下來,用力扼著她的頸和右腕,逼得她伸直五指,放開了手中的彎刀。

    然後,我的膝蓋頂向她的腰際,使她又滾了出去,我已經將手抓住了那柄刀。

    我一抓刀在手,便立時站了起來,可羅娜滾了兩下,跪在沙漠上,我揚起了刀,可
羅娜突然尖叫了起來,道︰「別殺我,別殺我,我們都可以得救,我已看到一輛車子,
在向前駛來。」

    我口乾得說不出話來,但我還是努力嘶叫著︰「你騙不倒我!」

    可羅娜伏在地上道︰「真的,一輛車子!一輛車子!是一輛車子!」

    可羅娜並沒有騙我,真的是一輛車子,那是一輛中型的吉普車,車上的人一定也已
發現了我們,因為車子正向我們疾駛而來。

    車子在我的面前停下,車上跳下了兩個人來,我啞著聲叫道︰「我是衛斯理,你們
是不是來找我的!」

    那兩個人忙道︰「是,天,我們終於找到你了!」

    我的聲音更啞,我和可羅娜同時叫道︰「水,看老天的份上,快拿水來!」

    兩水壺水到了我們手上,我和可羅娜大口大口地喝著水,然後我才道︰「她是強盜
的首領,將她帶到當地的警局去!」

    那兩個人將可羅娜押上了車,我也登了車,車子在沙漠中疾馳了一整天,經過了幾
個綠洲,並沒有停下來,傍晚時分,到了雅里綠洲。

    我看到了白素,看到了江文濤,我將醜惡得像魔鬼那樣的可羅娜,推到了江文濤的
身前,大聲道︰「看看她,那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未曾看清江文濤臉上的神情,我軟弱得昏了過去。

    到了雅里綠洲,就算我昏了過去,也不要緊了,我被送到一帳幕,休息了兩天,可
羅娜在第二天就被處死,江文濤卻還是呆呆地對著她的相片。

    在相片中看來,可羅娜是那麼溫柔、美麗、純真的一個少女,但是,那只不過是一
個虛像,真正的可羅娜,兇殘、橫暴、劫掠,無所不為。虛像和真實之間的距離,實在
是太驚人了。

    而事實上,不單是可羅娜,幾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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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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