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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發表於 2009-4-20 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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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貝殼 消失 作者:倪匡(已完成)
序
撰寫「貝殼」這個故事之際,正是狂熱地搜集貝殼之時。搜集貝殼的行為,後來到了
最高峰,藏品達三千幾種,終於忽然之間,興趣消失,如同一場春夢。這是題外話。
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想表現一個人,若是沒有了自己,那麼,在他身上的一切名和利
,都是虛空的,再大的名,再多的利,加起來,也不如自己。
這話,聽起來像是很玄,也不是三言兩語,或是一兩篇小說所能表達明白,要靠一個
人對人生的體驗,思索而摸出一種感覺來。
表達在「貝殼」這個故事中的想法,一直持續著,後來若干年後,又有「以自己為題
材」的十個幻想短篇,再度發揮了一下,但也還是不夠,以後有機會,還是要再發揮
的。
同樣是生命,一個豪富,不如一枚海螺快樂,你相信嗎?
我真的相信。
這本書中還包括了一個較短的故事「消失」,那是一個相當簡單的故事,簡單到不必
介紹了。
衛斯理
一九八六、九、十二
第一部:超級巨富的失蹤
貝殼是十分惹人喜愛的東西。古時代,貝殼被用來當作貨幣(甚至到現在,某些地
區的土人部落,仍然是以貝殼作為貨幣使用)。而在文明社會中,一枚珍貴的貝殼,在
貝殼愛好者的心目中,比鑽石更有價值。
貝殼是軟體動物在生長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外殼,形狀、顏色,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已發現的,大約有十一萬二千多種,是動物學中的一大熱門,僅次於昆蟲。有許多貝
殼,普通得每天都可以看到,有許多貝殼,即使是海洋生物學的權威,也只能在圖片中
見得到。一個陳列貝殼的展覽會,往往能夠吸引許多參觀者,貝殼的形狀實在太奇特美
妙,就是主要的原因——在日本,稀有貝殼的展覽會,是報紙上重要的新聞之一。
自然,這個故事,和任何貝殼展覽會無關,甚至於和軟體動物的研究無關,這只是
一個故事。
天氣良好,萬里無雲,能見度無限,從空中望下來,大海平靜得像是一整塊藍色的
玉,看來像是固體,而不像是流動的液體。
一架小型飛機在海上飛行。那種小飛機,通常供人駕來遊玩,它飛不高,也不能飛
得十分快速,只能坐兩個人。
飛機在海面上來回飛著,任務是在海面上尋找一艘遊艇。
身邊那個人,拿著望遠鏡,向海面上觀察著。這個人,就是我所熟悉的小郭——我
仍然稱呼他為小郭,因為我認識他許多年了,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一個鼎鼎大名的私家偵
探。
據小郭事後的回憶,他說,這件事,一開始,就有點很不平常,雖然以後事情的發
展,更不平常,但是事情的開始是很突兀的。
星期日,照例是假期,小郭的偵探事務所中,只留下一個職員,因為他這種職業,
是說不定是甚麼時候有顧客找上門來的。
事情就發生在星期日的中午,小郭正在讚美他新婚太太烹調出來的美味可口的菜餚
,而且在計劃著如何享受一個天氣溫和、陽光普照的下午之際,電話鈴響了起來,小郭
拿起了電話,一聽到事務所留守職員的聲音,他就不禁直皺眉。
他曾吩咐過,沒有要緊的事情,千萬別打擾他的假期,小郭本來也不是那樣重視假
期的人,但是他最近結了婚,一個人在結婚之後,原來的生活方式,多少要有一點改變
的了。「郭社長,」那職員的聲音,很無可奈何:「有一位太太堅持要見你。我是說,
她非見你不可,請你回事務所來,我……無法應付她。」
小郭有點不耐煩:「問問她有甚麼事!」
「她不肯說,」職員回答:「她一定要見了你才肯說,看她的樣子,像是有很重要
的事。」
小郭放下了電話,嘆了一口氣,這樣的顧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好像天要塌
下來那麼嚴重,而且,寧願付出高幾倍的費用,指定要他親自出馬。
小郭逢遇到有這樣顧客的時候,雖然無可奈何,但是心中也有一份驕傲,他究竟是
一個出了名的偵探了,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將自己的疑難問題,只托付他,而
不托給別人?
小郭轉過頭來,向他的太太作了一個抱歉的微笑,道:「我去看看就來,你在家等
我的電話!」
他太太諒解地點著頭,小郭在二十分鐘之後.來到了他的事務所,也見到了那位太
太。
據小郭事後回憶說,他見到了那位太太,第一眼的印象是:那不是一個人,簡直是
一座山。她足有一百五十公斤重(或者更甚),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將那張單人沙發
塞得滿滿的。
她滿面怒容,一看到了小郭,第一句話,就將小郭嚇了一跳,她叫道:「你就是郭
先生?郭先生,你去將我丈夫抓回來!」
小郭呆了一呆:「你一定弄錯了,我只是一個私家偵探,沒有權利抓人的!」
那位太太的聲音更大:「我授權給你!」小郭有點不知如何應付才好,但是他已經
決定,不稀罕這個顧客了,是以他的語氣變得很冷漠,更現出了一臉不歡迎的神色來:
「據我所知,你也沒有權利抓任何人!」
那位太太發起急來,雙手按著沙發的扶手,吃力地站了起來:「他是我的丈夫!」
小郭本來想告訴那位太太,女人要抓住丈夫的心,是另外有一套辦法的。等到要用
到私家偵探的時候,事情早已完了。
但是,小郭向那滿面肥肉抖動的太太望了一眼,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多費甚麼唇舌
,所以他根本沒有開口,只在想著如何才能將她打發走。
就在這時候,那位太太又開口了,她道:「你知道我的丈夫是誰?」
小郭皺著眉:「是誰?」
那位太太挺了挺胸,大聲道:「萬良生!」
小郭呆了一呆,望著那位太太,不作聲。
(當小郭事後,和我講起這段經過時,我聽到他講到那位太太,是萬良生太太時,
也呆了半晌。)
過了足有半分鐘之久,小郭才緩緩地吁了一口氣:「原來是萬太太,萬先生他……
怎麼了?」
小郭並不認識萬良生,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卻沒有人不知道萬良生的名字,萬良
生是本地的一個——用甚麼字眼形容他好呢?還是借用一個最現成的名詞來形容他的財
勢吧,他可以說是本地的一個土皇帝。
萬良生有數不盡的財產,他的財產包括好幾間銀行在內,他的事業,幾乎遍及每一
個行業,使他實際上成為本地無形的統治者。
在現代社會中,當然不會有甚麼實際的「土皇帝」存在,但是萬良生掌握著如此多
的財產,在經濟上而言,他可以說是本地的最高統治者!
所以,當小郭問出了「萬先生怎麼了」這句話之際,他已經改變主意了,他決意接
受萬太太的委托,這是一個使他的聲譽提高到更高地位的好機會!
萬太太有點氣喘,她顯然不耐久立,又坐了下來:「他是昨天下午出海的,到現在
還沒有回來,而且,我知道,紅蘭也在遊艇上!」
小郭又吸了一口氣,萬良生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人物,紅蘭一樣也是。紅蘭是一個
紅得發紫的電影名星,她略含嬌嗔,眼睛像是會說話的照片,到處可見,為紅蘭瘋狂的
人不知多少,她是一個真正的尤物,自然,也只有萬良生這樣的大亨,才能和紅蘭的名
字,聯在一起。
小郭已經有點頭緒了,他也明白為甚麼萬太太一開口,就說要將萬良生「抓回來」
,他道:「萬太太,你的意思是,要我找點他和紅蘭在一起,有甚麼行動的證據,是不
是?」
萬大太氣吁吁地道:「現在,我要你將他抓……找回來。昨天下午他出海去,到今
天還不回來,我實在不能忍受。你要將他……找回來!」
這其實並不是一樁很困難的任務,萬良生的那艘遊艇,十分著名,是世界上最豪華
的十艘遊艇之一,「快樂號」遊艇,艇身金黃色,不論在甚麼地方,都是最矚目的一艘
船。
萬太太一面說著,一面已打開了皮包,取出了一大疊鈔票來,重重放在沙發旁邊的
几上。
小郭有點不自在,萬太太又道:「今天下午,你一定要將他找回來,帶他來見我!
」
小郭搓著手:「萬太太,我必須向你說明,我可以找到萬先生,但是,他是不是肯
回到你的身邊來,我可不敢擔保。」
萬太太「哼」地一聲:「他敢!」
小郭忍住了笑:「我見到了他,一定會傳達你的話,事實上——」
小郭略頓了一頓,又道:「事實上,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一定快回來了,他有那
麼多事要處理,不可能今天晚上之前不回來的!」
萬太太大聲道:「我要你去找他,他以為在船上,出了海,我就找不到他了,我一
定要你找到他!」
小郭沒有再說甚麼,這是一樁很輕鬆的差事,酬勞又出乎意料之外的多,他何必拒
絕呢?
他送走了萬太太,打電話去接洽飛機。他租了一架小型的水上飛機。
同時,他也吩咐那位職員,向有關部門,查問「快樂號」昨天下午駛出海港的報告
。
兩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有關方面的資料顯示:快樂號昨天下午二時,報告出發,
向西南方向行駛,以後就沒有聯絡——通常的情形,如果不是有意外發生,是不會再作
聯絡的。
小郭知道「快樂號」的性能十分好,可以作長程航行,但是,帶著一個美麗動人的
女明星,是沒有理由作長程航行的,只要找一個靜僻一點的海灣泊船就行了。小郭也不
明白有紅蘭這樣動人的女人陪在身旁,萬良生還會有甚麼心緒去欣賞海上的風景。
小郭到達機場,和機師見了面,登機起飛,向西南方的海面飛去。
天氣實在好,小郭估計,至多只要半小時,就可以發現「快樂號」了。
小郭的估計不錯,大約在半小時後,也就看到了「快樂號」。也正如他的估計一樣
,「快樂號」泊在一個小島的背面的一個海灣上。
自空中看下來,整艘「快樂號」,簡直像是黃金鑄成的一樣,閃著金黃色的光芒。
那海灘很隱蔽,兩面是高聳的巖石,浪頭打在巖石上,濺起極高的浪花,但是在兩
邊巖石之間,卻是一個新月形的小沙灘,沙細而白,除了一艘「快樂號」之外,沒有別
的船隻。
一發現了「快樂號」,小郭欠了欠身子:「我們在它的附近降落!」
水上飛機打著轉,降低高度,金黃色的「快樂號」越來越看得清楚了,在望遠鏡中
看來,甲板上,一張籐桌上,半杯喝剩的酒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小郭甚至可以認得出
,那是一杯綠色的「蚱蜢」。
可是卻沒有人出現在甲板上,萬良生如果是帶著紅蘭出來幽會的,那麼,船上可能
只有他和紅蘭兩個人。但不論他們這時在作甚麼,小郭想,飛機的聲音,總應該將他們
驚動了。
水上飛機在飛得已接近水面的時候,小郭放下了望遠鏡,水上飛機濺起一陣水花,
開始在水面滑行,然後,在離「快樂號」不到二十公尺處,停了下來。
在飛機停下來之後,小郭曾看了看手錶,那是下午二時,一個天氣極好的星期天的
下午二時。在那樣的天氣之中,照說是不會有甚麼意外的事發生的。
小郭的心中,已經在盤算著如何向萬良生開口,萬良生是一個大亨,而且他正在和
一個美人幽會,有人來驚擾他,他自然會發脾氣的。
小郭探出頭去,艇的甲板上仍然沒有人,在這樣的近距離,只要大聲講話,遊艇上
的人,是一定可以聽得到的,是以小郭大聲叫道:「萬先生!萬先生!」
可是他叫了十七八聲,艇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沒有人出來?
駕駛員笑道:「郭先生,他們可能在遊艇的臥室中,你知道,像那樣的遊艇,臥室
一定有著完善的隔音設備,聽不到你叫喚的!」
小郭攤了攤手:「那怎麼辦?飛機上有橡皮艇?」
駕駛員指著架上一邊東西:「有,不過下去的時候要小心些。」
機門打開,小郭將橡皮艇取下來,推向機門外,拉開了充氣栓,橡皮艇發出「嗤嗤
」的聲響,迅速膨脹,小郭小心地將它拋進海中,又沿著機門,攀了下去,躍進了橡皮
艇中,不到五分鐘,他已划到了「快樂號」的旁邊。
為了禮貌,他在登上「快樂號」之前,又大聲叫道:「有人麼?萬先生,你在不在
?」
船上仍然沒有人應聲,小郭抓住擦得晶光錚亮的扶手,登上了「快樂號」。
從「快樂號」甲板上的情形看來,船上一定是有人的,小郭又叫了幾下,仍然沒有
人應他,他站著船中心的走廊,來到了第一扇門前,敲門,沒有人應,他推開了那扇門
。
那是一個佈置得極其舒適的,一套小巧的絲絨沙發,看到了這套沙發,小郭不禁笑
了起來,萬良生一定很恨他的太太,要不然,他不會在遊艇中置上這樣的一套沙發,這
套沙發,根本無法容納萬太太那航空母艦一樣龐大的身子!
客廳中沒有人,在客廳附設的酒吧中,小郭注意到,有一滴酒,酒瓶翻倒,瓶中的
酒已流出了一大半,一陣酒香,撲鼻而來。
小郭走去,將酒瓶扶正,順手打開冰桶的蓋子來看了一看。
據小郭事後的回憶說,他也不知道何以要順手打開冰桶來看,或許是他偵探的習慣
,這是唯一的解釋了。
當時,他看到那隻銀質的冰桶內,並沒有冰,只是小半桶水。
這種冰桶能夠保持冰塊近十小時不溶化,小郭當時看到冰桶中只有水而沒有冰,就
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這證明至少有七八小時沒有人用這個冰桶中的冰了。
小郭走出了這個艙,又來到了另一個艙中,那是一個臥艙,一切都很整齊,不像有
人睡過。然後,他一面高聲叫著,又打開了另一個艙門。
那自然是主艙了,那簡直是一間十分寬敞的臥室,而且顯然有人住過,不過也是空
的。
小郭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船上看來一個人也沒有。
十五分鐘之後,小郭已經肯定了這一點:「快樂號」上沒有人!
他回到了甲板上,看了看掛在舷旁的小艇,兩艘小艇全在,表示並沒有人駕著小艇
出去。
小郭站在甲板上,望著沙灘,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是一個遠離海岸的荒島,普
通遊艇不會到那麼遠的小島來。
小郭感到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他離開了「快樂號」,上了橡皮艇。
或許是由於他的神色很蒼白,那叫徐諒的駕駛員也吃了一驚:「怎麼樣?」
小郭道:「沒有人,船上沒有人!」
徐諒道:「或者是到島上遊玩去了。」
據小郭事後回憶,他說他那時,只覺得心直向下沉,他望著那個光禿禿的小島,明
知道萬良生和紅蘭兩人,不可能在島上,但是,除了在島上之外,他們還會在甚麼地方
呢?
小郭提議道:「我和你一起到島上去找找他們。」
徐諒點著頭,他們又登上橡皮艇,直划到沙灘上踏上了沙灘。
一上沙灘,小郭就看到了一條大毛巾,這條大毛巾,當然是到過沙灘的人留下來的
,當小郭俯身,拾起這條大毛巾的時候,發現毛巾上,還繡著「快樂號」的標誌,同時
,毛巾中有一件東西,落了下來。小郭又拾起那東西來,那是一枚奇形怪狀的貝殼。
那枚貝殼是潔白的,接近透明,殼很薄,由於它的樣子實在太奇特了,所以很難形
容。
貝殼是裹在毛巾中的,那也很容易解釋,沙灘上的人,假設是萬良生或紅蘭,看到
了這枚貝殼,喜歡它的奇形怪狀,就拾了起來,裹在毛巾中。
但是,毛巾為甚麼會留在沙灘上呢?
當小郭接著那枚貝殼在發怔的時候,徐諒已經爬上了這個荒島的最高點,小郭大聲
問道:「有人麼?」
徐諒四面看看,也大聲回答道:「沒有人!」
小郭順手將那枚貝殼。放進了衣袋中,大聲道:「他們不可能到別地方去的。」
徐諒迅速地攀了下來:「郭先生,如果你這樣看法的話,那我們要報警了!」
小郭在發現船上沒有人之後,就已然有了這個念頭,這時,他嘆了一聲,點了點頭
。
徐諒先划著橡皮艇回飛機去,小郭仍然留在沙灘上,海水湧上來又退回去,沙細潔
而白,真是一個渡假的理想地方。
可是,大亨萬良主和紅星紅蘭呢?
二十分鐘後,小徐又划著橡皮艇到小島上來,四十分鐘後,三架警方的直昇機,首
先降落在小島上,第一個自直昇機上跳下來的,是我們的老朋友,傑克上校。
再詳細記述當時發生的情形,是沒有意義的,但有幾點,卻不可不說。
第一:根據小郭的報告,警方認為失蹤的至少是兩個人:萬良生和紅蘭,那是萬太
太的情報,但是當天晚上,便發現紅蘭根本一點事也沒有。周末,紅蘭參加一個舞會;
星期日,她睡到下午才起來,當她聽到收音機報告她和萬良生一起神秘失蹤的消息之後
,大發嬌嗔,一定要警方道歉,因為她和萬良生,只是社交上的朋友,決不可能親密到
孤男寡女,同處一艘遊艇之上云云。
第二:警方又立即發現,萬良生是自己一個人駕著遊艇出海的,失蹤的只是他一個
人。
第三:從溶化的冰,甲板上剩留的食物來推斷,萬良生離開「快樂號」,是小郭到
達之前十小時的事情,也就是說,在凌晨二時至四時之間。
第四:遊艇上沒有絲毫搏鬥的現象,只是有一瓶酒,曾經傾瀉。
這真是有史以來最轟動的新聞了。
小郭、徐諒立時成了新聞人物,紅蘭也趁機大出風頭,萬太太山一樣的照片,被刊
登在報紙的第一版上,日夜不停的搜索,進行了三日三夜。
等到我正式知道這件事的詳細經過時,已經是七天之後了。在一個不斷有著各種各
樣新奇新聞的大城市之中,一樁新聞,能夠連續佔據報紙第一版頭條三天以上的,已然
算是極其轟動的了。
可是,萬良生離奇失蹤一事,一直到第七天,還是第一版頭條新聞,除了照例報導
搜索沒有結果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和猜測,套一句電影廣告的術語,就是:「昂
然進入第七天」,而且,看來還要一直轟動下去,因為萬良生是一個如此重要的大亨!
