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科幻] 衛斯理系列-規律 多了一個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規律 多了一個 作者:倪匡(已完成)


   
第十七集衛斯理故事,包括了「規律」和「多了一個」兩個風格趣味全然不同的故事
。  

「規律」是作者本人極喜歡的一個故事,雖然充滿了悲觀、消極、厭世的情緒,但的
而且確,反映出現代人的心靈空虛。  

現代人的生活,表面上看來,多姿多采、變化無窮,但是實際上,卻貧乏枯燥,千篇
一律。這種生活,形成了心靈上的極度不滿足,人和昆蟲的生活之間,可以畫上等號
,於是,悲劇就表面化了。  

「規律」故事中的想法,是作者對生命未曾有再進一步的看法之前的觀點,維持了許
多年。  

「多了一個」則是一個喜劇故事,如果將之擴大來寫,可以加許多小趣味進去,至少
可以加長一倍。但作者寫故事,很多情形之下,只是為了表達一個想像,一個意念,
並不喜歡太「開枝散葉」,所以也很少在細節上多作與主要意念無關的鋪排。這個故
事,第一次接觸到身體和靈魂間的關連,以後許多故事,都在這一個意念上,有極多
的發揮。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九、一

第一部:科學巨人之死

   一封很長的電報,放在我的桌上,我已經看了三遍,仍然不禁皺眉。

    電報的內容,說出來倒也很普通,如下:「衛斯理先生,我們亟盼望你能來到維城
來,有一件很令我們頭痛的事,要請你解決。推薦你的人是田中正一博士,他說只有你
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困難,如果決定前來,請通知我們,維城科學家協會謹啟。」

    維城離我居住的城市,隔著一個大洋,我自然知道這個城市,它以學術氣氛濃厚而
著名於世,其情形就像維也納是音樂之都一樣,維城可以說是現代科學之都。

    至於電報中提到那位田中正一博士,是我曾見過幾次,但是並不太熟,而且不甚喜
歡日本人味道太濃。

    這就是使我一面讀電報,一面皺眉的原因!一個我不太熟的人,一個我從來也沒有
接觸的科學家團體,忽然邀請我前去,這實在是太突然了!

    我嘆了一聲,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電報,我實在不想答應,雖然在這封電報之後,
可能真有著一件神秘的事情在,但如果每一封同樣的電報,或是同類的信件,我都要加
以理會的話,那實在太應接不暇了。

    我順手拿起了一張紙,準備起草一封回電,拒絕這個科學家協會的邀請,就在這時
候,白素推門走了進來,她一進來,就道:「你可知道維城科學家協會的成員,是一些
甚麼人?」

    我笑了起來:「你已經去查過了?其實,不必查,也可以知道,全是第一流的科學
家!」

    白素笑著:「但是你一定想不到,這個協會的成員,有百分之二十七,得過諾貝爾
獎金。這樣的一個協會,能邀請你去,實在是你的光榮!」

    妻子總是以為自己的丈夫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也唯有這樣的妻子,才是好妻子
),白素也不例外,我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想你弄錯了,這些科學家,滿腦子都
是方程式,原子結構,和他們打交道,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事情了!」

    白素道:「看來,他們有看他們不能解決的困難,所以才來求你的——」

    她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他們全是對人類有極大貢獻的人,他們有了困難,你
難道不準備去幫助他們?嗯?」

    白素望著我,我不禁笑了起來,白素有時候,想法是很特別的。

    我道:「要是你去,我們當作旅行,去散散心!」

    白素卻搖頭道:「我不去,和這種科學家在一起,你剛才不是說過,是很乏味的?


    我伸了一個懶腰:「好,不過,我先要和那位推薦我的田中正一,通一個電話,看
看究竟是甚麼事情,值得去的才去。」

    白素欣然道:「好,我替你接長途電話。」

    她一面說,一面已拿起電話來,撥著號碼。我站了起來,在迅速地轉著念。

    在這一段時間內,我想測驗一下自己的推理能力,來預測一下,在維城的科學界人
士之中,究竟發生了甚麼特別的事,以致非要我去解決不可!

    我作了幾個假設,但是想深一層,卻又覺得可能性不大,這時,長途電話已叫通了
,白素將電話聽筒遞了給我,我等了一會,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道:「田中教授就快
來了,請你再等一會!」

    我一面等著,一面看看桌上的鐘,還好,我只等了一分鐘左右,就有人來聽電話了
,我聽到了我並不很熟悉的聲音:「田中正一,哪一位?」

    我和這個日本人並不是十分熟,只不過以前見過幾次而已,所以我也沒有甚麼客套
話可以對他說,我報了自己的姓名:「我收到了你們科學協會的電報,請問,需要我解
決的是甚麼事?」

    田中正一聽到我的名字,呼吸就急促起來,我才一講話,他就急不及待地道:「衛
先生,請你一定來我們這裏,我知道,你可以解決這件事!」

    我有點氣惱:「我首先要知道,是甚麼事!」

    田中正一道:「很難說,我們認為是一樁謀殺案,但是警方卻不受理我們的意見,
認為是自殺案,所以,我向大家推薦你去調查!」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提高了聲音:「田中先生,你將我當作是一個私家偵探,那
是一個錯誤。」

    田中正一的聲音很急促,他連聲道:「不!不!記得你對我說過,對於不可理解的
事,你都有興趣,或者,你知道死者是誰,你會更有興趣!」

    老實說,我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我只是懶洋洋地問道:「誰?」

    田中正一道:「康納士博士!」

    我陡地呆了一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康納士博士的自殺,是轟動世界的大新聞,這位被譽為現代科學界最傑出的人物,
死年不過五十二歲,他是自殺的,通訊社對他的死,有看極其詳細的報導,這種報導,
除非是身在新幾內亞的吃人部落之中,不然,誰都可以讀得到的!

    根據報導來看,康納士絕對是自殺的——關於他死時的情形,留到以後再詳細敘述
——但是,何以科學家協會認為也是被謀殺的呢?

    如果這樣一個人物是被謀殺的話,那麼,所牽涉的一定十分廣泛,也極有可能,涉
及骯髒的政治鬥爭,因為康納士研究的是尖端科學,他最近的研究課題,並且已取得了
成功,是越洲火箭的安全降落問題,根據報導,這一項研究,如果獲得完全成功,那麼
,人類的遠程交通面目,將徹底改觀——

    這一來,超音速飛機,會變成廢物,二十倍音速的火箭,會代替現在的飛機,美洲
和亞洲之間,兩小時就可以來回!

    康納士博士實在是一個太特殊的大人物!

    我吸了一口氣:「據通訊社的報導,他是自殺的,你們掌握了甚麼證據?」

    田中正一道:「有,但是不能說是確鑿的證據,那是一卷影片,我們希望你能來看
看!」

    我考慮了三十秒鐘:「好的,我來!」

    田中正一連說了七八聲「謝謝」,我已放下了電話,轉過身來。

    白素正睜大眼望著我,我攤了攤手:「真想不到,我竟會和這個科學界巨人的死,
發生關連!」

    白素的神情很緊張,剛才,是她慫恿我去的,但這時,她也知道,事情和康納士博
士的死有關,她自然也可以想到,這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可能隱伏著難以言喻的凶機
,是以她倒反而猶豫起來了!

    我甚至可以知道,她想說些甚麼,所以,我不等她開口就道:「我已答應了他們,
不能再改口了!」

    白素低嘆了一聲:「答應我一件事!」

    我望著她,白素道:「如果你初步調查的結果,證明事情不是你個人的力量所能解
決的,那立時放手!」

    我明白她所說的「不是個人力量所能解決的」是甚麼意思。她是指如果康納士之死
,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時,我就不該再管下去。

    我點了點頭:「好的,事實上,我相信通訊社的報導不至於錯,康納士是自殺的,
那些科學家,忽然要客串起偵探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白素笑道:「你也別看不起科學家,他們都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他們既然有所懷
疑,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也笑了起來,道:「但願如此!」

    遠行對我來說,自然不算甚麼,但是這一次,當飛機橫越太平洋的時候,我心中卻
至少有點不自在的感覺,因為我在動身之前,又搜集了康納士博士自殺的全部資料,詳
細地研究過。

    我研究的結果,康納士博士的死,可以肯定是自殺的,我並不明白這些科學家在懷
疑甚麼。

    我到達維城機場,是中午時分,當我走出機場閘口之際,我就看到田中正一,和另
外三個人在一起,那三個人的年紀,都不過在三十上下。

    但是在維城,就算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你也決不要小覷他,可能他已經發表
過一篇以上震鵹世界的論文。田中正一向我迎了上來,那三個人跟在田中正一博士的後
面。

    田中正一向我介紹,果然,那三個人全有了博士的銜頭,一個滿頭金髮,樣子很漂
亮,像是電影明星的,是原子動力學博士賴端。一個身子開始發胖,有點禿頭的,是金
石研究的有名人物,奧加博士,另一個瘦長個子,看來像是吉普賽人的,則是力學博士
安橋加(這名字很古怪,後來證明他確是吉普賽人)。

    我和他們分別握手,和他們一起步出機場,我是性急的人,在一起向外走出之際,
我就道:「各位,我已詳細研究過康納士博士之死的報導,我認為,他實實在在,是自
殺的!」

    明星一樣的賴端,向我笑了笑:「如果你到康納士博士的住所去看一看,那麼,那
更可以肯定,他是自殺而死的!」

    我陡地一呆:「那麼,你們何以懷疑他是被謀殺的,和我在開玩笑?」

    安橋加搖頭道:「不,我們沒有證據,但是,卻有懷疑,所以才請你來的。」

    田中博士插言道:「我們會根據第一流私家偵探的收費標準,付費用給你!」

    我笑了起來:「如果事情是能夠引起我個人興趣的話,我不會要你們的錢!」

    半禿頭的奧加道:「你甚麼時候可以開始工作?」

    我道:「立時就可以開始!」

    這時,我們已經步出了機場,來到停車場,安橋加道:「如果你立時可以開始,那
麼,我們先陪你到康納士博士的住所去看看。」

    奧加道:「然後,我們給你看我們所懷疑的根據,再以後,你就要單獨工作了,因
為我們都很忙,實在沒有法子陪你!」

    我笑了笑:「如果是一件曲折離奇的謀殺案,你們陪我也沒有甚麼用處。」

    他們四個人一起笑了起來,田中先走了開去,不一會,駕著一輛大房車,駛了過來


    科學家雖然不是很有趣味的一種人,但是,由於他們都受過嚴格科學訓練之故,他
們都有一個好處,那便是他們都知道,科學是全人類的,絕無國界之分,一個真正服膺
科學的人,決不會斤斤計較甚麼國家的科學成就是如何如何。科學家首先需要有偉大的
胸襟。這種胸襟,必然超越世俗者對於國家的觀念。

    我們五個人同坐在一輛車中,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吉普賽人,漂亮的賴端來自斯
堪的那維亞半島,而奧加是愛爾蘭裔的美國人,再加上我,我就絲毫感不到車中有任何
國家的界限存在。

    車子由田中駕駛,一直駛向郊外,半小時之後,我已看到了康納士博士的那幢房子


    我以前未曾實地見到過這幢房子,但是我卻看過這幢房子的照片,而且,有一本雜
誌,還繪出過這幢屋子的平面間隔圖。

    我挺了挺身子,那房子並不大,但是空地很多,屋子的一半,完全隱在樹木中,屋
子是紅松木搭出來的,很有情調。

    當車子駛上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時,就聞到了一陣紅松木的清香。

    這時,車子被兩個人攔住了去路,安橋加低聲告訴我:「他們是國家安全署的人員
!」

    這一點,我倒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如果像康納士這樣的人物,死了之後,政府方面
不加注意,那反倒是怪事了!

    那兩個國家安全署的人,低頭向車廂中看看,他們顯然認識四位科學家,是以,疑
惑的眼光,便停在我的身上,一個道:「這位是——」

    奧加道:「這位衛斯理先生,是我們特地請來作調查工作的!」

    那兩個保安人員皺著眉:「有甚麼好調查?」

    奧加博士道:「就算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我們也希望得知自殺的原因!」

    那兩個保安人員顯然不怎麼敢得罪科學家,他們直起了身子,揮了揮手。

    車子繼續向前駛去,直到屋前,停了下來。

    那屋子建築得很精巧,保養得也很好,我們下了車,另一個保安人員顯然已接到了
剛才那兩個保安人員的無線電通知,立時打開了門,讓我們進去。

    進廳之後,就是一個相當大的會客室。其實,那不能稱之為會客室,只是一間書房
,大得出奇,不但四面的書架上放滿了書,連地上、椅子上,幾乎所有可以放書的地方
,也都堆滿了書,看來有點凌亂。

    田中正一指著那些隨便堆放著的書:「這裏原來就是這樣子的,自從康納士博士死
後,完全沒有動過!」

    我才進屋子,對一切都不了解,自然也無法發表進一步的評論,我只好道:「他一
定是一個喜歡書的人,我猜地的性格,也一定很孤僻!」

    奧加點頭:「可以這樣說,他一直獨身。」

    安橋加聳了聳肩:「他甚至不許他的管家婦收拾這些雜亂無章的書!」

    我笑了笑:「那不稀奇,很多人都喜歡凌亂,不喜歡太井井有條。」

    我們一面說著,一面穿過了這個會客室,那保安人員跟在我們的後面,沒有說話。

    我們來到了一扇橡木門前,停了下來,田中正一伸手去推門,門鎖著,那保安人員
立時走向前來,打開了門,門內是一間工作室,或稱書房。門打開,我一眼就看到一張
極大的寫字檯;寫字檯上,也堆滿了書,室內的光線相當黑,窗帘很厚,將陽光遮去了
百分之八十。

    當我回頭,想和田中博士說話的時候,我又看到,那三寸厚的橡木門上,有一個很
大的門栓,但是門栓的另一邊,卻已被撬去,連帶門框上的木頭,也裂下了一大片。

    這情形,我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但是我早是很熟悉的了,因為我讀過有關康納士博
士自殺的一切詳細報導,康納士博士的屍體,是在撞開了這扇門之後,才被發現的,也
就是說,他死的時候,門是自內反栓著的。

    我們都走了進去,奧加揮著手:「衛先生,你對這間房間,不會陌生,本世紀最偉
大的科學天才,就死在這裏——」

    當他講到這裏的時候,他有點戲劇化地,伸手指向寫字檯後,那張寬大舒適的椅子


    我點頭:「是,他是注射了一種毒藥而死的,死因是心臟麻痺,死的時候並沒有痛
苦!」

    田中正一嘆道:「是的,門反栓著,他喜歡靜,所有的窗,全是雙重的,可以隔音
,只有他一個人在室內,而且所有的窗,也全反栓著。」

    我望了他們三人一眼:「如果你們認為康納士博士是死於被謀殺的,那麼,這就是
推理學上,最難處理的『密室謀殺案』了。」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三位科學家,只是現出了無可奈何的神態來,但是那位保安人
員,卻在不耐煩地聳著肩,我相信,如果不是為了禮貌的話,他一定會大聲縱笑了起來
,笑我推定這是一樁神秘的謀殺案。

    我並不理會那保安人員的態度,拍著椅子旁的地毯:「致命的注射器,就落在椅子
之旁,注射器上,只有死者一個人的指紋!」

    我請到這裏,略頓了一頓:「而且,藥房的售貨員,認出了康納士博士,是他前一
天,向藥房購置這種毒藥的!」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這三位科學家,連向科學家協會推薦我來調查這件案子的田中
正一,也都不斷地點著頭。

    他們當然只好點頭,因為我所說的話,全是事實,全是我在詳盡的報導中看來的。

    我略停了一會,書房中很靜,可以互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

    我走過去,拉開了厚厚的窗帘,使房間變得明亮,然後,我花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
,去檢查窗子。我隨即發現,這五分鐘時間是白費的,因為決不可能有人,在跳窗而出
之後,再將窗子自內栓好。

    我站在窗前,向窗外的草地、樹木、略望了片刻,轉過身來:「三位,照我看,國
家保安機關的結論是正確的,康納士博士死於自殺,這一點,實在是不容許懷疑的結論
!」

    奧加、安橋加和田中正一三人,互望了一眼。

    我又道:「我不明白的是,何以你們還會有懷疑,你們根據甚麼來懷疑呢?」

    安橋加大聲道:「我們當然是有根據的,我們得到了一大卷影片——」

    他講到這裏,田中正一就打岔道:「安,你還是從頭說起的好!」

    奧加則道:「我們可以坐下來,不必站著。」

    我點了點頭,心中十分疑惑,因為,康納士死於自殺,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
毋庸置疑的,他們所獲得的證據是甚麼呢?

第二部:大批跟蹤拍攝的影片

    我們都坐了下來,安橋加道:「首先,得從亨利說起,亨利是一個報僮,今年十四
歲。」

    我皺著眉,並不打斷他的話頭。

    安橋加向我望了一眼:「亨利可以說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個很勤懇向上的少年人,
在康納士博士死後的第三天,他忽然拿著一大包東西來找我,那一大包東西,是牛皮紙
包著的。」

    安橋加說得十分詳盡,雖然我心中有點嫌他說得太遠,但是我還是不出聲。

    安橋加又道:「當時,亨利的神情很興奮,他對我說,教授,你看我撿到了甚麼?
我告訴他:「不論你撿到甚麼,最好交給警方。』亨利說:『我拆開來看過了,這裏面
是許多卷電影軟片,很小,不像普通的電影。』他講到這裏的時候,神秘地笑了一下。


    安橋加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你知道,現在,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很懂事了,
他在暗示甚麼,我也很可以明白,我當時在他的頭上,打了一下,告訴他最好不要來麻
煩我,但是亨利卻堅持要將這大包東西,先放在我這裏。我當時很忙,我想,不妨暫時
答應他,等到有空時,再來慢慢向他解釋,應該如何正確處理拾到的東西,所以我就讓
他將這包東西,放在我的住所。」

    安橋加吸了一口氣,停了片刻,我仍然不出聲,因為他還未曾說到正題,我也不催
他。

    安橋加在停了片刻之後,道:「一連兩天,亨利都沒有再來找我,恐怕他也忘記了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到我這裏來閒談——」

    安橋加指了指田中和奧加兩人,又道:「在我們閒談中,我提到了亨利拿來的那包
膠片,奧加提議放來看看,我們反正沒有事,就取了出來,當取出來之後,我才發現,
這些電影膠片,全是超小型的,比之我們普通用的八厘米電影,要小得多,非要用特別
的放映機才能放映。而且,這種起小型的電影軟片,很少人用,一般來說,只有科學上
的用途,才會使用到。」

    田中正一像是怕我不明白,解釋道:「譬如,植物學家要用電影來紀錄植物的成長
過程,便往往用這種軟片來拍攝,如果每分鐘自動拍一格的話,那麼,植物生長的三十
天過程,就可以在幾分鐘之內,現在銀幕上。」

    田中正一一面說,一面望著我,我點頭道:「我明白這種情形。」

    安橋加道:「當時,我們就都被這一大包軟片,引起了好奇心,因為如果這些電影
軟片,是用作田中博士剛才所說的那種用途的話,那麼,估計足可以記錄一年或者甚至
兩年,某一種東西的活動情形了。我家裏沒有這種超小型的放映機,但是科學協會有,
所以,我們帶著那一包電影軟片,到了科學協會。」

    奧加攤著手:「安,我以為再講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衛先生已經知道了我們發現
那一大包電影軟片的經過,現在,我們是請衛先生去看那些電影!」

    我道:「如果這些電影,足以證明康納士博士之死,是有其它原因,那麼,它們應
該在國家保安機構了,怎麼還會在你們手中?」

    奧加道:「是的,我們將之交給國家保安局,但是保安局退還給我們,說這並不足
以證明康納士的死,另有他因,所以還在我們這裏。」

    我並沒有問這些電影的內容是甚麼,雖然我是一個性急的人,但是,我立時就可以
看到這些電影的全部內容了,現在問來,又有甚麼用?

    我們一起站了起來,那位保安人員恭送我們出去,鎖上了門,我們全不出聲,一直
到了科學協會門口,奧加才道:「我們已通知了對這件事有興趣的會員,和你一起,再
重看那些電影,你不介意麼?」

    我道:「當然不介意!」

    田中正一補充道:「因為他們都急於聽取你的意見,所有電影放映的時間,是六小
時零十一分鐘,希望你別感到氣悶!」

    我呆了一呆,要看那麼長時間的電影,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電影的內容,是和一個舉世聞名的科學家有關的話,那恐怕也不會感到
氣悶的!

    我們一起進了一個相當大的客廳,果然,已有三十來個人在了,科學家辦事是講究
效率的,田中正一並沒有一一替我介紹他們,只是介紹了我,然後,就打開一隻相當大
的木箱來。

    在那隻木箱中,整齊地排列著一卷又一卷的電影軟片,他道:「這是經過整理的結
果,每一卷都記錄看日期,一卷軟片,是十天的過程。」

    我點了點頭,這時,我有點心急起來了:「請快點放映!」

    田中正一博士向一個工作人員招呼了一聲,那工作人員推過了一具放映機來,對面
牆上,立時垂下了一幅銀幕,窗帘拉上。大廳中人很多,可是在光線黑下來之後,沒有
人出聲,接著,放映機傳出了「沙沙」的聲響,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首先出現在銀幕上的,是許多行人,那些行人的行動方法,都很古怪,我知道,那
是每一分鐘,自動拍攝一格而成的電影,所造成的效果,看起來,每個行人,都像是會
輕舟功夫一樣,在那裏飛速行進。

    接著,便是疊印的字幕,那一組數字,顯然是一個日期,那是:一九七○、二、二
——十二。

    一九七○年二月二口到二月十二日,自然就是這卷電影所要表達的時間,然後,我
在銀幕上看到了康納士博士。

    我看過康納士博士的相片許多次,所以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他來。

    康納土博士雜在行人之中,提著公事包,匆匆地走著,他的行動,和其他人一樣,
只不過顯而易見,鏡頭是對準了他來拍攝的。

    在電影中看來,康納士博士忙得像小丑一樣,一會兒進了一幢大廈,一會又出來,
然後上了車,到了學校,然後又離開學校,回到家中,然後,又從家中出來,一遍又一
遍地重覆著,重覆了十遍之多,這卷電影軟片,才算是放完了。

    接著,便是第二卷,一開始,也有一組代表日期的數字,這一次是一九七○、二、
十三——二十二。

    那是緊接著上一卷的,時間也是十天,電影的內容,幾乎和上一卷,沒有分別,鏡
頭對著康納士博士,康納士博士在路上走,在駕車,回到家中,到學校,到一些科學機
構去。

    然後,便是第三卷。

    第四卷、第五卷,一直是那樣,等到放到第十五卷的時候,我實在有點喪失耐性了
,我大聲道:「以後的那些,全是一樣的麼?」

    田中正一道:「可以說全是一樣,所不同的是,康納士到過另一些不同的地方,例
如,他曾去郊外垂釣幾天,那是他每半年的例假,也全被拍了進去。」

    我站了起來:「行了,可以不必再放下去了!」

    操縱放映機的人,立時停止了放映,電燈著亮,我看到所有的人站起來,一個年輕
人問道:「只看了一小半,你就有了結論了麼?」

    我呆了一呆:「既然全是一樣的,為甚麼還一定要看下去!」

    那年輕人望著我,一副想說甚麼,但是又有點說不出口的樣子。

    我對他笑了笑:「年輕人,你心中想說甚麼,只管說。」

    那年輕人道:「請原諒我的唐突,我認為你的態度是不科學的,因為你只得到了一
半,就想憑此來推測全部,對不對?」

    我呆了半晌,心中不禁暗自覺得慚愧,心想能在科學上獲得這樣高的成就,決非倖
致,單是這分實事求是、一絲不苟的科學精神,豈是我這個逢事想當然的人,所能學得
會的?

    我呆了半晌,田中正一像是怕我覺得難堪,正想出來打圓場,我已經道:「這位先
生說得對,我們再看下去!」

    田中正一忙又揮了揮手,放映機繼續「沙沙」作響。

    全部電影軟片一起放完,時間是六小時十一分,在我叫停止放映的稍後時間中,我
們都以三文治裹腹。

    下半部的電影,和以上那些,真是一樣的,記錄著康納士博士,在屋子之外的一切
行動。

    而到最後一卷,時間是一九七二、二、一。

    也就是說,恰好是一年。

    在整整的一年之中,康納士博士,在戶外的全部活動記錄,以每分鐘一格的拍攝方
法來拍攝。

    等到電燈再度著亮時,所有人仍然望著我,我發現人已增加了很多,增加的人,自
然是放映的中途進來的。這一次,所有望著我的人,神情不再是訝異,而是急切地想在
我口中獲知我的結論。

    我開門見山地道:「各位,從我們剛才所看到的電影中,可以說明一個事實,在這
一年之中,有人每天不間斷地,以極大的耐性,在注意著康納士博士的行動,並且將之
記錄下來。」

    所有的人,都有同意的表示。

    我又道:「要做這件工作,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巨大的人力、物力,決
不會有甚麼人,沒有目的而去做那樣的事!」

    所有人的神情,對我的話,仍表同意。

    我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各位為甚麼會懷疑康納士博士的死不是自殺了,各位是認
為既然有人一刻不停地跟蹤他達一年之久,那麼,很可能目的就是在殺害康納士博士!


    客廳中響起了一陣嗡嗡聲,但隨即又靜了下來。

    田中正一道:「不錯,我們正那樣想。」

    我又道:「但是各位可能忽略了一點,這些電影之中,所記錄的,全是死者戶外活
動的情形,他一進屋子,就沒有記錄,如果有人要將這些記錄作為暗殺行動的參考,康
納士博士,不應該死在屋內!」

    安橋加苦笑道:「安全局也是那樣說。」

    我又道:「而且,也決計不需要記錄一年之久,就在第一卷軟片的那十天之中,就
可以有一百個以上的機會,用一百個以上不同的方法,去殺死康納士博士了。」

    所有的人,都不出聲。

    我攤了攤手:「這些影片,只能證明在這一年之中,康納士博士,曾被人密切注意
過行蹤,但不能證明他被謀殺!」

    客廳中又響起了一陣私議聲,然後,奧加道:「找到跟蹤、注意康納士博士的人,
對我們有很大的用處,我們在科學上的貢獻,或許比不上他,但是我們絕不想在暗中被
人以這樣的方式,將每一個行動都記錄下來。」

    我有點明白科學協會請我來的原因了。

    老實說,康納士博士之死,死於自殺,從調查所得的種種證據來看,根本是無可懷
疑的。

    但是,在看了這些影片之後,不是說沒有疑點了,疑點是:誰拍了那些電影?拍這
些電影的目的是甚麼?

    我停了片刻,向安橋加望去:「我可以調查這件事,但是我相信安全部門,一定也
調查過了,事實上,一個如此著名的科學家,長期來被人跟蹤、攝影,這是一件絕不尋
常的事。」

    安橋加道:「是,但是安全局的調查,卻沒有結果。」

    我道:「你還未曾告訴我,亨利是在甚麼地方,找到這一大包影片的。」

    安橋加道:「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從哪裏得來的!」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他不肯說?」

    安橋加苦笑道:「不,自從那天,他將這包影片交紿了我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
他失蹤了!」我再怔了一怔,一個少年失蹤了,這其中,自然有看極其濃厚的犯罪意味
在!

