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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臥底 作者:九把刀 (已完成)

[其他] 臥底 作者:九把刀 (已完成)

“鄭聖耀﹐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
“我要當漫畫家。”
 放學後﹐國小低年級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與小女孩背著書包﹐等著雙方家長接他們回家﹐他們是同班同學﹐住的地方也不過隔了兩條街。
 男孩跟女孩舔著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向學校福利社的歐巴桑買的。
 男孩一直喜歡女孩﹐上課時他老盯著女孩那兩根小辮子發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當橡皮擦﹑淘氣阿丹貼紙等小東西﹐他最喜歡的時間就是放學後﹐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時刻﹐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常常很晚來接他們﹐晚到其他小朋友幾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愛女生﹗”這類的嘲笑也跟著走光了。
 所以﹐他們總是可以盡興地亂聊。
 女孩心裏也喜歡著男孩﹐雖然他常常看起來一副靈魂出竅的呆呆模樣﹐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歡看他餵流浪狗的專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麼責罵男孩﹐男孩總是將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著餵狗。
 她注意到﹐男孩餵狗時並不將火腿片丟在臟臟的地上﹐而是將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兒咬去﹐這種貼心的小動作溫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畫圖畫得比我差耶﹖”女孩說。
“我會努力練習啊﹐那你呢﹖”男孩問。
“我爸爸叫我當老師﹐可是我想當女太空人。”女孩嘟著嘴。
“當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說﹐吃掉最後一口甜筒。
 一條流浪狗拾階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屯律頭﹔它叫做麥克﹐是男孩為它取的名字﹐它剛剛啃過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時也是麥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光。
 “今天最後一次了麥克﹗”男孩說著﹐將書包交給女孩﹐把麥克抱在懷中滑下長長的溜滑梯﹐麥克興奮地大叫。
 女孩看著溜滑梯下的男孩與正在傻笑的麥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種非說不可的感動。
“那以後我嫁給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嚇到了﹐但他的臉上盡是隱藏不住的喜悅。
 “好哇﹗”男孩小聲地說﹐頭點個沒完。
 在小學二年級﹐一個叫聖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愛情﹐那時他坐在溜滑梯下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頭叫麥克的快樂流浪狗在他的臉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著﹐拿著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覺得自己很幸福。
 但﹐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女孩最後並沒有有嫁給男孩。
 那天聖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後﹐過了半小時﹐女孩的家長著急地打電話詢問聖耀女孩的行蹤﹐聖耀嚇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該留下女孩一個人的。
 從此﹐女孩一直都沒在校園裏出現﹐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翹翹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聖耀很傷心。
 有人說﹐小女孩被綁架撕票了﹐但聖耀根本不相信﹐因為小女孩的家裏一點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而且﹐女孩自己說要嫁給他的啊﹗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點。”聖耀的爸爸這樣說﹐拍著聖耀的肩膀。
 聖耀的爸爸是個溫柔的大傢伙。
“嗚……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來……”聖耀哭著﹐站在佳芸破舊的小房子前﹐希望牆上的尋人啟事能夠早日撕下。
 那時﹐聖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運。
 那時﹐他還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運開始牽繫著他﹑糾纏著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聖耀的爸爸也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聖耀的爸爸去了哪裏﹐也沒有人在河邊﹑山上﹑竹林裏發現聖耀爸爸的屍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樓﹐不再被依靠。
 過了兩年﹐聖耀的媽媽絕望了﹐她帶著年紀小小的聖耀改嫁到一個有錢的醫生家裏﹐那醫生是聖耀媽媽高中時的男朋友。
 醫生對聖耀很好﹑也盡量照顧到聖耀思念親生父親的心情﹐醫生很體諒聖耀遲遲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聖耀始終相信他親生父親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能跟他們母子見面。
 但是﹐聖耀對醫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為他知道醫生叔叔一直努力爭取在聖耀心中的認同﹐但聖耀一直到國中一年級﹐還是只稱呼醫生為叔叔﹐聖耀生怕他一旦開口稱呼醫生叔叔為父親﹐他的親生爸爸就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而今天﹐在這個特別的節日﹐聖耀終於決定給醫生叔叔一個特別的禮物。
“今天是父親節﹐這是送給你的。”聖耀拿出一個黑色的帶子﹐裏面裝了一顆深灰色的名牌保齡球。
 “謝謝﹗叔叔好高興﹗”醫生叔叔笑得合不攏嘴﹐他是保齡球的業餘高手。聖耀在父親節送他禮物﹐這還是三年來頭一遭﹐其中的深意他當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沒有鑽洞。”聖耀說﹐他看見醫生叔叔開心的模樣﹐他自己也跟著愉快起來。
 “謝謝﹐我愛你。”醫生叔叔親吻了聖耀的額頭﹐令已經國一的聖耀耳根發燙。
 “我也是。”聖耀囁嚅地說。
  那一天晚上﹐醫生叔叔開著賓士轎車﹐喜孜孜地去運動用品店鑽保齡球的指洞後一小時﹐聖耀的媽媽就接到一通醫院的緊急電話﹐電話的那頭傳來醫生叔叔的死訊。
  醫生叔叔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被酒醉駕車兼逆向行駛的混蛋撞個正著。
  唯一慶幸的是﹐因為有安全氣囊保護的關係﹐所以醫生叔叔還來得及說完幾句遺言﹕
 1﹑好痛。
 2﹑別動那裏。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劑量的嗎啡。
 5﹑好痛啊。
 6﹑謝謝你﹐聖耀。
 聖耀就這樣失去第二個父親﹐就在他認同這個溫柔的男人為父的那一天。
“你怎麼這樣倒楣﹖”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聖耀嘆了口氣﹐在桌子上亂涂亂畫。他雖然已經不想當漫畫家了﹐但他還是有一雙靈巧的畫手。
 今年聖耀剛上國三﹐雖然他補習課排得滿滿的﹐但他的功課卻未見起色﹐總是在班上的最後幾名打轉。
“後來呢﹖你媽媽不是又嫁人了嗎﹖”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問道。
 她叫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她的命運正與聖耀的命運產生某種聯繫。
“對啊﹐她嫁給開計程車的王爸爸﹐後來又嫁給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聖耀說﹐關於這個答案﹐他自己也很無奈。
