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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衛斯理系列-藍血人 作者:倪匡(已完成)

[科幻] 衛斯理系列-藍血人 作者:倪匡(已完成)


   
「藍血人」是第二個科幻故事,寫了一個有家歸不得,雖然大具神通,但是在地球上卻
恓恓惶惶,十分可憐的外星人。這個外星人來自土星──不算太遠,其實可以寫得遠一
點,但當時,在二十幾年之前,外星人的故事還不是那麼流行的時候,土星來客,已經
算是十分新奇和遙遠的了。  

「藍血人」的故事,牽涉的範圍十分廣,故事的結構也相當複雜,多線進行,所以篇幅
較多。因此在新校修訂時,將之分成了兩部分,目的是希望讀者閱讀時更方便。  

故事中有許多「道具」及「物件」。在二十幾年前,都盡於想像中的物事,如今早已極
其普遍了,讀者當可以留意得到。而衛斯理第一次知道有外星人,感覺也十分有趣。  

這個故事,這次修訂的地方較多,不至於可以說「改寫」,也實在和原來有相當的差異
。若以前曾看過這個故事的,一定可以覺察出來。  

衛斯理

第一部:一個流藍色血的男人

    到日本去旅行,大多數人的目的地是東京,而且是東京的銀座。但是我卻不,我的
目的地是北海道,我是準備到北海道去滑雪和賞雪的。世界上有三個賞雪的最好地方:
中國的長白山,日本的北海道,和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區。

    我在北海道最大的滑雪場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中,租了一個套房。我的行蹤十分秘密
,根本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麼人,這間小旅店,在外面看來,十分殘舊,不是「老日本」
,是絕不會在這裏下榻的,但這裏卻有著絕對靜謐的好處,包你不會碰到張牙舞爪,一
面孔到東方來獵奇的西方遊客。

    店主藤夫人,是上了年紀的一個老婦人,她的出身沒有人知道,但是她的談吐卻使
人相信她是出生於高尚社會的。對於年輕而單身的住客,她照顧得特別妥善,使你有自
己的家便在這高聳的雪山腳下之感。

    一連幾天,我不斷地滑著雪,有時,我甚至故意在積雪上滾下來,放鬆自己的肌肉
,將雪花滾得飛濺,享受著兒時的樂趣。到了第五天,是一個假期。我知道這一天,滑
雪的人一定十分多,我便不想出去,但是到了中午,我實在悶不住了,又帶了滑雪的工
具,坐著吊車到了山上,而我特地揀了一個十分陡峭的山坡,沒有經驗的人,是不敢在
這裏滑下去的,所以這裏的人並不多。

    那是一個大晴天,陽光耀目,人人都帶上了巨型的黑眼鏡,我在那山坡上滑了下去
,才滑到一半之際,突然聽得後面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尖叫聲。我連忙回頭看去,只見一
個穿紅白相間的絨線衫,和戴著同色帽子的女孩子,驟然失卻了平衡,身子一側,跌倒
在雪地之中。

    這個山坡十分陡峭,那女孩子一跌下來,便立即以極高的速度滾了下來。

    這時,另外有幾個人也發現了,但是大家卻只是驚叫,並沒有一個人敢滑向前來。
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因為那女孩子滾下來的勢子,本來已是十分急速,如果有人去拉
她的話,一定會連那人一起帶著滾下去的。而從那樣的山坡上滾下去,只摔斷一條腿,
已算得是上上大吉的事了。

    在那剎間,我只呆了一呆,便立即點動雪杖,打橫滑了過去。

    那女孩子不斷地驚叫著,但是她的叫聲,卻時斷時續,聲音隱沒的時候,是因為她
在滾動之際,有時臉向下,口埋在雪中,發不出聲來之故。

    我打橫滑出,恰好迎上了她向下滾來的勢子。

    而我是早已看到了那裏長著一棵小松樹,所以才向那裏滑出的,我一到,便伸左手
抓了那棵小松樹,同時,右手伸出了雪杖,大叫道:「抓住它!」

    那女孩子恰好在這時候滾了下來,她雙手一齊伸出,若是差上一點的話,那我也無
能為力了,幸而她剛好能抓住我雪杖上的小輪,下滾的勢子立即止住,那棵小松,彎了
下來,發出「格格」之聲,還好沒有斷。

    我鬆了一口氣,用力一拉,將那女孩子拉了上來。或者是她的膚色本來就潔白無倫
,也或則是她受的驚恐過了度,她的面色,白得和地上的雪,和她身上的白羊毛衫一樣
。這時,有很多人紛紛從四面八方聚過來,有一個中年人,一面過來,一面叫著道:「
芳子!芳子!你怎麼啦?」

    那人到了我們的面前,那女孩子——她的名字當然是叫芳子了——已站了起來,我
向那人看去,心中不禁奇怪起來。

    來的那個人,在這個地區,甚至整個日本,都可以說有人認識他的。他是日本最具
經驗,最有名的滑雪教練,我不止一次地在體育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了。而我立即也悟
到,我救的那女孩子芳子,一定便是日本報紙上稱之為最有前途的女滑雪選手草田芳子
了。

    草田芳子的滑雪技術,毫無疑問地在我之上,但是她卻會從高處滾下來,由我救了
她,唉,這當真可以說是怪事了。我正在想,已經聽到芳子道:「幸虧這位先生拉住了
我一把!」

    那教練則粗魯地道:「快點走,這件事,不能給新聞記者知道,更不能給記者拍到
現場的照片。」芳子提起了滑雪板,回過頭來,由於她也和其他人一樣,戴著黑眼鏡,
所以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樣蒼白了。她問我:「先
生,你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

    我拉住了她,是絕對沒有存著要她感恩圖報的心理的,我自然不會將真姓名告訴她
的,我想起了我下榻的客店店主的姓,又想起我這是第三次到北海道來,便順口道:「
我叫藤三郎。」

    芳子道:「你住在——」可是,她這一句話沒有問完,便已經被她的教練拉了開去


    她的教練當然是為了她好,因為一個「最有希望的滑雪女選手」,忽然自山坡上跌
了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笑話。

    我也並不多耽擱,依照原來的計劃,順利地滑到了山腳下。然後,提著滑雪板,向
前慢慢地走去,我心中對那件事,仍然覺得很奇怪,認為芳子不應跌下來的。但我只不
過奇怪了一下而已,並沒有去多想它。不一會,我便回到小客店中。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來。我約了鄰室的一位日本住客和我下圍棋。那位日本住客,是
一個很有名氣的日本外科醫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了,棋道當然遠遠在我之上,正當我
絞盡腦汁,想力求不要輸得太甚的時候,只聽得店主藤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道:「
藤三郎?沒有這個人,我倒是姓藤的,芳子小姐,請你到別家人家去問問吧。」

    接著,便是芳子的聲音。

    祗聽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都問過了,沒有。他年紀很輕,穿一件淺藍色
的滑雪衣,身體很結實,右手上,帶著一隻很大的紫水晶戒指——」

    芳子講到這裏,我便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

    這時候,我當然不是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滑雪衣」,而是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和服了
。但是我的手上,卻仍然戴著那隻戒指。

    而就在我一縮手之際,那位老醫生卻一伸手,將我的手按住,同時,以十分嚴厲的
目光望著我。我起先還不知道他這樣望著我是甚麼意思,當然我立即明白了,因為他「
哼」地一聲道:「小伙子,想欺騙少女麼?」

    他將我當作是負情漢,而芳子當作是尋找失蹤了的情人的可憐人了。我忍不住「哈
哈」大笑起來,我才笑了兩聲,便聽得芳子又驚又喜的聲音道:「是他,就是他!」

    藤夫人還在解釋,道:「他是一個從中國來的遊客,芳子小姐,你不要弄錯了。」

    然而藤夫人的話還未曾講完,芳子幾乎衝進了我的房間中來,她滿面笑容地望著我
,向我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道:「藤先生,請原諒我。」

    那位老醫生眨著眼睛,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顯然知道自己剛才的判斷
是錯了。

    事情已到了這地步,我自然也不得不站起來,告訴她,藤三郎並不是我的真名字,
只不過因為不想她報答我而杜撰的。芳子始終保持著微笑,有禮貌地聽著我的話。

    我一面說,一面仔細打量草田芳子,她本人比畫報上、報紙上刊載的她的像片更動
人,那是由於對著她本人,就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那種親切的感覺,是由於她美麗
的臉型、和靄的笑容,而柔順的態度所組成的,使人感覺到說不出來的舒服。

    她穿著一件厚海虎絨的大衣,更顯得她身形的嬌小,而由於進來得匆忙,她連大衣
也未及除下來。

    老醫生以圍棋子在棋盤上「拍拍」地敲著,道:「究竟怎麼一回事?」

    芳子笑著,將日間發生的事,向他說了一遍,然後,她忽然道:「我想我不適宜於
再作滑雪運動了。」

    我奇怪道:「在雪坡上摔交,是人人都可能發生的事,何必因之而放棄你最喜愛的
運動呢?」芳子脫了大衣,坐了下來,撥旺了火盤,緩緩地道:「不是因為這個,而是
我在積雪之中.眼前會生出幻象來,使我心中吃驚,因而跌了下來的。」

    我早就懷疑過草田芳子摔下來的原因,這時聽了她的話,心中的一點疑問,又被勾
了起來,道:「芳子小姐,你究竟看到了甚麼?」

    草田芳子道:「我看到了一個男子——」

    她才講到這裏,老醫生和藤夫人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連我也不禁失笑,因為芳
子的話,的確是太可笑了,看到了一個男子,這怎叫是「幻象」呢?

    芳子的臉紅了起來,她道:「不要笑我,各位,我看到一個男子,他的手背,在樹
枝上擦傷了,他就靠著樹在抹血……他的血……他的血……」

    芳子講到這裏,面色又蒼白起來,我連忙問道:「他的血怎樣?」

    芳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一定是眼花,他的血,竟是藍色的!」

    我笑道:「芳子小姐,那只怕是你的黑眼鏡的緣故。」芳子搖頭道:「不!不!我
就是因為這個原故,所以除下了黑眼鏡,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血是藍色的,他的皮膚很
白,白到了……雖以形容的地步,血的確是——」

    芳子才講到這裏,我不禁聳然動容,道:「芳子小姐,你說他的皮膚十分白,可像
是白中帶著青色的那種看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顏色麼?」

    芳子吃了一驚,道:「你………你也見過這個人,那麼,我見到的,不是幻象了?


    我閉上了眼睛,大約兩秒鐘,才睜了開來。

    在那兩秒鐘之中,我正將一件十分遙遠的往事,記憶了一下,然後,我道:「你先
說下去。」芳子點點頭,她顯得有些神經質,道:「我指著他道:先生,你的血——那
男子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我只感到一陣目眩,便向下跌去了!」

    我喃喃地道:「一陣目眩——」

    我的聲音很低,又是低著頭說的。人家都在注意芳子的敘述,並沒有人注意我。而
我只講了四個字,也立即住口不言了。

    芳子喘了幾口氣,道:「我在跌下來的時候,心中十分清醒,我知道自那麼陡峭的
斜坡上跌下去,是十分危險的,也會大受影響的,然而,我竟來不及採取任何措施,就
跌了下來,若不是衛先生——」

    她講到這裏,略停了停,以十分感激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

    我連忙道:「那是小事,草田小姐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芳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衛先生,我是不會忘記你的——」她一面說,一面
又向我望了一眼,帶著幾分東方女性特有的羞澀,續道:「而我被衛先生扶住之後,有
一件事,便是抬頭向上望去——」

    我插言道:「草田小姐,當時我們的上面,並沒有什麼人!」

    芳子點頭道:「是,這使我恐怖極了,因為那人除非是向下滑來,否則是極難在那
樣的斜坡上,回到山峰上面去的,但是他卻神秘地消失了……」

    草田芳子講到這裏,藤夫人好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老醫生則打了一個呵欠,道:「
草田小姐,你可要我介紹一個醫生給你麼?」

    草田芳子急道:「老伯,我並沒有看錯,我……」

    老醫生揮了揮手,道:「我知道,每一個眼前出現的幻象的人,都以為自己所看到
的是實體,但當幻覺突然消失之際,他又以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突然消失在空氣之中
了!」

    芳子怔怔地聽老醫生講著,等老醫生講完,她雙手掩著臉,哭了起來,道:「那我
不能參加世界性的滑雪此賽了。」

    藤夫人同情地望著草田芳子,老醫生伸了伸懶腰,向每一個人道了告辭,回到他自
己的房中去了,我穿上了一件厚大衣,道:「草田小姐,你住在甚麼地方?我送你回去
,還有些話要和你說。」

    草田芳子已經漸漸地收住了哭聲,也站了起來。藤夫人送我們到門口,外面,正在
下著大雪,非常寂靜,我和草田芳子並肩走著,我不停地望著後面,我的行為也為草田
芳子覺察到了。

    草田芳子忍不住問我:「衛先生,可是有人跟蹤我們麼?」

    我這時的心情,十分難以形容,雖然,我們的身後沒有人,但是我心中卻老是這樣
的感覺。

    我抑制著心頭莫名其妙的恐佈,道:「草田小姐,你是一個人在這裏麼?」

    草田芳子道:「本來是和我表妹在一起的,但是表妹的未婚夫在東京被車子撞傷了
,她趕了回去,我和我的教練住在一個酒店。」

    我想了一想,道:「今天晚上,你如果請你的教練陪你在房中談天,渡過一夜,這
方便麼?」

    芳子的臉紅了起來,立即道:「哦!不!他……很早就對我有野心了,如果這樣的
話……」她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

    我又道:「那麼,在這裏,你可能找到有人陪你過夜麼?」

    芳子的眼睛睜得老大,道:「為甚麼?衛先生,我今晚會有危險麼?我可以請求警
方的保護的。」

    我道:「那並不是甚麼危險,草田小姐,你千萬不要為了今天的事而難過,我可以
肯定的告訴你,你今天看到的那個人,是真的,而不是你的幻覺,你的滑雪生命,並未
曾受到任何損害!」

    芳子驚訝地望著我,道:「你如何那樣肯定?」

    我又閉上了眼睛幾秒鐘,再一次,將那件十分遙遠的事,想了一想。

    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撒了一個謊,道:「在我剛才扶住你的一剎那,我也看到了
那個人,他正迅速地向下滑去!」

    我是不得已才講了這樣一個謊話的。而事實上,我當時一扶住了草田芳子,便曾立
即向上看去,看是甚麼突然發生的意外,令得她滾下來的,而我看得十分清楚,在我們
的上面,並沒有人。

    芳子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她的眼睛中,閃耀著信任的光芒,令得我心中感到慚愧,
略略地轉過頭去,道:「你今天晚上不能找到人和你作伴麼?」

    草田芳子又一次奇怪地問道:「為甚麼我一定要人作伴?」我感到十分為難,想了
一想,道:「我怕你在經過了白天的事後,精神不十分穩定………」

    芳子不等我請完,道:「你放心,現在,我的心境已完全平復下來了。」

    我們又默默地並肩走了一會,已將來到芳子下榻的旅館門口了。向前望去,旅館門
前的燈光,已經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

    我停了下來,道:「草田小姐,我有幾句聽來似乎毫無意思的話,但是我卻要你照
著我的話去做,不知你是不是肯答應我?」

    芳子回過頭來,以十分奇怪的目光望著我。

    我的身材比她高,她必須仰著頭看我,雪花因而紛紛地落在她的臉上,立即溶化,
使她美麗的臉龐上,增加了不少水珠。

    我道:「你今晚如果必須獨睡的話,最好在愉快的氣氛中入睡,你可以向旅館借一
些旋律輕鬆的唱片,甚麼事也不要想,更不要去想不如意的事。」

    我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看看芳子有甚麼反應。

    草田芳子甜蜜地笑了一笑,道:「衛先生,你將我當作小孩子了。」

    我也只好跟著她笑了笑,但我的笑容,一定十分勉強。因為,如果我的記憶力不錯
的話,草田芳子正處在極端危險的境地之中,我對她說的一切,絕不是甚麼兒戲之言,
而是性命交關的大事。但是我卻又沒有法子明白地將其中的情形講出來,我更不能提起
兩個十分重要的字眼,因為要防止可能發生的慘事,唯一的可能,便是要草田芳子保持
鎮定和愉快。這兩個字眼她一想起來,那就十分糟糕了!

    當時,我在苦笑了一下之後,道:「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了,你可做得到麼?」

    草田芳子笑道:「好,我做得到!」

    她的神情顯然十分愉快,向我揮了揮手,向前跳躍著跑了開去。她跑出了十來步,
還回過頭來向我叫道:「明日再見!」

    我也揮著手道:「明日再見!」

    我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轉過身來。獨自一個人,回到藤夫人的旅店中去。這
一條路,十分靜僻,雪越下越大,我眼前的現象,也顯得十分模糊,而我心頭上那陣莫
名其妙的恐懼感,更逐漸上升,變成了恐慌。

第二部:遙遠的往事

    草田芳子見到那個人,我的確是見過的。

    雖然事隔多年,但是當我要回憶那件事的時候,我卻還能夠使我當時的情形,歷歷
在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還是我剛進大學求學時的事,我讀的那間大學,是著名的
學府,學生來自各地,也有著設備十分完善的宿舍。和我同一間寢室之中,有一個性情
十分沉默的人,他的名字叫方天。

    方天是一個病夫型的人,他的皮膚蒼白而略帶青色,他的面容,也不能給人絲毫的
好感,所以,他十分孤獨,而我也時時看到他仰著頭,望著天空,往往可以一望三四小
時,而不感到疲倦。

    在他呆呆地望著天空之際,他口中總哼著一種十分怪異的小調,有幾次,我問他那
是甚麼地方的民謠,他告訴我,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的小調。

    而不受他人歡迎的方天,在我們這間寢室中住下來。主要的原因,是我們這一間房
間中,另外兩個同學是體育健將,頭腦不十分發達,而方天的功課,卻全校第一。我們
莫不震驚於他的聰明。

    我們那時讀的是數學(後來我自問沒有這方面的天才,轉系了),方天對於最難解
的難題,都像是我們解一次方程式那樣簡單,所以,他幾乎成了兩個體育健將的業餘導
師。

    上半學期,沒有甚麼可以記述的地方,下半學期才開始不到三天,那天,正是酷熱
的下午,只有我一個人正在寢室中,一位體育健將突然面青唇白地跑了進來。他手中還
握著網球拍。

    他一進來,便喘著氣,問我道:「我………剛才和方天在打網球。」

    我撥著扇子,道:「這又值得甚麼大驚小怪的?」

    那位仁兄嘆了一口氣,道:「方天跌了一交,跌破了膝頭,他流出來的血,唉……
他的血……」他講到這裏,雙眼怒凸,樣子十分可怖。

    我吃了一驚,道:「他跌得很重麼?你為甚麼不通知校醫?」

    我一面說,一面從床上蹦了起來,向外面衝去。不等我來到網球場,我便看到方天
向前,走了過來,我看到他膝頭紮著一條手巾,連忙迎了上去,道:「你跌傷了麼?要
不要我陪你到校醫那裏去?」

    方天突然一呆,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道:「是林偉說的。」林偉就是剛才氣急敗壞跑進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方天的神
情,更是十分緊張,握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是冰冷的,道:「他說了些甚麼?」

    我道:「沒有甚麼,他說你跌了一交。」

    方天的舉動十分奇怪,他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林偉倒是一個好人,只不過他
太不幸了。」我怔了一怔,道:「不幸?那是甚麼意思?」

    方天又搖了一搖頭,沒有再講下去。

    我們是一面說,一面向宿舍走去的,到了我們的寢室門口,我一伸手,推開了房門
。唉,推開了房門之後,那一剎間的情景,實在是我畢生難忘的。只見林偉坐在他自己
的床邊上。

    他面向著我們,正拚命地在拿著他的剃刀,在割他自己的脖子!

    濃稠的鮮血如同漿一樣地向外湧著,已將他的臉的下部,和他的右手,全部染成了
那種難看的紅色,但是他卻仍然不斷地割著。而他面上,又帶著奇詭之極的神情。

    林偉是在自殺!

    這簡直是絕不可能的事。他是一個典型的樂天派,相信天塌下來,也有長人頂著的
那種人。這種類型的人,如果會自殺,全世界所有的人,早就死光了。

    然而,林偉的確是在自殺,不要說那時我還年輕,就是在以後的歲月之中,我也從
來未曾見過任何一個人,這樣努力地切割著自己的喉嚨的。

    我不知呆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像是夢魘似地,想叫,而叫不出來,待我叫出來之際
,我的第一句是:「林偉,你幹甚麼?」

    人在緊急的時候,是會講出蠢話來的,我那時的這句話便是其例。林偉並沒有回答
我,我向他床邊撲去,奪過了那柄剃刀,他的身子,向後仰了下去,我用盡我所知的急
救法搶救著。

    方天站在我的背後,我聽得他道:「他……他是個好人!」

    那是我第二次聽到他講這句話了。我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和不可解,但是在那樣的情
形下,誰也不會去深究這樣一句無意義的話的。

    我大聲叫道:「來人啊!來人啊!」

    不到三分鐘,整個宿舍都哄動了,舍監的面色此霉漿還難看,以後的種種,我印象
已很模糊了,只記得我和方天兩人,接受了警察局的盤問,林偉自殺獲救。

    學校中對於林偉自殺一事,不知生出了多少離奇古怪的傳說。

    有的說宿舍中有鬼,有的說林偉暗戀某女生不遂,所以才自殺的,足足喧騰了半年
以上,方始慢慢地靜了下來。林偉傷癒之後,也沒有再來上學,就此失去聯絡。

    半年之後,是放寒假的時候了,絕大部份的同學,都回家去了,宿舍中冷凊清地,
我已經決定不回家,而方天看來也沒有回家的意思,我們每天在校園中溜著冰。那一天
,我們仍和往常一樣地溜著冰,我們繞著冰場,轉著圈子。

    突然間,前面的方天,身子向旁一側,接著,「拍」地一聲響,由於他身子突然的
一側,他右足冰鞋的刀子斷成了兩截,而且,斷下的一截,飛了起來,恰好打在他的大
腿之上。

    這一來,方天自然倒在冰上了。我連忙滑了過去,只見方天的右手,按在他大腿的
傷口之上,在他的指縫之間,有血湧出,在冰上,也有著血跡,這本來是沒有甚麼奇怪
的事,滑冰受傷,是冰場之上最普通的小事而已。

    但是我卻呆住了!

    自方天指縫間湧出的血,以及落在冰上的血,全是藍色的!

    顏色是那樣地殷藍,竟像是傾瀉了一瓶藍墨水一樣!

    我立即想起半年之前的事來。

    半年之前,林偉從網球場中,氣急敗壞地奔回宿舍來,便曾向我叫道:「他的血…
…他的血……」當時,他話並未曾講完,我也一直不明白林偉的話,究竟是甚麼意思。

    這時,我卻明白了!

    當時,林偉一定是看到自方天身體之內,所流出來的鮮血,竟是那麼殷藍的顏色,
所以才大吃一驚,跑回宿舍來的。

    而當他見到了我,想要告訴我他所見到的事實之際,又覺得實在太荒謬了,所以才
未曾講下去。而如今,我也看到了那奇異的事實!

    我呆了一呆,失聲道:「方天,你的血——」方天抬頭向我望來,我突然覺得一陣
目眩,身子一側,竟也跌倒在冰上!我一直以為那時突然其來的一陣目眩,是因為陽光
照在冰上反光的結果。

    當我再站起來之際,方天已不在冰場上了,遠處有一個人,向外走去,好像是方天
,我叫了幾聲,卻未見那人轉過頭來。

    我再低頭去看冰上的血跡,想斷定剛才是不是自己的眼花。然而冰面上卻甚麼痕跡
也沒有,既沒有紅色的血跡,也沒有藍色的血跡,我自然沒有興緻再繼續滑冰,脫下了
冰鞋,搭在肩上,回到宿舍去。

    一進宿舍,才發現方天的床舖,顯然經過匆忙的翻動,而他的隨身行李——一直是
放在他床頭的一隻小鐵箱,也已經不見了。我在床沿坐了下來,將剛才的所見,又想了
一遍。

    我覺得自己不會眼花,然而,人竟有藍色的血,這豈不是太不可思議了麼?

    我想了一會,不免又想起林偉來。林偉忽然自殺——當時,我一想到了「自殺」兩
個字,心中突然起了一陣奇妙之極的感覺。

    忽然之間,我感到自殺不是甚麼可怕的事,在那瞬間,我心中感到自殺是和女朋友
談情一樣,輕鬆之極,不妨一試再試的事!

    我抬頭望著窗檻,心中立即想到,在那裏上吊,一定可以死去。我低下頭來,望著
地上的冰鞋,冰鞋上的刀子,閃著寒芒,我又突然想到,這冰刀是不是也可以用來結束
自己的生命呢?

    我事後回憶起來,當時我的情形,完全像是受著催眠,所產生的思想,不是我自己
的思想!

    我當然絕不會想到自殺的。然而,當我想到溜冰鞋底上的冰刀,可以結束自己的性
命之際,我卻俯身將冰鞋拾了起來,將冰刀的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腦門,我甚至不假思
索,心中起了一種十分奇妙而不可思議的感覺,將冰刀的刀尖,用力向自己的腦門砸了
下去!

    這一下,如果砸中的話,我那時一定已經沒命了,但是,也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
突然聽得有人叫道:「衛斯理,你在幹甚麼?」

    叫我的是女子的聲音,而且就在門外的走廊之中。

    我立即震了一震,一震之後,我像是大夢初醒一樣,在一個短時間內,我竟不知道
我自己高舉溜冰鞋,以冰刀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腦門是幹甚麼的!

    當然,我立即就明白了那是準備幹甚麼的,我是想要自殺!

    我遍體生寒,也就在這時,三個穿著花花綠綠棉襖的女孩衝了進來,叫道:「衛斯
理,教我們去滑冰!」我實在十分感激她們,因為是她們救了我的性命。

    但是我卻從來也未曾和他們說起過,因為這是一件說也說不明白的事。

    我跟著她們,又來到溜冰場上,直到中午,才又回到宿舍中。

    我獨自靜靜地想著,我知道了林偉忽然會起意自殺的原因,他是不由自主的,像剛
才我想自殺的情形一樣!

    但是為甚麼,我和林偉兩人在見到方天流血之後,都會起了那麼強烈地結束自己生
命的意圖,而且還付諸實現!

    我不敢再在宿舍中耽下去,當天就搬到城裏一位親戚的家中,直到開學才再回來。

    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過,而從那天之後,我也未曾見過方天,方天沒有再來
上課,不知道他到甚麼地方去了。

    以後,我也漸漸將這件事淡忘了,因為我覺得一切可能全是巧合,那天我忽然想到
會自殺,大約是受了陽光強烈的影響,以致心理上起了不正常的反應,而我也斷定自己
已看到的藍色血液,多半是眼花。方天的不再出現,我也歸諸巧合。

    如果不是草田芳子對我講起她忽然自那山坡上滑下來的原因,我早已將那件事,完
全忘記了!

    但如今,我卻又將這整件事,都記了起來。在我一個人,獨自回藤夫人的旅店途中
,迎著飛揚的大雪,我又將往事的每一個細節,都詳細地想了一遍。

    我希望今晚我對草田芳子的囑咐,全是廢話,更希望草田芳子在聽了我的話,向旅
館借些輕鬆的唱片,聽了之後便立即睡去。我希望我的設想的一切,全是杞人憂天。

    我低著頭,繼續向前走著,在我將要到達藤夫人的旅店之際,突然聽得遠處,「嗚
嗚」的警車,劃破了靜寂的寒夜。

    我的心狂跳起來,心中不由自主地叫道:「不!不!不是芳子,不是她出了事!」
我立郥轉過身,向前狂奔而出!

第三部:嚴重傷害

    我只化了十分鐘的時間,便已奔到了草田芳子所住的旅館前,只見停著救傷車和警
車,門口還圍了一大群人在看熱鬧。

    我像發了瘋一樣地用手肘撞開圍成一團的人,向裏面衝了進去。

    我衝到了旅館門口,只見裏面抬出了一副擔架來,我一看到跟在擔架旁邊的那個滑
雪教練,我的血便凝住了!

    同時,我聽得兩個警官在交談。一個說:「她竟以玻璃絲襪上吊!」另一個道:「
幸好發現得早。」

    我呆若木雞,不問可知,被放在擔架之上,正是不到半小時前,還和我在一起,美
麗、柔順的草田芳子了,聽來她自殺未曾成功,我才鬆了一口氣。那使我確切地相信,
見到了藍色的血液,人便會興自殺之念。

    藍色的血液和自殺之間有著聯繫,這事情真太過玄妙了!

    我看著擔架抬上了救傷車,又聽到無數記者,在向滑雪教練發著問題。

    教練顯然也受了極大的打擊,無論記者問甚麼,他都一聲不出,我一直站立著不動
,直到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我才轉過身,向外走去。

    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一切和一小時之前,似乎並沒有甚麼分別。但是一個可愛
的女郎,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自殺,自然,她的運動選手生涯也完結了!

    當然,「莫名其妙」只是對他人而言,對我來說,並不是完全莫名其妙的。

    我已經料到,當草田芳子看到了有一個人所流血是藍色的時候,她心中便可能會生
出自殺的念頭來的,像早年的我和林偉一樣,所以,我在旅館門前,已經勸她找人作伴
了。

    然而,我卻沒有法子弄得明白,何以一個人會有藍色的血液,而見到他的人,都會
生出自殺的念頭,而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是一個無法解答的謎,我腦中一片混沌,我只覺得我已經墮入了一件不屬於科學
範圍,而屬於玄學的怪事之中了。

    我的腳步異常沉重,在我將到藤夫人的旅店之際,夜更深了,雪仍未止,路上更是
靜到了極點。而一當我停止了思索這件事之際,我便立即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驚懼,那
種驚懼,像是你在明處,而有著許多餓狼,在暗處窺伺著你一樣!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我要先鎮定我的心神,才可以使我繼續向前走去
。我絕不是膽小的人,然而這時心中的恐懼,卻是莫名其妙的。

    而且,事實上,我的四周圍十分寂靜,甚麼異樣的事也沒有,其實,如果真有甚麼
變故的話,我相信我也可以應付得了。

    然而,那種恐懼之感,卻不斷地在襲擊著我。

    我呆了片刻,只感到離我不很遠的地方,似乎正有一個人,要我死去。而我之所以
有恐懼之感,像是因為我已知道了他的心意之故。

    這看來又是十分無稽的,因為科學家雖然曾經聲稱,人在思想的過程中,會放出一
種電波,所謂「心靈感應」,實際上就是一方接收了另一方的腦電波之故。

    當然,這種說法,還沒有得到學術界確切的承認,而且,我如今又是在接受著甚麼
人的腦電波呢?甚麼人又有這和超然的力量,可以使得他的思想,形成腦電波,而令我
接受呢?我想到這裏,彷彿覺得事情有了些眉目。因為,像林偉,我,草田芳子三人,
忽然會起了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那極可能是有另一個人,以強烈過我們思想的腦電波
影響我們,使我們進入被催眠的狀態之中,任由另一個人的思想,來主宰我們的行動。
然而,我想深一層,卻又覺得那實在是太虛幻無際的事。我勉力提起腳,向前走著,四
周圍靜到了極點,紛紛揚揚的大雪,不但掩蓋了大地上一切醜惡和美好的物事,也歛收
了一切聲音。

    我一直是低著頭在走著的,直到我看到了那棵白楊樹,我才抬起頭來。因為離藤夫
人的旅店,已經不遠了。當我抬起頭來時,我可以看到前面有兩團昏黃色的光芒,那當
然是旅館面前的燈光了。

    我鬆了一口氣,我終於來到了一條橫巷的前面。只要過了那條橫巷,便是藤夫人的
旅店了。然而,我剛來到橫巷之前,便看到街燈柱下,站著一個人。我嚇了一跳,那人
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大衣的領子翻得高高的,頭上又戴著呢帽,肩上雪積得十分厚,
顯見得他站在那裏,已經很久了。

    我心中雖然有點吃驚,但是我卻並沒有停步,因為一個人在那樣地深夜,站在雪地
中,的確是一件可疑的事,然而,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由於我向前去,必需在那人的身邊經過,所以我也不得不保持警惕。

    我放慢了腳步,在他身旁擦過。

    也就是在他的身旁擦過的那一瞬間,我腦中一震,感到有人在叫我:衛斯理!

    但是,我的耳際,卻又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四周圍是那樣的靜,我絕不可能將有
聲音而當作沒有聲音的。事情就是那樣的玄妙,我沒有聽到聲音,但是我卻感到有人在
叫我!