    看來,事情又另生了枝節,也可以說,事情多了一項可以追尋的線索——從調查亨
利失蹤著手。亨利的失蹤,自然與這件事有關。

    我道:「安全局沒有找他?」

    安橋加道:「找過的,但沒有結果。」

    我雙眉打著結,安全局調查都沒有結果的事,我去調查,可能有結果麼?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總引起了我極度的好奇心,我決意去調查。我大聲道:「
各位,我保證,我會盡力而為,但不一定有結果。」

    幾個人一起笑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所做的,都是那樣。」

    我打了一個呵欠:「對不起,我要休息了,各位,再見!」

    仍然是田中正一、安橋加和奧加三人,送我出來,一直送我到酒店。

    我先和白素通了一個長途電話,化了足足二十分鐘,才將一切和她講了一個梗概,
然後,我洗了一個澡,躺了下來。

    可是,我卻完全睡不著。

    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事,種種證據,都指出他是自殺的
:他是因為注射毒藥致死,他事先在藥房購得這種毒藥,而注射器上,又只有地一個人
的指紋。

    而且,康納士死在他的工作室中,當時,所有的門窗,都自內緊拴著,絕沒有人可
以殺了人之後走出來,而門窗仍然維持這個樣子。

    但是,我化了六小時的時間,所看到的那些影片,又作如何解釋呢?

    這些影片,證明在過去一年之內,只要康納士博士在戶外,就有人對他進行跟蹤攝
影,這個人這樣做,目的是為了甚麼?

    如果說這個人的目的,是要害康納士博士,那麼,在這一年之中,他有他數次下手
的機會,只要有一支有滅音裝置的遠程來福槍,他可以殺死康納士博士而逍遙法外,而
這種槍,在這個國家之中,隨時可以購得。

    當然,如果現在康納士博士是被殺的,兇手更可以不受絲毫的懷疑,可是,在甚麼
樣的佈置之下,可以達到現在這樣的效果?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康納士博士,百分之一
百是自殺的!

    我心中很亂,想來想去,只歸納出了一點,那便是,無論如同,總得先找出那操在
過去的一年中,不斷對康納士博士進行跟蹤、攝影的人來,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

    而要找到這個人,必需先找到發現這些電影的報傭亨利,亨利失蹤了,他的失蹤,
可能是整件事的一大關鍵。我決定先從找尋亨利開始。

    有了決定之後,我才勉強台上眼,睡了片刻,等到醒來時,天還沒有亮,但是我卻
再也睡不著了,而且,我要尋找的人是一個報僮,我也必須早起才行。

    我離開酒店的時候,天才矇矇亮,街道上很靜,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條街,街邊有
不少醉漢,宿酒未醒,抱著酒瓶,睡在路邊。

    這些醉漢,並不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從他們身上的衣服來看,他們顯然有著良好
的收入。事實上,有不少醉漢,就躺在華麗的車子中,生活在這樣一個富有學術氣氛的
城市之中,有良好的收入,為甚麼不好好回家主,反要醉倒在街頭,這真使我莫名其妙


    我一直向前走著,直到遇到了第一個騎著自行車,車後堆了一大全報紙的少年人。

    我向那少年人招了招手,可是那少年並不停車,只是減慢了速度,在我身邊駛過,
大聲問道:「先生,有甚麼事情?」

    我道:「我想找一個人,和你是同行,他叫亨利!」

    那少年頭也不同,便向前駛去,大聲道:「對不起,我不能幫你甚麼,我很忙!」

    那少年駛走了,我搔了搔頭,沒有辦法攔住他,只好繼續向前走著。

    不一會,有第二個報僮,也騎著自行車駛來,這一次,我學乖了,我取出了一張十
元紙幣來,向他揚了一揚:「喂,年輕人,回答我三個問題,這張鈔票,就屬於你的!


    那少年吹了一下口哨,停了下來,用奇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他望了我半晌,才道:「你沒有喝醉?」

    我道:「當然沒有,我要找一個人,叫亨利,和你是同行。」

    那少年點頭道:「是,亨利,我認識他,滿面都是雀斑的那個,是不是?」

    我在田中正一處,看到過亨利的相片,那少年顯然是認識亨利的,我心中十分高興
:「對,就是他,他在甚麼地方?」

    那少年道:「我已很久沒有看見他了,大約兩個星期,先生,你第三個問題是甚麼
?」

    我呆了一呆,這是一個甚麼都講究效率的國家,賺錢自然也不例外,我笑了一下:
「亨利住在甚麼地方,你能告訴我?」

    那少年笑了起來:「可以,他住在喬治街,二十七號A,那是一條很小的橫街,你
從巿立公園向前走,第六條橫街就是了,他和他的姐姐一起住!」

    那少年講完,伸手自我的手中,接過了那張鈔票,吹著口哨,騎著自行車,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這時,天色已然大明,陽光射在街道上,我看到警察開始在弄醒倒
臥街頭的醉漢,我信步來到了一個警察身前,看見他已將一個中年人扶了起來,用力在
推他,那中年人還是一片迷迷糊糊的神氣,但是卻已可以自己站立,不多久,他就腳步
踉蹌地走了!

    那警察回過頭來,向我望了一眼:「你能相信麼,這樣的醉漢,當他清醒的時候,
夠資格和愛因斯坦討論問題?」

    我好奇地問道:「這位先生是科學家?」

    那警察道:「這裏每一個人都是科學家,剛才那位先生,是大學教授!」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一輛華麗的汽車,車中駕駛位上,有一個人側頭睡著,白沫自
他的口角掛下來,那警察用力澎澎地拍著車頂,向我道:「這位也是教授,我每天早上
,要叫醒十七八個這樣的人!」

    我隨口問道:「他們為甚麼這樣喜歡喝酒?」

    那警察瞪大了眼,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得不能再蠢的問題一樣,大聲道:「不喝酒,
你叫他們幹甚麼?他們滿腦子都是方程式,一點時間也不肯浪費,為人類的科學發展而
生活,只有醉了,才能使他們得到休息!」

    車中的那人已醒了過來,他先用迷茫的眼神,望著那警察,然後,抱歉地笑著,問
道:「甚麼時候了!」

    那警察告訴了他時間,那人「啊」地一聲,道:「我要遲到了!」

    他立時駕著車,以相當高的速度,向前駛去。

    我向那警察,再詳細問了喬治街的去法,知道並不是很遠,我決定步行前往。

    這時,整個城巿都甦醒了,街上的行人、車輛,多了起來,看來每一個人都十分匆
忙,都在爭取每一秒鐘的時間,急急地在趕路。

    這時候,看來整個城巿,都充滿了生氣,怎麼也想不到,在天未亮之前,會有那麼
多人,醉倒在街頭。

    不一會,我已走過了公園,沿著寬大的人行道,經過了好幾條橫南,才看到了喬治
街。

    幾條橫街,歷史全都相當悠久了,建築很殘舊,看來都有七八十年歷史,可能是這
個城巿成立不久之後,就造起來的。

    我沿街向前走著,一大群學童,嬉笑著在我的身邊經過,我找到了二十七號A,站
在門口,看到一個主婦,推開門,取了門口的兩瓶牛奶,我連忙踏上石級:「早,我想
找亨利,一個少年人。」

    那主婦打量了我一眼,推開了門,指了指樓梯下面,也沒有說甚麼,就自顧自上了
樓。

    我跟著走進去,走下了十幾級樓梯,在一扇門前站定,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門,我等了一會,再用力敲門,這一次,有了反應,只聽得門內,傳出了
一個很粗暴的聲音,大聲喝道:「找甚麼人?」

    我呆了一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而那少年告訴我,亨利只是和他的姐姐同住,
並沒有提到還有別人,我可能是找錯地方了!

    就在我猶豫間,門已打了開來,一個赤著上身,滿身是毛,猩猩一樣的男人,堵在
門口,瞪著眼,望定了我,我忙道:「對不起,亨利在麼?」

第三部:科學尖端的背面

    那男人「呸」地一聲,向走廊吐了一口口水,那口口水,就在我的身邊飛過,令我
極不自在。

    他粗聲粗氣地道:「亨利?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他了,別來騷擾我!」

    我忙道:「對不起,閣下是亨利甚麼人?」

    這個問題,其實一點也沒有可笑之處,可是那大漢一聽,卻「哈哈」笑了起來,道
:「我不是他的甚麼人!」

    我又趁機道:「那麼,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間?」

    這一次,那男人笑得更大聲了,他學著我的聲調,道:「他的房間,當然可以,隨
便參觀!」

    他向後退了一步,讓我走了進去。

    進了那個居住單位,我又不禁呆了一呆。

    我是昨天才到的,對這個城市,自然不能說全部認識,但是,以這個城市的高等學
府和科學研究機構,在世界上是如此知名而言,它可以說是人類現代文明的尖端,事實
上,直到現在為止,我所接觸到的,也全是輝煌的建築,整齊幽雅的小洋房,就像我不
能理解這個城市的街頭,何以那麼多醉漢一樣,現在,我也無法理解,何以這個城市中
,也有如此淺窄,陰暗的屋住單位。

    一進門,算是一個客聽,傢俬陳舊、凌亂,另外有一扇門,是通向廚房的,一扇門
,緊閉著,看來是通向一間臥室。

    我盡量壓抑著心頭的驚訝,不使它表露在臉上,因為我看出,那大漢並不是一個好
脾氣的傢伙。

    我略停了一停,向他望去,道:「亨利房間在——」

    那大漢向前走著,踢開了一張隨便放著的椅子,來到一扇牆前,打開了一隻壁櫥的
門,道:「這裏!」

    我立時明白,為甚麼當我提到亨利的房間時,那大漢大笑的原因了!

    亨利根本沒有房間,他睡在壁櫥裏,壁櫥很小,真難想像亨利在睡覺的時候可以伸
直身子。

    壁櫥中很亂,有著很多少年人才感到興趣的東西,那大漢道:「隨便看吧。」

    雖然那大漢的招呼,縱稱不上友善,但是既然來了,我自然得看一看,我又向他作
了一個打擾的微笑,走到壁櫥之前,俯身翻了翻,有很多畫報,一副壘球手套,一些書
本,實在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在我翻看亨利的東西時,我聽得臥房裏有一個沒有睡醒的女人聲音:「強尼,你在
和誰說話?」

    那大漢回答道:「一個日本人!」

    我轉過身來:「先生,我不是日本人!」

    那大漢又大聲道:「他說他不是日本人!」隨即,他向我望了一眼:「有甚麼關係
,只要你是一個人,就行了,對不對?」

    我略呆了一呆,這大漢,從他的外型來看,十足是一個粗胚,但是這句話,倒不是
一個粗胚所能講得出來的。這時候,一個蓬頭散髮的女人,打開房門,衣衫不整地走了
出來。

    那女人的口中,還叼著一枝煙,她將煙自口中取開,噴出一團煙霧來:「又是來找
亨利的,亨利早就不見了,你也來遲了!」

    我呆了一呆:「你是亨利的姐姐?」

    那女人點了點頭,毫不在乎地挺著胸,抽著煙。

    我皺了皺眉:「請原諒我,亨利既然失蹤了,你為甚麼不去找他?至少應該報警!


    那女人「格格」笑了起來:「一個少年人,離開了這種地方,不是很正常麼?這裏
很可怕,是不?」

    我皺著眉:「如果你認為可怕,那麼,你應當設法改善!」

    那女人笑了起來:「我們改善過了,我們從另一個更可怕的地方來,現在,我們已
經覺得很滿足了,為甚麼還要改善!」

    我笑了起來:「請恕我唐突,我不明白,在貴國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

    那大漢和那女人,一起笑了起來,那大漢道:「有的是,太可怕了,不過更多的人
,沒有勇氣自其間逃出來,而我們逃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心想從他們的話中聽來,這一男一女,倒像是甚麼窮凶極惡的逃獄犯
人!

    我在驚呆之間,那女人又吸了一口煙,將煙筆直地自她的口中,噴了出來。「大學
的講壇,陰森的圖書館,毫無生氣的研究所,永無止境的科學研究,先生,太可怕了,
我們是從這些可怕的東西中逃出來的,我,不再是研究員帕德拉博士,他,也不再是漢
經尼教授,你以為我們怎麼樣?」

    我實在呆住了,那女人望定了我,我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斷言不是在胡言
亂語,她所說的,全是真實的話。

    然而,又豈真的有這種事?

    在那一剎間,我沒有別的話好說,只是搖著頭,那女人走過去,雙臂掛在那大漢的
身上,我囁嚅道:「那麼,你們現在,在做甚麼?」

    那女人指著大漢的臉:「他在一間洗衣鋪送貨,我洗地板,我們過得很好,比那些
沒有勇氣逃出來的人,幸福得多了!不過亨利不明白,所以他要離開,每一個人都有選
擇如何生活的權利,我不應該干涉他,硬將他找回來的,是不?」

    我覺得沒有甚麼可說的了,這一男一女,神經都可能有點不正常。

    我也不想久留下去,因為我得不到甚麼,我連聲向他們說著對不起,一面向門口退
去。

    當我退到了門口的時候,那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甚麼事一樣,伸手向我一指:「對
了,亨利在失蹤之前,曾經給我看一樣東西,他說是拾回來的,你可要看看?」

    我有點無可不可地道:「好的!」

    那女人走過去,走到一張桌子之前,拉開抽屜,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撥在一邊,抽
出了一張硬卡紙來。

    那張硬卡紙,約有一呎見方,她將那張硬卡紙,交給了我。

    我向那張硬卡紙看了一眼,不禁呆了半晌。

    那張硬卡紙上,全是一些直線,有的直線,重覆又重覆,變得相當粗,有的,則重
覆的次數較少,但他看來,重覆得次數最多的那些,是一個類似五角形的圖形,還有一
些,則組成大小不同的三角形或四邊形。

    我問道:「這是甚麼東西?」

    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你要是喜歡,只管拿去,我管不著。」

    這樣的一張硬卡紙,我要來其實也一點用處都沒有,但是我想到,那是亨利拾回來
的,而那大包影片,也是亨利拾回來的,或者這張硬卡紙上的線條,可以作別的解釋也
說不定。

    所以,我將之夾在脅下:「謝謝你!」

    那一男一女兩人,像是我已經不存在一樣,我退了出來,來到了街道上,吁了一口
氣。

    這一個上午,我又走了不少地方,去打聽亨利的下落,甚至到警方去查問過,可是
警方的回答是,根本沒有人來報告亨利的失蹤,所以他們也無法插手這件事。

    中午,我回到酒店,午餐之後,我到了科學家協會。

    我可以有在科學家協會自由活動的權利,這一點,是田中正一特別吩咐過協會的職
員的。

    所以,當我到達之後,揀了一張舒服的沙發,坐了下來,職員立時替我送來了熱辣
辣、香噴噴的咖啡,當我喝到一半時,安橋加來了!

    這個吉普賽人,現在雖然是權威科學家了,可是他走路的姿勢,看來仍然像是吉普
賽人。

    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怎麼樣,事情有甚麼進展?」

    我道:「可以說一點進展也沒有,我只不過見到了亨利的姐姐!」

    安橋加皺著眉:「那有甚麼用?」

    我直了直身子:「你聽說過有一個研究員,叫帕德拉的?」

    安橋加笑了起來:「這個城裏,具規模的研究所有好幾十個,研究員以千計,我怎
麼能每一個人,都說得出來。」

    我道:「這位帕德拉小姐,可能有點特殊,她將科學研究工作的場所,形容為可怕
的地獄,而她卻鼓起勇氣,逃了出來,現在卻在做清潔工作!」

    我以為安橋加聽了我的話之後,一定會驚訝不止的,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卻一
點也沒有甚麼驚訝的神情,只是淡然地道:「這並不算甚麼,這樣的人很多,我識得一
位幾間大學爭相聘請的科學家,他卻甚麼也不幹,在公園當園丁!」

    我真正給安橋加的話,嚇了一跳:「真有這樣的事,為了甚麼?」

    安橋加沉默了片刻,才道:「心理醫生說,這是職業厭倦症,而我卻感到,那是一
種壓力,一種人無法忍受的壓力所造成的!」

    我有點不明白地望著安橋加,安橋加的神情很嚴肅:「人的生命很有限,為了要使
自己成為一個科學家,至少得化上三分之一的生命,然後,另外三分之二的生命,幾乎
在同樣的情形下渡過,只不過物質生活上略有不同,這種壓力,使得很多人,寧願拋棄
已得到的一切,再去做一個普通人!」

    我聳了聳肩,打趣地道:「這是甚麼話,像你那樣,不見得還會想隨著蓬車到處去
流浪吧!」

    我這樣說,是因為安橋加是一個吉普賽人,而且我也預料到,以安橋加的學識而論
,他聽了我的話,不見得會生氣的。

    可是,在我的話一出口之後,安橋加的神色,卻變得極其嚴肅,低著頭,半晌不出
聲。

    我一見這樣情形,心中不禁很後悔,我和他究竟不是太熟,或許不應該以他的民族
生活來打趣的!

    正當我想找一些甚麼話,來扭轉這種尷尬的氣氛之際,安橋加已抬起頭來:「去年
,我到歐洲去,在匈牙利邊境外,見到了我出生的那一族,我的叔祖父還在,他問我:
孩子,你在幹甚麼?我告訴他:我現在已經是一個科學家了!他又問我:孩子,科學家
是做甚麼的?我用最簡單的話告訴他:我們研究科學,使人類的生活,過得更好!」

    安橋加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向我望了一眼:「他還是不明白,於是,我將我每
天的工作,約略地講給他聽,你猜他聽了之後怎麼說?」

    我反問道:「他怎麼說?」

    安橋加苦笑了一下:「他老人家的聲音發顫,道:可憐的孩子,原來你現在的日子
,是如此之枯燥乏味,還是回來吧,我們這裏,沒有科學,可是天天有唱歌、跳舞,有
無窮的歡樂!」

    安橋加講到這裏,停了下來,我也不出聲,他停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所以,如
果你以為我不想回去,重過吉普賽人的歡樂生活,你錯了!」

    我接連吞下了三口口水,說不出話來,安橋加伸了一個懶腰:「康納士博士,並不
是第一個自殺者,但因為有了那些影片,所以我們才要調查!」

    我嘆了一聲:「難怪我看到街頭有這許多衣冠楚楚的醉漢!」

    安橋加笑了起來:「那有甚麼稀奇,我也曾醉倒在街頭,甚至和人打架,真痛快!


    我揮了揮手,這純粹是無意識的一個動作,由於我無法明白安橋加的話。

    我決定將話題引回來,我道:「亨利自從和你見面,將影片交給你之後,好像就此
失了蹤,他還有一張卡紙,也是拾回來的——」

    我將被我捲成了一捲的卡紙,攤了開來,給安橋加看:「你看這些線條,是甚麼意
思?」安橋加將紙接了過去,橫看豎看,結果還是搖著頭:「我不明白,看來好像是甚
麼結晶體的結構,像是顯微鏡中放大的結果。」

    我道:「有科學上的價值?」

    安橋加皺著眉:「很難說,但是我們可以等到晚上,有更多的人來了之後,給他們
傳觀,一定會有一個答案的。」

    我道:「好的,先將它放在這裏再說。」

    我不想帶著這張紙到處走,而且,我認定它不會有甚麼大用處,所以才這樣決定的


    日間,到這裏來的人並不多,安橋加在不久之後也告辭離去。

    整個下午,我仍然在城中,找尋亨利的下落,我接觸的人,範圍越來越廣,但結果
卻是一樣的,近兩個星期來,沒有人見過亨利。

    我沒有辦法可想,亨利可能早已離開了這個城巿,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也有可能,
遭到了不可測的意外,但不論怎樣,我一點線索也得不到。

    我只好轉移向康納士博士的熟人,調查康納士博士的生活情形。

    我的調查,費了好幾天時間,但是,進行得還算是很順利。

    因為認識康納士博士的人,全是科學界的人士,而我,根本是他們請來的,所以我
有問題,他們總是盡他們所知地告訴我。

    然而,進行得儘管順利,我的收穫,卻微之又微。幾天來的訪問,歸納起來,使我
知道,康納士博士,是一個醉心於科學的人,他的生活很簡樸,收入很好,大多數的錢
,投資茌地產上,由一間公司代理。

    這間公司,也毫無可疑之處,他們已整理出了康納士博士的遺產,捐給了大學當局


    康納士的死,沒有人可以得到任何好處,只有人感到損失,既然情形如此,那麼,
還有甚麼人會下手殺他?他的死,是死於自殺,那是更無疑問的了!

    我也曾和康納士的管家婦談過幾次,管家婦說,博士在家中,除了有人來造訪之外
,幾乎不開口講話,我化了大半天時間研究博士的訪客,發現每一個人都可以找得出是
甚麼人來,只有一個是例外。

    這一點,我認為是近十天來最大的收穫,是以非記述得詳細一點不可。

    根據管家婦的話,有一個「瘦削、約莫五十歲,棕髮、半禿,目光銳利得像鷹隼一
樣」的男子,曾在博士死前兩天,造訪博士。

    這個男子是一個陌生人,他和博士談了一會,博士便和他一起離去,約莫兩小時之
後才回來。

    這本來也沒有甚麼特殊之處,特別的是,這個男人,我找不出他是甚麼人來,他顯
然不是博士常來往的這個圈子中的人物,而他出現過一次之後,也沒有再度出現,他出
現的時間,又是博士死前的兩天。

    我請了兩位美術家,將管家婦所形容的那人,繪了出來,管家婦看過,認為滿意了
,我才拿著繪像,去和警方聯絡。

    在警官的辦公室中,我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那警官告訴我,像繪像上的那種
男人,本城至少有三千個!

    我自然又著手找尋那個人,可是仍然一無所獲,事情看來已沒有轉機,我再在這裏
耽下去,已經是全然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像這次事情那樣地有頭無尾,在我的經歷中,是少之又少的,但是,卻也是無可奈
何的事。

    因為,我是接受委託,來調查康納士博士的死因的,這一點,可以說已經有了結果
,因為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康納士都是自殺的。

    但是,事情卻還有疑點,那整整一年,記錄著康納士博士戶外活動的影片,亨利的
失蹤,那個男子的身份等等,這一些疑問,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釋,那麼,整件事,仍
然是有頭無尾的!

    所以,當我要離去的時候,我心中十分不快樂,科學協會在早一晚,替我舉行了一
個餞別的宴會,由於大家都知道我白走一趟,所以,沒有人提起康納士博士。

    第二天一早,我也不要人送,就自己提著箱子,上了街車,直赴機場。

    我到機場的時候還早,所以交妥了行李之後,就在機場的餐廳中坐了下來。

    那天的天色很陰沉,再加我的心情不暢,是以總覺得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之感
。我坐著,還是將事情從頭至尾地想了一遍。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覺得有人在注意我。

    那是一種直覺,其感覺像是有人將手指伸近你的額前,你不必等到他的手指碰到你
的額前,就可以感到有這件事一樣。

    我抬起頭來,果然,在離我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個年輕人正在望著我,而當
我向他望過去之際,他不但不迴避,反倒站了起來,向我走過來。

    他直來到我的面前,帶著微笑:「我可以坐下來麼?」

    由於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我的回答,也不怎麼客氣,我硬板板地道:「那要看你有
甚麼目的?」

    那年輕人態度很好地笑了笑:「只不過想和你談談,衛先生,我叫白克,這是我的
証件!」

    他一面說,一面將一分証件,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向證件看了一眼,對這個年輕人
的敵意消去了不少。

    根據那分證件所載,這個叫看白克‧卑斯的年輕人,是國家安全局的「特別調查員
」。

    我向他笑了笑:「你的名字很有趣,請坐!」

    白克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雙手反叉著,一時之間,像是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我
道:「你有甚麼話,請快點說,我就要走了!」

    白克搓著手:「衛先生,我請你不要走,我不知道我的請求,是不是有用,因為我
不是代表我所服務的機構作這樣的請求,那純粹是我私人的請求!」

    白克的說話,略嫌囉嗦,可是卻將事情說得十分明白,我喜歡這樣的人,這證明他
是一個十分有頭腦和有條理的人。

    我揚了揚眉:「為了甚麼?」

    白克道:「簡單地說,為了康納士博士的死!」

    我皺起了眉,想說甚麼,但是我還未曾說出來,白克已然搶著道:「你一來,我們
就注意你了,也知道你在這些日子來做的工作!」

    我笑了笑:「原來對我這樣關心,為甚麼?安全局不是不理會這件事麼?」

    白克也笑了起來,做著手勢:「安全局不是不管,而是將事情交給了我!」

    白克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將事情交給我去調查,這就是說,這件案子,在法
理上而言,已經可以作定論了,但是還有少許的疑點。我的工作是完全不受時間限制的
,而且,也不一定要有結論,因為整件案子,已有了結論!」

    我道:「我明白,所以你的職務,是特別調查員!」

    白克道:「你所做的工作,我也做過,同樣,也沒有結果。」

    我道:「既然你的工作不一定要有結果,那你似乎也不必深究下去了!」

    白克卻搖了搖頭:「在我的職務上而言,我完全可以不必再調查下去,但是對我個
人而言,這卻是一項極嚴重的挑戰!」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我們已知道,在一年之內,有人不停地跟蹤康納士博士,
這需要相當大的財力和精力,決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去做這件事,就算康納士博士百分之
一百是自殺的,這個跟蹤、攝影的人,對他的自殺,也一定有極大的影響,我們必須找
出這個人來,不然,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另一個科學家的身上!」

    白克說得很認真,語氣也很肯定。

    這一點,我和他不同,我也想到他提出的這個疑點(人人都可以知道這些電影是大
疑點),但是,我卻沒有那樣肯定的結論。

    我當時並不作任何表示,白克又道:「我也在調查亨利的下落,我也注意那個曾去
訪問過康納士博士的陌生人,但是——」

    我攤著手:「同樣沒有結果,是不是?」白克苦笑了一下:「是的,這件事交到我
的手中,我非要將一切疑點,全解釋清楚不可,我想,你應該可以幫我忙。」

    我道:「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白克道:「或許,我們疏忽了甚麼地方,以致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道:「我們並不是沒有頭緒,只要找到了亨利,和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事情就
一定可以有進一步的發展,問題是找不到他們!」

    白克直視著我:「關於亨利,我倒有一個進一步的消息。」

    我大感意外:「怎麼樣?」

    白克又道:「或者不能說是和亨利有關,那是另一件懸案,可能和亨利有關,有一
具被燒焦的屍體,在一輛舊汽車中發現,法醫斷定年紀是十三歲,男性。除了這兩點之
外,沒有任何別的資料。」

    我呆了半晌:「在甚麼地方?甚麼時候?」

    白克道:「這一點,對我的猜想最不利,地點距此一千三百哩,一個小鎮,時間是
他失蹤後的第三天。」

    我道:「一個少年,很少可能在三天之內,跑到一千三百哩之外的地方去的。」

    白克道:「除非他搭飛機。」

    我笑了笑:「當然,但是他如果是搭飛機的話,很容易查出來的。事實上,我在各
航空公司已經調查過乘客名單了。」

    白克嘆了一聲:「我也查過。」

    我吸了一口氣:「我相信你調查的結果,是和我一樣的!」

    白克苦笑著,又搖了搖頭:「我想是一樣的,亨利沒有搭過飛機。」

    我攤手道:「那我們不必討論下去,在那個小鎮上的焦屍,不會是亨利了!」

    白克卻搖著頭,不同意我的結論:「也不盡然,我們所調查的,全是公共的航空公
司,有許多私人飛機的飛行,我們是查不到的。」

    我又呆了半晌,白克那樣說,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為甚麼有人要將亨利這樣一
個少年,弄到一千三百哩之外去將之殺害呢?