“又嫁了兩次﹖”女孩眼睛睜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說我媽媽有克夫命﹐讓我媽媽很難過﹐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實是我害死了三個爸爸。”聖耀說﹐他對自己的命運開始有些模糊的揣測。
“為什麼﹖不要這樣想啦﹗”女孩安慰著聖耀。
“是真的。”聖耀把頭輕輕敲向桌子﹐敲著敲著。
 第一個爸爸失蹤了﹐第二個爸爸跟第三個爸爸都在聖耀認同他們為父的日子橫死﹐這令聖耀懷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負著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對他多好﹐聖耀都冷漠以對﹐深怕張叔叔又給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學後你有補習嗎﹖”女孩突然問道﹐臉紅了。
“有啊﹐不過不去上也沒有關係。”聖耀說﹐拿著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鴉。
 女孩幫忙聖耀將擦屑撥到桌子下﹐又說﹕“那我們去拍大頭貼好不好﹖我發現有一臺新大頭貼機器在我家路口。”
 聖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歡這個女孩的。
“嗯。”聖耀笑說﹐女孩看到聖耀臉上的笑容﹐也在心中舉起勝利的手勢。
 隔天﹐聖耀背著貼有女孩跟他大頭貼合照的書包﹐騎著腳踏車愉快地來到學校﹐但旁座的女孩卻沒有出現。
  到了中午﹐禿頭導師帶來一個令人難過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學回家時﹐遭街頭警匪槍戰的流彈誤擊﹐經過一夜的急救卻告失敗﹐請同學為她默哀一分鐘。
 聖耀傻眼了﹐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鉛筆盒上的大頭貼上。
 大頭貼上的兩人臉貼著臉﹐旁邊寫著“乾哥乾妹firstday﹗”﹐聖耀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絕明白。
 因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陰暗魔手。
“為什麼會這樣﹖”
 聖耀自己問自己﹐他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各佔一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過了一個月﹐學校要畢業旅行了﹐目的地是墾丁﹐聖耀帶著滿腹的苦悶坐上游覽巴士﹐嘆息女孩無法同大家玩樂。
 聖耀的三個摯友知道他心情惡劣﹐沿途刻意跟他談天說笑﹐四個人擠在車後打牌﹐從梭哈﹑大老二﹑撿紅點﹑二十一點﹐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輪﹐大家的臉色卻頗異樣。
 聖耀已經連續三次從一開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頻繁的相互抽牌裏﹐卻沒有人抽到過    聖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沒有。
 鬼牌好像黏在聖耀的手指上﹐誰也無法將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聖耀突然說﹐臉色極為蒼白。
“嗯。”千富假裝冷靜。
“好啊﹐玩別的吧。”國鈞也說﹐顫抖地洗著牌。
“看錄影帶啦﹐都不要玩了。”志聰比較膽小。
其實玩什麼都不重要了﹐因為遊覽車在瞬間翻覆﹐速度之快﹐車廂內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應景的尖叫。
 等到車子四輪朝天地躺好﹐女生盡情扯開喉嚨時﹐聖耀卻盯著三個血流滿面的摯友發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陰暗命運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奪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聖耀四周滴著。
 千富﹑國鈞﹑志聰﹐眼睛睜得大大的呆看著聖耀﹐無言地詢問聖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麼回事﹐聖耀恐懼這樣疑惑又無助的眼神﹐卻又無法迴避好友臨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們。
 後來意外過後的傷亡清點﹐更印證了聖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車上所有的師生都只有輕微的擦撞傷﹐只有車後的三個學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絕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親密關係的人﹐都會死掉﹖”聖耀痛苦地問。
 “一點也沒錯。”算命先生篤定地說。
“每個人都會死﹐只是遲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為幽默地說。
 “乾﹗”聖耀大罵﹐站起來就要走。他不認為自己命運有任何可笑之處。
 “年輕人真開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撐起笑臉﹐拉著聖耀請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穿著國中制服﹑滿臉氣憤的小夥子﹐猜測他腦子到底裝些什麼﹐自己應該如何將他身上的錢掏個一乾二淨。
  地下道裏還有五﹑六個以算命維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聖耀喚住﹐這筆活生生的生意鐵定飛到別的攤子。
 “說完了你的故事﹐該把你的八字給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著毛筆﹐煞有介事地將聖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時辰抄在紅紙上﹐滿紙騰墨﹐他可是這個地下道有名的“王飛筆”。
 聖耀期待地看著算命先生的毛筆時而飛揚﹑時而頓挫﹐王飛筆一皺眉﹐聖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點頭﹐聖耀的眼睛就睜大了一分。
 “有沒有解﹖可不可以改運﹖”聖耀急切問道。
 王飛筆心中嘀咕著﹐他開始懷疑這位命運乖違的少年剛剛說的故事是不是編的﹐要來考驗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盤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無大災大難﹐更時有偏門小財﹐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即科﹐故能立小家小業﹐四十歲許還有機會聚大財﹐就算你把命盤給別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說法。我說你──剛剛的故事是編的吧﹖”王飛筆淡淡地說。
 “當然不是編的﹗我為什麼要把錢浪費在編故事上﹖”聖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點是略犯桃花﹐但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缺失啊﹖若說你的遭遇奇慘﹐這也不對﹐你的印堂紅潤﹐絲毫不見發黑現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飛食吟著。
 聖耀知道王飛筆並沒有在唬弄他﹐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橫死非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把你的手給我看看。”王飛筆看著聖耀狐疑的眼神﹐開口說道。
 聖耀將左手遞給算命先生﹐手掌打開的瞬間﹐王飛筆竟嚇得大叫﹐往後摔倒在地。
 “怎麼﹖”聖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害怕的是﹐或許王飛筆看出他命運中某個恐怖的缺陷﹐高興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麼﹐應該就有機會彌補﹗
 “不要靠過來﹗”王飛筆嚇得踢翻椅子﹐阻止聖耀將他拉起來。
 “我的掌紋很怪嗎﹖哪裏怪﹖”聖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紋﹐甚至不敢看它。
 “對不起﹗我跟你說對不起了﹗對不起﹗求求你走開﹗”王飛筆歇斯底裏地叫著﹐眼淚甚至快掉下來了。
 聖耀在這樣妖異可怖的氣氛下﹐自己也給嚇得發抖。恐懼彷彿自手掌上擴散開來﹐變成可以觸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長在自己的身上﹗
 “我該怎麼辦﹖”聖耀呼吸有些困難﹐大聲問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對﹗”王飛筆哀求著﹐卻不拔腿逃走﹐難道是腳軟了﹖