第七天下午二時,我一直只是在報上獲知這件離奇失蹤事件的經過,直到那天下午
二時,小郭才對我說起了事情的詳細經過。
小郭說得很詳細,足足說了一個多鐘頭,我也很用心地聽著。
小郭在講完了之後,雙手一攤:「總之,萬良生就是那麼無緣無故失蹤了。」
我呆了片刻,才道:「警方沒有找出他有失蹤的原因?譬如說經濟上的原因,可能
牽涉到桃色新聞上的事,或者其他的原因?」
小郭搖頭道:「沒有,警方邀請我參加他們的工作,我知道一切經過,他是絕沒有
理由失蹤的。」
我道:「當然,我們可以不必考慮他是被綁票了,如果是的話,一定有人開始和他
的家人接觸了。」
小郭苦笑著:「我和警方至少接到了上百個電話,說他們知道萬良生的下落,但這
些電話,全是假的,目的想騙一些錢而已。」
我又問道:「萬太太的反應怎樣?」
小郭搖著頭道:「這位太太,來找我的時候,好像很恨他的丈夫,但是現在卻傷心
得不得了,不過她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這幾天,萬良生的事業中,千頭萬緒的事,全
是她在處理。」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小郭,你和警方好像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快樂號
』是一艘大遊艇,萬良生又是享受慣的人,他為甚麼要一個人駕船出海,我看這是整件
事的關鍵。」小郭望著我,沒有出聲。
我有點責備的意思:「你難道連想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小郭不斷地眨著眼,他
顯然是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而且,他對我的指責,好像也很不服氣,他道:「那有
甚麼關係,他總是失蹤了。」
我搖了搖頭:「小郭,虧你還是一個出名的偵探,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研究
一切可疑的、不合邏輯的事情,而在整件事情中,最可疑的就是:萬良生為甚麼要一個
人出海!」
小郭揮著手:「或許這是他的習慣,或許他要一個人清靜一下,或許——」
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大喝一聲:「不要再或許了,去查——萬良生一定不是第一
次乘搭『快樂號』遊艇,去查他為甚麼要一個人出海!」
小郭望了我半晌,點了點頭。
我看他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心中倒有點不忍:「現在警方的結論怎樣?」
小郭道:「警方的最後推測,說可能萬良生在游泳的時候,遇上了海中的巨型生物
,例如大海蛇,或是體長超過十呎的大烏賊,所以遭了不幸,你知道,這種事是常常有
的,澳洲前任總理,就是在海上失蹤的。」
我點著頭:「有這個可能——」
講到這裏,我忽然想了起來,我道:「小郭,你是第一個到達那個小島的沙灘的人
,你說在沙灘上有一條大毛巾,那條大毛巾——」
小郭不等我講完,已搶著道:「那條毛巾,是『快樂號』上的,這一點,已經不用
懷疑,好幾個人可以證明!」
我道:「我不是問那條毛巾,我是問。那毛巾中的那枚貝殼!」
小郭皺著眉:「沙灘上總是有貝殼的,那有甚麼可注意的?」
我嘆了一聲:「你怎麼啦?你不是說,那枚貝殼,是裹在毛巾之中,你拿起毛巾來
的時候,它才落下來的麼?」
小郭又眨著眼,好像仍然不明白我那樣說,究竟有甚麼用意。
我道:「沙灘上的貝殼,是不會自己走到毛巾中去的,貝殼在毛巾中,這就證明,
有人將它拾了起來,放進毛巾內去的。」
小郭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是又怎麼樣?」
我道:「從這一點引伸出去,可以推測著當時,萬良生是在海灘上,他拾起了一枚
貝殼,放在毛巾之中,可知他那時並不準備去游泳;要去游泳的人,是會用到毛巾,而
不會用毛巾去裹一枚貝殼的,那麼,警方現在的結論就不成立了!」
小郭反駁我道:「或者他是準備下水之前,拾了貝殼,除下了披在身上的毛巾,將
貝殼放在毛巾之中,再下水去的呢!」
我笑了起來道:「也有這個可能,可是萬良生為甚麼要去拾這枚貝殼呢?他是一個
貝殼收集者麼?」
小郭搖了搖頭:「他不是一個貝殼搜集者,但是,這是一枚形狀十分奇特的貝殼,
任何人見了它,都會被它吸引的。」
我心中還有話想說,我想說,像萬良生那樣,整天在錢眼裏翻觔斗的人,只怕是不
會有這種閒情逸趣,去注意一枚形狀奇特的貝殼。但是我卻沒有說出來,因為那屬於心
理分析的範疇,不是偵探的事了。
我拍了拍小郭的肩頭:「去查他為甚麼一個人出海,我相信這是事情的關鍵!」
小郭告辭離去,我又細細將事情想了一遍。
我覺得最值得注意的,不是萬良生為甚麼要一個人出海。
第二天下午,小郭又來了,我還是沒有開口,他就道:「你的重要關鍵,不成立了
。」
我大聲道:「怎麼不成立?」
小郭笑道:「我們查清楚了,萬良生之所以出海,名義上是休息,但實際上,是帶
著各種各樣的女人,瞞著他太太去走私。」
我道:「那麼,至少要有一個女人!」
小郭道:「不錯,原來那女人,應該是大名鼎鼎的紅蘭,可是紅蘭臨時失約,據船
上的水手說,萬良生等了很久,才命令解纜,他自己駛出去的——你不致於又要我去查
紅蘭為甚麼要失約吧!」
我呆了半晌,才道:「我只想知道,你們怎麼肯定萬良生那天,是約了紅蘭!」
小郭道:「萬良生是離開他的辦公室之後,直接到碼頭去的——他的司機證明了這
一點。而他在離開辦公室時,曾吩咐女秘書,要是紅蘭打電話來,就告訴她,他已經到
碼頭去了,叫她立刻就去。」
我半晌不說話,當然,小郭的調查所得,的確使我失望,但是我的想法,仍然和小
郭不同,我並不以為萬良生一個人出海是一件偶然的事。
紅蘭為甚麼會失約,這自然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不過我不會再叫小郭調查的了,
因為看來小郭很同意警方的推測:萬良生是在游泳的時候,遭到了意外。
但是我還問了小郭:「那麼,你可以肯定,萬良生是一個人出海的了!」
小郭道:「許多人可以證明這一點。碼頭上的水手,和一些人,都目擊萬良生離去
,的確只有他一個人——」
小郭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又道:「當然,如果有甚麼人在海上和他會合的話,
那我們是無法知道的,不過這個可能不大。」
我翻著報紙:「警方已經放棄搜索了?」
小郭道:「今天是最後一天,當然也不會有甚麼結果,再搜索下去,也沒有意思!
」
我點頭道:「是,依照普通的手法去找萬良生,是沒有意義的了!」
第二部:接手調查失蹤案
小郭望著我,望了我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要如何尋找他?」
我搖著頭:「我也說不上來,因為這件事,我所知的一切,全是間接的,我無法在
間接獲知的事實中,得到任何推斷。」
小郭沒有再說甚麼,又和我閒談了一會,就告辭而去。
第二天,報上的頭條新聞是警方宣佈放棄繼續搜尋,而萬良生的太太,則憤怒指責
警方的無能和敷衍塞責。我在一開始,已用「土皇帝」這個字眼來形容過萬良生,有好
幾張報紙,是受萬良生控制的,對警方的抨擊,更是不遺餘力。
天地良心,在這樣的一件失蹤案上,抨擊警方,是很沒有理由的。
一個人駕著遊艇出海,在大洋的荒島之中,實在是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的,警方又
有甚麼辦法在毫無線索之下將萬良生找出來?
當天,我看完了報紙,心中想,警方既然已放棄了搜尋,雖然這件事,還有很多可
疑之點,但是事情既然和我無關,我也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所以,我也準備不再去想那件事,我照著我的習慣,將有關萬良生失蹤的所有報導
和記載,歸納起來。
因為這是一件離奇的事情,而我對所有離奇的事都有濃厚的興趣。一些事,在看來
已經結束了之後,又往往會有出人意表的發展,到那時候,以前的記載,就成為十分有
用的資料了。
我正在整理著資料,聽到門鈴大作,白素一早就出去了,所以我只好自己下去開門
,門打開,門口站著一個穿著制服的司機。
那司機一看到了我。就脫下了帽子來:「請問衛斯理先生在不在?」
我道:「我就是!」
司機忙遞給了我一張名片,我接過來一看,只見那張名片,可說是精緻之極,是淺
黃色的樹紋紙。上面的字,是銀片貼上去的:「何艷容」三個字。
不論從名片的形式來看,或是從這三個字來看,這位何豔容,當然是一個女人。
可是我卻根本不認識任何一個叫作何艷容的女人!
我正在驚愕間,那位司機已然道:「我主人請衛先生去見見她。」
我抬起頭來:「對不起,我並不認識你的主人。她是——」
司機立時接口道:「她是萬太太,萬良生太太!」
在那一剎間,想起小郭形容的萬太太的樣子,和這張名片的精緻相對比,我幾乎笑
了出來。
司機又道:「請衛先生立時就去,車子就在外面。」
我彈了彈手中的名片:「請你回去告訴萬太太,如果她有甚麼事要見我,根據習慣
的禮貌,應該是她到我這裏來!」
司機好像有點聽不懂我的話,張大眼睛望著我,我又將話再說了一遍,他才諾諾連
聲,很恭敬地向我鞠躬,然後退了出去。
我看著他駕車離去,我想,萬良生太太來找我,有甚麼事情呢?是不是她以為警方
找不到萬良生,所以來委託我?
我坐了一會,繼續到樓上去整理資料,約莫大半小時之後,門鈴又響了。
我再下來開門,門才一打開,我不禁嚇了一跳。
小郭形容萬良生太太的樣子,已經是使人吃驚的了,但是當我真正看到這位何艷容
女士時,我才知道小郭形容一個人的本事,實在差得很。
我一打開門,就看到萬良生太太堵在門口,那扇門,至少有四呎寬,可是萬太太當
門一站,對不起,兩旁絕不能再容甚麼人通過了!
她個子也不矮,怕有五呎六七吋高,可是和她的橫闊體型相比較,這種高度,也算
不了甚麼。
她揚起一隻手,指著我,手背上的肥肉拱起,以致她的手看來是一個圓球體。她的
手指上,戴著許多枚大粒的鑽戒。
她指著我:「你就是衛斯理?你要我來見你,我來了!」
我只好道:「請進來。」
萬太太走了進來,她的行動倒一點也不遲鈍,相反地,走得很快,到了一張沙發之
前,就坐了下來。
在那短短的半分鐘之間,我不禁替萬良生覺得可憐。萬良生幾乎有了世界上的一切
,但是那有甚麼用呢?只要有一個這樣的妻子,就算擁有世界上的一切,那也等於零。
我絕不是著眼於何豔容女士的體型,事實上,有許多和她一樣體型的女人,十分可
愛。但是,萬太太的那種霸道,想佔有一切,將一切全部當著可以供她在腳底下踐踏的
那種神態,真叫人沒法子忍受。難怪小郭說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要小郭去「抓」她的丈
夫了!
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她道:「聽說你是那個姓郭的私家偵探的師父!」
我略呆了一呆:「我從來也沒有收過徒弟!」
萬太太昂著頭:「好幾個人那麼說!」
我解釋道:「或者,那是以前,小郭是我的手下,幫我做過一些事。」
萬太太道:「那就行了,他找不到萬良生,飯桶警察也找不到,你替我把他找出來
。」
我沒有搭腔,因為我知道,她還有許多話要說,這種類型的人,在她要說的話未曾
講完之前,不論你說甚麼,都是白說的。
果然,萬太太伸拳,在沙發旁的茶几上,重重地擊了一下:「他躲起來了,絕不是
甚麼神秘失蹤,這豬玀,他一定又和甚麼狐狸精躲起來了!」
我怔了一怔,在所有有關萬良生失蹤的揣測中,都沒有這樣的揣測,但是,現在這
個說法,卻是萬良生太太提出來的,是不是有一定根據呢?
我仍然沒有說甚麼,萬太太吼叫著:「替我找他出來,我要給他顏色看!」
我沉著聲,問道:「萬太太,請問你這樣說,可有甚麼根據?」
萬太太瞪著眼(她臉上的肥肉打摺,可是「杏」眼圓睜時,仍然十分可怖):「我
這樣說就夠了,要甚麼證據?」
我道:「當然要有,你說他和另外女人躲起來了,那麼,他就一定要在事先準備一
筆錢,他可有調動大筆現金跡象?」
萬太太「哈哈」大笑了起來:「和你們這種人講話真吃力,他要甚麼錢?只要他不
將瑞士銀行存款的戶口號碼忘記,到哪裏他都可以有化不完的錢!」
我心中怒火陡升,幾乎要翻臉了,但是我卻竭力按捺著自己的怒火,冷冷地道:「
和你這種沒有知識的人講話更吃力,你沒有絲毫根據,就說他是自己躲起來了,記得你
曾向郭先生說,萬先生是和紅蘭在遊艇上,結果,紅蘭根本沒有上過船。」
萬太太的眼睛瞪得更大,她氣吼吼地道:「少廢話,我要你快找他出來!」
我冷然地道:「我不我,你去托別人吧!」
萬太太得意地笑著,道:「我有錢!」
我笑了起來:「誰都知道你有錢,你不必見人就大叫大嚷,可是,我不稀罕你的錢
,你再有錢,又有甚麼辦法?」這位何艷容女士愣住了,她一直瞪著我,瞪了好久,突
然霍地站了起來。
我真怕她忽然之間發起蠻來,但是我卻猜錯了,她站了起來之後,並沒有甚麼特異
的動作,她只是望著我,然後才道:「你說我沒有知識,你錯了,我有兩個博士的頭銜
,再見!」
她傲然轉過身,大踏步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站定,我略等了一等,走過去將門打
開,讓開,好讓她走出去,她一步跨出了門,忽然站定,背對著我:「如果可以將剛才
的一切全忘記的話,我們可以從頭談談。」
我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提議,以她那樣的人,講出這種話來,可說是極不容易的了
!
我略呆了一呆:「可以的,但是只有一點,我只接受你的委托,尋找失了蹤的萬良
生先生,卻不接受你主觀的任何猜測!」
萬太太轉過身來:「那有甚麼關係?只要將他找出來就可以了!」
我道:「自然不同,我有我自己的見解,有我自己的找人方法!」
萬太太道:「好,那就一言為定了,你要多少報酬?」
我不禁搖了搖頭:「暫時別提報酬,我需要的,只是工作上的方便。」
萬太太道:「甚麼樣的方便?」
我道:「例如那艘『快樂號』遊艇,要供我使用,我要從那個荒島開始,追尋萬良
生先生失蹤的原因。」萬太太立時道:「那太容易了,不過,你是白費心機,還不如到
南美洲或者瑞士去找他的好,他躲起來了,這豬玀!」
我盡量使自己平心靜氣:「我會從這一方面著手調查,只要有事實證明的話,就算
他躲到剛果去了,我也會把他找回來。」
萬太太又望了我片刻,才道:「我會吩咐他們給你一切便利,你甚麼時候開始?」
我道:「我認為我已經開始了!」
萬太太對我這個回答,感到十分滿意,她不住點著頭,走向前去,車子駛過來,甚
至那輛車子,也是特別訂製的巨型房事——我一點也沒有誇張,以萬太太的身形來說,
沒有任何車子,可以使她進出自如。
萬太太離去之後,我心中十分亂,尋找萬良生的責任,忽然之間,會落到了我的身
上,這是我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事情。
我本來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注視著這件事的發展,忽然之間旁觀者變了置身其中,
差別太大了!
我想了一會,覺得這件事,還是先和小郭商量一下,因為他畢竟是和這件事最早有
關係的人。
所以,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小郭,小郭聽到萬良生太太曾來找我,他的聲音,顯得很
沮喪。
當我提及萬太太認為萬良生可能是為了逃避他的太太而躲了起來之際,小郭道:「
不可能的,我已向各方面調查過了,除非萬良生是游泳到南美洲去的。」
小郭既然那麼說,我自然相信他的調查工作,是做得十分周密的。這一個可能,已
不必考慮了。
我道:「那麼,你可有興趣,陪我一起搭乘『快樂號』,再到那個荒島去?」
小郭猶豫了一下:「那荒島我已經去了十幾次了,再去有甚麼意思?」
我道:「搭『快樂號』去,或者不同。」
小郭道:「好,我們在碼頭見!」
我放下了電話,留下了一張紙條給白素,二十分鐘後,我到了碼頭。
一到碼頭,我就看到了「快樂號」,而「快樂號」上的水手,顯然也已得到了通知
,立時有人駕著小艇過來,道:「是衛先生?」
我道:「是,我要用『快樂號』。」
那人忙道:「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可以駕著它到任何地方去!」
我搖頭道:「我不要親自駕駛,船上一共有多少人?連你在內。」
那人忙道:「四個。」
我道:「我還有一位朋友,我們一共是六個人出海,到那個荒島去。」
我正在說話間,小郭也到了。
我並沒有注意那人的神情,轉過身去,向小郭揮手,直到我轉回身來,我才發現那
人的神情很古怪,像是有甚麼話要說而不敢說,而且,船上的另外三個人,站在那人的
身後,也有同樣的神情。
我略呆了一呆:「你們想說甚麼?萬太太不是已經通知你們了麼?」
那人支支吾吾:「是,萬太太通知過我們,你可以隨你喜歡,使用『快樂號』的。
」
我道:「是啊,那又有甚麼不妥了?」
那人又支吾了片刻,才道:「可是,萬太太卻未曾說,你會要我們和你一起出海!
」
我呆了一呆,開始逐一打量那四個人。那四個人分明全是老於海上工作的人,這一
點,從他們黝黑的皮膚,可以得到證明。
老於海上工作的人,決不會視駕駛「快樂號」這樣設備豪華的一艘遊艇出海為苦差
的。可是,如今看這四個人的神態,他們的心意,卻再明白也沒有了,他們不願意跟我
出海到那荒島去。
不單我看出了這一點,連小郭也看出了這一點來了,他先我開口:「為甚麼?你們
看來好像不願意出海去?」
那人道:「這……這……事實上,這幾天來,我們一直是睡在岸上的。」
我還未曾聽出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另一個年紀比較輕的水手已經道:「這艘船
上,有古——」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那人已大聲叱道:「別胡說,我們只表示不願去就行了!」
我又呆了一呆,這四個人的態度神秘。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那年輕水手的話沒有
說完,就給人喝斷了,但是,他的話不必說完,我也可以知道他說些甚麼了,他是要說
,這艘船上有古怪!
船上有甚麼古怪,以致令得四個習慣於海上生活的水手,竟不敢在船上過夜?
當時,我心中十分疑惑,但是我絕未將這四人的神秘態度和萬良生的失蹤事件連在
一起想,由於大海是如此之不可測,歷來就有許多無稽和神怪莫測的傳說,使海上生活
的人,特別多忌憚,也特別多迷信,這一點是可以諒解的。
但是,無論如何,船上究竟有甚麼古怪,我必須弄清楚。
我指著那年輕的水手:「你剛才想說甚麼?是不是船上有些古怪?」
那年輕水手經我指著他一問,神情更是十分慌張,他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搖著手
:「沒……沒有甚麼,我只不過隨便說說。」
小郭厲聲道:「你決不是隨便說說的,你們四個人一定全知道船上有古怪,快說出
來!」
我對小郭的這種態度,實在不敢苟同,是以他的話才說完,我就伸手將他推開了半
步:「如果你們不想和我一起到那荒島去,我也不堅持,可是為了調查萬先生的失蹤,
我必須到那荒島去,而且一定要乘搭「快樂號」去,我想,你們也不想我有甚麼意外,
如果船上有甚麼不妥,請你們告訴我!」
那四個水手,互相望著,他們的神情,都很古怪,更增加了神秘的氣氛。
過了足有半分鐘之久,還是那年經的水手,最先開口,他並不是望著我,而是望著
他的三個同伴:「就和衛先生說一說,又有甚麼關係?」
一個年紀最長的嘆了一聲:「本來是沒有關係的,可是事情太無稽了!」
那年輕的水手道:「可是,不單我一個人聽見,我們四個人全聽見的!」
我再次呆了一呆,他們聽到了甚麼?在這船上,還有甚麼秘密在?我實在太亟於知
道他們究竟在船上聽到些甚麼了,是以我忙問道:「你們聽到了甚麼?」
那年經水手的臉,漲得更紅:「我們……我們……聽到萬先生在唱歌!」
在那剎間,我竭力忍住了,才能使自己不發出笑聲來,可是小郭卻忍不住了,他「
哈哈」大笑:「唱歌?萬先生在唱歌?」
那首先和我說話的水手,立時瞪了年輕的水手一眼:「我叫你不要對任何人說!你
偏偏不肯聽,這種事,講出來,沒有人會相信!」
我忙道:「那也不見得,我或者會相信,不過我還有點不明白,萬先生唱歌?這是
甚麼意思?能不能請你詳細說一說?」
本來,「聽到萬先生唱歌」,這句話的語意,是再也明白不過的了。但是,要知道
萬良生是那樣的一個大亨,他給人的印象,是富有、強大、發號施令、擁有一切,能夠
憑他的一念,使許多許多人幸福或倒霉,像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和「唱歌」,實在是很
難發生任何聯繫,所以我才不明白。
那年輕的水手道:「萬先生在心情愉快的時候,時常會哼幾句歌,流行歌曲,我們
以前侍候他的時候,是經常聽到他唱的。」
我點了點頭:「你是說,在萬先生失蹤之後,你們仍然在船上聽到他在唱歌?」
四個水手的臉色,在那剎間,變得十分蒼白,但是他們卻一起點著頭。
我也感到事情的確「古怪」,但是當時,我的第一個解釋便是,那是他們的幻覺,
可是不論怎樣,我也希望知道進一步詳細的情形。
我道:「是誰最先聽到的,甚麼時候聽到的?」
那年輕的水手道:「我最先聽到,那是『快樂號』駛回碼頭來的第一個晚上。」
那年輕水手說到這裏,神態更明顯出奇地緊張,他不住地搓著手,而且,我可以看
到,他的手心在不斷地冒著汗。
他道:「在『快樂號』不出海的時候,我們照例睡在船上,那天晚上,我們收拾好
了,也都睡了,我想起還沒有餵魚——」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餵魚,餵甚麼魚——」
小郭代他回答了我的問題:「船上養著很大的一缸海水熱帶魚,他一定是說餵那缸
魚!」
我向那年輕水手望去,那年輕水手忙道:「是的,就是那一缸魚。」
我道:「你起來在餵魚的時候,聽到了萬先生的歌聲?」
年輕水手道:「不,是在我餵了魚離開,回到艙中的時候聽到的,萬先生在唱歌,
我是說,我聽到了萬先生的歌聲!」
我呆了半晌,那年輕水手道:「當時,我嚇了一大跳,以為萬先生還在船上,我還
大聲叫了一下,他們三人,都聽到我叫喚聲的!」
我立時又向那三個水手望去。
這時候,我的心中緊張之極,我以為,我要用「快樂號」出海去,到那荒島,可以
找到一些萬良生失蹤的線索。
可是我再也未曾料到,我還未曾上船,便已在那四個水手的口中,聽到了如此神秘
莫測的事。
我不顧小郭在一旁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我又問道:「當時,他們三人怎樣?」
第三部:神秘歌聲
那年輕水手道:「我大聲叫著,他們三個人都出來了,問我是不是在發神經?我說
我聽到了萬先生的唱歌聲,他們全當我神經病,我也沒有說甚麼,可是第二天晚上,炳
哥和勤叔全聽到了!」
他說著,指著另外兩個水手。
那兩個水手,神色蒼白地點著頭:「是,我們都聽到的。」
另一個則道:「我是在第三晚才聽到的,從那一晚起,我們就不敢在船上住了,只
是在日間,四個人一起,才敢到船上去打理一下。」
我皺著眉:「歌聲是從甚麼地方傳出來的,你們難道沒有聽到,萬先生可能還在船
上,因此仔細地去找一找他?」
四個水手一起苦笑著,道:「我們當然想到過,可是我們對『快樂號』十分熟悉,
實在沒有可能有人躲在船上而不被我們發現。」
我再問道:「那麼,歌聲究竟從何處傳出來?」
我已經看出,小郭臉上的神情,證明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果然,他立時
大聲道:「聲音好像自四面八方傳來,捉摸不定!」
那四個水手立時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齊聲道:「郭先生,你怎麼知道?你也聽
到過?」
小郭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我怎麼不知道?這根本是你們的幻覺,在幻覺
之中,所有的聲音,全是那樣的!」
四個水手現出十分尷尬的神色來,小郭催我道:「他們不肯上船,我們是不是改變
計劃?」
我道:「當然不改變,萬良生一個人都可以駕船出海,我們兩個人,為甚麼不行?