    我連忙站定了腳步,轉過身來。

    這時,那人也恰好轉過身來,抬頭向我望來。他帽子拉得雖低,我也看清了他的臉
,他臉色蒼白得異樣之極,泛著青色,叫人看了。心中生寒。而這倜人我是認識的,他
和我與他分手之際,幾乎沒有多大的分別,雖然事情已有十多年了。

    他就是方天!

    我呆了一呆,他也呆了一呆。他先開口,道:「衛斯理,是你,果然是你………」
講到這裏,他嘰咕了一聲,我沒有聽清他講的是甚麼,然後,又聽得他道:「你!你沒
有……」

    他遲疑著,沒有講下去。

    我在草田芳子向我敘述她的遭遇之際,便已經想到,她遇到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方
天。血液是藍色的人,全世界可能只有他一個人。然而,我卻絕未想到,在這樣的情形
下,我會與他陡然相遇的。

    我不等他講完,便接上去道:「我沒有死!」

    方天的臉上,現了十分奇特的神情來,他低下頭去,喃喃地道:「衛斯理,你是一
個好人,我一直十分懷念你,你是一個好人……」

    在他那樣喃喃而語之際,我的心中,突然又興起了「死」、「自殺」等等的念頭來
,我心頭怦怦亂跳,這比任何謀殺還要恐怖,這個藍血人竟有令人不自然而服從他的意
志自殺的力量!

    我竭力地排除著心中興起的那種念頭,我已和十多年前在學校中的時候不同了,那
時,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如今,我已有了豐富的閱歷,我更知道,對方的那種
超然的力量,和催眠術一定有關,而催眠術的精神反制學說,我是明白的。

    那種學說,是說施術者的精神狀態(包括自信心的強烈與否)如果不及被施術者的
話,那麼,施術者會被反制的。

    所以,我在那時,便竭力地鎮定心神,抓住那些莫名其妙襲來的念頭,我和方天兩
人,足足對峙了六七分鐘之久,我已感到我腦中自殺的意念,已經越來越薄弱了!

    我知道,在這一場不可捉摸,但實際上是危險之極的鬥爭中,我已經佔了上風。

    也就在這個時候,方天嘆了一口氣,突然轉過身,向前走去。我由於全神貫注,在
和那種突然而起的念頭相抗衡,在剎那間,思路難以轉得過來,所以我看到方天轉身向
前走去,竟不知所措,直到他走出了七八步,我才揚聲道:「站住!站住!」

    我一面叫,一面追了上去,方天並不停步,但我是有著深厚的中國武術根底的人,
三步併作兩步,很快地便將他追上。

    他站定了身子,我沉聲喝問道:「你是甚麼人,你究竟是甚麼人?」

    方天的樣子,像是十分沮喪,而且,在沮喪之中,還帶著幾分驚恐,他喘著氣,道
:「衛斯理,你贏了,我可能會死在你的手中,永遠也回不了家,但是你不要逼我,不
要逼我用武器………」

    我起先,聽得他說甚麼「回不了家」等等,大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之感。聽了他
最後的一句話,我不禁吃了一驚,同時,他也在那時揚了揚手。

    我向他的手中看去,只見他手中握著一隻銀光閃閃的盒子,盒子的大小,有點像小
型的半導體收音機,但上面卻有著蝸牛觸角也似的兩根金屬管。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武器」,我立即問道:「這是甚麼?」

    方天道:「你不會明白的,但是,你也不要逼我用他。我絕不想害人,我只不過想
求生存,等待機會回家去,你明白嗎,我有一個家………」

    他越說越是激動,膚色也更是發青,我心中的奇怪,也越來越甚,道:「誰,誰不
讓你回家?」

    他抬起頭來,向天上看了一眼,又立即低下頭來,道:「你………我求求你,只當
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從來也沒有見過,不但不要對人說起,而且自己連想也不要想,可
以麼?可以麼?」

    他講到了一半,眼角竟流下了淚來。

    我呆了半晌,道:「我只問你一件事。」

    方天默然不語,我問道:「林偉,我,草田芳子,都曾經看到你體中的血液,是藍
色的,我們也都有過自殺的念頭,你能夠告訴我,那是為了甚麼嗎?」

    我的話未曾請完,方天已經全身發起抖來,他手背微微一揚,在那一瞬間,我只看
到他的手指,似乎在他手上的那隻銀盒上按了一按,而我也聽到了極其輕微的「吱」地
一聲響。

    接著,我便覺得眼前突然閃起了一片灼熱的光芒,是那樣地亮,那樣地灼熱,令得
我在不到百分之一秒鐘的時間內,便失去了知覺,倒在雪地之上了。

    在我失去了知覺之前的一瞬間,我似乎還聽得方天在叫道:「不要逼我——」

    從我依稀聽到方天的那半句話,到我再聽到人的聲音,這其間,究竟隔了多少時間
,我是事後才知道的,而當我再聽到人的聲音,接著我感到了全身的刺痛。

    那種刺痛之劇烈,令得你不由自主地身子發顫,像是有千百塊紅了的炭,在炙烙著
每一寸的皮膚一樣,我想叫,然而卻叫不出來,想動,也不能動,我緊緊地咬著牙關,
但當我想鬆動一下牙關時,卻也沒有可能,我只好作最後的努力,試圖睜開眼睛來。

    在任何人來說,要張開眼睛,如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然而我這時,就像是初出娘胎
的嬰兒一樣,用盡了生平的氣力,才裂開了一條眼縫,我看到了來回晃動著的人影。

    我定了定神,又勉力將眼皮的裂縫擴大了些,在我眼前幌動的人影,漸漸清晰了,
像是攝影機的鏡頭,在漸漸校正焦距一樣,我首先看到,在雙手揮舞講話的,正是那個
和我下棋的老醫生。

    我竭力試圖記憶,心中暗忖,難道我這時,是在藤夫人的旅店中麼?但顯然不是的
,因為四周圍的所有人,都穿著白衣服。

    白衣服……白衣服……我腦中漸漸有了概念,醫院,我是在醫院中!

    我是怎麼會在醫院中的呢?沒有法子知道,我只記得我是倒在雪地中的,雪地……
醫院,噢,這一切,封於我這個剛恢復如覺,而且還得忍受著身上奇痛的人,實在是雖
以繼續想下去的,我決定先看看我自己,究竟怎麼樣了。

    我竭力轉動著眼珠,向自己的身體望去。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那一定是看錯了。於是,我閉上眼睛一會,再睜開來看
看。

    但是,我看到的東西,仍是一樣,我看到,應該是我身子的地方,竟是一具木乃伊
也似,每一寸地方,那裹滿了白紗布的人形物!

    這算甚麼,這是我的身子麼?我受了甚麼傷?

    我拚命想要挪動我的身子,但是卻做不到,我只好再轉動眼珠,我又發現,有兩根
膠管,插在我的鼻孔之中。看來我的確是受重傷了,因為,連我的面部,都是那種白紗
布。

    這時候,我又聽得另一個人的聲音,道:「如果他恢復了知覺,他會感到劇痛的,
我們將為他注射鎮靜劑,以減輕他的痛苦。」

    我心中在叫道:「我已經有知覺了,快給我止痛吧!」但是我卻出不了聲。

    而我出不了聲的話,顯然便沒有人會知道我已恢復了知覺,所以我只得盡可能地睜
大眼睛。

    我的聽覺恢復得最快,我也聽得有人道:「如果他能活,那麼是兩件湊巧的事,救
了他的性命……」

    他媽的,我不禁在心中罵了起來,甚麼叫「如果我能活」?難道我不能活了麼?那
人的聲音繼續著:「第一,是那場大雪;第二,是這裏新建成的真空手術室……」

    有人問道:「大雪有甚麼關係呢?」

    仍是那個聲音答道:「自然有關係,他究竟是受了甚麼樣的傷害,我們現在還不知
道,但是可以肯定的,則是類似輻射光的灼傷。他倒地之後,大雪仍在下著,將他的身
子,埋在雪中,他身子四周圍的雪,對他的傷口,起了安撫作用,要不然,他早已死了
!」

    我記起了我昏過去之前的情形,那灼熱的閃光,那種刺目的感覺,原來我幾乎死了
。方天用的是甚麼秘密武器呢?

    我正在想著,只聽得那聲音又道:「如果不是在真空的狀態下處理他的傷口的話,
那麼他的傷口至少要受到七八種細菌的感染,那就太麻煩了。」

    我心中苦笑著,幸運之神總算仍然跟著我,只不過疏忽了些,以致使我像木乃伊也
似地躺在醫院之中,混身都灼痛。

    我不準備再聽他們交談我的傷勢,我只希望他們發現我已經醒了過來,而和我注射
鎮靜劑,以減輕我此時身受的痛苦。

    我仍然只好採用老辦法,睜大著眼睛,我的視覺也漸漸恢復了,我看到圍住我的人
,至少有七八個之多,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已經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聽得一個護士,尖叫了一聲,道:「天哪,他睜著眼!」

    我心中叫道:「不錯,我是睜著眼!」

    感謝那護士的尖聲一叫,我已經醒過來一事,總算被發現了,接著,圍在我身邊的
人,又忙碌了起來,我被打了幾針,沉沉地睡了過去。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見室內
的光線,十分柔和。在我的身旁,仍有幾個人坐著,其中一個,還正把我的脈搏。

    我發覺口部的白紗布,已被剪開了一個洞,那使我可以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來。

    我看到一張嚴肅的臉向我湊近來,問我道:「你能講話了麼?」我用力地掀動著口
唇,像是我原來不會講話,這時正在出力學習一樣,口唇抖了好一會,才講出了一個字
來,道:「能。」

    那人鬆了一口氣,道:「你神志清醒了,你的傷勢,也被控制了,你放心,不要亂
想別的。」

    那醫生嘆了一口氣,眼中流露出同情的面色來,道:「性命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
……」我道:「皮膚會受損傷是不是?」

    那醫生苦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們會盡可能地為你進行植皮手術的……」

    我不等他講完,便閉上了眼睛。

    那醫生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但是我已經可以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像是被一種極強
烈的輻射光所灼傷的,那麼,和所有被燒傷燙傷的人一樣,我皮膚的損壞,一定十分嚴
重了,只怕最佳的植皮手術,也不能挽救了。

    我想了好一會,才睜開眼來,那醫生仍在我的眼前,我道:「我要求見你們的主任
醫師。」那醫生道:「佐佐木博士吩咐過的,你再醒來的時候,便派人去通知他,他就
要來了。」

    佐佐木博士,那就是在北海道藤夫人店中和我同住的老醫生,他是日本十分有名的
外科醫主,但是他卻在一家十分有名的大學醫學院中服務的,那麼,在我昏迷期間,我
早已離開了原來的地方,而到東京來了。

    我又閉上眼睛養神,沒有多久,便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佐佐木博士走在前面,後面又跟著幾個中年人,看來是醫學界的權威人物。

    他們來到了我的床前,佐佐木博士用心地翻閱著資料,這才抬起頭來,道:「好,
你能說話了,你是怎樣受傷的?」

    我據實回答,道:「有一道強光,向我射來,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我就昏
了過去!」

    「輻射線——」佐佐木博士握著拳頭。

    佐佐木又「哼」地一聲,道:「你可知道你身上將留下難看的疤痕麼?」我剛才要
那個醫生請主任醫師,為的是討論這一問題。

    我立即道:「博士,我想提出一個你聽來可能不合理的建議,我想用中國一種土製
的傷藥。來敷我的全身,那樣,任何傷口,都不會留下疤痕。」

    佐佐木高叫起來,道:「胡說,你雖然脫離了危險期,但是傷勢隨時可以惡化,我
要對你的性命負責,我絕不能聽你的鬼話。」

    我開始說服他,告訴他這種傷藥的成份,十分複雜,乃是中國傷藥中最傑出的一種
,根本是買不到的,只不過我有一個朋友,還藏有一盒,任何傷口痊癒了之後,絕無疤
痕。

    但是,不論我說甚麼,佐佐木只是搖頭,我說得氣喘如牛,他也不答應。

    我嘆了一口氣,佐佐木博士和其他幾個醫生商量了一陣,又走了出去。我剛才說話
說得實在太累了,這時便閉上了眼睛養神。

    好一會,我才睜開眼來。病房中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個護士。那護士的年紀很輕,
生得十分秀麗。我低聲叫了她一下,她立即轉過頭來,以同情的眼光望著我。

    我想向她笑一下。但是我面上所裹的紗布卻不容許我那樣做。

    她俯下身來,以十分柔和的聲音問我道:「你要甚麼?」我低聲道:「你甚麼時候
下班?」

    那護士以十分異特的眼光望著我,她的心中一定在想我是個瘋子。我問她甚麼時候
下班,難道是想約她出去吃晚飯麼?

    我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連忙又道:「我只是想請你代我拍一份電報。」

    那護士立即點了點頭,道:「可以的。」她拿起了紙和筆,我先和她說了地址,才
唸電文,道:「速派人攜所有九蛇膏至——」

    我講到這裏,又向她詢問了這個醫院的名稱,才道:「就是這樣了。」

    護士以懷疑的眼光望著我,道:「九蛇膏是甚麼東西?」我立即沉聲道:「小姐,
我需要你幫忙,九蛇膏是我們中國人特製的傷藥,就是剛才我向佐佐木博士提起的那種
。」

    護士很聰明,立即道:「你是想自己使用這種膏藥?」我點了點頭,道:「是,我
一則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難看的疤痕。二則,我還要使佐佐木博士知道,有許多現代
醫學所不能分析解釋的藥物,的確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護士的面色,變得十分蒼白。

    我看出她心中在不斷地拒絕我的要求,我也不再多說話,只是以懇求的眼光看著她
。這位護士是一個心腸十分好的少女,經過了四五分鐘,她嘆了口氣,道:「你要知道
,在這裏當護士,是一種榮耀,我費了不知多少精神,才得到這種榮耀的……」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這種事一查出來,她非被革職不可!

    我連忙道:「小姐,你可知道,使一個病人感到你是他的天使,這更是一種至高無
上的榮耀麼?」

    護士小姐笑了起來道:「好,我為你去做!」

    接下來在醫院中發生的事情,似乎沒有詳細敘述的必要了。因為我如今所述記的題
目是「藍血人」,自然要以那個神秘詭異的藍血人為中心。

    第三天,九蛇膏便到了我的手上,在那護士的幫助下,我得以將九蛇膏敷在全身,
第七天,當著佐佐木博士的面,拆開了紗布,我全身的皮膚,像根本未曾受過傷一樣,
博士暴跳如雷,但是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奇蹟,我仍然十分感謝他的拯救,離開了醫院
,在郊區的一家中等旅館中住了下來。

    離開了醫院之後,我第一件事,便是養神,和靜靜地思索。

    我這一次,雖然又僥倖地逃過了厄難,但是如果是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的話,
那我就難以再有這樣的幸運了!

    第一、不會再有那場大雪;第二、世界上僅存的一罐「九蛇膏」,也已經給我用完
了,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我非變成醜陋的怪人不可。

    從旅館房間的陽台望出去是一片田野,視野十分廣闊,我坐在陽台上看看早報。報
上並沒有甚麼刺激的新聞,我將報紙蓋在臉上,又準備睡上一會,忽然聽得有人在叩門


    我一欠身,坐了起來,大聲道:「進來!」

    推門進來的侍者,他向我道:「衛先生,有一個人來找你。」

    我吃了一驚,我住在這裏,可以說是一個極端的秘密,有誰知道呢?我心念一轉間
,立即想到了方天。我心神不禁大是緊張起來。

    但就在這時,侍者一側身,大踏步跨進來一個人,卻並不是方天,而是和我分別沒
有多久的納爾遜先生,國際警察部隊的高級首長!

第四部:太空計劃中的神秘人物

    納爾遜逕自來到陽台上,由於他突然來到,使我驚愕得忘了起身迎接,而仍然坐在
椅上!

    侍者退了出去,納爾遜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道:「聽說你受了重傷,是和甚麼人
交手來?

    我嘆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

    納爾遜在他的衣袋中,取出一份金色封面的證件來,乍一看,像是一本銀行的活期
存摺一樣。納爾遜將之鄭而重之放在我的手中,道:「七十一國家最高警察首長的簽名
,這是世界上第十份這樣的證件,證明你的行動,無論在甚麼樣的情形下,都是對社會
治安有利的!」

    我接了過來,心中高興到了極點。這是向納爾遜要求發給的證件,納爾遜果然替我
辦到了。

    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道:「謝謝你!謝謝你!」

    納爾遜仰在椅背上,半躺半坐,道:「你可不太高興了。在我們向各國警察首長要
求簽名的時候,答應得最快的是意大利和菲律賓兩國,因為你曾對付過意大利的黑手黨
,和菲律賓的胡克黨。其餘各國,我們都將你作了詳細的介紹,倒也沒有甚麼問題,只
有一個大國,卻節外生枝。」

    他講到這裏,搖了搖頭。

    我連忙道:「是美國麼?」

    納爾遜先生的回答,我這裏不記出來了,因為後文有一連串的事情,都和這國家有
關,根據我以往的慣例,都用代號稱呼,稱之為「西方某一強國」好了。

    我感到很沮喪,這個國家是西方的大國,若是沒有了它的警察首長的簽名,這份證
件的作用,至少打了一個七折了。

    我道:「怎麼樣,不肯簽麼?」

    納爾遜道:「不是不肯,這個國家有兩個不同的安全系統,一個是公開的,一個是
半公開的,證件要生效,必需兩個系統的負責人一起簽字,其中一個負責人獲悉你是中
國人,他提出必需要委託你做一件事,作為他簽字的條件。」

    我聳了聳肩,道:「簡單得很,是甚麼事?」

    納爾遜的神態,卻一點也不輕鬆,道:「你別將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你想,這個國
家的安全系統,可以稱得上世界第一,但這件事尚且做不到,而要借重你的力量,這會
是簡單的事麼?」

    納爾遜這樣一說,我的好勝心,更到了極點,道:「甚麼事,快說!」

    納爾遜道:「這件事,是極度的機密的,我特地找到了你,要親口向你說,也是為
了這個原因,當我向你說出之後,這件事,世界上知道的,也不會超過十二個人,你明
白麼?」

    我不禁有些不愉快,道:「如果有人以為我是快嘴的人,那就最好別對我說機密的
事情。」

    納爾遜笑了起來,道:「別發火,事情得從頭說起!」他點著了煙斗,道:「那個
國家,有一項未為人所知的太空發展計劃,那就是征服土星——」

    我不等納爾遜講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那我能對之有甚麼幫助?我對於太
空科學,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和一個小學生沒有分別。」

    納爾遜道:「你聽我講完了再說可好。」

    我只得勉強地點了點頭。

    納爾遜道:「土星離開地球十分遠,本來不是征服的好對象,但是科學家卻認為土
星的那個光環,是一種金屬的游離狀態所構成的,利用這種金屬的磁場特性,可以在相
隔遠距離下,將太空船吸了過去,那就比探索其他離地球近的大行星,更其便利了。」

    我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是說,太空船的方向不會錯,而且還可能節省大量的
燃料。」

    納爾遜道:「當然,大致來說是這樣子,其中詳細的有利與不利之處,只有主持這
個計劃的科學家知道,我們也不必去深究他。」

    我道:「當然不必深究,因為要深究也無從深究起,那麼,要我做的事情是甚麼呢
?」

    納爾遜敲著煙斗,望著田野,道:「主持這個計劃的,是一個德國人,叫作佐斯,
連他的存在,也被認為是一項高度的機密。」

    我道:「我明白了,兩大強國的太空發展成就,大多數都是德國科學家的功勞。」

    納爾遜又道:「除了佐斯以外,還有一個人,叫作海文‧方。」

    納爾遜口中的「海文」,乃是英文「 HEAVEN 」的譯音,那個英文單字,是天,天
空的意思。我立即想起了方天來!

    納爾遜看到我神色有異,頓了一頓,道:「怎麼,你不是認識這個人吧!」

    我吸了一口氣,道:「你且說下去。」

    納爾遜道:「這位方先生,據佐斯博士說,是一個奇材,那項計劃,實際上是由海
文‧方所主持,只不過因為方先生的來歷十分可疑,所以才以佐斯為名義上的主持人,
關於決定性的計劃,必需佐斯博士的簽字,方能付諸實施。」

    我已被納爾遜的話引得十分入神了。我已經可以料定,那個神秘的「海文‧方」,
一定是方天。這正是我所要追查的一個人。而納爾遜所說的事,又顯然和這個人有關,
自然不能不使我大感興趣。

    我催促道:「你快轉入正題吧。」

    納爾遜先生道:「好,如今,那個國家所要求你做的事情,便是要你設法弄清楚,
這位海文‧方,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心中苦笑了一下,道:「為甚麼要弄清楚這個問題,我可以知道麼?」

    納爾遜先生道:「可以的。這項計劃,並不是幻想,而到了已將實現的階段,一艘
巨大的太空船,已在某國的秘密基地,建造成功,準備昇空。這是一艘無人的太空船,
準備在成功之後,再發射有人駕駛的太空船的。可是,卻發現海文‧方在這個太空船上
,加上了一個小小的船艙,可以使得他自己,容身在這個艙中,而不為人所覺。」

    我道:「這個人的樣子,你可以形容給我聽麼?」

    納爾遜先生自袋中取出一隻信封,道:「這裏是他的兩幀照片。」

    我連忙接了過來,抽出相片來一看。事情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正是方天!

    相片中的方天,和他的本人,完全一樣,瘦削的臉,閃著異采的眼睛,甚至他那特
殊的蒼白膚色,在照片上也可以看得出來。

    我苦笑了一下,道:「這個人如今在日本。」

    納爾遜先生睜大了眼睛,面上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來,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道:「你先說他來日本的理由。」

    納爾遜先生道:「因為發現了他在土星太空船中的秘密勾當,所以才給了他一個假
期,將他支開那秘密基地,集中了科學家,來研究他這個行動的目的,研究的結果,卻
證明他並沒有破壞這個太空船,相反地,太空船上,還多了不少有利於遠程太空飛行的
裝置,這的確是莫名其妙的事,他為甚麼不將這個行動,公開出來呢?所以,便懷疑他
可能是替另一個強國服務的。」

    我苦笑道:「來一個太空倒戈麼?」

    納爾遜道:「太空科學到如今為止,政治意義大過科學意義,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

    他才講到這裏,突然又傳來了一陣急驟的敲門聲,不等我們答應,門便被撞了開來
。衝進來的是一位日本高級警官,和一個歐洲人。那個歐洲人一進來,便向納爾遜道:
「他失蹤了!」

    納爾遜從躺椅上直跳了起來!

    納爾遜給我的印象,一直是鎮定、穩重的,我從來也未曾見到過他那樣地激動過。
他幾乎是在申斥那歐洲人,道:「失蹤了,你們是在幹甚麼的?他是怎麼失蹤的?說,
說!」

    那歐洲人面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位日本警官道:「我看可能是被綁。」

    納爾遜呆了一呆,道:「被綁?」

    警官道:「是,政治性的綁票。我們跟蹤的人報告說,他今天早上在羽田機場,曾
被四個某國領事館的人員所包圍,但是他卻巧妙地擺脫了他們的糾纏。而當他離開了羽
田機場之後,又有許多人跟蹤著他。」

    我碰了碰納爾遜,納爾遜道:「那是說海文‧方。」

    我早知道他們所說的是方天了。我不再出聲,聽那日本警官講下去。

    那警官道:「他本國的保安人員、日本警方、國際警方,再有一方面,便是某國大
使館的人物,而結果——」

    他面上紅了一紅,道:「我們相繼失去了他的蹤跡,所以我們懷疑他可能遭到了某
國大使館人員的綁架。」

    納爾遜先生團團亂轉,道:「這就不是我們的力量所能達到的了,失敗、可恥的失
敗!」

    那歐洲人的額上,沁出了汗珠。我到這時候,才開口道:「著急是沒有用的。」

    那日本警官向我望了一眼,他不知我是甚麼人,但是他卻以日本人固有的禮貌,向
我道:「是,我們已通知了東京所有的機場、火車站,大小通道,留意這樣的一個人,
即使是大使館的車輛,也不可錯過。」

    我道:「如果他被某國大使館綁架了,那他一定還在大使館內。」

    我請到這裏,向納爾遜先生,使了一個眼色。

    納爾遜和我合作,已不止一次了,他立即會意,向那兩人道:「你們繼續以普通的
方法,去探索海文‧方的下落?他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你們一定要盡你們的全力!


    那歐洲人抹著汗,和日本警官一齊退了出去。

    我等他們兩人走了之後,才低聲道:「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我必須採取特殊的方法
,去看看方天是不是在某國大使館內。」

    納爾遜望了我半晌,才道:「我不贊成。」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放心,如果我被捉住了,那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偷,
大使館方面,一定會將我交給當地警局的。」

    納爾遜道:「你將在日間進行?」

    我笑道:「偷偷摸摸的事,當然要到晚上。」

    納爾遜道:「好,我可能今天不再和你見面,你要小心些。」

    他一說完,便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作進一步的佈置,以防備某國特工
人員,將方天運出日本去的。

    我獨自一個人,仍坐在陽台上。我將這幾天來的事情,大略地歸納了一下。從草田
芳子的意外,到某國探索土星的龐大太空發展計劃,以致東方集團特工人員的鬥爭,這
些事,看來似乎是一點聯繫也沒有的。

    但是,深明底細的我,卻知道其中大有聯繫。而聯繫著這些事的,便是方天,那神
秘、詭異的藍血人!

    根據納爾遜先生所述,方天已經是一個十分傑出的科學家了。

    這不禁令我感到十分慚愧。當年在學校中,大家同一宿舍,如今,我有甚麼成就呢
?今天,輪到要我來弄清他的來歷,這更是一個重大的難題。當然我知道,方天有著一
個十分犀利的秘密武器,他是不怕被人傷害,而只有他傷害人的,我對他的處境,一點
也不關心。

    但是我卻關心我自己,看來方天一直在想制我於死地,兩次,我都僥倖地活了下來
,我不能讓方天第三次得到成功,我要消除他第三次加害我的可能性!

    那一天,我也被納爾遜感染了.變得十分焦躁,午飯後,更感到時間過得太慢。

    我驅車進市區,目的在消遣時間。到了下午兩時,我發現有人在跟蹤我。那時,我
正在散步,看看櫥在眼前這樣的情形下,卻被他惡人先告狀,若是鬧起來,我只怕要耽擱不

時間。

    我冷笑一聲,道:「好,這一次我饒了你,但是下一次,我卻不放過你了,你要小
心一點才好!」那男子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自然心知肚明,我一鬆開他,他便頭也不
回地向前走了。

    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剛才,那日本男子還在跟蹤著我。但是當他轉過馬路之後,
我便開始跟蹤他了。我脫下了大衣,翻了過來穿著。

    我的大衣是特製的,兩面可穿,一面是藍色,一面則是深棕色。同時,我自袋中摸
出了一頂便帽,戴在頭上,以及取出一隻尼龍面罩,罩在面上。

    只不過大半分鐘的時間,我在外表上看來,已完全是兩個人了。我快步地向前,走
過了馬路。

    只見在電線桿下,那男子和另一個男子,正在交頭接耳,向我走出來的方向指了指


    那男子大概是在通如另一個人繼續跟蹤,我敢打賭,那傢伙一定想不到我已經在向
他走來了。

    我在他身近走了過去,走過他的身邊之後,我便放慢了腳步,偷偷回頭來看他。

    只見他目送著另一人離去之後,也向著我走的方向走來,我讓他近過了我,便遠遠
地跟在他的後面。我要弄清楚,在日本有誰在跟蹤我!

    那男子一直不停地向前走著,並沒有搭車的意思,我在他的後面,足足跟了一個小
時,已經來到了東京最骯髒的一區。

    在這樣的區域中,要跟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是十分困難的事,因為在兩旁低陋的
房屋,當中狹小的街道中,全是滿面污穢的小孩子,在喧鬧追逐。你必需一面走,一面
大聲呼喝,方能前進。

    而你在大聲呼喝,自然會引起前面的人注意的。所以,我走不幾步,已想放棄跟蹤
了。

    但是,也就在此際,我卻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停了下來,回頭張望。我心中吃了一
驚,立即大聲叱喝起來。因為我既已決定不再跟蹤下去,便自然犯不上再使那人覺察有
人在跟蹤他,我大聲呼喝著污穢的孩子,正是以虛為實之計。

    果然,那人的眼光只是在我的身上,略掃了一下,便又移了開去。

    我心中暗暗好笑,自顧自地向前走了過去,當我在那人身邊走過的時候,我連頭都
不偏一偏,而當我走過了七八步,才回過頭來,想看一看那人站在這樣的一條小街中心
,究竟想幹甚麼。

    我一回過頭來,便不禁呆了一呆。

    因為,剛才站在街中心的那人,已不見了。

    他當然不可能趕在我的前面,自然也不會退到小街的另一端去的,因為街很長,我
們已來到了街中心,他不會退得那麼快的。

    唯一的可能是,他進了一間那種矮陋的房子,我不禁暗暗頓足,因為我只要不是那
麼大意,就可以知道那人在這裏停下來,必然有原因的了!

    現在事情自然還可以補救。我向前走出幾步,拍了拍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的肩頭
,道:「剛才站在街中心那男人,進哪一間屋子去了?」

    那男孩子順手向一家指了指,道:「那裏!」

    我循他所指看去,只見那間屋子的面前,有一個老大的污水潭,閃著五顏六色的油
光,也發著令人作嘔臭味。每一個大城巿,都有著美的一面和醜的一面,東京自然也不
例外。看了這條街的情形,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不能想像到在同一城市之中,會有著
天堂也似的好地方!

    我閃開了追逐者的孩子,到了那間屋子之前,跨過了那污水潭,一伸手,推開了門
。在陰暗的光線下,有兩個偃僂著背,正在工作的鞋匠,抬起頭,向我望來。

    屋子十分小,有一個後門,可以通到一個堆滿了破玻璃瓶和洋鐵罐頭的院子,有一
隻癩皮狗,正伸長了舌頭舐一隻空罐頭。

    我抬頭向上看去,屋上有一個閣樓,雖然在冬天,但那閣樓上,也散發著一陣汗臭
味。

    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心中不禁莫名其妙。

    那兩個鞋匠一直在看著我,其中一個問道:「先生,釘鞋麼?」

    我問道:「剛才可有人走進來!」

    那兩個鞋匠互望了一眼,道:「有人來?那就是你了,先生!」我猛地省悟到,我
可能給頑童欺騙了,頑童的順手一指,我便信了他,那當真可以說是陰溝裏翻船了!我
尷尬地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面說,一面退了出去,其中一個鞋匠,望著我的
鞋,道:「先生,你的鞋跟偏了,要換一個麼?」

    我並沒有在意,只是順口道:「不用了。」

    我正開始轉身向門外走去,只聽得兩個鞋匠,打了一個呵欠,我心中正在同情他們
辛苦的工作,但是,也就在此際,我突然感到,已有人到了我的身後!

    我背後當然沒有長著眼睛,而我之能夠覺察到有人掩到了我的背後,那是一種直覺
,是我多年冒險生活所培養出來的一種直覺。

    我連忙手臂一縮,一肘向後撞去。

    我聽得了「哎唷」一下呻吟聲,顯然,掩到我身後的人,已被我那一肘重重地撞中
。而我也犯了錯誤,剛才我感到身後有人,但是我的直覺卻未能告訴我是幾個人。

    就在我一肘撞中了一個人之際,我的後腦,也重重地著了一下。

    用來打我的,似乎是一隻大皮靴,如果換了別人,後腦上挨了那樣一擊,一定要昏
過去了。但對我來說,那卻只不過令我怒氣上升而已。

    我一個轉身,本來準備立即以牙還牙的。可是,我心念急轉,想到了我不知跟蹤我
的是甚麼人,而這一方面的人,竟然處心積慮,在這樣污穢的地區,派人扮著鞋匠,作
為聯絡員,那當然不會是一個簡單的組織了。我何不趁機詐作昏倒,以弄清他們的底細


    我主意既定,便索性裝得像些,面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身子一軟,便倒在地
上。果然,我看到一個鞋匠,用來擊我後腦的,乃是一隻長統大皮靴!

    那兩個「鞋匠」,這時站直了身子,竟是一個身子極高的大漢,他面上的皺紋,自
然是化裝的效果。

    另一個「鞋匠」的身材,可能不在他的同伴之下,但這時他卻在打滾,捧住了肚子
,哎唷之聲,不絕於耳。我剛才的那一肘,至少他要休息七八天才能復原!