  此時地下道裏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過來﹐他們很好奇一向飛揚跋扈的王飛筆怎會倒在地上鬼叫﹐難道是拐錢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飛筆幾乎慘叫。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仙眯著眼說﹐向冷汗全身的聖耀看了幾眼。
  一個胖大光頭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畫符鎮邪是他的專長﹐說﹕“再可怕也不過是七衰九敗﹐要不就是死煞聚頂﹐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飛筆慘白著臉﹐並不答話﹐只求得逃離現場。
“請幫我──請幫幫我──”聖耀緊張地打開雙掌﹐平舉齊胸。
“操你媽﹗”胖八卦大吼﹐迅速從懷中掏出一疊鬼畫符撒向聖耀﹐往後急躍﹐一顆胖光腦袋砰然撞到牆壁。
 “我的掌紋很恐怖﹖快救救我啊﹗”聖耀幾乎要暈了﹐尤其在這翩翩飛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個閉目誦經﹐一個瘋狂在額頭上結各種密宗手印﹐一個倒真的拔腿就跑﹐雖然他邊跑邊跌倒。
  唯一堪稱冷靜的﹐就是瘦高的年邁算命師﹐他儘管雙腳發抖﹐卻還像個高人模樣。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聖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仙大吃一驚﹐急忙大喊﹕“千萬別跪﹗我幫你看看﹗”
 “真的﹖”聖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仙嘆了口氣﹐引聖耀來到他的小攤子前﹐說﹕“我這個老傢伙也沒什麼了不起﹐本事並沒有比其他幾個同業高明﹐只是勝在我一把年紀。”
  聖耀心想﹕年紀大一點﹐果然比較有世外高人的風範。
 “老傢伙少活幾天也沒什麼了不起﹐哈。”老算命仙乾笑﹐其實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腸﹐他不忍心這年輕人孤單地面對可怖的凶命。
 “我──我到底﹖”聖耀的嘴脣發白﹐擦了擦眼淚。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麼壞蛋﹐憑什麼要帶著這麼恐怖的機車掌印。
 “你沒有掌印。”老算命仙捧住茶杯發顫﹐茶杯還未就口﹐茶水已濺出杯子。
 “我有啊﹗”聖耀眯著眼﹐害怕地確認了自己的掌紋。
 掌紋四平八穩地躺在掌心﹐理絡分明。
“那不是掌紋。”老算命仙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
“不然那是什麼﹖”聖耀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是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的假牙發顫。
 空蕩蕩的地下道﹐頓時刮起陰風陣陣。
聖耀張大了嘴﹐汗水吧嗒吧嗒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潤了潤朱砂筆﹐示意聖耀把手掌打開。
 “這個掌紋活脫就是一張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用朱砂筆在聖耀的手掌上﹐順著掌紋的脈絡畫出一個極其恐怖的魔鬼臉。
 聖耀的左手劇烈發抖﹐鮮紅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喚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過﹐小子﹐我們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你打開手掌的時候﹐有種很絕望又恐怖的氣息從手掌中竄流出來。”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筆﹐閉上眼說道﹕“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過幾年靈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覺﹐所以大家才會那麼害怕啊﹗”
 “有救嗎﹖我──我還有多少──多少日子好活﹖”聖耀咬著嘴脣。
 “要死﹐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筆折斷﹐丟在一旁的紙錢簍裏﹐又說﹕“但﹐小子﹐這麼絕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卻還沒能死﹐可見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沒什麼道理﹗”聖耀完全無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說﹕“說說你的事﹖任何你覺得應該說的事。”
 於是聖耀便將自己悲慘的一生匆匆簡述一遍﹐還加上自己歸納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邊聽邊發毛﹐他這輩子聽過的怪事莫此為甚﹐比起什麼厲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說完了。”聖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說﹕“我有救嗎﹖還是我乾脆自殺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這裏擺攤擺了二十多年了﹐對於這樣的凶煞掌紋﹐還有這樣的人生﹐都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算命仙誠實地說﹕“也許這幾天我翻翻幾本掌譜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測﹐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測相互印證。”
 聖耀按耐不住﹐大聲說道﹕“難道你現在不可以給我一些建議﹖或是畫幾道符貼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給砍下來﹗”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會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沒法子擺脫這個凶命。”
 聖耀感到失態﹐說道﹕“對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說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認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場悽慘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親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親朋好友﹐就越會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後茁壯你的凶命。”
 聖耀並沒有懷疑老算命仙的話﹐他彷彿已作了這樣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問道﹕“那我媽媽怎麼沒事﹖”
 老算命仙皺眉道﹕“或許快了。”
 聖耀一驚﹐急道﹕“如果我自殺了﹐我媽媽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萬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凶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凶命。要是你死了﹐凶命還會找上別人﹐直到凶命的使命達成為止﹗要是你能夠跟凶命諧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聖耀大哭﹕“我怎麼可能跟這只魔鬼手諧和一致﹗”
 老算命仙篤定地說﹕“你到現在都還沒死掉﹐可見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緣﹗”
 聖耀的哭聲不止﹐一個國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怖凶命有某種緣份﹖
 老算命仙連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運一定具有某種了不起的價值﹐古來聖王將相皆有旺陽天命相授﹐你的凶命極陰奇敗﹐有說不出的怖怪異﹐但它選上了你﹐可見你將有無比驚人的未來﹗”
 聖耀哭得更厲害﹕“那你的腳為什麼一直發抖﹗”
 老算命汗涔涔﹐說道﹕“老傢伙時日無多﹐但也對莫名橫死心存畏懼啊﹗”
 聖耀幾乎要崩潰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擺脫不掉的凶命﹐卻也不願將凶命拋給無辜的別人。他深刻了解這種不斷失去親朋的悲傷。