」
我向那四個水手道:「你們可以留在岸上,船上還有甚麼別的古怪事情?」
四人一起搖頭,表示沒有別的事。我的想法和小郭雖然有點不同,但是所謂萬良生
的唱歌聲。只是他們四人的幻覺,這一點,我倒也同意!
看著他們四人的神色如此緊張,我用輕鬆的語氣道:「現在是白天,請你們帶我到
船上去走一遭,你們總不致於不敢吧?」
我們一起走下碼頭的石級,上了小艇,駛到了「快樂號」的旁邊。
到了「快樂號」的身邊,才知道那真正是一艘非凡的遊艇。
這艘船的一切結構,毫無疑問全是最新型的,金光閃閃,整艘船,就像是黃金琢成
的一樣。
如果說,我來到了它的身邊,就覺得它是一艘了不起的船的話,那麼,在我登上了
「快樂號」之後,簡直就認為它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一艘船了。
它一共有五個艙房,每一個房間,都採用懸掛平衡系統。也就是說,在巨大的風浪
中,不論船身傾側得多麼厲害,在房間中的人,都可能絕沒有感覺,因為房艙是懸掛著
的。
這五間房艙之中,包括了駕駛艙、客廳、飯廳和臥室在內。
駕駛艙中,有著船上發動機的出品廠家的一塊銅牌,上面刻著的幾行字,證明這船
上的三副強力引擎,幾乎無懈可擊。機器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故
障,但是,只要在一般的保養情形之下,這三副引擎,決不會同時損壞。
這也就是說,就算在最壞的情形下,兩副引擎壞了,另一副引擎,仍然可以維持正
常的速度航行。而當它三副引擎一起開動的時候,普通的海岸巡邏艇,無論如何追不上
它。
而它的駕駛過程,卻又簡化得如同駕駛汽車一樣簡單,幾乎任何人只要一學就可以
學會。
船艙中的一切裝飾,自然不必細表,我也看到了那缸海水魚,這一大缸海水魚。也
令我大開眼界,它被放置在客廳中、幾乎佔了整幅牆那麼大,裏面有各種各樣的佈置,
宛若將海底搬了上來。
我看到許多以前只有在圖片上才見到過的,色彩極其豔麗的魚,也看到了小的章魚
,活的海葵和珊瑚,以及許多活的軟體動物。
我看到其中有一枚奇形怪狀的螺,正在一塊巖石上,緩緩移動著。
這個海螺的形狀,真是奇特極了,使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小郭站在我的身邊,指著
那奇形怪狀的螺:「這就是在毛巾中的那枚貝殼。」
我呆了一呆:「小郭,你一直只說那是一枚貝殼,沒有說那是一枚螺。」
小郭說:「那有甚麼不同?」
我不禁笑了起來:「當然不同,貝殼只是貝殼,而螺卻是有生命的。」
小郭聳了聳肩,自然,看他的神情,他仍然認為兩者之間,並沒有甚麼不同,他道
:「當我抬起它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有生命,後來,我到了船上,就順手將之
拋進了缸中,誰知道它是活的!」
我再仔細審視那枚螺,它移動得很緩慢,殼質好像很薄,潔白可愛。這種形狀古怪
,顏色淺白的螺,大多數是深海生活的種類。我自己也難以解釋我對這隻我還叫不出它
名字來的螺,如此注意,或許是因為它曾出現在萬良生的毛巾之中的緣故!
那四個水手,帶著我們,在全船走了一遍,然後,他們上了岸。
我和小卻在駕駛艙中,由我看著海圖,他負責駕駛,我們先用無線電話,向有關方
面報告了出海的情形,「快樂號」就漸漸離開了碼頭,半小時之後,它已經在一望無際
的海洋之中了。
在艙中,穩得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家中一樣,小郭嘆了一聲:「萬良生真可以說擁有
世界上的一切了,真懂得享受。」
我笑道:「他的太太,十分可怕,但是我也不相信,那會構成他帶著另一個女人藏
匿起來的原因。事實上,像他那樣的大亨,只要略伸伸手,就不知會有多少出名的美女
投懷送抱了,他怎會再去守著一個女人!」
小郭道:「那也難說得很,你不記得傑克,倫敦的小說中的人物,『毒日頭』不是
放棄了一切,去和一個女孩子談戀愛了麼?」
我伸了一個懶腰,道:「那究竟只是小說!」
「快樂號」在駛出了大海之後,真令人心曠神怡,小郭一個人已是可以應付駕駛,
我離開了駕駛艙,在甲板上坐了一會。
當我坐在甲板上的時候,我想起小郭說,當他第一次從水上飛機上,用望遠鏡看到
「快樂號」的時候,看到桌上放著一杯「蚱蜢」。
「蚱蜢」是一種雞尾酒,原料是碧綠的薄荷酒,以及杜松子酒,這種甜膩的酒,通
常是女人喝的,要是小郭沒有看錯的話,這倒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我連忙起身,走
回駕駛艙,向小郭問了這個問題。
小郭立時道:「我怎麼會弄錯?或許萬良生不敢喝烈酒,所以才喝這種酒!」
我轉身走進了客廳,在一角,是一個酒吧,酒櫥中的酒真多。萬良生看來懂得享受
,在酒櫥中的全是第一流的好酒。
來到了酒吧之前,我再想起,小郭說,有一瓶酒曾倒瀉了,照說,在平衡艙中,是
不會有傾側的現象的,一瓶酒跌倒,而又沒有及時扶起,一定有意外發生,才會有這樣
的情形。
自然,我決無法想像得到,當時發生了甚麼情形,看看瓶上的年份,都是葡萄大收
年份釀製的七星級佳釀。香檳酒之上,是紅酒和白酒,再上,是威士忌,混合的和純的
,名牌琳瑯滿目。
酒櫥最高的一格,是白蘭地,其中有兩瓶,陳舊得連瓶上的招紙都殘缺不全了,可
能是在拍賣百年以上陳釀時,以高價買來的。
然而,沒有杜松子酒,也沒有薄荷酒。
我呆了一呆,走進酒吧去,打開旁邊的幾個小櫃和一個冰箱,裏面也沒有這兩種酒
。沒有杜松子酒,就不能調製雞尾酒,而沒有薄荷酒,自然更不會有「蚱蜢」!
而且,我在酒吧中,找不到調製雞尾酒用的任何器具。像萬良生這樣講究享受的人
,自然不會在喝雞尾酒時,隨便將兩種酒倒在一隻酒杯中就算數的。
我在酒吧中呆立了好一會,心中紊亂得很,我越來越覺得,在甲板的桌子上,出現
了一杯「蚱蜢」,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小郭又說得千真萬確!
我又回到了駕駛艙,當我再向他提起那杯酒來的時候,他的神情,多少有點古怪了
。我將客廳酒吧中的情形,對他說了一遍,他道:「那麼,一隻雞尾酒的杯子中,有著
碧綠的液體,你以為那是甚麼?」
我道:「小郭,那可能是任何東西,你看到的酒,還有多少!」小郭道:「大約小
半杯!」
我知道問來是沒有結果的,但是我還是要問,我道:「這小半杯酒呢?」
小郭搖頭道:「誰知道,當然是倒掉了!」
我嘆了一聲:「怎麼沒有人想到,這小半杯酒,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關鍵?」
小郭又再搖頭道:「別說沒有人想到,就算是現在,我也認為你完全是在無事找事
做。」
看來,小郭和我之間,意見相差太遠,我真有點後悔邀請他一起出來!
或許他現在已是一個大偵探了,我不應該再用以前的態度對付他,那會引起他的反
感。但是有話如果不說,那不是我的性格,是以我還是道:「小郭,你在這件事上所以
失敗,就是因為你對於應該注意的事,根本沒有加以注意的緣故。」
小郭呆了半晌,望著駕駛艙的窗外,然後,徐徐地道:「也許是,我自始至終,都
將這件事,當作一件正常的失蹤案來處理,而沒有將之和別的神秘不可思議的事,連在
一起。」
我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那你就錯了,萬良生失蹤,本身就是一件神秘之
極的事!」
小郭喃喃地道:「或許——」
他在講了兩個字之後,略頓了一頓,然後,伸手指著前面:「看,就是這個島。」
我向前看了一看,立時又俯下身,將眼湊在望遠鏡上。那真是一個小得可憐的荒島
,兀立在大洋之中,靜僻得不能再靜。
像萬良生那樣的人,就算是和別的女人幽會,在大都市中,也有的是地方,他偏偏
會揀這樣的地方,也的確有點不可思議。
在「快樂號」漸漸接近那個小島的時候,速度減慢,十分鐘之後,船停了下來,離
那一小片沙灘只不過十來碼遠近,海水清可見底,游魚歷歷可數,我們一起到了甲板上
。
小郭問道:「到了,你準備如何開始偵查?」
我望著那片沙灘,海水不斷湧上去,噴著潔白的泡沫,又退回來,我道:「先上去
看看。照說,在這樣的情形下,不會有甚麼意外發生的。」
小郭道:「那很難說,海中可以有任何古怪的事情,足以令得一個人,在忽然之間
,變得無影無蹤,像萬良生那樣!」
我並不打算游泳,所以放下了一艘小艇,和小郭一起踏上了沙灘,小郭在沙灘上走
了幾步,用腳踏著一處地方,道:「毛巾在這裏,當時,我拾起毛巾,那枚貝殼——那
隻螺就跌了出來。」
我輕輕地踏著細而潔白的沙。思緒仍然很亂,不過,那隻螺,是人拾起來,放在毛
巾中的,這一點,應該不會有甚麼疑問了。
我又望著海面,海面極之平靜,萬良生在這個沙灘上時,情形一定也是一樣,因為
在這十幾天來,天氣一直都那麼好,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我倒真希望這時,突然有一條海蛇,或是甚麼海怪,竄上沙灘來,那麼,萬良生失
蹤之迷,自然也可以立時解決了!
可是,沙灘上卻平靜得出奇,平靜得任何意外,都不可想像!
然後,我一個人開始跋涉全島,小郭留在沙灘上,一小時後,我又回到了沙灘,一
點收穫也沒有。
我道:「要明白萬良生到這裏之後,有些甚麼活動,應該問以前曾和他一起出海的
女人。」
小郭苦笑了一下:「我碰了三次釘子!」
我笑道:「你去找過她們?」
小郭道:「自然,我有確鑿的證據,找到三個女人,曾和萬良生單獨出海,可是當
我在她們面前提及這件事時,她們的態度,全是一樣的,其中的一個,還聲言要控告我
破壞名譽!」
我聽了之後,呆了半晌,小郭望著我,他是一個聰明人,聰明人在看著一個人的時
候,總喜歡揣測對方的心意,是以小郭望了我一會之後,看到我不說話,他就道:「你
準備放棄了,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不,正好相反,我在想,我應該從頭開始。」
小郭像是受了冤枉一樣地叫了起來:「從頭開始?那是甚麼意思?這件事,已經有
了結論!」
我仍然搖著頭:「我不認為有任何結論,我們對於萬良生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你
是從一開始就參加調查工作的,可是你就說不出,萬良生駕著遊艇出海之後,通常做些
甚麼事!」
小郭的神情有點惱怒:「駕遊艇出海,遊艇中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漂亮女人,還
有甚麼事可做?」
我冷冷地道:「可是這一次,遊艇上只有他一個人,而且,他神秘失蹤了!」
小郭攤著手:「好了,我們不必為這些小問題而爭論——」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總之,這件事,我放棄了,那胖女人既然又委
托了你,我——」
他又搖了搖頭,我不禁笑了起來:「小郭,你做人不夠坦白,既然你早已對這件事
沒有興趣了,何必跟我出海來?」
小郭道:「是你叫我出來的啊!」
我道:「那你也可以拒絕,我從來不勉強別人做他不願做的事,你可以坦然告訴我
,你對這件事情,已同意了警方的結論!」
小郭呆了片刻,才道:「好的,我回意了警方的結論,現在,我要回去了!」
我望著平靜的海水,緩緩地道:「好的,我們先回去,然後我單獨再來!」
小郭沒再說甚麼,我從他的神情上,看出他對我好像有一份歉意,我拍了拍他的肩
頭:「你不必感到對我有甚麼抱歉,這件事,可能追查下去,一點結果也沒有,或許你
是對的!」
小郭苦笑了一下,我們兩人都沒有再說甚麼,由小郭駕駛著遊艇,我因為打定了主
意,在船一近碼頭之後,我立即單獨再來,在那荒島旁邊過夜,像萬良生神秘失蹤之前
一樣,所以我需要休息,因為夜來究竟會有甚麼事發生,是誰也不能預料的。
我到了客廳中,在柔軟的沙發躺了下來,將燈光調節得十分暗淡,閉上了眼睛。
我完全不感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但是思潮起伏,卻使我睡不著。
我睜著眼躺著,不可避免地,我要看到那隻巨大的海水魚缸,我看到一條顏色極其
鮮豔的鷸嘴鰻,自一大塊珊瑚之後,蜿蜒游了出來,對著一條躺在海葵上的小丑魚,好
像很有興趣。
我又看到一條石頭魚在抖動著身子,本來牠的身子是半埋在沙中的,一抖動,沙就
揚了起來,牠醜陋的身子,大半現了出來。
我漸漸覺得疲倦,每一個人,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橫亙在心頭的時候,是特別容易
感到疲倦的,我瞌上了眼睛,快矇矓睡著了。
也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有人唱歌的聲音。
那是極其拙劣的歌聲,聲音像是有人捏住了喉嚨逼出來一樣,唱的是流行歌曲,我
心中在想:小郭怎麼那麼好興致?這樣的歌,還是不要唱了吧!
我心中想在叫小郭不要再唱,如果我那時,是在清醒狀態之下,我一定已經大聲叫
出來了。可是那時,我在半矇矓狀態之中,所以我只是心中在想,並沒有講出聲來,我
只是更進一步,步入睡鄉。
然而,也就在這時候,我陡地想了起來,我在上船之前,那四個水手告訴過我,他
們在船上,聽到過萬良生唱歌!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睡意,陡地消失,幾乎在十分之一秒鐘之間,我
睜大眼,直起身,坐了起來。
不管小郭在事後,用怎樣嘲弄的眼光望著我,但是我可以發誓,即使在我坐起身子
的剎那間,我仍然可以聽到那種難聽的歌聲的一個尾音。
當時,我睜大了眼,在客廳中沒有人,當然沒有人,因為小郭在駕駛艙中,而船上
只有我們兩個人。
在最初的幾秒鐘之中,我實在分不清那歌聲是我自己的夢,還是真的有那種聲音。
但是我自己肯定了真的有那種歌聲,而不是我的幻覺,因為那種難聽的歌聲,我以前絕
未聽過。
雖然,我曾聽到那四個水手說起聽到「萬良生唱歌」這回事,那足以構成我在夢中
聽到歌聲,但是何以找聽到的聲音,是如此之難聽,如此之不堪入耳呢?
我呆坐了半晌,再也沒有聽到任何和歌聲相類的聲音,才站了起來,到了駕駛艙中
。
這時,我的神情,多少有點古怪,是以我一進駕駛艙,當小郭向我望來之際,他立
時就問:「怎麼啦,發生了甚麼事?」
我道:「剛才,大約是三五分鐘之前,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唱歌?」
小郭道:「有。」
我的神經登時緊張了起來,可是小郭立時道:「我剛才在聽收音機,收音機中,在
播送法蘭辛那屈拉的白色聖誕,你指的是這個?」
我搖頭道:「不是,我指的是一個根本不會唱歌的人,在唱流行曲!」
小郭的神情,是同情和嘲弄參半的,他道:「你不見得是聽了萬良生的唱歌聲吧!
」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又道:「你剛才在幹甚麼?」
我有點無可奈何的道:「我在睡覺,快睡著了!」
他的話,意思實在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既然指我已經睡著了,那麼,他也一定以為
,我所謂聽到歌聲,一定是在做夢了!
我來回踱了幾步:「小郭,你聽到過萬良生的聲音沒有?」
小郭望了我片刻,道:「聽到過,我和警方人員,一起聽過一卷錄音帶,是記錄萬
良生主持一個董事會議時候的發言。」
我立時道:「你能形容他的聲音?」
小郭道:「當然可以,他的聲音,就像是雄鴨子的叫聲,好像被人握住了喉嚨,又
像是喉嚨處永遠有一口痰哽著一樣,聽來極不舒服,真奇怪,這種聲音的人,居然也能
成為富豪!」小郭一路說,我的心一路跳著,小郭形容得十分好,我在睡意矇矓之中,
聽到的歌聲,正是那樣子的聲音!
我從來也未曾聽過萬良生的聲音,如果說,我會在幻覺中聽到歌聲,那自然是可以
解釋的,但是,如果說我在幻覺中聽到萬良生的聲音,那是不可解釋的。
由此可以證明,我是真正聽到了萬良生在唱歌——和那四個水手一樣!
但是,接著,有更不可解釋的問題來了,我何以會聽到萬良生的唱歌聲?萬良生明
明不在船上,他已經失蹤了,我何由而聽到他的歌聲?
小郭在形容了萬良生的歌聲之後,一直在等我的答覆,但是我卻甚麼也沒有說。
因為我知道,我就算說了,他也不會相信的,那又何必多費唇舌?
我轉過身,到了甲板上,緩緩地踱著步,那四個水手並不是神經過敏,因為我也聽
到了萬良生在唱歌,那真是不可解釋的,他的歌聲從何而來?
我一直在想著,等到船靠了碼頭,小郭上了岸,在岸上,那四個水手,一起奔了過
來,我向他們招著手,他們一起來到碼頭邊。
小郭明知道我要和四個水手說話,可是他對這件事情,既然沒有興趣了,所以,他
並不停留,逕自登上車子,疾馳而去。
我對著那四個水手,略想了一想:「你們說,曾聽到萬先生唱歌,他唱的是甚麼?