    站著的「鞋匠」揚了手中的靴子,向我走來,伸足在我腿上踢了一腳,我仍然一動
不動。他向另一個人喝道:「飯桶,快起來!」

    那人皺著眉頭,捧著肚子,站了起來,仍是呻吟不已,那「鞋匠」迅速地關上了門


    他們將我拖到了後院子中,放在一輛手推的車子之上,然後,再在我的身上,蓋了
兩隻其臭難聞的麻袋,而且,又在我的後腦上重重地敲了兩三下。

    為了弄清他們的來歷,我都忍著,反正我記得那「鞋匠」的面目,不怕將來不能連
本帶利,一齊清算。我覺出自己已被推著,向外面走去。

    那傢伙一面推著我,一面又搖著一隻破鈴,高聲叫著,他又從「鞋匠」而一變為收
賣舊貨的了。我倒不能不佩服他的機智。

    我約莫被推了半個小時左右,才停了下來。

    我偷偷地將蓋在我身上的麻袋,頂開一道縫,向外看去。只見已經來到了一個十分
乾淨的院子中,院中種著很多花卉,看來像是一個小康之家,那人將鈴搖得十分有節奏
,只要一聽,便可以聽得出,他是在藉鈴聲而通消息。

    我心中暗忖,這裏大概就是他們的地頭了,只見屋子的門移開,一個大漢,向外張
望了一下,那傢伙迅速地將我推到了門前,兩個人一個抱頭,一個抱腳,將我抬了進去


    我將眼睛打開一道縫,只見屋子正中,有一個穿著黑色和服的老者,面色十分莊嚴
,坐在正中,兩旁站列著四個人,那四個人中,有跟蹤我而又被我反跟蹤的男子在內。

    連抬我的兩人在內,對方共是七個人,我心中暗忖,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就在抬
我的兩人,要將我放下來之際,我雙腿突然一屈,捧住我腳的人,隨著我雙腿的一屈,
向前跌來。

    我雙腳又立即向前踢出,重重地踢在他的面上,那假冒鞋匠在我後腦上敲了三四下
的傢伙,發出了一聲驢鳴似的慘叫,身形向後一仰,面上已是血肉模糊,直跌出了三四
步,才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而我雙腳一點地,身子突然一個反轉,抬住我頭的人,見勢不妙,慌忙將要後退之
際,我早已兜下巴一拳,打了上去。

    只聽得那人的口中,有骨頭碎裂之聲,那人後退了兩步,倚在牆上,滿口是血,那
裏還講得出話來?

    我的動作極快,打發了兩條壯漢,我相信還不到幾秒鐘的時間。然後,我拍了拍身
上,整了整領帶,站在那老者和四個人的面前,道:「好,我來了,有甚麼事?」

    我相信我剛才的行動,一定令得他們震駭之極,所以一時間,誰也出不了聲。我一
伸手,抹去了面上的尼龍纖維面罩,向那曾經跟蹤我的人一指,道:「哼,你不認識我
了麼?」

    我絕無意為我自己吹噓,我手向那人一指問,那人連忙向後退去,連面色都變了。

    五人之中,只有那老者的面色,還十分鎮定,他「嘿嘿」地乾笑道:「好漢!好漢
!」

    他一面向身邊的四人,使了一個眼色,四人一齊向後退去,散在屋子的四角,顯然
是將我圍在中間了。我心中正在想,難道那老者在眼見我大展神威之後,他自己還要和
我動手麼?

    我之所以會這樣想,因為從那老者坐在地上的姿勢來看,一望便知他是柔道高手。

    而正當我在這樣想之際,那老者的身子,已向前面滑來,來勢之快,實是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當我覺出不妙時,他早已得手,我只覺得身子陡地向旁一側,已重重地摔在
地上。

    我立即一躍而起,那老者再次以極快的身法,向我衝了過來。我身子閃開,就勢向
他的背上按去。因為那老者的身形,並不高大,所以我想,如果我一把按中了他的背部
,五指一用力,可能將他提了起來。

    怎知老者的身手,卻是異常矯捷,我手才按下去,他突然一個翻身,又已抓住了我
的腰際,我再次被他重重地摔了一交。

    我不是沒有學過柔道,但柔道卻不是我的專長。那老者的功夫,顯然在日本也是第
一流的。我一連給他摔了兩交,第一交還可以說在亳無準備的情形之下被摔的,那第二
下,卻是老者的功夫深湛了。

    我一個轉身,側躍而起,也忍不住道:「好功夫。」

    那老者目光灼灼,身形矮著,像鴨子飛奔一樣,身子左右搖擺,又向我撲了過來。
我心中暗忖,若是再給他摔上一下,那也未免說不過去了,因之,在他未曾向我撲到之
前,我便也向他疾衝了過去。

    我向前衝去的勢子十分快疾,那老者顯然因為不知我的用意何在,而猶豫了一下。

    他一猶豫,便給我造成了一個機會,我身子一側,肩頭向他的胸口撞去。那老者身
形一矮,雙臂來抱我的左腿,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右腿疾踢而出,一踢在他的下頷
之上。

    那老者身子向後倒去,爬起來之後,面目發腫,口角帶血。

    只見他一揮手,口中含糊地道:「你在這裏等著,不要離開。」

    我冷笑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老者帶著幾個人,已向後退去。我如何肯休,連忙追了出去,追到了後院,只見
幾個人已一齊躍上了一輛大轎車,車身震動,已向外疾馳而去。倉卒之間,我連車牌號
碼都未曾看清楚,車子便已經馳走了。

    我呆了半晌,心中暗忖,那實是太沒道理了,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結果卻連對方
是甚麼來歷,都不知道。我轉到屋子中,逐個房間去找人,但整幢屋之中,顯然一個人
也沒有。

    我耐著性子在一間房間中等著,以待一有人來,便立即走出去。

    可是一直等到我肚子咕咕亂叫,天色也黑了下來,也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我晚上
還有要事待辦,其勢不能再等下去。

    我從大門口走了出來,只見那輛手推車也還在,我出了門,記住了那所屋子的地址
,準備第二天再來查究明白,看看這些人是為甚麼跟蹤我。

    我在一家小吃店中,吃了個飽,也不回旅館去,僱了一輛街車,到了某國大使館的
附近下車。

第六部:偷運

    我又在附近蹓躂了近兩個小時,直到午夜,才漸漸地接近圍牆。某國大使館的建築
,十分宏偉,圍牆也高得很出奇。

    我在對面街的街角上,望了半晌。我手中拿著一隻酒瓶,口中也不斷含糊地唱著歌
,裝出一副醉漢的模樣,以免惹人注目。

    大使館中,只有三樓的一個窗口中,有燈光射出。

    方天是不是在裏面,本是一個疑問,我又等了一會,到幾條馬路之外的電話亭處,
和納爾遜先生通了一個電話,納爾遜告訴我,方天仍然下落不明,極有可能,是在某國
的大使館中!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再度打量大使館的圍牆,要爬上去,自然不是難事,但難
的是,就算爬了進去,又如何找尋方天的下落呢?

    我並沒有呆了多久,將酒瓶塞在衣袋中,迅速地來到了牆腳下,伸手掏出一團牛筋
。那一團牛筋,看來只不過如拳頭的大小,但卻有三十公尺長,而且恰好承得起一個人
的重量,是攀高的妙物。我一揮手,牛筋上的鉤子,拍地一聲,已鉤在牆上了。我迅速
地向上爬去,不到三分鐘,便已收好了那團牛筋,那時,我人已在圍牆的裏面了。

    我緊貼著圍牆而立,只見就在其時,有幾個人從門口走了出來,步履十分快,顯出
他們心中都有著十分重要的事情。

    那幾個人走下了石階,其中一個,以這個國家的語言道:「再去留意通道,即使要
由東京的下水道,將他運走,也在所不惜,上峰等著要這個人,絕不能遲!」

    另外幾個人答應一聲,一齊向圍牆的大門走去,只有一個人,仍站在石階上。他的
樣子,看來很熟悉,那自然是報紙上經常有他的照片發表的緣故,他就是大使了。那時
候,我心念電轉,已經有了決定。

    我可以根本不必去冒偷偷摸摸的險,我大可以堂而皇之地去見大使,並且向他提供
幫助!因為從他剛才吩咐那幾個人的話中聽來,方天顯然在他們的手中,而且他們急於
將方天帶離東京!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直到那幾個人出了鐵門,驅車而去,我才又拋出了牛筋,爬
出了圍牆,然後,我大模大樣地轉到正門,大力撳著門鈴。

    鐵門的小方洞中,立即露出一個人臉來,用日文大聲地怒喝道:「滾開!」

    我笑嘻嘻地道:「我要見大使。」

    那人罵了一句,還是道:「快滾!」我冷冷地道:「大使會見我的,只要你對大使
說,你們做不到的事,我做得到,這就行了,如果你不去報告,只怕你要被當成是不忠
實份子了。」

    最後的一句話,十分有效。那人關上了小鐵門,向裏面走去。我在鐵門外徘徊,約
摸過了七八分鐘,才又聽得有人道:「你是甚麼人?」

    那一個講的是英語,十分蹩腳,我也以英語答道:「你們不必理會我是甚麼人,如
果你們有困難的話,那你們不必擔心甚麼,只要肯出錢就是了。我一個人,還能夠搗毀
你們的大使館麼?」

    那人道:「你知道了些甚麼?」

    我道:「我甚麼也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東京警局總動員,封鎖了一切交通通道
,所以,我便想到,事情可能和貴國有關!」

    那人乾笑了兩聲,道:「好,請進來。」

    鐵門軋軋地響著,打開了一道縫,我擠身走了進去,心中暗自好笑,心想某國大使
館的力量,何等雄厚,但如今卻也不得不相信一個自己摸上門來的人。

    剛才,我還是偷偷摸摸地攀牆而進的人,但此際我卻堂而皇之地請進了大使館。我
才進門,便發現暗中走出了四個人,緊緊地跟在我的後面。

    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因為見到了大使之後,他們便會將我當朋友了。

    我踏上了石階,被引到了一間有著絕對隔音設備的房間之中,大使坐在椅中,冷冷
地望著我,我身後仍有四個人在監視者。

    大使望了我半晌,道:「你要甚麼?」

    我聳了聳肩,道:「我要坐下,可以嗎?」

    大使向一張椅子指了一指,道:「就是這張,你還要甚麼?」

    我在椅上坐了下來,道:「我還要錢。」

    大使的話.仍是簡單得像打電報,道:「要多少?」

    我道:「那要看你們面臨著甚麼困難而言。」

    大使冷冷地道:「你有甚麼辦法解決我們所不能解決的困難?」

    我也冷冷地道:「那就是我賺錢的秘密了!」

    大使不出聲,掏出了個煙斗來,裝煙、點火,足足沉默了三分鐘,他才忽然以煙斗
向我一指,道:「搜他的身!」我一聽得那句話,不由得直跳了起來!

    我的確未曾防到這一著,而只要一被他們搜身的話,我的把戲,便再也玩不下去了
。因為他們只要發現納爾遜先生在日間給我的那份證件的話,便可以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跳了起來之後,大聲道:「我抗議。」

    倒看不出,那大使還具有幾分幽默感,他冷冷地道:「抗議無效。」

    兩條大漢,已一左一右,將我扶住,另一條大漢,來到了我的身前。我自然可以輕
而易舉地將他們打倒,但那樣一來,我自然再也出不了這座大使館了。

    我大叫道:「搜身的結果,是你們失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大使一揮手,那個大漢退開了一步,大使冷冷地道:「為甚麼?」

    我道:「你們膽敢侮辱我,那麼,不論多少錢,我都不幫你們的忙了。」

    大使道:「你知道我們要幫甚麼忙?」

    我道:「你們有一樣東西,要運出東京去。」

    大使的面色,變了一變。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的一具電話,響了起來。大使抓起了
聽筒之後,他的面色就一直沒有好轉過。

    那個電話,顯然是此他更高級的人打來的,因為他只有回答的份兒,連講話的機會
都沒有。

    當他放下話筒之際,他的額上,已冒出了汗珠。他再次揮了揮手,在我身旁的兩個
大漢,也向後退了開去,不再挾住我了。

    我雖然未曾聽到那打來的電話,講了一些甚麼,然而,從大使灰敗的臉色上來看,
可知事情已十分嚴重和緊急了。

    那嚴重和緊急,分明已使得他不及考慮我是否可信,而到了必需相信我的程度。他
揮開了挾住我的大漢,不再搜我的身,便是證明。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

    大使摸出了手帕,在他已見光禿的頂門上抹著汗,道:「如果是很大件的東西,你
也有法子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偷運出東京去麼?」

    我聳了聳肩,道:「你得到的封鎖情報,詳細情形是怎樣的?」

    大使來回踱了幾步,道:「所有的大小通道,都要經過嚴密的搜檢,而且,還出動
了最新的雷達檢查器,你知道,這種儀器—」我不等他講完,便道:「我知道,這種儀
器可以在汽車速度極高的情形下,測出疾馳而過的車輛中,有沒有需要尋找的東西。」

    (一九八六年按:這種「裝備」,略經改良,現今用來作為追緝開快車,真是大才
小用之至。)

    大使點了點頭,腦門子上的汗珠,來得更大滴了。

    他沉聲道:「你還能夠給我們以任何幫助麼?要知道,我們待偷運出去的東西,體
積十分巨大!」我道:「當然可以,不然我何以會來見你?不要說體積巨大,就算是一
個人——」我講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只見大使和四個大漢的面色,陡地一變!我頓
了極短的時間,立即又道:「——我也可以運得出去。」

    從剛才那大使和四條大漢面色陡變這一點上,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要我運出去的
,正是一個人。然而,接下來大使所講的話,卻又令我,莫名其妙!

    他乾笑了幾聲,道:「當然不是人,只是一些東西。」我道:「甚麼東西?」大使
瞪著我,道:「你的職業,似乎不應該多發問的?」我碰了一個釘子,不再問下去。大
使向四個大漢中的一人,作了一個手勢,那大漢推開了一扇門,向外走了出去。

    大使轉過頭來,道:「由於特殊的關係,這件事,我們委托你進行,但是,你的一
舉一動,還全在我們的人的監視之下,這一點你不可不明白!」

    我心中十分猶豫,我雖然不怕冒險,但是我卻也從不牽入政治、間諜、特務這一類
鬥爭的漩渦之中的。然而,眼前的情形,卻使我不得不進入這個漩渦了。當然,在那時
候,我如果及時退出的話,是還可以來得及的。

    但是,我又如何對納爾遜先生交代呢?

    再說,方天的下落,這個藍血人的神秘行動,以及納爾遜口中所說的那個征服土星
的計劃,和方天在巨型太空火箭上的特殊裝置,這一切,都是我急想知道的事情。如果
我就此退出的話,我也難以對自己的好奇心作出交代!

    我點了點頭,道:「自然,你可以動員一切力量來監視我的。」

    大使道:「好,你要多少報酬。」

    我道:「那要看你們待運的貨物而定。」

    大使道:「那是一隻木箱,約莫是一立方公尺大小,重約一百五十公斤。」我心中
暗暗好笑,他們一定是將方天裝在那隻木箱中。

    我故作沉吟道:「體積那麼大,我不得不要高一點的價錢。但是我還希望有下一次
的交易,又不得不收便宜一些……」

    大使不耐煩道:「快說,快說。」

    我伸出了兩個手指,道:「兩十萬美金。」大使咆哮了起來,道:「胡說!」我站
了身子,道:「再見。當你來找我的時候,價錢加倍。」

    大使連忙又道:「慢……慢,兩十萬美金,好,我們答應你。」他又向另一個大漢
,使了一個眼色,那大漢也立即走了出去。

    大使坐了下來,道:「你要知道,我相信你,是十分輕率的決定。」

    我笑了一下,道:「但是你卻只能相信我。」

    大使苦笑道:「是,然而如果你弄甚麼狡獪的話,你該相信,我們要對付一個人,
是再容易不過的。」我聽了他的話之後,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的確,他們的拿手手段,便是暗殺,我以後要防範他們,只怕要花費我大部份的精
力,這代價實在太大了一些。

    但事情已發展到了這一地步,我也已騎虎難下,不能再退卻了。

    我想了一想,道:「那不成問題,然而,我的一切行動,我所接頭的人,以及我所
使用的方法,你們卻也不要亂來干涉我。」

    大使望了我一會,道:「可以的。我們要在東京以西,兩百三十四公里外的公路交
岔點上,收到這隻木箱,屆時,一輛大卡車,和一個穿紅羊毛衫的司機,將會在那裏等
著。」

    我道:「好,後天早上,你通知司機在那裏等我好了。」

    「後天早上?」大使有點不滿意這個時間。

    我攤開了雙手,道:「沒有辦法,困難太多了。」

    大使半晌不出聲。沒有多久,先後離開的兩個大漢,都回來了,一個手中持著一隻
脹鼓鼓的牛皮紙大信封,大使接了過來,交到我的手上,道:「照規矩,先付你一半!


    我打開信封,略瞧了一瞧,一大疊美鈔,全是大面額的。

    另一個大漢道:「跟我來。」

    大使道:「他帶你看要運出去的東西,你不必再和我見面了。」

    我一笑,道:「除非下次你又要人幫助的時候!」

    大使啼笑皆非地點了點頭。我便跟著那個大漢,向後走去,在大使館的後門口,廚
房的後面,地上放著一隻大木箱。

    那木箱外表看來十分普通,木質粗糙,就像普通貨運的木箱一樣,上面印著的黑漆
字,寫著「磁器」、「請輕放」等字樣。

    我走近去,用手指一摸那些字,黑漆還未曾乾,那顯然是第一個大漢出來時匆忙而
成的傑作。

    我走向前去,雙臂一伸,向上抱了一抱,的確有一百五十公司上下的份量,在我一
推之際,我還搖了一搖,我想,如果箱子中有人的話,一定會有響聲發出來的。但是我
卻失望了,因為在搖動之際,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大漢冷冷地望著我,道:「你怎麼將箱子運離這裏?」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我故意用的力度十分大,痛得他齜牙裂嘴,但是卻又不好
意思叫出來,我道:「你在這裏等我,四十分鐘之內,我帶運輸工具來,你可別離開此
地!」

    那大漢以十分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我則已催促著他,打開了門,讓我走了出去。

    一出後面,寒風迎面撲來,我吸進了一口寒氣,精神為之一振。

    雖然我知道,戲弄這個國家的特務系統,並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情,後果是十分嚴
重的。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想笑了出來。

    我才穿出了後巷,便發現至少有三個人,在鬼頭鬼腦地跟蹤我。其中有兩個,看來
十分像日本人,但是我卻以為他們是朝鮮人。

    我當然不去理睬他們,我也不想擺脫他們,直到我走到一個公共電話亭之前,才停
了下來。當我回頭看時,我竟發現有六七個腦袋,迅速地縮回牆角去!

    我心中苦笑了一下,這些跟蹤我的人,很可能帶有長程偷聽器,那麼,我連打電話
都在所不能了!我迅速地想了一想,撥動了納爾遜先生給我的,和他聯絡的號碼,當他
「喂」地一聲之際,我立即道:「我告訴你,大使館的買賣,進行得很順利。」

    納爾遜先生立即便聽出了我的聲音。

    而且,他也立即省悟到我之所以不明白交談,一定是防人偷聽之故。便道:「買賣
順利麼?賺了多少?」我道:「二十萬美金。」

    納爾遜先生居然「噓」地一聲。

    我敢相信他一定不知道我此際講的話是甚麼意思,但是他的反應,卻配合得天衣無
縫,和這樣的好手合作,的確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忙又道:「如今,我要一輛車子,最好和警車一樣,真正的警車一樣,要用一個
穿警察制服的人,駛到大使館後門來。半小時之內,做得到麼?」

    納爾遜大聲道:「O‧K!」

    那絕不是納爾遜先生原來的口吻,但是他此際說來,卻是維妙維肖。

    他收線了,我不將話筒放上,偷眼向外面看去,只見在前面牆角旁有一個人,正迅
速地從一本小簿子上,撕下一張紙條來,交給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則向大使館方面,快
步疾走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跟蹤我的人,果然有長程偷聽器,那小紙條上,自然是偷聽的報
告,此際,由專人送給大使去審閱了。

    我放下了話筒,吹著口哨,推開了電話亭的門,向外走了出來。

    我故意在附近的幾個小巷之中,大兜圈子,時快時慢,將監視我跟蹤我的人,弄得
頭昏腦漲,然而,我又直向大使館的後門走去。

    在我將到大使館的後門之際,一輛警車,在我的身旁駛過,我快步趕向前去,那輛
警車,已停在大使館的後門口了。

    我來到了車旁,車門打開,一個穿著日本警察制服的司機,躍了下來。我向那個司
機一望,便幾乎笑了出來,原來那正是納爾遜先生,經過了化裝,他看來倒十分像東方
人。

    我打著門,門開了一道縫,看清楚是我後,那大漢才將門打了開來。我向納爾遜先
生一招手,我們兩人,一齊進了大使館的後院。

    大使館中的人,當然早已接到報告了,所以對於一輛警車停在他們的後面,一點也
不起疑,他們一定以為那是一輛假的警車!

    我向納爾遜先生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雖然他的眼光之中,充滿了好奇的神色,但他究竟是一個出色的合夥人,所以一聲
也不出,我們兩人走進了大使館的後院。

    那隻大木箱仍舊在,我向那個大漢作了一個手勢,逕自走到大木箱之前,雙臂一張
,便將那隻大木箱抱了起來。那大漢面上露出駭然的神色來。一百多公斤的份量,對我
來說,實在不算是怎麼一回事,我抱著大木箱,向外走去,納爾遜先生跟在我後面,還
向那個大漢搖手作「再會」狀。

    我出了後院,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三樓的一個窗子上,大使正自上而下地張望著。

    我向他點了點頭,他也向我點了點頭。我將木箱放上了警車。那警車是一輛中型吉
普改裝的,足夠放下一隻大木箱而有餘。

    納爾遜先生則跳上了座位,一踏油門,車子如同野馬一樣,向前駛出。

    納爾遜以極高的速度,和最熟練的駕駛技術,在三分鐘之內,連轉了七八個彎。我
向後看去,清晨的街道,十分寂靜,我相信跟蹤者已被我們輕而易舉地擺脫了。

    當然,以那個大使館的力量,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再度通過他們所收買的小特
務,來偵知我們的下落,但那至少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在這半個小時中,我們至
少是不受監視的。

    納爾遜先生向我一笑,道:「到哪裏去?」

    我道:「你認為哪裏最適宜打開這隻木箱,就上哪裏去。」

    納爾遜先生向那隻木箱望了一眼,眉頭一皺,道:「你以為木箱中是人麼?」

    我呆了一呆,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納爾遜先生又道:「我認為一個裝人的木箱,總該有洞才是。」

    那木箱是十分粗糙的,和運送普通貨物的木箱,並沒有甚麼分別,當然木板與木板
之間,是有著縫的,所以,我聽了納爾遜先生的話後,不禁笑了起來,道:「這些縫難
道還不能透氣麼?」

    納爾遜先生的語氣,仍十分平靜:「照我粗陋的觀察中,在木箱之中,還有一層物
事。」

    我呆了一呆,自衣袋中取出小刀,在一道木縫中插了進去。

    果然,小刀的刀身只能插進木板的厚度,刀尖便碰到了十分堅硬的物事,而且還發
出了金屬撞擊的聲音,連試了幾處,皆是如此。

    我不禁呆了一呆,道:「可能有氣氣筒?」

    納爾遜先生一面說話,一面又轉了兩個彎,車子已在一所平房面前,停了下來。

    納爾遜一躍而下,街角已有兩個便衣警員,快步奔了上來,納爾遜先生立即吩咐:
「緊急任務,請你們的局長下令,將所有同型的警車,立即全部出動,在巿中到處不停
地行駛,這一輛也要介入。」

    那兩個便衣警員立正聽完納爾遜先生的話,答應道:「是。」

    我知道納爾遜先生的命令,是為了擾亂某國大使館追蹤的目標,這是一個十分好的
辦法。納爾遜先生向那所平房一指,道:「我們快進去。」

    我從車上,抱起那隻大木箱,一躍而下,跟著納爾遜先生,一齊向那所平房之中走
去。

    那兩個便衣警員,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便將警車開走了。

    我們深信我們之來到這裏,某國大使館的人員,是絕對不可能知道的。我和納爾遜
,到了屋中,我才將木箱放了下來。

    屋中的陳設,十足是一家典型的日本人家,一個穿著和服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
以英語向納爾遜先生道:「需要我在這裏麼?」

    納爾遜先生道:「你去取一些工具,如老虎鉗、鎚子,甚至斧頭,然後,在門口看
著,如果有可疑的人來,立即告訴我們。」

第七部:神秘硬金屬箱

    那日本中年婦人答應了一聲,一連向那木箱望了幾眼,才走了出去。

    她的態度,引起了我的疑心,我低聲問道:「這是甚麼人?這裏是甚麼地方?」

    納爾遜先生也低聲道:「這是國際警方的一個站,她是國際警方的工作人員,平時
完全以平民的身份,居住在這裏,說不定十年不用做一些事,但到如今,她有事可做了
。」

    我道:「她沒有問題麼?」納爾遜先生道:「你不應該懷疑國際警方的工作人員的
。」

    我剛想說,那中年婦女剛才連看了那木箱幾眼,那表現了她的好奇心。而一個好的
、心無旁騖的警方人員,是絕不應該有好奇心的。

    只不過我的話還未出口,那中年婦女便已提著一隻工具箱走了進來,放在我們的面
前,又走了出去。她雖然沒有再說話,可是她仍然向那隻大木箱望了好幾眼。

    我心中暗暗存了戒心,但卻不再和納爾遜先生提起。納爾遜先生只是將帽子除下,
連警察的制服都不及脫,便和我兩人,一齊動手,將那隻木箱,拆了開來。

    才拆下了兩條木板,我們便看到,在木箱之中,是一雙泛著銀輝的輕金屬箱子,那
可能是鋁,也可能是其他輕金屬合金。

    我本來幾乎是可以肯定在那木箱之中,一定藏著被注射了麻醉藥針的方天的。然而
這時候,我的信念開始動搖了。

    因為若是裝運方天,又何必用上這樣一隻輕金屬的箱子呢?

    沒有多久,木板已被我們拆除,整個輕金屬的箱子,也都暴露在我們的面前。說那
是一隻箱子,倒還不如說那是一塊整體來得妥當些,因為在整個立方體上,除了幾道極
細的縫外,幾乎甚麼縫合的地方也沒有。我舉起了一柄斧頭,向著一道細縫,用力地砍
了下去,只聽得「錚」地一聲,斧刃正砍在那道縫上,但是一點作用都不起。那種金屬
,硬得連白痕都不起一道。

    納爾遜先生在工具箱中,拿起了一具電鑽,接通了電,電鑽旋轉的聲音,刺耳之極
,可是鑽頭碰到那金屬箱所發出的聲音,卻更令人牙齦發酸,只聽得「拍」地一聲,鑽
頭斷折了。而在箱子的表面上,仍是一點痕跡也沒有!

    納爾遜連換了三個鑽頭,三個鑽頭全都斷折。

    他嘆了一口氣,道:「沒有辦法,除非用最新的高溫金屬的切割術,否則,只怕沒
有法子打開這一隻金屬箱子來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焊接這樣的金屬箱子,至少需要攝氏六千度以上的高溫,所
以——」

    納爾遜先生接上口去,道:「所以,箱子裏面,絕對不可能是方天。」

    我輕輕地敲擊著額角,想不到我自己妙計通天,令得某國大使館親手將方天交到了
我手中,但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強自為自己辯解,道:「我聽得十分清楚,在大使館中,有人說『即使經由東京
的下水道,也要將它運走』的!」

    納爾遜道:「那可能是某國大使館外籍僱員說的,那僱員可能連某國語言中『他』
和『它』的分別也未曾弄清,以致你也弄錯了。」

    我再將當時的情形想了一想,當時我隱身在牆下的陰影之中,只見大使送幾個人出
來,有人講了那樣的兩句話,我以為那是大使說的,因為那句話中,帶著命令的口吻。

    但究竟是不是大使說的,這時連我也不能肯定了!

    我「砰」地一拳,擊在那金屬箱子上,道:「我再去找他們。」

    納爾遜道:「還有這個必要麼?方天不一定在某國的大使館中!」

    我苦笑道:「那麼他在甚麼地方?」

    納爾遜先生道:「我相信他還未曾離開東京,我們總可以找得到他的,倒是這隻箱
子……」他一面說,一面以手指敲著那隻箱子,續道:「裏面所裝的,究竟是甚麼東西
呢?」

    我聳了聳肩,道:「誰知道?」

    我因為自己的判斷,完全錯誤,心中正十分沮喪,所以回答那「誰知道」三個字之
際,聲音也未免粗了些。納爾遜先生一笑,道:「你想,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麼?我們封鎖檢查大小交通孔道,是為了對付方天,但某國大使館卻起了恐慌,你說,
這箱子中的東西,是不是十分重要?」

    我聳了聳肩,道:「反正和我無關。」

    納爾遜望著我:「和你有關!」

    我道:「為甚麼?」納爾遜道:「我和你分工合作,我繼續去找海文‧方,你去調
查一下這隻大金屬箱的來歷,我相信這是十分容易的事,因為可以焊接這種高度硬性輕
金屬的工廠,在日本,我看至多也不過三四家而已。」

    我耐著性子聽他講完,才道:「我不得不掃興了,我不去調查這箱子,我仍要去尋
找方天,因為我和他之間,還有點私人的糾葛。」

    納爾遜先生道:「或者這箱子,還包含著十分有趣的事哩!」

    我笑了笑,道:「我相信沒有甚麼事,有趣得過方天了,你可知道方天體內的血液
,是藍色的,就像是藍墨水一樣的麼?」

    納爾遜呆了一呆,道:「你在說甚麼?」

    我道:「怪事還多著啦,如果你可以不和人說,我不妨一一告訴你。」納爾遜先生
道:「快說,我們受了某國的委托,正要詳細地調查海文‧方的一切。」

    我點了點頭,但是事情實在太複雜怪異了,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從何說起好。我沉
默了片刻,才道:「方天是我大學時的同學。」

    納爾遜先生道:「是你的同學,好,那麼再好也沒有了!」

    納爾遜先生大聲說著,想不到他的話,竟起了回音,在門口突然有另一個聲音道:
「再好也沒有了,的確再好也沒有了!」

    我和納爾遜兩人,都陡地吃了一驚。

    我們的確一點預防也沒有,因為我們在大門口,派有把風的人,就是那個中年日本
婦女,而據納爾遜先生說,那人又是可靠的。那麼,有人來的話,我們至少應該聽到聲
息才是。

    而如今,我們一點聲息也沒有聽到。當我們抬起頭來時,三個男子,手中各持著手
槍,已對準了我們。

    我和納爾遜先生,在這樣的情形下,不得不一齊舉起雙手來。

    三個男子之中,正中的那個又道:「太好了,的確太好了!」他一面說,一面扳動
了機槍。

    子彈呼嘯而出,射向那隻金屬箱子,他手指不斷地扳動著,連放了七下,將槍中的
子彈,全部射完,每一顆子彈,都打中在金屬箱子上。

    但是,每一顆子彈,也都反射了出去。剎時之間,子彈的呼嘯之聲,驚心動魄。我
和納爾遜先生,都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但是那時候,我們兩人也為之面上變色。因
為那人只要槍口稍歪了一歪,子彈便會向我們兩人的身上,招呼過來了。

    而且,就算那人不打算射擊我們。反射開來的子彈,也可能擊中我們,而子彈反彈
開來的力道,也是十分之大,如果被擊中了要害,只怕也難免一死!

    那人連發了七槍,大約只用了十秒鐘的時間,但在我的感覺之中,那十秒鐘,當真
長得出奇。

    好不容易,那人一揚手,哈哈大笑起來,我和納爾遜才一起鬆了一口氣。

    只聽得他笑了幾聲,道:「是了,獨一無二的硬金屬箱,哈哈,終於落到了我的手
中。」

    我和納爾遜兩人,到這時候,仍然不明白那硬金屬的大箱中,裝著甚麼。看那人的
情形,顯然是知道的,而鑄成那隻箱子金屬的硬度,也的確驚人。七粒子彈,在那麼近
的距離向之射擊,但結果只不過是出現了七點白印而已。

    納爾遜先生立即問道:「箱子中是甚麼?」

    那男子聳了聳肩,拍著手掌,立時有四個大漢,向前湧來。

    那男子大聲喝道:「退到屋角去!」

    我和納爾遜兩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除了服從他的命令之外,一點辦法也沒有。我
們退到了屋角,那四個大漢已在一起將那隻箱子,托了起來,向外走去。

    在那時候,我和納爾遜先生兩人,不約而同地互望了一眼,顯而易見,我們兩人心
中,都想到了那是我們的一個機會!