 但﹐若他不將凶命拋給別人﹐所有跟他關係親密的朋友﹑親人﹐也都將死得乾乾淨淨﹐他們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
 “那我該怎麼辦﹖”聖耀的頭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壓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別在這裏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傢伙明天就要歸西了。”老算命仙緊張地說﹐“要是我想到什麼建議﹐你來找我﹐我就把它丟在地上﹐你自己撿起來瞧。”
 聖耀點點頭﹐傷心地走了。
“凶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絕配。”老算命仙嘆道﹐看著聖耀的背影遠去。
 故事﹐才正要開始。
“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在聖耀的心中盤旋已久。
這樣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可言﹐親人跟摯友即將一個一個死於非命﹐這樣的人生簡直是個屁﹐而且是個孤單的悶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聖耀看著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麼我將不能有新朋友﹐因為新朋友很快就會變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職五專﹐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麼﹖”
 聖耀懊喪著自己崎嶇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寬心了。
 “乾﹐我要前途做啥﹖我這種倒楣鬼最適合撿垃圾了﹐因為垃圾不會死。”聖耀自我解嘲著﹐但心情還是黑暗一片。
 “哈﹐總之我是最不能當總統的人了﹗”聖耀一想到臺灣被隕石砸毀﹐不禁苦中作樂地哈哈大笑。
 聖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綁上白色的繃帶﹐繃帶殷紅一片﹔那是聖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劃一個大叉的結果﹐聖耀希望這樣自殘的舉動可以使凶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揀垃圾﹐我還可以做什麼﹖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養活自己﹐又不能靠學歷──”
 黃色的床頭燈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裏是一張他跟三個死黨穿著制服的合照。三個死黨真的都是死黨了。
 “喂﹐對不起啊。”聖耀愧疚地看著相片。
 幾個死黨沒有說話﹐臉上堆滿誇張的笑容﹔但聖耀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的。
 國鈞將來要當計程車司機﹐千富要繼承他爸爸的鐵板燒店﹐而志聰國中畢業馬上就要去加拿大唸書。他們的未來全卡在遊覽車上﹐再也無法前進。
 聖耀在腦中計算著目前死去的親人﹐大前年死了兩個﹐前年死了五個﹐去年死了九個﹐真是屍橫遍野﹐自己好像買了張年年漲停的死亡股票。
 “不過今年親戚裏只死了小表弟一個人──不對﹐那是因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聖耀數著數著。
 此時聖耀聽見輕輕的敲門聲﹐聖耀趕緊穿上衣服﹐將門打開。
 媽媽拿著燉好的雞湯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床邊﹐她心疼地看了看聖耀綁滿繃帶的雙手。
“我們再去找別的算命先生看看﹐說不定不是那樣的。”媽媽的眼睛堆滿了淚水。
 “不要那樣子﹐那樣我也會哭的。”聖耀用手上的繃帶拭去媽媽眼中的淚水。
 “媽媽知道潭子有個濟公廟﹐裏面的濟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們就去──”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你住址給我﹐我自己一個人去行了。”聖耀安慰著媽媽﹐他心裏也有些許希望。
 “媽媽不怕﹐媽要陪著你去。”媽媽哭著﹐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難過。
 “那樣我就不去。”聖耀堅持。他不能再失去母親。
  此時打開的房門邊﹐躡手躡腳走進一隻黃色的老狗﹐雙腳貼在床緣。
 它不再年輕﹐再也無法一躍跳到聖耀的床上。
 “麥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離開我。”聖耀抱起麥克﹐讓它四腳朝天躺在聖耀的大腿上。
 自從聖耀的國小開始捕狗﹐聖耀就把麥克帶回家避難﹐一避就是五年。
 “那媽媽打電話去問住址。”媽站了起來﹐指了指雞湯﹕“要喝光光。”
 “知道了﹐麥克會保護我的。”聖耀笑著﹐在媽媽面前他要勇敢。
 麥克點點頭﹐咧開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就這樣﹐隔天聖耀搭上計程車﹐一個人前往潭子濟公廟問命改運。
 “也就是說﹐弟子沒事﹖”聖耀驚喜問道。
 乩童微晃著身體﹐神智迷蒙地點點頭。
 “那這個呢﹖”聖耀打開手中的繃帶﹐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臉。
 “滾﹗”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頓時清朗無比。
 “還是不行﹖”聖耀哭喪著臉。
 “滾﹗”乩童嘶聲厲喊﹐跨下的椅子頓時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聖耀落寞地離開﹐從此﹐他不再問神拜佛。
 不是因為神佛幫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誤殺了民間信仰。
 不過﹐聖耀還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意見﹐至少﹐在他們還沒熟絡起來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裏﹐貼滿了尋人啟事﹑失蹤人口海報﹑各種直銷公司教你發大財的文宣。
 聖耀遠遠地看著一個破舊的老算命攤。幸好﹐老算命仙是個大膽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攤子前有個中年婦人滿臉哀愁﹐不斷詢問離家數月的丈夫何時歸來﹐老算命仙卜了個卦﹐歎氣搖搖頭﹐細聲開導中年婦人。
 聖耀耐心地站在賣廉價圍巾的攤販前﹐等著老算命仙的指示。
 許久﹐中年婦人終於落寞地離開。
 老算命仙若無其事地拿起毛筆﹐在地上撿起一張失蹤人口的協尋文宣﹐在背面寫了幾個字﹐揉成一團﹐隨意丟在地上。
 聖耀彎腰撿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閉上眼睛﹐專注地聽著收音機嘰嘰喳喳的廣播。
 聖耀打開紙團﹐裏面寫著﹕“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這就是凶命的用處﹖
  用與生俱來的凶命﹐去殲滅所有的暴力組織﹐這或許真是凶命唯一的用途。
 但﹐聖耀知道這個任務一點也不適合自己。他沒有當流氓的天縱資材。
 聖耀無法想像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把內臟攪得亂七八糟的狠勁。
 聖耀當然更無法想像﹐自己必須跟一大群樂意把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的牛鬼蛇神相處﹐甚至當上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會被砍成什麼難以辨認的模樣﹐這比自殺恐怖太多了﹐說不定凶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亂刀砍死的倒楣時刻。
 “不如進立法院吧﹐那裏的流氓比較高階﹐至少不會整天動刀動槍的。”聖耀坐在椅子上想著﹐反覆端詳老算命仙寫給他的紙條。
 也許﹐立法院裏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毀掉基層黑社會還要偉大的事業﹐畢竟流氓的層級計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凶殘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錢數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樣也很麻煩﹐況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聖耀總是為他人著想。
 況且﹐要當上立法委員﹐恐怕要死上一堆樁腳﹑選民﹑助選員﹑共同參選的候選人﹐自己簡直是踩著鮮血跟冤魂“選”上立法委員的。
 “總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暗淡沒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簡直是天生的大魔頭。”聖耀的頭滴滴答答地敲著桌面﹐相當苦惱。為什麼一個國中生要煩惱這種離奇的鳥事﹖﹗