」
那四個水手互望著,神情很尷尬,我忙道:「不必有顧忌,只管說!」
一個最年輕的水手道:「是流行歌曲,歌詞是你欠了我的愛情甚麼的。」
我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這首歌的調子怎樣,你能哼幾句我聽聽?」
那水手神情古怪地哼了幾句,哼完之後,又道:「這是一首很流行的的歌,幾乎連
小孩子都會的。」
我沒有再說甚麼,在聽了那水手哼出了這個調子之後,我心中更產生了一種異樣的
感覺,因為我聽到的,正是這個調子。
現在,已經有好幾個證明,可以確證我聽到過萬良生的歌聲。
但是,萬良生人已經失蹤了,他的歌聲,何以還能使人聽到?我呆呆地站在船邊上
,那年輕水手又補充了一句,道:「衛先生,我們真是聽到的!」
我點頭道:「我決不是說你們在撒謊,因為——」
我略頓了一頓,才道:「因為我也聽到了!」
那四個水手,都現出極其駭然的神色來,你望我,我望你,我道:「真的,我聽到
了,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聲音很清楚!」
年老的一個水手,十分誠懇地道:「衛先生,我勸你算了,別再留在這艘船上,這
船上……有古怪!」
我點頭道:「我知道有古怪,這也正是我要留在船上的原因。」
那年老的水手道:「何必?萬先生出了事,你何必和……和……和……」
他說不出萬良生這時的代名詞來,我接了上去,道:「你的意思是,我何必去和鬼
打交道?」
那水手連連點頭,我又立時又問道:「你認為萬先生已經死了?」
那水手停了片刻,才道:「當然是死了,不然,那麼多天了,他為甚麼不回來?」
這時,四個水手臉上的神情,都是極其驚駭的,我道:「你們不必怕,就算萬良生
已經死了,他變成了鬼,一定也是一個快樂的鬼。」
四個水手異口同聲地反問:「快樂的鬼?」
我笑道:「當然是,你們不是說,萬先生在快樂的時候,才會哼歌曲的麼?現在,
我們不斷聽到他的歌聲,他不是很快樂麼?」
雖然我說來很輕鬆,但是我的話,卻絕未消除這四個水手的緊張,我又和他們說了
幾句話,才回到了船艙中,駕著船又離開了岸。
等到「快樂號」再度泊在那個荒島的海灣中時,已是斜陽西下了。
夕陽的餘暉,映在海面上,泛起一片金光,景色美麗之極,我停好了船,坐在甲板
上。對於眼前的美景,卻無心情欣賞。
我心中正在想,想的是我自己對那四個水手說的話。我們(我和那四個水手)假定
萬良主已經死了,死了之後有鬼,我稱之為「快樂的鬼。」。關於「鬼」,我有我獨特
的假設,在以前好幾個故事中,都曾經提到過,現在不妨再來重覆一遍。
我的假設是:人在活著的時候,腦部活動,不斷發射出微弱的電波——腦電波。這
種腦電波,有時可能成為遊離狀態而存在,不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是否已經結束而消失。
當這種遊離電波和另一個活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時,那另一個人就看到了「鬼」。
第四部:兩個陌生人
這種情形,勉強可以用電視所發射和接收來作譬喻。電視發射之後,我們通過電視
接收機,可以看得到。而電視發射,是一種電波,這種電波有時也會以遊離狀態而存在
於空氣中,因此,有幾項紀錄,記載著一些怪事,例如英國的電視觀眾,忽然收到了一
些十分模糊的畫面,覺得不可思議,而在經過調查之後,證明了那是一年之前法國電視
發射台的節目之類。
那也就是說,遊離電波忽然和電視接收機發生了關係,使一個已「死」了的電視節
目,變成了「鬼」節目。
我曾經將我的這個假設,和很多人討論過,有的直斥為荒謬,有的認為,至少在理
論上,這是成立的。
但是現在的情形,卻連我的假設,也無法解釋。
因為我是「聽」到聲音,而不是「看」到了萬良生在唱歌。如果說聲波也能以遊離
狀態,存在許多時候,那連我這個想像力離奇古怪的人,也無法接受,因為科學早已證
明,聲波是一種震盪,在一定的時間,震盪擴展,聲音自然也消失了。
要保存聲音,自然有很多方法,但是卻沒有一種方法可以使聲音留在空氣之中的。
而我又的確聽到了萬良生的歌聲。
那麼:事實上,只有三個可能:
(一)萬良生在船上,躲著,在唱歌;
(二)萬良生的歌聲,經由錄音機記錄下來,再不斷的播送出來;
(三)萬良生已失蹤了,但是他的歌聲卻留了下來。
第(一)、(二)兩項可能,根本是不必攷慮的了,因為萬良生絕不在船上,而且
,船上也沒有人在操縱錄音機。所以,只剩下第三個可能,而第三個可能,實在是最最
不可能的事!
我只好苦笑,因為我仔細思攷,毫無結果,而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我走進廚房,廚房中有豐富的食物,我弄熱了食物之後,匆匆吃著,然後,我著亮
了船上的所有的燈,但是,天色已完全黑了。
一個人,在大海中,那麼靜,即使我是一個對任何神秘的事物,都有著濃厚的興趣
的人,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多少有一點寒意。
而更使我難以明白的是,像萬良生這樣身份的人,他何以會不在城市中享受繁華,
而獨自一個人,在荒島旁邊過夜!
我在燈火通明的船上,走來走去,當我經過那隻大魚缸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那年
輕的水手,曾托我餵魚的,於是我又回到廚房中,找到了那水手所說的一隻膠桶,桶內
有許多小蝦。
我提著桶,拿著一隻網,來到了那缸魚的旁邊,將小蝦網起來,放入缸中。
缸內的大魚小魚,一起過來搶食,有的魚吞下了蝦還要吞,有的魚咬著蝦,立刻躲
了起來,小丑魚咬著蝦,立時送給海葵,寧讓海葵去吃,所有的魚都活動起來,很是好
看。
我看了一會,轉過身,又回到廚房去,就在我快要到達廚房的時候,我又聽到萬良
生的歌聲!
一點也不錯,那是萬良生的歌聲,是小郭形容他的聲音,是那水手唱給我聽的歌詞
和調子,和上一次,我在睡意矇矓中聽到的一樣!而現在,我是百分之一百清醒著的!
我只聽了一句——歌聲自我的身後傳來——就立時轉過身。
而且:因為那情形實在太令人吃驚,是以在轉身時,發出了一下呼叫聲。
就在我那一下呼叫聲發出之際,歌聲也靜寂了!
我呆了一呆,先是再想聽清楚,歌聲是從甚麼地方傳出來的,可是,船上已變得寂
靜無聲,我大聲問:「誰在唱歌?」
當然,我得不到回答,於是,我將聲音提得更高:「萬先生,你在船上?」
仍然沒有回答,我緊張得甚至忘了放下膠桶,仍然提著它,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我每經過一扇門,就將那扇門打開來,同時大聲道:「萬先生,你可以出來了,不必再
躲著!」
廚房在船尾部分,我在廚房的門口聽到萬良生的歌聲。聽到之後,我就一直向前走
著,見門就開,可是我一直來到船首,卻仍然未曾看到有任何人!
船上本來就沒有人,這並不足為奇,奇的是我千真萬確,聽到那一句歌聲!
我到了船頭,又轉回身來,呆呆地站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過了很久,我才又緩緩地走回來,又走一遍,才回到了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老實說,我心中亂得需要一杯酒。我老實不客氣地開了一瓶佳釀,倒了半杯,一口喝了
下去,又倒了半杯,才再坐了下來。很靜,只有浪花拍在船身上的聲音,我真想再聽到
萬良生的歌聲,而且,我肯定這一次再給我聽到的話,那麼,我一定不會如此驚惶失措
!
可是我聽不到,我一直等著,等到了午夜,還是沒有任何特別的聲響,我挨在沙發
上睡著了。等到我睡醒,已是陽光普照,是第二天上午了!
我在船上渡過了一晚,除了那一句歌之外,平靜得出奇,沒有海盜,沒有水怪,沒
有大烏賊,也沒有鯊魚,如果萬良生在這裏渡過的一夜,也是同樣平靜的話,他沒有失
蹤的理由!
我到了甲板上,伸了一個懶腰,水潮退了很多,我可以跳到沙灘上去,而不必用小
艇,在沙灘上,潮濕的沙粒中,許多小螃蟹一看到我走過來,紛紛爬進了沙灘上的小洞
之中。
有幾塊因為潮水退而露出在水面的大石上,黏著很多貝殼,我順手拉下了一個來,
便順手拋了開去。
我看來,好像在朝陽之下散步,可是我的心情,卻絕不輕鬆。
因為我心中的疑惑,仍然沒有答案,我攀上了一塊平整的大石上,站在石上,向前
望去。
這時,我看到另一艘遊艇,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向這個荒島駛來。
那艘遊艇是白色的,和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快樂號」截然不同,由於隔得遠遠,
我自然看不清船上有些甚麼人。
可是,那艘船,顯然是以這個荒島為目標,而疾駛過來,這就惹起我的注意,我心
中閃過了很多念頭:來的是甚麼人?
我心中的疑問,很快就有答案,因為船漸漸近了,我看到兩個男人,站在船頭,在
用望遠鏡觀察著,其中的一個,觀察的目標竟然是我。
他們穿著白色的運動衣,白色的短褲,看來很有點像運動家。
站在岩石上,被人用望遠鏡來看,那自然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我揮著手,表
示我也看到他們了。
果然,我一揮手,那兩個人都放下了望遠鏡來,也向我揮著手。
不多久,那艘船,就來到了「快樂號」的旁邊,停了下來,那兩個人自然跳了下來
,落在潮濕的沙灘上,這時,他們與我相距,只不過二十來步!
我剛想跳下石頭來,只聽得其中一個,忽然大聲叫道:「喂,你怎麼改變主意了?
」
我陡地一呆,那人大聲叫出來的這句話,實在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可是。這個人為
甚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我根本不認識他,而這句話,只有在熟人之間才用得上。
我呆了呆之後,心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人認錯了人!
我第二個念頭是:他們決不可能認錯人的,因為「快樂號」是如此之獨一無二。
那時,這兩個人已來到了離我只有三五碼之處,我已經可以將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
他們身高六呎左右,是兩個十分壯健的大漢,臉上都帶著笑容,他們的容貌很普通
,看來一點也不討人厭,但也不會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我自石上躍下:「兩位,你們認錯了人吧?」
我們相隔得既已如此之近,我說他們認錯人,他們一定該直認的了。可是,那兩人
卻現出了十分驚愕的神情來,望定了我。
他們望了我幾秒鐘,其中一個才道:「我們認錯了人?哦,真對不起?」
這人這樣講法,更是令人莫名其妙!
他剛才對我大叫,問我為甚麼「改變主意」,現在和我距離如此之近,明明可以知
道他自己認錯了人,可是在經我指出之後,他反而像是不相信我的話!
這種情形,只證明了一點,雖然他們來到了離我如此之近的地方,但是他們仍然認
不出我是甚麼人來。然而,那怎麼會呢?他們應該看得出,我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十分
陌生的臉孔!
我呆了一呆,才道:「你們認為我是甚麼人?」
那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間,或許是由於我的心理作用,也或許是事實,我
覺得這兩個人的眼中,閃耀著一種十分神秘的光芒。
他們的言語也是很閃爍的,他們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其中的一個道:「你們
看來差不多!」另一個則立時接著道:「這裏很清靜,是不是?」
我聽得出,那另一個人,忽然提到這裏「很清靜」的目的,是想將我的問題岔開去
。
而從第一個說話的人的話轉來,我和他們所錯認的人,樣子一定很像,因為他說「
你們看來差不多」。
他們兩人各說一句話,立時轉過身,向外走去,我當然不肯就此干休,我自那塊大
石上,跳了下來:「等一等!」
那兩人站定,望著我,我道:「你們認錯了人不稀奇,可是只有一艘船停著,你們
應該認得出,我的船是與眾不同的!」
我的問題,可以說已經是很不客氣了,事實上,人家認錯了人,已經說了對不起,
我也不應該再向人家追問甚麼的了。
但是,這兩個人的態度,十分古怪,我總覺得要追問個水落石出才好。
當我在那樣說的時候,我已經準備他們兩個人發怒。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們非
但沒有發怒,反倒笑了起來。
那最先和我說話的一個,一面笑著,一面道:「就是你的船,使我們有了錯覺,他
的船,和你的船一樣!」
這一句話,不由得令我的心頭「怦怦」亂跳,我心跳,當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
為興奮、緊張,和極度的疑惑。
如果我的船,只是一艘普通的遊艇,那麼,這個人的話,是可以成立的,因為,普
通中小型的遊艇,在外型上,都是差不多的!
但這時,停泊在海灘旁的卻是「快樂號」,這艘金光閃閃的遊艇,可以說是世界上
的獨一無二的,他們決不應該認錯。
唯一可以解釋的,他們將我錯認成了萬良生。然而那更不可思議了,我和萬良生,
可以說沒有甚麼地方是相同的,如果硬要找出一個相同之處來,那麼,只有一點相同,
那便是,我和萬良生全是黃種人,如此而已,單只有這一點相同,決不會導致他們認錯
人,除非,另外有一個人,和我很相似,曾經使用「快樂號」以及在這裏和兩個人相見
過。那麼,這個人,和萬良生的失蹤案,是不是有關係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肯定已經捕捉到一點東西了。
自然,這時我還不能說我捕捉到的是甚麼,但是那可能是整件神秘失蹤案中的關鍵
!
我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又問道:「兩位,你的意思是,曾在這小島上,遇到過一個
人,這個人的船和我那艘船一樣?」
我一面說,一面伸手,指著在陽光下,金光閃耀的「快樂號」。
那兩個人像是沒有甚麼機心,他們隨口回答道:「根本就是這一艘!」
我又踏前了兩步,也許是我那時的神色,十分緊張,所以,當我來得離他們更近的
時候,那兩個人,都以訝異的目光望著我。
我沉聲道:「兩位,這件事十分重要,請你們切實回答我,你們遇到的那人,是甚
麼樣子,詳詳細細形容給我聽,因為這個人,可能是一件十分重要案件中的主要人物!
」
那兩個人望著我,等我說完,又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個才道:「那個人和你差不
多,不然我們也不會認錯人了。」他又問另一個人道:「是不是?」
另一個人點頭道:「是!」
我吸了一口氣道:「你們遇到這個人,是在甚麼時候,甚麼樣的情形之下?」
那兩個人皺起了眉,看他們的情形,像是不願意回答我的這個問題。
果然,他們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我們一定要回答你這個問題麼?」
我大聲道:「一定要,那太重要了!」
那兩個人一起聳聳肩,像是不明白這件事有甚麼重要性一樣。
而在這時候,我心中疑惑,也到了極點!
這幾天,幾乎全世界的通訊社,都報導過大富豪萬良生神秘失蹤的事件。除非這兩
個人根本不看報紙、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否則,他們萬無不知萬良生失蹤之理。而
他們如果知道萬良生失蹤事件,當然也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也應該認出「快樂號
」來。
可是,看他們的情形,卻像是甚麼也不知道。
這世界上,當真有不看報紙、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的人?
我一面在疑惑著,一面又連催了幾次,那兩人中的一個才道:「記不起在幾天前了
,也是早上,那人在沙灘上曬太陽,我們遇到他的。」
我疾聲道:「大約多少天?」
那兩人笑了起來:「問倒我們了,我們真不記得有多少天了,為甚麼那麼重要?」
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思潮起伏,根據小郭所說,他是首先發現「快樂號」的,
時間是在下午——自然是萬良生失蹤當天的下午,萬良生可能是在那一天清晨到下午這
一段時間中失蹤。
自那天起,這荒島上和荒島附近,就佈滿了軍警的搜索人員,那兩個人自然不會是
在那天之後,才在這個沙灘上遇到有人在曬太陽的。
那麼,他們遇到有人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那一天,可能就是萬良生失蹤的那一天,他
們遇到的人,最可能就是萬良生!
然而,萬良主和我不像,我已經說過,我們之間,唯一相同之處,只不過全是黃種
人而已。
而那兩個人,又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這更是絕不可能的事!
我覺得有向他們兩人從頭說起的必要,是以我道:「是的,很重要。一個人失蹤了
,這個人,就是這艘船的主人。他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他失蹤了,你們是不是曾見過
他?或者見到他被別的甚麼人,用暴力侵犯?」
那兩個人用心聽我說著,等我說完,他們又一起笑了起來!
我的話有甚麼可笑的?我想不出來,但是他們兩人,的確在笑著,而且,他們的笑
,決不是做作出來的,我不禁有些氣惱:「別笑,你知道警方動用了多大的力量來找這
個失蹤的重要人物?」
那兩人止住笑聲,但是神情依然很輕鬆。
我已經盡量將事情說得十分嚴重的了,可是我顯然失敗,這兩個人,一點不覺得有
甚麼嚴重之處,其中的一個,伸手在我的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朋友,別緊張,他
現在很好!」
另一個人也道:「別去打擾他,由得他自己喜歡吧,他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日子
。」
這兩個人的話,令我完全呆住了!
因為聽他們的說法,他們像是完全知道萬良生失蹤的內幕!
我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們,但是我揀了一個最直接的問題,我大聲道:「他到甚
麼地方去了?」
那兩個人望著平靜的海面,在他們的眼中,又出現那種神秘的光芒來,他們異口同
聲地道:「誰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覺得我要採取行動了,這兩個人,顯然知道很多有關萬良生失蹤的內幕。
我雖然還不能肯定,這兩個人有沒有甚麼犯罪行徑,但是他們那種神秘、閃爍的言
詞,總叫人覺得他們對萬良生的失蹤要負責任。
我陡地伸手,抓住了他們中一個人胸前的衣服:「聽著,說出來,萬良生在甚麼地
方,你現在不說,等到警方人員到了,你一樣要說的!」
那人被我抓住了衣服,就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幹甚麼?」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來推我。
當我出手抓住那兩個人的一個的衣服之際,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他們一共有兩個人
,我要對付他們。就必須先打倒其中的一個!
所以,當那人伸手向我推來之際,我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身子一轉,手臂
一扭,只聽得那人怪叫一聲,整個人已被我摔了起來,結結實實,跌在沙灘上。
我估計那被我摔在沙灘上的人,在兩分鐘之內,起不了身,是以我立時又衝向另一
個,我雙手疾伸,抓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了起來:「喂,你是人還是猩猩?」
在那樣的情形下,那人發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來,令我也不禁很欣賞他的幽默。但
是我的動作,卻並沒有因此而減慢十分之一秒!
我雙手揚起,一起向他的頭際,砍了下去,「拍拍」兩聲響,那人中了我的兩掌,
眼睛向上翻著,身子搖晃著,倒了下去!
我再回頭看那個被我摔倒在沙灘上的人,他顯然也昏了過去。
我拍了拍手,頗以自己的行動快捷而自豪。我在想著:我應該怎樣呢?
這兩個人,一定和萬良生失蹤有關,雖然他們的話,還有許多不可理解之處,例如
他們竟認為萬良主和我很相似之類。
但是,這兩個人,一定知道萬良生的下落,我有必要將他們交給警方!
要將他們交給警方,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將他們兩人,弄上「快樂號」,我加
快速度,駛「快樂號」回去。另一個辦法是,我和警方聯絡,請警方人員,立時搭直昇
機趕來。
當然後一個辦法可靠些,因為他們有兩個人,我在押他們回去的時候,他們可能會
反抗!
我後退著,向後退去,一面仍然注視著這兩個人,他們仍然昏在沙灘上。
我返到了海邊,轉身,跳上了「快樂號」。立時奔進了駕駛艙,開始無線電聯絡,
和警方的無線電聯絡,很需要費一番功夫,我無法確切說出我究竟費了多少時間,大約
是兩分鐘,或者三分鐘,正當我開始呼喚的時候,我聽得艙門口有腳步聲,我立時轉過
頭來,只見那兩個人已來到艙門口了。
我立時起身,神情緊張,瞪著那兩個人,那兩人略為張望了一下,像是若無其事一
樣,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向我道:「喂,你怎麼和他不一樣?為甚麼要這樣對付我們?
」
我大聲道:「站著別動,我已通知了警方,他們快來了!」
那兩人的神情更訝異,一個道:「為甚麼?我們做錯了甚麼事?」
我冷笑著:「別裝模作樣了,你們令得萬良生失蹤,至少,你們知道他去了何處!
」
那兩個人的態度,卻一直如此輕鬆,和我的緊張,恰好相反,他們道:「真的,他
現在在甚麼地方,我們完全不知道,但他如果改變了主意的話,一定會出現的,你焦急
甚麼?」
這人的話,說得更肯定了,我慢慢向前逼近去。
他們兩人的態度,雖然很輕鬆,可是一看到我向前逼近去,他們就立時後退。
但雖然他們退得很快,他們的那種神態,總是十分古怪的,我很難以形容,勉強要
形容的話,就是他們一點也不認真,好像我和他們在玩捉迷藏一樣,一面向外迅速退去
,一面還在笑著。
我立時又追了上去,他們兩人一直退到船舷邊,我以為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他們
一個轉身,縱身跳進了海中,我奔到船首,看著他們向前游去,我也縱身跳了下去,我
自問游泳的速度,不算是世界冠軍的水準,要在水中,追逐普通人,也是沒有問題的。
是以,當我在水中,用力向前划著的時候,我對於再捉到他們兩人,還是充滿信心
的。
可是,這兩個人在水中的動作,卻快得出奇,當我游出了不多遠,抬起頭來向前看
時,只見那兩人,已經登上了他們駕來的船。那時候,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足有四五
十公尺!
那實在是不可能的,當我跳下水,開始追逐他們的時候,我和他們相距很近,就算
他們游得和我一樣快,我們之間的距離,應該不變,可是現在,他們多游了近五十公尺
!