    我之所以立時想到亨利是被人弄走的,因為一個少年人,決無能力以私人飛機這樣
的交通工具,去到一千三百哩之外的。

    我望著白克,白克顯然知道我在懷疑甚麼,他道:「我想,亨利致死的原因,是他
撿到了那一大包影片。」

    我眉心打著結:「那怎樣會,亨利拾到那一大包東西,他未必知道這包東西屬於甚
麼人的,而且,就算有人要殺他,為甚麼不在本地下手呢?」

    白克道:「如果是我,我也不會在這裏下手,因為亨利如果死在本城,安全局立時
會想到,康納士博士的死,和這些電影有密切的關係,立即會展開大規模的調查,那對
兇手是不利的。」

    我深深地吸著氣,點燃了一支煙,徐徐地噴了出來:「現在,你希望我做甚麼?」

    白克道:「我在前天得知這具焦屍的消息,他是不是亨利,我全然沒有證據。但如
果事情有證據的話,也輪不到我來調查了。現在,我準備到那小鎮去調查,想請你一起
去!」

    機場的擴音器,已經傳出了召旅客上機的呼喚,我的心中很亂。

    如果亨利真的被謀殺了,那麼,康納士博士之死,就絕對有深入調查的必要!

    我在考慮著的時候,白克一直望著我,一聲不出。

    我在吸完那支煙之後,用力撳熄了煙蒂,站了起來,道:「好,我和你去!」

第四部:追查少年的下落

    白克高興得立時雙手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搖著,我笑道:「我得快點去辦退票手續
——哎呀,我的行李,已經上了飛機!」

    白克道:「真抱歉,我想我替你增添了不少麻煩,真對不起!」

    我笑道:「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在航空公司職員絕不客氣的接待之下,我辦了手
續,又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請前站機場,替我代存行李,然後我立時和白克上了另一班
飛機——原來白克已經買定了兩張機票,他好像知道我一定會答應的。

    兩小時之後,我們下了機,機場上有人迎接白克,將一輛車子交給了白克。

    白克駕著車,直向小鎮駛去,我道:「如果查到殺死亨利的兇手是甚麼人,事情就
有眉目得多了!」

    白克搖著頭,道:「我不像你那麼樂觀,我只要求證實那死者是亨利!」

    我不和他爭執,因為基本上,我們兩人的意見,並沒有分歧,自然,先要證明那死
者是亨利,才能進一步去追查兇手的。

    等到到達了那個小鎮,白克首先將車子駛到當地的警局,這個小鎮,並沒有屍體保
留的設備,屍體在經過法醫的詳細檢查之後,已經埋葬了,但是在警局中,卻留下了詳
細的記錄。

    白克和我,在警局的辦公室中,看到了大疊的相片,首先看到的,是焦屍在車中的
照片,那輛車子,也燒得只剩下了一個黑架子。

    屍體在未曾搬出車子之時,是蜷曲在車後座的。

    屍體搬出來後,如果不是我事先知道,單看照片,簡直無法相信那是一個人,老實
說,單從照片看來,實在和一段燒焦了的木頭,沒有任何分別。

    我們看完了照片,一個警官向白克道:「我們已展開過廣泛的調查,本鎮上沒有少
年失蹤,所以,可以肯定他是外地來的!」

    我和白克兩人,互望了一眼,我道:「有沒有人見過陌生的少年?」

    這是一個很小的小鎮,我看居民不過一千人左右,在這樣的小鎮上,多了一個陌生
人,是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我的問題,絕不算突兀。

    那警官道:「有,有一個老人,在清晨時分,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年,全是陌
生的,那男人拉著少年,急急地走著。」

    白克叫了起來,顯然是他太興奮了:「那個老人呢?謝謝天,快請他來!」

    那警官卻搖著頭:「發現屍體之後,我們曾問過他,屍體是在一個木料場附近發現
的,他就是木料場的看守人!」

    白克已有點急不及待了:「不管他是甚麼人,快去請他來!」

    那位警官倒很幽默:「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請他來!」

    我和白克陡地一呆,異口同聲道:「他死了?」

    那位警官攤了攤手,我和白克立時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間,我們雖然沒有說話,
但事實上,是根本不必說話的,剎那之間,我們兩人的共同感覺是:這件事的犯罪性,
又進了一步!

    我立時問道:「那位老人是死於意外的?」

    警官聳聳肩:「可以這樣說,也可以說他是死於自然的,他是一個吸毒者,醫生說
他的死因,是注射了過量的毒品!」

    白克托著下頦,一聲不出,我又問道:「他是甚麼時候死的?我的意思是,他在告
訴了你們,曾見過一個陌生的少年和男人之後多久死的!」

    那警官像是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這老頭子是被人殺死的?」

    我點了點頭,那警官卻搖著頭:「不可能,誰也不會殺老麥克的。」

    我立時道:「那男人會,那男人可能就是謀殺孩子的兇手,而老麥克見過他,會形
容出他的樣子來!」

    那警官聽得我這樣說,一副想笑的神氣,但是卻有點不好意思笑出來,我忙道:「
怎麼,這有甚麼可笑,你們早該想到這一點!」

    那警官終於笑了出來:「老麥克是一個吸毒者,又是一個醉鬼,他的話,根本沒有
人相信,他甚至說在山中見到過獨角馬,你相信麼?要是那人知道這種情形,他決不會
對老麥克下手的!」

    白克直到這時才開口,他冷冷地道:「他還是會下手的,你們不相信老麥克的話,
我們會相信。」

    白克頓了一頓,那警官現出了很尷尬的神情來,我道:「你們當然未曾記錄老麥克
的話,也未曾根擄老麥克的敘述,將他看到的那少年和男人的樣子畫出來了?」

    那警官又攤了攤手:「兩位,你們要知道,我們這裏是小地方,我是一個小地方的
警長,平時的工作,最嚴重的不過是驅逐到處流浪的嬉皮士,檢查他們是不是帶著毒品
……」

    他講到這裏,白克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行了,請你帶我們去看看那少年屍體
發現的所在!」

    那警官的態度又輕鬆了起來:「好,喂,那少年是大角色?」

    白克瞪了他一眼,道:「在我們國家裏,任何人都是大角色,一個人死了,不管他
是甚麼人,總得查出他致死的原因來!」

    那警官又聳了聳肩,或許小地方的警務人員,是這樣的一副不在乎的神態的,但是
我和白克,顯然絕不欣賞這樣的工作態度。

    那警官和我們一起離開,他駕著一輛吉普車在前面開路,我們駕著自己的車子跟在
後面。

    出了小鎮,是一條十分荒僻的公路,不多久,便上了崎嶇的山路,汽車駛過,揚起
老高的灰沙,上了山路之後不久,就已經看到路旁,有一大片被燒焦了的灌木,在被燒
焦的灌木叢中,有一輛汽車架子,也是被燒焦的。

    我們停了車,一起下來,向前走去,白克和我並肩走著,他一下車就道:「這是故
意縱火造成的,在縱火前,兇手至少用了十加侖汽油!」

    我同意白克的見解,雖然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白克一直來到車子之前,那位警官
並沒有跟來,只有我跟在白克的身邊。

    白克用手拔開了被火燒得扭曲的車頭蓋,自身邊取出一柄小刀來,在汽車機器上刮
著,在刮下了一層焦灰之後,車子機器上,現出了一組號碼。

    白克指著號碼,望著我,我知道,憑汽車機器上的號碼,是可以查出這輛汽車的來
路的,是以立時用小本子,將這個號碼記了下來。

    我一面記下了這個號碼,一面心想,這小地方的警官,也實在太懶了,竟連這功夫
都沒做。

    白克又繞著被燒毀了的車子,轉了一轉,拉了拉車門,道:「車門是鎖著的,可憐
的亨利,他可能是困在車內,被活活燒死的!」

    我沒有立時出聲,和白克的看法不同的是,白克已一口咬定那少年就是亨利,但是
我卻對之還有懷疑。

    我道:「如果這少年是亨利,那麼,他必然是搭飛機前來,這輛車子,可能是離這
裏最近的有機場的城鎮中租來的,那麼,我們調查的範圍不會很大,這是一個很大的收
穫!」

    白克點著頭,用力在車身上踢了一腳,轉身走開去,那警官道:「怎麼,有甚麼發
現?」

    白克顯然不願意和他多講甚麼,只是冷冷地道:「沒有甚麼。」

    那警官卻還在大發鴻論:「我給上級的報告是,這少年是個偷車賊,偷了一輛車子
,駛到這裏,車子失事撞毀,燒了起來。」

    白克忍不住道:「那麼,請問失車的是甚麼人?」

    那警官瞪大了眼睛:「這,誰知道,我不是說過,他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麼?」

    我已來到了白克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和他一起上了車。

    回到那小鎮之後,我們住進了一家酒店,立時開始工作,白克不斷地打出長途電話
,像這樣,憑機器上的號碼,來追尋一輛車子的下落,如果在沒有電腦的時代,至少要
一個月。

    但現在,到了晚上,我們就有了結果。

    這輛車子,是一九六五年出廠的舊車,經過很多個車主,最後,是落在綠河巿的一
個舊車商手中。我們打開地圖,綠河巿離我們現在的小鎮,不過一百二十哩,而且,綠
河巿也有飛機場,可以供小型客機起飛和降落!

    我和白克都極其興奮,我們立時駕車到綠河市而去,一路上,白克將車子開得十分
快,我們趕到綠河巿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

    很容易找到了那個舊車商,白克出示了證件。

    那舊車商是一個禿頭大肚子的男人,他雙手一拍:「好,算我倒霉,當你買進一輛
舊車的時候,是沒有法子知道他是不是偷來的,你們要哪一輛?」

    白克搖著頭:「我們不是來找失竊的舊車的,大約在十四五天之前,你曾出售一輛
一九六五年款式的舊車,機器號碼是——」

    白克說出了那號碼,舊車商打開了一疊帳簿來,翻著,道:「是的,這是最便宜的
一輛,只要兩百元錢,不過車子實在很舊了!」

    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買主是甚麼樣的人?」

    舊車商側著他的禿頭:「買主……對了,也是在這個時候來買的,一個男人,和一
個少年,兩個人,那男人第一句話就問我,有沒有最便宜,而又可以行走的車輛,我就
介紹了他那一輛!」

    他講到這裏,又略頓了一頓:「怎麼樣,有甚麼不妥?」

    我已經取出了那男子的繪像,和亨利的照片來,道:「是這兩個人?」

    舊車商只看了一眼就道:「不錯,就是他們,這男人付錢倒很爽快!」

    我興奮得幾乎叫了出來,因為我終於又找到了一個見過那神秘男子的人!

    白克的聲音,也十分興奮,他道:「你應該向他索取駕駛執照作登記的,快查登記
簿!」

    舊車商卻現出尷尬的神色,半晌不回答,白克吼叫道:「你沒那樣做,是犯法的!


    舊車商的神色更尷尬了,他勉強笑著,搓著手:「先生,你要知道,我們這裏是小
地方,有的時候,為了顧客的要求,就……就……」

    他涎著臉乾笑著,白克憤怒得漲紅了臉,緊握著拳頭。我自然可以看得出,一個人
的憤怒,在甚麼時候,已到了難以克制的地步。白克這時的情形,就是那樣。

    我立時跨前了一步,而就在這時,白克已然一聲大叫,揮拳向舊車商的大肚子擊了
出去。

    幸虧我先跨出了一步,能夠在白克一出拳的時候,立即伸手推了他一下,推得他向
旁跌出了一步,那一拳,才未曾擊中舊車商,而打在一輛車的車門上。

    白克顯然是練過空手道功夫的,因為他一拳打了上去,「砰」的一聲響,那車子的
車門上,竟然出現了一個相當深的凹痕!

    舊車商嚇得呆了,面上的胖肉,不住發顫,白克倏地轉回身來,我已大聲喝道:「
白克,打他也沒有用!」

    白克怒吼道:「這肥豬,由於他不守法,我們的辛苦,全都白費了!」

    白克那樣說,自然是有道理的。

    我們所亟欲晤見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亨利,一個就是那神秘男子。如果亨利已經
死去的話,那麼,那神秘男子在整件案子中,就更加重要。如果這舊車商登記下了他的
駕駛執照中的一切,那麼,我們就至少可以知道這神秘男子的身份了!

    我心中雖然那樣想,但是為了怕事情進一步惡化起見,我反倒安慰白克:「不一定
,那傢伙很容易假造一張駕駛執照的!」

    白克在喘著氣,仍然極其憤怒,我向那舊車商問道:「他買了車之後,又怎麼樣?


    舊車商立時道:「沒……沒有怎樣,他和那少年一起上了車,駛走了,好像是向南
去的。」

    發現那具少年焦屍的小鎮,正在綠河市以南,看來,死者就是亨利了,又多一項證
據了!

    我向舊車商走近,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他對你說了一些甚麼,或者是他和那少年
之間說了些甚麼,你要盡你記憶,全講出來!」

    舊車商忙道:「是,是,其實沒有甚麼——」

    他以恐懼的眼光,望了望我,隨即又道:「我聽得那少年問這男人:我們的目的地
,究竟在甚麼地方?那男人的回答是:快了!」

    我又道:「那男人有沒有表示他們是從哪裏來的?譬如說,他們有沒有提及,他們
是用甚麼交通工具,來到綠河巿的?」

    舊車商道:「我不知道……真的……我沒有聽得他們提起過。」

    白克也已走了過來,他的憤怒已平抑了好些,他冷冷地道:「衛,走吧,在這肥豬
的口,是問不出甚麼來的了,我們到機場去問問!」

    我又望了望那舊車商一會,知道在他的口中,實在問不出甚麼來的了!

    白克說得對,我們在舊車商這裏,既然問不出甚麼,那就該到機場去,因為亨利除
了搭飛機之外,決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來到綠河巿的!

    我們一起離開,白克將他的怒氣,全發洩在駕駛上,他簡直是橫衝直撞,直闖到機
場去。

    到機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了,那機場,實在簡陋得可以,事實上,只不過是一
片平地而已,當然,能夠降落的,只是小型飛機。

    有一列建築物,隱約有燈光透出來,這樣的機場,當然不會有甚麼夜航的設備,可
是建築物中有光芒,表示那裏有人。

    白克一面按著喇叭,一面仍不減慢速度,直來到建築物的門口,車子在劇烈的震動
下停了下來,只見一個男人,手中拿著一罐啤酒,走了出來,顯得十分惱怒。

    白克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那男子怒喝道:「你下次再這樣來,我會讓你知道你能
得到甚麼招待!」

    白克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取出了證件來讓那男子看,那男子呆了一呆,「哦」地
一聲:「安全局,有甚麼事?」

    白克道:「誰是負責人?」

    那男子道:「我是,有甚麼事,只管問我好了!」

    白克道:「進去再說!」

    他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進去,可是那男子卻立時伸開了手臂,阻住了白克的去路,
喝道:「別進去!」

    白克呆了一呆,我也走了過來,那男子神情又驚慌,又緊張,攔在門口,大聲道:
「別進去,有甚麼話,就在這裏說好了!」

    白克冷冷地道:「我們要查近半個月來的飛機降落的記錄!」

    那男子立時道:「那麼,請到辦公室去。」

    白克冷冷地道:「為甚麼不讓我們進去,你在屋中,藏著甚麼?」

    那男子神色陡地一變,白克已突然伸手,將他推向一旁,那男子的身手,也極其敏
捷,立時將手中的啤酒罐,向白克當頭砸了下去。

    我陡地踏前,一揮手,將那男子手中的啤酒罐,拍了開去,同時左臂一橫,已經擊
在那男子的頭上,那男子身子向後退,「砰」地一聲,撞在門上!

    就在這時,只聽得屋子之內,有女人的聲音叫道:「別打,喬治,讓他們進來好了
,我不在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我過厭了!」

    隨著聲音,只見一個身形相當高大的紅髮女子,一臉不在乎的神氣,從屋內走了出
來。

    那紅髮女郎十分妖冶,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白克本來還待惡狠狠向那叫作喬冶的
男子衝過去的,但是他一看到了那女人,立時將揚起了的手,垂了下來。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我來到這個國家,本來是為了來調查一個科學家之死的,卻不
料在調查的過程中,竟看到了那麼多眾生相!醉酒的大學教授,不負責任的警官,通姦
的男女,放棄原來職業的科學家,只顧賺錢的舊車商……這倒像是這個國家另一面的縮
影。

    白克已然對喬治和那紅髮女郎,發出了抱歉的一笑:「對不起,打擾了兩位,我們
對兩位的事情,絕不會有興趣!」

    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喬治的神情,還是很緊張,白克忙又道:「我們只是過
路人,想調查一架曾在這裏降落的飛機!」

    喬治立時轉過身,推那個紅髮女郎進去,一面回頭向我們道:「請等一等!」

    他和紅髮女郎一直走了進去,約莫過了五分鐘,喬治才走了出來,提著外衣:「請
到我的辦公室去!」

    我們自然不會去問他和那紅髮女郎之間達成了甚麼協議,只是跟著他,來到了另一
幢建築物之中,他著亮了燈,拉開了文件櫃,將一大疊文件,取了出來。

    白克和我,立時走過去翻閱著。

    那是綠河巿機場的飛機升降記錄,我們急速地翻著,翻到了舊車商賣出車子的那一
天,那一天,只有一架飛機降落,飛機是屬於一位恩培羅先生的,這位先生,和他的三
位朋友,一起降落,當晚就飛走了。

    這位先生,顯然不是我們要找的對象,我們又翻到前一天,前一天,有兩架飛機降
落,一架是一間體育學院的學生,另一架,是三個渡假的女人。

    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白克道:「記錄全在這裏了?」

    喬治有點不耐煩:「我為甚麼要隱瞞?」

    我取出了亨利的照片,和那神秘男子的繪像來,道:「你可曾見過這兩個人?」

    喬治看了一眼,使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沒有,從來也沒有見過!」

    白克手握著拳,在桌上重重搥了一下:「不可能!」

    我立時又道:「在這裏附近,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供飛機降落?」

    喬治道:「自然有,河攤旁,以及山谷中的平地,駕駛技術高超的人,都可以使小
型飛機在那裏降落。」

    我感到又有了一線希望:「那麼,有飛機在上空經過,你是不是有記錄?」

    喬治叫了起來:「你在說甚麼笑話,那怎麼可能?現在,天上的飛機,比地面上的
汽車還要擁擠,我怎能記錄下來?」

    白克憤怒地合上記錄,嘆了一口氣,喬治道:「已經查完了麼?」

    白克由於失望,已經講不出話來,我代他答道:「謝謝你的合作,查完了!」

    喬治搓著手:「剛才你們見到的那位,並不是我的太太,希望你們諒解!」

    我道:「你放心,我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不會對你的事有任何興趣的!」

    喬治道:「那就好了!」

    他和我們一起走出去,白克和我上了車,白克駕車駛離了機場,苦笑著道:「明明
有頭緒了,可是又變得一點線索都沒有!」

    我也苦笑著:「這個神秘男子,他一定是利用飛機到這裏來的,我看他行事十分小
心,一定不在機場降落,我們的線索,還不算全斷了,我們可以去他起飛的城巿調查!


    白克道:「你以為他從維城起飛?」

    我立時道:「就算他不從維城起飛,起飛的地點,也一定不會離得太遠,這一點是
可以肯定的!」

    白克點了點頭,他又顯得高興起來:「走,到酒吧去,我請你喝酒!」

    車子駛進了市區,白克看到了霓虹燈的招牌,將車子駛近,停了下來。

    當我們推門走了進去的時候,白克好像很自然,但是我卻著實嚇了一跳。

    綠河市,正像舊車商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小地方」,可是那家酒吧倒不小,有很
多桌椅,可是大多數人,卻都躺在地上,男男女女躺在一堆,由於他們的頭髮和衣著都
差不多,是以只可以說,東一堆,西一堆地躺著很多人,根本分不出他們的性別來。

    這些人,從他們的那種神情看來,顯而易見,是服食了某種藥物的,他們有的在大
叫,有的在接吻,有的在喃喃自語,不過同一樣的是,在這些人的臉上,都有著一種滿
足的神情。

    自然,也有人坐在長櫃上,和桌子旁邊,這些人,看來卻是愁眉苦臉的居多。一隻
唱機,在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電視機上,一個大人物正在演講,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
來,只看他嘴唇開闔,揮著手,襯上跟前的情景,看來更叫人有一種十分滑稽之感。

    我和白克盡量小心地向前走去,但是還不免踏中了幾個人,被我們踏中的人,也毫
不在乎,我們一直來到了櫃前,坐了下來。

    正在抹杯子的酒保,以一種疑惑的神色,望著我們,那自然是因為我們是陌生人的
緣故。可是當白克叫了一瓶酒,急不及待地喝了一杯之後,那酒保就變得笑容可掬了,
他搭訕著道:「外地來的?」

    我道:「是啊,這裏不歡迎外來的人?」

    酒保笑道:「當然不,這裏不歡迎所謂清醒的人,我們歡迎任何醉客!」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也喝下了一口烈酒,酒保望著我,低聲道:「你一定曾想過,
酒已經不夠刺激了,酒不能使你進入甚麼都有的理想世界!」

    白克用力伸手,推開了那酒保:「別向我們推銷迷幻藥!」

    酒保碰了一個釘子,立時走了開去,長櫃的另一邊,有兩個女人望著我們,在故意
發出嬌笑聲,我嘆了一聲,正準備站了起來,忽然聽得有人大叫道:「真的,我看到有
人自空中掉下來!」

    隨著那人的語聲,是一陣哄笑聲。

    我循聲看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個老頭子,留著山羊鬍子,酒正順著他的鬍子在向下
滴,他睜大眼睛,瞪著同桌在哄笑的人。

    一個中年人指著那老頭子:「你二十四小時都在喝酒,看到有房子自空中掉下來,
也不稀奇!」

    那老者大聲道:「是真的,兩個人,一個還是小孩子,我不是說他們掉下來,他們
有降落傘,飛機在我頭頂飛過,轟轟轟——」

    他一面說,一面做著飛機飛過的手勢,口中還作出飛機飛行的聲響來。

    在桌旁的那些人,仍然笑著,那老頭子卻說得十分正經:「兩個人從飛機上掉下來
,接著,兩朵白雲也似的降落傘張開,他們落地,那少年人先站起來,我看到他們,他
們沒看到我!」

    我立時發現,白克也在聽那老頭子講話,我心中陡地一動,立時走了過去,手中拿
著亨利的照片。

    那一桌上的所有人,看到有陌生人走近,一起靜了下來,我將亨利的照片,送到那
老頭子的面前,道:「從空中掉下來的少年,就是這個少年?」

    那老頭子先望了望我,又望著照片,不住地點著頭:「是,就是這個孩子!」

    他一面說,一面身子向前傾仆著,幾乎壓到我的身上,我用力一推,將他推回椅子
去,立時後退,白克就在我的身後。

    我們也不說話,一起出了那酒吧,進了車子。

    白克道:「現在,已經很明白了,亨利死了!」

    我點頭道:「是的,亨利被那男子帶到這裏上空,他們是跳傘下來的,所以機場上
沒有飛機降落的記錄,白克,我看這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白克皺著眉:「是,弄一架飛機,跳傘,這都不是普通人做得出來的事!」

    我吸了一口氣:「其實,我們早該想到這一點,試想,一年來不斷跟蹤康納士博士
,拍攝他的生活,這又豈是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

    白克望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

    我道:「是一個組織,一個很嚴密的組織!」

    白克不出聲,他的神色顯得很凝重,過了半晌,他才道:「那是一個甚麼樣性質的
組織?」

    我搖頭道:「當然無法知道,但是這個組織,一定對科學家十分注意。」

    白克苦笑道:「可是,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

    我的腦中十分亂,一點頭緒也沒有,白克顯然也和我一樣,駕著車在黑暗的公路上
疾駛。

    我們在午夜時分,回到了那個小鎮,到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依著原來的路線回去。

    我和白克的這次行程,可以說大有收獲,因為我們證實了亨利的死,也證實了那神
秘男子,是殺死亨利的兇手。

    我和白克都將亨利的死,和那些影片聯繫在一起,亨利的死因,就是因為他拾到了
那些影片,自然,更可能的是,亨利還發現了甚麼其他的秘密!

    我們並且還得到了一個模糊的概念,我之所以稱之為「模糊的概念」,是因為那全
是沒有具體的事實作為根據的一種想法。

    我們的概念是:康納士博士之死,雖然證據確鑿,屬於自殺,但是其中有極濃的犯
罪意味。我們並且料到,那是一個組織,或是一個集團所做出來的。

    第二天下午,我們回到了科學城——我如此稱呼那個住著許多科學家的城市。我和
白克暫時分手,我住進了酒店,白克則去調查附近各地小型飛機的起飛記錄。我在休息
了一回之後,離開酒店,毫無目的地走著。

    當我發現自己,離開亨利的住所,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停了下來,考慮著是不是要
去通知亨利的姐姐,亨利已經死了!

    但是我略想了一想,就決定不再前往,因為我覺得那女人連她自己都不關心,更不
會關心亨利的死活的。

    我的心情很沉重,站在街頭,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對街有一個女孩子正在注視著我


    我略呆了一呆,那女孩子大約十三歲,穿得很普通,梳著一條很粗的辮子,我裝著
完全不注意,繼續向前走去,卻發現那女孩,一直跟著我。

    我轉過了街角,停了下來,不一會,那女孩也急匆匆走了過來,我立時向她走過去
:「你找我有甚麼事?」

第五部:少年亨利的秘密

    那女孩嚇了一大跳,站定了身子,在她臉上略現出驚惶的神情來,但是隨即鎮定了
下來:「聽說你一直在找亨利?」

    我點了點頭:「是的,誰告訴你的?」

    那女孩道:「亨利的朋友,但是他們不知道一個秘密,我才是亨利最好的朋友。」

    我心中陡地一動,亨利和這個女孩子年齡相仿,在這樣年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間
,如果他們是「最好的朋友」的話,那是絕無秘密的!

    我立時道:「看來,你好像有消息提供給我,關於亨利的?」

    那女孩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我看看天色已快黑了下來:「那麼,我可以請你吃晚飯,慢慢地談!」

    那女孩高興地道:「那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能坐在麥家老店,吃他們的蜜汁烤小羊
腿!」

    我笑了起來:「好,我們就到麥家老店去吃他們的蜜汁烤小羊腿!」

    麥家老店的蜜汁烤小羊腿,的確極其美味,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從麗拉(那女孩子
的名字)的口中,得到了極緊要的線索。

    麗拉告訴我:「亨利在臨走之前,曾經來找過我,向我說了很多秘密,他說,他要
到很遠的地方去,叫我別告訴任何人!」

    我望著她:「告訴我不要緊,我不會說出來!」

    麗拉點著頭:「亨利說,他認識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有很多錢,願意買回他失落的
一些東西,可是亨利不肯賣!」

    我有點詫異:「為甚麼!亨利不要錢?」

    麗拉一本正經地道:「不是,亨利看出那人十分急想得回那東西,他說,可以逼那
人出更高的價錢,那人也答應了,帶他去取錢!亨利將那包東西,放在一個朋友家裏!
亨利說,他可以得到幾萬元錢,那時,我每天都可以來這裏吃烤羊腿!」

    我嘆了一聲,心中很代亨利感到難過。

    麗拉又道:「亨利還告訴我那是一大包影片,和一張上面畫了許多線的紙——」

    我陡地吃了一驚,在亨利家的那個桌子抽屜,我得到了那張紙,我從來也不以為這
張紙有甚麼重要性,想不到它也有作用的!