 這時﹐聖耀的媽媽敲著門﹐聖耀輕拍自己的雙頰﹐打開了門。
 媽媽懮心忡忡的﹐拿著一大碗紅豆湯放在桌上﹐她看見聖耀額頭上紅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記爆慄﹕“又在撞桌子﹖”
 “唉。”聖耀拿起湯匙﹐舀起一口湯﹐滿臉無奈。
 “先跟你說﹐媽絕不願意你去當流氓。”媽媽嚴肅地說。
 “放心啦媽﹐我也不敢啊﹗”聖耀喝著紅豆湯﹐紅豆湯的甜度是他最喜歡的。
“那你要考高中還是五專嗎﹖”媽媽問﹐臉色稍緩。
 “可以不考嗎﹖我怕念的學校會燒掉。”聖耀苦笑﹐他很認真。
 “媽也不贊成你去考﹐但媽也很擔心你以後要怎麼辦。再怎麼說﹐不管你的命多……多奇怪﹐媽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穩啊。”媽說。
 “生活得很安穩﹐其實也不會很難﹐只是薪水一定不多。”
聖耀安慰媽媽:“但日子一定比當流氓好。”
  “那﹖”媽媽說。
 我去當端盤子的吧。”聖耀說﹐一口氣把紅豆湯喝光光。
 “那怎麼行﹖你總不能端一輩子的盤子吧﹗”媽媽著急地說。
 “那就邊端邊瞧吧。”聖耀堅定地說。
 “阿耀……”媽媽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要為我擔心。”聖耀擠出一個微笑。
 媽媽不再異議﹐只是憐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負著奇凶的命運出世﹐作媽媽的﹐心中總是掛著深沉的自責。
 媽媽只希望﹐她能夠在凶命的威脅下﹐陪著苦命的孩子久一點﹐再久一點。
 甚至希望﹐她能看見孩子脫離凶命的那一天。
 就這樣﹐聖耀在國中畢業後(他沒參加畢業典禮﹐以免典禮會場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紀﹐穿上白色襯衫﹑黑色打折褲﹑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進歌聲飄揚的民歌西餐廳。
 聖耀端起了盤子﹐就在“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無名的民歌西餐廳﹐位在市中心地下室﹐裏面既沒有絢麗的霓紅光影﹐也沒有治豔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顧客﹐還有幾乎閒著沒事﹑坐在一旁的服務生。
 也因為位於地下室的關係﹐光影美人總是欠缺新鮮的空氣與陽光﹐給人一種不夠乾淨的感覺﹐牆上的海報長年沒更新過﹐張雨生稚氣地戴著黑框眼鏡﹐呆呆在牆上乾笑著。據說張雨生以前也曾在這裏駐唱過。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擁有過一段精彩的歷史﹐它現在正走向腐爛卻是無從爭議的事實。
 聖耀在光影美人裏﹐總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裏﹐等待著長在椅子上的老顧客離開﹐自己好收拾沾滿煙灰的杯盤﹐有時還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裏的服務生有兩個﹐駐唱歌手也只有三個人。老板只請得起這些。
 一個歌手叫大頭龍﹐顧名思義是個腦瓜子很巨大的傢伙。他的電吉他演奏會不定期在週一或週二登臺﹐他擅長以飛快的指法﹐熟練演奏沒有聽眾的自創曲﹐大聲吼著沒人能夠理解的歌詞。
 聖耀不知道為何大頭龍能持續不綴地貫徹自己的音樂理念﹐也不明白老板為何願意花錢請大頭龍登臺。
 週三晚上的歌手是個老頭子﹐顧名思義是個老頭子。老頭子擅長演唱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雖然聖耀總是覺得老頭子的日文好像不大標準﹐但老頭子擁有十幾固定的老歌迷﹐他們總是一邊下棋一邊聽著老頭子的暖暖腔調。
 週四跟週五的歌手是老板兒子自己組成的樂團﹐是個四人團體﹐顧名思義是個四個人組成的樂團。聖耀總是一邊聽著他們的演奏一邊笑在肚子裏。這四個人不知道是在演奏還是搞笑﹐他們的節拍出奇地錯亂﹐除了拿著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偶而還能維持節奏外﹐拿著響板跟鈴鼓的雙胞胎兄弟根本是亂搞﹐吹著高音笛的老板兒子更是污辱音樂的敗類。
除此之外﹐這個四人組合除了張學友的“吻別”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過﹐整個晚上他們就杵在昏暗的臺上﹐不斷重複演練同一首歌﹐由此可見顧客們耐心之驚人。
 週六跟週日﹐老板乾脆開放客人自己隨興上臺表演﹐或是要求服務生上臺秀兩手。有時聖耀會靦腆地拿著麥克風﹐唱唱最近聽到的新歌﹐另一個服務生則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經營不善倒閉。
 不過﹐聖耀挺適合在光影美人裏端盤子。
 在光影美人﹐聖耀盡量避免跟任何人過於親匿﹐也正好這裏的環境無比枯燥﹐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同樣單調﹐除了顧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會有人來搭理他。或許光影美人真是凶命的最好歸宿吧﹖
 但寂寞是一種病﹐不會致命﹐卻比致命還要致命的病。
 聖耀在毫無生機的光影美人裏﹐呼吸到的也是毫無生機的空氣﹐回到窄小的租屋時(聖耀不敢同媽媽住在一起)﹐除了滿櫃的CD陪伴著他的聽覺﹐聖耀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孤絕的小島上﹐將離島的小船砸沉﹐日復一日﹐缺乏友情的糧食幾乎將他活活餓死。
 偶而﹐聖耀會翻翻已撕掉通訊錄的畢業紀念冊﹐看看那些逐漸陌生的臉孔﹐那些臉孔因為長期泡在鹹水裏﹐顯得更難以辨認。
 儘管臉孔難以辨認﹐聖耀從沒忘記朋友的感覺。
但﹐大頭貼上女孩的笑臉﹐每夜都提醒聖耀﹕這樣孤立自己﹐對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聖耀溫柔的母親。
 離家前﹐聖耀下跪要求母親放棄他這個兒子﹐母親痛哭絕不答應﹐聖耀只好採取折衷的方式跟母親保持聯繫﹕聖耀每週日深夜零時都會打通電話回家報平安﹐母子倉促在三分鐘內猛聊﹐三分鐘過後﹐聖耀便會狠下心掛上電話。
 “這樣的人生還要持續多久﹖”聖耀看著窗外的星光哭著。
 今天﹐聖耀十八歲。
 小小的桌子上﹐插滿蠟燭的巧克力蛋糕孤單﹐音響的歌聲寂寞﹐窗子旁的人兒傷心。
 “告訴我﹗這樣的人生還要我活多久﹗”聖耀看著刻刻滿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沒有回答﹐惡魔的臉只是獰笑。
“你找上了我﹐就別再讓其他人跟我一樣受苦﹐我倆一起寂寞吧。”
 聖耀看著惡魔掌紋說。這算是他的十八歲生日願望。
 燭光沒有被吹滅﹐聖耀希望它能陪伴著蛋糕久一點﹐他心心裏幽嘆此生孤家寡人一個﹐鐵定光棍到死﹐娶妻喪妻﹐生兒死兒﹐剛剛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丟東西。”聖耀看著燭光熄滅在奶油裏。
 燭光熄了。
 悲傷的十八歲生日也結束了。
 “鈴──”電話聲。
 這支電話只有家裏知道。
 隔天﹐聖耀的肩上別上一塊黑紗。
 聖耀失去人生最後一塊﹐溫柔的存在。
 “媽﹐我愛你。”聖耀合掌。
 親愛的母親﹐請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兒。
“阿耀﹐你要有心理準備。”老板坐著﹐煙已抽了兩包﹐卻沒半點懮容。
“我知道。”聖耀應聲。
 光影美人倒閉的時間終於來了﹐關於這點﹐任何人都不會意外。
 上個禮拜﹐擁有最多客源的老頭子失蹤了﹐老頭子的家人也不曉得他上哪去﹐還有幾個警察到店裏問東問西的﹔勉強支撐店內開銷的財源斷了﹐老板隨時都會結束賠錢的生意。
 大頭龍背著電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頭﹐臉滿愁容。他已經夠窮了﹐要是失去每個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塊演唱費﹐真不知道大頭龍會不會餓到把手指吃掉。
 老板兒子那見鬼的樂團﹐失魂落魄地坐成一個圈圈﹐討論著解散後各自單飛的計畫﹐敲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堅持要辦一場盛大的告別演唱會﹐其他人點頭稱是。
 沒有半個客人﹐聖耀癱在椅子上看報紙﹐愛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務生依舊踢著毽子。對了﹐他這幾年跟聖耀說過的話不超過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板﹐你有沒有認識的地方推薦我去做﹖”阿忠踢著毽子道。
 他也只有國中畢業﹐除了踢毽子外沒有別的長處。
 “我看看。”老板意興闌珊。
 大頭龍覬覦地看著老板﹐問﹕“頭﹐有沒有認識我可以唱的店﹖”
 老板果斷地搖頭﹕“沒這種地方。”
 大頭龍嘴角微揚﹐說﹕“我紅了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老板堅定地說﹕“不會有這種地方。”
 聖耀拿著報紙﹐在求職欄上用紅筆畫了幾個圈圈﹐都是洗碗端盤子的工作。