我追不上他們了,而且,我發現自己的處境,極其危險,因為我還在水中,而他們
兩個已經上了船,其中的一個已奔進了艙中,他們的船,已在移動,如果他們駕著船,
向我疾衝過來的話,我是根本無法躲避的!
我這時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海水深處潛去!
我連忙翻了一個身,潛向海底,一面仰頭向上看著,我看到海面之上,生出了一蓬
白色的水花,那艘船,在向遠處駛去。
當我又浮上海面的時候,那兩個人的船,只剩下一個小白點,立即就看不見了。
我在海面上浮了一回,再向前游著,回到了「快樂號」上。
我心中亂到了極點,當我在甲板上坐下來的時候,我甚至提不起勁來抹去臉上的水
珠。
我遇到的這兩個人是甚麼人?他們的話,實在太神秘,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是不是
曾遇到過萬良生?他們是不是知道萬良生的下落?
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擁擠著,而當腦中有那麼多的問題,卻又無法獲得答案之
際,那實在是十分苦惱的一件事情。我的思緒,一時之間無法平靜下來,直到過了好久
才再想起,那兩個人的神秘之處實在太多,例如,我離岸上船,只不過兩分鐘的時間,
他們分明是被我擊昏過去的,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駕駛艙口?
第五部:一枚深水螺
我又回想著當時我游泳去追他們的情形,照他們的游泳速度來說,只怕連世界游泳
冠軍,都要自嘆不如!
再加上他們雖然始終未曾說出,他們曾遇到的是甚麼人,只說那人和我相似,我自
問一點也不像萬良生,然而,聽他們的話,那人確然像是萬良生!
當我想起這許多疑點的時候,我是身在警局的高級人員——傑克上校的辦公室之中
。
當天,我在那荒島上,一直等到黃昏,希望再能見到那兩個人,但當我發現我就算
再等下去,也是白等之際,我就駕船回來。
在回程中,我和傑克上校取得了聯絡,向他大約報告了我遇見那兩個神秘人物的經
過。是以我一上岸,一輛警方的車子,便將我直送到了警局,進了傑克上校的辦公室,
小郭也被上校請來了。
於是,我再將經過的情形,詳細的敘述一遍,當然,我在敘述的時候,也將再想到
了的幾個疑點,一起提了出來,以作共同研究。
小郭和傑克上校兩人,都一聲不出,聽我講著,等我講完,又提出了我的疑點,令
我惱怒的是,傑克上校,竟然打了一個呵欠。
我有點憤然:「上校,你應該動員一切力量,去找那兩個人!」
上校冷冷地道:「如你所說,他們游泳的速度,都如此之快,怎麼還找得到他們?
」
我怒意在上升:「甚麼意思,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講的話?」
傑克上校搖著手:「別發怒,事實上,我就算相信你所講的每一個字,我也無法採
取行動!」
我吼叫道:「為甚麼?」
傑克上校道:「那兩個神秘人物,他們遇到的人,和你相似——這是你自己說的—
—而萬良生,你自己看,和你像麼?」他一面說一面推過了一張萬良生的放大照片來。
我根本不必再看萬良生的照片,早已知道我和他不像!
傑克上校又道:「照這兩個神秘人物所說,他們知道一個人的下落。那個人和你相
似,而我們又未曾接到這樣人物失蹤的報告,你說,叫我如何採取行動?」
無法反駁傑克上校的話,因為在事實上,他的話很有理由,無從反駁。
傑克上校也看出了我的尷尬相,他又道:「而且,那兩個神秘人物的船,船名叫甚
麼?你連這一點都講不出來,我們怎麼查?」
當時,我的確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那艘船的名字,那自然是我的疏忽。
傑克上校的神態更得意了,他再道:「照你所說,這艘船,在離開的時候,是向西
南方向駛去的,速度極高,是不是?」
直到這時候,我才講出一個子來:「是!」
傑克「嘿嘿」地笑了起來,將桌面上的一份文件,向我推了過來,道:「在接到你
的初步報告之後,我已經下令調查,這是有關部門給我的答覆,請你看。」
我望了望他,再看那份文件,在那份文件上,有著一幅海圖,標著經緯度。我立時
在這份海圖上,找到了那個荒島。
傑克上校在提醒我:「請你看西南方!」
我看海圖的西南方向,上面成弧形,畫著許多大小不同的船隻。這些船隻,距離那
荒島,大約是四五浬左右,我道:「甚麼意思!」
傑克道:「海軍正在那裏,進行大規模的演習,這艘船如果向西南方駛去,一定會
被發現,可是事實上卻沒有人見過。」
我呆了半晌,傑克上校「哈哈」大笑了起來,我懊喪地道:「有甚麼好笑?」
傑克上校道:「根據我的判斷,你所遇到的那兩個神秘人物,只不過是兩個在演習
中負責執行巡邏任務,而又富於幽默感的兩個海軍人員,衛斯理,他們和你開了一個不
大不小的玩笑!」
我的臉迅速漲紅起來,我知道傑克上校的推測是錯誤的!
可是,我卻又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
我用力拍著桌子:「如果真是有那樣兩個海軍人員的話,你去將他們找出來!」
傑克攤著手:「何必?誰會像你那麼認真,一些玩笑也開不起?」
我狠狠地瞪著上校,又轉頭去望小郭,小郭雖然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一
望便知,他站在傑克上校那一邊。他之所以不說話,只不過是因為他不想得罪我而已。
我吸了一口氣:「好,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以後,我不會再來麻煩你們了!」
傑克上校道:「不要緊,我們歡迎有任何線索,萬良生畢竟是一個重要人物!」
我「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懷著一肚子悶氣,回到了家中。白素開門給我,
第一句話就道:「萬太太打了兩次電話來找你,她說,她要知道,你進行得怎樣,是不
是有了結果。」
我不加思索,就道:「你打電話去告訴她,我已經有了新的線索,但是還不確切,
我要繼續使用『快樂號』,叫她別心急。」
白素也看出我的神情很沮喪,所以她不再說甚麼,去打電話。
萬太太的聲音,響得我離電話有幾步還都聽到,我沒有聽下去,走進了書房。
在警局的時候,我本來是還想和傑克上校提一提,我曾聽到萬良生唱歌一事的,但
是我終於沒有提,要是說了的話,除了增加傑克上校對我嘲笑之外,還會有甚麼特別的
結果?
但是,事實上,我的確聽到萬良生唱歌,我必須相信自己的聽覺。
但是那必須肯定萬良生當時是在我的附近。可是事實上,萬良生不在。
我想得有點頭痛,以致白素在我的身後站了很久也不知道,直到我轉過身來,她才
溫柔地道:「你又遇到了甚麼怪事?」
我嘆了一口氣,將在那個小島上,遇到了那兩個神秘人物的事,詳細和白素講了一
遍,最後道:「傑克上校的結論是,那兩個人,是和我開玩笑的海軍人員。」
白素皺著眉,道:「也有這個可能,但是,他們一上來的時候,好像是認識你的。
」
我回想著當時的情形:「是的,他們之中有一個人,隔老遠就向我叫道:你改變了
主意?沒有人會對一個陌生人說這樣話的。可是當我提醒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像是不相
信。」
白素顯然留由心聽過我的敘述,她立時接口道:「他們中的一個說:你們看來都差
不多!」
我點頭:「是的,這句話也完全不可理解。」
白素道:「這句話倒可以理解,那兩個人,一定不是東方人?」
我聽得白素那樣說法,不禁呆了一呆。
那兩個人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連我在內,也說不上來,而且,我從來也未曾注意
到這一個問題,因為我覺得那沒有甚麼關係。
當然,我還清楚地記得這兩個人的樣子,可是現在叫我來判斷這兩個人是甚麼地方
的人,我也說不上來。他們的英語極其流利,但是他們的膚色,卻是古銅色的,真要下
斷語的話,我會說他們是中亞細亞一帶的人,但是,那又有甚麼關係呢?
我將自己看法說了出來,白素道:「當然有關係,我們是中國人,如果有一個日本
人迎面走來的話,我們很容易就分得出,那是一個日本人,可是叫一個歐洲人去區別日
本人和中國人,就很困難,在他們看來,中國人和日本人是一樣的,正像在我們看來,
法國人和荷蘭人,沒有甚麼分別一樣。」
我笑了起來:「你的解釋聽來很精妙,但是事實上,是混淆是非的,要知道,那兩
個人並不是將我誤認為日本人,而是將我誤認為另一個人,事實上,那另一個人和我是
毫無相同之處的。」
白素道:「你認為他們將你認作了甚麼人?」
我道:「當然是萬良生!」白素望定了我,皺著眉,看她的樣子,像是想在我的臉
上,找出我和萬良生相似的地方來。然而,她卻失敗了!
她緩緩地搖著頭:「你的確不像萬良生,一點也不像。」
我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那兩個人是沒有理由認錯人的。」
白素揚了揚眉:「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那兩個人並不是將你錯認為萬良生,而是
將你錯認為另一個人了,這個人是和你相似的。」
我呆了片刻:「從整件事情來看,好像不應該另外有一個人存在。」
白素道:「為甚麼不可能?或許萬良生為了某種秘密的原因,要和那人在海上相會
,他雖然是一個人出海的,但是那荒島卻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去的地方!」
我又嘆了一聲,這一件事,本來已經夠複雜的了,現在,好像另外有一個人物的可
能性,越來越高.那豈不是更複雜了?
我呆了片刻:「剛才,萬太太在電話裏說了些甚麼?」
白素道:「她倒很客氣,聽到我說你有了新的線索,她就大罵萬良生,說是如果找
到了他,一定要給他一點厲害看看。」
我聽了,不禁苦笑了起來:「萬良生如果真是為了逃避他的妻子而失蹤的,那麼,
他一定不會自行出現!」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過了片刻,她才問道:「你準備甚麼時候再出海?」
我苦笑著:「出海有用麼?」
白素道:「當然有用,你第一次出海,不是已經有了很大的收穫了麼?至少你見到
了那兩個神秘人物,如果可以再見到他們的話,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白素的話,我倒是同意的,可是,有甚麼辦法,可以再見到那兩個人?
在經過了上次的追逐之後,那兩個人,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的神情仍然很沮喪,白素自然看出了這一點,是以忙道:「再去一次,我們一起
去!」
我笑了起來:「你以為去渡假?」
白素有點生氣了,她睜大眼睛:「別神氣,你以為是和你一起去,一點也不能幫你
的忙?上一次如果有我在,那兩個人就可能走不了!」
我不準備和她爭辯,只是道:「那也好,總比我一個人再去呆等的好。」
白素道:「甚麼時候?我是說,我們立即啟程!」
我伸了一個懶腰,這件事,由於毫無進展,悶得有點使人提不起精神來。
就在我伸懶腰的時候,白素伸手將我拉了起來,大聲道:「走吧!」
看來,她對這件事的興趣,像是比我還高,我又伸了一個懶腰,簡直是被她一直催
出門去的。
當我們又在「快樂號」上,快駛近那荒島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
我一直在駕駛艙中,白素在那段時間中,走遍了整艘船,當她回到駕駛艙來的時候
,她道:「你有沒有注意那缸海水魚?」
我道:「當然注意過,我還餵過牠們!」
白素道:「缸裏有很多貝類動物,其中有一隻,你注意到沒有?」
我知道她所說的,一定就是小郭在沙灘的毛巾中找到,放進缸去的那一隻。是以我
點了點頭:「那隻螺的樣子很特別。」
白素卻皺起了眉,道:「你對貝類動物的認識不深,所以不覺得奇怪?」
我覺得自尊是受了傷害,大聲道:「那隻螺,不過樣子奇怪一些而已,事實上,貝
類動物的樣子更古怪也有!」
白素道:「值得注意的,並不是它的樣子,你知道這枚螺,叫甚麼名字?」
白素這一問,真是問倒我了,我當然叫不出這枚古裏古怪的螺的名字來。我只是道
:「螺的名字,各地都不同,那裏有確切的名字?」
白素笑了笑:「有的,這枚形狀怪異的螺,叫作『細腰肩棘螺』。」
我不服氣地翻著眼:「那又怎樣?」
白素道:「這種螺,並不多見。」
我立時道:「不多見,並不代表沒有。」
白素皺了皺眉,她仍然道:「貝類生物在海洋中生活,層次鮮明,每一種貝類,幾
乎部有固定的深淺層,很少越界,而這種螺,是深水螺,小郭說他在沙灘上拾到,有點
不可思議。」
我呆了一呆,的確,我未曾想到過這一個問題,而這確然是一個大問題,我忙道:
「或者,是浪潮將牠捲上沙灘來的。」
白素道:「有可能,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海的深處,就一定有過巨大的變化,
不然,這種深水螺類,是不會出現在沙灘上的。」
我又呆了片刻,白素繼續在發揮她對貝類學的知識:「細腰肩棘螺是和珊瑚共棲的
,然而那海水魚缸中,只有活的海葵,並沒有活的珊瑚,照說,這螺不能在這缸中生活
那麼久,但是,牠卻生活了很多天。」
從小郭將那隻螺拋進缸中起到現在,的確已經有很多天了!
我翻著眼,因為我仍然看不出,這枚形狀古怪,名稱古怪的螺,和整件事,究竟有
著甚麼關係。
白素有點焦急:「難道你一點沒有興趣?在生物學上,這是很反常的一種現象!」
我嘆了一口氣:「我承認,但我們並不是為了研究軟體動物而出海來的,我們的目
的,是找尋一個神祕失蹤的人!」
白素立時道:「不錯,可是,你不認為,那枚細腰肩棘螺,出現在應該屬於萬良生
的毛巾之中,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是一個重大的線索?」
我望了她半晌:「我實在不明白,你想要說些甚麼,你不妨說得具體一些。」
白素道:「好的,這種螺,在記載上,說得很明白,牠生活在一百公尺到兩百公尺
的深海中,不會自己到沙灘上來,尤其當牠還是活的時候。」
我攤著手:「我仍然不明白。」
白素提高了聲音:「事情很明顯,在那個荒島附近的海域中,海水內,一定曾有過
甚麼我們不可測的變化,導致一枚深海的貝類生物,到了沙灘上,也導致萬良生的失蹤
!」
我呆了半晌:「照你這樣的說法,和警方的推測,倒十分相似,警方也說,萬良生
可能是被海中的甚麼怪物吞噬了的。」
白素立時道:「我沒有提及甚麼海中的怪物,只是提到海水中有變化!」
我笑了起來:「那有甚麼不同?」
對於她的意見,未曾受到我的尊重這一點,白素很生氣,她用手指,戮著我的額頭
:「你怎麼還不明白,我們要潛水,潛到海水中去探索真相,而不是像你那樣,在船上
等,在沙灘上等!」
我沒有再說甚麼——那並不代表我已經同意了白素的說法。
事實上,我還是不同意白素的看法,只不過我不想和她繼續爭論下去而已。
因為我曾在那荒島的沙灘旁,過了一夜,我可以確知,海水中其實並沒有甚麼變化
。在海底如果有所變化,那麼在海面上,一定是可以察覺出來的。而那一帶海面,卻如
此之平靜,那怎能說海底有變化呢?
至於那一枚形狀古怪的螺,牠為何會出現在沙灘上,當然值得研究,但是我認為,
那和萬良生的失蹤,決不發生直接的關係。
可是白素卻不肯就此放棄她的意見,她又道:「船上有潛水設備的,是不是?」
我點頭道:「應有盡有。」
白素道:「那就好,船一停妥之後,我們就開始潛水,或者,我一個人潛水。」
她那樣說法,自然是因為看到我不怎麼起勁之故。
我反倒笑了起來:「何必,我們一起潛水,有甚麼不好?好久沒有享受這樣的情調
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沒有再說甚麼。
在「快樂號」接近小島,停下來之前的那段時間內,白素變得很忙碌,她將「快樂
號」上的潛水用具,一起搬到了甲板上,詳細檢查它們的性能。
當我停好了船,也來到甲板土時,看到了那些用具,也不禁嘆了一聲。
有錢,畢竟是好的,萬良生決不可能是一個潛水運動的狂熱者,但是在「快樂號」
上,潛水用具之完備,卻令人嘆為觀止,其中有海水推進器,那還不出奇,最奇的是有
一具海底步行的潛水服裝,真不知萬良生買了來,有甚麼用處。
白素一看到我到了甲板上,便道:「怎麼樣,我們現在就開始?你看,這裏有氧氣
供應的頭罩,頭罩內還有無線電對講機設備。」
我笑道:「那真好,在海底我們也可以說話!」
白素將一部分用具,推到我的腳前,我們開始換上橡皮衣,然後,放下海底推進器
,一起下了水,在船旁,還未全身下水之際,相互替對方旋好頭盔,試了試無線電對講
機。
在那樣完善的設備之下,潛水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我們一起進入水中,手拉著推
進器的環,在海水中前進著。
開始的時候,海水很淺,很明澈,等到逐漸向前去的時候,海水變得深了,我們著
亮了推進器尖端的燈,看了看深度,已經是一百二十公尺了。
我道:「你準備潛到甚麼深度?」
白素道:「先在這一帶看看。」
於是,我們減慢速度,就在這一帶,緩緩轉動著。我們這時,離海底大約五六公尺
,推進器的旋葉,將海底潔白的海沙捲了起來。
在燈光的照耀下,海底的一切,全都看得很清楚。海底是一個極其奇妙的世界,我
想不必多費筆墨來形容了,這一帶的海底,有著不少巖石,巖石上生滿了各種生物,有
的是珊瑚,有的是海綿,在一大叢海葵上,顏色鮮豔的小丑魚在追逐著。
我們也看到了很多貝類生物,可是卻未曾見到有一枚細腰肩棘螺。這種螺,本來就
不是常見的生物,找不到也不足為奇。
我們在這一帶的海底,足足轉了半小時,我才道:「看來,沒有甚麼發現!」
白素接近一塊巖石,伸手在石上,取下了一隻正在石上爬行著的虎斑寶貝,又順手
將牠拋了開去,她嘆了一聲:「奇怪,我們應該可以找到幾隻細腰肩棘螺的。」
我立時道:「就算找到了又怎麼樣?」
白素不回答我的問題,又操縱著推進器,向前駛去,我看到前面,是一大堆巖石,
那堆巖石很高,約莫有二十公尺。在巖石的底部,好像有幾個黝黑的巖洞,而白素正是
向著其中一個較大的巖洞而去。
我唯恐她會遇到危險,是以忙跟在後面,在我們快接近巖洞的時候,有兩隻足有一
公尺長的章魚,自洞中迅速游了出來。
同時,我們也看到,巖洞的附近,生著很多海綿。
潛水者都知道,在海中遇到海綿,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有很多種海綿,會分泌出
具有惡臭的膠狀物質來,給這種東西沾上身子,氣味可能歷久不散!
但是這時,我和白素,卻一起向那塊海綿靠近,因為我們都看到,有三隻細腰肩棘
螺,正在海綿之上,緩緩爬行著。
白素比我先趕到一步,立時伸手,取到了一隻,我也取到了另一隻。
螺一到了我們的手中,身體就縮進了殼中,這種螺,有很薄的橘紅色的蓋,這時也
緊縮在貝殼的裏面。
白素手中拿著螺,轉過頭來望著我,道:「你說,在離沙灘相當遠,又那麼深的海
底的螺,有甚麼理由,會出現在沙灘上?」
我道:「那可難說得很,有很多理由,可以使他們出現在沙灘上,牠們究竟是會移
動的生物!」
白素「哼」地一聲:「我不相信,我要到那洞裏面去看看!」
那個洞,這時離我們很近,白素一面說著,一面已將推進器的一端,對準了巖洞、
燈光射進巖洞去,那巖洞的洞口,大小只能容一個人進去,可是燈光射進去之後,看來
卻十分深邃。
我連表示自己意見的時間都沒有,白素已經控制著推進器,向著嚴洞駛去了,我只
好跟在她的後面。
當我們進了那巖洞,發現裏面很寬大,可是在前進了不多久之後,前面就出現了一
條狹窄的通道。
那個巖洞,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在有巖石的海底,可以說隨時可見。
但是,當我們到了那種窄縫前面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個極其奇怪的現象,那便是,
在窄縫中,不斷有巨大的氣泡冒出來。
那種巨大的氣泡,一從窄縫的頂端冒出來之後,便向上升去,積聚在巖洞的頂部。
也直到這時,我們循著冒出來的氣泡,抬頭向上望去,才發現了一個更奇特的現象。
那許多氣泡,升到了巖洞頂之後,便合併了起來,成為一個更大的氣泡,也就是說
,那巖洞的頂部,離頂上的巖石,有很大空間,是完全沒有海水的一個大氣室。」
一看到了這種情形,我和白素兩人,都呆了一呆,白素立時道:「裏面有著甚麼?