    麗拉望著我,繼續道:「亨利說,他也看出那人不好對付,他說,如果他有了甚麼
意外——」

    我的心向下一沉,我想告訴她,亨利已經死了,但是我卻忍住了未曾說出口來。

    麗拉道:「亨利說他曾偷聽到那男人打電話,他有一個電話號碼,如果他有意外,
可以根據這個電話號碼,找到害他的人!」

    我的心頭不禁狂跳起來,這是多麼重要的線索!

    我望著麗拉,麗拉卻又道:「不過,我答應過亨利,不將這些事告訴別人的!」

    我吸了一口氣:「你應該告訴我!」

    麗拉吃著甜品,低著頭,我看到她睫毛的跳動,她顯然是不斷在眨著眼,她才道:
「為甚麼,是不是亨利有了意外?」

    我感到很難告訴麗拉,亨利已經死了,所以,我還是不出聲。

    麗拉仍低著頭:「亨利答應過我,不論他到甚麼地方去,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他都
會打電話給我,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音訊,我想他一定已經有了意外了,是不是
?」

    麗拉說到這裏,抬起頭來,望著我。

    直到這一剎那,我才發現,這個小女孩,實在是一個很有頭腦,又相當勇敢的小女
孩。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甚麼。

    麗拉立時現出了一絲苦笑:「我知道的,亨利的確有了意外,那麼,我就該遵守諾
言,將這個電話號碼,告訴警方!」

    我道:「你可以告訴我,雖然我和這裏的警方,並不發生直接的關係,但是我正在
盡力,調查亨利的死因,請相信我!」

    麗拉點了點頭,用手指沾著水,在桌上迅速寫了一個號碼,立時又用手掌擦去。

    她的動作很快,但是也已經足夠使我記下這個號碼來了。我立時站了起來,麗拉低
著頭,可是她並不是在吃甜品,而是在落眼淚!

    像麗拉這種年紀的孩子,如果有感情的話,那應該是最真摯的感情,所以我看了
心中也很難過,我按住了麗拉的肩頭,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

    可是麗拉反倒先我開口:「不必安慰我,我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的,亨利想要人家
付他那麼高的價錢,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結果的了!」

    我聽得她那樣說,自然無法再說甚麼了,我付了帳,告訴她如果有事來找我,我在
酒店,然後,我獨自一人,離開了麥家老店。

    這時,我心情是極興奮的,因為我獲得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

    雖然,那只不過是一個電話號碼,但是,一個電話號碼,由此可以揭發太多的事情
了!

    當我匆匆地向前走著,經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想先根據這個號碼,
打一個電話試試看。但是,我又怕這愫一來,打草驚蛇,還是先查到了這個電話的所在
地,自己上門去的好!

    我回到了酒店,試向電話公司查詢,但是電話公司卻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必
須等白克回來才行。等到我和白克固定的電話聯絡時間,我對白克道:「立即回來,我
已經有了重要的線索。」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白克也道:「我也有了重要的線索,你在酒店等我!」

    我想問他,他得到的是甚麼線索,可是他卻已掛上了電話,我只好在酒店中等候,
兩小時後,白克已經在我的房間中了!

    他一看到我,就將一張紙交給了我,那是一張單子,是一家小型飛機公司,飛機出
租單的複印本,單子上寫著,租用飛機的,是一位約翰先生。

    白克很興奮地道:「從時間上來算,從飛機公司形容來看,這位約翰先生,就是我
們要找的那位神秘男子,你看,上面有他的地址。」

    我望了一眼,搖了搖頭道:「白克,如果我是這位神秘先生,我租一架飛機,目的
是殺人,我就決不會留下真姓名地址的!」

    白克道:「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這是我們所能得到的唯一線索了。」

    我道:「我的線索,可能比較有用。」

    我向白克講出了我認識麗拉的經過,白克一面聽,一面眼中在閃耀光采。

    等我講完,他叫了起來:「走,我們到電話公司去,杳這個號碼的地址!」

    我和他立時離開了酒店,我們一起到電話公司,有了白克的證件,事情進行得仍順
利,可是當我們一看到這個電話號碼的登記姓名地址時,我們兩個人,都不禁詫異地睜
大了眼睛。

    登記的姓名、地址,寫得明明白白,最使我吃驚的是那個姓名,那是一個日本人的
姓名:「田中正一」!

    我和白克互望著,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過了半晌,白克才道:「衛
,你來到這裏,不就是田中正一博士請你來的麼?」

    我苦笑著:「是他向科學協會建議請我來的,我真是不明白——」

    白克也皺起了眉,他不說甚麼,我們一起走了出來,這時,外面在下著霏霏的細雨
,我們沿街走了一陣,白克才道:「如果事情和他有關的話,那麼,他可能是故意這樣
做的。」

    我揚眉道:「甚麼意思?」

    白克道:「他低估你的能力了,他以為你不會查出甚麼的,而他作為主動建議請你
來的人,當然也絕不會有嫌疑!」

    我點了點頭,白克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我道:「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你去搜集田
中博士的資料,我到他家去見他。」

    白克道:「要是他和這件事有關,他就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你一個人——」

    我道:「我必須一個人去,你的身份特殊,而我是他的朋友。如果你的估計正確,
他對我能力低估的話,那麼,他一定不會防備我,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東西,你可以在
得到了他的資料之後,打電話給我。」

    白克又遲疑了片刻,才和我握了握手,我們分了手,我召了一輛街車,直駛向田中
正一的住所。

    那時候,已經是接近黃昏時分了,我在門前按鈴,雨下得更大了。

    不一會,一個管家婦來開門,我道:「田中博士在麼?我是他的朋友,衛斯理。」

    管家婦好像不怎麼愛說話,拉長著臉,大聲轉頭叫道:「博士,有人來找你,叫衛
斯理。」

    隨著管家婦的叫嚷,我看到穿著和服的田中,啣著一隻煙斗,走了出來。

    田中博士一看到了我,好像很感到意外,他「咦」地一聲:「你不是已經離開了麼
?」

    我笑道:「既然你又看到了我,那就是說,我留下來了,沒有走!」

    田中博士並沒有問我為甚麼留下來,他只是張開手,作歡迎狀:「來,請進來坐!


    管家婦好像還不願意我進去似地,瞪大眼望著我,我心中感到有點奇怪,但是也沒
有在意,就走了進去,田中正一領著我,進了他的書房,我們坐了下來,田中搖著手,
道:「怎麼,想留下來多久?」

    我打量著他的書房,實在看不出有甚麼異樣之處來,我只是順口道:「不一定。」

    田中博士向前欠了欠身子:「在這裏有事?我可以幫你的忙?」

    我笑了笑:「還不是為了康納士博士的死,我總有點不死心。」

    田中博士並沒有甚麼特別的表示,我又道:「雖然,他自殺,毋庸置疑,但是,為
甚麼有人要在過去一年,不斷跟蹤他?」

    田中皺著眉:「這太難解釋了!」我瞪視著田中正一:「我認為其中有著重大的陰
謀。」

    田中正一「嘿嘿」地笑著,他好像是在笑我的想像力太豐富,但是,我看來,他更
像是想用他那種乾笑聲,來掩飾他內心的恐慌。

    我又道:「我們展開了多方面的調查,對這些陰謀,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資料!」

    我一面說,一面注意著田中正一的反應,我看到他手指和手指扭在一起,通常來說
,只有心情緊張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小動作。我故意裝著若無其事:「而且,我們已經
知道,可憐的亨利,就是發現那些電影,交給了安橋加教授的那孩子,已經死了!」

    田中正一震動了一下,我斷定他之所以震動,決不是為了聽到了亨利的死訊,而是
因為我已知道了亨利的死訊之故。

    如果田中正一和亨利的死是有關的,那麼,兇手如此縝密地安排,亨利已成了幾千
哩路外的一具焦屍,在兇手想來,這件事應該是神不如鬼不覺的,突然由我口中說了出
來,兇手或與兇案有關的人,怎能不大為震驚?田中正一那種吃驚的反應,自然也是很
正常的了!

    田中正一在一震之後,失聲道:「亨利死了?甚麼人會謀殺一個孩子?」

    我陡地挺直了身子,道:「田中博士,我只不過說亨利死了,你怎麼知道他是被人
謀殺呢?」

    我立即這樣地詢問,如果田中正一和亨利的死有關,那麼他在剎那之間,一定會不
知所措,這是很多偵探小說之中,使兇手招認的辦法之一。

    但是,田中正一聽了我的話之後,只是略呆了一呆,就很自然地道:「你說那是一
個陰謀,當然,有犯罪事件在內,所以我想到亨利是被殺的!」

    他那樣解釋,自然也可以自圓其說,然而我是早有了線索,才找上門來的,自然不
會那麼輕易就相信他,我先冷笑了幾聲:「我們已經發現康納士死前一天,有一個神秘
男子,在他家出現過,後來,康納士又曾跟他出去,這個神秘男子,以後一直也沒有出
現過。」

    田中顯得很不安,他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這我知道,你還給我看過那神秘男子
的畫像!」

    我道:「那很好,這個神秘男子,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是謀害亨利的兇手!」

    田中正一張大了口,而且,發出了一下很低微的驚嘆聲來。

    我立時又俯身向前,直視著他:「這個神秘男子是甚麼人?」

    田中博士在聽了我突如其來的這一問之後,一定會有異常的反應,這一點,我是早
已預料到的,可是他的反應竟如此之強烈,那卻大出乎意料之外!

    我們本來是面對面坐著的,在發出那一個問題之際,為了要使他感到震駭,我特地
俯身向前,和他相隔得極近,等到我這句話一出口,只見田中正一的臉色,剎那之間,
變得極其蒼白。

    我正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反應之際,他突然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陡地翻起手掌,當我
看到他手掌翻起,手指的形式,是正宗的空手道招式時,已經遲了。

    田中正一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儘管我知道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必然會有異常的
反應,但是通常來說空手道和一個博士之間,是沒有甚麼聯繫的。

    所以我絲毫也未曾防到他會動手,而他的出手,又是如此之快。我才一看清,他的
手掌,已砍到了我的頸上。

    那是極沉重的一擊,而且,正擊在我頸際的要害之上,我在剎那之間,只覺得天旋
地轉,跟前金星亂迸,身子陡地向後翻去。

    在我的身子向後翻去之際,我連同我所坐的那張椅子,一起跌倒,這一擊實在太重
,我在跌倒之後,簡直連掙扎站起來都不可能。

    而田中正一卻立時站了起來,緊接著,我的頭部,又受了重重的一踏!

    那一下,幾乎令得我立時昏了過去,但是我畢竟是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的人,雖然
接連而來的兩下重擊,使我的處境,變得如此惡劣,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的反攻是很無
力的,我只是陡地伸手,在他的腳離開我頭部的一剎間,在他的小腿之上,扳了一扳。

第六部: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然而那一扳,卻也產生了效果,我聽得田中正一博士,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身子突
然向前仆去,跌倒在地,我立時伸手搓著脖子,老實說,這時,我的視覺,幾乎喪失,
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只聽到一連串碰撞的聲音,當我掙扎著站起來時,我看到客廳中有好幾樣東西,
被撞跌在地,那自然是田中正一倉惶奔出時撞倒的。

    我的脖子,仍然隱隱作痛,站也站不穩,我只向前走出了兩步,便看到那管家神色
慌張地出現在客廳的門口,大聲道:「甚麼事?」

    我喘著氣,發出的聲音,覺得很古怪,我問道:「田中博士呢?」

    我才問了一句,還未曾得到那管家婦的任何回答,就聽得「砰」地一下槍聲,自屋
中傳了出來!

    一聽得那下槍聲,我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大聲道:「快報警!」

    我一面叫,一面循著槍聲發出的所在,衝了過去,但是我的行動太匆忙了,而且,
剛才又受了兩下重擊,是以才衝出了一步,身子向前一傾,便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我聽得管家婦叫道:「槍聲是博士的房間中傳出來的!」

    我掙扎站起,大聲道:「快報警!」

    我扶著牆,向前急急地走去,離開了客廳,走過了一個穿堂,來到了一扇緊閉著的
房門之前,我用力以肩頭撞著房門,撞到第四下,房門被我撞了過來。

    我立時看到了田中正一!

    那是田中正一的臥室,一點不錯,田中正一的手中握著槍,槍口甚至還有煙冒出來
,他伏在床上,床上染滿了血,子彈射進了他的太陽穴,由於發射的距離是如此之近,
是以田中正一的死相,極其可怖,可怖到了我不想詳加敘述的地步。

    雖然有兩扇窗子開著,田中正一博士是自殺而死的,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事了!

    我站在門口,實在不想看田中正一的慘狀,但是我的視線,竟無法離開那一大灘血
,和田中正一中了槍的頭部,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我其實並沒有說甚麼,只不過問
了他一句:那神秘男子是甚麼人而已,他何必要為此自殺?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他和那神秘男子是認識的,而且也和亨利的死,甚至康納士博
士的死有關,所以一聽到我這樣問他,就以為我甚麼都知道了,是以才畏罪自殺的。

    然而,事實的真相,是不是那樣呢?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聽到警車的「嗚嗚」聲,自遠而近,迅速
地傳了過來,我才陡地震動了一下。

    當我扶著門框,轉過身來時,兩個警官已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兩個警官也夠魯莽的了,當他們一看到房間中,田中正一的屍體時,竟立時抓住
了我的手臂,將我的手,反扭了過來。

    我實在懶得和他們分辯,反正,田中正一不是我殺的,實在是很容易弄明白的事。

    接著,更多警官和警員,湧了進來,我被那兩個警官推到了客廳中,隨即有一個警
官也走了進來,道:「放開他,死者是自殺的。」

    那兩個警官還不十分相信,我的聲音,連我自己聽來,也覺得十分疲倦,我道:「
你們可以從國家安全局,特別調查員,白克‧卑斯處,知道我的身份,而且,這件事,
你們還是交給安全局處理的好!」

    那警官道:「也許,但是你必須跟我們到警局去!」

    我真正覺得十分疲倦,疲倦得甚至不願意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警方又做了些甚麼,因為我立時被帶上了車子,駛到了警局。

    我被單獨留在一間房間內,兩小時後,白克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我看到了白克,嘆了一聲,白克立時曳了一張椅,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兩個高級警
官,接著也走了進來。白克道:「怎麼樣,他們說你不肯合作。」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完全不知道,我何從合作起?你來了
最好,事情的經過情形是那樣——」

    我將我去見田中正一,和他說話的經過情形,詳細講了一遍。

    白克皺著眉,用心地聽著,等我講完,他轉頭向那兩個警官望了一眼,又伸手在我
的肩頭上拍了拍:「不關你的事,田中顯然是畏罪自殺的!」

    白克說得如此肯定,我知道他一定是有所根據的了。

    我望著白克,他道:「我和總局聯絡過,總局有田中的資料,資料中指出,田中在
大學時期,曾在北海道住過一個時期,在那段時期中,他時時神秘失蹤,我推測,他離
開北海道,可能是到庫頁島去的。」

    我呆了一呆,白克攤了攤手:「你知道,到那種地方去,當然不會是為了旅遊,他
在那邊,可能是接受訓練,他是那方的特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照你那樣說,事情倒明朗化了!」

    白克道:「是的,那神秘男子和田中正一,一定有聯繫,他們可能還是合作人,一
起謀殺了亨利,所以你才向他提出,他就發了狂!」

    白克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道:「你知道,他們這種接受過訓練的人,一到事情
敗露之際,唯一的辦法,就是自殺!」

    我嘆了一聲,慢慢站了起來,點了點頭:「我也相信那樣,要不然,一個高級知識
分子,很少有那麼高的空手道造詣,他一掌幾乎將我的頸骨打斷!」

    那兩個警官中的一個道:「你可以走了!」

    白克道:「這件事,最好不要向報界宣佈內情,由我們來處理。」

    那兩個警官點頭答應,我和白克一起離開了警局,上了白克的車子。

    白克並不立時開車,只是望著我:「衛,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我卻搖了搖頭:「不,我看來,事情倒是越來越簡單了。」

    白克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我道:「我早就疑心,像一年來不間斷地跟蹤康納士博
士,這樣的事,除了一個龐大的組織之外,沒有別的人可以做得到!」

    白克道:「那又怎麼樣,康納士是自殺的。」

    我道:「如果康納士真是單純的自殺,那麼,他們何必為了影片落在人家的手中,
而如此緊張,非將之取回來不可?」

    白克眨著眼,沒有說甚麼。

    我又道:「而且,別忘記,那神秘男子的身份,一定和田中正一一樣,在康納士自
殺之前,曾和他見過面,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康納士和那男子,為了甚麼見面,他們之
間,講過甚麼,那神秘男子又和康納士到過甚麼地方。」

    白克點頭道:「對,關於這一點,我倒有一個推測,對方一直在動我們科學家的腦
筋,我想,那神秘男子,可能提出收買康納土的條件,而康納土已經同意了,事後才後
悔,所以逼得自殺的!」

    我皺著眉:「白克,康納士已經死了,不要再損害他的名譽!」

    白克道:「我的推測是很有道理的。」我搖頭道:「不,康納士博士的行動,從一
年來的行動記錄片中看來,是無懈可擊的,他決不會有甚麼把柄留在對方的手中,對方
對他也無從威脅起,他為甚麼會給敵人收買?」

    白克道:「那麼,他為甚麼自殺?」

    我搖頭道:「不知道,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那神秘男子的身分,要找他,總不是
十分難了。」

    白克道:「當然!」

    他發動車子,向前駛去,將我送回了酒店。

    這一晚,我再度將所有的事,想了一遍,麗拉的出現,使我得知了田中正一的電話
,自從這裏開始,事情就急轉直下,變得明朗化了!

    康納士博士的研究,如果用在軍事上,那將是另一種威力極其強大武器的誕生,像
他這樣的人物,受到國際上間諜的注意,倒並不是一件出奇的事。

    而田中正一的真正身份,竟如此之卑鄙,這一點,也不足為奇,我和田中正一本來
就不熟,更何況要了解一個人的真正身份,就算與之相識十年八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

    現在,剩下來的唯一問題便是:康納士博士,是為甚麼死的。

    這像在兜圈子,兜回老地方來了!

    令我疑惑的是:這些記錄康納士博士行動的影片,如沒有犯罪的意圖,那麼即使遺
失了,被亨利拾到了,也不必緊張,反正兇手的身份,掩飾得很好,何必用那麼大的心
思,想將影片取回來,而終於將亨利殺死!

    兇手在殺死亨利之際,只怕以為亨利從此失蹤,亨利寄存在安橋加教授那裏的一大
包東西,以安橋加工作之繁忙,可能會忘記,他們就有機會將之取回來。卻不料安橋加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而放映了來看。

    等到這些影片一公開之後,再要取回來,自然困難得多,而且,許多人都看過那些
影片,再取回來,也是沒有意義的事了。

    於是,田中正一就心虛起來,當他向科學協會提出,請我來偵查之際,顯然是低怙
了我的能力的,他多半以為我是「糊塗大偵探」這一類的人物,來到這裏,結果是一事
無成地回去。

    田中正一也幾乎料中了,因為不是白克在機場上將找留了下來的話,我的確是一事
無成地回去了。

    但結果,田中正一的提議,卻成了他自己的催命符,這自然是他始料不及的。

    記錄康納士博士的行動,這件事的本身,一定有著極大的犯罪意圖,這一點是可以
肯定的。

    而且,那神仙男子,還和康納士博士直接見過面,他們有意對付康納士博士,這也
幾乎可以肯定的了!

    然而,康納士博士,卻是自殺的!

    這真是百思不解的一個大矛盾,而整件事,也令人氣悶,因為轉來轉去,總是轉到
原來的地方,沒有任何新的進展。

    由於康納士博士自殺,有著加此確鑿不容懷疑的證據,看來,事情是很難有甚麼結
果的了。

    第二天中午,白克到酒店來找我,他見到我的時候,神情很興奮。

    他一看到了我,就大聲道:「我們找到他了!」

    我和白克在一起,已有相當日子,對他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我一聽得他那
樣說,立即就知道,白克所謂的「他」,一定就是那神秘男子!

    這個消息,令我也感到相當興奮,我忙道:「那太好了,你一定已將他扣留了,走
,我們去見他!」

    白克有點不好意思,他急忙道:「不,我的意思是,我終於知道那神秘男子是甚麼
人了,但是我沒有見到他,不過,我已下令,暫時封鎖了一處地方。」

    白克的話,使我有難以明白之感,我皺著眉,望定了他,白克笑道:「是這樣,我
們不是已經知道了這神秘男子的間諜身分麼?他們掩飾間諜身分的拿手好戲,是用外交
人員的身分,我走到有關部門去查,一查就查了出來,這傢伙叫盧達夫,他的身分,是
領事館新聞攝影的二級助手——這銜頭怪不怪?」

    我道:「一點也不怪,拍攝那些電影,一定是由他主持的,這位盧達夫先生,毫無
疑問,是一位攝影專家,我想,你可以到領事館去和他見面?」

    白克立時道:「你以為我會不去?我到領事館去,要求見這位新聞攝影的二級助理
,但是領事館方面說,他已回國去了,我起先還不信,後來查了查外交人員離境紀錄,
才知道這傢伙真的走了!」

    我「嗯」地一聲:「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你剛才說,封鎖了一處地方,是甚
麼意思呢?」

    白克道:「我再深入調查盧達夫的行動,發現他在本城的北郊,有一所小屋子,我
和檢察官聯絡,由他簽了命令,本地警方人員,已趕去封鎖那間小屋了,我們一起去看
看,可能有一點發現!」

    儘管白克的神情,還是相當興奮,但是我卻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呵欠。

    白克看到我這種反應,不禁怔了一怔,我拍著他的肩頭,道:「以這樣一個職業間
諜而論,他既然已經打道回府了,怎麼可能有甚麼東西留下來?我不去了,我看我也該
回去了!」

    白克像是在哀求我一樣:「去看一看總是好的,或者,可以有一點發現!」

    白克這個人,固執起來,真有點沒辦法,當日我在機場,就是給他用這種態度留下
來的。這時,我也只好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好吧,去看看!」

    白克殷勤地為我穿上上衣,一齊下了樓,由他駕著車,直向北郊駛去。

    一路上,我們又交換了一點意見,我們都認為康納士博士的自殺,可能和盧達夫的
見面有關,但是盧達夫和康納士博士見面,他們曾說了一些甚麼?在他們之間,曾發生
了一些甚麼事?我預料這一次,一定不會有甚麼收穫,我們一到,一位警官就迎了上來
,我正在打量那間小小的磚屋,屋子外有一個花園,在距離約莫一百碼左右,是一幢同
樣的磚屋。

    這裏相當靜僻,像盧達夫這樣身分的人,選擇這種地方做住所,倒是十分聰明的事


    那警官一走過來,和白克握著手,就沉聲道:「那屋子內的人,看到盧達夫和一個
男子來過這裏,這男子,根據他的形容,好像是康納士博士。」

    白克震動了一下:「是哪一天的事?」

    警官道:「正確的日期,目擊者記不清楚了,但是總是在康納士博士自殺前的不久
。」

    白克向我望來,我點頭道:「不錯,是康納士博士自殺前的一天。」

    警官用懷疑的目光望定了我,我道:「盧達夫在那一天,曾去找過康納士博士,而
且,博士和他一起離去,據博士的管家婦說,他去了很久,才一個人回來,現在事情已
很明白,盧達夫是帶著博士,到這裏來了!」

    白克喃喃地道:「在這裏,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他一面說,我們已一起向前,走了過去。

    整幢房子中,早已空無一人,而且屋中的東西也很凌亂,我們進去之後,迅速將整
幢屋子,看了一遍,並沒有甚麼可疑的地方。

    白克已在著手搜集破紙片,希望在其中,可以得到一點資料,他在一張殘舊的書桌
旁的一個廢紙筒中,找出了一大堆碎紙來。

    而我,則站在一扇窗子下,在那扇窗子下,有一件很古怪的東西。

    那東西,其實也不能算是古怪,只不過是一隻兩呎乘兩呎的方形水族箱,養熱帶魚
的那種,五面全是玻璃的,上面還罩著一重相當密的鐵絲網。

    可是,在那水族箱中,放的卻不是水,而且大半缸泥土,在泥土上好像有點東西在
爬動,我蹲下身子看去,看到那些爬動的東西,是一種身體相當小的土蜂,正在土中,
鑽進鑽出,看來十分忙碌,為數頗多。

    這種土蜂,是圓花蜂的一種,雌蜂在產卵時,會在土中掘一個洞,將蜂卵產在泥土
中。

    這種土蜂,出現在一個事實上是間諜,而且又是「二級攝影助理」的家中,不是古
怪得很麼?

    當我蹲著身子,在看著那些土蜂,而心感到奇怪之際,白克已來到了我的背後:「
你在幹甚麼?」

    我指著那水族箱:「你看,除非盧達夫準備拍攝一套這種土蜂生活的紀錄片,不然
,他養著一缸這種土蜂,是為了甚麼?」

    白克蹲了下來,也現出大惑不解的神色,突然之間,他像是被土蜂螫了一針也似地
跳了起來,失聲道:「我找到謀殺康納士博士的兇手了!」

    他忽然之間,那樣說法,倒將我嚇了老大一跳,連忙向他望去。

    白克指著那些土蜂:「就是它們!康納士博士可能有著某種敏感症,不能被蜂螫,
否則,會死亡,我想這猜想不錯了!」

    我嘆了一聲:「白克,你快不應該做調查員,而可以去寫小說了,這是甚麼猜想,
竟可以完全不顧事實!博士之死,是死在藥物中毒,而這種藥物,是他事前,親自到藥
房去購買的!」

    白克眨了眨眼,苦笑了起來,當然,他剛才的話,只不過是他一時的衝動而已,只
消再略為仔細地想上一想,連他自己也可以知道,事實上是決沒有可能的了!

    他嘆了一聲:「那麼,盧達夫養著這些土蜂,有甚麼用處?」

    我搖頭道:「那很難說,或許是興趣,人是有各種各樣怪嗜好的,我認識一個人,
他最大的樂趣,是和跳蚤做朋友。」

    白克瞪了我一眼,道:「別開玩笑了!」

    我問白克道:「一點也不開玩笑,白克,明天,我無論如何要走了。」

    白克站了起來,無可奈何地拍著手:「好吧!好吧!我看也沒有甚麼事可做了!」

    我也站了起來,屋子搜查工作,仍在進行,我只不過在一旁看看,因為我知道,不
可能找出甚麼東西來的。

    我們耽擱了大約四小時左右離去,回到城裏,我已在作離去的準備,晚上,白克再
度來找我,他的手中,拿著一張白紙,在那張白紙上,貼著很多用碎紙拼成的一張圖,
不很完整,但也有十之八九。

    在那張圖上,有一些不規則的,毫無意義的,離亂的線條。

    白克將那幅圖攤在我的面前:「這是在盧達夫的廢紙筒中找到的紙片拼起來的,你
看,這是不是有甚麼特別的意義?」

    我皺著眉,沒有出聲。

    白克又道:「我好像記得,你提起過這樣的一幅圖,圖上全是些重複的、不規則的
線條。」

    我點頭道:「是的,在亨利的住所,我找到過一張這樣的圖,是亨利拾到的,不過
我認為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放在科學協會,大家都看過,後來,麗拉也和我提起過。


    白克道:「兩幅圖上的線條,是一樣的?」

    我道:「不一樣,但我可以肯定是同類的,因為看來全是一樣雜亂、重複——」

    我講到這裏,抬起了頭來:「怎麼樣,你以為可能有甚麼特殊的意義?」

    白克嘆了一聲:「很難說,我不敢不讓你回家,但是我希望我們再保持聯絡!」

第七部:自殺?謀殺?