 聖耀並不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著肩上的黑紗﹐他的心已經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裏只剩一條老狗﹐麥克﹐那是媽媽死後﹐他從家裏帶出來的夥伴。也許是因為狗的命跟人的命不大一樣吧﹐麥克跟著他那麼久都還沒有翹辮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齒輪轉了。沒有人能夠聽見齒輪巨大的鍥合聲。
 此時﹐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自樓上緩緩接近﹐是馬靴的節奏感。
 “誰啊﹖我們店裏沒有穿馬靴的客人啊﹖”聖耀心中嘀咕著。
 一個女孩子拿著剛撕下的徵人廣告﹐細長的眼睛環視了餐廳中每個頹廢的人。
 女孩子穿著破洞牛仔褲﹑畫著核爆蘑菇頭的黑色T-Shirt﹐頭發勁短﹐瀏海挑染成淡淡鵝黃色﹐銀色的耳環顯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卻隱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聖耀打量著女孩﹐她的個子瘦高﹐大約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個頭﹐她拿著一把電吉他﹐想必是來應徵不被需要的駐唱歌手。
 “對不起﹐我們不徵人了。”老板懶散地說。
 “為什麼﹖”女孩問﹐細長的眼睛突然變得又圓又大。
 “店要收起來了﹐不做了。”老板不知廉恥地笑著。
 “為什麼﹖”女孩又問﹐她的單眼皮變成雙眼皮。
 “沒客人啊﹗”老板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氣地說﹕“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讓這裏擠滿客人﹗”
 大頭龍頗有興味地看著女孩﹐說﹕“沒用的﹐我試過了﹐這個城市沒有懂得欣賞好音樂的人類。”
 老板兒子附和﹕“沒錯﹐我們都是生不逢時。”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聲說道﹕“謝佳芸﹗從今天起在這裏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聖耀。
 謝佳芸﹖
  聖耀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這個名字他從未忘記。不可能忘記。
“你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過可能要等這邊換老板了。”老板打哈哈說道﹕“我已經在找人接這間餐廳了。”
 佳芸大聲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板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沒錢請人了。”
 佳芸堅決地說﹕“我今天就要唱﹗”
 大頭龍一副老大哥的樣子﹐說﹕“上臺露兩手看看﹖”
 佳芸笑了﹐終於笑了﹕“好哇﹗但我要先吃碗飯﹐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沒力氣唱歌。”
 原來女孩已經窮途末路了﹐她將這次的應徵視為吃飽飯的最後機會。
老板也笑了﹐他雖然懶散﹐心地卻很溫厚﹐說﹕“餐廳裏錢沒有﹐飯菜倒不缺﹐阿忠﹗”
 阿忠將毽子踢上半空﹐一把抓住﹐說道﹕“等我十分鐘﹐包你吃得走不動﹗”
 阿忠進了廚房﹐自稱佳芸的女孩靦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道該擺向哪裏﹐剛剛的氣魄偷偷溜走了。
 聖耀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猛瞧。
“剛剛真對不起。”佳芸紅著臉﹐看著老板。
“不會不會。”老板爽朗地說﹕“要不是真的沒客人了﹐我們還真需要一個像樣的歌手﹐看你的行頭好像還蠻行的﹗”
 “我一定行的﹗”佳芸又變得自信起來﹐指了指黑色T-Shirt上的核爆蘑菇頭﹐說﹕“我的音樂很夠勁﹗就像核子彈一樣﹗”
 “是嗎﹖要不要跟我組一個樂團﹖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找機會﹖”大頭龍躍躍欲試。
 “等你露兩手囉﹖”佳芸笑著。
 佳芸不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笑很純真自然﹐每個人都感到很舒服。
 這時阿忠從廚房走出來﹐捧了碗牛腩飯放在桌上﹐說道﹕“請用﹐包準好吃﹗”
 阿忠刻意堆了好多牛肉塊在飯上﹐他的手藝不佳﹐每每以量取勝。
 大塊鹵牛肉的香味醺得佳芸兩眼閃亮﹐顧不得形象喜叫﹕“好棒好棒﹗對不起了﹗”
 大家看著佳芸把牛腩飯一掃而光﹐都很替她高興﹐雖然店裏真的不需要新的歌手。
“吃完了﹗我要唱歌了﹗”佳芸高興地說﹐拿起電吉他走上表演臺。
 每個人都開心地看著這個吃飽飯的可愛女孩﹐蹦蹦跳跳地站在臺上﹐拿起電吉他調弦。
  準備好了沒﹖”佳芸大聲問道﹐熱力奔放﹐彷彿現場有幾千個人頭鑽動。
“準備好了﹗”大夥齊聲說道﹐也感染了女孩的熱情。
“Let's party﹗”佳芸興奮地尖叫。
 核子彈﹐就在小小的表演臺上炸開﹗
  所有人的瞳孔放大。
 阿忠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大頭龍的下巴掉了﹐聖耀不能置信地喘息﹐老板更是激動地死抓著桌上的玻璃杯。
 佳芸的聲音存在於他們無法想像的音域﹐那股排山倒海的氣勢掙脫了麥克風的音量極限﹐向四面八方來回撞擊。
 不受控制的釋放著﹐巨大的能量﹗
“這……”大頭龍的眼淚飆出﹐喃喃自語。
“我的天……”聖耀手上的報紙被揉成一團。
 佳芸興奮地張大喉嚨﹐左手一揚﹐音域陡然又往上猛竄一層﹐佳芸腳一蹬地﹐雙眼緊閉﹐她的聲音完全沒有保留﹐轟然穿透每個人的耳朵。
 就像佳芸自己宣稱的﹐她的聲音擁有核子彈的凶猛能量。
 老板手中的玻璃杯頓然脆裂。
 擁有核子彈能量的噪音﹗
“夠了﹗”老板大叫﹐可是佳芸完全沒聽見﹐所有的聲音都被吞噬掉了。
“難怪她會餓肚子。”大頭龍心裏大吼著﹐跟她搭檔的話﹐一定會被觀眾丟上臺的瓶瓶罐罐砸死。
 佳芸低頭大唱﹐完全陶醉在無法歸類的噪音世界裏﹐老板兒子四人樂團已經嚇昏在地上。
 “夠了﹗”老板大叫﹐趕緊關掉麥克風音量。
 但核彈已經投下﹐廣島早化為焦土。
 佳芸愕然站在臺上﹐看見魂飛魄散﹑散落一地的大家﹐失望道﹕“還是不行嗎﹖”
 老板滿臉冷汗﹐說﹕“你試過幾家﹖”
 佳芸落寞道﹕“十二家﹐這裏是第十三家了。”
 老板倒在椅子上﹐嘆口氣道﹕“再過二十年﹐也許你的聲音會大紅大紫﹐但小姑娘……你要不要先換個工作﹖我幫你介紹幾個地方當服務生﹖”
 佳芸哭喪著臉﹐聖耀同情地看著她﹐看著這位跟自己初戀的小女孩同名的噪音女。不過聖耀很清楚佳芸完全不具備歌唱的才華。
“你覺得呢﹖”老板好心地問。
“再讓我試一次﹗”佳芸擦掉快要噴出來的眼淚﹐大聲說道。
 “不用了不用了……”老板等人忙道。
  佳芸皺著眉﹐說﹕“我不喜歡唱慢歌﹐不過沒法子了。”
  大頭龍哭喊道﹕“那就別唱﹗”
 佳芸怒道﹕“本來以為會有一個地方收容我唱我喜歡的音樂﹐可是再找下去我就餓死在街上啦﹗”
 不等大家繼續抗議﹐佳芸逕自打開麥克風音量﹐深深吸了一口氣。
 剛剛每個人的神經都快被震斷了﹐大家趕緊捂上耳朵﹐雙腳打顫。
 但佳芸不為所動﹐她堅強地抓著麥克風﹐那是她下一頓飯的機會。
“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著你的心跳。”
 佳芸輕輕唱著﹐左手自然地揮開﹕“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著你的腳步聲。”
 光影美人不一樣了。
 完全不一樣了。
 外面清新的空氣突然鑽進來﹐陽光偷偷溜進來。
 所有人放下擋在耳孔上的手。
“月圓掛天際﹐小橋流月影﹐此刻的晚風﹐獨缺一個可愛的你。”
 佳芸吟唱著﹐奇異的氣氛暈開﹐沾染了光影美人的一切。
 這是什麼樣的歌聲﹖
 乾淨。
 絲毫不帶雜質的天籟。幽幽遊﹐潺潺流。
 原本盤旋在天花板的蒼蠅掉了下來﹐它忘記飛行應當鼓動翅膀。
 壁虎踉蹌地滾在地上﹐它不記得要怎麼黏在牆上。
 聖耀原本死灰的心﹐竟莫名感動地再度跳動。
 短髮挑染的女孩﹐拿著麥克風﹐站在早已枯槁的小舞臺上﹐她帶來沒有人聽過的清爽歌聲﹐帶走了所有人的懮煩。
“老板﹐我可以在這裏繼續踢毽子了吧﹖”阿忠揉揉鼻子。
“當然。”老板咧開嘴﹐隱藏不住驚喜。
 那是上天帶來的禮物。
 老板知道﹐從今天晚上起﹐光影美人﹐一間又破又爛的民歌西餐廳﹐雖然還是沒光沒影﹐卻有一個音色無雙的小美人。
“佳芸。”聖耀喃喃自語﹐他在心中尋找小女孩的模樣。
 那個小女孩﹐曾經背著大書包﹐坐在溜滑梯上﹐大聲說要當自己的新娘子。
 小女孩的臉孔逐漸清晰﹐跟臺上拿著麥克風的女孩臉孔﹐慢慢疊合起來。
“她是我的新……”聖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覺到手掌微微刺痛。
原來﹐當年失蹤的小女孩並沒有死於非命。
她背著一把電吉他﹐把頭髮剪短挑黃﹐拿著麥克風回來了。
就在光影美人重新開張。
連續三天的免費飲食﹐引誘了上百個貪便宜的客人﹐其中不乏以前的老顧客。
 他們來了之後﹐毫無意外全成了光影美人的座上常客﹐或者說﹐全都成為佳芸的專屬歌迷。
 沒有螢光棒﹐沒有安可的尖叫聲﹐沒有揮動的雙臂﹐這些黏在椅子上的客人﹐只是專注地看著佳芸﹐聽著涓流柔美的美音﹐聽到飯菜都'涼了。
 佳芸從不唱流行歌曲﹐她優美的歌聲載負著的﹐全都是她自己創作的曲子(雖然﹐她寫的搖滾快歌數目﹐比起慢歌要多上好幾倍)﹐這個特色吸引了擺滿桌子的錄音機。儘管錄下了佳芸的嗓音﹐那些客人還是在光影美人中流連忘返。
 聖耀也是歌迷﹐頭號歌迷。