    當那幾個人在門口出現的時候,我捫措手不及,簡直一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而那幾個人,如今還站在門口。

    很明顯,他們雖在對付我們兩人,但主要的目的,還在於那大隻箱子,那四個大漢
當然是要將大箱子托出門外去的。門並不寬,僅堪供箱子通過。所以,站在門口,以槍
指住我們的兇徒,不是後退,便是踏向前來,總之非移動不可。

    而只要他們一移動,我和納爾遜兩人,就有機會了。我們相互望了一眼之後,仍是
高舉著雙手。站立不動,等著意料中的變化的來到。

    那四個大漢,托著箱子,來到了門口。

    那為首的男子,伸指在箱子上叩了叩,又向那箱子,送了一個飛吻,和其餘四人,
身子一齊向後,退開了一步!

    他們向後退,那更合乎我們的理想!

    他們顯然是想向後退出一步,閃開來,讓那托著箱子的四個大漢通過去,再來對付
我們的。可是,他們卻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當那四個大漢的身子,剛一塞住門框,阻住了我們和監視我們的槍口之際,納爾遜
先生以意想不到的快手法,抽出了他的佩槍來。

    他槍才一出手,便連發四槍。

    那四槍,幾乎是同時而發的,每一槍,都擊中在托住箱子的四個大漢的小腿上。

    那四人小腿一中槍,身子自然再站立不穩,向前猛地跌出。

    而他們肩上的箱子,也向前跌了出去。別忘了那隻箱子,有一百多公斤的份量,一
向前跌出,我們立時聽得幾個人的慘叫之聲,那顯然是有人被箱子壓中了。

    在人影飛掠之間,我已經一個箭步,搶到了門口,我只見那為首的男子,舉步向外
逃去,我正想一伸手,想將他抓住之際,忽然聽得納爾遜先生叫道:「住手,不要動手
!」

    我立即停住,在我剛聽到納爾遜呼叫一瞬間,我還以為那些人是警方人員,大家是
自己人,鬧了誤會而已。

    但我一停了下來,便知道我料錯了。同時,我也知道納爾遜為甚麼叫我停手的原因
了。

    剛才,我們還以為入屋的敵人,不會超過十個人。但這時我卻知道敵人遠不止這個
數目,至少有三十個人之多,屋子之內,已滿是敵人,從一個窗口中,有兩挺手提機槍
,伸了進來,一挺指著納爾遜先生,一挺指著我。

    看這情形,剛才若不是納爾遜先生及時出聲阻止了我,只要我一出手的話,那麼,
手提機槍便會向我開火了。我苦笑了一下,納爾遜先生已經道:「好,我們放棄了,我
想,槍聲已驚擾了四鄰,你們也該快離開了!」

    那為首的男子,一臉殺氣,一伸手,在他身邊一人的手中,奪過了一柄槍來,我和
納爾遜兩人,立即知道他準備殺我們。納爾遜先生又大叫:「伏下!」

    我剛來得及伏下,便聽得兩下槍聲。

    那兩下槍聲,和另一下「蓬」地聲響,同時發出,我不知道那「蓬」的一下聲響是
甚麼所發出來的,但是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整間房間,便都已為極濃重的煙霧所籠
罩。

    我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連忙閉上了眼睛,但是眼淚卻還如同泉水一樣地湧了出來
。那是強力的催淚彈,不問可知,一定是納爾遜先生所發出來的了。

    我身子在地上,滾了幾滾,滾到了牆壁之旁,一動也不動。

    那時候,只聽得呼喝之聲和槍聲四起,在這樣的情形下,是死是生,除了聽天由命
外,可以說是一點其他的辦法也沒有的。

    喧鬧聲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聽得一陣腳步聲,向外傳了開去,接著,便是幾輛汽車
,一齊發動的聲音。在汽車發動之際,我聽得一個女子叫道:「將我帶走,將我帶走!


    然而,回答她的,卻是一下槍響。

    我聽出那女人正是納爾遜先生認為十分可靠的那個日本中年婦女,這間屋子的主人
。事情已經很明白,那一幫歹徒,正是她叫來的,所以才能神不如鬼不覺地出現,將我
們制住。

    而那中年婦女在通風報信之後,想要那些人將她帶走,結果不問可知,她吃到了一
顆子彈!

    我心中暗嘆了一蟿,不斷地流淚,實在使我受不住,我站起身來,便向外衝去。

    我衝到了院子中,又見另一個人,跌跌撞撞,向外衝來,那是納爾遜先生了,我連
忙走過去將他扶住。他和我一樣,雙目紅腫,流淚不已。

    但我卻比他幸運,因為他左肩上中了一槍,手正按在傷口上,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來


    我扶著他,來到了院子中,我們四面一看,立即看到那日本中年婦女的屍體。納爾
遜先生望著屍體,向我苦笑一下,道:「都走了。」

    我道:「都走了,我相信他們,也有幾個人受傷。」納爾遜先生道:「可是那隻箱
子,還是給他們帶走了,他們退得那樣有秩序,倒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我道:「那先別去管它了,你受了傷,我去通知救傷車。」

    納爾遜先生道:「將我送到醫院之後,你自己小心些,照我看來,事情永遠比我想
像之中的,要複雜得多。」

    我聳肩道:「我有興趣的,只是海文‧方的事。」

    納爾遜先生道:「所發生的事情,都是有聯繫。」我不服道:「何以見得?」

    納爾遜先生道:「唉,如今似乎不是辯論的好時候,快去找救傷車吧!」

    我將納爾遜先生,扶到了另一間屋子中,令他坐了下來,我打了電話,不用多久,
救傷車便到了,納爾遜先生不要我跟上救傷車,卻令我在後門的小巷中,向外面走去。

    我一路只揀冷僻的小巷走,回到了旅館中,才鬆了口氣。

    因為如今,我已失去了那隻箱子,某國大使館卻不是好吃的果子!

    我剛定下神來,便有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我想那可能是納爾遜先生從醫院中打來給我的,所以立即執起了聽筒,怎知,對方
的聲音,十分低沉,首先「哈」地一聲,道:「雖然給你走脫了,但是你的來歷,我們
已查明了!」

    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的確令我呆了一呆。

    但是我認得出,那是某國大使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道:「你打錯電話了,先生。
」某國大使「哈哈」地笑了起來,他雖然在笑,然而卻可以聽得出,他的心中,十分焦
慮。

    只聽得他道:「我認為你還是不要再玩花樣的好,衛斯理先生!」

    他將最後那一個稱呼,用特別沉重的語調說出,我心中不禁暗自苦笑,只得道:「
那你緊張些甚麼,我認為你不應該和我通電話。」

    大使道:「我們看不到你在工作。」

    我實在忍不住,用他們國家的粗語,罵了一句,道:「時間還沒有到,你心急甚麼
;他媽的你們若是有本事,不妨自己去辦。」

    大使倒也可以稱得上老奸巨猾四字,他並不發怒,只是陰笑幾聲,道:「你別拿你
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不再理他,「砰」地一聲,掛了電話。

    我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一直到如今為止,我至少已得罪了三方面的人馬,而除了某
國使館之外,那個擅柔道的日本老者,以及搶了大箱子的歹徒,是何方神聖,我都不得
而知。

    我如今雖然在旅館之中,但是我的安全,是一點保障也沒有的。

    我已經失去了那隻大箱子,若是到了時候,交不出去的話,我怎能躲避某國使館的
特工人員?

    我一向自負機智,但這時卻有了即使天涯海角,也難免惡運之感?我不禁十分後悔
某國使館之行。因為當時,我以為方天是在某國大使館中,如今才知道原來完全不是那
麼一回事。

    雖然納爾遜先生一再說那大箱子和方天有關,但是我卻相信,兩者之間,並無關連
。我在旅店的房間之中,來回踱了好久,才想出一個暫時可以躲避的地方來。

    我如果不能在和某國大使約定的時間之前,將那隻大箱子找回。那麼,我唯一的辦
法,便是藏匿起來。而藏到醫院去,不失是一個好辦法。而且,在醫院中,我還可以和
納爾遜先生一齊,商議對策。

    我主意一定,立即開始化裝,足足化了大半小時。我已變成了一個清潔工人了。我
將房門打開了一道縫,向外看去。

    只見走廊的兩端,都有行跡可疑的人,他們相互之間,還都在使著眼色。顯然,對
我的監視,十分嚴厲。但是我卻並不在乎,因為我已經過了精密的化裝。

    我將門打開,背退著走了出來。雖然我是背退著走了出來,但是我仍然可以覺得到
,不少人的眼光集中在我的身上,我裝著一點也不知道,反向門內鞠躬如也,道:「浴
室的暖水管,不會再出毛病了,先生只管放心使用。」

    屋子中本來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出來房中間當然已經沒有人了,我對著空房間講話
,自然是為了要使監視我的人,認為衛斯理還在屋中,出來的只不過是個清潔修理工人
而已。

    這是一種十分簡單的策略,但是卻往往可以收到奇異的效果。

    我話一講完,立刻帶上了門,轉過身來.向走廊的一端走去,同時,取出一枝煙來
,叼在唇邊,向一個監視著我的人走去,道:「先生,對不起,借個火。」

    那傢伙的眼睛仍然盯在我的房門上,心不在焉地取出了一隻打火機給我。

    我向監視我的人「借火」,是不過自己向自己表示化裝術的成功而已,是並沒有別
的用意在內的。可是,當我一將那隻打火機接到手中來時,我心中不禁為之猛地震了一
震!

    那隻打火機的牌子式樣,全部十分普通,本來不足以引起我的驚異的。可是,在打
火機身上,那用來鐫刻名字的地方,卻刻著一個類似幾瓣花瓣所組成的圓徽。

    令得我吃驚的,就是這個圓徽。

    因為我認得出,那是在日本一個勢力十分大,而且組織十分神秘莫惻的黑社會的標
誌。那傢伙將這種標誌刻在他的打火機上,那麼,他一定是那個黑社會組織中的一員了


    據我所知,那個黑社會的組樴,是借著「月光之神」的名義組織起來的,所以它的
名稱,便叫著「月神會」,據資料,在數十年前,這個組織,還只是北方漁村中無知村
民的玩意兒,因為那些地方的漁民,相信皎潔的月神,會使他們豐收。

    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日本在混亂中求發展,在經濟上,獲得了頗足自豪
的成就,但是在思想上,卻越來越是混亂。本來,日本自有歷史以來,便未曾有過一個
傑出的思想家,但由於經濟上向西方看齊的結果,使得日本原來固有的思想,也受到了
西方思潮的衝擊。

    在那樣的情形下,有人提倡月光之神,是大和民族之神,將北方漁村中的愚教,搬
到了城巿之中,信徒竟然越來越多,到如今,「月神會」已是日本第二個黑社會大組織
了。

    可是,據我所知,「月神會」的活動,和其它黑社會卻有不同之處,它主要的活動
,便是使信徒沉浸於一種近乎發狂的邪教儀式之中,說它是個黑社會組織,還不如說是
一個邪教來得好些。

    而我之所以在這裏,將之稱為黑社會組織,那是因為月神會的經費,一方面來自強
迫攤派,另一方面,卻來自走私、販毒等大量的非法活動之故。

    而「月神會」的幾個頭子,都在日本最著名的風景區,有著最華麗的別墅,那是盡
人皆知的事實了。

    我之所以震驚的原因,是因為我絕想不透為甚麼「月神會」也派有人在監視我,因
為我和這個組織,一點恩怨也沒有!

    而且,我至少知道,如今監視我行動的,除了某國大使館的人馬之外,還有以神秘
著稱的「月神會」中的人物。

    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呢?目前我還是沒法子知道。

    我在那片刻之間,心念電轉,不知想了多少事,但是我的行動,仍是十分自然,我
將打火機「拍」地打著,燃著了煙,連望也不向那人多望一眼,只是道:「謝謝你!」

    我一面噴著煙,一面便在監視我的人前面,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出了旅店,我才鬆了一口氣,只見旅店外,也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在。我來日本,
只不過是為了鬆弛一下太緊張的神經的,卻想不到來到了這裏,比不來還要緊張,當真
一動不如一靜了。

    我哼著日本工人最喜哼的歌曲,轉了幾條街,才行動快疾起來。我轉換了幾種交通
工具,來到了一所醫院之前。

    納爾遜先生在臨上救傷車之前,曾向我說出他將去的醫院的名稱,所以我這時才能
找到這裏來。這也是納爾遜先生的細心之處。

    要不然,他進了醫院,我為了躲避監視我的人而遠去,我們豈不是要失去聯絡了?

    我不但知道納爾遜先生是在這間醫院之中,而且,我早已知道了他在日本的化名,
所以,並不用化多少時間,我便和他相會了。

    他住一個單人病房,很舒適,他的氣色看來也十分好。和我見面之後,第一句話便
問道:「那隻箱子,落到了甚麼人的手中,你有線索麼?」

    納爾遜先生念念不忘那隻箱子,我卻十分不同意他的節外生枝。

    但當時,我卻並不多說甚麼,只是道:「沒有。」

    納爾遜嘆了一口氣,道:「我們也沒有。」

    我打開了病房的門,向外看了一眼,見沒有人,才低聲道:「可是我卻有新發現,
在我的住所之外,監視我的人之中,有某國大使館的特務,但居然也有月神會的人物!


第八部:博士女兒的戀人

    納爾遜自然是知道甚麼叫做「月神會」的,所以,我用不著多費唇舌,向他解釋。
納爾遜道:「你不說,我也想告訴你了。」

    我訝異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納爾遜道:「本地警局接到報告,在一個早被疑為是月神會會聚活動的地方,發生
了一場打鬥,打鬥的另一方,只是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我便想到,那可能就是你了!


    我呆了一呆,不覺「噢」地一聲,道:「原來那是月神會的人物!」

    我想起了那個精於柔道的老者,那兩個假扮窮皮匠大漢,以及他們的突然離去,的
確都充滿了神秘詭異的色彩。

    照這樣說來,月神會之注意我,還在某國大使館之前了。因為在我和那精於柔道的
老者動手之際,我還未曾和某國大使會面哩。

    我呆了半晌,將那場打鬥的情形,向納爾遜簡略地說了一下,便道:「如今,如果
你只想追向那箱子下落的話,那麼,我便要單獨設法脫身了。」

    納爾遜再不言語,當然他心中是在生氣,但因為我並不是他的下屬,所以不能對我
發脾氣。

    納爾遜好一會不說話,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想不到你會這樣說法的。」
我提高了聲音,道:「我是為了方天,才勉強介入那種危險而又無聊的漩渦之中的,如
果只是為了勞什子金屬箱子的話,那我自然要退出了。」

    納爾遜望著窗外,道:「好,可是在一千萬人口以上的東京,你怎能找到方天呢?


    我道:「你說方天到日本來,是某國太空發展機構最高當局給他的一個假期,難道
他可以不回去報到麼?到了那時,他不就自然出現了麼?」

    納爾遜道:「不錯,假期的時間是三個月,如今已過去一個月了。方天假期結束之
後,某國的探索土星計劃,也到了非實施不可的時候了,便沒有時間,再對他們作全面
的調查了。」

    我不服道:「為甚麼?」

    納爾遜道:「我也不十分清楚,大致是因為環繞著土星的那一圈光環,是某一種地
球上所沒有的金屬游離層。如今的計劃,是要憑藉著那游離層的特殊引力使得太空船能
夠順利到達,而游離層的吸引力,卻是時強時弱的,如果錯過了兩個月之後的那次機會
,就要再等上幾十年,才會有同樣的機會了。」

    整件事情的複雜,可以說已到了空前的程度。

    它不但牽涉到了地球上的兩個強國,而且,還關係到離開地球那麼遠的星球,而關
鍵,又在一個神秘的,有著藍色血液的人上!

    我只感到腦中嗡嗡作響,一點頭緒也沒有。好一會,才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呢?」

    納爾遜道:「我的意思是,不論是甚麼人在跟蹤你,你都不加理會,我深信你能夠
安然地擺脫他們的,目前,你最要緊的,是去調查那隻硬金屬箱子的來源,在日本,能
夠焊接——」

    他已經講過那句話的了,所以,我不等他講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頭,道:「為甚麼
?」

    納爾遜直視著我,道:「因為我相信兩件事是有連繫的,你到某國大使館去,雖然
未曾找到方天,但是發現了那隻神秘的金屬箱子,我深信那箱子是所有事情的重要關鍵
。」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要調查那隻箱子的來源,的確不是難事,本來我可以一
口答應了下來的,然而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實在不想做!

    納爾遜先生道:「如果你不想去的話,傷愈之後,我自己會去進行的。」

    我道:「難道國際警方,再派不出得力的人來了麼?」納爾遜輕嘆了一聲,道:「
我相信你也有這樣的感覺,要找一個合作的對手,並不容易的事情,而你是個最適合的
人了。」

    我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知己之感,我站了起來,道:「我如今就去進行。」

    納爾遜道:「關於這件事,我如今也是一點頭緒沒有,但我可以向你提一個忠告,
你別將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我道:「我在東京,認得幾個有名的私家偵探,我相信他們可以幫我一下的。」

    納爾遜先生急道:「可是千萬別向他們說出事情的真相來。」

    我點頭道:「知道了,我向門口走去,還未到門口,納爾遜已道:「你回來,關於
海文‧方的資料,你還未曾向我講完哩。」

    我又回到了他的病床旁邊。上次,我剛要向他提及海文‧方的一切,被那群歹徒的
突然出現,而打斷了我的話頭。

    這一次,沒有人再來打斷我的話頭了。

    我向納爾遜詳細地講述著方天的怪血液,以及他似乎有著可以令人產生自殺之念,
並付諸實行的可怕的「催眠」力量,以及他有著亮光一閃,便幾乎使我不能再做人的神
秘武器。

    關於方天的一切,聽來是那麼地怪誕,若不是納爾遜已和我合作過許多次,知道我
對他所講的絕不是虛語的話,他可能以為我是在發夢囈了。

    他靜靜地聽我講完,道:「這件事,我要向最權威的醫界人士請教,何以人會有藍
色的血液,然而,藍色的血液,和他在某國土星探索計劃中所做的事,有甚麼關係呢?


    我道:「或者他想一鳴驚人?」

    納爾遜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問題就在於他在太空船上
,加多了一個單人艙位,像是他準備親自坐太空船,飛上太空去一樣!」

    我道:「他這樣做,是不是破壞了太空船呢?」

    納爾遜道:「並沒有破壞太空船,我已經和你說過了,相反地,他在太空船上,增
添了不少裝置,經過研究的結果,這些裝置,是有利於太空飛行的。最近我還接到報告
,說某國的科學人員,又查明了方天的一項新裝置,是他自己發明的。」

    我心中大是好奇,道:「那是甚麼?」

    納爾遜道:「他做了一個裝置,可以利用宇宙中的某一種放射線,成為一種光能,
保護太空船,使得太空中的隕星,在碰到那種保護光的時候,便立即變為微小的塵埃!


    我失聲道:「單是這一項發明,已足可以使他得到諾貝爾獎金了!」

    納爾遜道:「所以某國的科學家一致認為他是獨自在改進土星的探討計劃,而不是
在破壞,正因為如此,所以對他的調查,也是在暗中進行的,海文‧方本身,並不知道
。」

    我來回踱了幾步,道:「你如此深信那隻箱子,和海文‧方有關,又是為了甚麼?


    納爾遜搓了搓手,道:「有些事,是很難說出為甚麼來的,那只是我的一種直覺。
但是我認為,那隻箱子,恰好在我們全力對付海文‧方的時候出現,而某國大使館又對
之看得如此嚴重,這其中還不是大有文章麼?所以我相信事情可能和海文‧方有關。」

    我嘆了一口氣,道:「好,我不妨去調查一下那隻箱子的由來。但是,我將仍追尋
方天的下落。」

    納爾遜伸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道:「不要忘了你還是月神會和某國大使館的目
標。」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到日本來,是想休息一下的,卻不料倒生出了這麼多麻煩
來。」

    納爾遜意味深長地道:「人,是沒有休息的。」

    我轉過身,向病房門口走去,道:「希望你和當地警局聯絡一下,我本來是準備在
醫院中棲身的,但如今既然要活動,便不能留在醫院中了,我想作為當地警局新錄用的
一名雜工,並且希望能夠在警局工役宿舍中,得到一個床位。」

    納爾遜道:「容易得很,一小時後,你和我聯絡,我便可以告訴你該在何處過夜了
。」

    我不再多留,逕自走了出去。

    我的身份,將一變而為當地警局的雜工了,我想起那些還在旅店房門外等我的人,
心中不禁又好笑起來。我出了醫院,在一家小咖啡座中坐了下來,攤開在路上買來的報
紙,見好幾家報紙,都在抨擊警方最近突然實施的嚴厲檢查制度。

    我心中又不禁暗暗嘆息。因為那樣嚴厲的檢查,並沒有使方天出現。

    方天可能還在東京,但是,他隱藏了起來,是為了甚麼呢?

    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我沒有死在北海道的雪地之中,也來到了東京,仍不肯放過我?
我想到這裏,心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老實說,我絕不怕力量強大的敵人,我曾經和人所不敢正視的黑手黨和胡克黨交過
手。但是方天,他卻是那樣一個神秘而不可測的人,直到如今,我仍然不明白方天使我
受到那麼重傷害的,是甚麼武器!

    接著我看到報紙上,有一則十分奇怪的尋人廣告,道:「藤夫人店中棋友注意,速
與我聯絡。佐佐木青郎。」

    首先吸引我的,便是「佐佐木青郎」這個名字,因為那正是在醫院中為我治傷的佐
佐木博士,而「藤夫人店中棋友」,自然就是我了。

    我自出了醫院之後,便未曾再和他聯絡過,在醫院中,我也沒有地址留下過。這位
世界著名的醫學博士,有甚麼急事要見我呢?

    在尋人廣告中並沒有佐佐木博士的地址,但要知道他的住址,實在是太容易了,只
消隨便撥電話去任何一家報館,便可以知道了,因為佐佐木博士是日本有名的醫生。我
喝完了咖啡,就以這個方法,得到了佐佐木博士的地址。但我卻並沒有立即就去的意思


    我擠上了擁擠的公共汽車,沿途向人問著路,東京的道路之混亂,世界任何城市,
無出其右,在一個小時之後,我到了一幢新造的四層大廈之前,在大廈的招牌板上,我
找到了「小田原偵探杜」的招牌。

    小田原是一個私家偵探,幾年前,我和他在東京相識,我們曾經合作偵查過一件和
「商業戰爭」有關的案子,以後便沒有見過。如今,他的偵探事務所,已搬到大廈中來
了,可見他混得不錯。

    我直上四樓,推開了門,居然有兩三個女秘書在工作,我為了保持身份秘密起見,
並不說出我的名字來,而我這時,穿的又是清潔工人的服裝,女秘書連正眼也不向我看
一下。

    我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聽得一個女秘書懶洋洋地道:「小田原先生請你進去。」

    我走進了小田原寬大的辦公室,咳嗽了一聲。講了一句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暗語。
小田原抬起頭來望著我,他面上的神情,剎時之間,由冷漠而變得熱情,向我衝來,連
椅子也翻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時,我卻大搖其頭,道:「你是一個蹩腳偵探。」

    小田原瞪著眼望我,我又道:「你的事務所那麼漂亮,將會使你失去了無數有趣的
案子。我相信你最近的業務,一定是忙於替闊太太跟蹤她們的丈夫,是不是?」

    小田原苦笑了一下,顯然已被我說中了。

    我不等他嘆苦經,又道:「我想要點資料,相信你這裏一定有的。」

    小田原又高興了起來,道:「好,你說。」

    我道:「日本有幾家工廠,是可以進行最新的硬金屬高溫焊接術的?」

    小田原道:「我派人去查。」他按動了對講電話,對資料室的人員講了幾句。不到
十分鐘,回答便來了。納爾遜先生的估計不錯,全日本只有兩家這樣的工廠。一家是製
造精密儀器的,另一家則以製造電器用器,馳名世界。

    又化了三十分鐘的時間,和這兩家工廠通電話,得知了那家精密儀器製造廠,曾在
十天之前,接到過一件特別的工怍,便是焊接一隻硬金屬箱子。委托他們做這件事的人
,叫作井上次雄。

    這個名字,對於不是日本人聽來,可能一點意義也沒有,對於日本人,或是熟悉日
本情形的人來說,那卻是一個十分驚人的名字。

    井上家族,在日本可以說是最大的家族,而井上次雄,又是井上家族中的佼佼者,
他擁有數不清的企業,是日本的大富翁。

    而據那家製造精密儀器的工廠說,他們本來,是不接受這樣的工作的,但委托者是
井上次雄,自然又當別論了。

    當我問及,在那隻硬金屬箱子之中,是甚麼東西之際,工廠方面的人,表示猶豫,
說那是業務上的秘密,我如果要知道詳細的情形,工廠方面將我當作新聞記者了。

    我又問及那種硬金屬的的成份,據他們說,那是一種的合金,其中有一種十分稀有
的金屬在內,要在攝氏八千四百度,才能熔化,它的硬度,是鑽石硬度的七倍。工廠方
面並還自豪地說,世界上沒有幾個地方,可以用高溫切割術割開那隻箱子。

    我心中暗忖,訪問小田原的結果還算是圓滿,我又在小田原的事務所中,和納爾遜
通了電話。我向納爾遜作了報告。納爾遜只告訴了我一句話:「你的住所,被安排在第
七警察宿舍,你到那裏,就有地方安睡了。」

    我向小田原問明第七警察宿舍的所在,便辭別了他,走了出來。

    小田原看樣子已厭倦了跟蹤生涯,頗有意要和我一起做些事,但是我卻婉拒了他,
他神色顥得十分沮喪,一聲不出。

    小田原本來是一個十分有頭腦的私家偵探,他和我合作的案子,也十分有趣,經過
過程很短,有機會當記載出來,以饗讀者,此處不贅。

    我離開了那幢大廈,一面走,一面又買了幾份報紙,這才發現,幾乎每一張報紙上
,都有佐佐木博士刊登的尋找我的廣告。

    我的心中,十分猶豫,不知道是去看他好,還是不去看他的好。

    照理說,佐佐木是國際知名的學術界人士,似乎不會害我的,但是,如今某國大使
館失去了我的蹤跡,一定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會不會是他們通過了佐佐木來引
我上鉤呢?

    這的確是我不能不考慮的,因為我向某國大使館玩了那樣一個花樣,某國大使館自
然要千方百計地找我算賬的了!

    我向佐佐木博士的住所而去,但是到了他住宅的面前,我卻並不進去。

    佐佐木所住的,是一所十分精緻的房子,那一個花園,在東京的房子中,也是不可
多得的。圍牆並不十分高,我遠遠的望去,只見花園中有一大半是綠茵的草地。

    草地修飾得十分整潔,可以知道屋主人並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我就在佐佐木的屋外等著,足足有一個小時,只見佐佐木博士住所出入的人,只有
兩個,一個是女傭模樣的人。另一個則正是提著皮包的佐佐木博士。

    我心中雖然存有戒心,但是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先取下了面具,因為我如
果戴著那尼龍纖維所織成的,精巧之極的面具的話,佐佐木博士是認不出我來的。我走
向前去按門鈴。門鈴才響了兩下,便聽得一個十分清脆悅耳的聲音道:「來了!」

    那時,我的心情,可以說是煩亂到了極點。而且在東京,除了納爾遜先生一個人之
外,我也幾乎找不出第二個可以信托的人來,我等於是生活在恐懼和不斷地逃避之中一
樣。

    然而,那一下應門的聲音,聽了之後,如令人生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寧貼舒服之感。
我心中正在想,那是佐佐木的甚麼人時,已從鐵門中望到,自屋子中,快步走出一個少
女來。那少女穿著西裝衫裙,頭髮很短。直到她來到了我的面前,我仍然難以說她是美
麗的。但是自她身子每一部份散發出來的那股青春氣息,卻使人不自由主,心神為之一
爽。

    那少女是一個毫不做作,在任何地方,都會受到真誠歡迎的人。

    她的年紀,約莫在十八九歲左右,見到了我,她面上現出了訝異的神色,但是她的
聲音,卻仍然是那樣地可親,柔軟和動聽,道:「先生,你找誰?」

    我道:「我找佐佐木博士,是他約我來的。」

    她竭力使她的懷疑神色,不明顯的表示出來,道:「是家父邀你來的?」

    原來她是佐佐木博士的女兒。我連忙道:「是,博士在報上登廣告找我——」

    我話未講完,佐佐木小姐(後來,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佐佐木季子)已「啊」地一聲
,叫了出來,道:「原來是你,快請進來,父親因為等不到你,幾乎天天在發脾氣哩。


    她一面說,一面便開門。

    我推門走進了花園,笑道:「小姐,博士的廣告,登在報上,人人可見,也人人可
以說和我同樣的話,你怎麼立即放一個陌生人進屋來了?」

    她呆了一呆,才道:「你會是壞人麼?」

    她的嘴非常甜,所講的每一句話,也都是非常動聽的,令人聽來,說不出的舒服。
我連忙道:「如果是呢?」她道:「別開玩笑了,父親在等著你啦!」

    我跟在她的後面,向屋子走去。

    季子的步法,輕盈得像是在跳芭蕾舞一樣,她才到門口,便高聲叫道:「爸,你要
找的人來了!」從屋中傳出佐佐木博士轟雷也似的聲音,道:「誰?」

    我立即道:「是我。」

    博士幾乎是衝出來的,他一看到了我,立即伸手和我握了一下,又向季子,瞪了一
眼。季子低著頭,向外走了出去。

    博士急不及待地將我拖到了他的書房之中,並且小心地關好了門。他的動作,顯示
他心中有著難題。

    他坐了下來之後,手指竟也在抖著。我將我坐的椅子,移近了一些,道:「博士,
你有甚麼心事?」

    博士抬起頭來,道:「這件事,非要你幫助不可,非要你幫忙不可!」

    他在講那兩句話的時候,面上竟現出了十分痛苦的神色來。我伸手按住了他在發著
顫的手背,道:「博士,只要我能夠做得到,我一定盡力而為的。」

    博士的面色,好轉了許多,他又發了一會呆,才嘆了一口氣,道:「是季子,我的
女兒,我不能讓他和那人結婚的!」

    博士的話,使我莫名其妙。我細細地想了一想,才想到可能是他女兒的戀愛問題,
使得作為長輩的他,感到了頭痛,要向人求助,但我甚麼時候變成了戀愛問題專家呢?
我的心中,不禁苦笑了起來。同時,我也十分後悔,因為我剛才只當博士是有著甚麼極
其重要的事,需要人幫助,是以才草草地答應了他的,如今看來,我至少要在這無聊的
事上,化去一個下午的時光了。

    我無可奈何地道:「博士,兒女的婚姻,還是讓兒女自已去做主吧。」

    博士緊緊地握住了拳頭,道:「不能!不能!」

    我仍忍住了氣,道:「季子看來,並不是不聽父親話的女兒,其中詳細的情形如何
,你不妨和我詳細地說上一說。」

    博士嘆了一口氣,道:「季子是從小便許配給人的,是井上家族的人,她和未婚夫
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這是半新舊式的婚配辦法,我的反應十分冷淡,道:「忽然又出現了第三者,是不
是?」

    佐佐木博士道:「是的,那是一個魔鬼,他不是人!」我笑道:「博士,讓你的女
兒去選擇,不是好得多麼?」佐佐木博士道:「不是,在那魔鬼的面前,她沒有選擇的
餘地!」

    我聽到這裏,開始感到事情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了。

    季子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甚麼意思呢?有甚麼力量能夠使佐佐木博士這樣的家庭
,受到壓迫呢?

    我呆了一呆,道:「那是甚麼人?」

    佐佐木道:「那是季子在某國太空研究署的同事——」佐佐木才講到這裏,我便不
自由主,霍地站了起來,道:「季子是在某國太空署工作的麼?」

    佐佐木道:「是,她自小就離開本國,一直在某國求學。如今,她是回來渡假的,
那個魔鬼的職位比她高,對不起,是貴國人,叫方天……」

    佐佐木講到這裏,我不禁感到一陣頭昏。

    我的天,方天!剛才我還幾乎以為那是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而要離開,如果
剛才我離去的話,不知要受到多大的損失?

    博士看出我的面色有異,身子搖晃,忙道:「你不舒服麼?」

    我以手加額,又坐了下來,道:「博士,你見過方天麼?」

    佐佐木道:「見過的,我發覺季子和他在一齊,像是著了迷一樣。她本來是一個極
其有主見的姑娘,但是見了方天,卻一點主見也沒有了,唉!」

    佐佐木搓著手,一副著急的神氣。

    我道:「或者,那是季子對他多才的上級的一種崇拜?」佐佐木忙道:「不是的,
我也說不出那其中的詳細情形,如果你和他們在一起,你就能覺察得到。」我忙道:「
我有機會麼!?」

    佐佐木道:「有,那魔鬼今天晚上又要來探訪季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正是我那時的寫照
,我今晚竟可以毫不費力地和方天相見了!