    我道:「當然可以,我將電話號碼給你,我想你和我聯絡,長途電話費可以報公帳
,要是我和你聯絡的話,那這筆費用太大了!」白克笑了起來,在我的肩頭上,打了一
拳,我也還敬了他一拳。然後,我們拍打著手,他並沒有送我到機場去,看他的樣子,
他像是正急於要去尋找這幅圖中的秘密,然而我卻不相信這些雜亂無章的線條之中,真
會有甚麼秘密薀藏著。

    我在第二天就離開,回到了家中,這次旅行,可以說極其不愉快,但是無論如何,
回到了家中之後,總有一身輕鬆的感覺。

    白素埋怨我,說是我早該在肯定了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之後,就回來的,我也不加
辯駁,只是將經過的情形,向她說了一遍。

    從到家的那一天起,白克也未曾和我聯絡過,我將這件事漸漸忘記了。

    一直到了好幾個月之後,有一天,和一個朋友,約在一間酒吧中見面,時間是下午
兩點鐘。

    我提前幾分鐘到達,才一推門進去,就看到了白克!

    一時之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白克來了,這不是說不可能,但是他來了
之後,總該和我聯絡一下才對。

    我呆了一呆,酒吧的燈光相當暗,但是當我在進一步打量了他之後,我卻可以肯定
,這個年輕人,的確是那個特別調查員,白克‧卑斯。

    但是,我也可以肯定,一定有甚麼極其重大的變故,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發生過,
因為這時候,他的神態,令人震駭。

    簡單的說,這時的白克,是一個醉鬼!

    在下午喝酒喝到這樣子的人,除了「醉鬼」之外,是沒有更恰當的稱呼了。

    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當然,桌上放著一瓶酒和一隻酒杯。他半俯向前,用手
指在桌面上,好像正在撥弄著甚麼。由於光線黑暗,也看不清楚。

    我走前幾步,心中的駭異更甚,因為我看他的樣子,估計他至少有幾十天沒有剃鬍
子了,頭髮凌亂,那種樣子,和白克以前給我的印象——精神奕奕的一個年輕人,完全
兩樣!

    我還恐怕是認錯了人,所以,當我一直來到他面前的時候,我先不叫他的名字,只
是咳嗽了一下。

    我那下咳嗽,相當大聲,用意自然是想聽到咳嗽聲的人,抬起頭來看一下,我並沒
有變樣子,白克看到了我,一定可以認出我來,那麼我就可以避免認錯人的尷尬了!

    可是,他竟像是聾了一樣,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雙眼定定地望著桌面。

    當我也和他一樣,向桌面上望去時,我不禁呆住了,我看到,在桌面上爬動的,是
一隻金龜子。

    金龜子是一種有著金綠色硬殼的甲蟲,是小孩子的恩物,的確相當好玩,可是白克
卻無論如何不再是小孩子了。然而這時,看他的情形,他卻全神貫注,望著那隻在爬行
著的甲蟲,像是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了。

    我看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我又咳嗽了一聲,然後大聲叫道:「白克!」

    白克在我的大聲叫喚之下,身子震動了一下,抬頭向我看來,我立時裝出一副老朋
友重逢的笑臉來。

    可是,我立即發覺,我的笑臉白裝了,因為白克竟像是全然不認識我一樣,只是向
我望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去,而就在他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間,我發覺地的臉上,有一種
極其深切的悲哀。

    而當他抬起頭來之際,我更進一步肯定他就是白克,是以他雖然立時低下頭去,我
還是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白克,發生了甚麼事?」

    白克不回答我,仍然望著那隻甲蟲,這使我有點憤怒,我伸手一拂,將在桌面爬行
的那隻甲蟲,遠遠地拋在地上,然後,我又大聲道:「白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你不
說,我一拳打掉你的門牙!」

    白克先不回答我,只是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了小半杯酒,然後,又拿起酒瓶來,要
去倒酒,我伸手,抓住了瓶,不讓他再喝,又道:「白克,夠了,你甚麼時候起變成一
個醉鬼的?」

    白克直到這時,才算出了聲,也直到他出了聲,我才可以完全肯定,我沒有認錯人


    白克的語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倒是極其平靜的,他道:「讓我喝酒吧,衛。」

    我道:「不行,除非等我明白,在你的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要使你保持足夠
的清醒,那樣,你才能對我說出經過來。」

    白克又呆了一會,抓住酒瓶的手,縮了回來,手在臉上不繼搓撫著,我看出他十分
疲倦,而這種疲倦,是由於十分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來的。

    我不去催他,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你還記得盧達夫麼?」

    盧達夫就是那個神秘男子,康納士博士死前曾見過的那個人,謀殺亨利的兇手,要
忘記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道:「當然記得。」

    白克雙手互握著:「在你走後,我將我們的調查所得,寫成了一個報告,呈了上去
,這件事,也算是結束了,可是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上級的通知,說是有了盧達夫的
蹤跡!」

    我「哦」地一聲:「他還敢再來?」

    白克一直維持著那種坐著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不是,他在東南亞某國出現,身
份仍是外交人員,上級問我的意見怎樣,我說,如果可能,我的確希望和這位二級攝影
助理見見面,於是我就來了!」

    我皺著眉:「你沒有和我聯絡!」

    白克停了半晌:「是的,沒有,因為一離開了我自己的國家,我的身份,是絕對秘
密的,上頭也不想我的行動,更受人注意!」

    我可以理解這一點,我道:「那麼,你終於見到了盧達夫?」

    白克點了點頭,可是卻又不繼續說下去。

    這時,我實在急於想知道他和盧達夫見面的經過,但是看到他這樣疲倦的樣子,我
又不忍心催他。

    白克在呆了一會之後,忽然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你還記得,
在盧達夫的小屋中,有一缸土蜂?」

    我揚了揚眉,道:「記得的。」

    白克又道:「我當時曾說,那些土蜂是兇手,你笑我是亂說!」

    我心中極其驚異,但是卻沒有出聲,我只是在想,白克這樣說,又是甚麼意思呢?
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他的死,和那一缸土蜂,決不可能有關!

    白克又道:「自然,那缸土蜂,所扮演的角色,不能算是兇手,只好算是幫兇——


    白克講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了,我道:「白克,你將事情從頭講起好不好?」

    白克翻起眼來,望了我一眼:「好的,我見到盧達夫,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我略為用了一點手段,那是間諜人員慣用的手段,將他帶到了靜僻的所在,這傢伙不經
嚇,甚麼都講了出來。」

    我忙道:「怎麼樣?」

    白克道:「盧達夫說,他們的決定是:收買康納士博士,如果不成,就將他殺害。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收買失敗了,我想!」

    白克道:「是的,收買失敗,他們經過種種試探,都沒有結果,於是實行計劃的第
二步,殺害康納士博士,這個計劃成功了!」

    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你在說甚麼,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

    白克卻像是完全未聽到我的叫嚷一樣,他自顧自地道:「謀殺計劃是極其周密的,
在他們國家中擬定,提出了多種方案作研究之後,他們最高當局採納了一位著名心理學
家提出的方案。」

    我苦笑道:「心理學家?」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是的,心理學家!」

    他講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一頓:「這個心理學家簡直是一個魔鬼!他能看透人的
心!」

    他低下頭來,將額角抵在桌面上,卻又不再往下講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望了他幾
次,他才道:「他們先動員了很多專門人才,在一年之中,不斷跟蹤康納士博士,將他
在戶外的行動,全部記錄了下來。」

    我道:「這我們是知道了的,那又有甚麼用?這怎能作為謀殺的工具?」

    白克望了我一眼,當他向我望來的時候,我不禁呆了一呆,因為在他的雙眼之中,
充滿了失望和頹喪的神色,他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年輕人,在他的眼中,實在是不應該
有這樣神色的。

    白克嘆了一聲:「你看過那些記錄電影,你有甚麼感想?」

    我立時道:「沒有甚麼特別,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十分正常!」

    白克苦笑了起來,他的聲音,也是十分苦澀的:「是的,很正常,十分正常,和每
一個人差不多,人人幾乎都是那樣生活的。」

    我道:「是啊,那又有甚麼不對?」

    白克繼續道:「然後,他們在一張紙上,將康納士博士這一年來的行動,用線條表
示出來,我想,你看到過這張紙,紙上有重複又重複的線條!」

    我點頭道:「是的,那些線條,原來是一組軌跡,表示康納士博士的活動範圍的!


    白克道:「是,到了這一地步,他們的計劃,已經完成一半了,於是,就有人去求
見康納士博士,帶他去看那些記錄片,再將畫在那紙上的軌跡,給康納士博士看,康納
士博士當然表示不明白,於是,就到了他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份!」

    我還是滿心疑惑,但是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最好別打斷白克的話頭。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你記得那一箱土蜂麼?」

    我道:「你已經問過我一次了,我記得!」

    白克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兇手——」

    他在講了「兇手」兩字之後,略停了一停,我自然知道他這「兇手」兩字,是指甚
麼人而言,所以我不表示甚麼異議,只是會意地點了點頭。

    白克又道:「兇手取出了一隻土蜂來,放在一張白紙上,這種土蜂,是掘土的圓花
蜂,和所有的昆蟲類似,牠們的行動,是有規律的,從幼蟲到成蟲,牠們將來一生的行
動,幾乎早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在牠們的染色體內,有著密碼,那情形,就像是電腦幾
萬件零件之中,每一個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受著操縱,依照密碼
所定下的規律,永不會改變。」

    我用心聽著,白克這一番話很是費解。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得懂,只不過暫時,我還
不明白他為甚麼要說這番話而已。

    白克繼續道:「這種土蜂,在產卵之前,會在地上挖一個洞,然後找一條毛蟲,找
到毛蟲之後,牠會進洞巡視一番,再出洞來,將毛蟲捉進去,最後,頭向內,尾向外,
將毛蟲拖進洞去。如果在牠進洞巡視的時候,將牠放在洞口的毛蟲移開,你猜會怎麼樣
?」

    我呆了一呆:「牠會去找毛蟲!」

    白克「桀桀」地笑了起來:「不是,牠不管毛蟲是不是在那裏,一樣會將拖毛蟲的
動作做一遍,你移開毛蟲一次,牠重做一次,移開十次,牠重做十次,這是牠生命密碼
給牠的規律!」

    我吸了一口氣,還是不明白白克說這些土蜂有規律的動作,是甚麼用意。

    白克搖晃著酒杯:「兇手將土蜂放在紙上,引誘牠作產卵前的行動,土蜂在白紙上
,一遍又一遍地爬著,二十分鐘之後,土蜂在白紙上,也留下了一連串的規跡,兇手將
康納士博士行動的規跡,和土蜂行動的規跡,交給康納士博士看,然後,他說,他甚麼
話也沒有講,只是大笑,不斷地大笑,而據他說,康納士博士是面色慘白,腳步踉蹌離
去的。」

    白克的右手握著拳,用力在桌上敲著:「到這時候,兇手的目的已達到,康納士博
士第二天,就自殺了!」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剎那之間,有天旋地轉的感覺,過了好半晌,我才道:「你
的意思是,他們用強烈的暗示,暗示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實際上和一隻土蜂一樣,沒有
分別?」

    白克抬起頭來:「就是這樣。康納士博士是高級知識份子,他一直以為自己,或是
人類,是地球的主宰,可以憑人類的努力,做出任何事來,但忽然之間,他發現所謂萬
物之靈,和昆蟲沒有甚麼不同,試想,他如何還會有興趣活下去?」

    「沒有興趣活下去」,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但是我卻毫無保留地相信,
康納士博士的確是在這樣情形下自殺的。

    我呆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樣,那你本身又發生了甚麼事?」

    白克直視著我,忽然,他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又將那隻金龜子,捉了起來,
放在桌面上,讓它慢慢爬著,然後道:「我?你想要我怎樣,我的日子,和昆蟲是一樣
的,我只不過像昆蟲一樣地生活著!」

    我吸了一口氣:「你——你經常從事萬里旅行,生活的範圍又廣——」

    白克立時道:「就算我每天在旅行,就算我經常來往於各大行星之間,我的活動,
也可以繪成規跡,一種早經遺傳密碼定下的有規律的線條,這就是我的一生,你說,有
甚麼意思?」

    我望著白克,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而且,我也不由自主,拿起酒瓶來,大大地吞
下了一口烈酒。

    當烈酒進入我體內,我開始有點瓢飄然之感的時候,我開始明白了。我開始明白,
何以在那個城市中,會有那麼多的醉鬼,為甚麼大麻會那麼大行其道,知識程度越高的
人,越會去想自己活著,究竟有甚麼意思,昆蟲是不會想的,牠一生有一定的規律,牠
也就這樣過了,愚人不會去想,也這樣過了!

    可是,有知識的人會想:和昆蟲在本質上並無不同的生活,究竟有甚麼意思呢?

    我不斷地喝著酒,我約的那位朋友,究竟來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直不斷
地喝酒,直到人事不知,根本無法思想。

尾聲

    這個故事,好像很悲觀,但是自然沒有叫所有人都去自殺的意思。然而有一點不可
否認的是,如果真的將人的活動範圍,用線條來表示的話,和昆蟲的活動,實際上是沒
有差別的。

    我們是大城市中的人,每天的活動範圍,可能來來去去,都不出十哩的範圍,就算
有機會到外地去旅行,也只不過將線條拉得長點而已。但是,人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
活動範圍,卻全無限制,可以上天下地,可以遠到幾億光年外的外太空,這一點,或許
是支持人類生存的根。又或許,人類已習慣了和昆蟲一般的生活,只有真正具有智慧的
人,才感到悲哀和沒有意思,這些,當然已不在故事範圍之內的了。
----------------------------------------------------------------------------
                                  (全文完)
第一部:多了一個       世上最奇怪的人

    我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來大約三十歲,身高一七五公分左右,男性,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
一套廉價的西裝,愁眉苦臉,不住地搓著手。

    他的樣貌很普通,如果見過他,不是仔細觀察他一番的話,一定不容易記得他的樣
子,像這樣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見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卻要稱他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個人,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
,必須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否則,若想用簡單的幾句話,來形容他的奇怪,是不
可能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語句,來表示這個人的奇怪,那麼,可以稱他為「多出來的
人」。

    甚麼叫作「多出來的人」呢?那又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得清楚的了,還是讓
我來詳細敘述的好。

    大海無情,上午風平浪靜,到下午便會起狂風暴雨,波濤洶湧。吉祥號貨船,這時
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樣。

    吉祥號貨船是一艘舊船,它的航行,即使是輪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勉強的
航行」,但是由於貨運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駛著。

    吉祥號貨船的船長,是一個有三十年航海經驗的老手,他十六歲就開始航海,從水
手一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長的職位,像顧秀根船長那樣的情形,在現代航海界中,已
經不多見的了。

    在顧秀根船長的領導下,各級船員,一共是二十二個,連船長在內,一共是二十三
個。記住這個數字,一共是二十三個船員。

    吉祥號由印度運了一批黃麻,在海洋中航行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無警告的風暴便
來了,這艘老船,在風浪中顛簸著,接受著考驗。

    不幸得很,風浪實在太大,而船也實在太舊,在接連幾個巨浪之下,船首部分,竟
被捲去了一截,船尾翹了起來,船長眼看船要沉沒,而他也已經盡了最大的責任,是以
他只好下令棄船。

    即使船上的人員,全是有相當航海經驗的人,在那樣的情形下,也一樣慌了手腳。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風浪之中,看來脆弱得像是雞蛋殼一樣。船長記得,一共
放下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員紛紛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後離開。在那樣紛亂的情形下,他也根本無法點一點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離
開了,因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時便被巨浪捲走,根本不知下落。

    顧秀根船長最後離開貨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個人。當救生艇隨著巨
浪,在海面上上下下掙扎的時候,除了聽天由命之外,任何辦法都沒有。

    顧船長一個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兩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貨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員怎麼樣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狀態之
下,被救上船去的。當他神智清醒之際,七個人湧進房間來,那是吉祥號貨船上的大副
和六個船員。

    劫後重逢,他們自然喜歡得擁在一起,船長問道:「其餘的人有消息麼?」

    「有,」大副回答:「我們聽到收音機報告,一艘軍艦,救起了六個人,一艘漁船
救了四個,還有一艘希臘貨輪,救起了六個人。」

    顧船長一面聽,一面在算著人數,聽到了最後一句,他鬆了一口氣,道:「總算全
救起來了!」

    可是,他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立時皺了皺眉:「不對啊,我們一共是二十三個人
,怎麼四條船救起來的人,有二十四個?」

    大副道:「是啊,我們以為你早已在另一艘船上獲救了,因為二十三個人已齊了,
卻不料你最後還是被這艘船救了起來。」

    顧船長當時也沒有在意,只是隨便道:「或許是他們算錯了。」

    這時,那艘貨船的高級船員,一起來向顧船長道賀,賀他怒海餘生,同時表示,他
們會被送到鄰近的港口去,所有獲救的船員,都將在那裏集中。

    顧船長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們一共八個人,被送到了當地的一所海員
俱樂部中,其餘的獲救海員,也全在那裏了。

    可是,顧船長才一和各人見面,便覺得氣氛有點不對頭了,首先迎上來的是二副,
大副和船長一起到的,他問道:「每一個人都救起了?沒有失蹤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沒有少,可是多了一個。」

    顧船長楞了一楞:「甚麼?多了一個?」

    「是的,我們一共是二十三個人,但是,獲救的卻是二十四個。」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顧船長立時大聲說。「荒唐」是他的口頭禪,有時,用得莫名其
妙,但這時,卻用得恰到好處。二十三個人遇難,怎麼會有二十四人獲救?那實在太荒
唐了!

    二副卻道:「船長,的確是多了一個,那個人是和我一起獲救的。」

    「荒唐,他在哪裏?」船長說。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長抬頭看去,看到了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顧
船長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他向前直衝了過去。

    人人都知道顧船長的脾氣,平時很好,可是一發起怒來,卻也夠人受的。

    這時,人人都知道他要發怒了,果然,船長一來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
前衣服,將那人直提了起來。

    那人忙叫道:「船長!」

    「荒唐,」船長大聲叱著:「你是甚麼人?你是甚麼時候躲在船上的?淹不死你,
算你好運氣!」

    可是那人卻氣急敗壞地道:「船長,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你怎麼也不認識我了?


    顧船長更是大怒:「荒唐,我甚麼時候見過你?」

    那人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他的聲音,也和哭泣並沒有甚麼不同,他道:「船長,
我是你的三副啊,你怎麼不記得了?」
    顧船長呆了一呆,在那剎間,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錯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著,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未曾見過他,於是他又大聲
道:「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麼他是誰?」

    船長在說的時候,指著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正是船上的三副。這時,當船長向那
年輕人指去時,那年輕人冷笑著:「這傢伙一直說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
道自己是甚麼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辯著:「他也是三副,船上有兩個三副,船長,你怎麼不記得我了?
我是卜連昌,你們怎麼都不認識我了?」

    船長鬆開了手,他不認識這個人,可是卜連昌這名字他絕不陌生。

    他認識的卜連昌,是一個醉酒好事之徒,當過三副,凡船長一聽到他名字就頭痛,
是一個十分不受歡迎的人物,而且絕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這時,船長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點,這個自稱卜連昌的人,是一個偷渡客,他不
知是甚麼時候躲上船來的,在船出事的時候,他也跳進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
了上來。

    所以船長道:「你不必再胡言亂語了,偷渡又不是甚麼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連昌卻尖聲叫了起來,他衝到了大副的面前:「大副,你不認識我了麼,我和你
出過好幾次海,你一定記得我的,是我卜連昌啊!」

    大副也記得卜連昌這個人,但是他卻終於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實在不認識你,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你!」

    「你在說謊!」卜連昌大聲叫了起來,「這次來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個女孩,
我還和你一起到醫院去看過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長也呆了一呆,和船長一起來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長,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們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樣,他
知道我們每一個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們的脾氣。」

    卜連昌終於哭了起來:「我本來就是和你們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們全不認識我
了!」

    大副忙問道:「你看到過我的女兒?」

    「自然看到過,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塊紅色的斑記,她出世的時候,重七磅四安
士,那全是你自己告訴我的,難道你忘了麼?」

    大副的眼睛睜得老大,他知道卜連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是那怎麼可能
呢?因為他的確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和卜連昌之間,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副苦笑著,搖了搖頭,卜連昌又衝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搖
著:「輪機長,你應該認識我,是不是?」

    輪機長像是覺得事情很滑稽一樣,他笑了起來,不住地笑著。

    卜連昌大聲道:「你不必說不認識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
女人,轉身就走,難道你忘記了?」

    輪機長突然止住了笑聲:「你,你怎麼知道?」

    卜連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見鬼!」輪機長大聲喝著,他臉上的神情,卻十分駭然,接連退了幾步。「我和
卜連昌一起去,可是你根本不是卜連昌!我們大家都認識卜連昌,你不是!」

    卜連昌又轉向另一個人:「老黃,你也不認識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賭過,賭牌九
,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贏了很多錢,是不是?」

    老黃搔著頭:「是就是,可是……說實在的,我不認識你。」

    卜連昌不再說甚麼,他帶著絕望的神情,向後退了開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張椅子
上。

    沒有人再說甚麼,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他們實在不知說
甚麼才好。

    最後,還是船長開了口,他道:「荒唐!你自稱是卜連昌?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記不
起你原來的樣子?也好,就算我們都記不起你是甚麼人來了,你現在想怎樣?」

    卜連昌抬起頭:「當然是回家去。」

    「你家人——」大副好奇地問:「認識你?」

    「我有老婆,有兩個兒子!」卜連昌憤然地回答:「大副,你別裝蒜了,你吃過我
老婆的燒雞!他們當然認識我!」

    大副苦笑了一下:「好,反正我們要回去的,你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卜連昌像是充滿了最後的希望一樣,又問道:「你們每一個人,真的全不認識我了
?」

    海員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連昌那種可憐的樣子,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卜連昌這個
人,但是,他們卻實在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於是,每一個人只好搖了搖頭。

    卜連昌雙手掩著臉,又哭了起來。

    船長連聲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說你全認識我們,而且自稱卜連
昌,那麼,你的船員證呢?在不在?」

    卜連昌哭喪著臉,抬起頭來:「他們早就問過我了。我的船員證,一些衣服,全在
救生艇翻側的時候失去了,怎還找得到?」

    「你是和誰在一隻艇中的?」大副又問。

    卜連昌指著幾個人,叫著他們的名字:「是他們幾個人,可是他們卻說根本沒有見
過我,沒有我和他們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來,他安慰著卜連昌:「你別難過,或許是我們……全將你忘
了。」

    大副在那樣說的時候,自己也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實實在在,從來也未
曾見過眼前這個人,但是為了安慰他,他不得不繼續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繼續
道:「或許是我們都因為輪船失事,受了驚嚇,所以暫時想不起你來,這……也是有的
。」

    卜連昌絕望地搖著頭:「你們,每一個人?」

    船長大聲道:「荒唐,真是夠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會有結果,但是卜連昌說得那麼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輪船公司每
一個職員的名字來,又說他的家是在甚麼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長雖然覺得
事情太荒唐,還是將卜連昌帶了回來。

    在飛機上,卜連昌仍然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直到可以看到機場時,他才興奮了起
來:「好了,我們快到了,你們不認識我,我老婆一定會認識我的。」

    大家都安慰著他,卜連昌顯得很高興。

    飛機終於降落了,二十四個人,魚貫走出了機場的閘口,閘口外面,早已站滿了前
來接機的海員的親人,和輪船公司的船員。

    幾乎每一個海員,一走出閘口,立時便被一大群人圍住,輪船公司的職員,在大聲
叫著,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合。只有卜連昌走出閘口的時候,沒有人圍上來。

    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來,他踮起了腳,東張西望,可是,卻根
本沒有人注意他,他顯得更焦急,大聲叫道:「姜經理!」

    一個中年人轉過身來,他是輪船公司貨運部的經理。他一轉過身來,卜連昌便直來
到了他的面前:「姜經理,我老婆呢?」

    姜經理望了卜連昌一眼,遲疑地道:「你是——」

    卜連昌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比雪還白,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他尖聲
叫了起來:「不,別說你不認識我!」

    姜經理卻只覺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為他的確不認識這個人!

    姜經理道:「先生,我是不認識你啊!」

    卜連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經理的衣袖,姜經理嚇了老大一跳:「你做甚麼?」

    船長走了過來:「姜經理,這是卜連昌,是……吉祥號上的三副。」

    姜經理忙道:「顧船長,你瘋了?沒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請船員?」

    船長呆了一呆:「那是他自己說的。」

    顧船長的話,令姜經理又是一怔:「甚麼叫他自己說的?」

    船長苦笑了一下,他要費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經理明白,甚麼叫「他自己說的」,
姜經理忙道:「胡說,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一推,推開了卜連昌。

    這時,又有幾個公司的職員,圍了過來,紛紛喝問甚麼事,卜連昌一個一個,叫著
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的反應,全是一樣的,他們根本不認識卜連昌這個人。

    卜連昌急得抱住了頭,團團亂轉,一個公司職員還在道:「哼,竟有這樣的事,吉
祥號輪船上,明明是二十三個船員,怎麼忽然又多出了一個三副來?」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員,將他扣起來!」

    在眾人七嘴八舌中,卜連昌推開了眾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
雙眼之中,顯得驚懼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覺得他是在絕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樣的情形
之下,遇到他的。

    我到機場去送一個朋友離開,他離開之後,我步出機場,在卜連昌的面前經過。

    因為卜連昌臉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後,便停了下,
注視著他,心中在想著,這個人的心中,究竟有甚麼傷心的事,才會有那樣絕望的神情


    卜連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頭來,突然之間,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一躍而
起:「先生,你,你可是認識我?」

    我給他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忙搖頭道:「不,我不認識你。」

    他又坐了下來,那時,顧船長走了過來,我和顧船長認識卻已很久,我們兩人,忙
握著手,我說了一些在報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話,反正在那樣的情形下見面,說的也
就是那些話了。

    顧船長和我說了幾句,拍著卜連昌的肩頭道:「你別難過,你還是先回家去,明天
再到公司來集合,事情總會解決的。」

    卜連昌的聲音和哭一樣,還在發著抖:「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們一樣,不認
識我了,那……怎麼辦?」

    我聽了卜連昌的話,幾乎想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當時還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這個人
的神經,一定不正常。

    顧船長嘆了一聲:「照你說,你和我們那麼熟,那麼,你的老婆,認得我麼?」

    卜連昌道:「她才從鄉下出來不久,你們都沒有見過她和我的孩子。」

    顧船長道:「不要緊,她不會不認識你的!」

    我在一旁,越聽越覺得奇怪,因為顧船長無論如何不是神經不正常的人!