」
我道:「可能是海底的沼氣!」
白素向上升去,我也跟著上升,不一會,我們兩人的頭部,都已離開了水,而在那
氣室之中了。當然,我們仍然戴著頭盔,氣室中的氣體,和空氣沒有甚麼分別,無色,
我們也無法知道它是不是有特殊的氣味。
當然,我們也不會傻到除下頭盔來,去呼吸一下這種氣體。
自那個陜窄的石縫中,氣泡仍不斷地冒出來,氣室正在漸漸擴大,我道:「看來,
這種氣體,會溢出巖洞,升上海面!」
白素道:「太奇怪了,我們要去根究這種氣體的來源,看看究竟是甚麼道理。」
我們又一起沉了下來,那窄縫實在太窄了,根本無法容推進器通過,人倒可以勉強
擠進去的。
於是,我們將推進器留在窄縫之外,我在前,白素在後,提著提燈,一起游了進去
。
在我們游進去的時候,還不斷可以碰到巨大的氣泡迎面而來,一碰到我們的身子,
就散成無數小氣泡,向外溜了出去。
那道窄縫相當長,當我們游到了盡頭,前面全是巖石,完全沒有去路。只有在巖石
中,有一些是可以容手指伸進去的縫,在那些縫中,一個一個氣泡在擠出來,成為大氣
泡向外面浮去。
如果不是我們已然確知那是氣泡的話,這時看著那些氣泡從石縫中擠出來,倒像是
甚麼星球怪物一樣。
前面已經沒有了去路,雖然在那些窄縫中,竟然會有那麼巨大的氣泡不住擠了出來
,這件事也可怪得很,但是我和白素,當然無法從那麼狹窄的縫中擠進去的。
我們只是盡量地靠近巖石,用燈向內照著,想看看石縫中究竟有些甚麼,但是卻甚
麼也看不到。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自然失望得很,我道:「我看我們該出去了!」
白素還不有就走,沿著那些狹窄的縫,在游上游下,又看了好幾分鐘,才道:「是
的,找不到甚麼,我們該出去了!」
她游到了我的身邊,我們一起向外游去,回到了巖洞之中。
才一游出來,我就呆了一呆,我們是提著燈進去的,在出來的時候,因為我知道,
我們有兩具推進器,留在巖洞之中,在推進器上,是有著燈的,所以才一出來,就立時
熄了燈。
可是才一熄燈,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這是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是以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響。
白素是跟在我後面的,她雖然還不知道外面有了甚麼變化,但是她是聽到了我的驚
呼聲的,她忙道:「怎麼了,有甚麼事?」
我在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之後,立時又著亮了燈,而且,繼續向前游去,那時,白素
也游了出來,我將手中的提燈,在巖洞中四面照著。
這時,白素雖然仍未曾得到我的回答,但是,她也可以知道我為甚麼發出驚呼聲來
的了,因為她自己,也同樣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我們留在巖洞之中的那兩具推進器,不見了!
剎那之間,我們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那實在是令我們震驚之極的事,兩具推進器
,留在巖洞中,是絕沒有理由失蹤的。
可是現在,它們的確不見了!
白素游近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聲音,聽來極其緊張,她問道:「發生了
甚麼事?」
我勉力鎮定心神,道:「兩具推進器不見了,看來,好像有人進來過!」
白素道:「不可能的,就是有人進來過,也不會和我們開這樣的玩笑!」
我起先,還不明白,白素所說的「開玩笑」是甚麼意思,但是,我立即明白了!
我們離開了「快樂號」之後,一直在海底,靠推進器在潛行。推進器的速度相當快
,我們潛行了約莫一小時,現在,如果沒有了推進器,我們要游回去的話,那至少化上
了六小時的時間!
如果這是一個「玩笑」的話,那麼,玩笑實在太大了!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立時道:「我們先游出去再說,或許還可以追得上。」我和白
素一起向外游去,到了巖洞之外,海底看來,極其平靜,像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但
是,我和白素都知道,一定曾有事發生過,因為我們不見了兩具推進器!
在巖洞外又盤旋了片刻,一無發現,我們只好向上升去,直到升出了水面。
天色漆黑,星月微光,映在平靜的海面上,泛出一片閃耀的銀光來,景色、情調,
都是上乘的,是我們卻只好啼笑皆非。
四面望去,看不到一點陸地的影子!
我先旋開了頭盔,白素也跟著除了頭盔,我們互望著,白素低聲道:「是我不好,
想出潛水的主意來。」
我道:「別說傻話,現在,我們唯一可做的,是拋開一切東西,游回去!」
白素道:「我們得游多久?」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沒有甚麼意外的話,那麼,大約是六小時到八小時!」
白素抿著嘴,沒有說甚麼。
我們拋下了頭盔,拋下了氧氣筒,同時,在心中祈禱著,在這段時間之中。海上千
萬不要起甚麼風浪,要不然,繼萬良生失蹤之後,就是我們失蹤了!
我在開始向前游去的時候,並不低估白素長途游泳的能力,但是她可能很久沒有經
歷這樣的險境了,是以我特別叮囑她:「你要緊跟著我,我們在開始的時候,不必游得
太快!」
白素低聲道:「我知道。」
她在講了三個字之後,略頓了一頓,才又道:「但是,如果我支持不住了,你千萬
則理我,自顧自游向前去,才有希望回去!」
我有點惱怒:「你說這樣的話,該打!」
白素仰著頭望著我,在她的臉上,沾滿了水珠,也不知這是海水,還是淚水。
我們不再說甚麼,向前游去,我確知方向是不會錯的,因為我可以藉天上的星星來
辨別方向,問題是我們甚麼時候可以游得到而已!
一小時過去了,我們仍然在汪洋大海之中。
第六部:生存和掙扎
我也很久沒有如此劇烈的不斷運動經驗了,是以在一小時之後,我首先停下來,只
是在水面浮著,白素一直跟在我的身邊。
在我停止游泳時,我發現水流的方向,正是我們要游出的方向,這一點,對我們有
利。但是,海中的水流方向是最不可測的,現在的水流,是可以幫助我游回那荒島去,
但可能就會有另一股水流,將我們越衝越遠。
我們飄浮在水面,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助我們在水中浮起來,是以雖然我們並不向
前游,一樣要化費氣力來維持不致下沉。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能夠支持多久,實在是無法預知的,海水十分冷,我回頭去
看白素,她整個臉都是煞白的,白得可怕。
我在水中,緊握著她的手:「你一定要支持下去,掙扎到目的地!」
白素青白色的嘴唇顫動著:「還要掙扎多久?」
我舐了舐嘴唇,海水的鹹味,使我感到一陣抽搐,我無法回答白素的這個問題,白
素顯然也沒有期待著我回答她。
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人自一出生,就一直在掙扎,為了要生存,幾乎是每一分
鐘不停地在掙扎著,但是不論人的求生意志是如何強烈,也不論人的掙扎是如何努力,
人總是要死的,是不是?」
白素的聲音,十分低微,可是我卻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話,令我感到了一股極
度的寒意。
沒在海水之中,本來已經夠冷的了,但這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寒冷,卻是從內心之
中,直透出來的,那是因為我在白素的話中,感到一種極度不吉的預兆。
以我們現在的處境而論,我們必須有極大的信心,和堅強的意志,再依靠體力,才
能夠繼續生存下去,而堅強的意志,在三者之間,又最最重要。
可是,聽白素那樣說法,她好像是已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我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是不要多說甚麼的好,是以我忙道:「我們該再向前
游去了!」
白素卻道:「等一等,我們可能永遠游不回那荒島去,那麼,何不現在就這樣飄在
海面上!」
我大聲道:「這是甚麼話,難道我們等死?」
我很少如此疾言厲色地對待白素,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如此。因為
我明白,在瀕於絕望的環境下,人的意志,會受到環境的影響,那種影響,會產生一種
催眠的力量,使人產生一種念頭,那念頭便是:不如放棄掙扎,比勉強支持下去好得多
!
這種念頭如果一經產生,那麼唯一的、可怕的結果便是死亡!
白素嘆了一聲:「我並沒有死亡的經驗。但是我想,每一個人在死亡之前,一定都
十分痛悔。」
白素仍然自顯自在說話,我剛才的一聲大喝。她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而在她慘白
的臉上,也現出一種十分惘然的神色來。
在那一剎間,我已經準備拉著她的頭髮,好使她在那種半催眠的狀態之中清醒過來
。
可是白素的雙眼,卻仍然是十分澄澈的,她立即又道:「你為甚麼不問我,人在死
前,痛悔甚麼?」
我拉住了她的頭髮,但是並沒有用力,我盡量使我的聲音提高,以致我的聲音,聽
來變得異樣的尖銳刺耳:「我沒有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快
向前游去!」
白素卻仍然自顧自地道:「每一個人,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會想:我這一生,究竟
有甚麼意思呢?經過了那樣痛苦和快樂相比較,究竟還剩下多少快樂,我為甚麼要在如
許的痛苦中求生存,而不早早結束生命?我——」
我不等白素再向下講去,我用力把她在水中推向前,她的身子一側,我又忙追上去
,這令得我反而喝下了幾口海水。
我一隻手扶住了她,一隻手划著水,用力向前游著,這時候,我的腦中亂到了極點
,我那隻划動著的手臂,早已超過了我體力所負擔,但是,手臂仍然機械地划動著,我
也無法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海中行進,還是只不過留在原地打轉,我無法理會這些
,我只知道,我要拼命地維持這一動作。
我強烈地感覺到,如果我一停止動作,我就會受到白素那一番話的感染。
那一番話,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儘管自古至今,不住有人歌頌人生的可愛,但是,事實上,人生是痛苦的,痛苦到
了絕大多數人,根本麻木到了不敢去接觸這個問題,不敢去想一這個問題,只是那樣一
天一天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結束。
也許白素所說的是對的,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在後悔:死亡終於來臨了,為甚
麼要在經歷了如許的痛苦之後,才讓死亡結束生命?
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假設,這個假設,如果在每一個還活著的人的腦中成立,那會
形成甚麼樣的結果,不堪設想。
我和白素,這時在海中掙扎,可能不論我們如何努力,結果總難逃一死,這樣的情
形,自然和普通的平穩的人生不同,但是,又何嘗不是人生的濃縮?
一個人的一生,不論在外表上看來是多麼平淡,但是他總是經歷了驚風駭濤的一生
,每一個人都有數不盡的希望,為這些希望,努力地掙扎著、忍受著,然而,有多少人
是希望得到了實現的?人所得到的是希望的幻滅,是在忍受了掙扎的痛苦之後,再忍受
希望幻滅的痛苦。而就算一個希望實現了,另一個希望,又會接著產生!
我一隻手臂挾著白素,一隻手臂仍然在不斷地揮動著,可是這時,我心中所想的,
卻和我的動作,恰恰相反,我也開始感到,人生要完全沒有痛苦,就得完全沒有慾望。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就是求生的慾望!
突然之間,我開始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大叫,那完全
是無意識的,或許我要藉著大叫,來抵抗我自己所想到的那種念頭。
我一直在大叫著——並沒有停止我的動作,我也完全未曾留意白素的反應,甚至於
忘記了自己是浸在汪洋大海之中。
我已經進入了一種可怕的狂亂狀態之中,我完全不知道在我的四周圍,曾發生了一
些甚麼事,直到一股強光,突然照在我的臉上!
我驟然驚醒,這才聽到了白素的叫聲,白素在叫道:「一艘船,一艘船發現了我們
!」
我看不到甚麼船,因為那股強光,恰好照在我的臉上,但是我知道白素的話是對的
,一定是有一艘船發現了我們,除了這個可能以外,海面上不會有別的東西,發出那麼
強烈的光芒來。
接著,我就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叫聲:「快接住救生圈!」
在強光的照耀下,一隻相當大的救生圈飛了過來,落在我們的面前。
我先推著白素,使她抓住了救生圈,自己也游了過去,救生圈有一根繩子連著,我
們迅速地被拖近一艘船,強光也熄滅了,我和白素被兩個人分別拉上了那艘船的甲板。
我們躺在甲板上,幾乎一動也不能動,全身軟得像棉花,甲板上很暗,我只看到有
兩個人,站在我們的面前,可是卻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過了一會,其中的一個走進艙中,立時又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兩隻杯子,俯下身,
先扶起我,將杯子湊到我的唇邊,我急促地喘著氣,拿住了杯子,我也不知杯子中的是
甚麼,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杯子好像是酒,酒味很濃,令我嗆咳了好一會。同時,我也聽到了白素的嗆咳聲,
我向白素看去,她已在掙扎著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這時,我已經看清那艘船上,
將我們自海中拖起來的是甚麼人了!
而我的驚訝,也是難以形容的。
這兩個人,就是我一度在那荒島的沙灘上遇到過,被傑克上校認為是「兩個富於幽
默感的海軍」的那兩個人!
白素扶住了艙壁,她先開口:「謝謝你們,要不是遇到你們,我們一定完了!」
那兩個人齊聲道:「不算甚麼,你們需要休息,請進船艙去!」
他們兩人,一個扶著我,一個扶著白素,走進了船艙,船艙中是有燈光的,在燈光
之下,我更肯定,我絕沒有認錯人!
可是那兩個人,卻像是並不認識我,他們對我完全沒有曾見過面的表示。
這使我想起,我有一次見到他們時,他們曾將我誤認為另一個人,而現在,他們又
像是不認得我,這證明這兩個人認人的本領,實在太差了!
但是,我同時又想到,我一見他們,雖然在甲板上,光線並不充足的情形下,就可
以認出他們是甚麼人來,他們難道真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對我一點沒有印象?
那麼,這兩個人是故意裝著不認得我?可是,他們故意裝著不認識我,又有甚麼作
用呢?
我一面脫下濕衣服,用乾毛巾擦著身子,一面拼命地思索著,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
頭緒。
白素已進了浴室,那兩個人也早已退了出去,過了不多久,白素穿著一套不倫不類
的衣服。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已紅潤了許多。我一見到她,立時低聲道:「小心,這兩
個人,很有點古怪。」
白素呆了一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的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白素在一怔
之後,也立時道:「你在說甚麼,他們才救了我們!」
我將聲音壓得更低:「是的,可是他們故意裝著不認識我,事實上,我和他們,曾
在荒島中見過面。而且你想想,現在是甚麼時候了?他們何以會在這種時候,駕著船在
大海上遊蕩?」
白素張大了口:「這兩個人,就是你說過的在荒島上遇見過的人?」
我點了點頭,白素也蹙起了眉:「奇怪,如果是他們的話,他們應該認識你的,我
們該怎麼辦?」
我低聲道:「見機行事!」
我一面說著,一面也在房艙的衣櫥中,取出了一套衣服來。那套衣服,和白素身上
所穿的一樣,只能用「不倫不類」四個字來形容,它是和頭套進去的,看來像是一件當
中不開襟的和服。
穿好了衣服之後,我打開了艙門,揚聲叫了兩聲,那兩個人自另一個房艙中走了出
來,我道:「多謝你們救了我們,能不能送我回去?」
那兩個人沿著艇舷,向前走來,道:「你們是甚麼地方來的?」
我道:「如果你們有海圖的話,我可以指給你們看,我們來自一個小荒島,我們的
船,就停在那裏!」
那兩個人的神情,看來很爽朗,我一直在觀察他們的神情,看不出他們有絲毫作偽
的神情,他們好像是真的不認得我了!其中的一個,用快樂的聲音道:「我知道你指的
是甚麼小島了,有一艘金色的船,經常停在那裏!」
我加動語氣,同時直盯著那人:「是的,那艘就是我的船!」
那兩個人忽然笑了起來,剎那之間,看他們的神情,像是已記起我是甚麼人來了,
他們像是突然之間,變得和我熟落了許多。
其中的一個,甚至伸出手來,在我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終於改變主意了
!」
我陡地一呆,在那剎間,我的心情,可以說是既緊張,又疑惑。
又是這句話!
第一次我遇到這兩個人,他們隔老遠就說過這句話,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語氣稍
有不同,那時,他們說:「你怎麼改變主意了?」
當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們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就像是現在,我一樣不知道他們那樣
說是甚麼意思一樣。白素是聽我敘述過第一次遇到那兩個人時的全部經歷的,是以她這
時,一聽得那人這樣說法,她也立時奇怪地張大了口,不知說甚麼才好。
而我在回頭看了白素一眼之後,立時想再次提醒那兩人,他們又一次認錯了人。
可是,我還沒有開口,那另一個已然道:「怎麼啦,你不是說已經受夠了,決不會
再改變主意,可知要改變生命的方式,不是容易的事!」
這一句話,最令我震動的那一句「改變生命的方式」這句話。這可以說是一句莫名
其妙的話,我相信沒有人在聽到了這句話之後,能夠不經解釋,就明白它的含意的。但
是,那人在說出這句不可理解的話之際,卻十分流利,像是那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樣。
我覺出白素來到了我的身後,又碰了碰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本來,我已經想出口指出他們認錯人了,但是現在,我改變了主
意。
這兩個人兩次都認錯了人,那是一件不怎麼可能的事,除非我和那個人,真的十分
相似。
但看來那兩個人的確是認錯了,不像是在做作。
所以,我的新主意是:不提醒他們認錯了人,而和他們胡謅下去。
那麼,我至少可以多少知道這一點,他們究竟將我錯認了哪一個人!
我立時裝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來,順著他們的口氣:「是啊,那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
那兩個人坐了下來,很有興趣地望著我,我和白素使了一個眼色,我們也坐了下來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你覺得不滿意?」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只是含糊地道:「不,不,可以說滿意的。」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向前俯了俯身子,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很神秘,他道:「萬先生
,如果你覺得不滿意的話,我們可以改變為另一種方式!」
那人說了些甚麼,老實說,我根本沒有聽清楚,別說他的話,就算是用心聽,也不
容易理解,就算不是的話,我也一樣的聽不清楚的。
他一開講話時的稱呼,已經足令我震動了,他稱呼了我一聲「萬先生」!
這兩個人,第一次認錯人的時候,我就以為他們是將我誤當作了萬良生。但是由於
我和萬良生毫無相似之處,是以我才假設了其中還有一個「某君」。
可是現在,那人稱呼我為「萬先生」,那麼,這個假設「某君」,可以說是根本不
存在的,那兩個人,是錯將我當成了萬良生!
一時之間,我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而白素的神情,也十分緊張,她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
或許是我的神情太古怪了,是以令得那兩個人也呆了一呆,剛才那個稱我為萬良生
的人,笑了一下:「是不是你這一次的經歷,很不愉快?」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老實說,我也沒有這個耐性再胡謅下去,看來非攤牌不可了!
現在是在船上,如果一攤了牌,他們兩個人,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的。我預料我
們之間,會有一場劇鬥,是以我先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兩
位,你們以為我是甚麼人?」
這句話一出口,那兩個人陡地震動了一下,只見他們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個,自衣
服的口袋之中,取出了一張照片來。
我一眼就望到,那是萬良生臉部特寫照片,而任何人只要有這種照片在手,和眼前
的我相對照。就可以發現我和萬良生。絕不可能是一個人,因為我和他,根本一點也不
像!
可是,這兩個人,取出了萬良生的照片,卻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照片,再望了望我
,其中的一個才指著照片上萬良生的鼻子,道:「是,我們認錯了人,你看,這一部份
,他好像高一點?」
另一個又指著照片上的萬良生的眉毛,道:「還有,這一部份,他比較粗而濃!」
那一個又指著萬良生的下頦:「這裏的線條,也有多少不同!」
看他們的情形,聽他們的對話,完全像是兩個貝殼分類學家,在分別「鋸齒巴非蛤
」與「和藹巴非蛤」之間的不同一樣!
我的耐性再好,這時也忍耐不住了,我大聲道:「我和他完全不同,你們應該一下
子就看得出來!」
那兩個人像是並不知道他們這時行動言語的荒誕無稽,他們中的一個道:「真對不
起,看來都差不多。」
這一句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我霍地站了起來,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問道
:「萬良生哪裏去了?」
那兩個人陡地呆了一呆,其中一個道:「萬良生?」
我向前走出了一步:「就是你手中照片上的那個人,他到哪裏去了?」
那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個,皺起了眉:「那我們真沒有法子知道了,海洋
是那麼遼闊,誰知道他在甚麼地方?」
我倏地伸出了手,在那同時,白素也陡地站了起來。我一伸出手,就抓住了那人的
肩頭,我抓得十分用力,緊抓著他的肩頭。
同時,我又大聲喝道:「你們別再裝模作樣了,你們知道萬良生在哪裏,我正是來
找他的!」
我說著,已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樣的情形下,他是全然沒有反抗的餘地的了!