    我想了一想,道:「博士,我不是自誇,這件事你找到了我,適得其人,據我所知
,這方天縱使不是魔鬼,也是一個十分古怪的人——」

    佐佐木大聲道:「魔鬼,魔鬼,他將使我永遠見不到女兒!」

    我怔了一怔,道:「這話從何說起?」

    佐佐木望了我一會,像是他也不知怎樣回答我才好,許久,他才道:「我也說不出
那是為了甚麼,祇是有那種……直覺。」

    我呆了一呆,「直覺」,又是直覺!

    本來,直覺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但是最近,我接觸到「直覺」這個名詞太多了。
納爾遜直覺到那隻硬金屬的箱子和方天有關,而且固執地相信著這個直覺。佐佐木直覺
到方天會使他永遠見不到女兒,也是固執地相信著這種直覺。

    這絕不是普通人對付直覺的態度,而且,更不是納爾遜和佐佐木兩人的固有態度,
因為他們兩人,都是極有頭腦的高級知識份子。

    在那一剎間,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念頭來。

    兩個人所直覺到的事,都和方天有關,而方天是一個極其奇怪的人,他似乎具有超
級的催眠力量,能使他的思想,進入別人的思想之中,我姑且假定為這是他的腦電波,
特別強烈,遠勝他人之故。

    腦電波本來是一種最奇特的現象,方天的腦電波既然十分強烈,會不會他有些並不
願意為人知道的念頭,也會因為他腦電波特別強烈的緣故,而使得當事人感覺到呢?

    這種情形,在電視播放和接收中,是常常出現的。有時,在歐洲的電視接收機,可
以收到一年前美洲的播放節目。

    有時,電視接收機的銀幕上,又會出現莫名其妙的畫面,可能是來自數萬公里之外
的播放。這一切現象,全是電波在作怪。

    如果我想的不錯的話,那麼一定是方天在想念著那隻箱子,所以使納爾遜感到兩件
事之間有聯繫。而方天也在想著要拐誘季子,所以佐佐木博士才會如此這般的直覺!

    我心中想了幾遍,覺得在方天這愫的怪人身上,的確是甚麼都可以發生的。

    如果我的推斷不錯的話,那麼,佐佐木博士和納爾遜兩人的直覺,全是事實,或是
事實上可能發生的事情呢?當時,我也難以作出肯定的論斷來。佐佐木博士見我沉吟不
語,臉上神色,更其焦急。

    他像是盡著最大的耐心,等我出聲。我則因這個問題十分難以得出結論來,所以遲
遲沒說話。佐佐木博士終於忍不住了,道:「衛先生,究竟該怎麼辦?」

    我問道:「你要求助於我,季子小姐,知道不知道?」佐佐木嘆了一口氣,道:「
她完全入迷了,我自然不能告訴她,我只是將她的情形,詳細地告訴了季子的未婚夫,
——」

    一聽得佐佐木博士再度提起了季子的未婚夫,我心中又不禁一動。

    季子的未婚夫,是井上家族的人。而那隻硬金屬的箱子,正是井上次雄委托那家精
密儀器工廠焊接的,箱子中究竟是甚麼東西,可能只有井上次雄才知道。

    那樣說來,季子、井上、和方天三人之間,也不是全然沒有聯繫的了。

    然而,他們之間,究竟有著甚麼樣的聯繫,我卻全然沒有法子說得上來。

    我只是道:「季子不知道更好。我這時,立即向你告辭——」

    博士張大了口,道:「你不願幫助我?」

    我道:「自然不,我告辭,只要讓季子看到我已離開了,使她不起疑心。然後,我
再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混進你家中來,在暗中觀察方天和季子兩人的情形。」

    博士道:「好極了,我們這裏的花匠,正請假回家去了,你就算是花匠的替工吧。


    我道:「自然可以,只不過我還要去進行一番化裝,在方天到達之前,我一定會來
的。」

    博士嘆了一口氣,握了握我的手,道:「我就像是一個在大海中飄流的人一樣,你
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你不要使我失望,季子……」

    他講到這裏,不禁老淚縱橫!

    我又勸慰了他幾句,才大聲向他回辭。季子送我出來。她並沒有問我她父親和我交
談些甚麼,我也想不出該問她一些甚麼才好。我們一起出到了門口,我才道:「日本真
是一個很可愛的地方!」

    一般來說,日本人的愛國心,是十分強烈的。如果一個日本人,有人向他那樣說法
的話,他是一定會興高采烈地同意的。

    可是季子的反應,卻十分冷淡,她只道:「可愛的地方,在宇宙中不知有多少!」

    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以手遮額,望著蔚藍的天空。

    我聽得她那樣說法,心中不禁一奇,道:「你是說地球上可愛的地方多著?」季子
卻道:「不,我是說宇宙中!」

    我搖頭道:「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季子道:「對了,很少人明白我的意思,人類在地球上生活,便形成一種可怕的概
念,以為地球就是一切,一切的發展,全以地球為中心。卻不知道整個地球在宇宙之中
,只不過是一粒塵埃啊!」

    我咀嚼著季子的話,覺得她的話,聽來雖然不怎麼順耳,但是卻極有道理。

    季子又道:「有的人,拼命想使自己成為世界第一的人物,又有的人,想要霸佔全
世界。哈哈,就算是達到了目的,那又怎樣,也只不過是霸佔住了整個宇宙的一粒塵埃
而已。」

    我道:「季子小姐,正因為你是在太空研究署工作的,所以你才會有這樣超然物外
的見解?」

    季子一聽了我的話之後,面上神色,微微一變。她那種神情,像是覺出自己所說的
話太多了,所以她立即住口,不再講下去。

    而那時候,她已送我到了鐵門口,我不能再逗留下去,便揮手和她告辭。

    我曾經對納爾遜先生說過,我去偵查那箱子的來歷,但是如果方天有了訊息的話,
那我便首先要跟住方天,要弄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一離開了佐佐木博士的家,便立即到附近的舊衣市場,買了一套像是花匠穿著的
衣服,又在小巷中,進行著化裝,將年紀改大,還戴上了老花眼鏡,然後,又回到了佐
佐木的門前。

    我發現不但季子認不出我來,甚至佐佐木博士的眼中,也充滿了懷疑的神色。他心
中一定在想,何以相隔不到一個小時,一個人竟能變得那樣厲害?

    我很快地就接手做起花匠的工作來。季子和我在一起修剪著花草,我盡量不說話,
以免露出破綻。同時,我心中暗暗好笑,因為納爾遜為我準備的住所,我又用不著了。

    一日之間,因為情況不斷地生著變化,我的身份,竟也改換了數次之多!

第九部:逼問神秘人物

    等到黃昏時分,季子才離開了花園。

    在季子離開後不久,佐佐木便來到了我的身邊,低聲道:「季子在裝扮,方天快來
了。」我點頭道:「由我來開門,你最好躲入書房中,不要和他們見面,因為我發現你
不能控制你自己的脾氣!」

    佐佐木博士緊緊地握著拳頭,道:「我不能看人拐走我辛苦養大的女兒!」我道:
「博士,不要忘記那只是你的直覺而已,方天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

    佐佐木博士怒道:「不是,不是!」

    我發覺佐佐木的理智在漸漸消失,便不再和他多說下去,揮手道:「你去吧,不要
管了,反正你女兒絕不會今晚失蹤的。」

    博士嘆了一口氣,向屋內走了進去。

    我也不再工作,洗乾淨了手,在大門口附近,坐了下來,等候方天的降臨。

    我心中不斷地想著,方天如果出現了,我該要怎樣地對付他呢?是立即將他擒住,
責問他的來歷?若是那樣做的話,事情顯然會更糟糕,因為方天身上,有著極其厲害,
可立即致人於死的秘密武器!

    我想了許久,才決定方天一到,我便想法子接近他,而在接近他之際,使施展我所
會的空空妙手本領,將他身邊的東西,全都偷了來。

    一個人身邊所帶的東西,是研究這個人的來歷,身份的最好資料。

    我的「三隻手」功夫,本來不算差,但已有多時未用了,這次,事關緊要,非得打
醒精神才好。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門鈴聲響了起來。

    我抬起頭來,只見鐵門外已站著一個高而瘦削的人。

    我連忙跳了起來,而當我來到門旁的時候,只聽得季子清脆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道:「來了。」

    我已經拉開了鐵栓,打開了門。同時,我抬頭看去,那人正是方天。

    他面上的顏色,仍是那樣蒼白。他眼中的神色,也仍是那樣奇妙而不可捉摸。他連
望也未向我望一眼,顯然他以為我祇不過是一個園丁而已。

    我側身讓開,只見季子迎了上來,他們兩人,手握著手,相互對望著。

    這時候,我才體會到佐佐木博士屢次提及若不是在場目睹,絕不能想到季子著迷的
情形的那句話。

    這時,季子和方天,四隻手緊地握著,面對面站著,那本是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所常
見的親熱姿態。可是,在季子的臉上,卻又帶著一種奇妙的神情。

    那種神情,像是一個革命志士,明知自己將要犧牲,但是為了革命事業,仍然不顧
一切地勇往直前一樣,那種神情所表現的情操,是絕對高尚的。

    而就在季子面上的神情,表現著高尚的情操之際,我卻作著十分不高尚的事。在鐵
門拉開,我和方天擦身而過之際,我已將他褲袋中的東西,「收歸己有」了。而這時,
我又趁他們兩人痴痴地對望之際,在方天的身邊,再次擦過。

    這一次的結果,是方天短大衣袋中的一些東西,也到了我的手中。我離開了他們,
隱沒在一叢灌木後面,立即又停住,靠著灌木的掩避,向他們兩人看去。

    只見方天全然不知道我已在他身上做了手腳。他們兩人,仍是互望著,足足有好幾
分鐘,才一言不發,手拉著手,向屋中走去。

    我的身份只是花匠,當然沒有法子跟他們進屋子去。因此,我使回到了花匠的屋子
中,拉上了窗帘,將我的「所獲」,一齊放在桌上。

    我的「成績」十分好。包括了以下的物件:一隻皮夾子,一包煙,一隻打火機,一
隻鎖匙圈,上面有五把鎖匙,一條手帕,和一本手掌大小的記事本。

    我曾記得,方天在北海道時,用來傷我的,是如同小型電晶體收音機似的一個物事
,我沒有能夠得到。只不過我得到的東西中,有一樣,是我不知用途的。那是一支猶如
油漆用的「排筆」也似的東西,是七個手指粗細,如香煙長短的鋼管聯在一起的,鋼管
中有些搖動起來,會「叮叮」作響,玩具不像玩具,實在看不出是甚麼來。

    我將所得到的東西,分成兩類。一類是不值得研究的,如煙、打火機、手帕、皮夾
子(因為皮夾子中只有鈔票,別無他物)。一類則是有研究必要的。

    第二類,就是那「排筆」也似的東西和那日記簿了。

    我打開了那本日記簿,想在上面得到些資料,可是一連翻了幾頁,我卻呆住了。那
本日記簿的封面十分殘舊,證明已經用了許多年了,而裏面所剩的空白紙,也只不過四
五頁而已,其餘的紙上,都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然而,我卻甚麼也得不到。

    因為,那日記簿上的文字,是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的。我甚至於不能稱之為「文字
」,因為那只是許多不規則地扭曲的符號。

    但是我卻又知道那是一種文字。

    因為有幾個扭曲的符號,被不止一次地重覆著,可知那是一個常用的字。

    這是甚麼國家,甚麼民族的文字,我實是難以說得上來。

    更有可能的,那只是一種符號。我將一本日記簿翻完,裏面竟沒有一個字是我所認
識的。

    我嘆了一口氣,心想這本日記簿,和那排筆也似的東西,只好交給納爾遜先生,由
他去送交某國的保安人員去作詳細的檢查了。

    我將那兩樣東西,放入了袋中,站了起來,準備鋪好被子休息了。

    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的懷中,突然有聲音傳了出來!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還
不能確定聲音的確是從我身上發出的。

    可是當我轉了一轉身之後,我便肯定,聲音發自我的身上!

    在那一剎,我當真呆住了。

    說來非常可笑,我當時第一個感覺,不是想到了別的,卻是想起了「聊齋誌異」上
的一個故事:一個書生,外出回家,聞得衣襟上有人聲,振衣襟間,一個小才盈寸的人
,落到了地上,迅即成為一個絕色美女……

    我心中想,難道這種事也發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竟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上衣。當然,沒有甚麼縮形美女落了下來。

    可是,發自我懷中的那種聲音,卻也絕對不是我的幻覺,在我定了定神之後,聲音
仍持續著。

    那種聲音,乍一聽,像是有人在細聲講話,可是當你想聽清楚究竟講些甚麼時,卻
又一點也聽不出來。我將上衣脫了下來,便發現聲音發自一隻衣袋之中。而當我伸手入
那隻衣袋時,我便知聲音來自何處了。

    這種突然而來的聲音,是從那個我不知道是甚麼?猶如「排筆」也似的東西中,所
發出來的。

    那幾個金屬管子,如果有強風吹過,可能會發出聲音來的,但是,如今屋子中卻一
點風也沒有,它何以會發出那種不規則的,如同耳語的聲音來,卻令我莫明其妙。

    我將那事物放在桌子上,注視著它。約莫過了三四分鐘,那聲音停止了。

    我伸手碰了碰那物事,仍然沒有聲音發出來。然而。當我將那物事,再度放入衣袋
之際,只聽得那物事,又發出了「叮」地一聲。

    我不明白那是甚麼怪物,一聽得它又發出了聲音,連忙鬆手。

    在那「叮」地一聲之後,那物事又發出了一連串叮叮噹噹的聲音來,像是一隻音樂
箱子在奏樂一樣。

    而且,我立即聽出,那正是一首樂曲,一首旋律十分奇怪,但卻正是我所熟悉的小
調。

    在我這一生中,我只聽過方天一個人,哼著這樣的小調。

    在那首小調完了之後,那東西便靜了下來,不再發出聲音了。

    我搖了搖它,它只發出輕微的索索聲,我只得小心地將它包了起來,又放入了袋中


    這時候,我心中對方天的疑惑,已到了空前未有的地步!

    因為這個人不但他本身的行動,怪異到了極點,連他身邊所有的東西,似乎也不是
尋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對於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見識不可以說不廣,連我自己也有不少方便工作的
小工具,是常人所不知道的。可是,方天身上,至少有三樣東西,是我見所未見,聞所
未聞的。

    一樣是他令我在北海道身受重傷的武器,一樣是那會發聲音的一組管子,另一樣,
使是那本滿是奇異文字的小日記本。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種奇異而又超乎荒謬的感覺:方天似乎不是屬於人世的——我的
意思是:他似乎不是屬於地球的,因為他實在是太怪了,怪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我熄了燈,身子伏在窗下,由窗口向外看去。只見佐佐木博士的房口,有燈光透出
,顯然博士並沒有睡。

    在客廳中,燈火也十分明亮,那自然是季子和方天兩人,正在那裏交談。我知道不
用多久,方天便會發覺他失去了許多東西,而再難在佐佐木家中耽下去。如果我所得到
的東西,對方天來說,是十分重要的話,他一定會焦急地去找尋的。

    我並沒有料錯。在我由窗子向外看去之後不多久,我便聽得方天大聲的講話,自屋
子中,隱隱地傳了出來。我那時,是在花匠的屋子中,離方天所在,有一段距離,是以
方天在講些甚麼,我並聽不出。

    方天的聲音響起之後,不到一分鐘,便見方天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出來。

    季子跑在他的後面,方天蒼白的臉上,隱隱地現著一陣青藍色,看來十分可怖,季
子跑在後面,兩人一直到了門口,季子才道:「要是找不到,那就怎麼樣?」

    方天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們兩人,是以英語交談的。季子立即又道:「要不要請警方協助?」

    方天道:「不好,季子,你明天代我在每一家報紙上登廣告,不論是竊去的,還是
拾到的,我只要得回來,就有重賞。」季子道:「你究竟失去了甚麼啊?」

    方天唉聲嘆氣,道:「旁的都是不要緊的,最不可失的,是一本日記簿,很小的那
種,和一隻錄有我家鄉的聲音的錄音機。」

    季子奇道:「錄音機?」

    我這時,心中也吃了一驚,也同樣地在心中,複述了一次:錄音機?

    方天像是自知失言一樣,頓了一頓,連忙改口道:「是經過我改裝的,所發出的聲
音十分低微,甚至算不上錄音機,你刊登廣告時,就說是一排細小的金屬管子好了!」

    季子皺著眉頭,道:「你現在到哪裏去?」

    方天道:「我沿著來路去看看,可能找到已失去了的東西。」

    季子嘆了一口氣,道:「你還未曾和我父親進一步地談及我們的事呢!」

    方天道:「我們的事,還是到離開日本時再說吧,你已經可以自主了。」季子的面
色,十分憂鬱,道:「可是,我的未婚夫……」

    方天的面色,顯得更其難看,道:「你還稱他為未婚夫?」季子苦笑道:「方,你
不知道,在我們的國家裏,如果他不肯和我解除婚約——」

    方天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那你難道非嫁他不可了?」

    季子道:「當然,我可以不顧一切,但這要令我的父親為難了。」

    方天沉默了片刻,道:「我們再慢慢討論吧,如今,我心中亂得很。」他一面說,
一面向外走去,季子追了幾步,道:「他這幾天就要到我家來了。」

    我知道季子口中的「他」,是指她的未婚夫而言的。方天又呆了一呆,道:「明天
我再來看你。」

    季子站定了身子,兩人互作了一個飛吻,方天便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一等季子走進了屋子,立即從窗中跳了出去,翻過了圍牆,沿著門前的道路,向
前快步地走了過去。

    不一會,便看到方天正低著頭,一面向前走,一面正在尋找著,看來,他想憑運氣
來找回他已失去的東西。

    我一發現了他,腳步便放慢了許多,遠遠地跟著他。由於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要跟蹤一個人,而不被人發覺,並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盡可能跟得遠些,不被他知
道。

    我看到他在一個公共汽車站前,徘徊了好久,顯然他是坐那一路公共汽車來的。然
後,我又見他向站長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中有著微弱的燈光,我也跟了過去,只聽得方天在向一個睡眼矇矓的職員,
在大聲詢問道,可有失落的物事。

    那職員沒好氣地咕噥著,我走得更近了些。

    方天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倏地轉過頭來。我使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些,看來更像
是一個過早衰老的勞苦中年人。

    我一逕向方天走去,鞠躬如也,道:「先生,你可是失了東西?」

    方天一個轉身,看他的情形,幾乎是想將我吞了下去,大聲道:「是!是!東西在
哪裏,快給我,快!」我故意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道:「有一些東西,是我主人拾到的
,主人吩咐我在這裏等候失主,請你跟我來。」

    方天的臉上,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色來,道:「你主人是誰?」

    我隨便捏造了一個名字,方天顯然是極想得回失物,道:「離這兒遠不遠?」他肯
這樣問我,那表示他已肯跟我走了。

    我沉聲道:「不遠,只要穿過幾條小巷,就可以到達了。」

    方天也沒有多說別的,只是道:「那我們走吧!」

    我轉過身,向前走去,方天跟在我的後面。直到這時候,我才開始想對付方天的法
子。如今,我可以將方天引到最冷僻的地方去。

    然而,將他引到了最冷僻的地方之後,便是怎麼樣呢?如果我表露自己的身份,和
他開談判的話,他可能再度使用那秘密武器的。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不能將他帶出太遠,太遠了他會起疑心的。

    我考慮了兩分鐘,便已經有了初步的決定。

    我決定將他打昏過去,綁起來,然後,立即通知納爾遜先生,要警方來做好人。然
而,我立即又否定了那個決定,我改為將他擊昏縛起手足之後,由我自己來對付他。我
可以完全不表露自己的身份,而只將自己當作是搶劫外國遊客的小毛賊。

    為了對付方天這樣的人,即使是小毛賊,也要權充一回的了。

    我將他帶到了一條又黑又靜的小巷中,然後,我放慢了腳步。

    我並不轉過身來,只是從腳步聲上,聽出方天已來到了我的身後,他問我道:「你
怎麼不——」可是,我不等他將話講完,立即後退一步,右肘向後,猛地撞了過去。

    那一撞,正撞在他的肚子上,使得方天悶哼一聲,彎下腰來。

    那正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樣,我疾轉過身來,在他的後腦上,重重的敲擊了一下,方
天眼向上一翻,身子發軟,倒在地上。

    我解下了他的皮帶和領帶,將他的手足,緊緊地縛住,想起他曾令得我在醫院中忍
受那麼劇烈的痛楚,我將他手足,緊緊縛住之際,也感到心安理得。

    我縛住他之後,提著他,向小巷的盡頭走去。

    那是一個死巷子,正好合我之需,因為在深夜,是不會有人走進一條死巷子來的。

    我一直將他提到了巷子的盡頭,才將他放了下來。在放下他的時候,我故意重重地
將他頓了一頓,我聽得他發出了一下微弱的呻吟聲。

    我知道他醒過來了,我將身子一閃,閃到他看不到我的陰暗角落之中,但是我卻可
以就著一盞光線十分暗弱的路燈看到他。

    我先不讓他看到是誰使他變成現在那樣的,以便看看他的反應如何。

    只見他慢慢地睜開眼來,面上一片茫然的神色,接著,搖了搖頭,而當他弄清自己
,是被人縛住了手腳之際,他開始用力地掙扎了起來。我下手之際,縛得十分緊,他掙
扎了一會,並沒有掙扎得脫,面上的神色,更是顯得駭然之極。

    他滾向牆,以下頦支地,勉力站直了身子,看他的情形,是準備跳躍著出巷子去的


    然而,就在他跳第一步之際,我已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道:「喂朋友,慢慢
來,別心急!」

    方天的身子在發抖,聲音也在發顫,道:「你……你是誰?」

    我放粗喉嚨,道:「你又是誰?」

    我站在方天的後面,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我卻看到,在我發出了那一個問題之後,
他的耳根,已發青了,可見他的面色,一定更青!

    只聽他道:「我是人,是和你們一樣的人,你快放開我吧!」

    我剛才的那一問,一則是就著方天問我的口氣,二則是因為他為人十分神秘,所以
才發出的。然而我無論如何,未曾料到,方天竟會有這樣的回答。

    我心中急速地轉念著:這是甚麼意思呢?他竭力強調自己是一個人,這是為了甚麼
呢?難道他竟不是人?這簡直荒誕之極,他不是人是甚麼?然而,他又為甚麼那樣講法
呢?

    他的身份,當真是越來越神秘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心中雖然是茫然一片,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是我卻裝著胸有成
竹似地道:「不,你不是人,你和我們不一樣!」

    我這句話才一出口,使聽得方天發出了一聲呻吟!

    那一聲呻吟之中,充滿了絕望的意味!同時,他的身子,也軟了下來,在牆上靠了
一靠,終於站不穩,而坐倒在地。

    這時候,我也呆了。

    我絕未料到,我的話竟會引起方天那樣的震動!

    這不可能有第二個解釋,唯一的解釋就是:方天不是人。如果他是人的話,何以一
聽到我的話,竟驚到幾乎昏厥?

    然而,這不是太荒唐太怪誕太不可思議太無稽了麼?方天不是人,是甚麼?是妖精
?是狼人?我一步跨向前去,看得很清楚,只見方天並沒有露出「原形」來。

    他仍然是我所熟悉的方天,從在學校中第一次見到他起到現在,也仍是一個模樣,
只不過如今,他的面色更其蒼白而已。

    我看他緊緊地閉著眼睛,便道:「你怎麼了?」

    方天喘著氣,並不睜開眼睛來。看他的神情,他像是已感到了絕望,像是一個已到
了刑場上的死囚一樣,甚麼都不想再看了,所以才不睜開眼睛來的,他只是道:「我的
一切,你已知道了麼?」

    我又假作知道了一切,道:「自然知道了!」方天急促地呼著氣,道:「放開我,
放開我,你是知識份子?我向你說幾個公式,你可以一生用不盡了,你不識字,我寫給
你,你去賣給任何人,你去賣給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快放開我,放開我……」

    方天的話,我越聽越糊塗。

    我只是聽出,方天似乎願意以甚麼科學上的公式,來作為我放開他的條件。然而,
那是甚麼公式,居然那樣地值錢呢?

    我心中一面想,一面道:「不,我放開你之後,只怕回到家中,第二天就被人發現
我自殺死了。」

    方天的身子,突然如同篩糠也似地抖了起來,道:「不……不……你不見得會害我
吧!」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甚,已到了如果不解答,便不能休的地步,我回復了正常的
聲音,道:「好了,方天,你究竟在搗甚麼鬼?」

    我料到我一講完,方天一定會睜開眼來的,所以我立即順手除下了戴在面上的面具


    果然,方天一聽到我的話,立即睜開眼來。

    他一睜開眼,使失聲叫道:「衛斯理!」

    我笑了一下,道:「還算好,你總算認得老同學。」方天面上的每一條肌肉,都在
跳動著,顯見他的心中,駭然之極。

    他喉問「格格」地作聲,好一會,才吐出了四個字來,道:「你……沒……有……
死?」

    我道:「沒有死,你想害我幾次,但是我都死裏逃生了……」方天道:「相信我,
我是逼不得已的,我是被你逼出來的,你……你……」

    他的神色實在太驚惶了,令得我非但不忍懲治他,反而安慰他道:「你有話慢慢說
,何必那麼緊張?」他嗚咽地哭了起來,道:「我完了,我完了,我將永遠留在這裏了
,我完了……」

    他又講起我聽來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喂,老友,我們一件事一件事解決,你別哭好不?」

    方天漸漸止住了嗚咽聲,道:「你……要將我……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道:「那全要看你自己。」

    方天茫然道:「看我自己?」

    我道:「是,加果你能使我心中的疑問,都有滿意的答覆,那我使不究以往了。」
方天的眼中,突然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道:「你心中的疑問?那你……並不知道我
的一切?」

    我一時不察,道:「是的,所以我才要向你問一個究竟。」

    方天道:「你將我放開,你將我放開。」

    我搖頭道:「不行,如果你再用那東西來傷我,這裏沒有積雪,我活得了麼?方天
忙道:「沒有了,那東西只能用一次,已經給我拋掉了。」

    我自然相信他的話,但是在搜了他全身,而未曾再發現那東西和可疑的物事之後,
我便鬆了他的縳,但是我的手,卻捉住了他的手臂,一齊向巷外走去,我心中的疑問實
在太多,竟決不定該問哪一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在北海道,你用來傷我的是甚
麼?」

    方天「噢」地一聲,道:「那只不過是一種小玩意,那小盒子之中,有一種放射性
極強的金屬,盒子又是另一種可以克制那種放射光的金屬製成的,一按鈕,盒子上如同
照相機的快門一樣,百分之一秒地一開一合間,盒中金屬的放射線,便足以將人灼傷了
——」

    「灼死!」我更正著他。

    方天顯得十分尷尬,道:「但只能一次,一次之後,經過放射線的作用,放射性消
失,金屬的原子排列,起了變化,那種金屬,便轉為另一種金屬了。」

    我道:「好,我願意知道那種放射性極強的金屬名稱。」方天道:「那種金屬,叫
『西奧勒克』。」

    我怔了一怔,道:「甚麼?」方天道:「叫西奧勒克,是十分普通的金屬,我們那
裏——」他只講到這裏,便住了口。

    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有一種金屬,有那麼強烈的放射性,而又名為「西奧勒克」的
,我正歸咎於我自己科學知識的貧乏,然而,我又陡地想起,這其中,有著不對頭的地
方。

    方天說那種金屬十分普通,而如果真是十分普通的話,為甚麼不見強國用來作毀滅
性的武器呢?我心中放著疑問,握住方天手背的手,也不由自主,鬆了一鬆。

    方天顯然是早就在等這個機會了,他就在那時,用力地一掙,掙脫了我的手,向前
快步地奔出了幾步。我自然不肯就這樣放他離去,立即起步追去。

    然而,方天在快奔出了幾步之後,伸手入袋,疾轉身過來,叫道:「衛斯理,不要
逼我用武器,快站住!」我離得他極近,只要再衝過兩步,就可以將他再次抓住了!

    然而,我卻停了下來。

    我的確是被他嚇住了。

    雖然剛才我曾搜過他如今插手的那隻衣袋,袋中並沒有甚麼東西。但是方天是一個
怪到那樣子的怪人,你根本不可能以常情去料斷他的。或許,他是在虛言恫嚇。但也有
可能,他是真的有甚麼可以殺人於百分之一秒的武器在。

    我記得在北海道,我受重傷之前,他也曾屢次說過「不要逼我」的。

    我揚了揚雙手,道:「好,我不追你,但是我絕不會干休的!」方天叫道:「你別
管我,你別管我,你別管我好不好?你為甚麼僅僅為了你的好奇心,而要來管我,使我
不得安寧,使我不得……」

    他講到這裏,突然劇咳起來。

    我冷笑了一聲,道:「方天,你將事情說得太簡單了。你還記得我們的同學麼?你
自然更沒有忘了滑雪女選手?還有我自己,我們都幾乎為你喪生!而我如今更受了一位
傷心的父親的委托,你說我僅是為了好奇心?」

    方天向後退出了一步,道:「我是逼不得已的,我是逼不得已的。」

    我道:「我相信你是逼不得已的,但是我要知道:為甚麼!」

    方天道:「我不能告訴你,將來,你會明白。」我嘆了一口氣,方天的話,說了等
於白說,我以十分懇切的語聲,道:「好,為了你,我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煩,我也不必
和你細說了,我是一個不怕麻煩的人,我相信你的麻煩,一定比我更甚。如果你要我幫
助的話,我一定忘記北海道不愉快的事,而很樂意幫助你的。」

    方天望著我,一聲不出。好一會,他才道:「我走了,你可別追上來!」

    我聳了聳肩,道:「我知道,我一追上來,你又要逼不得已了!」我一句話未曾講
完,方天已經急促地向外奔了出去。

    我等也出了巷子,連忙追了上去。

    只見他一出巷子,使向左轉,我揚聲叫道:「還有,你失去的東西。是在我這裏!


    方天猛地一停,但立即又向前奔出!

    我沒有再去追趕,也沒有跟蹤。我相信,方天即使不會來求助於我,也必然會來我
這裏,要回他失去的東西,我發覺方天似乎將所有的人,都當作敵人,大約只有佐佐木
季子一人是例外,我決定回到佐佐木家去,明天,向季子再了解一下方天的為人。

第十部:古老的傳說

    深夜,路上極其寂靜,我急步地走著,一直走到了佐佐木博士的家門前,都沒有甚
麼事發生。到了佐佐木博士家花園的圍牆外,我一面準備翻牆而入,一面心中還在暗暗
高興。

    我高興的是,一則方天和我之間的糾纏,已是我佔了上風。二則,某國大使館、月
神會等跟縱我的人,這時萬萬想不到佐佐木博士家中的花匠,就是他們所要追尋的目標
。我的心情顯得十分輕鬆,雙手一伸,身子一屈,足尖用力一彈,雙手攀住了牆頭。

    我雙手一攀住了牆頭,輕鬆的心情,便立即一掃而空!

    我的手已攀住了牆頭,自然也可以看到牆內的情形了。只見那個打理得十分整潔,
我也曾在其中化了一下午時光的花園,竟呈現著一片異樣的凌亂!

    草地被賤踏得不成樣子,而在一條道路兩旁的盆花,也幾乎全都碰翻,有的連盆都
碎了!我呆了呆,雙手一用勁,便翻過了圍牆,落在園中。

    我並不停留,立即向屋子奔去。

    還未曾奔上石階,我便意識到,在我離開這裏,大約一個小時之間,這裏曾發生過
驚人的變故。我首先看到,鑲在正門上的一塊大玻璃已經碎裂了。

    我縱身一躍,便躍上了所有的石階,推開門來,只見有一個人,伏倒在地上。我連
忙俯下身來,那人的臉伏在地上,但是我卻已可以看出,他是佐佐木博士。

    我將博士翻了過來,只見博士的面色,如同黃蠟一樣,我心中不禁一陣發涼。一看
到這種面色,不用再去探鼻息、把脈搏,也可以知道,這已是一個死人。

    我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那種絞痛,使得我的四肢都為之抽搐!