    我忙問道:「怎麼一回事?」

    顧船長道:「荒唐,我航海十多年了,見過的荒唐事也夠多了,可是沒有比這更荒
唐的,我們竟多了一個人出來,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連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來的,我根本是和你們在一起的。


    顧船長道:「荒唐,那麼,姜經理如何也不認識你?你還是快說實話的好。」

    卜連昌雙手掩住了臉,哭了起來。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連忙追問。顧船長才將經過情形,向我說了一遍。

    而我在聽了顧船長的話後,也呆住了。

    我當時心中想到的,和顧船長在剛一見到卜連昌的時候,完全一樣,我以為他是躲
在輪船上,想偷渡來的,卻不料輪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
兄弟!」

    卜連昌抬起頭來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決困難一樣。我道:「兄弟,如果你是
偷渡來的——」

    卻不料我的話還未曾說完,卜連昌的臉色,就變得十分蒼白。只有一個心中憤怒之
極的人,才會現出那種煞白的臉色來的。

    他厲聲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海員!」

    他雙眼睜得老大,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將我吞吃了一樣,他那種樣子,實令我又
是好氣,又是好笑,同時,我多少也有些可憐他的遭遇。

    是以,我雙手搖著:「好了,算我講錯了話!」

    卜連昌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下來,他站了起來,低著頭,呆了半晌,才道:「對不
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頭:「不要緊。」

    卜連昌道:「顧船長,我想我還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邊一點錢也沒有,你可以先
借一點給我做車錢?」

    顧船長道:「那當然沒有問題。」

    顧船長在講了那一句話之後,口唇掀動,欲言又止,像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
卻又難以啟齒一樣。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將錢借給卜連昌,因為他已取出了幾張十元面額
的紙幣來。

    卜連昌也不像是存心騙錢的人,因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張,他道:「我只要夠回家
的車錢就夠了,我老婆有一些積蓄在,一到家就有錢用了!」

    顧船長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連昌苦笑著答應。顧船長走了開去,
而在卜連昌的臉上,現出了一股極度茫然的神色來。

    我在那一剎間,突然產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來,我道:「卜先生,我的車就在外
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連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緊,我反正沒有甚麼事,而你又從海上歷險回來,一路上,你講一
些在海上漂流的經歷給我聽,也是好的。」

    卜連昌又考慮了一會,便答應了下來,道:「好,那就麻煩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機場大廈,來到了我的車旁。這時,其他的海員也正在紛紛離去
,我注意到當他們望向卜連昌之際,每一個人的神色,都顯得十分異樣。

第二部:沒有人認識的人

    我和卜連昌一起上了車,卜連昌的家,是在一個中等住宅區之中,一路上,我多少
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從鄉下帶著兩個孩子出來,他們租了一間相當大
的房間,那一層單位,是一個中醫師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靜。

    而他的收入也相當不錯,所以他們的家庭,可以說相當幸福。

    他一直和我說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兩分鐘,他就必然要嘆上一口氣:「
我老婆為甚麼不到機場來接我?」

    我安慰著他:「你老婆才從鄉下出來,自然沒有那樣靈活。」

    卜連昌不禁笑了起來:「她出來也有半年了,早已適應了城市生活。唉,她為甚麼
不來接我?你說,她會不會也不認識我?」

    我道:「那怎麼會?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認識丈夫的事?」

    卜連昌的笑容立時消失了,他又變得愁眉苦臉:「可是……可是為甚麼顧船長他們
,都不認識我呢?他們是不是聯合起來對付我?」

    我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了!」

    卜連昌苦笑著,道:「還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們明明是認識我的,何以他們說不
認識我?」

    關於這一點,我也答不上來。

    這實在是不可解釋的。如果卜連昌的確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人家怎會不認得他
?自然不會所有的人都聯合起來,一致說謊,說自己不認識卜連昌的。

    而卜連昌說那樣的謊話,他的目的是甚麼呢?

    如果卜連昌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釋,那麼,他又怎能知道
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極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絕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曉的。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是以連駕車到了甚麼地方也不知道。還是卜連昌叫了一聲:
「就是這條街,從這裏轉進去!」

    我陡地停下車,車子已經過了街口。

    我又退回車子裏,轉進了那條街,卜連昌指著前面:「你看到那塊中醫的招牌沒有
?我家就在那層樓。」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塊很大的招牌,寫著:「三代世醫,包存忠中醫師。」

    我將車駛到那幢大廈門前,停了下來,卜連昌打開車門,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謝,
關上車門,我看到他向大廈門口走去。

    可是,他還未曾走進大廈,便又退了出來,來到了車旁,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我
……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問:「為甚麼?」

    卜連昌雙手握著拳:「我有些……害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為甚麼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女不認識他。這種擔心,
若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那實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但是,我卻覺得,卜連昌已經有了那樣可怕的遭遇,他那樣的擔心,卻也不是多餘


    我立時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車子,關上車門,和他一起走進了大廈。他對那幢大廈的地形,十分熟悉
,大踏步走了進去,我跟在他的後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電梯時,和一個大廈的看更人,點了點頭。那看更人也向他點點
頭。

    卜連昌顯得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感到了一股涼意,因為我看到,卜連昌才一
走了過去,那看更人的臉上,便現出了一股神情來,在背後打量著卜連昌,又向我望了
一眼。

    從那看更人的神情舉止看來,在他的眼中,卜連昌分明是一個陌生人!

    我自然沒有出聲,我們一起走進了電梯,一個中年婦人,提著一隻菜籃,也走了進
來,我真怕卜連昌認識那中年婦人,又和她招呼!

    卜連昌還真是認識那中年婦人的,他叫道:「七嬸,才買菜回來啊,小寶是不是還
在包醫師那裏調補藥吃?其實,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補藥的!」

    卜連昌說著,那中年婦女以一種極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連昌。

    卜連昌也感到對方的神色很不對路了,是以他的臉色又變得青白起來。

    電梯停在三樓,那中年婦人在電梯一停之後,便推開了門,匆匆走了出去。

    卜連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著抖,而我也沒有出聲,我實在沒
有甚麼好說的,事實已再明顯沒有了,他認識那中年婦人,但是那中年婦人卻根本不認
識他!

    那中年婦人臉上的神情那樣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釋的。在電梯中,有一個陌生人
來和你講話,那並不是甚麼出奇的事,但是當那陌生人,竟然知你家中的情形時,事情
便十分可怪了!

    電梯在繼續上升,電梯中的氣氛,是一種令人極其難堪的僵硬。

    電梯停在七樓,卜連昌的手在發著抖,他推開了電梯門,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
抓住了我的手臂,轉過頭來:「剛才那女人是七嬸,我不出海的時候,經常和她打牌,
可是她……她……」

    我不讓他再說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別說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後,好好
休息一下,就不同了。」

    我幾乎是扶著卜連昌向前走去的,我們停在「G」座的門前,在那扇門旁邊的白牆
中,也漆著「中醫師包存忠」的字樣。

    卜連昌呆了一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去按門鈴。門先打開了一道縫,還有一
道鐵鍊連著,一個胖女人在那縫中,向外張望著。

    卜連昌還沒有說話,那胖女人道:「包醫師還沒有開始看症,你們先到街上去轉一
轉再來吧!」

    卜連昌在那時候,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跌倒,我連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聲音道:「包太太,我是阿卜啊,你怎麼不認識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連昌卻突然暴躁了起來:「快開門!我老
婆呢?她應該知道我今天回來的,為甚麼不來接我?」

    胖女人臉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麼人?」

    卜連昌的口唇抖動著,但是他卻已無法講得出話來,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
在你們這裏的,他叫卜連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搖著頭:「你們找錯人家了,我們倒是有兩間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給他的,
是租給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子!」

    就在這時,一陣小孩的喧嘩聲,傳了出來,我看到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和一個六七
歲的女孩,追逐著,從一間房間中,奔了出來。

    卜連昌自然也看到了他們,卜連昌立時叫道:「亞牛、亞珠!」

    那兩個孩子正在奔逐,卜連昌一叫,他們便突然停了下來,卜連昌又道:「亞牛、
亞珠,阿爸回來了,你阿媽呢?快開門給我。」

    那兩個孩子來到了門口,仰起頭,向卜連昌望來,卜連昌的臉上,本來已現出十分
親切的笑容來,可是當他看到了那兩個孩子的神態時,他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那兩
個小孩望著他,那女孩問道:「阿哥,這人,是甚麼人?」

    男孩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連忙推開了卜連昌,蹲下身子來,道:「小弟弟,你叫甚麼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麼名字?」

    男孩眨著眼:「叫卜連昌!」

    我直起了身子,那男孩的父親叫卜連昌!

    而在我身邊的人就是卜連昌,那男孩子卻不認識他!

    卜連昌在我站了起來之後,立時又蹲到了門縫前,急急地道:「你看看清楚,亞牛
,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亞牛搖著頭,卜連昌急了起來,道:「亞牛,我買給你的那一套西遊記泥娃娃,你
還記得麼?」

    亞牛睜大了眼睛,現出很奇怪的神情來,他一面吮著手指,一面道:「咦,你怎麼
知道?」

    卜連昌幾乎哭了起來:「那是我買給你的啊!」

    亞牛大搖其頭:「不是,不是你買給我的,是我爸爸買給我的!」

    我已經感到事態十分嚴重,那位胖婦人,似乎不想這件事再繼續下去,她用力在推
著門,想將門關上,可是這時,卜連昌就像發了瘋一樣,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門上。

    我也不知道卜連昌會有那麼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聲響,那條扣住門
的鐵鍊,已被他撞斷,他也衝進了屋中。

    那胖婦人嚇得尖聲叫了起來,天下實在再也沒有比胖婦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
我連忙走了進去,道:「別怕,千萬別怕,他沒有惡意!」

    卜連昌撞開門,衝進去,再加上胖婦人的尖叫聲,和我的聲音,實在已十分驚人,
我看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來。有一個人身形相當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個
姓包的中醫師,他一出來,就對著卜連昌喝道:「你是甚麼人,亂闖做甚麼?」

    另一間房間中,走出一個看來很瘦弱,滿面悲容的女人來,那女人一走出來,亞牛
和亞珠兩個孩子,連忙奔到了她的身邊,叫道:「媽!媽!」

    卜連昌衝進屋子來之後,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著,在發著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來,他才用充滿了希望的聲音叫道:「彩珍,我回來了!」

    那女人吃了一驚:「你是誰?」

    卜連昌的身子搖晃著,幾乎跌倒。

    我忙走過去,問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認識他,他是卜連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驚:「卜連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連昌的嘴唇在發著抖,發不出聲音來,我知道,他出聲的話,一定是說「我就是
你的先生」。

    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急於開口。

    因為我覺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階段了,因為,確有卜連昌其人,而且,卜連
昌也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邊的卜連昌所說的一樣,只不過忽然之間,大家都
變得不認得他而已。

    是以我問道:「卜太太,那麼,你的先生呢,在甚麼地方?」

    卜太太臉上的神情,更是憂戚,她先向身邊的兩個孩子,望了一眼,然後拍著他們
的頭:「快進房間去!」

    亞牛和亞珠聽話地走進了房間中。

    卜太太才嘆了一聲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我一直不敢對孩子說,她們的
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驚,在剎那間,我忽然想起了「借屍還魂」這一類的事情來。

    我忙又問道:「你先生的職業是——」

    「他是海員,在一艘輪船上服務,我幾天前才接到通知,船在南美洲的一個港口時
,他被人殺害了。」卜太太哭了起來。

    卜連昌雖然經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聲,可是他卻終於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
,你在胡說甚麼?我不是站在你面前麼?」

    卜太太吃了一驚,雙手亂搖:「先生……你……不要胡言亂語。」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聲音,不像你的先生?」

    「當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個很古怪的念頭來,我在想,卜連昌在海中獲救之後,可能還未曾
照過鏡子,那也就是說,他可能未曾見過自己的樣子。

    如果,讓他照鏡子,他也不認得自己的話,那麼,事情雖然仍是怪誕得不可思議,
但是至少可以用「借屍還魂」來解釋的了。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順手拿起了放在一個角落的鏡子來,遞給了卜連昌,道:
「你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認識你自己。」

    卜連昌怒道:「你在開甚麼玩笑?」

    但是我還是堅持著:「你看看有甚麼關係?」

    卜連昌憤然接過鏡子來,照了一照:「那當然是我,我自己怎會認不出自己來?」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那顯然並不是甚麼「借屍還魂」,而是忽然之間,在一個卜
連昌死了之後,多了一個卜連昌出來,而那個多出來的卜連昌,卻誰也不認識他,只有
他自己認得自己。

    這實在可以說是天下最怪的事了!

    我心中迅速地轉著念,我想了許多念頭,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死在南美洲的卜連
昌,是甚麼樣子的呢?

    我又道:「卜太太,還想麻煩你一件事,你一定有你先生的照片,可不可以拿出來
我看看?」

    卜太太望了我片刻,大概她看我不像是壞人,所以,她轉身進入房中,那時,卜連
昌已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掩住了面。

    那位中醫師,和他的胖太太,則充滿了敵意,望定了卜連昌和我。

    我只好勉力向他們兩人裝出微笑。

    卜太太只去了一兩分鐘,便走了出來,她的手中,拿著幾張照片。

    可能是她看到了照片,又想起了丈夫,是以她的雙眼之中,淚水盈眶。她將照片交
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他們一家人的合照。

    我才向那些照片看了一眼,心中就不禁替坐在沙發上,掩住了臉的卜連昌難過!

    站在那女人,和那兩個孩子之旁的,是一個身形很粗壯的男人,那男人,和自稱卜
連昌的,根本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我指著那男人問道:「這位是你先生?」

    卜太太含著淚,點了點頭。

    我向包醫師望去,包醫師立即道:「是的,那是卜連昌卜先生。」

    我將照片交給了卜太太,然後,走向沙發,我拍了拍卜連昌的肩頭:「我們走吧!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卜連昌的肩頭,卜連昌便像觸了電一樣跳了起來:「我到哪裏去
?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回家了,我到哪裏去?」

    卜太太和包醫師夫婦,都吃驚地望著他,包醫師厲聲道:「你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

    我忙道:「不必報警,我們走!」

    卜連昌怪叫道:「我不走!」

    我沉聲道:「卜先生,現在你不走也不是辦法,你遭到的困難,可能是世界上獨一
無二的,沒有一個人是認識你的!」

    卜連昌道:「他們全瘋了!」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總有解決的一天,我看,現在你沒有辦法留在這裏,因為他
們根本不認識你。我有一個提議,你先到我家裏去暫住一些時日,你以為怎樣?」

    卜連昌用一種怪裏怪氣的聲音,笑了起來:「我認識的人,他們全不認識我了,倒
是你,我本來完全不認識的,反肯幫我的忙!」

    我無法回答他的話,只好道:「這世界本來就是很反常的,是不是?」

    卜連昌低著頭,慢慢向門外走去,他走到了門口,仍然依依不捨,回頭過來,向卜
太太望了一眼:「彩珍,你真不認識我了?」

    卜太太連忙搖頭,我道:「卜太太,你的名字,是叫作彩珍?」

    卜太太現出十分奇怪的神色來,道:「他……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很少人知道
我的名字!」

    卜連昌又笑了起來:「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我和你做了幾年的夫妻,你可還記得
,我們在鄉下,初見面的那天,是阿保阿嬸帶你到我家來的,你穿著一件藍底紅花的衣
服,用紅頭繩紮著髮,見了我一句話也不說,你可記得麼?」

    卜太太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卜太太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從她的神態上,已經毫無疑間,可以看出,卜連昌所說
的一切,全是事實。

    卜太太一面發著抖,一面仍搖著頭:「不,你不是我的先生。」

    卜連昌臉色灰敗,轉過身,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門口,又轉身向包醫
師夫婦,連聲道歉,但他們已忙不迭將門關上了。

    卜連昌呆立在門口,我扶著他進了電梯,出了大廈門口,又扶著他進了我的車子。

    我坐在他的身邊,望了他一眼,卜連昌喃喃地道:「為甚麼?他們全不認識我了?


    我雙手扶在駕駛盤上,心中亂成一片。

    我道:「奇怪得很,真有一個人叫卜連昌,而且也是海員,但是他的船公司顯然和
你的不同,他是走南美的,死在那邊了。」

    卜連昌失神地瞪大著眼,一聲不出。

    我十分同情他:「現在,看來沒有甚麼法子,證實你的存在了!」

    卜連昌喃喃地道:「如果他們全不認識我,那麼,我何以會認識他們?我明明是吉
祥輪上的三副,為甚麼船一出了事,我被救起來之後,就甚麼都不同了?」

    我望著他,他的神情極痛苦,我對他所說的一切,實在是絕不懷疑,有很多事,如
果他不是卜連昌,根本不可能知道。

    可是,他卻又不是那個卜連昌。

    我發動了車子,卜連昌坐在我的身邊,一直在喃喃自語著,看來,他的神經,好像
已很不正常。

    這實在是難怪他的,試想,任何人,如果有了他那樣的遭遇,誰還能維持神經正常
?忽然之間,他所熟悉的所有人,都變得不認識他了,連他的妻子、兒女,也全然未曾
見過他!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一直到了我的家中,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樣,腳步蹌踉地走著,白素迎了出來,看到
了卜連昌,不禁呆了一呆,她用眼色向我詢問這是甚麼人。

    我並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先請卜連昌坐下,斟了一杯白蘭地給他,希望酒能使他的
神經鎮定一些。

    我將白素拉到一邊,低聲將卜連昌的遭遇,用最簡單的方法,向她講了一遍。

    長年和我在一起,白素自然也遇到過不知多少古怪的事情了。

    可是從她這時臉上的神情看來,她一定也認為那是她遇到過的怪事中最怪的一件了


    當她聽完了我的話之後,我們才一起來到卜連昌的身前。我向卜連昌介紹白素:「
卜先生,這是內人。」

    卜連昌只是失神落魄地望著白素,白素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用柔和的語聲道:
「卜先生,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

    白素突然之間,講出了那樣一句話來,不但卜連昌立時瞪大了眼,連我也為之一驚


    我忙道:「白素,你有甚麼辦法?」

    白素道:「卜先生說,他是吉祥號貨輪上的三副,但是大家都不認識他,據我所知
,一艘船上的船員,總有合照留念的習慣——」

    白素的話還未曾講完,我和卜連昌兩人,都一起跳了起來!

    我在跳起來之際,不禁用手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埋怨我自己怎麼會沒有想
到這一點!

    這的確是很容易解決的,如果卜連昌曾在照片中出現,那自然是表示他這個人,的
確是存在的!

    而卜連昌在跳了起來之後,立即尖聲叫道:「有的,我們曾在公司的門口,合拍過
一張照片,我們二十四個人,一起拍過照的,我站在第二排,好像是左首數起,第八個
人,在二副的身邊!」

    我忙道:「那就行了,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到公司去,有這張照片,就可以證明你
是他們中的一個了!」

    卜連昌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忙道:「我現在就去!」

    我道:「不必那麼急,反正已有證據了!」

    但是卜連昌卻十分固執,他又道:「不,我現在就要去,我要他們明白,是他們記
不起我了,而不是我在胡說八道!」

    我點著頭道:「好吧,我想你不必我再陪你了!」

    卜連昌道:「自然,自然,麻煩了你那麼久,真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代他高興,眼看著他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可是,當他出了門之後不久,我的
高興,便漸漸地消失了,因為,我想到,事情決不會如此簡單!因為,不認識他的人,
不單是吉祥貨輪上的船員,而且,還有公司的職員,和他的家人!

    如果照片上有卜連昌這個人在,那麼,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因為,船員全不記得
卜連昌這個人,還可以勉強解釋為遇險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受了刺激(這個可能其實也
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船公司的職員和他的家人,如何會不認識他呢?

    我坐在沙發上沉思著,一點頭緒也沒有,因為這實在是難以想得通的事。

    過了半小時之後,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白素拿起了電話,我聽到一個男人大聲道
:「有一位衛斯理先生?我們是輪船公司!」

    在那個男人的聲音中,我又聽到卜連昌的大叫聲:「不是這張,不是這張,你們將
照片換過了,你們為甚麼要那樣做?」

    我可以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可知打電話來的地方,正在一片混亂之中,是以每一
個人都在放開了喉嚨大叫。

    我站起身來,也不去接聽電話,也大聲道:「告訴他們,我立即就去,叫他們別報
警!」

    我奔出門口,跳上車子,闖過了三個紅燈,趕到了輪船公司。

    看到了一輛警車,停在輪船公司的門口,我知道船公司的職員已報了警,我衝進了
船公司,只見卜連昌在兩個警員的挾持下,正在竭力掙扎著。

    他滿臉皆是憤怒之色,面漲得通紅,發出野獸嗥叫一樣的怪聲來。

    我忙道:「卜連昌,你靜一靜!」

    船公司中有一張桌子翻轉了,幾個女職員,嚇得花容失色,躲在角落中,一個警官
向我走了過來:「你是他的甚麼人?」

    我略呆了一呆,我是卜連昌的甚麼人?甚麼人也不是,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卻
只好說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警官道:「你的朋友神經不正常?」

    我苦笑著,這個問題,我卻是沒有辦法回答的了,因為我認識他,不過幾小時!

    我只好反問道:「他做了甚麼?」

    船公司的一個職員,走了過來,他的手中,拿著一張照片:「這人衝進公司來,說
要看吉祥輪全體船員的照片,本來我們是不讓他看的,但是他又一再哀求著,誰知道他
一看之下,就發了瘋!」

    我在那職員的手中,接過了那照片來,照片上有二十多個人,我看到第二排,數到
第八個,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絕不是卜連昌。

    我向卜連昌望去,卜連昌叫道:「不是這一張,衛先生,不是這一張!」

    那公司職員道:「我們也不知道他是甚麼意思,他硬說他應該在那張照片中,在二
副和電報員的中間,可是,你看這照片!」

    我又看了那照片一下,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警官已揮手道:「將他帶走,你是他的朋友,可以替他擔保。」

    卜連昌仍在掙扎著、叫著、我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那職員道:「先生,吉祥號貨輪
在出發前,船員只拍了這一張全體照?」

    那職員可能以為我也是神經病了,他瞪著眼,不耐煩地道:「又不是結婚照,還要
拍多少款式?」

    兩個警員已挾持著卜連昌,向外走了出去。我在那片刻間,已然可以肯定,那照片
絕沒有駁接、疊印的痕跡。那警官問我:「你替他擔保麼?」

    我點頭道:「自然。」

    「那就請你一起到警局去。」

    我沒有別的選擇了,誰叫我因一時的好奇,認識了卜連昌這樣一個「多出來的人」


    我和卜連昌一起到了警局,一小時後才離開。卜連昌的臉色,變得更蒼白。我望著
他。他緩緩地道:「我不想再麻煩你了。」

    我道:「不是麻煩不麻煩的事,我想,總該有甚麼人認識你的,我替你想想辦法!


    我想出來的辦法是,將卜連昌的放大照片,登在全巿各大報紙的第一版上,希望認
識他的人,立即來和我聯絡。

    我的第二個辦法則是,委托小郭,去調查那個在南美死去的卜連昌的一切。

    而我將卜連昌,暫時安置在我的進出口公司中,做一份他可以勝任的工作。

    卜連昌的照片,在報上一連登了七天。

    七天之後,幾乎卜連昌一走在街上,就有人認識他就是那個在報上刊登「誰認識我
」的照片的怪人了,但是,卜連昌在世上,根本一個熟人也沒有,因為七天來,沒有人
和我聯絡。

    第七天,小郭的調查報告也送來了,那個卜連昌,是一個海員,今年三十歲,他的
職位是三副,一直走遠洋航線,是在哥倫比亞和當地的流氓打架,被小刀子刺死的。遺
有一妻,一子,一女。

    小郭的調查報告,做得很詳細,除了那個卜連昌的照片之外,還有他的遺屬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女人,和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都不陌生,都見過他們。

    當我看完了小郭送來的調查報告之後,不禁發了半晌呆。

    因為我根本無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世上,的確有一個卜連昌,但是那個卜連昌卻已經死了,有極其確鑿的證據,是不
可否認的事實。

    可是,另外有一個人,卻又自認為卜連昌,他知道那個已死的卜連昌家中的一切事
,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生活背景,又和那個卜連昌絕不相同。

    而更令人迷惑難解的事,現在的這個卜連昌,在他出現之前,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而他的出現方法,也是奇特之極,他是在吉祥號貨輪出事之後,被人從海上,和其他的
船員,一起救起來的。

    撇開所有的一切不可思議的事不說,單說他是如何會在海面上瓢流的,這一點,已
是不可思議之極的事了!

    直到現在為止,這個卜連昌,還提不出任何證據(除了他自己所說之外),可以證
明他在海面遇救之前,曾在這世界上出現過!

    他所認識的人,人家全都不認識他,他說曾和大家合拍過照片,但是,當那照片取
出來之後,照片上卻連他的影子也沒有。

    我呆了好久,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時,我正在我那家進出口公司的辦公室中,我呆了片刻,才按下了對講機的掣,
通知我的女秘書,道:「請卜連昌來見我。」

    我聽得女秘書立時道:「怪人,董事長請你進去。」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將卜連昌安插在我的公司之中任職,公司中所有的同事,在
第二天起,就開始叫他「怪人」,一直叫到現在,「怪人」幾乎已代替了他原來的名字
了。

    那自然是怪不得公司的同事的,因為卜連昌的確是怪人,他實在太怪了,他是一個
突如其來,多出來的人,這世上本來沒有他,而他突然來了!

第三部:電腦專業熟練無比

    本來,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世上本沒有這個人,但忽然來了,可是,每一個人,
來到這世上,都是嬰兒,只有卜連昌,似乎一來到世上,便是成人,他有他的記憶,有
他的生活,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是多出來的一個人!

    我等了極短的時間,便傳來了敲門聲,我道:「請進來。」

    卜連昌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我向我面前的一張椅子,指了一指:「請坐。」

    然後,在他坐下之後,我將那份調查報告,交給他看:「你先看看這個!」

    自從我認識卜連昌以來,他的臉色,就是那麼蒼白,當他接過那份報告書的時候,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神經質地發著抖。

    但是,他卻沒有說甚麼,接過了報告書,仔細地看看,一面看,一面手指抖得更厲
害。

    他化了十分鐘的時間,看完了那份報告。

    在那十分鐘之內,我留心觀察他臉上的神情。

    我雖然已可以肯定,卜連昌所說的一切,決不是他為了達到任何目的而說的謊,但
是,那份報告書,卻等於是一個判決書,判決他根本以前是不屬於這個世界,世上是根
本沒有他這一個人的。

    我想知道他在明白這一點之後,有甚麼反應,是以我留心著他的神情。

    他在初看的時候,現出了一種極其憎惡的樣子來,他的臉色也格外蒼白。而當他看
到了一半時,他那種哀切的神情,更顯著了,他的口唇哆嗦著,可是他卻又未曾發出任
何的聲音來。

    卜連昌看完了那份報告,他將之放了下來,呆了極短的時間,然後用雙手掩住了臉


    他的身子仍然在發著抖。

    過了好一會,他依然掩著臉,講了一句任何人都會同情他的話:「那麼……我是甚
麼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這要問你,你難道一點也想不起你是甚麼人?」

    他慢慢地放了手,失神落魄地望定了我。

    他道:「我不知道,我只知我自己是卜連昌,但是看來,我不是……卜連昌,我是
甚麼人,為甚麼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是從哪裏來的?」

    我望了他一會,才道:「你似乎還未曾將吉祥號遇險經過,詳細告訴過我。」

    我是想進一步知道,他突然來到世上的情形,是以才又和他提起舊事來的。

    他雙手按在桌上:「我可以詳詳細細和你講述這一切經過。」

    接著,他便講了起來。

    他講得十分詳細,講到如何船在巨浪中搖晃,如何大家驚惶地在甲板上奔來奔去,
如何船長下令棄船,他和幾個人一起擠進了救生艇。

    他不但敘述著當時的情形,而且還詳細地講述著當時每一個人的反應,和他在救生
艇中,跌進海內,被救起來之後的情形。

    我仔細聽著,他的敘述,是無懈可擊的,從他的敘述中,可以絕對證明他是吉祥號
輪中的一員,因為若不是一個身歷其境的人,決不能將一件事,講得如此詳細,如此生
動!