我心中正在想著,我已經制住了他們中的一個,再制另一個,就容易得多了。
可是,正當我準備將那人的手背扭到背後之際,他們兩個人,卻一起大聲叫了起來
:「喂,這算是甚麼?甚麼意思?」
他們兩人一起叫著,那個被我抓住的人,竟突然掙了一掙。
那一掙的力道十分大,撞得我的身子,立時向後,跌退了出去。
而那兩人,也行得極快,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向艙門奔去,企圖奪門而出!
我怎麼再肯讓他們溜走?我身子直躍了起來,在半空之中,身子陡地打橫,一腳踢
了出去。那一腳,正踢在其中一個人的背後。
那人捱了我的一腳,身子向前疾衝而出,撞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他們兩個人,一起
發出了一下極其古怪的呼叫聲來。
我唯恐他們反擊,是以在一腳踢中之後,立時站穩下來。而當我落下來之後,我才
知道,我那一腳的力道,竟然如此之甚!
那兩個人相繼跌出了艙門,而艙門之外是船舷,他們不但跌出了艙門,而且跌過了
船舷,直跌進了海水之中!
第七部:兩個不像真人的人
我和白素,同時向外衝去,我聽到他們兩人,跌進海水中的聲音,我也來得及看到
他們跌落水中時,濺起來的水花。
我立時大聲叫道:「上來,你們沒有機會逃走的!」
這兩個人,的確是沒有機會逃走的,船在汪洋大海之中,天氣又黑又冷。離最近的
陸地,也要游上近二十小時,我和白素剛嘗過這種滋味,知道任何人無法掙扎到最近的
陸地。
可是,海水濺起之後又回復了平靜,那兩個傢伙,卻沒有再浮上來。
白素和我,一起站在船舷旁,望著閃耀著微弱光芒的黑暗的海水,白素失聲道:「
他們兩個人,可能不會游泳!」
我忙道:「我和他們曾在水中追逐過,他們游得和魚一樣快!」
我轉過身去,奔進駕駛艙,在駕駛艙中,找到了燈掣,我不理會那些燈掣是控制甚
麼燈的,我將它們,完全著亮,結果,在船頭和船尾,都有強烈的燈光,照射向海面,
那種強光,就是當我在海上飄流時,幾乎絕望的時候,突然照在我身上的。
在整艘船的三十公尺之內,由於燈光的照射,海面上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
但是,當我又自駕駛艙走出來之後,白素向我搖了搖頭。
這表示,那兩個人,並沒有浮上水面來。
我又大聲嚷叫著,自然,我知道,這兩個人要是匿伏在水中的話,他們可能根本聽
不到我的聲音,但是我還是要叫他們游向船來。
因為這段時間,已然有將近三分鐘了,他們不可能在水中匿伏那麼久,他們一定已
然游了開去,游出了燈光照射範圍之外。
我大聲叫道:「你們快回來,只要能夠找回萬良生,我決不向警方舉報你們!」
可是,不論我如何說,海面一樣那麼平靜,一點回音都沒有!
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他們在海上,將我們救了起來,可是——」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可是我聽得出,她話中含著對我的譴責,我立時道:「這兩個
人,明明和萬良生的失蹤有關,你要我怎樣做?」
白素道:「你可以不必動手腳,他們顯然不準備和你打架。」
我道:「但是我一定要制住他們,向他們逼問萬良生的下落!」
白素的口唇動了動,低聲道:「不管怎樣,如果這兩個人死了,我感到內疚!」
我冷笑著,道:「你放心,這兩個人決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淹死的,內疚的是他們
,所以他們才不敢游近船來,他們令得萬良生失了蹤!」
由於不停的呼叫,我的聲音,聽來已十分嘶啞,白素嘆了一聲:「或許我們回去,
他們又會回來的!」
我心中對那兩個傢伙的頑固,著實很氣憤,悶哼了一聲,轉身進了船艙,氣憤地坐
了下來。
白素跟了進來,我們全不說話,海上又靜,我們幾乎可以聽到相互間的呼吸聲。
過了足足有十分鐘之久,那兩個人仍然沒有上船,我腦中十分亂,我在回想著剛才
的情形,突然,道:「你是不是感到,我那一腳的力道,似乎不應該大到可以將他們兩
個人一起踢下海去?」
白素咬著口唇,過了一會,才緩緩點了點頭。
我道:「他們是跳海逃走的?」
這一次,白素卻搖著頭:「世上不會有那樣的蠢人,任何人都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
形下,是不能由海上逃走的!」
我用力擊了一掌,擊在椅旁的几上:「世上就是有那樣的蠢人,誰都可以一眼就看
得出,我和萬良生截然不同,可是他們還要拿了萬良生的照片,和我慢慢地對照研究!
」
白素望定了我:「是的,奇怪,可是我看他們決不是故意做作的,他們是真的分不
出你和萬良生之間的不同。」
我道:「當然是真的分不出,你想想,他們見過我兩次,現在,他們雖然知道我不
是萬良生,但是決計仍然不知道我和他們,曾在荒島相遇過。」
白素吸了一口氣:「是啊,為甚麼,你不覺得那很古怪麼?」
我沒有出聲,當然,這種情形很古怪,我同意,而且,這種古怪的情形,是不可解
釋的。
白素又道:「我又覺得,他們和萬良生的失蹤,雖然有關,可是其間,決沒有暴力
的成份在內!」
我搖頭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白素道:「他們兩次將你誤認為萬良生,都說了一句話,你記得麼?他們說:你改
變主意了?」
我皺著眉,他們兩次都這樣說過,如果他們說的「改變主意」,是指他們又見到了
萬良生,即萬良生重新出現的話,那麼,在邏輯上而論,萬良生的失蹤,自然也是萬良
生自己的主意了。白素之肯定萬良生失蹤一事中,並沒有暴力的成份,自然也是根據這
一點推斷而說的。
我呆了片刻才道:「是,如果他們真是將我錯當了萬良生,但是,他們也可能故意
認錯人,特意兩次說這樣的話,來為他們自己開脫。」白素搖頭道:「還是那一句話,
世上不會有那麼蠢的蠢人!」
這時候,離那兩個傢伙落水,只怕已超過半小時了,我站了起來:「總之,這兩個
人古怪得很,我們在船上找找看,可能會有點發現!」
白素道:「好,就從這個艙開始。」
我們上這艘船的時候雖然短,但是已約略知道了一下這艘船上的情形。
這艘游艇上有四個艙:兩個房艙,一個駕駛艙,和一個作為起居室的大艙——就是
我們現在所在的那個。
我和白素開始尋找,這個艙中的陳設,相當簡單和普遍,可是不到半分鐘之後,當
我拉開了一個壁櫥的門時,我不禁陡地吸了一口氣。
在那個壁櫥之中,斜放著兩具推進器,推進器上,有著「快樂號」的標誌,而且,
它們還是濕的!
那就是我們在海底巖洞之中,突然失去的那兩具推進器!我知道白素的情緒,因為
那兩個傢伙曾救起我們,所以當我將他們踢下海去的時候,她感到內疚。
但現在,甚麼問題都解決了,在這裏發現了那兩具推進器,我們狼狽得要在海上飄
流,幾乎送命,這兩個人是罪魁禍首!
我立時大聲叫道:「你來看,這是甚麼!」
白素轉過身來,「啊」地一聲,道:「原來是他們偷走的。」
我道:「哼,簡直是想謀殺我們!」
白素道:「可能他們取走這兩具推進器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我們在洞的深處,如果
他們有心要害我們,又何必將我們救起來?」
白素的話很有道理,總之,那兩個人的行事之奇,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們繼續尋找,在這個船艙中,並沒有甚麼發現,我們又來到了另一間房艙,這兩
個人,顯然是一起睡在這個艙中的。
那既然是他們的臥室,我們也找得特別留心,可是一樣沒有甚麼發現。
我們的「沒有發現」,可能是一個大發現,只不過一時之間,我們想不通其中的道
理而已。我說沒有發現,是真正的甚麼也沒有發現,所有的櫥中、抽屜中,全是空的,
甚麼也沒有!
這兩個人,竟達一點日常用品也沒有,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生活的!
我們又找了另一個房艙,那房艙我們曾經逗留過,除了衣櫥中有幾份如今我們穿著
的不倫不類的衣服之外,甚麼也都沒有。
然後,我們回到了駕駛艙,經過那麼多時間,東方已現出魚肚白色來了。
我熄了所有強光照射燈,坐在駕駛艙的控制台之前發怔,我曾遇過許多怪事,但全
是石破天驚的,從來也沒有一件,表面上看來如此平淡,但深想起來,卻如此之怪的事
!
白素在駕駛艙中,踱來踱去,她忽然停了下來:「這下面有一個暗艙!」
我頭也不回,道:「自然,那是機艙!」
白素俯身,拉起了一塊方形的木板,道:「你來看看,不是機艙,咦,有兩個人!
」
我一聽得白素說「有兩個人」,整個人直跳了起來,連忙走向前去,在那個方洞口
,俯下身來,果然,艙中有兩個人,臉向上躺著。
光線自上面照下去,暗艙的光線不很強烈,可是我和白素都看出來,那兩個,一動
不動,躺在下面的兩個人,就是剛才被我踢下海去的兩個!
我不禁無名火起,立時一聲大喝:「快上來!」那兩個人仍然躺著不動。我站在上
面,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兩個傢伙躺著,睜大著眼睛,可是他們卻像是未曾聽到我的呼
喝聲一樣!
我將聲音提得更高,又大喝了一聲,那兩個人仍然一動也不動,當我變得怒不可遏
之際,白素忽然道:「你看看,他們……好像……好像……」
白素連說了兩下「好像」,可是究竟好像甚麼,她卻沒有說出來。
而我在那時,也完全可以知道白素為甚麼說不出究竟的原因是甚麼。
因為那是一件很難形容的事,我也開始感到,躺在艙底下的那兩個人,很是怪異。
那兩個人,明明就是被我踢下海去的那兩個,可是這時,他們看來,好像……好像不是
人。
當然他們是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看來,不像是有生命的人,然而,又不是死人
,這便是為甚麼白素說不出究竟的原因!
我吸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白素道:「怎麼,你覺得這兩個人怎樣?」
白素道:「他們看來……好像不是人!」
我已然縱身,從移開的那塊板上,向下面落下去,當我的身子沉下去之際,白素俯
下身,她的神情是極其焦切、關注的,她道:「小心些,我覺得事情太怪。」
我手一鬆,已然落了下去:「放心,我看不出有甚麼危機!」
的確,沒有甚麼危機。我已經腳踏在船底之上,下面那個密艙的空間不大,除了有
兩個人躺著之外,還有幾隻方形的箱子。
而當我落了下來之後,那兩個人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我俯身去看他們,說他們不
是人,他們實在是人,然而要說他們是人,他們卻又絲毫沒有生氣。
他們的臉容,和被我踢下海去的那兩個,是一模一樣的,我用手去觸摸其中一個的
臉。當我的手指,碰到那一個人的臉時,我嚇了一大跳。
我在未曾落下來的時候,已經有「不是人,但又不是死人」的感覺。這種感覺,聽
來好像很奇妙,但說穿了,實在也很簡單,那便是我料定,那是兩個製造得維妙維肖的
假人!
可是這時,當我的手指,碰到了其中一個的臉部之際,我卻嚇了一大跳!
憑觸覺,我完全可以肯定,那人不是假人,我所碰到的,完全是人的肌肉,溫暖、
有彈性,皮膚粗糙,那是真正的人!
但是,真正的人,何以躺著一動也不動,對我已來到了他們的身邊,一點反應也沒
有?
我陡地縮回手來,後退了一步,同時,我的神情,一定也古怪得可以。
是以,在上面的白素忙問道:「怎麼了?」
我並沒有抬頭,仍然緊盯著那兩個人:「他們是真人!」
白素顯然也嚇了一跳,我聽到她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的聲音來。我又走前一步,這
一次,我走向前去之後,扶起了其中的一個來。
當我扶起那個人之後,我所有的感官的感覺都告訴我:那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
,並不是如我想像那樣的一個假人。
我抱起了那個人,將他的身子向上遞,直到白素在上面,可以拉到那個人的雙臂,
將那人從密艙中,拉了上去,我才攀了出去。
上面船艙中的光線強烈得多,我一攀上去,就取出了一柄小刀來,那是一柄很小的
小刀,極其鋒利,那是我隨身所帶的小物件之一。
白素一看到我取出了那柄小刀來,就嚇了一跳:「你想怎樣?」
我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用這柄小刀鋒利的刀口,在那人的衣袖上,疾劃了一下
。
我劃那一下的力度,雖然不大,但是已將那人上衣的衣袖,自手腕一直劃到了肩頭
。
我伸手在那人的手腕上按了按,隱隱可以感到脈搏的跳動。
我的心怦怦跳著,又用小刀,在那人的手臂上,輕輕劃了一下,那一下,在那人的
手臂上,劃出了一道口子,鮮血立時滲了出來。
白素的聲音聽來很尖銳,她叫道:「住手,你想證明甚麼?」
我站起身子來,仍然望著那人。的確,我想證明甚麼呢?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白素,這……是一個人?」
白素道:「當然是!」
我苦笑了一下,道:「他……他們……就是被我踢下海去的那兩個人?」
對於這一個問題,白素也不禁猶豫了,從容貌來看,毫無疑問,他們就是那兩個人
。可是,那兩個人跌進了海中之後,就再也不出現過,他們是甚麼時候,從海上爬上來
的?
而且,就算他們在我們未覺察的時間內,上了船,他們又怎會有機會進入密艙?
而且,他們躺在艙底下,一動也不動,究竟是為了甚麼?再加上,何以他們兩人身
上,一滴水珠也沒有,根本不像是從海中爬出來?
這一連串神秘莫測的疑問,令得白素對我這個簡單的問題,也無法作肯定的答覆。
白素只是苦笑著,喃喃地道:「你看,他的手臂還在流血,一定有甚麼怪事發生在
他們身上,才使得他們變成那樣的。」
我想說,這兩個人不是人,人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我也見過,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
子的。但是,我只是那樣想,並沒有講出來。
我之所以有那樣想法,完全是基於我的直覺,而找不出任何根據來的。任何人看到
了眼前這個人的情形,都會以為這個人是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沒有人會懷疑他不是人,
因為他不但皮膚溫暖,有脈搏,而且還在流血!
然而,我卻有懷疑,懷疑這是一個假人!
我的腦中亂到了極點,因為我何以會懷疑這是一個假人,我一點也說不上來,而且
,我也無法去捕捉我這一點假設是由何而來的。
我聽得白素嘆了一口氣:「我以為,要盡快將這兩個人送到醫院去!」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白素提議是對的,應該將這兩個人,盡快送到醫院去,可是我
又立時想到,這兩個人如果根本是假人,將假人送進醫院,這不是很滑稽的事情麼?
我的心緒,由於過度的紊亂,因之在情緒上,已經呈現一種自我控制的失常狀態,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白素有點惱怒:「有甚麼好笑!」
我指著那個人:「我們曾以為那是兩個假人?將假人送到醫院去,不是很好笑麼?
」
白素大聲道:「他在流血,只有真正的人,才會流血!」
我嚥下了一口唾沫:「可是,你見過一個人,睜著眼,像是甚麼也沒有發生,但是
卻流著血的麼?」
白素呆了一呆,說不出話來。
那人手臂在流著血,流出的血,已經相當多,可是他的神情,一直沒有變,還是那
樣,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白素俯下身,扯下了那人的衣袖,將那人手臂上,在流血的傷口,紮了起來:「不
管怎樣,我們一定要快點回去!」
她一面說著,一面指著駕駛台,我對她這個意見,倒是同意的,現在,我和她,好
像已墮入了一個迷幻的、不真實的境界之中,在這個境界之中,一切好像全是不真實的
,我們的情緒變得不正常和難以控制,我們的思考能力,也變得十分遲滯。
要打破這種情形,唯一的方法,就是回到真實的境界中去。
那也就是說,回到有眾多人的社會中去,和眾多人接觸,讓眾多的人,來和我們同
時看著這個流血的人,讓他們和我們有同樣的遭遇。
我發動了引擎,船向前駛去,我的腦中仍然極紊亂,但總算還可以保持足夠的鎮定
,來駕駛船隻。我估計在一小時之後,我可以到達那個荒島,那時,我可以先登上「快
樂號」,和警方聯絡了。
海面上十分黑,那艘船的性能很好,我和白素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因為在這樣迷
離的境界中,我們都不知說甚麼才好。
直到二十分鐘之後,我才聽得白素叫了一句:「他……還在流血!」
我回頭向那個躺在艙板上的人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傷口,白素已經替他紮了起來
,但是,包紮傷口的布,已經被血滲透了,一片鮮紅色。血還在不斷地滲出來,絲毫沒
有停止的意思。
白素吸了一口氣:「這樣下去,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我望了那人的臉一會:「我看不必擔心會有這種事發生,你看他的臉色!」
那人的臉色,看來仍然很紅潤,他已經流了不少血,可是單看臉色,絕看不出來,
而且,他還是一樣睜大著眼,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白素苦笑了一下,找了一條帶子,抬起那人的手臂,在那人手臂的臂彎部分,緊緊
紮了起來。
同時,她在喃喃地道:「世上不會有能流血的假人!」
我已經轉過頭去,專心駕駛,但是我還是說了一句:「要製造一個身體有血的假人
,其實也不是一件難到不可以的事情。」
白素立時道:「或許並不難,但是有甚麼用?」
我沒有再出聲,因為我實在答不上來。
船在海面上向前駛著,又過了近三十分鐘,白素來到了我的身邊,她取起了一個望
遠鏡,向前看著。
我估計船離那個荒島,已不會太遠了,我道:「看到那荒島沒有?」
白素放下了望遠鏡來,當她放下望遠鏡的時候,她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
色來。
一看到她那種神情,我立時可以知道,她一定在望遠鏡中,看到甚麼古怪的東西了
!
我連忙自她的手中,取過望遠鏡來,也向前看去,那望遠鏡看來雖然不大,可是效
率卻十分驚人。
我不但看到了那座荒島,而且,還看到了「快樂號」。而我這時,也更知道,何以
白素臉上的神情,如此古怪!
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我實在難以相信那竟會是事實,但是,那又的的確確,是我
所看到的!
我看到,「快樂號」上,燈火通明。
我看到,「快樂號」的甲板上,有三個人,正在說笑著,自然我聽不到他們在講些
甚麼,但是從他們的神情看來,可知他們十分愉快。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個人,一個是神秘失蹤的萬良生,還有兩個,是被我踢下
海去的那兩個人!
我陡地放下了望遠鏡,白素也立時問道:「你看到他們三個人?」
我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的手臂還在流著血,他的面貌,和在「快樂號
」上,和萬良生笑談的兩個人的其中一個,一模一樣。
我們究竟遇到了甚麼事?這一切,究竟要如何解釋?我再拿起望遠鏡來,萬良生和
那兩個人,仍然在甲板上,他們坐在一張桌子邊,我看到萬良生的手指做作手勢,在桌
上移動著,又仰天大笑。
我竭力想從他們口唇的動作中,來獲知他們究竟在說甚麼,可是我卻一無所得。
當我一面用望遠鏡向前觀察著,而事實上,我們離「快樂號」也越來越近。
這時,不必用望遠鏡,也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快樂號」了。
自然,距離近了,在望遠鏡中看來,「快樂號」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
我看到他們三人,一起轉過頭來,望向我們的船,他們雖然看到我們船駛近了。
那兩個人作著手勢,不知對萬良生在說些甚麼,而萬良生聳著肩,作出一個十分輕
鬆的神情來,轉身就向艙內走去。
當萬良生在甲板上消失之後,那兩個人一齊自「快樂號」的甲板上,跳了下來,跳
進了水中,我看得很清楚,他們在水中游著,潛下水去,由於他們迅速地游出了「快樂
號」上燈光所能照射的範圍之外,是以我無法再在漆黑的海面上找到他們。
我立時又望向「快樂號」,我看到「快樂號」上,那個作為大客廳的船艙中有人影
在閃動,那當然是萬良生,我還可以看到他坐在酒吧前的高凳子上,在轉來轉去,一副
自得其樂的樣子。
我也可以猜測得到,如果這時,我離得足夠近的話,我一定可以聽到他的唱歌聲。
萬良生的確是在船上,可是,他是躲在「快樂號」的甚麼地方呢?
那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快樂號」雖然夠大了,但是,也還未曾大到可以在船上躲
著一個人而不被人發現的地步。而且,萬良生為甚麼要躲起來呢?
萬良生的神情,十分愉快,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不論是他和那兩個人在一起,還
是他自己一個人,他都顯得極其愉快。
那麼,萬良生的「失蹤」,是他自願的了?