    佐佐木博士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曾經挽救過無數人的性命,但是這時他卻死了。當
然,人人都會死的,但博士卻是死於狙擊。

    我呆了好一會,才直起身子來,突然發狂似地大聲叫道:「在哪裏,你在哪裏,你
殺死了博士,現在躲在哪裏?」我不知道是誰殺死博士的。當然,我也明明知道,兇手
早已離開了這裏,但是我還是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地大叫著。

    我叫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佐佐木博士家附近的鄰居都很遠,不然他們聽到我的聲音,一定以為有瘋子從瘋人
院中逃出來,因為我的聲音,由於激憤的緣故,變得極其尖銳刺耳。

    好一會,我才停止了叫嚷,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出了幾步,手按在牆上,恰好碰到
了一隻燈掣,我順手開了燈,吸了一口氣,再向佐佐木博士的屍體看去。

    這一次,我看得仔細了些,看出佐佐木是左肩上受了利刃的刺戳,後腦又受了重擊
而死的。

    他死的時間,大約不會超過十分鐘,也就是在我回到這裏不久前的事。我心中只感
到極度的悔恨,為甚麼我要離開,為甚麼不早些回來!

    但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博士已經與世長逝了!

    我倚著牆,又站立了好久,在我混亂的腦中,才猛地想起季子來!博士已經死了,
他的女兒季子,又怎麼樣呢?

    我立即大聲叫道:「季子!季子!」

    我只叫了兩聲,便停了下來。

    因為我剛才已經發狂也似地高叫過了,如果季子在這屋子中,而且還活著的話,她
絕對沒有理由不出來看一看的!

    我心中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難道季子也已死了?暴徒兇手的目的又是甚麼呢?

    我勉力轉過身,燈光雖然十分明亮,但在我看來,卻是一片慘黃。我定了定神,才
看到從博士伏屍的地方,到他的書房,沿途有點點鮮血。

    那自然是說明博士是在書房中受擊的,受傷之後,還曾走了出來。可能兇徒是在書
房中,刺了博士一刀,看到博士走了出來,便又在他的後腦上,加上致命的一下狙擊的


    我立即向博士的書房走去,只見書房之中,也是一片凌亂。

    我剛想轉身走出書房,去找尋季子之際,忽然看到在書桌面上的玻璃上,有已經成
了褐色的,以鮮血塗成的幾個日本字。

    我開了燈一看,只見那是「他帶走了她」五個字。

    「他帶走了她」,那「她」,當然是指季子而言了。然而,那「他」又是誰呢?「
帶走了她」,「帶走了她」,難道那是方天?

    方天比我早離去,我又是步行回家的。雖然我步行的速度不慢,但方天如果有車子
的話,比我早到十多二十分鐘,是沒有問題的。

    也就是說,方天有充份的行兇時間,而博士的屍體,兀自微溫,也正證明一切是發
生在極短時間之前的事。

    我竟沒有想到方天會作出這樣的事來,而放他走了!我一個轉身,衝出了屋子,衝
過了花園,來到了大門口。

    到了大門口,被寒風一吹,我的頭腦,才逐漸恢復了冷靜。

    博士已經死了,雖然慘痛,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了。如今還可以挽回的是季子,
方天以這樣的手段帶走了季子,對季子來說,那無疑是置身狼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既然是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事,那麼,我只要不放鬆每一秒
鐘的時間,緊緊地追上去,說不定可以追上兇徒的!

    我已沒有時間去和納爾遜先生聯絡,也沒有時間和東京警方聯絡,我必須迅速地採
取個人行動,在時間上和兇徒賽跑!

    我低下頭來,看到大門口有新留下的汽車輪跡,博士並沒有車子,那可能是方天留
下來的,門口的輪跡,十分凌亂。

    但當我走出幾步之後,輪跡清楚了起來。乃是自東而來,又向東而去的。我循著輪
跡,向前奔出,奔出了二十來步,輪跡便已不可辨認了。

    我額上隱隱地冒著汗,那輪跡是我所能夠追循的唯一線索,但如今卻失去了。方天
會將季子帶到哪裏去呢?會將季子怎麼樣呢?

    我伸手入袋,取出一條手帕來抹著汗,就在那一瞬間,我猛地看到,街燈將我的影
子,投射在地上,而在我的影子之旁,另有人影晃動!

    我身子陡然一縮,向後倒撞了出去,雙肘一齊向後撞出,我聽到有人慘叫和肋骨斷
折的聲音,我立即轉過身來,雙臂揮動間,眼前有兩個人,向前疾飛了出去,其中一個
,撞在電燈柱上,眼看沒有命了。

    但在這時候,我的背後,也受到極重的一擊。

    那一擊之力,令得我的身子,向前一撲,可是在我向前一撲之際,我伸足向後一勾
,那個在背後向我偷襲的人,也向地上倒了下來。

    我身子一滾,一根老粗的木棍,又已向我當頭擊到,我頭一側,伸手一撈,便將那
根木棍撈在手中,順勢向旁,揮了出去。

    那一揮間,竟擊到了兩個人!

    這時,我才發現,伏擊我的人之多,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有人沉聲叫道:「不能
讓他走了!」接著,又聽得「嗤嗤」兩聲響,有大蓬霧水向我身上落來。我持定了木棍
,身子飛旋,又有幾個人,怪叫著躺下地去,然而我轉了幾轉,陡地,覺得天旋地轉起
來。

    我心中十分清楚,知道那是對方使用了麻醉劑水槍。而我剛才,並未提防,所以才
著了他們的道兒。我心中雖然還明白,但是我的身子,卻已經漸漸不聽我的指揮了。

    我仍然揮動著木棒,只見在街燈的照映下,我的附近,全是幢幢人影。

    這時候,我已沒有能力看清那些是甚麼人了,我只是聽得他們不斷發出驚呼聲,想
是他們在驚異著,何以我中了麻醉劑,那麼久還不倒下。

    我只想支持著,支持著,我知道我只要再支持五分鐘的話,那些人可能就會因為驚
駭過甚而作鳥獸散了。但是我卻沒有法子再支持下去了,我的頭越來越沉重,我的四肢
,漸漸麻木,我的眼前,出現了各種意想不到的色彩,像是在看無數幅印象派的傑作。

    終於,我倒下去了!

    我剛一倒下,後腦又受了重重的一擊,那一擊,更加速了我的昏迷。

    我最後,只聽到腳步聲向我聚攏來,那腳步聲竟十分清晰,隨後,就甚麼也不知道
了。

    等到我又有了知覺之時,我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我在日本,這已是第二次昏迷
過去,又能醒轉來了。接著,我便覺得致命的口渴,喉間像是有一盤炭火在燒烤一樣。

    那是麻醉劑的麻醉力消失之後必有的現象。

    我想睜開眼來看看四周圍的情形,但是眼睛卻還睜不開來。我鎮定心情,想聽一聽
四周圍有甚麼聲息,但卻一點螜音也聽不到。

    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陣恐懼之感:難道我已被人活埋了麼?

    一想到這一點,我身子猛地一掙,在我渾渾濛濛的想像之中,我只當自己已被埋在
土中了,因此那一掙,也特別用力。

    可是事實上,我並沒有被埋在土中,一掙之下,我坐了起來,也睜開了眼睛。眼前
一片片漆黑。我伸了伸手,舒了舒腿,除了後腦疼痛之外,走動了幾步,一股潮霉的氣
味,告訴我這裏是一個地窖。我想取火,但是我身邊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

    我心知自己成了俘虜,但是可悲的是,我竟不知自己成了甚麼人的俘虜!

    我只得先盡力使自己的氣力恢復,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才聽得上面有人道:「他已
醒過來了麼?」又有人道:「應該醒了,不然,用強光一照,他也會立即醒過來的!」

    那一個人的話才一講完,我抬頭向上看去,正在不明白何以講話聲竟會發自上面間
,陡地,眼前亮起了強光,那光線之強烈,使我在剎那之間,完全變成了瞎子!

    我連忙伸手遮住了眼睛,只聽得有人道:「哈哈,他醒了。」

    我感到極其的憤怒,連忙向後退出幾步,以背靠牆,再度睜開眼來。

    我睜開眼來之後,好久才能勉強適應那麼強烈的光線,而我的怒意也更甚了。我是
身在一間高達十公尺的房子的底部,在房子的頂部有一圈圍著的欄杆,可以俯看下面的
地方,強光便自上面射下,集中在下面。

    由於強光照射的關係,我雖然看到檻杆之後有人,但卻看不清他的臉面。

    而他們卻可以像在戲院的樓座,俯視大堂一樣,將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陡地感到,
這種建築,很像羅馬貴族養狼、養鱷魚的地方!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任何修養再好的人,也不免怒發如狂,因為忽然之間,你發現
自己不像是人,而是被豢養著的野獸了。

    我大聲怪叫,道:「你們是甚麼人?」

    上面,隱隱有講話聲傳了下來,但是我卻聽不清他們在講些甚麼,只是聽出,有兩
個人像是正在爭論。我本來是背著牆壁,仰頭向上而立的,自上面照射下來的強光,令
得我雙眼刺痛。

    我低下頭來,避開了強光,只見我所處的地方,和那些人的所在之虛,雖然很高,
而且是直上直下的,但是我也可以勉力衝上去的。

    我猛地吸一口氣,發出了一下連我自己的耳朵也為之嗡嗡作響的吼聲,向前直奔了
過去,到了對面的牆壁前,我用力一躍,雙手雙足,一齊抵在牆壁上,向上疾爬上去了
幾步!

    那時,在牆壁上,我絕無可攀援的東西,而我之所以能在光滑的牆壁上上升,其關
鍵全在一個「快」字,任何人只要動作快,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我相信在武俠小說中被過份渲染了的「壁虎游牆」功夫,一定也就是這一種快動作
。而這一種快動作,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人,都有過這愫的經驗的。

    我一口氣約莫上升了四公尺,只聽得上面,發出了幾下驚呼聲。

    我將頭向上,雖然強光一樣灼眼,但由於離得近了,我可以較清楚地看見那此二人
,我仍看不清那些人的臉面,但是我可以看到他們所穿的服裝,十分古怪。

    我又是一聲大叫,雙足一蹬,人向上一挻,又平空彈起來,當我伸出手來之際,幾
乎已可以抓到欄杆了。

    就在那時候,我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以日語叫道:「我的天,他果然是那個人!


    我只聽到那樣的一句話,一件重物,便已向我的頭上,擊了下來。在那樣的情形下
,我實在沒有趨避的可能,而那一擊的力道,又如此之大,使我在剎時之間,只覺得跟
前的強光,忽然幻為無數個飛躍的火球,而在極短的時間中,我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我覺出自己要昏過去了,我所能做的事,只是盡力放鬆肌肉,以免得跌下去時,骨
折筋裂。

    至於我跌下去時的情形如何,我卻不知道了,因為那一擊,足以令得我在未曾跌到
地上之際,便昏了過去。

    當我再度有感覺之際,我只覺得整個頭部,像是一顆立時就要爆發的炸彈一樣,在
膨脹、膨脹,單憑感覺,我頭部比平時,至少大了五六倍。

    好不容易,我才睜開眼來。

    這一睜開眼來,卻又令得我大吃一驚。

    這一次吃驚,絕不是又有甚麼強光,向我照射了過來,而是其他的事。

    首先,我只感到我處身的所在,光線十分柔和,我定了定神,再游目四顧間,看到
有三個少女,正站在我的面前,而我,則是坐在一張式樣十分奇特,像是最古老的沙發
那樣的,舒適的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和眼前有三個少女,這似乎都沒有甚麼稀奇,也不值得吃驚。

    令我驚奇的是那三個少女,根本沒有穿衣服!當然,她們也不是裸體的,而是她們
的身上,都披著一層極薄的白紗。

    那層白紗的顏色,純潔柔和得難以形容,而那三個少女的胴體,也在薄紗掩映之間
,可以看到一大半。那三個少女面上的神情,極使人吃驚。

    她們面上的肌肉,像是全都僵死了一樣。

    本來,她們三人,全是極美麗的少女,可是再美麗的人,有這種類似僵屍的神情,
也是使人反胃的。她們的神情,像是她們全像在受著催眠一樣。

    我心中的驚訝,也到了頂點,我不知道是落在甚麼人手中,不知道剛才是甚麼所在
,不知道我又何以到了這間房間之中,不知道眼前那三個少女,為甚麼只披著一層薄紗
,而站在我的面前。

    我站了起來。

    我剛一站起,就像觸動了甚麼機括一樣,那三個少女,突然向後退去。同時,耳際
響起了一種十分深沉的鼓聲,撼人肺腑。

    那三個少女,隨著那鼓聲,舞蹈起來。

    那三個少女的容顏美麗,體態美好。然而,她們隨著鼓聲而起舞,卻絕不給人以美
感,反而給人以十分詭異的感覺,使人感到了一股極其濃重的妖氛。

    我吸了一口氣,不再理會那三個少女,轉過身,看到了一扇門,我拉了拉門,門鎖
著,我一縮肘,以肘部向門外撞去。

    「嘩啦」一聲響,門被我撞破了。

    鼓聲突然停止,我正待不顧一切,跨出門去再說時,只聽得那三個少女,忽然都驚
叫了起來,我忍不住回頭望去。

    只見她們三人,擁成了一團,面上再也不是那樣平板而無表情,而是充滿了羞慚、
恐懼之感,同時,她們竭力想以身上的那層輕紗,將她們赤裸的身子,蓋得更周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更可以肯定她們剛才是受了催眠,而鼓聲一起,她們便翩然起
舞,那也純粹是下意識的作用。

    我並不走向前去,只是道:「你們是甚麼人,這裏是甚麼地方?」

    那三個少女不住發抖,只是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又問了一遍,只聽得一個十分陰沉的聲音,轉了過來,道:「不要問她們,問我
。」我轉身過去,只見一個人,已推開了被我撞破的門,走了進來。

    他是一個中年人,生得十分肥壯,身上穿著一件月白緞子的和服,打扮得也是十分
古怪。

    他一進來,向那三個少女一揮手,那三個少女,連忙奪門而走。

    他又將門關上,向被我撞破的破洞,望了一眼,笑了一下,道:「這三個在我們這
裏,不是最美麗的,難怪你要發怒了。」那人的話,我實在是莫名其妙,一點也不懂!

    然而,我卻為那人講話時下流的態度和語氣所激怒了。

    我大聲道:「你是甚麼人?」

    那人聳了聳肩,道:「我是這裏的主人。」

    我踏前一步,那人的身子,立即微微一側,那是精於柔道的高手的姿勢,道:「那
麼,我們就坐下來慢慢地談,方先生。」

    我聽得他叫我為「方先生」,不禁呆了一呆。

    不等我分辯,那人又道:「方先生,坐下來談如何?」我想告訴他,他弄錯了,我
並不是方先生。但是,我在考慮了十幾秒鐘之後,卻並沒有說甚麼。

    一則,這裏的一切十分詭異而帶有妖氛的情形,吸引了我,我準備將錯就錯地和這
人胡混下去,以窺個究竟。

    二則,那人口中的「方先生」,也吸引了我。固然,姓方的人,千千萬萬,但是我
不能不立即想到方天。我是從佐佐木博士的家中出來之後遇伏的,會不會這人將我當作
方天了呢?

    所以,我在椅上坐了下來。坐的仍舊是那張椅子。那人走了過來,在這張椅子的把
手上敲了敲,道:「這是德川幕府時代的東西,真正的古董。」

    我冷冷地道:「對於古董,我並不欣賞。」

    那人一個轉身,來到了我的面前,道:「那麼女人,金錢,你對甚麼感到興趣?剛
才的少女你看到沒有?相貌、身材,哪一樣不好?但我們還有更好的,只要你有興趣…
…」

    我越聽越覺得噁心,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那人卻越說越是興奮,道:「錢,你要多少,你只要開口,我們有的是錢!」

    我四面一看,道:「我可以先問一句話麼?」

    那人道:「自然可以的。」

    我道:「我昏過去了兩次,在我第一次昏迷,醒過來之際,我發現自己在一個十分
怪的地方,被強光照射著,那也是你們的地方嗎?」

    那人道:「是的,因為我們這裏的三個長老,要證明古老的傳說是不是真的。」

    我簡直是越弄越糊塗了,甚麼叫著「長老」,甚麼叫作「古老的傳說是不是真的」
,那一切,究竟又是甚麼意思?

    那人以十分熱切的眼光望著我,我嘆了一口氣,道:「你們想要甚麼?」那人來到
我的身邊,將他滿是肥油的臉,湊得離我極近,以極其詭秘的口氣,道:「我們要你為
我們表演一次飛行,以證明我們三大長老的神通。」

    我本來以為那人一問,便可以明白究竟了,可是那人一回答,我卻更加糊塗了!

    「表演一次飛行」。那又是甚麼意思?我又不是飛行家?

    當我想到「我不是飛行家」之際,我的心中猛地一動!

    因為這時候,眼前那個胖子,是將我當作「方先生」的,不管「方先生」是甚麼人
,他一定有著特殊的飛行技能,所以才會作這樣的要求。

    我想了一想:「你們究竟是甚麼人?」

    那人道:「這一點,閣下不用管了。這一個月的月圓之夜,在下關以北的海濱上,
我們有一個盛大的集會,我們就要你在這個集會上表演。」

    我再問一遍:「表演甚麼?」

    那人道:「飛,表演你數百年來的本領,飛向圓月,飛到虛無飄渺的空間!」

    我心中在大叫:「這是一所瘋人院嗎?」然而,那人講述這幾句話時,雖然表現了
一種狂熱,卻是十分正經,顯然他的神經,只是在興奮狀態之下,而不是在失常的狀態
之中。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實在是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

    那人的神經是正常的,但是他所說的,卻又十足是瘋話,在這種人的面前,你能說
些甚麼呢?

    我只是望著他,那人的態度,越來越是興奮,道:「你表演完畢之後,就成為我們
的偶像了,無論你要甚麼,都可以得到——」

    他講到這裏,特別加強語氣,道:「無論甚麼,只要你開口,我們都可以給你。」

    我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們究竟是甚麼人,會有那麼大
的勢力,可以甚麼都做得到?」

    那人向我湊了近來,眼中閃躍著異樣的光彩,道:「月神會!」

    那三個字給我的震動,是無可比擬的,我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立即坐了下去


    月神會!原來我是落在月神會的手中了!

    我心中不禁暗罵自己愚蠢,其實,是我應該早料到他們是「月神會」的人馬。那人
的口中提到過「三大長老」,提到過海灘邊上,月圓之夜的大集會(那是月神會信徒經
常舉行的一種宗教儀式),那三個披著輕紗,受了催眠的少女……等等。

    這一切,都說明事情是和這個潛勢力龐大到不可比擬的邪教有關的。

    然而,我此際雖然明白,我是落在月神會的手中了,我仍然不明白月神會想要我作
甚麼。

    雖然那胖子曾經說過,叫我在他們的一次大集會中,「表演一次飛行」,但是我對
他所說的話,仍然一點也沒有聽懂。

    我呆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你們,原來這樣對待我的是你們!」

    我本來是隨口這樣說一說的,而並沒有甚麼特殊的意思的。

    可是那胖子一聽,卻立即現出了惶恐之色,向後退出了一步,手扶著桌子,身子幾
乎想要跪了下去。他道:「我們……我們是不應該這樣對待你的,但我們必須證明你是
不是那人。」

    我插言道:「甚麼人?」

    那胖子像是未曾聽到我的話一樣,面上又充滿了諂笑,道:「說起來,沒有你,不
會有月神會!」

    這時候,我真正開始懷疑這個人的神經,是不是正常的。

    月神會之獲得蓬勃的發展,乃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的事情,它像是茅草一樣,
在戰後的日本廢墟上,拚命的生長著。但是,月神會的存在,雖未有確鑿的考據,卻也
有一二百年了。那胖子卻說因為我才有月神會,那不是瘋子麼?我苦笑道:「那是甚麼
話?」

    那胖子站了起來,像是在朗誦詩歌一樣,道:「我們的祖先說,他創立月神會,是
因為看到有人從月亮上下來,他相信人能上月亮,在月亮上生存,比在地球上更美滿,
這就是月神會的宗旨。」

    我相信月神會創立之際,可能真是有這樣的宗旨的。但現在,月神會卻是一個真正
的邪教,和以前的宗旨,完全變質了。

    我道:「是啊,那和我有甚麼關係呢?」

    那胖子面上的諂笑更濃了,道:「方先生,那從月亮上走下來的人,就是你啊,是
你親口對我們的祖先說的,你還在他的面前,表演了飛天的技能,月神會最初的十個信
徒,就是因此而來的,我們會中的經典中,有著詳細的記載!」

    我聽他講完之後,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最大限度了。我焂地站了起來,手按在桌上
,也俯過身去,道:「你聽著!第一,我根本不是甚麼方先生。第二,就算是方先生,
他也不會飛的,他不是妖怪,去你的吧!」

    大概是我的話,使得他太過震驚了,所以,他在那一瞬間,完全呆住了。

    這給了我以一個極佳的機會,我不給他以喘息的機會,右拳已在他下顎上,重重地
擊了一下。

    而幾乎是立即地,我左拳又在他後頸上,重重地劈了下去。

    那一擊和一劈,便得那個胖子像一堆肥肉也似地軟癱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早已看出那胖子的柔道十分精通,所以,他雖然倒地不起了,我仍然不放心,又
在他的後腦上,重重地踢了一腳,肯定他在短時間內,絕不會醒過來了,我才一閉身子
,到了那扇門旁。

    我探頭向外看去,只見門外,乃是一條極長的走廊。

第十一部:月神會

    那走廊的兩旁,全是房間,所有的房門都關著。走廊中並不是沒有光亮,但光亮的
來源,卻是每隔一步碼,便有許多盞的油燈!

    居然還點油燈,這是十分可笑而詭異的事情。我打開了門,輕輕地向外,走了幾步
,又停了下來。因為這時候,我聽到了距我不遠之處,有另一扇門打開的聲音,我貼牆
而立,只見一扇房門打開,一個穿和服的男子,匆匆走出,他並沒有發現我。我見他向
走廊的盡頭走去,到了盡頭,推開了門,在門的開台間,我發現那是一度樓梯。我心中
這時所想的,只是想離開這兒。固然我這時所遭遇到的事情,複雜到了極點,而且都是
非解決不可的。但是先決條件,就是要離開這個月神會的巢穴!我一等那人下了樓梯,
立即向前奔去,到了走廊的盡頭,推開門來,一閃身,便已順著那盤旋的樓梯,向下飛
奔而下。慺梯上十分沉靜,也只有一盞一盞的油燈,在閃耀著昏黃的光芒。我這時才有
機會粗略地打量這一座建築物,看來,這是一座古堡型的建築。

    我一口氣奔到了樓下,但是我卻沒有再向下衝去,而是緊貼著欄杆而立,將自己的
身子隱藏得盡量不給下面的人看到。下面,樓梯的盡頭處,是一個很大的大廳,大廳上
這時燃著五個火把,那三個火把之旁,各有一張椅子,椅子的背十分高,椅子上坐了人
,椅背還高出了一大截來。在每張椅子高出的那一截上,有著閃耀著月白光輝的貝殼所
砌成的一個圓月。

    坐在椅上的三個人,全是五六十歲上下,他們身上的衣服,也是月白色的。

    五個人坐著,一動不動,另外還有七八個人在一旁站著,也是一動不動。沒有人說
話。大廳中不但燃著火把,而且還燃著一種香味十分異特的香,使得氣氛更有一股說不
出的詭異之感!看這些人的情形,像是正在等待著甚麼。

    而我因為下樓梯時的腳步極輕,所以大廳中並沒有人看到我,使我可以仔細打量下
面的情形。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處身在月神會的巢穴中,那麼我看到眼前這樣的情形,一定會
疑心我是不是在夢中了。而如今我既然知道自己是在月神會的巢穴之中,這一切就不足
為怪了。

    因為月神會本來就是一個以各種各樣古怪的形式,來迷惑人的邪教。

    只不過很奇怪,月神會的信徒,似乎並不限於下層沒有知識的人,有許多有知識的
人也是月神會的信徒,我相信這是他們不知不覺,在宗教儀式中接受了長期催眠的結果


    我打量了片刻,發現我絕無可能通過大廳出去而不被他們發覺。

    我又輕輕地回到了樓上。剛才我記得我一共下了六層樓梯,這時候,我只是回上一
層。

    我到了二樓,推開了走廊的門,發覺也是一條長走廊,兩旁全是房門。我揀了最近
一個房門,推了一推,沒有推開。我在門上敲了兩下,只聽得裏面有人粗聲道:「來了
。」

    我握定了拳頭等著,不到一分鐘,房門打了開來,一個人探出頭來,我深信那人根
本不及看清楚我是甚麼人,就已經中了我的一拳,翻身「蓬」地一聲向後倒了下去。我
連忙踏進了房間,房中原來只有那倒地的一個人,房中的陳設也很簡單,像是一間單人
宿舍。

    我走到窗口,推開窗子,向外一看,不禁呆了一呆。我看了海濤、岩石,和生長在
岩石中的松樹,這裏絕不是東京。

    我探頭出去,可以看見建築物的一部份。果然,那是一幢古堡式的建築。

    本來,我是準備從窗口縋下去,以避開那些在大廳中的人的。這時,我的計劃仍沒
有改變,但實行起來,卻困難得多了。

    因為那古堡也似的建築,是建造在懸崖之上的,懸崖極高,下面便是不時湧起浪花
的海潮,並不是如我的想像那樣,一下了窗口,便是通衢大道!

    可是,我也沒有考慮的餘地,懸崖固然陡峭,但看來要攀援的話,也還不是甚麼難
事。

    我撕破了一張床單,結了起來,掛在窗子上,向下縋去,等我離海面接近,我雙手
用力一拉,將掛在窗子上的床單拉斷,人也跟著床單,跌了下來。

    那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行動,因為建築物是在懸崖邊上,我可能就此跌下海中去的。
所以我在跌下去的時候,要將床單拉斷,那樣,不但可以暫時不被人發覺的行動,而且
,有一幅撕成長條的床單在手,就算我跌出了懸崖,求生的機會也多得多了。

    幸運得很,我落下來之處,離懸崖還有一些的距離。我定了定神,拋了床單,在懸
崖上向下,慢慢地攀援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到了海浪可以撲擊得到的一塊大石之上。

    我站在那塊大石之上,不禁又呆了半晌。

    在我的左、右和後面,全是峭壁,而且我就是從峭壁上攀下來的,當然不能再回去
,而在我前面的,卻是茫茫大海。

    這大海是我的出路,但是我應該如何在海上離開呢,靠游泳麼?

    這並不是在開玩笑,的確是可以靠游泳的。

    因為我可以沿著峭壁游,等到找到了通道,便立即上岸去。

    但不到不得已的地步,我又不想游泳,我四面看著,可有小船可以供我利用。也就
在這時候,我聽得了峭壁之上,傳來了大叫之聲。

    我抬頭向上看去。

    只見那古堡型的建築中,幾乎每一個窗口中,都有人探頭向下望來。而另有十來個
人,正沿著峭壁,向前奔了過來。

    這當更合上了一句古語,叫作「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了。

    我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辦法來,眼看從那古堡形的建築中奔出來的人,沿著峭壁
,向下面迅速地爬了下來,身手十分矯捷。

    從這幾個爬下來的人,能夠這樣圓熟地控制他們的肌肉,這一點看來,這幾個人,
毫無疑問是柔道高手,而他們的腰際,還都佩著手槍。借著古老的傳說做幌子的邪教,
再加上最現代的武器,我雖然被他們認為「會飛的人」,但也不敢再多逗留下去!

    我不再猶豫,一湧身,便向海中躍下去!

    在我躍下去之際,我聽得峭壁之上,有人以絕望的聲音叫道:「月神,不要降禍於
我們!」

    我心中暗罵「他媽的」,這算是甚麼玩意兒,我甚麼時候成了「月神」了?如果我
有能力降禍於你們的話,你們這干邪教徒,早已被我咒死了!

    我沒有機會聽到他們第二句話,「撲通」一聲,人便沉入海中了。

    不要忘記,那正是冬天,海水雖然沒有結冰,但是冷得實在可以,那滋味絕不好受


    我在水中,潛泳出了十來公尺,又探出頭來。我是沿著岸邊的岩石游著的,並未曾
遠去,探出頭來之後,藉著一塊大石,將我的頭部遮住,我卻可以偷眼看到站在岩石上
的那些人。

    只見剛才和我談話的那個胖子,這時也在,他的身子抖著,面上一塊青一塊腫,一
個長得十分兇惡的老人,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摑著他的耳光。

    那老者是剛才我在大廳中見過的三個老者之一,他打著那胖子,那胖子一點也不敢
還手,只是哀求道:「二長老,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他……他埋怨我們不該將他
放在室底,用強光照射他。」

    我心中暗忖,那正是在說我了。

    那老者「哼」地一聲,不再動手打那胖子,對四周的人道:「將他找到,要盡一切
可能,將他找到,我不相信地是已活了幾百年,從月亮上下來的那人,但是他能使我們
的地位更鞏固,蠢材,明白了麼?」

    他身邊的人,一齊答應了一聲,道:「明白了。」

    我心中暗忖,那老者原來是月神會的「二長老」,難怪如此威風。只是他的話,我
卻仍然有不明白的地方,看來,我在垂直的牆壁上,利用速度,縱身直上,這一件事也
被他們當作我能夠「飛行」了。

    然而事情顯然沒有那麼簡單,那胖子和二長老都曾提及數百年前月神會創立之際,
「一個自月亮上下來的人」。為甚麼他們會以為我——不,以為「方先生」會是「月亮
中下來的人」呢?

    方先生是不是方天,我還沒有法子證實,但是他的可能卻十分大。我不再看下去,
又浸入水中,向前潛泳出去。

    我估計已潛出很遠了,才又探頭出來,果然,已經轉過了那度峭壁,眼前是一片十
分荒涼的海灘,我躍離了海水,向前飛奔著,若不是我飛奔,那我可能全身都被凍僵了


    我奔出了很遠,才有一些簡陋的房屋,我詭稱駕艇釣魚,落到了水中。雖然那一家
主人,對我的話十分懷疑,但是他仍然借給我衣服,生起了火,給我飲很熱的日本米酒
,使我得到溫暖。半小時後,我的精神已經完全恢復了,我向那家主人,道了衷心的感
謝,穿上了我自己剛被烘乾的暖烘烘的衣服,又走出了里許,我才知道自己是身在東京
以東兩百公里處的海邊。

    那也就是說,從東京佐佐木博士家附近被擊昏,到我在那堵直牆上,飛竄而上,被
重物擊暈之後,一直到再度醒來,看到眼前有三個被催眠的少女在舞蹈,我已被搬離東
京,達二百公里之遙!

    「月神會」的神通和勢力之大,於此可見一斑了。

    這裏並沒有火車可搭,在大路上站了一會,才攔住了一輛到東京去的貨車,我答允
給司機一些好處,他便讓我坐在他的旁邊。

    在車上,我盡量保持沉默,不和司機交談,那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我要思索。

    我不但不能將我所遭遇的事,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且,連我遭遇到的是甚麼事,我
都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是我從來也未曾經歷過的事。

    「月神會」所要找的「方先生」,就算是方天吧,月神會找他作甚麼?方天是一個
傑出的太空科學家,如果挖空心思要找他的,是某國大使館的特務,那就不足為奇了,
月神會是一個導人迷信的邪教,和太空科學完全無關,但月神會卻在找方天(那是我的
假設,我知道這個假設至少不會離事實太遠)。

    某國大使館呢?他們亟亟於將一隻神秘的金屬箱子,運出東京去,而那隻箱子,似
乎又和日本豪門,井上家族有關,箱子中是甚麼,我沒有法子知道,因為我們未能打開
那個箱子,便已為人所奪,最可悲的是,奪走箱子的是甚麼人,我也不知道。

    佐佐木博士死了,也的女兒失蹤了,這件事,似乎和方天有關。

    事實上,我也開始相信,甚麼事情都和方天這個不可思議的藍血人有關。

    然而,正因為方天的本身,猶如一團迷霧一樣,所以,和他有關的一切事情,也更
成了一團迷霧!再加上了「月神會」這樣神秘的組織,甚麼「人從月亮下來」,「飛向
月亮」的傳說,我想了好一會,腦中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貨車司機卻好心地勸我,道:「不要愁,東京是好地方,到了那裏,你就會快活了
。」

    我只得含糊地應著他,司機誤會我是一個到東京去找事情做的失業者,又道:「有
錢人,不一定幸福,你看那裏!」

    我不知他說的話是甚麼意思,循著他所指看去,只見在一個山頭之上,有著一幢宏
偉之極,單從外表看來,也是極盡華麗奢侈之能事的大宅。

    我問道:「那是甚麼人的住宅?」

    司機以奇怪的眼色望著我,道:「你是從哪裏來的?這是井上次雄的住宅啊!」

    我一聽到井上次雄的名字,心中不禁猛地一動,道:「就是那個全國聞名的富翁麼
?」

    貨車司機道:「不錯,他是全國最有錢的人,但是他晚上也只能睡在一張床上,和
我一樣,哈哈!」

    那貨車司機是一個十分樂觀的人,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比起井上次雄來,有甚麼失色


    而在那一瞬間,我心念電轉,想及我曾經答應納爾遜先生,追尋那隻硬金屬箱子,
和發掘它的秘密。

    如今,我已從那家精密儀器製造廠方面獲知那隻硬金屬箱子,是由井上次雄委托所
製成的,那麼箱子中是些甚麼,井上次雄自然應該知道的了!