    他講完之後,才嘆了一聲:「事情就是那樣,當我被救起來之後,所有的人,都變
得不認識我了,甚至未曾聽見過我的名字。」

    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現在,你只好仍然在我的公司中服務,慢慢再說。」

    卜連昌站了起來,他忽然講了一句令我吃驚的話:「我還是死了的好!」

    我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千萬別那麼想,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而你現在,也可
以生活下去,你的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卜連昌發出了一連串苦澀笑聲來,他握住了我的手:「謝謝你,衛先生,我想,如
果不是遇到你的話,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退出了我的辦公室,我又想了片刻,才決定應該怎樣做。

    我和小郭聯絡,請他派最能幹的人,跟蹤卜連昌。同時,我又和在南美死的那個卜
連昌的熟人接觸,了解那個卜連昌的一切。

    因為我深信在兩個卜連昌之間,一定有著一種極其微妙的聯繫的。

    經過了半個月之久,我得到結果如下:

    先說那個死在南美洲的卜連昌,他有很多朋友,幾乎全是海員,那些人都說,卜連
昌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傢伙,動不動就喜歡出手打人,而且,根本沒有唸過甚麼書,是一
個粗人。

    但是現在的這個卜連昌,卻十分溫文,而且,雖然未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航海知
識也極豐富,他說是在航海學校畢業的,他的知識,足資證明他是一個合格的三副,而
絕不是一個粗人。

    兩個卜連昌是截然不同的,相同的只有一點,就是現在這個卜連昌,認為死在南美
洲的那個卜連昌的遺孀和子女,是他的妻子和子女。

    小郭偵探事務所的私家偵探,跟蹤卜連昌的結果是,卜連昌幾乎沒有任何娛樂,他
一離開公司,就在那大廈附近徘徊著。

    他曾好幾次,買了很多玩具、食品,給在大廈門口玩耍的阿牛和阿珠。

    他也曾幾次,當那個叫「彩珍」的女人出街時,上去和她講話,直到那女人尖聲叫
了起來,他才急急忙忙地逃走,那大廈附近的人,幾乎都已認識了他,也都稱呼他為「
神經佬」。

    卜連昌的生活,極其單調,他做著他不稱職的工作,一有空,就希望他的「妻子」
、「子女」,能夠認識他,那似乎並沒有再可注意之處了。

    我的心中,那個謎雖然仍未曾解開,但是對於這件事,我也漸漸淡忘了。

    我有我自己的事,實在很忙,我和卜連昌大約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了,那天上午
,我正準備整裝出門,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電話突然響了。

    白素拿起電話來,聽了一聽,就叫我道:「是你的電話,公司經理打來的。」

    公司的經理,是我的父執,整間公司的業務,全是由他負責的,我只不過掛一個名
而已,如果靠我來支持業務,像我那樣,經常一個月不到辦公室去,公司的業務,怎能
蒸蒸日上?

    所以,公司既然有電話來找我,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我是非聽不可的。

    我忙來到了電話前,自白素的手中,接過電話聽筒來,道:「甚麼事?」

    經理說:「我們訂購的那副電腦,今天已裝置好了。」

    聽到是那樣的小事,我不禁笑了起來:「就是這件事麼?」

    「不,還有,我們早些時候,曾登報聘請過電腦管理員,有兩個人來應徵,索取的
薪水奇高!」

    我道:「那也沒有辦法啊,電腦管理員是一門需要極其高深學問的人才能擔任的職
業,薪水高一點,也是應該的。」

    經理略停了一停:「但是,我想我們不必外求了,就在我們公司中,有職員懂得操
縱電腦,而且,操縱得十分熟練!」

    我怔了一怔:「別開玩笑了!」

    「是真的,裝置電腦的德國工程師,稱讚他是他們所見過的第一流的電腦技術員。
願意請他到德國總公司去!」

    我大感興趣:「是麼?原來我們公司中有那樣的人才在,他是誰?」

    「他就是那個怪人,卜連昌。」

    我又呆了一呆:「不會吧,他怎麼會操縱電腦?他……可能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
見過電腦,而我們訂購的那副,還是最新型的。」

    「是啊,裝置電腦的工程師,也頻頻說奇怪,他說想不到我們公司有那樣的人才,
既然他可以稱職,我想就錄用他好了。」

    我道:「這倒不成問題,但是我想見見他,我立即就到公司來。」

    在那一剎間,我完全忘記了那個朋友的約會了,卜連昌竟會操縱電腦,這實在不可
思議之極了!

    就算照他所說,他是一艘船上的三副,那麼,那一艘船上的三副,是受過新型電腦
的操縱訓練的?

    卜連昌本來就是一個怪得不可思議的怪人,現在,他那種怪異的色彩,似乎又增加
了幾分。

    我不斷地在想著這個問題,以致在駕車到公司去的時候,好幾次幾乎撞到了行人路
上去,當我急急走進公司時,經理迎了上來。

    我第一句話就問道:「卜連昌在哪裏?」

    經理道:「他在電腦控制室中,那工程師也在,他仍然在不斷推許著卜連昌。」

    我忙和他一起走進電腦控制室,這間控制室,是為了裝置電腦,而特別劃出來的。
我一走進去,就看到房間的三面牆壁之前,全是閃閃的燈光。

    卜連昌坐在控制台前,手指熟練地在許多鍵上敲動著,同時注視著儀表。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德國人。

    那德國人我是認得的,他是電腦製造廠的代表工程師,來負責替電腦的買家,安裝
電腦。我曾請他吃過飯,也曾托他代我找一個電腦管理員。

    他一看到了我,便轉過身來,指著卜連昌道:「衛先生,他是第一流的電腦技師,
如果你肯答應的話,我想代表我的工廠,請他回去服務。」

    卜連昌也看到我了,他停下手,站起身來,在他的臉上,仍然是那種孤苦無依的神
情。

    我吸了一口氣,先叫了他一聲。

    卜連昌答應著,然後我又問他:「卜連昌,你是如何懂得操縱電腦的?」

    卜連昌眨著眼,像是不明白我的問題是甚麼意思一樣,他也不出聲。

    我陡地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大聲呼喝了,因為在那剎間,我有被騙的感覺。我那
樣照顧著卜連昌,可是他卻一定向我隱瞞了重大的事實,要不然,他何以會操縱新型的
電腦?

    我大聲呼喝道:「我在問你,你聽到沒有?你是如何會操縱那電腦的?」

    卜連昌嚇了一跳,他忙搖著手:「衛先生,你別生氣,這沒有甚麼奇怪,我本來就
會的,這種簡單的操作,我本來就會的啊!」

    我大喝:「你在胡說些甚麼!」

    卜連昌哭喪著臉:「我沒有胡說,衛先生,我……我可以反問你一個問題麼?」

    我衝到了他的面前:「你說!」

    或許我的神態,十分兇惡,是以卜連昌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和我的大聲呼喝比較起
來,他的聲音,更是低得可憐,他雙唇發著抖,道:「二加二等於多少?」

    我只覺得怒氣往上衝,喝道:「等於四,你這個不要臉的騙子!」

    他對於我的辱罵,顯然感到極其傷心,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地蒼白。

    但是他還是問了下去:「衛先生,你是在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是在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這實在是一個極其可笑的
問題,但卻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用這個問題去問任何一個人,任何人都不容易回答,因為二加二等於四,那實在太
淺顯了,任何人在小時候就已經懂的了,自然也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是在哪年哪月,開始
懂得這條簡單的加數的。

    我瞪視著卜連昌,當時我真想在他的臉上,重重地擊上一拳!

    但是當我瞪著他,也望著我的時候,我卻突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這樣問我的意思
,他是以這個問題,在答覆我剛才的問題。

    我問他:「甚麼時候懂得操縱電腦呢?」

    他問我:「甚麼時候懂得二加二等於四的?」

    那也就是說,在卜連昌的心目中,操縱那種新型的、複雜的電腦,就像是二加二等
於四一樣簡單,他根本說不上是甚麼時候學會的了!

    我的心中,在那片刻間,起了一陣極其奇異的感覺。我說不上在那剎間,我想到了
甚麼,但是我卻感到了說不出來的詭異!

    我望著他,好半晌不言語,所有的人都靜下來,望定了我,控制室中,只有電腦還
在發出「格格格」的聲音,而卜連昌根本連望也不望控制台,只是順手在控制台的許多
按鈕中的幾個上,按了兩下,電腦中發出的聲響,也停止了。

    整間控制室之中,變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直到這時,我才緩緩地道:「你是說,你早已知道操縱這種電腦的了,在你看來,
那就像是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的簡單?」卜連昌點著頭:「正是那樣。」我盡量使我的聲
音聽來柔和,我道:「然而,卜連昌,你自己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操縱電腦,是一
門十分高深的學問,你若不是經過長期的、專門的訓練,你如何能夠懂?而你在你的經
歷之中,你哪一個時期,曾接受過這樣的訓練?」

    卜連昌睜大了眼,現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實在是很
簡單的,我一看到它,就會使用了,就像我看到了剪刀,就知道怎麼用它一樣。」

    我緊盯著他,問道:「你不必隱瞞了,你是甚麼人?」

    卜連昌臉上,那種茫然的神情更甚:「我……我是甚麼人?我是卜連昌啊!」

    老實說,我絕不懷疑卜連昌這時所說的話,他的確以為他自己是卜連昌。

    但是,事實上,他決不是卜連昌,他是另一個人。他如果是卜連昌,怎麼會沒有一
個人認識他?他如果是卜連昌,怎會懂得操縱電腦?

    但是,當我肯定這一點的時候,我又不禁在想:如果他不是卜連昌,那麼,他又怎
能知道卜連昌該知道的一切事情?

    我實在糊塗了,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甚麼人!他或者是一個怪物,但即使是一個
怪物,也一定是突然多出來的怪物!

    我嘆了一口氣。經理問我,道:「董事長,你看……怎麼樣?」

    我點頭道:「既然他懂得操縱電腦,那就讓他當電腦控制室的主任,給他應得的薪
水。」

    我轉過頭去,在卜連昌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卜連昌,我想和你再祥細談談,你關
於這具電腦,還有甚麼問題麼?」

    「沒有甚麼問題,」他回答。

    「不必要這位工程師再指導你了?」我問。

    「不必了,」卜連昌又道:「我想,我可能比他更熟悉這個裝置。」

    我苦笑了一下:「好的,那麼,你以後就負責管理這副電腦,你可以和我一起離開
一會?」卜連昌道:「自然可以的。」

    我又吩咐了經理幾句,和那德國工程師握手道別,然後,和卜連昌一起走出了公司
。我在考慮著該說些甚麼才好。卜連昌也低著頭不出聲。

    一直到了停車場,坐進了我的車子,我才首先開了口,道:「卜連昌,我想我們是
好朋友了,我們之間,不必有甚麼隱瞞的,是不是?」

    「是,衛先生,剛才你叫我騙子,那……使我很傷心,我甚麼也沒有騙你。」

    「你真的是卜連昌?」

    「真的是!」他著急起來:「真是的,我有妻子,有子女,只不過……所有的人,
都不認識我了!」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可是,我卻認為你是另一個人。」

    「我?那麼我是誰?我的照片,在報上登了七天,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我又道:「你可能根本不是這個城巿的人,那當然沒有人認識你了!」

    卜連昌的神情更憂戚,他反問我道:「那麼,我是從哪裏來的?我實實在在,是被
他們從海中救起來的,衛先生,我的老婆,我和她感情很好,她……卻不認識我了,我
是卜連昌!」

    他的心情一定很激動,因為他講的話,有些語無倫次,而且,他的聲音中,也帶著
哭音。

    我只好再安慰著他:「你別急,事情總會有結果的,你提到你的妻子,你可以講一
些你和你妻子間的事,給我聽聽?」

    卜連昌呆了片刻,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他講了很多他和妻子間的事。

    我又道:「你從你自己有記憶開始,講講你的一生。」

    卜連昌又講述著他的一生。他講得很詳細,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他,如果他所講的
話,是捏造出來的,那麼,其間一定會有破綻的。

    可是,他講述的,卻一點破綻也沒有!

    當然,在他的經歷之中,並沒有他接受電腦訓練的歷程,但他卻會操縱那電腦!

    我覺得我實在沒有甚麼別的辦法可想了,我只好嘆了一聲:「你還有去看你妻子麼
?」

    他苦笑著:「有,然而她根本不認識我,我去和她講話,她叫警察來趕我走。」

    這一點,在私家偵探的報告書中,是早已有了的,我又嘆了一聲。就在這時候,我
看到公司的一個練習生,急急奔了過來。

    他奔到了車前,道:「董事長,有兩個外國人,在公司等著要見你!」

    我皺了皺眉:「叫經理接見他們!」

    練習生道:「不是,董事長,是經理叫我來請你的,那兩個外國人,手中拿著報紙
,那是有怪人照片的報紙,他們說是來找怪人的!」

    我「啊」地一聲,卜連昌也高興起來:「有人認識我了!」

    他已急不及待,打開車門,我也連忙走出車子,我們三個人,急急回到公司中,我
問道:「那兩個外國人,在甚麼地方?」

    「在你的辦公室中。」練習生回答。

    我連忙和卜連昌,一起推門走進了我的辦公室。

    在我的辦公室中,果然坐著兩個外國人,經理正陪著他們,那兩個外國人正用非常
生硬的英語,在和經理交談著。

    當他們看到我和卜連昌走了進來之後,陡地站了起來,他們一起望著我身後的卜連
昌,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來。

    那種神色之古怪,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由於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所以我也
根本沒有法子知道他們兩人的心中,在想些甚麼。

    但是,從這兩人面上的古怪神情看來,有一點,卻是我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這兩個
人,一定認識卜連昌,不然,他們不會一看到了卜連昌,就表現得如此奇特。

    我連忙轉過頭,向卜連昌看去。

    我那時,是要看卜連昌的反應。因為既然有人認識卜連昌,如果卜連昌也認識他們
的話,那麼,整件事,都算是解決了!

第四部:是蘇軍上校

    可是,當我向卜連昌看去之際,我卻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卜連昌望著那兩個外
國人,臉上,一片茫然之色,他顯然不認識他們。

    我感到辦公室中的氣氛,十分尷尬,我搓著手:「兩位,有甚麼指教?」

    那兩個外國人,除非是根本不懂得禮貌的外國人,要不然,便是他們的心中,實在
太緊張了,是以使他們根本不懂得禮貌了。

    他們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其中一個,陡地走向前來,經過了我的身邊,來到了卜連
昌的身前,大聲叫了一下,接著,講了四五句話。

    我聽不懂他講些甚麼,我對於世界各地的語言,算得上很有研究,甚至連西藏康巴
人的鼓語,我也曾下過一番功夫。

    但是,我聽不懂那個人在講些甚麼,只不過從他發音的音節上,我聽出,好像是中
亞語言系統中的語言。當時我心中在想,如果卜連昌聽得懂那人在說些甚麼的話,那才
好笑了!

    果然,卜連昌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卜連昌皺著眉:「先生,你是——」

    接著,卜連昌就改用英語:「對不起,先生,我聽不懂你使用的語言!」

    這時,另一個也向前走來,從他們的神情上,我感到氣氛變得很緊張,這兩個人好
像要用強硬手段對付卜連昌。而我卻不想卜連昌受到傷害,是以我也移動了一下身子,
擋在他們和卜連昌之前。

    那人又大聲講了幾句話,使用的仍然是我聽不懂的那種語言。

    卜連昌顯得不耐煩起來,他問我道:「衛先生,這兩個人,嘰哩咕嚕,在搗甚麼鬼
?我不相信他們會認識我,因為我根本未曾見過他們!」

    我也問那兩個人道:「兩位,如果你們有甚麼要說的話,請使用我們聽懂的語言,
你們可以說英語的,是麼?何必用這種語言來說話?」

    那兩人現出十分惱怒的神色來,其中一個,聲色俱厲,向著卜連昌喝道:「好吧,
你還要假裝到甚麼時候,申索夫,你在搞甚麼鬼?你會受最嚴厲的制裁!」

    我呆了一呆,我向卜連昌望去,那人叫卜連昌甚麼,他叫卜連昌「申索夫」。「申
索夫」,那聽來並不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

    在那剎間,我才第一次仔細打量卜連昌。

    在這以前,我很少那樣打量卜連昌的,因為他的臉上,總是那樣愁苦,使人不忍心
向他多望片刻。

    但這時,當我細心打量他的時候,我卻看出一些問題來了,卜連昌顯然是黃種人,
但是他的額廣,顴骨高,目較深,這顯然是韃靼人的特徵,那麼,我的估計不錯了,卜
連昌是中亞細亞人,所以,那個外國人才向他講那種中亞細亞的語言!

    在那一剎間,我心中的疑惑,實在是難以形容的。

    我望著卜連昌,又望著那兩人,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但是我也難以明白,在我面前
發生的,究竟是一件甚麼樣的怪事。

    從卜連昌的神情看來,他顯然也和我一樣不明白,他有點惱怒:「你們在說些甚麼
?」

    另一個人突然抓住了卜連昌的手臂,厲聲道:「申索夫上校,你被捕了!」

    卜連昌用力一掙,同時在那人的胸口一推,推得將那人跌出了一步,大聲道:「見
你的鬼,我姓卜,叫卜連昌,你們認錯人了!」

    那兩個人卻又聲勢洶洶地向卜連昌逼去,我看看情形不對頭,忙橫身攔在那兩人的
面前:「兩位,慢慢來,我想這其間有誤會了!」

    那兩個人的面色十分難看,一個道:「先生,你是甚麼人,你為甚麼會和申索夫在
一起的?」

    那兩人的神態,十分驕橫兇蠻,我的心中,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道:「首先,我
要問你們,你們是甚麼人?有甚麼權利在這裏隨便逮捕人?」

    那兩人怔了一怔,勉強堆下了笑臉來,可是他們雖然堆下了笑臉,卻絕沒有改變他
們行動的打算,其中一個,突然伸出了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先生,這件事關係太大
,如果你不是甚麼有特殊身份的人,你還是不要理會的好!」

    他的話才一說完,便用力一推。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將我推了開去,然後可以向卜連昌下手。

    但是,我自然不會被他推開的,我在他發力向我推來之際,「拍」地一掌,已擊在
他的手腕之上。接著,我五指一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的手臂,抖了起來,使他後
退了一步。

    我沉聲道:「兩位,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甚麼人,究竟是做甚麼而來的。我可以
先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商人,決沒有甚麼特殊的身份。」

    那兩人的神色更難看,足足過了兩分鐘之久,這兩人才能平靜下來,繼續和我說話


    他們中的一個道:「我是東南亞貿易考察團的團長,這位是我的助手。」

    我盯著那人,那人在未曾說出他的身份之前,我已可以肯定他是俄國人,而當他說
了他是甚麼貿易團的團長之際,我也想起了前兩天看到的一則新聞,那新聞說,蘇聯突
然派出了一個「東南亞貿易考察團」,成員只有三個人,到東南亞來。

    這個「考察團」可以說是突如其來的,事先,和蘇聯有貿易來往的東南亞國家,根
本沒有接到任何通知,是以頗引起一般貿易專家的揣測云云。

    但現在看來,這個三人考察團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甚麼「貿易考察」,那我更可以
進一步肯定,他們是為卜連昌而來的。

    在剎那間,我的心中,實在是紛亂到了極點,他們稱卜連昌「申索夫上校」,又說
要逮捕他,使他受嚴厲的懲罰。

    我冷笑了一聲:「我看,閣下不像是貿易部的官員,我們雙方間的談話,不妨坦白
一些,你究竟是為甚麼而來的,要知道,你雖然有外交人員的身份,但如果不在你的國
度中,你也沒有特權可以隨意拘捕人!」

    那自稱團長的人瞪著我,半晌,他才道:「先生,這個人,我現在稱他為我們國家
的叛徒,我要帶他回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循正當的外交途徑,將他帶回去!」
    在他那樣說的時候,手指直指著卜連昌,一臉皆是憤然之色。

    在他身邊的那人,補充道:「先生,團長是我們國家的高級安全人員。」

    我明白,所謂「高級安全人員」,就是「特務頭子」的另一個名稱。

    但是我心中的糊塗,卻越來越甚,蘇聯的特務頭子,為甚麼要來找卜連昌?卜連昌
在海中被救起來之後,根本沒有人認識他,現在,有兩個認識他了,卻說卜連昌是申索
夫上校!

    我擺著手:「你們最好別激動,我再聲明,我沒有特殊的背景,但是這位卜先生,
已成了我的朋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我都想幫助他,你們說,他是甚麼人?申索夫上
校?」

    那兩個人一起點著頭。

    我又問道:「那麼,他隸屬甚麼部隊?」

    那兩個人的面色,同時一沉:「對不起,那是我們國家的最高國防機密!」

    我呆了一呆,沒有再問下去,我只是道:「那麼,我想你們認錯人了,他不是甚麼
申索夫上校,他叫卜連昌,是一個海員,三副!」

    那「團長」立時道:「他胡說!」

    卜連昌看來,已到了可以忍耐的最大限度,他大聲叫道:「衛先生,將這兩個俄國
人趕出去,管他們是甚麼人,和我有甚麼關係?」

    卜連昌是用中國話在和我交談的,那兩個蘇聯特務頭子,很明顯不懂中文,是以他
們睜大了眼,也不知卜連昌在講些甚麼。

    我從他的神情上,陡地想到了一個可以令他們離去的辦法。

    我道:「兩位,你們要找的那位上校,可能是和這位卜先生相似的人,我想,那位
上校,不見得會講中國話吧,但是卜先生卻會!」

    那兩人互望了一眼,並不出聲。

    我又問道:「你們要找的那位上校,離開你們,已有多久了!」

    那「團長」道:「這也是機密!」

    我道:「我想,不會太久,你們都知道,中文和中國話,決不是短期內所能學得成
的,但是卜先生卻會中文,中文程度還是相當高,可見得你們找錯人了!」

    我在用這個理由,在說服蘇聯特務頭子找錯人時,自己心中也不禁地苦笑!

    因為我想到了卜連昌會操縱電腦。操縱電腦,同樣也不是短期內能學會的事!

    那兩個俄國人互望著,我的話,可能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他們的神色,仍然
充滿了疑惑,那「團長」打開了他手中的公事包,取出了一個文件夾來。

    然後,他翻開那文件夾,文件夾中,有很多文件,但是第一頁,則是一幅放大的照
片。

    他指著那照片,道:「你來看,這人是誰?」

    我看到了那照片,便呆了一呆,因為照片上的那人,毫無疑間是卜連昌!

    照片上的那人是卜連昌,這一點,實在是絕不容懷疑的了,因為卜連昌自己,一看
到了那照片,也立時叫了起來,道:「那是我!你們怎麼有我的照片的!」

    那「團長」瞪了卜連昌一眼,又問我道:「請你看看照片下面的那行字!」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在照片下,印著一個號碼,那可能是軍號,然後,還有兩
個俄文字,一個是「上校」,另一個是人名:「申索夫」。

    那「團長」翻過了那張照片,又迅速地翻著一疊文件,他不給我看文件的內容,但
是卻給我看文件上貼著的照片,照片有好幾張,是穿著紅軍的上校制服的,但不論穿著
甚麼服裝,卻毫無疑問,那是卜連昌!

    那「團長」合上了文件夾,又盯住了我:「你說我們認錯了人?」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仍然認為你們認錯了人,他不是申索夫上校。」

    我幾乎已相信,眼前的卜連昌,就是那兩個俄國人要找的申索夫上校了!

    但是,為甚麼一個蘇聯軍隊的上校,忽然會變成了卜連昌呢?實在不可思議之至。

    那「團長」對我的固執,顯然表示相當氣憤,他用手指彈著文件夾,發出一拍拍」
的聲響來,道:「根據紀錄,申索夫上校的左肩,曾受過槍傷,他左肩上的疤痕形狀,
也有記錄的!」

    他在文件夾中,又抽出一張照片來,那照片上有卜連昌的半邊面部,和他的左肩,
在他的左肩上,有一個狹長形的疤痕。

    我向卜連昌望去,只見卜連昌現出十分怪異的神色來:「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直往下沉,我吸了一口氣,才道:「你肩頭上有這樣的疤痕?


    卜連昌點了點頭,並沒有出聲。

    我一跳跳到了他的身前:「那疤痕,是受槍聲的結果?」

    卜連昌卻搖著頭:「照說不會的啊,我又不是軍人,如何會受槍傷?但是,我卻的
確有這樣的一個疤痕,那可能……可能是我小時候……跌了一交,但是,……我卻已記
不起來了。」

    那「團長」厲聲道:「申索夫上校,你不必再裝模作樣了,你必須跟我們回去!」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抓住了卜連昌胸前的衣服。

    卜連昌發出了一下呼叫,用力一掙,他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他迅速後退,一轉身,
便逃出了我的辦公室,這是我們都意料不到的變化。

    在我們辦公室中的幾個人,都呆了一呆,只聽得外面,傳來了幾個女職員的驚呼聲
,和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那顯然是卜連昌在不顧一切,向外衝了出去。

    那「團長」急叫了起來:「捉住他!」

    另一個俄國人也撲了出來,我也忙追了出去,可是當我追到公司門外的走廊中時,
卜連昌卻已不見了,他逃走了!

    那「團長」暴跳如雷,大聲地罵著人,他罵得實在太快了,是以我也聽不清他在罵
一些甚麼。

    然後,他轉過身來,氣勢洶洶地伸手指著我:「你要負責!」

    卜連昌突然逃走,我的心中也已經夠煩的了,這傢伙卻還要那樣盛氣凌人,實在使
我有點難以忍受,我揚起手來,「拍」地一聲將那傢伙的手,打了開去,罵道:「滾,
這是我的地方,你們滾遠些!」那「團長」像是想不到我會那樣對付他,他反倒軟了下
來,只是氣呼呼地道:「你,你應該負責將他找回來!」

    我瞪著眼道:「為甚縻?你們一來,令得我這裏一個最有用的職員逃走了,我不向
你們要人,已算好的了!」

    那「團長」又嚷叫了起來:「他不是你的職員,他是我們國家的——」

    他講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

    我疾聲問道:「是你們國家的甚麼人?」

    「團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並沒有說甚麼,我已冷笑著,代他說道:「這是最
高機密,對不對?我對你們的機密沒有興趣,快替我滾遠些,滾!」

    那兩個俄國人,悻然離去。

    我回到我的辦公室,坐了下來,我的心中,亂成了一片,實在不知道該想些甚麼才
好。

    卜連昌這個人,實在太神秘了,但是,不論有多少證據,都難以證明他就是申索夫
上校。申索夫上校不可能會中文,不可能會認識卜連昌的妻子和子女,不會對這個城市
,如此熟悉。

    但是,他卻又不可能是卜連昌,如果他是卜連昌,他就不可能懂得控制電腦。

    我呆了片刻,才想到,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問題,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卜連昌


    我命幾個平日和他較為接近的職員,分別到他平時常到的地方去找他,我一直在辦
公室中等著。可是等到天黑,仍然沒有結果。

    這是一個有過百萬人口的大都巿,要毫無目的地去找一個人,真是談何容易。

    我到天黑之後,才回到家中,我對白素講起日間發生的、有關卜連昌的事,白素皺
著眉聽著,道:「一個疤痕並不足以證明他的身份,你應該問那兩個俄國人要申索夫的
指紋,和卜連昌的對一下,那就可以肯定卜連昌是甚麼人了?」

    面目相同,恰好大家都在肩頭上有一道疤痕,那都有可能是巧合的,但是這種巧合
,決計不會再和機會微到幾乎不存在的指紋相同,迸合在一起。

    如果申索夫的指紋和現在的卜連昌的指紋相同的話,那就毫無疑問可以證明,卜連
昌就是申索夫上校,那兩個俄國人並沒有找錯人!