在我的而且確地看到了萬良生之後,我的思緒更亂了,自從這件事,和我發生關係
以來,其間經歷了許多變化,也發生了許多新的事,但是到現在為止,這究竟是甚麼性
質的事,我還說不上來,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看到萬良生在高凳上轉了一回之後,又來回踱著,這時,是白素在駕著船,我一
面注意著萬良生的行動,一面道:「將速度提高些,我們可以看到萬良生了!」
我才說了那一句話,就看到「快樂號」上的燈光,突然完全熄滅了。
我無法再看到萬良生的行動,但當我放下望遠鏡的時候,已可以看到,我們離那個
荒島只不過幾百公尺了。
不到兩分鐘,已經離「快樂號」更近,由於我們的船,向前駛去的速度十分快,所
以當兩艘船接近之際,發生了一下猛烈的撞擊。
我和白素都被震得跌在艙板上,但我們立時站了起來,奔到甲板上,躍上了「快樂
號」的船舷上。
不論在這一節時間內,發生過甚麼事,有一點我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萬良生
一定還在船上,他不會有機會離開「快樂號」的。
所以,我一躍上「快樂號」的船舷,就大聲叫道:「萬良生!」
可是「快樂號」上很靜,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站穩了身子,又扶穩了白素:「快去
將船上向燈全著亮,我們要好好和萬良生談談!」
我和白素一起向前奔去,白素去著亮全船的燈,而我則奔進了那個作為客廳的船艙
,也著亮了燈。
在三分鐘之前,萬良生還是在那個船艙中的,可是現在,艙中卻沒有人。
萬良生一定曾在這個船艙中的,別說我剛才看到過他,在酒吧上,有著半杯未喝完
的酒,也可以證明剛才有人在這裏坐過。
我又大聲叫道:「萬良生,出來,你的把戲玩夠了,出來!」
我一面叫著,一面四面走著,在每一個可能藏下一個人的地方找著。
這實在不必化費太多時間,只要一兩分鐘就行了,這個船艙中沒有人。
白素也進來了,我道:「他不在這裏,要是他一定不肯自己出來的話,我們就將他
找出來!」
白素點了點頭,我們開始在「快樂號」上尋找。要找一個人,並不是甚麼難事,我
們找得極詳細,連機艙都找到了。
可是,萬良生不在船上。
我應該說:我們找不到萬良生,但是事實上,這兩個說法是一樣的,我們找不到萬
良生,那就等於說,萬良生不在船上。
不過,萬良生一定是在船上的,他沒有離開船的機會,而且看他的樣子,他也不必
離船而去。
我還在尋找著,忽然聽到白素的叫聲,我抬起頭來,並沒有看到白素,但是我卻已
知道白素為甚麼要高叫了,因為我看到,那艘船——那兩個人的船,已經離開了「快樂
號」,在向前駛去。
同時,我看到那兩個人中的一個,自駕駛艙的門口,探出頭來,向外張望了一下。
我立時叫道:「追他們!」
我奔進駕駛艙,白素已先到我一步,發動了引擎,我奔到控制台前,一開始就以全
速追上去。
我知道「快樂號」的性能十分佳,要是有一場海上追逐的話,沒有甚麼船是「快樂
號」的敵手,所以我極有信心追上他們。
由於「快樂號」一開始就全速進行,是以船身震動得相當厲害。
那艘船的速度也極快,海水自船兩邊,飛濺起來,好像是一艘噴水船一樣。兩艘船
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變。
荒島早已看不見了,可是前面那艘船,仍然未曾被我們追到,白素吸了一口氣道:
「想不到那艘船,也有那麼高的速度。」
我緊抿著嘴,速度表的指針,已指示接近紅色的危險區了,但是我還在增加速度。
那怕是「快樂號」因此毀了,我也要追上那艘船。
果然,在我又增加了速度之後,和前面那艘船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這時候,天色漸亮。由於兩艘船的速度十分快,而且距離又在漸漸拉近,是以兩艘
船之間的海水,鼓蕩得極其厲害,水柱像是噴泉一樣。
兩艘船之間的距離,還在逐漸拉近,我看到那兩個人中的一個,自船艙中走了出來
,來到船尾,搖著手,大聲叫著。
我聽不到他在叫些甚麼,我對白素道:「你控制著船,我去和他談談。」
白素接過了駕駛的任務,我出了駕駛艙,來到了船頭,兩艘船的距離,只有三四碼
,我一到船頭,濺起的海水,立時將我淋得全身濕透。
我聽到那人在叫道:「喂,你幹甚麼?」
我大聲道:「停船,我要和你們談。」
那人搖著手:「你太不友好了,我們沒有甚麼可以談的。」
我叫道:「我們要談的實在太多了,譬如,你們是甚麼人?」
那人也提高了聲音:「你的船超過了設計的速度,機器會損壞的!」
那時,「快樂號」幾乎已可以碰到前面那艘船了!
同時,「快樂號」的船身,激烈地震盪了一下,又傳出了兩下輕微的爆炸聲。
我知道,那是「快樂號」的機器,已經超過了負荷!
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陡地躍起身子,向前撲了過去,躍到了那艘船上,撞中了那
個人,和那個人一起倒在船尾的甲板上。
同時,「快樂號」的速度,也陡地慢了下來,而那艘船還在迅速前進,轉眼之間,
「快樂號」已只剩下一個小黑點了。
第八部:放棄人生尋找自我
當我才躍上對方那艘船之際,我預料會有一場極其激烈的爭鬥。
可是,那人卻並沒有掙扎,他被我壓在身下,只是用力想撐開我的身子。而在那時
候,我的腦中,也亂成了一片,奇怪得很,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有許多事要想的,但
是我想到的,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當我抬起頭來,看到「快樂號」已經越來越遠之
後,我心中想到,「快樂號」已經算是最好的船了,但是看來,那艘船的性能,比「快
樂號」更好。
而那艘船還在向前駛著,「快樂號」的機器曾發生輕微的爆炸,自然再也追不上這
艘船了。
那也就是說,我和白素分開了!
那艘船會將我帶到甚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我倒並不擔心白素,因為「快樂號」上
有著完善通訊的設備,就算所有的機件,完全損壞,她也可以從容求救的。
問題在於我,我在這艘船上,會怎樣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猛地向那人的面門,揮出了一拳。
在那樣的情形下揮出的一拳,自然不會輕,可是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後,卻像是並不
覺得甚麼疼痛,他只是叫道:「別打!別打!」
在他叫嚷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前面的船艙中,奔了出來,他也一面搖著手,一面
叫道:「別打!」
我在望遠鏡中,曾親眼看到過他們兩個人,和失蹤了的萬良生在一起,如果再懷疑
他們和萬良生的失蹤是不是有關係,那我簡直是白痴了!
他們在不約而同地叫「不要打」,我當然不會聽見他們的話,我又向被我壓住的那
人頭部,重重劈了一掌。我估計就是一個重量級摔角選手,在這一掌的劈擊之下,他也
會昏過去的。
是以,在一掌劈出之後,我立時站了起來,我可以說是迅疾無比地跳起來的,而我
一跳起來之後,立時撞向另一個人。
這一次,我行動比較小心,我已經知道,如果將他們兩個人撞到海中去,不論在甚
麼樣的情形下,他們都可以逃走的,所以我在向前撞擊之際,將那人撞得直向船艙之中
跌進去。
當我撞跌了那人之後,剛才被我一掌擊中的那人,卻已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這令
得我陡地一怔,又緊握著雙拳,準備迎戰。
可是那人在站了起來之後,雙手連搖,疾聲道:「別打,你打我們,是沒有用的,
就算打壞了我們現在這兩個身體,還有兩個,你見過的。」
我陡地一呆,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而那人的確是若無其事,他反
而笑了起來,道:「真的,你看,不論你打得多麼重,我們也不痛,你何必白費氣力!
」在那樣的情形,我反倒急促地喘起氣來,我實在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一開口,聲
音變得連我自己也十分吃驚,我大聲叫道:「你們是甚麼人?」
站在我面前的那人,並沒有回答我,被我撞進船艙去的那傢伙,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你問得好,我們或者應該好好談一談,不然,越弄下去,誤會越深,先生,我們決
不是壞人,你應該相信。」
我仍然重覆著那句話,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兩個人一起向我走來,當他們向我走來之際,我覺得神經緊張,雙手又緊緊地握
著拳頭,可是,看他們的情形,又實在不想和我打架。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來到了離我很近處,才道:「你別管我們是甚麼人,總之,我
們對你絕對無害,請你相信。」
他不那麼說還好,他這樣說,不論他的語氣,聽來是多麼誠懇,也只有令我更憤恨
,我厲聲道:「絕對無害?你說得倒好聽,你為甚麼在海底偷走了我們的推進器,令我
們幾乎死在海中?」
那兩個人一聽,臉上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互望了一眼,一個像是埋怨他的同伴
:「你看,我早說是有人的!」
另一個道:「我怎麼知道,那巖洞這樣隱蔽,又是在黑夜,怎會有人潛水進去?而
且,那地方,我們還有很多——」
他講到這裏,突然住了口。
另一個忙問我道:「真對不起,累你們在海上飄流了許久,雖然仍是我們救了你們
,但當然是我們不對,真正對不起!」
我在這時候,心中的迷惑,實在是無以復加的。
因為,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兩個人,都可以說是一流的君子。
自從我第一次遇到他們時,他們的談吐,一直是那麼樣溫柔,行動也如此有禮。我
也有理由相信他們講的話,他們弄走了那兩具推進器,並不是有心謀害我和白素。
可是,他們究竟是甚麼人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們究竟是甚麼人,回答我這個問題。」
那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先生,不論我們是甚麼人,總
之我們不是你的敵人,這就夠了!」
我又吼叫了起來:「那麼,萬良生呢?你們將他怎麼了?」
那兩個人一起嘆了一聲:「先生,請你到船艙中來,我們慢慢談談。」
他們一面說,一面還望著我,像是在徵詢我的意見,我冷笑了一聲,昂然走了進去
,他們兩人,跟在我的後面。而當我進了船艙之後,我看到了世界上一件最最奇怪的事
情。
那兩個人跟在我的身後,但是我一進船艙,就看到和那兩個人一樣的兩個,坐在船
艙裏。
那兩個坐在船艙中的人,其實我已經見過的了,我是在這艘舶的底艙中見到他們的
,不但見過他們,而且,我還曾在其中的一個的手臂上,劃過一刀,使得那人流了很多
血。
但儘管我曾見過那兩個人,這時,兩對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眼前,總使我的
心中,產生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我打橫走出了兩步,望著站著的那兩個人,又望著坐
著的那兩個人。
然後,我吸了一口氣:「希望你們能詳詳細細的和我說明這種情形是如何發生的,
不然,我一定要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那站著的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坐著的那兩個人,看來仍然叫人感到他們不是活人,
雖然我明知如果去觸摸他們的話,他們的肌肉是溫暖的,他們的體內流著血。
兩個站著的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後,其中一個嘆了一聲:「當你們留下那兩具推進
器在巖洞中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我聽得他們這樣問我,陡地想起那巖洞中的情形來,心中動了一動,道:「我們一
直游進去,順著一條很窄的石縫,直到盡頭。」
那人又道:「你自然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現象。」
我道:「是的,我看到很多大氣泡,自石縫中擠出來,一直擠出巖洞去!」
我在講了那兩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不算甚麼奇怪,比起我現在
看到兩對一模一樣的人來,簡直不算甚麼!」
那兩人又互望了一眼:「到了那窄縫的盡頭之後,沒有再進去?」
我實在有點光火,大聲道:「那裏面根本沒有別的通路,你叫我怎麼進去?」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道:「別生氣,我們的意思是,你沒有窮追究竟,這是對雙方
面有利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好麼?」
我厲聲道:「不行!」
那兩個人攤著手,其中一個道:「你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回那位萬先生來,是不是
?我可以告訴你,他還在『快樂號』上。」
我冷笑道:「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我也知道,我看到過他,不論他躲得多麼好,
我會找他出來的。」
那人搖頭,道:「不,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完全變了,變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我有點不明白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認定了他是在狡辯。是以我立時又
道:「而且,我不單要找出萬良生,也要知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兩人的神情,很有點惱怒,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看到那種發怒的神
情,而事實上,他們的惱怒也是很輕微的。
他們中的一個道:「你們最叫人不明白的一點,是根本不讓人——一個人,有自願
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而用許多名詞,例如社會、道德等等,去強迫一個人做他不願
做的事,過他不願過的日子!」
我呆了一呆,因為那人在忽然之間,對我說起一個很大的大問題來了。這傢伙提出
來的問題,是人類所無法解決的一個死結。
我完全明白這傢伙的意思,他話中的「你們的社會、道德等名詞」,是指人類社會
中的「社會習俗」、「人為法律」而言的。在「習俗」和「法律」之下,人還剩下多少
自由,當真是值得懷疑的事。
然而,人類又豈能不要法律、不要習俗?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對於「法律」和「習俗」的約束,感到如此自然而然的
反感。
如果他們是地球人,那麼,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受到「習俗」和「法律」的影響,
就算對之有反感,也決不可能如此徹底,如此自然。
那麼,他們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我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像是感到自己講錯了甚麼似地望著我。
過了好半晌,我才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問題來問他們,我這樣問,等於是肯定他們是
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了!
我不問他們是從哪裏來的,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那裏是怎麼樣的呢?」
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緩緩地道:「每一個人,是他自己,完全不受別人的影響,自己
就是自己。」
我緩緩地道:「沒有法律?」
那人道:「如果說法律是防止一些人,侵犯另一些人的話,那麼,在一個自己完全
是自己,根本和別人無關的地方,法律又有甚麼用?」
我還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又道:「而且,所謂法律,保護了一些人利益,是群體社
會中的產物,在一個根本沒有社會組織的地方,怎會產生法律!」
我腦中十分紊亂:「我不明白,除非你們不是生物,不然,怎可能每一個個體就是
一個個體,不和其它任何個體發生關係!」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當然可以的,事實上,地球上也有很多生物是那樣的!」
我大聲道:「絕對沒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海洋中的大多數貝類生物,就是每一個個體生存的,根本
不和其它個體發生關係,從生到死,自己就是自己,沒有社會,沒有法律,沒有任何約
束!」
我冷笑了幾聲:「你引用了低等動物,來證明你的理論!」
那人溫和地笑了起來:「動物是無所謂高等和低等的,朋友,生命是平等的,你是
人,是生命,貝類生物也是生命。而且,我們觀察的結果,證明貝類的生活,遠比人的
生命自在、輕鬆,我們更有一個極其具體的證據,可以證明——」
那人講到這裏,另一個人突然阻止他,道:「夠了,我們答應過萬先生的。」
那人卻搖著頭道:「不要緊,這位先生,也是一位明白道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硬
去做違反萬先生自己意願的事情。」
我揮著手:「你們在說甚麼,最好說明白一點,萬先生能幫你們證明甚麼?」
那人道:「那天晚上,在那個荒島上,我們遇到了萬先生,他一個人,很寂寞地坐
在沙灘上,望著海水,我們當然談了起來——」
那人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和萬先生交談的內容,和我們剛才所講的差不多。」
我道:「那又怎樣?」
那人道:「萬先生很同意我們的見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幾
乎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樣!」
我略呆了一呆,萬良生是甚麼人,我在一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介紹過了
,所以這時,我也很難想得出,像萬良生這樣的人,會缺少了甚麼。
我道:「他少了甚麼?」
那兩個人異口同聲,道:「他沒有自己!」
我又呆了一呆,這句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如何反
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其實,不但他沒有自己,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
你,有你自己麼!」
我瞪視著他們兩人,仍然答不出來。
我有自己麼?
我自己是怎麼樣的?我發現,我連自己是怎樣的也不知道!
那人輕輕拍著我的肩頭:「別難過,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每
一個人,和其它許多人,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一種關係是可以缺少的,你們就生
活在這種關係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千絲萬縷的群體關係之中,自己消失了,你不但沒
有自己,甚至不知道甚麼是自己!」
我感到很狼狽,我感到那兩個人的話,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經鑽進了他們這個圈
套之中,很難出來了,我思緒在竭力掙扎著,仍然亂成一團,最後,我只好道:「那和
萬良生有甚麼關係?」
那人道:「萬良生同意說他沒有自己,他要要回他自己,他起先,也和你一樣,說
地球上的生物沒有那樣的例子,我告訴他,貝類生物是,於是,他作了他一生之中,最
大的抉擇!」
我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的,我道:「你的意思是,他……他……他……」
我本來是在尖叫著的,但是突然之間,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那兩人,卻一起點著頭,他們像是明白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是甚麼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垂死的人的呻吟一樣他變了……變成了一
種貝類動物?」
那兩個人又一起點頭。
我的天,那枚螺!
那枚被小郭在沙灘的毛巾中發現,放在「快樂號」海水魚缸中的那枚螺,那枚被白
素認出叫作「細腰肩棘螺」的螺!
那竟是萬良生?
當然那不會是,於是,我笑了起來,道:「你們兩人的本領真大,竟用一番話,引
導得我自己作出了這樣的結論來,太滑稽了!」
那兩個人一起搖頭,一個道:「本來,你已作出了正確的結論,但是你又推翻了它
。」
我道:「好的。那麼,請告訴我,你們用甚麼法子,可以將一個人,變成一枚螺?
」
那人道:「生命是抽象的,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物質成份上,沒有絲毫不同,
這一點,你總應該同意。」
我道:「不錯,生命是抽象的,正因為如此,你們不能將抽象的東西抽出來。」
那人道:「我們沒有將抽象的東西取出來,只不過作了一種轉換。自然,這種轉換
的過程很微妙,不是你所能夠了解的。」
我「哈哈」笑了起來:「好,我照你所說,作了一個轉換,那麼,在轉換之後,萬
良生的身體,到了甚麼地方去了?」
那人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問題對他是一種嘲笑,他一本正經地道:「在那枚螺原來在
的地方。」
我一個勁兒的搖著頭,一直搖著。
那兩個人也一直搖著頭,過了好一會,一個才道:「事實上,你可以和萬良生交談
,他可以發出聲音,因為他變得不徹底;但是他可以變得徹底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
他為了要回他自己,放棄了人的生活,而寧願成為一枚螺,這證明個體生活優於群體生
活,個體生活永遠沒有紛擾,因為每一個個體,根本不知道有別的,個體和個體之間沒
有任何關係,一切糾紛.就完全沒有了!」我仍然在搖著頭,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一陣
冷笑聲,那兩個人,一起叫了起來,道:「『快樂號』追上來了!」
快樂號居然追上來了,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連忙出了船艙。
當我衝出船艙的時候,我看到「快樂號」,而白素在駕駛艙中,向我揮著手。
我也立即知道「快樂號」為甚麼會追上來的原因,因為那兩個人的船,幾乎停在海
面不動。
那兩個人在我身後叫道:「你快回『快樂號』去吧!」
我陡地轉過身來,道:「不行!」
可是,那兩個人,突然一起用力在我的背後推了一下,那一下襲擊,是完全出乎意
料之外的,我的身子向前一衝,立時跌進了海中。
在我跌下海去的同時,一隻巨大的救生浮泡,也一起跌了下來。
我連忙抱住了浮泡,那艘船以極高的速度,駛了開去,「快樂號」則立時停了下來
。等到我爬上「快樂號」時,那艘船已經看不見了!
我上了「快樂號」,伏在甲板上喘氣。我絕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因為思想
上的疲倦,白素奔到了我的身邊,她向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可是我卻一個也沒有聽
進。
過了好久,我才抬起頭來:「我沒有事,萬良生在『快樂號』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找到他了。」
我吃驚地跳了起來:「不會吧,他已經變成了一枚螺。」
白素揚了揚眉:「是的,那枚『細腰肩棘螺』,我還和他談過話,他喜歡無拘無束
的獨立個體生活,他說那樣,才真正有他自己,他要求我將他拋到海中去!」
我叫了起來,道:「別答應他。」
白素卻平靜地道:「我已經做了,他有權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的,是不是?」
我沒有說甚麼,我又伏在甲板上,喘起氣來。
萬良生從此沒有再出現,我們也不曾向任何人說起這段事,因為說了也不會有人相
信。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萬良生確然找回了他自己,在大海之中,他可以完全自由
生活著。
而我們,一切人,卻仍然沒有自己,在千絲萬縷的關係中,「自己」消失了。
後記
有看過這個故事的說:這故事有頭無尾,好多情節,沒有解釋,其實,那是故意的
。故事所要表達的已表達了,其餘從略,好讓看的人發揮一下自家的想像,這個故事中
,那「兩個人」,有相同的「替身」,自然是外星人的「工具」,外星人原來樣子如何
,各憑想像,他們製造了人的外形,使自己進入其中,看來和地球人一樣——這種外星
人到地球的設想,在衛斯理故事中很多,最近才有一部美國電影,採取了這種方式,至
於岩洞的氣泡是甚麼,更加可以設想多種可能,所謂「明人不必明說」,就是這個道理
。
一九八六、九、十四 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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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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