 他每晚回到租屋中﹐便覺佳芸的歌聲還在耳朵旁駐留﹐滿櫃的CD﹐沒有一張專輯﹑沒有一首歌﹐能夠覆蓋住佳芸留在他心中感動。
 於是音響成了廢鐵。
 甚至﹐聖耀發現﹐自己似乎再度愛上了佳芸﹐這也是毫不意外的必然。
 多年來刻意遺忘的愛情﹐帶著小時候溫暖的記憶﹐一下子將聖耀卷進難以抵擋的女孩笑顏裏。
 但﹐不管聖耀多麼動心﹐他的外表都是冷漠與冷漠﹐還有冷漠。
 他跟佳芸之間﹐只有禮貌性地點頭打招呼而已。
“借過”“拿去”“謝謝”“好”﹐這是聖耀唯一跟佳芸溝通的四句話。
 聖耀心想﹕佳芸不是上天的禮物﹐而是凶命呼喚來的。凶命只是想再度給我一個打擊罷了。
 所以﹐聖耀總是站在眾多客人的背後﹐孤單站在黑暗的角落裏﹐等候收拾冷掉的飯菜。
 佳芸唱著﹐聖耀聽著。
 深夜了﹐聖耀看著媽媽的照片﹐窩在棉被堆裏﹐說﹕“媽﹐餐廳生意好多了﹐老板又請了五個新服務生﹐所以我把自己藏得更好了﹐沒什麼存在感﹐有時候連我自己也發現不到自己。”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笑。
 聖耀繼續說﹕“可是我不會特別難過﹐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說﹐因為我居然能遇到佳芸﹐也能繼續喜歡她﹐怎麼說都是好事。不過你也知道﹐我可不能又把人家害死了。”
 媽媽一定同意這樣的說法﹐聖耀心想。
 “不過也許是我想太多﹐佳芸身高好像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高了你兒子半個頭﹐人家一定不會喜歡你兒子的。”聖耀不知該不該高興。
 聖耀又說道﹕“無論如何﹐希望佳芸可以在餐廳裏唱久一點﹐不要太早跳槽。媽你知道嗎﹖佳芸的歌聲真的好棒﹐一級棒的﹗上次還有一個老客人聽到舍不得去廁所拉尿﹐就直接拿杯子尿在裏面﹐哈﹗”
 聖耀將媽媽的照片擺回床頭﹐雙手合十拜了拜﹐說﹕“媽﹐晚安﹐我要睡了。這一個月來我真的很快樂。”
 熄了燈﹐聖耀滿足地進入夢鄉。
 他沒有意識到﹐被凶命呼喚出的佳芸﹐她的出場代表了什麼意義。
 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客人都趁著大頭龍在臺上飆歌時﹐趕緊將飯菜吃完﹐期待著光影美人的壓軸好戲﹐佳芸的出場。
 趁著表演的空檔﹐阿忠收拾著碗盤﹐聖耀則遞上咖啡飲料﹐客人高聲議論佳芸的歌聲。
 這半年多來﹐聖耀注意到關於這些客人的幾個特色。
 舞臺正前方經常坐著一個禿頭的星探﹐他是華納唱片公司的簽約經紀人﹐他已經注意佳芸一個月了﹐但佳芸不知為何﹐總是對這位禿頭星探不理不睬。
 而兩個原本是老頭子死忠歌迷的老太太﹐包下每個星期二﹑星期三舞臺右前方的位子聽歌﹐她們總是在佳芸退場後﹐熱情地介紹某某人的兒子或孫子人品有多好﹑多有前途﹐佳芸總是尷尬地陪她們聊上幾分鐘。
 當然﹐還有幾個高中生呼朋引伴﹐在周末假日佔據了中間的位子﹐每次都會遞上幾封灑上香水的情書。佳芸一點也不酷﹐經常跟那些高中生嘻皮笑臉﹐但從沒真正看上那幾個大男孩。
 佳芸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坐在最角落的黑衣客。
 黑衣客﹐顧名思義﹐就是穿著黑色皮大衣的客人﹔也因為聖耀時常看著佳芸的眼睛﹐所以順著佳芸的視線﹐聖耀注意到黑衣客的隱密存在。
 但﹐只有在星期二晚上﹐黑衣客才會出現在光影美人﹐再幽暗的角落裏坐上一杯咖啡的時間﹔也只有在星期二晚上﹐佳芸才會自動多唱兩首情歌。聖耀心中酸酸的﹐他知道佳芸一定對黑衣客有好感。
 而黑衣客當然是喜愛佳芸的歌聲﹐才被吸引到光影美人的﹐因為在以前客稀人少的落魄時代﹐並沒有黑衣客這號人物。
 “他是黑道嗎﹖”聖耀經常懷疑。他疑神疑鬼的﹐試圖說服自己黑衣客不是什麼好東西。
 儘管﹐黑衣客的眼神並不凶狠。
 事實上﹐聖耀也不太確定黑衣客的眼神到底凶不凶狠。因為黑衣客經常用瀏海蓋住他的眼睛﹐蓋住他半張臉﹐刻意使人看不清楚面孔﹐也看不出大概的年紀﹐好像是通緝犯隱藏自己的身分。
 但黑衣客是多慮了﹐因為佳芸總是吸引住每個人的視線。
 週二晚上﹐坐在角落的角落的黑衣客﹐每次都會點一杯又濃又苦的黑咖啡﹐好像展示自己的品味與成熟﹐聖耀每次為黑衣客遞上黑咖啡時﹐都會忍不住看了黑衣客幾眼﹐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物﹐黑衣客卻從不與他眼神交會﹐只是閉目沉思﹐或看著地上。
 “裝個屁酷﹖”聖耀總是在心中罵道。
 十八歲的男孩還不懂得祝福。
 “黑咖啡。”今晚還是一樣﹐黑衣客點了杯黑咖啡。
 聖耀刻意將黑咖啡沖得極苦極澀﹐但黑衣客聞了聞﹐居然面不改色喝了一大口﹐站在遠方的聖耀心裏卻很苦﹐因為佳芸又在看著黑衣客了。
 “曖昧﹖”聖耀羨慕又嫉妒﹐但他知道沒自己的份。話又說回來﹐要是有他的份﹐對大家都不好啊﹗
只見臺上的佳芸唱了兩首歌後﹐突然說﹕“對不起﹐請大家等我一下。”說完轉身進入後場﹐向阿忠使了個眼色﹐於是阿忠跟了進去。
 過了三分鐘﹐佳芸重新站上舞臺唱起歌﹐但樣子卻有些扭捏﹑怪怪的﹐不像平時的她。
 阿忠卻走向黑衣客﹐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但黑衣客完全沒有半點反應。
 聖耀心中無名火起﹐走過去拉住阿忠到一旁﹐問道﹕“佳芸要你傳話給那個客人嗎﹖”
 阿忠驕傲地點點頭﹐說﹕“對啊﹖很勁爆喔﹗”
 聖耀很不是滋味﹐問﹕“說什麼啊﹖”
 阿忠笑嘻嘻地說﹕“佳芸跟那個很酷的怪客人說﹐她很喜歡他﹐要是他也喜歡佳芸的話﹐就把咖啡淋在自己的頭上。”
 聖耀失笑道﹕“那怎麼可能﹖”
 阿忠也說道﹕“我也這麼想。”
 只見佳芸臉紅紅地看著黑衣客﹐輕聲唱著歌兒﹐聲音卻越來越細。
 黑衣客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佳芸的眼睛濕濕的﹐羞得快要掉下眼淚。
 黑衣客的嘴角微揚﹐聖耀的眼睛瞪大。黑衣客從來沒有任何表情啊﹗
 黑衣客拿起喝到一半的咖啡﹐舉在頭上﹐輕輕倒下。
 他的頭髮冒著熱氣﹐深褐色的咖啡濕了滿臉。
 聖耀看呆了。
 佳芸也看呆了。
 黑衣客低著頭﹐將咖啡杯放在桌上﹐好像從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佳芸放下麥克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各位觀眾﹗今晚本姑娘開心﹗咱們來點不一樣的吧﹗”佳芸熱情奔放地大叫﹕“讓我們把心跳加快﹗大家把腳用力踩下去﹗”
 老板在櫃臺後大吃一驚﹐趕緊撕下衛生紙揉成兩團﹐塞在耳朵裏。
 “不會吧﹗”阿忠趕緊衝到廁所裏。
 “Let's Rock﹗”佳芸大吼。
 而聖耀失魂落魄地呆站著﹐看著佳芸核子彈的歌聲再度引爆﹐全場滿桌碗盤在瞬間跌在地上﹐客人或哀嚎﹑或縱聲大笑﹑或大呼恐怖﹐一陣驚人的混亂。
 但佳芸的眼睛盯著黑衣客。
 黑衣客的眼睛也穿過雜亂的瀏海﹐盯著佳芸。
 “喔。”聖耀勉強笑了。
 這次﹐凶命再凶也沒用。
 佳芸已經有愛情護體了。
  佳芸一定是喜歡裝酷﹑裝屌﹑裝神秘那型的男人﹐聖耀這麼想。
 因為黑衣客就是這一型的傢伙。
“該遺憾嗎﹖還是該慶幸﹖”聖耀難免會這麼想。他明白﹐他的人生不是一部愛情小說﹐這個世界並不是繞著他轉﹐他並不是任何人生命中的要角﹐除了媽媽與麥克。
 聖耀也明白﹐在他生命中登場的女孩﹐縱使是愛情故事裏的女主角﹐他也不過是小配角﹑甚至是布景而已。
 所以他只是端著盤子﹐看著黑衣客跟佳芸談戀愛。
 一個活潑的女孩﹐與一個沉默寡言的成熟男人談的戀愛﹐的確跟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描述的很像。
 在平常時﹐黑衣客並不出現在臺下聽歌﹐也不會在佳芸下班後一起吃宵夜﹑送她回家﹐黑衣客就跟往常一樣﹐只在星期二晚上出現﹐穿著黑色皮大衣﹐將自己的臉埋在瀏海裏﹐靜靜地坐在臺下看著佳芸。
 不過﹐黑衣客坐在光影美人裏的時間﹐已從一杯黑咖啡的短暫﹐延長到八杯黑咖啡的柔情等待﹔佳芸下班後﹐聖耀總是目送他倆手牽著手﹐隱沒在都市午夜的霓虹燈火。
 “真羨慕擁有愛情的人。”聖耀拿起煙抽了一口﹐他本來是不抽煙的。
 聖耀站在地下道裏﹐地下道依舊貼滿了尋人啟事﹐新的蓋過舊的﹑一張遮過一張。這幾年人間蒸發的臉孔越來越多。
 斷了一隻手的乞丐跪在地上﹐隨意丟耍蘋果的半吊子小丑﹐拉著二胡的流浪樂師。
 還有一個年老的算命仙﹐他的小攤子前﹐坐了一個淚流滿面的中年男子﹐要求老算命仙指引他找到失蹤多月的發妻。
 但老算命仙無法專注在尋人卜卦上﹐因為一個凶氣燄盛的男孩﹐站在小攤子前七尺處已經很久了。
 “唉。”老算命仙嘆了口氣﹐打發中年男子到隔壁攤子問卦﹐打開老舊的收音機聽著。
 聖耀將一個紙團輕輕放在地上﹐踢了過去。
 老算命仙拿起腳下垃圾桶便當裏的衛生筷﹐將紙團夾了起來﹐打開。
 “你瞧瞧我﹐凶命會不會走了﹖”紙上寫著。
 老算命仙替聖耀難過﹐因為這一次﹐聖耀還沒打開雙手﹐凶氣就直接從他的全身毛孔中流竄出來﹐這可是極凶前兆啊﹗這些年來﹐這孩子倒底是怎麼過日子的﹖﹗
 老算命仙將紙條丟進紙錢簍燒掉﹐拿起毛筆﹐在另一張紙上寫著﹕“三日之內﹐禍星臨門﹐命或將盡﹐或將機轉。”將紙團隨意摔向牆壁。
 聖耀撿起紙團﹐雖不怕自己命盡之時已到﹐卻疑惑著何謂機轉﹖
 難道是時來運轉﹖
 聖耀用原子筆寫下﹕“何謂機轉﹖”將紙團輕丟到老算命仙腳下。
 老算命仙看了紙團﹐一點火燒了﹐低頭指了指攤子上的招牌字語﹐默不作聲了。
 “天命不可違﹐凶命不可測﹐但存一善。”招牌字語寫著。
 聖耀點點頭。“但存一善”這種要求﹐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他知道自己善良。
 於是聖耀轉身就走﹐走出蕭瑟的地下道。
 他沒意識到﹐等他再次站在老算命仙面前時﹐凶命已引領他走向全然無法想像的恐怖境地。
 今夜﹐老算命仙預言禍星臨頭的第三夜﹐聖耀像往常一樣﹐穿上筆挺的制服﹐端著餐巾碗盤﹐穿梭在二十多個客人之間。