    可是現在,我到何處去找那兩個俄國人?

    我在食而不如其味的情形下,吃了晚飯,然後,一個人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正在這
時候,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那邊是一個很嬌美的女子聲音:「我們是領事館,請衛
期理先生。」

    「我就是。」我回答著。

    我立即又聽到了那「團長」的聲音,他道:「衛先生,我們今天下午,曾見過面。


    「是的,」我說:「我記得你。」

    「衛先生,我和領事商量過,也和莫斯科方面,通過電話,莫斯科的指示說,這件
事,需要你的幫助。」

    「哼,」我冷笑了一聲:「在你的口中,甚麼全是機密,我怎能幫助。」

    「團長」忙道:「我們已經獲得指示,將這件秘密向你公開,但只希望你別再轉告
任何人,如果你有空的話,請你到領事館來一次,可以麼?」

    老實說,我對於申索夫上校突竟是甚麼身份一事,也感到濃厚的興趣,但是我卻不
想到他們的領事館去,是以我道:「不,我想請你們到我的家中來,在我的書房中,我
們可以交談一切。」

    那邊傳來一陣竊竊私議聲,過了半分鐘之久,才道:「好的,我們一共四個人來。


    我道:「沒有問題,我的地址是——」

    「我們知道,衛先生,請原諒,因為這件事十分重要,所以,我們已在極短的時間
中,對你作了調查,你的一切我們都很清楚了。」

    我冷笑了一聲:「沒有甚麼,貴國的特務工作本就舉世聞名!」

    對方乾笑了幾聲:「我們很快就可以來到了!」

    我放下了電話,白素低聲問道:「俄國人要來?」

    我點頭道:「是,看來申索夫的身份,十分重要,他們甚至向莫斯科請示過。」

    白素皺著眉:「真奇怪,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卜連昌竟會是一個上校。」

    我苦笑著:「現在還不能證明他是!」

    白素緩緩地搖著頭:「我去準備咖啡,我想他們快來了。」

    那四個俄國人來得極快,他們一共是四個人,兩個是我在日間見過的,另外兩個,
全都上了年紀,面目嚴肅。

    我將他們延進了我的書房中,坐了下來,一個年紀較大的人道:「衛先生,由於特
殊情形,我們只好向你披露我國的最高機密,希望你不轉告他人!」

    我搖頭道:「我只能答應,在盡可能的情形下,替你們保守秘密。」

    那人嘆了一聲,向「團長」望了一眼,那「團長」道:「衛先生,申索夫上校,是
我國最優秀的太空飛行員之一。」

    我呆了一呆,申索夫上校原來是一個太空人!那就難怪他們這樣緊張了。

    「團長」又道:「他在一個月以前,由火箭送上太空,他的任務很特殊,他要作逆
向的飛行,你明白麼?他駕駛的太空船,並不是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而前進,而是採取
逆方向。」

    我並不十分明白他的話,但是我卻也知道,那一定是太空飛行中的一項新的嘗試,
是以我點了點頭。

    「這種飛行如果成功,對軍事上而言,有重大的價值,而且,申索夫上校還奉命在
太空船中,向太平洋發射兩枚火箭。」

    「哼,你們在事先竟不作任何公佈。」我憤然說。

    「自然不能公佈,帝國主義和我們的敵人,如果在事先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必定會
想盡一切方法,來進行破壞的!」那「團長」理直氣壯地說。

    我也懶得去理會他們這些,我只關心那位申索夫上校,我道:「以後怎樣呢?」

    「在他飛行的第三天,我們接到他的報告,他說太空船失去控制,他必須在南中國
海作緊急降落,隨後,就失去了聯絡。」

    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南中國海,那正是吉祥號貨輪出事的地點。

    雖然,事情好像有了某種聯繫,但是我的腦中,仍然一片混亂,因為我依然找不出
在申索夫上校和卜連昌兩者之間,有甚麼可以發生關係之處。

    我的雙眉緊蹙著。那「團長」又道:「在失去了聯絡後,我們立刻展開緊急搜索,
我們的潛艇隊曾秘密出動了好幾次!」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話:「我不知道你們如何想,你們以為申索夫是落在南中國海,
又被人當作船員救起來了麼?」

    那「團長」望著我:「這是最大的可能。」

    我苦笑,搖頭。那「團長」說這是最大的可能,但是實在,那是最沒有可能的事。

    因為就算申索夫恰好落在南中國海,又恰好和吉祥號遇難的船員一起被救起來,那
麼,申索夫也必然是申索夫,而不可能是卜連昌。

    就算申索夫厭倦了他的國家,想要轉換環境,那他也絕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相反地,如果一個蘇聯的太空飛行員,向美國或是其他的國家要求政治庇護的話,那一
定大受歡迎。

    而最根本的問題卻在於,申索夫上校,這個蘇聯的太空飛行員,他對吉祥號貨輪的
船員,應該一無所知,根本不可能認出他們來,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私事!

    在我的沉思中,書房中十分靜,誰也不說話。

    過了幾分鐘,那「團長」才道:「我們已作過詳細的調查,申索夫作緊急降落的時
候,他最可能降落的地點,正有一場暴風雨,有一艘輪船失事。」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那「團長」續道:「我們在整個區域,已作
了最詳細的搜索,我不必隱瞞你,在海底,我們已找到了那艘太空船了!」

    我皺了皺眉:「那你們就不應該再來找我,那位申索夫上校,一定是在太空船中,
死了!」

    那「團長」卻搖著頭:「不,他已出了太空船,他是在太空船緊急降落時逃出來的
。」

    我不禁有了一些怒意,大聲道:「你將我當作小孩子麼?當太空船在以極高的速度
衝進大氣層之際,機艙外的溫度,高達攝氏六千度,甚麼人可以逃出太空艙來?」

    那「團長」忙道:「這又是我們的高度機密,你記得有一次,我們的太空船,在回
歸途中,因為降落設備失效,而引致太空人死亡的那件事麼?」

    「自然記得,那是轟動世界的新聞。」

    「是的,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科學家不斷地研究,已發明了一種小型的逃生太空
囊,可以將駕駛員包在囊中,彈出太空船,再作順利的降落,申索夫上校本來就負有試
驗這個太空囊的任務,他自然是在太空船還未曾落海之際,便利用了太空囊彈出來的。


    我問道:「關於這種逃生太空囊的詳細情形,你能不能說一說?」

    那「團長」的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我只能告訴你,那是一種十分簡易
有效的逃生工具,在彈出了太空艙之後,太空囊還可以在空中飛行一個時期,然後,速
度減慢到自然降落的程度,在囊中的人,就可以進行普通的跳傘了!」

    「你們是以為——」我再問。

    「我們認為,在申索夫跳出太空囊之後,落到了海面,他棄去了降落傘,為了方便
在海面上漂流,他也脫去了沉重的太空衣,然後,他就和遇難的船員,一起被救了起來
。」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們的假設很合理,我也完全可以接納,但是問題是在於
,你們要找的人,他自己根本不認為自己是申索夫上校,他只認為他自己是海員卜連昌
!」

    那「團長」怒吼了起來:「那是他故意假裝的,他想逃避制裁!」

    我立時駁斥他:「我想不是,如果他有意逃避的話,一到了這裏,他就應該投向美
國領事館,你們又將他怎麼辦?」

    那三個蘇聯人互望著,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我道:「你們來看我的目的是甚麼
?」

    那「團長」道:「我們要找回申索夫上校,一定要和他一起回國去,我們想他或者
會和你聯絡,所以,要你幫助我們!」

    我苦笑了起來:「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慢慢再說,現在最主要的便是,先要弄清楚
,卜連昌是不是你們要找的申索夫上校。」

    「自然是,」一個蘇聯人不耐煩地揮著手,「如果他是卜連昌,為甚麼沒有一個人
認識他?要登報紙找尋認識他的人?我們就是偶然看到了報紙,所以才會找到這裏來見
他的。」

    我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如果他和我聯絡的話,我一定先要弄清他的身份,
因為他如果是申索夫上校,其間一定還有甚麼曲折。使他可以知道許多他不可能知道的
事!」

    我看到那三個人的臉上,有疑惑的神色,是以我就將我如何認識卜連昌的經過,以
及如何陪他「回家」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為了回報他們對我的信任,他們向我講出了他們國家的高度秘密,當然我也不會再
對他們保留甚麼,是以我的敘述,十分詳細。

    他們三人用心地聽著,等我講完,他們才一起苦笑了起來:「那是不可能的。」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我說,「我沒有必要騙你們,因為我也想知道
卜連昌的真正身份,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請問。」他們齊聲說。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申索夫上校,可曾受過電腦控制的訓練?」

    那「團長」笑了起來:「自然,他是全國最好的電腦工程師之一,我們太空飛行機
構中的電腦設備,大多數是在他領導之下設計製造的。」

    我又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如果申索夫是一個第一流的電腦工程師的話,那麼,
控制普通的商用電腦,在他而言,自然是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簡單了。

    我呆了片刻,才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申索夫的指紋記錄,我想,如果我有機會見
到卜連昌的話,取他的指紋來對照一下,就可以確切證明他的身份了!」

    「有,」那「團長」立即回答,他打開了公事包,拿出了一張紙來給我。

第五部:揣測怪事的由來

    那張紙是一個表格,上面有申索夫的照片,和十隻手指的指紋。

    我將那張表格,放在桌上:「各位,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去找尋他,我想
,在未曾真正弄明白他的身份之前,你們暫時不必有甚麼行動,弄錯了一個人回去,對
你們也是沒有好處的。」

    那三個蘇聯人呆了片刻,想來他們也想到,除了答應我的要求之外,是別無他法可
想的,是以他們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答應了我的要求。

    他們都站了起來,我送他們出門口,望著他們離去。

    在聽了他們三個人的話後,我更可以有理由相信那個根本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的卜連
昌,就是太空飛行員,申索夫上校。

    但是,何以這兩個絲毫不發生關係的人物,會聯結在一起了呢?我忽然有了一個十
分奇怪的想法,現在的卜連昌,就像是申索夫和卜連昌的混合,兼有兩人的特點,或者
是兼有三個人的特點,另一個是根本不存在的吉祥號貨輪的另一個三副——那是卜連昌
堅持的自已的身份,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一些甚麼怪事呢?

    我踱回了書房之中,坐在書桌之前,不斷地思索著。

    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是午夜了,我打了一個呵欠,正想上床睡覺時,電話鈴卻突然
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來,那邊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接連說了七八聲「喂」,也沒有反應,
我憤然放下了電話。可是在我放下電話之後不久,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我再拿起電話
,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存心和我說話,那你為甚麼打電話來?」

    我以為,打電話來的人,一定是一個無聊到了拿電話來作為遊戲工具的傢伙,可是
,我的話才一講完,卻突然聽到了卜連昌的聲音!

    一聽到了卜連昌的聲音,我全身都震動了一下,卜連昌道:「我……不如該說甚麼
才好,衛先生,我不知我該說甚麼!」

    「卜連昌,」我忙叫著他:「你在甚麼地方?」

    「我一直坐在公園中,現在,我是在公園旁的電話亭中打電話給你,衛先生,我想
………見一見你。」

    「好,我也想見見你。」

    「我在公園入口處的長凳前等你,」卜連昌說:「你一定要來啊!」

    「當然,我來,一定來,」我放下電話,便離開了家。

    當我來到公園的時候,公園中幾乎已沒有甚麼人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到卜連昌一個
人,孤零零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之上。

    我連忙向他奔了過去,他也站了起來。

    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親人一樣,我一到了他的身前,他就緊握住了我的手臂,他道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唉,我真怕你不來。」

    我先令他坐了下來,然後,我坐在他的身邊。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那兩個外國人是認識我的,衛先生,但是我卻不認識他們,
他們說我是甚麼人?你能告訴我?」

    我望著他,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才好,我的心中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我相信
這個人,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又相信,他真的不知道他自已是甚麼人
。一個人,如果在忽然之間,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了,那實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那樣
的事,在醫學上叫作「失憶症」。「失憶症」已不如多少次成為電影或是小說的題材的
了。

    卜連昌的情形卻很不同,他不單是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而且,堅決認為他是另一
個人!

    卜連昌用焦急的眼光望著我,我想了一想才道:「他們說,你是一個軍官,軍銜是
上校,你的職務是太空飛行員,負責重大的太空飛行任務!」

    卜連昌睜大了眼睛聽著,等到我說完之後,我想他一定要表示極度的驚訝的了,但
是,他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笑了起來:「那樣說來,他們一定弄錯了,我
怎麼會是太空人?」

    我盯著他:「他們還說你是一個極其優秀的電腦專家,卜連昌,你對於自己竟然懂
得操縱電腦一事,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卜連昌皺緊了雙眉,過了半晌,他才現出茫然的神色來:「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
那……在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麼,你肩頭上的疤痕呢?」我又問。

    卜連昌震動了一下:「那……那或許是巧合,我可能記不起是在甚麼時候受傷的了
。」

    我又道:「我已向他們要了你的指紋——不,是那位上校的指紋!」

    卜連昌也不是蠢人,他一聽到我說及指紋,便知道我要指紋的用途是甚麼了,他攤
著手來看了看,然後又緊握著拳頭。

    在那剎間,他的神色,又變得更難看,他道:「如果那申索夫上校的指紋,和我的
指紋是一樣的話,那……說明了甚麼?」

    我道:「你也應該知道那說明了甚麼的了,那說明你就是申索夫上校!」

    卜連昌呻吟似地叫了起來:「可是……我卻是卜連昌,那個申索夫上校,難道是中
國人?」

    「不是,他是中亞細亞人,你不覺得你自己的樣子,並不是完全的中國人麼?你的
樣子,是典型的中亞部分的韃靼人!」

    卜連昌憤怒起來:「胡說!」

    我對他絕不客氣,因為我必須逼他承認事實,我道:「你的指紋,加果和申索夫上
校相合的話,那就已足夠證明你的身份了!」

    卜連昌尖叫了起來:「可能是巧合!」

    我殘酷地冷笑著:「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的,面貌相同是巧合,肩頭上的疤痕相
同是巧合,連指紋相同也是巧合!」

    卜連昌惡狠狠地望著我:「可是你說,我如果是韃靼人,為甚麼會講中國話,寫中
國字?我怎會認識那麼多我不該認識的人?」

    對於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那正是存在我心中的最大的疑問。

    我只好道:「所以,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接受指紋的檢驗,如果你的指紋,和申
索夫上校根本不同的話,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了!」

    卜連昌語帶哭音:「可是我知道,檢查的結果,一定是一樣的。」

    我立即問道:「為甚麼你會那樣想?」

    卜連昌道:「我已經習慣了,自從我在海上遇救之後,沒有一件事是如意的,只要
是我想的事,就一定不會成為事實,而我最害怕發生的事,卻又成為事實,就像我怕我
的妻子不認識我,結果她真的不認識我一樣!」

    我也嘆了一聲:「卜連昌,我很同情你,但是我認為你還是要將你的指紋印下來,
和申索夫的指紋,來對證一下!」

    他現出十分可怖的神情望著我:「如果對證下來,我和他的指紋是一樣的,那怎麼
辦?」

    我呆了一會,「那只好到時再說了!」

    他雙手鬆開,又捏了拳,反覆好幾次:「我接受你的提議,但是我現在,不想任何
人知道我在甚麼地方,我也不跟你回去。」

    我問道:「為甚麼?」

    他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道:「我會打電話給你,問你對證指紋的結果。我
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在甚麼地方,以防萬一,我的指紋真和申索夫上校一樣時,我還可逃
避。」

    「你在逃避甚麼?」我又問。

    「我不要成為另一個人,我是卜連昌,不管多少人都發了神經,不認識我,我仍然
是卜連昌,我不要成為另一個人!」卜連昌回答著。

    我沉默了片刻,才拿出了一隻角質煙盒來,先將煙盒抹拭了一番,然後,請他將指
印留在煙盒上,我再用手帕小心將煙盒包了起來。

    我們一起站起來,向公園外走去。

    在公園門口分手的時候,我道:「明天上午十二時,你打電話到郭氏偵探事務所來
找我。」

    卜連昌點了點頭,記住了我給他的電話號碼,跳上了一輛街車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才回到了家中,那一晚,我可以說一點也沒有睡好,我的心中充滿
了疑問。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小郭的偵探事務所中,在他的事務所中,有著完善的檢驗指
紋的設備,而且還有幾位指紋專家。

    當我說明來意之後,小郭和幾個指紋專家,立時開始工作,要查對指紋,在現代偵
探術中而言,實在是最簡單的事情了。

    我們只化了二十分鐘,就得出了結論,留在煙盒上的指紋,和申索夫上校的指紋,
完全相同!

    我在知道了這個結論之後,倒並沒有表示過份的驚異,因為可以說,那是我意料之
中的事。

    我早已料到,他們兩人的指紋會一樣的,或者說,我早已料到,卜連昌就是申索夫
上校。

    但是我在知道了結果之後,卻仍然呆了半晌,因為我不知如何向那三個俄國人說,
也不知該如何向卜連昌說才好。

    如果我將檢驗的結果,告訴那三個俄國人,那麼,他們自然認定已找到了申索夫上
校,會不惜一切代價,要將申索夫帶回蘇聯去。

    而如果我也將檢驗的結果,照實告訴卜連昌,那麼卜連昌就要開始逃避,絕不肯跟
那三個蘇聯人回去。

    我在小郭的事務所中,徘徊了很久,小郭頻頻問我發生了甚麼事,我也難以回答他
的問題,一直到中午,我還沒有想出應付的辦法來,但是,卜連昌的電話,卻已經準時
打來了。

    我握著電話聽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卜連昌已在焦切地問道:「怎麼樣了?」

    我反問道:「你現在在甚麼地方?」

    「我不能告訴你在甚麼地方,我問你,結果怎麼樣,你快告訴我!」

    我苦笑了一下:「你聽著,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在甚麼地方,我要和你聯絡。」

    卜連昌呆了片刻:「我知道,我的指紋,和那人一樣,是不是?」

    我立時道:「你應該正視事實,你就是申索夫上校,你根本是他!」

    卜連昌在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結果的了!」

    我忙叫道:「你別以為你可以逃避他們,你——」

    我的話才講了一半,「卡」地一聲,卜連昌已放下了電話,我發了一陣呆,我根本
不知道他在甚麼地方打電話來的,他顯然不肯聽我的勸告,而要開始他那無休止的逃避


    在我發呆期間,那三個俄國人,卻已找上小郭的事務所來了,他們一見到我,並不
說話,然而卻見他們陰沉的眼光,向我詢問著。

    我放下了電話:「你們來得正好,昨天晚上,我曾和他見過面,取得了他的指紋,
指紋檢驗的結果,是完全相同的。」

    「他現在在甚麼地方?」俄國人忙緊張地問。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說他絕不願意成為申索夫上校,他要逃避,我看,現
在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在他的身上,一定發生了極其神秘
的事。我看,你們就算將他帶回去,也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胡說!」那「團長」憤怒起來:「他是一個狡猾的叛徒!他想用這種方法來逃避
懲罰。」

    我忙道:「我卻不認為那樣,他如果要逃避懲罰的話,他應該到美國去尋求政冶庇
護才是。」

    三個俄國人的面色變了一變,沒有說甚麼。

    我又道:「如今,我們雖然已證明了他是申索夫上校,但是那只是身體上的證明。


    「甚麼意思?」俄國人惡聲惡氣地問。

    我的腦中,也十分混亂,但是我還是勉力在混亂之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來,我道:
「要決定一個人是甚麼人,不是看他的身體,要緊的是他腦中的記憶,現在我們有理由
相信;申索夫上校的腦中,已完全不存在他自己的記憶,而換上了他人的記憶,也就是
說,他是另一個人,你們帶他回去,又有甚麼用?」

    那「團長」冷笑了起來:「你想想看,如果我們以所說的,照樣報告上去,會有甚
麼結果?衛先生,別開玩笑!」

    我正色道:「這絕不是開玩笑,這是一件發生在人身上的極其異特的事情,你們該
正視現實。」可是那三個俄國人卻根本不肯聽我的話,他現出悻然的神色:「好,你不
肯透露他的所在,我們可以找到他!」

    他們悻然離去,我也沒有辦法再進一步說服他們,因為對於解釋申索夫已不是申索
夫的理由,在我自己的意念中,也是很模糊,無法講得清楚的。

    我剛才能在沒有深思熟慮之間,便已經初步闡明了這一個概念,那可以說已經很不
容易的事了。在他們走了之後,我又呆了片刻,在想著要用甚麼方法,才能將這件事說
得更清楚。這件事,要簡單地說,一句話就可以講完了,那就是:申索夫不再是申索夫
了。

    然而,那卻是很難令人接受的一件事,申索夫就是申索夫,為甚麼會不是申索夫了
呢?所以,應該進一步地說,那是申索夫的身體,但是,別人的許多記憶,卻進入了申
索夫的身體,而申索夫本身的記憶卻消失了。

    決定一個人是甚麼人,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看他的外形,查他的指紋,而另一種是
根據他腦中儲存的記憶,也就是他的思想。

    如果用前一種方法來決定,那麼毫無疑問,那個在海面上,和吉祥貨輪的船員一起
被救起來的人,是蘇聯的太空飛行員,申索夫上校。

    但是如果根據第二種方法來判斷的話,那麼,他就不是申索夫,甚至也不是卜連昌
,他是一個嶄新的人,一個突然之間多出來的人!

    在那樣的情形下,蘇聯特務硬要將他找回去,自然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事情。

    可是現在的情形卻是,蘇聯的特務頭子非要找他回去不可,而他,卻拚命在逃避。

    我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申索夫的身份如此特殊的話,事情或者不會那
麼複雜了。而申索夫想一直逃避過去,自然絕不是辦法,最好是我能說服那個蘇聯特務
頭子,使他們放過申索夫。

    蘇聯特務,誰也知道是世界上最頑固的東西,我有甚麼辦法可以說服他們呢?

    看來,那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除非,我能夠找出申索夫記憶改變的根本原因來。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我想,只怕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
夠解釋這種奇異的現象。但是,我既然想到了,我就要去做,我決定先去找幾個著名的
心理學家,腦科學家,看看他們是不是可以解釋這件怪事情。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我忙忙碌碌,東奔西走,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然後,再根據自
己的意見,作了一番綜合,在這三天內,我一直希望能得到申索夫的消息,再和他聯絡
一番。

    可是,申索夫卻音訊全無,他沒有打電話給我,我也根本無法在一個有著百萬人的
城市之中,找得到他,到了第四天,我已經對申索夫的事,在聽取了各方面的意見之後
,有了一點概念。

    於是我去見那兩個蘇聯特務,他們在見到我的時候,面色極其難看。

    他們那種難看的面色,使我感到好笑,我臉上一定也表現了想笑的神情,是以那「
團長」怒意沖沖地望著我:「有甚麼好笑?」

    我忙搖頭道:「兩位,我不是來吵架的,你們還未曾找到申索夫,是不是?」

    他們兩人悶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我又道:「這幾天來我拜訪了不少專家,綜合他們的意見,有一種見解,不知道你
們是不是能接受,我並不是阻止你們找尋申索夫,但是你們至少也得聽一聽對這件怪事
的解釋。」

    那兩個俄國人的態度仍然很冷淡,他們冷冷地望著我,我也不去理會他們的態度,
因為我知道,我的話一開始,就一定會引起他們注意的。

    我自顧自地道:「人類的腦子,可以發射一種微弱的電波。對於這種電波,人類所
知極微,只名之曰腦電波,還是人類科學上的空白。」

    那「團長」怒道:「你在胡扯甚麼?」

    我笑了笑:「別心急,等我說下去。你就知道我所說的一切,和這件事有莫大的關
係了!」

    另一個俄國人和「團長」使了一個眼色:「好,你說下去。」

    我又道:「這種腦電波,在某種情形之下,以極其強烈的方式發射出去,是以在人
和人之間,有時有奇妙的心靈相通的現象,這種情形,大多數是在生命發生危急的時候
發生的。」

    那「團長」開始注意我的話了,他頷首表示同意。

    我道:「現在,事情和我們的主角有關了,這件事的主角,可以分為三組,一組是
申索夫,一組是卡連昌,另一組,是吉祥號上的船員。」

    我頓了一頓,看到他們兩人,在用心聽著,我才又道:「現在開始,我所敘述的一
切,只不過是假定,但那也是唯一可以提供的假定。申索夫上校在發現太空船失卻控制
之際,他自然意識到,他的生命已在危急關頭了,在那時候,他的腦電波便開始反常的
活動,而那時,他恰好飛過南美洲上空,也在那時,有一個中國海員,叫卜連昌的,在
某處和人打架,也處在臨死的邊緣,卜連昌的腦電波也在非常活動的狀態之中。究竟發
生了甚麼樣的變化,我們還無法知道,我們只好假定,在那一剎間,卜連昌記憶,通過
了腦電波的反常活動,被申索夫的腦子接收了過去,是以,申索夫原來的記憶消失,換
上了卜連昌的記憶。那種情形,大致可以和聽收音機的時候,忽然一個電台的聲音受到
另一個電台的干擾來解釋。」

    那兩個我國人互望了一眼。

    我不能肯定我的話是不是能說服他們,我繼續說下去:「那時候,申索夫已不再是
申索夫了,太空船繼續向前飛,等到來到了南中國海的上空之際,他跳出了太空船,而
恰好吉祥號貨輪失事,吉祥號的船員,每一個人的腦電波,都在進行非常的活動,是以
各人的記憶,在同樣的情形之下,都零零星星,進了申索夫的腦中,所以,當申索夫獲
救之後,他熟悉吉祥號船員的一切,自以為他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他又以為自己是卜連
昌,他記得卜連昌的妻子和兒女的一切情形。兩位,申索夫上校這個人,已在世上消失
了,而多了一個不再是申索夫的人,你們將這個人帶回去,有甚麼用?」

    那兩個俄國人互望著,我又道:「只有這個解釋,才可以說明何以申索夫會講中國
話,會寫中國字,會了解他不應了解的一切,你們大可下必耽心他會洩露你們的國防秘
密,因為他對過去的一切,毫無所知,而且,永遠不會再記起來!」

    那「團長」道:「你說的理由,或者很可相信,但是我們卻無法向上峰報告。」

    「那太簡單了,」我說:「你們回去,說這個人根本不是申索夫,也就行了。」

    他們兩人呆了半晌,才道:「我們考慮一下,明天再給你回音。」

    我告辭離去,他們緊張得甚至未及送我出來。第二天,我得到他們的通知,他們已
決定放棄這件事了,我連忙在報上刊登廣告,要申索夫和我聯絡,並且告訴他,一切都
已過去了。

    申索夫在廣告見報後的當天下午,神色憔悴地來見我,我將那些解釋,又和他講了
一遍,他聽了之後,道:「也許你是對的,我是卜連昌了,我喜歡做卜連昌,我也……
愛彩珍!」

    我拍著他的肩頭,勸他好好在我的公司中工作,俄國人果然也未曾來麻煩他。

    事情到這裏結束了,總算是喜劇收場,不是麼?卜連昌說他愛彩珍,倒不是假的,
他仍然常在彩珍住所附近徘徊,幾個月後,不但取得了阿牛阿珠兩個孩子的好感,也取
得了彩珍的好感,有一天他告訴我,已作好了一切準備,要向彩珍求婚。

    是不是,應該說,從此以後,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呢!
----------------------------------------------------------------------------
                                  (全文完)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