    我這時回到東京去,一則要躲避某國使館特務的追尋,二則,也沒有甚麼別的事情
可以做,何不就此機會,去拜訪一下井上次雄?

    這時候,貨車正好駛到一條岔路口子上,有一條極平滑的柏油路,通向山頭去,我
伸手在司機的肩頭上拍了拍,道:「請你在這裏停車!」

    司機將車子停住,但是他卻以極其奇怪的口氣道:「這裏離東京還遠得很哩。」

    我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忽然想起來,我有點事要去看看井上次雄。」

    司機一聽,起先是愕然,繼而,他面上現出了十分可怕神色來,道:「朋友……你
……你……井上家中……是沒有現款的……」

第十二部:井上家族的傳家神器

    我大聲笑了起來,司機以為我是想去向井上次雄打劫的綠林好漢了。在笑聲中,我
打開門,躍下了車,那司機立即開車,飛駛而去。

    我抬頭向那條路看去,那條路很長,但是它平滑而潔靜,我相信這大概是全日本最
好的一條路了。我在路邊的草叢中,蹲了下來。

    大約等了二十分鐘左右,一輛大型的「平實」汽車,從東京方面駛了過來,到了路
口,便向山上駛了上去。

    我看到在車廂中,井上次雄正在讀報。

    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井上次雄本人,但是我卻看到過無數次他的相片。

    在那一瞥間,我發現他本人和照片,十分相似,他像是生下來就受人崇拜的一樣,
有著一股凜然的神氣。在車子一駛過之際,我從草叢中飛躍而出,一伸手,拉住了車後
的保險架,身子騰起,迅速地以百合鑰匙打開了行李箱,一曲身,鑽了進去,又將箱蓋
蓋上。

    從我飛躍而出,到我穩穩地藏在行李箱中,前後只不過半分鐘的時間。

    這一連串的動作,乃是美國禁酒時代,黑社會中的人所必須學習的課程,身手好的
,不論汽車開得多麼快,都有法子使自己在一分鐘之內,置身於汽車的行李箱中,而不
為人所覺。由於汽車的構造,看來有異,實際大同小異的緣故,所以,這一套動作,有
一定的規定,幾乎是一成不變的。

    我並不想教人跳車,那幾個動作的詳細情形,自然也從略了。

    我躲在車廂中,才開始盤算我該如何和井上次雄見面,我知道:井上次雄是要人,
若是求見,不要說見不到他本人,只怕連他的秘書都見不著,便被他的家人擋駕了。要
見他,只有硬來了。車子停下,看來是停在車房之中,等他司機下車,我從行李箱中滾
出來,先鉤跌了他的司機,一腳將之踼昏過去,然後一躍而起,來到了井上的面前。

    他立即認出了我不是他的司機!

    也就在這時候,我踏前一步,攤開手掌,讓他看到我握在手中的小匕首,然後將手
移近他的背部,低聲道:「井上先生,別出聲,帶我到你的書房去,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

    井上次雄的面色,略略一變。但只是略略一變而已,立即恢復了鎮靜。

    他揚頭看去,三個保鏢離我們都有一段距離,他知道若是出聲,我固然跑不了,但
最先吃虧的,卻還是他自己!

    他十分勉強地笑了一笑,道:「好,你跟我來吧。」

    他只講了一句話,便又轉身向石級上走去,我跟在他的後面,那幾個保鏢,一點也
沒有發覺事情有甚麼不妥,他們的心中,大概在想:今天井上先生的心情好,所以司機
便趁機要求加薪了。

    我緊緊地跟在井上的後面,不一會,便到了二樓,井上自公事包中,取出鑰匙來,
打開了一扇門。

    在那時候,我的心中,實是十分緊張。

    我的安全,繫於井上次雄的膽小怕死。然而如今井上次雄看來卻十分鎮定。這是一
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我雖然佔著上風,但也隨時可能轉為下風。

    如果我失手的話,那麼雖然我持有納爾遜先生給我的那份證明文件,只怕也脫不了
身,那自然是因為井上次雄在日本是非同小可,舉足輕重的人物。

    井上次雄打開了門,我才略為放下心來。那是一間十分寬大的書房。佈置之豪華舒
適,我在未見到之前,是想像不到的。

    我一踏上了軟綿綿的地氈,便順手將門關上,井上次雄向書桌前走去,將公事包在
桌上一放,立即去拉抽屜,我立即一揚手中的匕首,道:「井上先生,我飛刀比你的手
槍還快!」

    井上次雄卻只是瞪了我一眼,仍是將抽屜拉了開來,他從抽屜中取出一本支票簿來
,「拍」地一聲,放在桌上,道:「要多少,我不在乎的。」

    我向前走出幾步,隔著桌子和他相對,沉聲道:「井上先生,你錯了,我不要錢,
一元也不要。」

    井上次雄面色真正地變了,他右手立即又向抽屜中伸去。

    可是我的動作卻比他快了一步,在他的手還未曾伸到之前,我已經先將他抽屜中的
手槍,取了出來,對準了他。

    井上次雄像是癱瘓在椅子上一樣,只是望著我,卻又一聲不出。

    我手在桌上一按,坐到了桌子上,道:「井上先生,我不要錢,如果你肯合作的話
,我也絕不會取你的性命。但是你要知道,我既然冒險到了這裏,那麼,在必要的時候
,我也不惜採取任何行動的,你明白麼?」

    井上次雄的面色,又漸漸和緩了過來,點了點頭,表示他已明白。

    我玩弄手槍,道:「你曾經委托某工廠,為你製成一隻硬度極高的金屬箱,是不是
——」

    井上的面上,現出了極度怪異的神色,道:「原來你就是——」

    他講到這裏,便突然停口,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我道:「那只要你的回答
!」

    井上道:「好,那麼我說是的。」

    我道:「那隻硬金屬箱子,是密封的,絕不是普通的金屬的切割術所弄得開的。」

    井上次雄道:「不錯,那家工廠的工作做得很好,合乎我的要求,因為我絕不想將
箱子打開。」

    我將頭湊前了些,道:「井上先生,我如今要問你,箱子中是些甚麼?」

    井上次雄望著我,道:「我必須要回答麼?」

    我乾脆地告訴他,道:「我就是為這個目的而來的。」井上次雄呆了片刻,才道:
「那我怕要令你失望了。」

    我一揚手槍,道:「難道你——」

    他連忙道:「不,我是說,箱子中是甚麼東西,連我也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井上先生,我以為在你如今的地位而言,不應該向我說謊了。」

    井上次雄站了起來,道:「如果你是為要弄明白那箱子中是甚麼而來的話,你一定
要失望,我沒有法子回答你了,如果那箱子還在的話,我們可以將箱子切開來,你能告
訴我箱子中是甚麼,我還會十分感激你,可惜那箱子已經失竊了。」

    井上次雄的話,令得我更加莫名其妙。

    我想了一想,道:「井上先生,我以為箱子中的東西是甚麼,你應該知道的。」

    井上次雄道:「我知道那東西的大小、形狀,但是我不知那究竟是甚麼?」

    我忙又道:「那麼,你將這東西的形狀、仔細地說上一說。」

    井上次雄道:「那是一個直徑四十公分的六角球,每一面都像是玻璃的,有著許多
細絲,還有許多如刻度的記號,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有兩面,像是有著會閃動的
光亮……」

    我越聽越是糊塗,大聲道:「那究竟是甚麼?」

    井上次雄道:「我已經說過了,我也不知道。」

    我吸了一口氣,道:「那麼,你是怎麼得到它的?」井上次雄道:「這是我們井上
家族的傳家神器,是從祖上傳下來的。」

    我道:「是古董麼?」

    井上次雄搖頭道:「又不像,我請許多人看過,都說不出所以然來。那家精密儀器
製造廠的總工程師,說那是一具十分精密的儀器,大約是航行方面用的,要讓我給他拆
開來研究,但給我拒絕了,我只當他在夢囈。」

    我道:「為甚麼你不採納他的意見?」

    井上次雄道:「這件東西,在井上家族最早發跡的一代就有了,到今天,已有一百
八十多年的歷史,那時,連最簡單的滑翔機也沒有,人類還在汽球時代,怎會有如此精
密的儀器?」

    給井上次雄一解釋,我也感到那位總工程師的想像力,太以豐富了些,難怪井上拒
絕他的要求的。

    到那時為止,我和井上次雄的對話,非但未曾幫助我解開疑團,反倒使我更向迷團
邁進了一步。

    我又道:「那麼,你為甚麼要將那東西,裝進硬金屬箱子去呢?」

    井上次雄道:「那是因為我最近命人整理家族的文件,發現了一張祖先的遺囑的緣
故。那張遺囑吩咐井上後代的人,要以最妥善的方法,將那件東西藏起來,埋在地底下
,不被人發現。」

    我忙道:「立那張遺囑的人是誰?」

    井上次雄道:「我可以將那張遺囑給你看。」

    我點了點頭,井上打開了一隻文件櫃,找了片刻,取出一隻夾子來,他將夾子打開
,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面仍以手槍指著井上,一面向夾在文件夾中的一張紙看去。那
張紙已經變成了土黃色,顯是年代久遠了。

    上面的字,也十分潦草,顯是一個老年人將死時所寫的,道:「天外來人所帶之天
外來物,必須安善保存,水不能濕,火不能毀,埋於地下,待原主取回,子孫違之,不
肖之極。」下面的名字,則是井上四郎。

    井上次雄道:「井上家族本來是北海道的漁民,從井上四郎起,才漸漸成為全國知
名的富戶的。」

    我奇怪地道:「你怎麼知道『天外來物』,就是指那東西呢?」

    井上次雄道:「在這張遺囑未被發現之前,那東西被當作傳家的神器,象徵發跡的
東西,一代一代傳下來,都稱之為『天外來物』 的。」

    我默默無語,井十次雄已甚麼都對我說了,但是我卻得不到甚麼。

    井上次雄又道:「我發現了這張遺囑,便遵遺囑所示,先以石綿將那東西包了起來
,再裹以鋁板,然後才以那種最新合成的硬金屬,包在最外層。」

    我向那張遺囑指了指,道:「待原主取回是甚麼意思?」

    井上次雄道:「我不知道。」

    我道:「真的?」井上次雄道:「自然是,這件東西到如今為止,從未有人要索回
它過,而已經一百八十多年,原主只怕也早死了。」

    我在心中,將井上次雄所說過的所有話,又迅速地想過了一遍。我覺得井上次雄所
說的全是實話。

    我之所以作這樣判斷的原因有二:第一、井上次旌沒有理由在我的手槍指嚇下而說
謊。第二、那「天外來物」對井上次雄來說,似乎並不重要,他絕無必要為了這樣一件
他不重要的東西,而來冒生命之險的。

    而且,那張古老的遺囑,也顯然不是偽造之物,他將那「天外來物」裝在那硬金屬
之箱子中,也只不過為了完成先人的遺志而已。

    我和井上次雄的談話,到如今為止,仍未能使我對那箱子中的東西,有進一步的了
解。

    如果我能見一見那「天外來物」,那我或許還可以對之說出一個概念來,但現在那
東西,連箱子也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沉默著,井上次雄望著我,約莫過了三分鐘,他略欠了欠身子,道:「你還有甚
麼要問的麼?」

    我道:「有,那麼,這天外來物,連那隻箱子,是怎樣失去的呢?」

    井上次雄搓了搓手,道:「這件事說來更奇怪了,那隻硬金屬箱子的體積很大,我
在那家儀器廠中見到過一次,便吩咐他們,運到機場,我有私人飛機,準備將箱子運到
我們井上家族的祖陵去,將之埋在地下的。怎知在機場中,那箱子卻失蹤了!」

    我道:「你沒有報警麼?」

    井上次雄道:「自然有,警局山下局長,是我的好友。」他在講那句話的時候,特
別加強語氣,像是在警告我,如果我得罪他的話,那是絕沒有好處的。

    我笑了一笑,躍下了桌子,來回踱了兩步,道:「井上先生,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

    井上次雄的面色,立即緊張起來,顯然他不知道我在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之後,將準
備如何對付他。他舐了舐舌頭,道:「請說。」

    我道:「井上先生,我相信你對那『天外來物』究竟是甚麼,確不知道。但是你可
曾想到過,那可能是十分重要的物事,重要到了使國際特務有出乎劫奪的必要?」

    井上次雄呆了幾秒鐘,才道:「我不明白你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

    我沉聲道:「我曾經見過那隻硬金屬箱子在某國大使館中,但是如今,卻已不知落
在甚麼人手中了。」

    井上次雄搖了搖頭道:「那『天外來物』究竟是甚麼,沒有人說得出來,那的確是
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但是我卻不以為它是那樣有價值的東西。」

    我緊盯著問道:「為甚麼?」

    井上次雄道:「或許,那是我從小便見到這東西的緣故吧!」

    我嘆了一口氣,道:「我真恨不得能看到那『天外來物』一眼。」井上次雄道:「
我曾經將這東西,拍成過照片,你可要看一看?」

    我大喜道:「好!好!好極!快拿來看看。」

    井上次雄道:「那我就要站起來走動一下。」我向後退出了一步,道:「只管請,
但是請你不要驚動別人,那對你沒有好處。」

    井上次雄突然笑了起來,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脫離了人家的保護,便不能過
日子了麼?」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走到了一隻文件櫃前,翻了一陣,取出了兩張
相當大的相片來,道:「這就是了。」

    我接了過來,一揚手槍,道:「請你仍回到座位上去。」那時,我對井上次雄的戒
備,已不如一上來時那樣緊張了,因為我相信井上次雄是聰明人,他也看出我此來的目
的,只不過為了弄清有關「天外來物」的一些事,並無意加害於他。

    所以,我一面令他回到座位上,一面便去看那兩張照片,我只看了一眼,全副注意
力,便都被照片上的東西所吸引了。

    井上次雄的概括能力很強,他對那「天外來物」的形容,雖然很簡單,但是卻很正
確。那是一個六角形的立力體,有十二個平面。從照片上看來,那東西是銀灰色的,像
是一種十分高級的合金。

    有兩個平面,是翠綠色的粒狀凸起,看來有些像攝影機上的「電眼」。而更多的平
面,看來十足是儀表,有著細如蛛絲也似的許多刻度。

    而更令得我震驚不已的,是在一個平面上,還有著文字,我之所以受震,只因為那
種文字,我沒有一個字認識,但是我卻曾經看到過,便是在方天的日記簿中!那種莫名
其妙的扭曲,有著許多相同的地方,顯然那是同一的文字。

    我全副精神,都被那兩張照片所吸引。方天的那本日記簿,還在我的身邊,我正想
取出來,和照片上那「天外來物」之上的文字對照一下之際,我猛地覺得,氣氛彷彿有
所不同了。

    這純粹是多年冒險生活所養成的一種直覺。我猛地抬起頭來,只見那張華貴之極的
寫字檯之後,並沒有井上次雄在。

    也就在這時候,井上次雄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了起來,我的腰眼中,也覺出有
硬物一頂,井上次雄道:「放下你的手槍,舉起手來。」

    在那瞬間,我的心中,實是沮喪之極!

    我只得將手槍拋開,舉起手來。

    我心中暗吸了一口氣,我費了那麼多的精神,冒著那麼大的險,剛得到一點點的結
果,那就是根據「天外來物」上的文字,和方天日記簿上的文字相同這一點來看,那「
天外來物」和方天,的確是有關係的。

    但也正由於我發現了這一點,心情興奮,注意力全部為之吸引過去之際,井上次雄
卻已到了我的背後!

    我竟沒有想到,像井上次雄這樣成功的人,是絕不容許失敗的,他是可以有成功,
成功對他來說,便是樂趣,他一直想反抗我,不管我的目的何在,他絕不能居於人下,
聽人發號施令!

    而我竟忽略了他性格上這樣重要的一面!以致被他完全扭轉了局面!

    我心中苦笑著,在那一瞬間,我實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我更不敢亂動,因為我
如果死在井上次雄的槍下,井上次雄毫無疑問是「自衛殺人」,他是一點罪名也沒有的


    也正因為他殺了我可以絕無罪名,他也可以隨時殺我,所以我更要戰戰兢兢,使他
不下手!

    我舉著手,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鎮定,道:「井上先生,局面變得好快啊!」

    井上次雄大聲縱笑了起來,道:「向前走,站到牆角前去,舉高手!」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除了聽他的話之外,絕無辦法可想。等我到了牆角上,井上次
雄又道:「你可曾想到我這時如果將你殺了,一點罪名也沒有的麼?」

    我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想了一想,道:「自然想到過,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怕
。」井上次雄道:「你不怕死?」

    我聳了聳肩,道:「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我是說,你絕不會向我動手的。」

    井上次雄道:「你竟敢這樣輕信?」

    我道:「我深信你已經知我來見你,絕沒有惡意,只不個是想弄清楚一些疑問而已
,你可知道,我如果不用這個法子,可能一年半載,也難以見得到你?而你如果將我殺
了,在法律上固然一點責任也沒有,但是在良心上,你能安寧麼?」

    井上次雄半晌不語,道:「看來你不是普通的歹徒。」我立即道:「我根本不是歹
徒!」

    井上次雄道:「好,你轉過身來。」

    我不明白他叫我轉過身來,是甚麼意思,但也只得依命而為,我一轉過身來時,他
便擺了擺手,在那一瞬間,我不禁啼笑皆非。

    原來,井上次雄手中所握的,並不是手槍,而是一隻煙斗!剛才,我竟是被一隻煙
斗制服了,這實在令我啼笑皆非的事。

    井上次雄看到我定住了不動,他又得意地大笑了起來。我放下了手,道:「井上先
生,雖然是戲劇性的失敗,但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失敗。」

    當然,我一生中失敗的事極多,絕對不止這一件。但是我這種說法,卻送了一頂「
高帽子」給井上次雄,使得他覺得驕傲。

    果然,井上次雄又得意地笑了起來,道:「你是甚麼人?」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實是沒有再隱瞞身份的必要,我一伸手,拉下了蒙在面上的面
具,道:「我叫衛斯理,是中國人。」

    我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名頭響亮」的人物,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井上次雄的手一震
,手中的煙斗,竟落到了地上,他「啊」地一聲,道:「衛斯理!如果早知是你的話,
我一定不敢對你玩這個把戲了!」

    我笑了一笑,道:「為甚麼?」

    他攤了一攤手,道:「不為甚麼,但是我很知道你的一些事跡,怎敢班門弄斧?」

    這時,我已看出井上次雄成功的原因了,他的成功,不但是由家族的餘蔭,更由於
他本身為人的成功。我伸出手去,他和我握了一握,我立即又道:「對於剛才的事,我
願意道歉。」

    井上次雄道:「不必了,你是為『天外來物』而來,這對我們井上家的興旺之謎,
或則大有幫助,可是你怎會對這件事有興趣的?」

    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那可以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
但是請你首先命人,去釋放你的司機,我也願向他道歉。」

    井上次雄呵呵笑著,按鈴命人進來,去放開那司機,又令人煮上兩杯咖啡,在他的
書房中,我便將事情的始末,詳細地向他講了出來。

    這時,我自然也取出了方天的日記簿,和照片上「天外來物」上的文字對照了一下
,果然,那兩種奇形扭曲的文字,顯然是同一範疇的。

    井上次雄聽我講完,站了起來,不住地踱步,道:「佐佐木博士被暗殺的新聞,已
轟動全國了,本來,佐佐木博士和井上家族是可以聯姻的,但是我們卻獲知他的女兒,
行為十分不檢。」

    我為季子辯護,道:「她不是行為不檢,而是她愛方天!」

    井上次雄「哼」地一聲,忽然及緊鎖雙眉,想了片刻,道:「你可曾想到這一點麼
?」

    我不禁摸著頭腦,道:「哪一點?」

    井上次雄又想了片刻,才道:「我們家中祖傳的東西,是『天外來物』,我覺得方
天似乎就是遺囑上的『天外來人』!」

    我不禁笑了起來,道:「那麼,你說方天已經有一百八十多歲了?」

    井上次雄也不禁笑了起來,可是,在井上次雄笑的時候,我又覺得井上次雄的話,
不是全無道理的!井上次雄在聽了我的敘述之後,認為方天就是他祖先遺囑上的「天外
來人」,當然不是全無根據的。

    他所根據的,就是方天的那本日記簿中,有著和確在「天外來物」上相同的文字。

    然而,就是這一點,卻也不能證明方天就是「天外來人」。

    而且,井上四郎的遺囑,到如今已有將近兩百年了,這不是太不可思議了一些麼?

    所以,我和井上次雄大家,對於這個揣測,都一笑置之,沒有再深究下去。井上次
雄道:「你下一步準備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道:「月神會誤會我是會飛的人,某國大使館又認為我是欺騙了他
們,看來,我是走投無路的了。」井上次雄向我打氣,道:「你會走投無路?絕對不會
的!」

    我道:「如今,我想去見一見那家精密儀器工廠的總工程師。」

    井上次雄笑了起來,道:「怎麼,你也以為那天外來物,可能是一具精密儀器麼?


    我聳了聳肩道:「到目前為止,我還只是在照片上見過那物事,難以下斷論,我想
聽一聽他的意見。」

    井上次雄道:「那也好,我先和他聯絡一下,說有人要去見他,他對這件東西,也
有著異常的興趣,我相信他一定會向你詳細談一談的。」

    他拿起了電話,撥通了號碼,和那位工程師交談著。我則在軟綿綿的地氈上踱來踱
去。半小時之前,這間華美的書房中,劍拔弩張,氣氛何等緊張!但如今,卻一點也沒
有這種感覺,我自己也不禁好笑,想不到會由這種方式,而認識了日本第一富翁,井上
次雄。

    沒有多久,井上次雄便放下了電話,道:「我已經替你約好了,今天晚上十點鐘,
在他的家中,我派車送你到東京去可好?」

    我笑道:「不必了,你的司機,不將我棄在荒郊上洩恨才怪,剛才我在你的車房中
,看到一輛摩托車,能借我一用就十分感謝了。」

    井上次雄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我向他伸出手來,道:「那麼,我告辭了!」

    井上次雄和我緊緊地握了握手,忽然之間,他道:「還有一件事,我經過考慮,還
是和你說的好,但是卻要請你嚴守秘密。」

    井上次雄在說那兩句話的時候,神色十分嚴肅。我不禁愕然,道:「你只管說好了
。」

    井上次雄壓低了聲音,在這裏,顯然是不怕有人偷聽的,但井上次雄卻壓低了聲音
,那自然說明了他要說的話,對他來講,十分重要之故。

    只聽得他道:「剛才,你說起你和月神會的接觸,我實有必要告訴你一個外人所不
知道的秘密,那便是月神會和井上家族,有著十分奇怪的關係。」

    我一聽了井上次雄的話,也不禁聳然動容。

    井上家族中的人物,不是顯貴,便是豪富,實是難以想像,何以會和月神會這樣惡
行多端的邪教,有著聯繫!

    我並不出言,井上次雄又道:「在月神會的三個長老之中,有一個是姓井上的,這
個井上,和我們是十分近的近支。」

    我遲疑道:「我仍不明自你的話。」

    井上次雄道:「事情要上溯到遠親,我的直系祖先,是井上四郎,但井上四郎有一
個弟弟五郎,卻是月神會的最早創立人之一,他的後裔,一直在月神會中,居於領導地
位。」

    事情乍一聽像是十分複雜,但仔細一想,卻十分簡單。

    井上四郎和井上五郎兩兄弟,哥哥發了財,他的後代,便是至今人人皆知的井上家
族,但弟弟走的是另一條路,創立了月神會,他的子孫便世代為月神會的長老,這並沒
有甚麼值得奇怪之處。

    井上次雄的態度之所以那麼秘密,當然是因為月神會的名聲太壞,這個秘密,如果
公開了的話,那麼,對於井上家族的聲譽,自然有所損害。

    我一面想著,一面點著頭,表示已經明白了井上次雄的意思。

    可是,我的心中,又立即生出了一個疑問來:井上次雄對我講這番話,是甚麼意思
呢?他為甚麼要將兩支井上家族之間的關係對我說呢?

    我抬起頭來,正想向井上次雄發問。

    但我才一抬起頭來,我便明白了。

    月神會的信徒,傳誦著月神會創立人的話,說是因為他們看到有人從月亮上下來,
所以才深信人在月亮上生活的話,將更其幸福,更其美滿,是以才創立月神會的。我們
假定「看到有人從月亮來」一事是真的,那麼,「看到有人從月亮來」的人中,便有井
上五郎在內。

    然而,無獨有偶,井上四郎的遺囑中,也有「天外來人」之語!

    我和井上次雄兩人互望著,誰也不說話,顯然我們兩人的心中,都為一個同樣荒謬
和不可思議的念頭盤踞著。因為看來,似乎在井上四郎和井上五郎活著的時代中,真的
有人從天外來過!

    當然,我和井上次雄,都無法相信那是事實。那是因為事情太離奇了,離奇到了超
越了我們的想像力之外的地步!

    我向井上次雄苦笑了一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件事,我只要一有了眉目
,就會向你報告結果的。」井上次雄也不再多說甚麼,只是道:「認識了你,我很高興
,我還有點事待辦,不送你了。」

    他陪我出了書房門,令那個對我怒目而視的司機,陪我到車房去。我騎上了那輛性
能極佳的摩托車,開足了馬力,風馳電掣而去。

    等我回到東京,已經是萬家燈火了。

    我看了看時間,離我和那位總工程師約會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先打電話到醫
院去,設法和納爾遜先生聯絡。

    可是醫院方面的回答卻說,納爾遜先生已經出院了,去處不明。我又和東京警方聯
絡,但警方卻推說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

    當然,納爾遜的身份是異常秘密的,警方不可能隨便在電話中向別人透露他的行蹤
。我決定等和那工程師會面之後,再設法和他聯絡。

    我騎著車,到了那家工廠附近,在一家小飯店中,先吃了一個飽。

    在我到了東京之後,我便恢復了警惕,但到目前為止,還未曾發現有人跟蹤我。

    我感到這這幾天來,固然我每一刻都在十分緊張之中渡過,那種滋味並不十分好受
,但是當我想到,在跟蹤我的人中,有國際上第一流的特務,和勢力範圍如此之廣的月
神會,而我竟然能夠擺脫他們,我便感到十分自豪了,那種心情,絕不是過慣了平淡生
活的人,所能領略得到的。

    我在那家小飯店中吃飽了肚子,走了出來,步行到了那家工廠之前,那家工廠是日
夜開工的,燈火通明,我在廠門口的傳達室中,一道明了來意,就有人很客氣地來陪我
進廠去了。那自然是總工程師早已吩咐過了的緣故。

    那工廠是鑄造精密儀器的,是以絕聽不到機器的轟隆之聲。

第十三部:科學權威的見解

    而且,整個地看來,那也不像是一家工廠,路是平坦而潔淨的柏油路,路旁植滿了
鮮花,倒像是一家醫院一樣。我跟著那引路的人,走到了工廠辦工大樓的門前,在踏上
石級,推開玻璃門的時候,那人突然問我:「你就是衛斯理先生麼?」我正想隨口答應
他,我是衛斯理,但是我的驚覺性,卻立即提醒了我,不可以隨便出聲。

    同時,我的心中,也感到了十分奇怪。

    因為,我記得十分清楚,當井上次雄和工程師聯絡之際,並沒有講出要來看他的是
甚麼人,更不曾道及過我的名字。

    而剛才,在傳達室中,我也只不過說要來見總工程師而已,也未曾道出自己的姓名
。這人的口中,何以說出「衛斯理」三個字來?

    那人推開了玻璃門,我跟在他的後面,走了進去,那人並不轉過身來,只是道:「
我是駐這工廠的保安人員,由於這裏生產一些十分精密儀器的緣故,所以有保安人員之
設,在你之前,納爾遜先生已經來過了,他料定你不久就會來的。」

    那人說出了納爾遜先生的名字,卻是令我不能不信他了。我「唔」地一聲,既不肯
定,也不否定。他仍然不回過頭來,在前面走著,跨進了電梯,我也跟了進去,道:「
納爾遜先生在甚麼地方?」

    那人笑道:「他麼?到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去了。」

    我心中陡地起疑:「你這是甚麼意思?」

    那人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到了甚麼地方。」

    我心中暗暗責怪納爾遜,不應該隨便向一個工廠的保安人員,講上那麼多不必要的
話。可是我隨即發覺那人的話,十分可疑。

    納爾遜先生是一個精細能幹,遠在我之上的人。連我都認為是不應該做的事,他怎
麼會做?我對那人陡地起了疑心,然而我又想不出甚麼法子去盤詰他。而正在我動著腦
筋的時候,電梯停了,那人已經跨出了電梯,在走廊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敲了兩下
,道:「木村先生,你的客人來了。」

    裏面傳來一個雄壯的聲音,道:「請進來。」

    那人一側身,讓我去推門進去。

    在傳達室中的時候,我因為未對此人起疑,自然也未曾注意他,在我對他起疑之後
,他又一直背對著我,直到這時,我才迅速地轉過頭去,向他看上一眼。

    那一看之下,我心中便陡地一跳!

    那人的面上,戴著一張極其精細的面具!而如果不是我自己也有這樣面具的話,我
是絕對看不出這一點來的!

    在那一瞬間,我心頭怦地一跳,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我卻可以知
道,事情大是不對頭了,我沉聲道:「你不進去麼?」

    那人已轉過身去,道:「我不——」

    他一句話未曾講完,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將他的後頸捏住,他一仰首,
我左手又加在他的前頸之上,令得他出不了聲。

    那人瞪大了眼轉著我,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這時,我仍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
甚麼變故,我只是知道要迅速地解決這個人。

    我用膝蓋在那人的後腰上一頂,手在那人的後腦上一敲,那人便軟了下來。

    我在他的上衣袋中,摸出了一柄套有滅聲器的手槍,俯身在鎖匙孔中,向房內張望
了一下。

    一看之下,我不禁暗叫了一聲「好險!」

    我輕輕地扶起了那已被我打昏了過去的人,伸手去旋轉門柄。

    剛才,我在鎖匙孔中張望了一下,由於鎖匙孔小,我不可能看到整間房間中的情形
,但我所看到的,已經夠了。我看到一個滿面怒容的中年人,被人以手槍指在椅子上不
准他動彈。

    持手槍的是甚麼人我看不到,但是我卻認出那滿面怒容的人,是日本有名的科學家
木村信。原來他就是這家精密儀器製造廠的總工程師。

    我轉動了門柄,推開了門。

    當我將門推開了一尺光景的時候,我猛地將那已昏了過去的人一推,那人的身子,
向前直跌了出去,看來就像是有一個人疾撲進了房間一樣。

    那人才一被我推進去,我便聽到了「撲」地一聲,那是裝有滅聲器手槍發射的聲音
,而藉著那扇門的掩護,也已看清了屋內,共有三個人,都是持有武器的,我即連發三
槍。

    絕不是我在自己稱讚自己,那三槍,當真是「帥」到了極點!

    隨著「撲撲撲」三聲響,便是「拍拍拍」三聲。

    前二聲自然是我所發的槍聲,那三槍,各射在那三個持槍的人的右小臂上,他們在
右小臂血流如注之際,自然五指一移,後三下,便是他們手槍落地聲音,直到最後,才
是「蓬」地一聲響,那個被我推進去的人,跌倒在地。

    那人本來只不過是被我打昏而已,但如今,他卻被他的同伴,射了一槍,死於非命
了。

    木村信立即站起來,我一揚手中的槍,向那三個人道:「後退,站到牆角去!」

    那三個人面色煞白,望著我手中的手槍,其中一個,似乎還想以左手去拾落在地上
的手槍,但是我的槍咀向前略伸了一伸,他便立即放棄了那意圖。

    他們三人一齊退到了牆角,木村信已抓起了電話,道:「你是新來的保安人員麼?
是你報警,還是我來?」我連忙走過去,將他手上的話筒,奪了下來,道:「不必忙於
報警。」

    木村信以十分訝異的目光望著我,我笑道:「我不是工廠的保安人員,我是你的客
人。」

    木村信「啊」地一聲,道:「你就是井上先生電話中所說的那人。」我道:「不錯
,我就是那人,這四個人來了多久了?」

    木村信恨恨地道:「他們制住我已有半小時之久了,他們說要等一個叫衛斯理的人
,誰知道那衛斯理是一個甚麼樣的傢伙。」

    我臉上保持著微笑,道:「那衛斯理不是甚麼傢伙,就是我。」

    木村信「啊」地一聲,面上的神色,尷尬到了極點。我向那三人道:「你們是哪一
方面的人?」

    那三人沒有一個人開口。

    我冷笑一聲道:「好,那我就通知警方了。」

    那三人中一個忙道:「衛斯理,我們之間的事,還是私下了結的好。」我將手放在
電話上,道:「好,但是我要知道你們是哪一方面的人馬,你們是怎樣知道我會到這裏
來的。」

    那人道:「你一落到月神會的手中,我們就知道了,你離開井上次雄家後,我們的
人,便一直跟在你的背後,如果不是上峰命令,要將你活捉回去的話,你早已死了多次
了。」

    我一聽得那人這樣說法,心中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來,剛才,我在小飯館吃飯之際
,還在慶欣已擺脫了各方面的追蹤,怎知人家先我一著,已在等我了,若不是我還算機
靈的話,這時當然又已落人他們的手中了!

    我勉強笑了笑,道:「那多謝你們手下留情了,你們可是要向我追回那隻箱子麼?


    我已經斷定了他們是某國大使館僱用的特務,才以直截了當地如此說法的。那三人
面上神色一變,仍由那人回答我,道:「是。」

    我嘆了一口氣,道:「你們神通如此廣大,應該知道那隻箱子,現在在甚麼地方的
!」

    那人道:「我們只知奉命行事,不知其他。」

    我道:「好,我可以放你們回去,你們見到了上峰,不妨轉告他,我如今,也正在
努力找尋那隻箱子的下落,不論是他將我活捉,還是將我暗殺,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
事情。」

    那人道:「我們一定照說。」

    我向地上那死人指了指,道:「你們能夠將他帶出工廠去,而不被人發覺麼?」

    那人連忙道:「能!能!」

    我一揮手,道:「槍留在這裏,你們走吧。」

    那三人顯然地鬆了一大口氣,其中一個,扶起了死者,我仍然嚴密地監視著他們,
直到也們出了房門,進了升降機。

    至於他們三個人,用甚麼法子掩飾他們受了傷的手臂,和如何不讓人發現那個死人
,這不關我的事,他們既然是特務,自然會有辦法的。

    我轉過身來,木村信似乎十分不滿意,道:「為甚麼不通知警方?」

    我道:「木材先生,事情和國際糾紛有關,通知警方,會使日本政府為難的。」

    木村信「噢」地一聲,道:「究竟是為了甚麼?」

    我道:「事情十分複雜,但是歸根結蒂,都是為了井上家族的那個『天外來物』。
」木村信望了我半晌,道:「我和井上先生的交情十分好,他在電話中告訴我,我可以
完全相信你。」

    我點頭道:「可以這樣說。」

    木村信來回踱了幾步,從他的神情上來看,他心中像是有甚麼重要的隱秘,想對我
說,而又不對我說的模樣。他踱了好一會,才道:「你想知道甚麼?」

    我可以肯定,這句話一定不是他真正想對我說的話。他真正想對我說的話,還未曾
說出來。這是可以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來的。

    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中有甚麼隱秘,便道:「我想知道,那『天外來物』究
竟是甚麼東西?」

    木村信道:「你為甚麼要知道?」

    我將納爾遜給我的身份證明,取了出來,讓木村信過目,道:「我是受了國際警方
的委托,不但要弄明白那是甚麼,而且要將已失去的那『天外來物』找回來。」

    木村信聽了我最後的一句話,面色突然一變,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

    那一震,使得他將我交給他的證件,也跌到了地上。他一面連聲「對不起」,一面
將我的證件拾了起來,交還給我。

    在那片刻之間,我的心中,起了極大的疑惑!

    為甚麼木村信一聽到我說,國際警方要找回失去的「天外來物」,便這樣吃驚呢?

    當然,要我立即回答出來,是不可能的事。

    我假裝絕未發現他的神態有異,續道:「原因是一個秘密,請你原諒,因為井上先
生說起你對天外來物的特殊意見,所以我才來向你作更進一步的了解,要請你合作。」

    木村信仰頭想了片刻,道:「嚴格地說,那『天外來物』究竟是甚麼,我也還不知
道。但是經過我多方面的試驗——」

    我聽到了這裏,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頭,覆述他的話,道:「多方面的試驗?」

    木村信「噢」地一聲,道:「是……是……在未曾裝入箱子之際,我曾經研究了很
久。」

    我覺得木村信的態度,仍有可疑之處,但我仍隱忍著不出聲。只是問道:「那麼,
你初步的結論,那是甚麼東西呢?」

    木村信道:「我已經向井上先生說過了,那是一座十分精密的導向儀,是應用於太
空飛行方面的,至於如何用法,我也不知道,我承認自己的知識太貧乏。」

    我側著頭望著他,那件「天外來物」,從照片上看來,也的確像是一座精密的儀器
,但是,它卻已存在近二百年之久了,那怎麼可能?

    我問道:「木村先生,你難道沒有留意到「天外來物」在井上家族傳下來,已有一
百八十年之久的這個事實麼?」

    木村信大聲道:「當然我知道。」

    我又道:「那麼,你是說,在一百八十年之前,已經有這樣的科學水準,去製造這
樣的精密儀器,並應用於太空航行方面?」

    木村信道:「當然不能,不要說一百八十年,便是如今,也是不能。」

    我越來越聽不懂他的話了,道:「你這是甚麼意思?」木村信霍地站了起來:「地
球上的高級生物不能造這樣的精密儀器,難道別的星球上的高級生物,也不能夠麼?」

    我一聽得木村信這樣說法,聳然動容,也不禁站了起來:「木村先生,你是說——
」我本來是不想講到一半便停住的。

    可是如果我向下講去,那一定是「你是說那東西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麼」,這樣的話
,實在是太荒唐和不可思議了,所以我才突然住口的。

    木村信卻毫不猶豫地接上了口,道:「是的,我是說,這東西根本不是地球人所造
的,它來自別的星球,是別的星球人科學的結晶。」

    我呆了半晌,講不出話來。

    聽到了一個權威科學家,工程師,發出了這樣驚人的結論,我還有甚麼話可以說呢
?當然我不能驟而相信他這個驚人的結論的。

    好一會,我才道:「你深信如此麼?」

    木村信道:「我不得不信。」

    我道:「這又是甚麼意思?」

    木村信道:「我曾經以高速切削刀,將『天外來物』上的金屬,切下一點來,那種
金屬,地球上是沒有的——或者是有而未曾為人類所發現的。」

    我吸了一口氣,道:「真是有這個可能麼?別的星球上的人,真的到過地球麼?」

    木村信道:「是有可能的『天外來物』是一個證明。還有,長岡博士的故事,你可
知道?」

    我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長岡博士是甚麼人?」

    木村信道:「長岡博士是日本傑出的物理科學家、化學家,他在一九二四年十月,
作了一個成功的試驗——」

    他才講到這裏,我便笑起來了。我在學校中所學過的東西,究竟未曾完全還給書本
,我道:「這個試驗十分有名,長岡博士發現水銀的原子中,有著和黃金的原子相同的
地方,於是,他便利用高壓電,使水銀的原子分裂,而令得水銀變成了金,可是麼?」

    木村信點頭道:「不錯,這個試驗,是世界科學界公認的重大成功,他證明了金屬
在某一種場合之下,是可以轉變的,你要知道,今日科學能有這樣的成就,有一些完全
是基於這個原理而來的!」

    我道:「自然,我絕沒有要推翻長岡博士實驗的重大意義,但是我記得我們剛才的
話題,是別的星球的人,曾經到過地球——」

    我有禮貌地提醒他,但是我心中卻暗暗好笑,心想木村信一定是難以自圓其說,所
以才岔開話題了。怎知木村信卻一本正經,道:「不錯,我仍未離開話題。你可知道,
長岡博士為甚麼會集中力量去研究,而想到改變分子排列而使水銀變成金麼?」

    我尷尬地笑了一笑,道:「那誰知道。」

    木村信的身子,向我俯了過來,道:「長岡博士的最初動機,只是好奇。他奇怪為
甚麼在古羅馬,在中國,不論中西,所有的煉丹家,都以水銀——汞作為煉金術的原料
,而孜孜不惓地研究著,雖然一無結果,卻仍是堅信不移。」

    我是對一切不可解釋的事情,卻有著極其濃烈的興趣的人。

    木村信在才一提起長岡博士的時候,我幾乎忍不住要打呵欠。

    但如今,我在心中自己問自己:為甚麼古代不論中外研究煉金術的人,總是將水銀
和黃金聯繫在一起,頑固地相信水銀可以變成黃金呢?

    在水銀和黃金之間,是沒有任何聯繫的,這是兩種色澤、形狀,完全不同的金屬。

    我瞪了眼睛,望著木村信。

    木村信續道:「當時,長岡博士覺得奇怪,他知道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於是,他
也集中力量,來研究水銀,終於發現了水銀和黃金的原子成份相同之處,而使他的實驗
成功了。」

    木村信講到這裏,又向我望了一眼,發現我正在用心地聽他講話,他滿意地點了點
頭,續道:「他的實驗成功,古代煉金家的想法,也被證明是正確的,但是,他最初懷
疑的謎,仍未曾得到解答,那就是:為甚麼古代的人,會將水銀和黃金聯繫在一起,因
為在一九二四年之前,絕沒有人發現兩者原子有相同之處,和水銀原子中含有金成份這
一點——」

    他重重地將拳頭敲在桌上,道:「而且,以古代的科學水平而論,也絕不可能發現
這一點的,但是中國和羅馬的煉金家,都頑固地相信水銀能變成黃金!」

    他結束了講話,又望定了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的解釋怎麼樣呢?木村信先生。」

    木村信道:「不是我的解釋,是先父的見解。先父是長岡博士的摯友。他說,一定
在古時,有別的星球的人,到過地球。羅馬和中國,那時文化最發達的國家,但別的星
球的科學更是發達無比,他們早已知道了用一種十分簡單的辦法,可以使水銀和別的物
質,變成黃金,並且試驗過給地球上的人看,所以地球上的人,便頑固地記住這一點!


    木村信的話,是充滿了想像力的。

    同時,他的話,也充滿了說服力。

    我不由主地跟著他道:「所以,地球人也想從這個方法生產黃金,但是由於科學家
水平的關係,便一直沒有法子成功。」

    木村信道:「是的,直到長岡博士,才第一次得到了成功。」

    我道:「那麼——」

    我只講了兩個字,便停了下來,我竭力使我的頭確保持冷靜,因為我發現我已被木
村信的話,引進了一個狂熱的境地之中去了。

    木村信顯然已看出了我的心意,他吸了一口氣,道:「你不相信麼?我不要你相信
,我只問你,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我由衷地點了點頭,道:「當然是有這個可能的。」

    木村信道:「那就好了,我們可以繼續談下去。」

    我道:「我有幾個問題,不知是不是可以請你進一步地解釋一下?」

    木村信道:「我還不是這方面研究的專家,但是我可以盡我所能來告訴你。」

    我道:「別的星球人,為甚麼來了地球一次,便不來了呢?」

    木村信想了一想,道:「這有三個可能。其一、並不是不來了,而是我們不知道:
第二、來而未能到達,太空船就失事了。如今,已有越來越多的科學家,相信十九世紀
西伯利亞通古斯上空莫名其妙的大爆炸,是別的星球的太空船失事的結果!」

    我點了點頭,木村信續道:「還有第三點,我們不知道傳授煉金術的那個星球人,
是來自甚麼星球的,可能他來自極遠極遠的星球,此刻,還在歸程中!」

    我笑了起來,道:「他有那麼長命麼?」

    木村信以奇怪的眼光望著我,道:「我不信你對『相對論』的最顯淺常識也不知道
,在高速不斷的運行中,時間幾乎是不存在的!」

    我默然不語。

    木村信又道:「而且,別的星球上的人,時間觀念,也和我們絕不一樣。我們生活
在地球上,以地球繞日一周為一年。我們的生命有六十年。別的星球的人,也可能以他
們的星球繞日一周為一年,他們的生命也有六十年,但其中差別卻大了,你知道麼?」

    我表示不懂,因為問題似乎越來越多了。

    木村信道:「你不懂?海王星繞日一周的時間,是地球繞日一周的一百六十五倍,
那麼,同是六十年,海王星的人實際壽命,也比地球人長了一百六十五倍!」

    木村信的話,聽來十分駭人聽聞,但是想來卻也不無道理。

    我呆了半晌,木村信又道:「由於遺傳的影響,別的星球上的人,如果生活在地球
上的話,他們的壽命,也是以他們原來星球上的時間為準的。衛先生,我懷疑你們中國
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和吃過數次三千年一熟桃子的東方朔,都是自別的星球來
的!」

    木村信的話,越來越荒誕了,我正想大笑而起之際,卻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心口猶
如被人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一樣。

    在那一剎間,我想起了方天來!

    從方天身上的日記本,和「天外來物」上的文字相對照,肯定方天和「天外來物」
有著聯繫。井上次雄,曾說及方天就是「天外來人」,但因為年齡的問題不能解決,而
井上次雄在講這話時,卻是當作開玩笑來說的。

    但是木村信的話,卻使我大為震驚。

    木村信說,其他星球來的人,其生命的時間,必以其他的星球為準,如果也來自海
王星,那麼就可以比地球上的人,長命一六五倍,那是因為海王星繞日的時間,長過地
球一六五倍之故。

    木村信的話,自然只是一種假設。

    他的假設,是沒法子證明的,因為誰也未曾將一個來自其他星球的人,來作這個試
驗。但是他的話,卻也不能完全視著是荒謬無際的話,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

    那麼,方天真的可能是「天外來人」了!

    只要方天不是來自水星和金星,他的生命,便可以比地球人長許多,長的數字,是
倍數,而不是延長幾年,如果他是來自海王星的話,那麼,地球上過了一百六十五年,
在他來說,只不過過了一年而已!霎時之間,我發現木村信的假設,似乎可以解盡我心
中有關方天的疑心。

    我和方天分手了多年,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過;方天的血液是藍色的——這是
地球人所絕不可能的事情;方天有著超人的腦電波,甚至可以令人生出自殺的念頭;方
天有一種小巧的,可在一秒鐘內制人於死的怪武器;方天在科學方面的知識,使得最優
秀的科學家,也瞠目結舌……

    方天的怪事,實在太多了,多而且沒有一樣是可以以常理解釋的。

    但是,當明白了他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人之際,一切的疑問,
不是都迎刃而解了麼?

    本來,我只當木村信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對他所講的話,我根本不打算作
任何反駁。

    但是,當我一想到了方天這個人的時候,我幾乎肯定木村信的推論是正確的了。

    我坐在椅上,好一會講不出話來,只覺得臉頰發熱,身子熱烘烘地,腦中亂成一片
,不知道在想些甚麼。人以地球為中心,已有許多許多代了,陡然之間,知道了在別的
星球上的人看來,我們地球上的人實在比畜牲聰明不了多少之際,那種感覺,實在不是
文字所能夠形容得出來的。我呆了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九八六年按:這是衛斯理故事中,衛斯理第一次遇到外星人,所以反應十分驚
異,以後,見得多了,倒也見怪不怪之感了。)

    木村信也和我一樣,保持著靜止的姿勢。他自己對於自己的推斷,自然是深信不疑
的,他的感覺,自然也和我相同。

    好一會,我才站了起來:「木村先生,多謝你的幫助。」木村笑了一笑:「那不算
甚麼。」我本來想將有關方天的一切,講給木村信聽的,但是我立即想起,這樣的事,
還是少一些人知道的好。所以我改口道:「木村先生,可惜井上氏固執地要將那天外來
物,埋到地中去,不肯給你們進一步的研究,要不然,你一定可以有更新的發現了。」

第十四部:某國大使親自出馬

    在我講這幾句話的時候,我心中又不禁起疑。

    因為木村信一直是望著我的,然而一聽到我提起了那「天外來物」,他卻又轉過了
身子,不和我正面相對,而且,面上的神色,也十分難以形容,就像上兩次我提到「天
外來物」之時一樣!

    我心中又動了一動,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麼原因。

    我站起身來,道:「我可能還要來請教的。」

    木村信恢復了常態:「歡迎,歡迎。」

    他送了我出來,我心中暗忖,頗有通知東京警局,注意木村信安全的必要。我不用
升降機下樓,而由樓梯走了下去。

    不一會,我便出了工廠的大門,回頭望去,工廠辦公大樓木村信的辦公室,燈光仍
亮著,想起木村信剛才的話,我又有身在夢中之感!

    我低頭向前緩緩地走著,心想事情已有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我應該向納爾
遜先生聯絡才是。我加快了腳步。

    但是走不多遠,我已經覺出有人迅速地接近了我。

    我立即轉過身來,那人已站在我的面前,就著街燈,向那人一望,我也不禁一呆,
那人竟是某國大使館本人!那著實是使我吃驚不已的事情。

    要知道,在東京,某國大使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因為他代表著一個大國,甚至
可以說代表著一個龐大的集團。

    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如今竟在夜晚的街頭,跟在我的後面,事情的嚴重,實是可
想而知!

    所以,當我一看清楚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某國大使本人之後,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大使的面上,帶著一個十分殘忍的笑容,像是我是他的獵物一
樣,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我好不容易,才勉強地浮上了一個笑容。

    我一見某國大使,便已料到,連大使也親自出馬了,那麼,包圍在工廠之外的特務
,只怕足夠對付一大群人,如今,他們的目標只有我一個人,自然是綽有餘力的了。我
並沒有打算反抗。

    果然,就在我發呆的那一分鐘內,四面八方,都有腳步聲傳了過來。

    我四面看去,只見有的勾肩搭背,像是下了班喝醉了的工人。有的歪戴帽子,叨著
香煙,擺出一副浪人的姿態。

    那些人,有的離我遠,有的離我近,但顯然全是為了對付我而來的。我心中不禁十
分後悔,後悔在木村信的辦公室中,輕易地放走了那兩個特務,如今這些人來到此處,
當然是由於那兩個人的報告了。

    我審度著四周圍的形勢,迅速地轉著念頭,我立刻得出一個結論,我要脫出重圍的
話,必須將某國大使本人制住。

    我立即伸出手去,但我的手才伸到一半,便僵住了不能再動彈了。

    因為,大使也在這時,揚起了手來,他手中,握著一柄烏油錚亮的手槍。那種小手
槍的射程不會太遠,但如今他和我之間的距離來說,已足可以取我的性命了。我不由自
主地舉起手來。

    大使沉聲喝道:「放下手來,你想故意引人注意麼?」我竭力保持鎮定,道:「大
使先生,你想要作甚麼?」

    我在「大使先生」這一個稱呼上,特別加重語氣,那是在提醒他,如果被人知道了
如今的事,那麼對他的地位,將是一項重大的打擊。

    大使咬牙切齒,將聲音壓得十分低,道:「我要親自來執行你的死刑!」

    我聽了這話,身子不由得一震。

    尚未及等我想出任何應變之法,大使已經喝道:「走!」我吸了一口氣,道:「到
甚麼地方去?」大使厲聲道:「走!」

    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向前走去,不一會,就有一輛大搬運卡車,駛到了我和
大使的身邊,停了下來。大使繼續命令,道:「上車去。」

    我連忙道:「如果你是為了那隻金屬箱子的話——」可是不等我講完,大使又已喝
道:「上車去!」

    我知道事情十分嚴重。他們叫我上車,自然是等到將我車到了荒僻的地方之後,將
我一槍打死。他們可能將我身上的衣服,全部剝去,可能以子彈將我的頭部,射至稀爛
,使得沒有一個人,認得出我來。這樣的案子,當然是永遠沒有法子破案的了。

    我心中急速地轉念著念頭,跨上了卡車的車廂,掀開了帆布,我便發現那車廂是經
過改裝的。外面看來,那只是一輛殘舊的搬運貨車,車廂了覆著發白的帆布。但是一掀
開帆布,我發現了一度鋼門。

    而且那度鋼門,立即自動打了開來,從裏面傳來一聲斷喝,道:「將手放在頭上,
走進來。」

    單憑那句話,是不能使我服從的,但隨著那句話,有一根套著滅音器的槍嘴,幾乎
伸到我的鼻端,使我不能不聽他的話。

    我跨進了車廂,車廂之中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我只覺得腳踏下去,十分柔軟
,像是鋪著十分厚的地氈一樣。那聲音又道:「站著別動。」

    我才一站定,只覺得後心有人摸了一把,緊接著,前心也被一隻手碰了一下。我正
不知是甚麼用意間,突然看到我的胸前,亮起了一片青光,那一定是剛才,有人在我的
前後心,抹上了燐粉之故。

    在我的前後心都有著發光的燐粉,但是燐粉所發出的光芒,卻又絕不能使我看清車
廂中其他的情形,我感到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得大使的笑聲,如同夜梟一樣響了起來,道:「聰明能幹,無所不
能的衛斯理先生,你可以坐下來。」

    我又驚又怒,道:「椅子在哪裏?」

    大使沉聲道:「著燈。」

    他兩個字才一出口,車廂之中,大放光明,但是只不過半秒鐘的時間,燈火重又熄
滅,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是我胸前的青光,卻更明亮了一些,那是因為燐粉在剛才吸
收了光線之故。

    剛才,燈光亮得時間雖短,但是我已可以看到車廂中的情形了。整個車廂,像是一
間小房間,有桌有椅,在我的身旁有就有一張椅子。

    當然,車廂中不止是我和大使兩人,另外還有四個人,都持著槍,望著我。

    我頹然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我可以抽一支煙麼?」大使的聲音,冷
酷無情,道:「不能,你不但不能吸煙,而且不能有任何動作。剛才你已經看清楚四周
的情形了!」

    這時,我感到車身在震動,顯然卡車已經在開動了,至於開到甚麼地方,我自然不
知道。

    我默不作聲,大使續道:「有四個可以參加世界射擊比賽的神槍手監視著你,衛先
生,你完全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你,但是他們的眼前,有著兩個目標,那便是你
胸前背後的燐光。」

    他講到這裏,又桀桀怪笑起來,道:「所以,你試圖反抗吧,我敢和你打賭,四顆
子彈,絕不會射在燐粉所塗的範圍之外的!」

    這的確是我以前所未曾遇到過的情形。

    被人以手槍。甚或至於手提機槍對住,這對我來說,絕不是陌生的事了。但是,像
如今這樣的情形,卻還是第一次。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我的前後心卻有著光亮,這是最好的靶子,即使是一個極拙劣
的槍手,也可以以輕而易舉地射中我的。

    而在我的眼前,則是一片漆黑,敵人在甚麼地方,是靜止不動,還是正在移動,如
今離我有多遠,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就像是一個瞎子一樣,完全喪失了戰鬥的能力!

    我發覺自己的聲音發澀,道:「我的處境,你不必再多加描述了。」大使冷冷地道
:「好,那麼我要問你正事了,那箱子呢?你已經交到了甚麼人的手中了,我限你十秒
鐘說出來。」

    我急忙地道:「我已向井上次雄報告過,箱子在你們處,我一死,井上次雄自然會
找你算賬的!」大使給我的十秒鐘,我只來得及說以上的幾句話。我講完之後,等待著
那四槍齊發的響聲,來送我歸西。但是,卻並沒有槍聲。

    我心頭不禁狂跳,我的話生效了!

    我假設,在井上私人飛機場中,盜去那箱子的正是某國大使館的人員。那麼,由於
井上次雄是一個在朝野間,都具有極高威信的人物,某國大使館竟然竊取井上家族的傳
家之寶,這件事傳出來,一定舉國沸騰,對大使的地位,有極大的影響。

    而如果我的假設不成立的話,我那兩句話,自然也起不了恐嚇的作用了。

    大使的不出聲,證明我的假設不錯。我立即又道:「大使先生,為你自己著想,你
還是對我客氣點好,我是存心幫助你的,只不過遭到了意外!」

    大使厲聲道:「甚麼意外?」

    我道:「那箱子被一個不明來歷的集團搶去了,你可有線索麼?」大使冷冷地道:
「我的線索,就在你的身上!」

    我突然轉變話題,疾聲問道:「你的上峰,給你幾天限期?」大使脫口道:「十天
——」他只講了兩個字,便怒道:「甚麼,你在說甚麼?」

    我嘆了一口氣,道:「大使先生,只有十天限期,你在我的身上,已經浪費掉幾天
了?」大使果然是色厲內荏,他的聲音,立即變得沮喪之極,道:「已經三天了,已經
三天了!」

    我笑了一下。這一下笑聲我一點也不勉強,因為形勢已經在漸漸地轉變了。

    我沉聲道:「大使先生,你如何利用這剩下來的七天呢?七天之中,你實在不應該
浪費每一分鐘的,而我,如果在午夜之前,不和井上次雄聯絡的話,那麼,他就要通知
警方尋找我的下落,同時公佈他傳家之寶失蹤的詳細經過了!」

    大使的聲音在微微發顫,道:「胡說。」

    我冷笑道:「信不信由你,你的命運,本來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大使急速地道:「我怎能相信你?」

    我道:「你必須相信我。」

    大使道:「我已經相信過你一次了,一切麻煩,全因為相信你而生!」

    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大使的口氣,又已經軟了許多,我道:「對於這件事,我表示
抱歉,因為那完全是意外,你因為我而遭到了麻煩,但你要袪除這些麻煩的話,還少不
了要我幫忙。」

    大使半晌不語,才道:「著燈。」

    剎那之間,我眼前又大放光明,只見大使就坐在我的對面。

    那四個持槍的人,也仍然在監視著我,燈火乍明,他們的眼睛,瞇成了一線,這是
我要改變處境的一個絕佳機會。但是我卻並沒有動手。

    因為我已經不必要動手了,大使面上的神色,已表示他不但不會為難我,而且還要
求我的幫助!

    我舒服地伸了伸腿,向那四個持槍的人一指,道:「這四位朋友手上的武器,似乎
也應該收起來了?」大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那四人蹲了下來,將手中的槍挾在脅下。那顯然是他們仍然不肯完全放鬆對我的監
視。

    不過我也不放在心上了,因為如今我大是有利,我抽著煙,大使焦急地等待我講話
,我卻好整以暇。

    好一會,我才道:「大使先生,這件事,要我們雙方合作才好。」

    大使以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道:「那隻箱子,被人奪了去。但是搶奪那隻箱子的人,是哪一方面的方量,我
卻不知道。」

    大使皺了皺眉頭,道:「難道一點線索也沒有麼?」我道:「有,我相信這是一個
十分有勢力的集團,但不是月神會。這個集團甚至收買了國際警方的工作人員,他們行
動之際,是以一輛美國製的汽車作交通工具的,他們所用的武器,是手提機槍,當他們
搶奪那隻箱子之際,出動了二三十人之多。」

    我一口氣請到這裏,大使緊皺著他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

    我知道大使對這件事,也是沒有頭緒。

    我笑了一笑,道:「你們的特務工作做得十分好,比國際警方和日本警方要出色,
我想,你應該知道,那隻箱子究竟是落到了甚麼人的手中的。」

    大使微微地頷首,道:「我去努力。」

    我伸出了三個手指,道:「我給你三天的時間。」

    大使幾乎跳了起來,叫道:「三天!東京有一千多萬人口,你只給我三天的時間!


    我聳聳肩道:「這是很公平的了。三天只要查出那是一些甚麼人,是甚麼樣的集團
而已。你要想想,我要從人家手中奪回箱子來,也是不過三天的時間而已,那樣,你就
可以在你上峰給你的限期之前,再找回那隻箱子來了!」

    大使望了我半晌,道:「你有把握?」

    我也回望著他,道:「只要你有把握,我就有。」

    大使伸出手來,道:「我有。」我也伸出手來,與之一握,道:「好,那我們就一
言為定了。」大使站了起來,車身顛簸,使他站立不穩,他道:「或者我又做了一次笨
伯。」

    我知道他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他是指又相信了我一次而言的。

    我笑了一笑,道:「你必須再做一次,不然,你即使調查到了箱子在何處,你也沒
有人手去取它回來的,是麼?」

    大使以十分尷尬的神色望著我,道:「這……也不致於。」我笑道:「大使先生,
你們在東京收買了許多人,但全是笨蛋,並沒有真正的人才在內——好了,我該下車了
!」

    大使伸手在鋼壁上敲了幾下,卡車立即停了下來。有兩個人為我打開了門,我一躍
而下,卡車立即向前飛駛而去。

    我給迎面而來的寒風一吹,打了一個寒顫,定睛看時,只見仍然在東京巿區之中。
我忽然想起,我忘了和大使約定再晤面的辦法。

    我轉過身去,想去招呼卡車,但是我立即看到,前面的街角處,有人影一閃。

    我心中不禁好笑,因為如果我要和大使聯絡的話,那太容易了,大使仍然派人在跟
蹤著我,我聳了聳肩,向前走去。

    某國大使館這一方面的事總算解決了,雖然是暫時的,但在這幾天中,我總可以不
必提心吊膽會突然有子彈自腦後飛來了。

    但是,擺在我眼前的事情,仍然實在太多了。

    首先,我要和納爾遜先生聯絡,其次,我仍漸要見方天。我更要找到佐佐木季子的
下落,和找出殺佐佐木博士的兇手。

    我相信某國大使一定可以在三天之內,找出那隻硬金屬箱子下落何方的。那也就是
說,當三天之後,除了月神會之外,我還要和另一個有組織有勢力的集團,進行鬥爭!

    在卡車上,我曾經十分爽氣地答應某國大使,只要他得到了那硬金屬箱子的去向,
我就可以將它找回來。但是如今我想一想,那實在一點把握也沒有!

    因為那隻箱子,並不是體積小,如果不是硬搶的話,是幾乎沒有法子可以取巧得到
的!

    我慢慢地踱著,只覺得每一件事,都困難到了極點。連和納爾遜先生聯絡這一點,
在我來說,也是無從著手的事情。

    因為在納爾遜先生離開了醫院之後,我便和他失去了聯絡,醫院方面也不知道他去
了何處。

    我心中暗忖,我只有到東京警局去查詢他的下落了,普通警務人員,自然不會知道
有納爾遜先生其人的,但是高級的警務人員,則可以知道他的信息的。

    我決定在一間小旅館中,渡過這半夜。

    在東京,這一類的小旅館,是三教九流人物的好去處,也是穢污絕垢的所在。我才
走進門,便有三四個被白粉腐蝕了青春的女人,向我作著令人噁心的媚笑,有一個,甚
至還擠上身來。

    我伸手推開了她們,要了一間比較乾淨的房間,在咯吱咯吱著的床上,倒了下來。
正當我要矇矓睡去的時候,忽然有人敲起門來。

    我本能地一躍而起,幸而我本來就只是打算胡亂地睡上一晚的,連衣服也沒有脫。
我一躍而起之後,立即來到門旁。

    我一到門旁,便伸手拉開了門,而人則一躍,躍到了門後。

    門打開了,並沒有人進來。那可能是一個老手,準備在我出現之後,向我偷襲的。
好在那扇門上,早就有著裂縫,走廊上也有著昏暗的燈光。我向外看去,心中幾乎笑了
出來。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警務人員,制服煌然!

    我走了出來,那警務人員立即向我行了一個禮道:「是衛斯理先生麼?」他講的是
日本腔的英語。我心中十分奇怪,一時之間,也不說甚麼。

    他踏前一步,低聲道:「納爾遜先生正在到處找你。」

    納爾遜先生正在到處找我,這是完全可能的事。

    但問題就是在於,那警官怎知道我在這裏?我以這個問題問他,他笑道:「全東京
的機密人員,為了找尋你的下落,幾乎全都出動了!」

    我「噢」地一聲,道:「納爾遜先生現在甚麼地方?」他道:「在總局,請你立即
和我一起去。」我點了點頭,跟著那警官,向外走去。

    出了小旅館,我看到一輛轎車停在旅館門口狹窄的路上,司機也穿著警官的制服。
那警官打開車門,讓我先上車。

    我這時候,心中總覺得有一點蹩扭,覺得那警官能夠找到我一事,大有可疑之處。
然而,我向車廂中一看,看到車座上,放著一隻文件夾,文件夾上,還燙著值日警官的
名字,那自然是警局中的東西,我心中也不再去懷疑,一腳踏進了車廂。

    那警官跟著走了進來,坐在我的身邊,笑道:「納爾遜先生唯恐你遭到了甚麼意外
,找得你十分著急,一直不肯休息。」

    我笑道:「那是他太過慮了,我又不是小孩,怎會失蹤?」那警官道:「自然是,
衛先生的機智勇敢,是全世界警務人員的楷模。」

    人誰不喜歡恭維?我自問絕不喜歡聽人向我戴高帽子的人,可是在聽了那警官的話
,也不免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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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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