 今天是星期二﹐老板兒子的四人吻別樂團﹐先來上一首鍛煉再三卻無法進步的吻別後﹐大頭龍再來段沈悶的陰鬱低吼﹐接著﹐熱力四射的佳芸終於在大家的掌聲中登場。一切都照著多月來的節奏進行。
 黑衣客﹐也如同往常般﹐點了一杯黑咖啡﹐一杯又一杯﹐在角落的角落裏﹐看著他可愛的情人表演。
 但﹐今晚有兩個慕名而來的新客人。
 “聽說這裏的主唱很漂亮﹐歌聲也是一流﹗”一個新客人走下樓梯﹐男的﹐他穿著藍色襯衫﹐搭著土黃色的卡其外套。
 “是嗎﹖不漂亮我可是立刻走人。”另一個新客人也是男的﹐穿著高領羊毛衣﹐披著米色大衣﹐兩人走到位於地下室的光影美人裏﹐東張西望。
 “等會三星跟通臂也會來﹐再晚還有小李他們﹐希望他們找得到這個──”穿著外套的男人突然不說話了。
 聖耀迎了上去﹐問道﹕“先生﹐請問兩個人嗎﹖”
 那兩個男人卻不理會聖耀﹐只是盯著黑衣客的背影。
 黑衣客彷彿擁有敏銳的動物直覺﹐他原本駝著的背脊突然挺直﹐極為緩慢地搖搖頭。
 “先生﹐請問兩個人嗎﹖”聖耀再次問道﹐他發現兩個男人的眼神很複雜﹐眼睛從未離開黑衣客。
 “怎辦﹖”穿著外套的男人的眼神這樣詢問著夥伴。
 “他只有一個人。”穿著大衣的男人說著無聲的脣語。
 “可他的警告﹖”穿著外套的男人有些不安﹐也是說著脣語。
 穿著外套的男人很少猶豫﹐但今晚的人太多了﹐而且對方的反應也很奇特。
 聖耀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個不斷用脣語溝通的男人﹐心想﹕慘了﹐這兩個男人一定是黑道﹐他們是來向黑衣客尋仇的﹗
 “虛張聲勢。”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脣語道﹕“一百萬啊。”
 於是﹐兩個男人微微點頭﹐默契地走向黑衣客﹐以一種互相搭配的節奏。
 臺上的美人察覺到臺下氣氛的微妙變化﹐歌聲急促了起來。
“乾﹗要報警嗎﹖”聖耀心中喃喃自語﹐看著在櫃臺後的老板。
 老板也發覺了情況不對﹐卻想要觀察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幾個坐在黑衣客附近的客人看到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子走了過來﹐趕緊換了桌子坐﹐等著看好戲。
 兩個男人各自走向黑衣客的左邊跟右邊﹐站著。
 黑衣客恍若無事﹐拿起黑咖啡﹐把最後一口喝完。兩個看似尋仇的男人就站在兩旁﹐漠然地看著黑衣客的從容舉動。
 黑衣客舉起右手食指﹐遙遙向聖耀比了一個“一”﹐那是他還要一杯熱咖啡的老信號。
 聖耀覺得自己好像比黑衣客還要緊張﹐他一邊把咖啡豆磨碎﹐一邊流著汗。
 “你很悠閑。”穿著大衣的男人開口。
 黑衣客沒有回答﹐但聖耀好像看見他的眉頭緊緊鎖著起來。
 “要不要做個交易﹖放你一馬﹐大家都好辦。”穿著外套的男人比較小心﹐不知為什麼﹐他老覺得不對勁。
好。”黑衣客說話了﹐聖耀沒想到一向酷酷的黑衣客﹐向人低頭居然如此快速。
 “上官平常都在哪裏﹖飯館在哪裏﹖”穿著外套的男人問﹐左手插在口袋裏﹐好像緊握著什麼武器。
 “上官都在飯館裏﹐飯館在新興路22巷。”黑衣客爽快地說完。
 聖耀盅著黑咖啡﹐看見臺上的佳芸臉色非常擔心﹐他心想﹕反正這幾天我就會死了﹐不如把命送在這裏。下定決心﹐聖耀要救黑衣客脫身﹗能幫他擋幾顆子彈就幾顆吧﹗
 聖耀看了老板一眼﹐老板已經蹲在櫃臺後﹐偷偷撥著警察局的電話。
 “放走了你﹐飯館還會在新興路22巷嗎﹖你未免太天真。”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道﹕“何況﹐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穿著大衣的男人非常自信﹐他的雙手都露在大衣外面。
  他可是中部第一快手。
 “到外面吧﹖”黑衣客說﹐他的目光突然尖銳起來。
 “當我白癡﹖”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對黑衣客的要求予以否決。
 “到外面吧﹖”黑衣客重複說道。
 “要我饒你﹐可以﹐留下一雙手﹐跟我到警局。”穿著大衣的男子說﹐他的右手撥弄著黏滿膠水的頭髮﹐這個舉動顯示他極為自負。
 到警局﹖難道這兩個人不是黑道﹐而是警察﹖這麼說﹐黑衣客真的是通緝犯﹖聖耀想著。
 左手在口袋裏抓著不明武器的男子﹐心中反而一直犯疙瘩﹐他真希望他的夥伴可以謹慎點。
 “不如我饒你。”黑衣客的語氣平緩﹐慢慢撥開長及人中的瀏海﹐露出額上的青色長疤。
 氣氛驟然改變。
 原本自負傲慢的大衣男子胸口劇烈起伏﹐他的手停在頭髮上﹐僵硬地掛著﹔偷握武器的外套男子更是面如死灰﹐雙腳發抖﹐褲子慢慢濕了。
 “把東西放桌上﹐走﹐會活著。”黑衣客平靜地說﹐但聽在兩尋舋男子的耳中﹐竟變成令人窒息的威脅。
 “聽說──聽說你──你說話算話﹖”外套男子咬牙。
 “我是。”黑衣客說﹐放下瀏海。但他的眼神已經銳利地刺進兩人的胸口。
 “把東西放桌上﹐我們還有命走嗎﹖”大衣男子強笑道﹐但語氣已經很微弱。
  他的手不安分地靜止。
  黑衣客嘆口氣﹕“隨便你﹐走就是了。”
 這已是黑衣客從未有過的慈悲。
 因為這裏﹐站在臺上的是他的愛人﹐坐在臺下的﹐是他的朋友。
 “對不起。”外套男子緊張地說﹐拉著大衣男子﹐慢慢地﹑慢慢地倒著走﹐慢慢靠近光影美人通往樓上的樓梯﹐他們絲毫不敢鬆懈地看著黑衣客。
 “籲﹐好險。”聖耀松了一口氣﹐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情勢是怎麼逆轉的。也許黑衣客的疤痕說明了他的靠山很大條吧﹖
        但﹐就在危機解除的關鍵時刻﹐兩個男人大刺刺地走下樓梯﹐一個人高馬大﹐脖子上刺著三個綠星星﹐留著一把大鬍子﹐樣貌凶狠﹐另一個矮小精悍﹐臉上的浮字紋代表他的經驗老道。
      喂﹖這是乾嘛﹖”大鬍子粗聲笑道﹐他看見兩個夥伴倒著走路很是怪異。
 “小心。”矮老頭說﹐機警地摸著長衣袖中的雙刀。他看見黑衣客。
 約好一起聽歌吃飯的夥伴﹐在這個關鍵時刻趕來﹐穿著大衣的傲慢男子立刻恢復該死的態度﹐喜道﹕“來得正好﹗上官你死定了﹗”
 一高一矮的兩人聽到“上官”兩字﹐臉色大變﹐立刻躲在柱子後﹐大鬍子從腳上拿出掛著的短槍﹐矮老頭則掏出閃閃發亮的雙刀。
 “不要﹐他說過不會動手的﹐只要我們走。”穿著外套的男子緊張地說﹐他完全不戀戰。
 “嘿嘿﹐我們有四個人﹗上官能有多厲害﹖”大鬍子笑道﹐他的血液沸騰了。
 “是啊﹐上官的頭值上一億﹗”大衣男子﹐中部第一快手﹐得意地摸著腰上的雙槍。
  外套男子看著矮老頭子﹐矮老頭子是他一向敬重的前輩。他希望前輩拒絕對戰。
  “這樣的距離﹐可以。”矮老頭子慢慢說道﹐手中的雙刃露出噬血的晶芒﹐外套男子無奈﹐只得拿出口袋裏的短手槍。
     佳芸的心臟簡直快炸開了﹐她停下走調的歌聲﹐站在臺上發抖。
所有的客人一動也不敢動﹐大頭龍暗暗祈禱警察快點趕到﹐老板則慶幸自己早就躲在櫃子下﹐十分安全。
 聖耀從咖啡臺的角度看著黑衣客﹐黑衣客一動也不動﹐好像四個拿著傢伙前來尋釁的男人全都是死人。
 不。
 聖耀發覺黑衣客的眼神充滿了不安。
“我跟你們回警局吧。”
 黑衣客突然說道﹐其他客人都鬆了一口氣﹐四個尋釁男子大感意外。
 “不行﹗”佳芸突然說﹐拿著麥克風。
 這一句“不行”﹐又讓現場的氣氛驟降道冰點。
 大衣男子盯著佳芸﹐問﹕“你跟上官一夥的﹖”
 佳芸不理會傲慢的大衣男子﹐只是看著黑衣客﹐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黑衣客微笑。
 聖耀的心怦怦怦怦地跳著﹐佳芸這個笑容的意思是──“Let's Rock﹗”佳芸突然尖聲歌唱﹐令人抓狂的噪音在臺上引爆﹐釋放出排山倒海的不良能量﹗
 這一尖叫奪敵之先﹐縱然是老手中的老手﹐在噪音核子彈的奇襲下﹐四個男子霎那間居然恍神了﹐這絕對是要命的間隙﹗
 “咚。”
  聖耀無法相信﹐在一眨眼的瞬間﹐大衣男子的額頭上插了一柄餐刀﹐中部第一快手慢慢倒下﹐他居然在飛刀與槍的優勢決鬥中輸了﹐輸了自己的腦袋。
 槍火猛然飛射﹐但全撲了空﹐他們沒想到傳說是真的﹗
 黑衣客的身法比起他射出去的餐刀要快﹗
 矮老頭子撟捷的身手並非浪得虛名﹐第一時間看見黑衣客衝近﹐雙手立刻銀刃飛舞──在空中飛舞﹗
 矮老頭子錯愕地看著自己最自豪的雙手釘在天花板上﹐然後﹐聽著身旁共夥二十年的大鬍子“三星王”發出慘叫﹐跪倒在地。
 三星王的臉被黑衣客從中削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肉面﹐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矮老頭子想解除三星王的痛苦﹐卻無奈自己的手已經被斬離。
 外套男子躺在地上﹐後悔著沒有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早知道會出事的﹐自從出道以來﹐他的直覺救過他不少次﹐但﹐這次──他開始想些別的事情﹐例如今天報紙的頭條﹑股市的漲跌﹑哪個明星又戀愛了──以及﹐小女兒下個星期就周歲了。
 他必須這麼想﹐因為他要忘記身上的痛楚。
 黑衣客衝向四人組的時候﹐一邊跑﹑一邊刮起路經餐桌的餐刀﹐除了快手額上的那把﹐其餘六把都猛插在自己的胸上。
 黑衣客沒有欣賞對手慘敗的興緻﹐轉過身來﹐竟看見佳芸驚魂未定地坐在聖耀的身邊﹐佳芸驚惶說﹕“快叫救護車﹗”
 聖耀倒在血泊中﹐虛弱地半閉眼睛。
 此刻﹐所有的客人全都嚇呆了﹐老板跟大頭龍等人也害怕地發抖﹐黑衣客對這些人的反應再熟悉不過﹐嘆道﹕“對不起﹐我不會再出現了﹐走吧。”
 所有人像接到特赦令般﹐發軟的雙腳頓時勇氣百倍﹐爭先恐後地奪門而逃﹐黑衣客則趕緊走到聖耀與佳芸身旁。
 “我已經打電話叫救護車了﹗”老板戰戰兢兢地站在黑衣客身後﹐拿著電話。
 大頭龍跟阿忠也沒逃走﹐他們關切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聖耀。
 黑衣客知道﹐這是人類的溫情﹐可以超越恐懼的感情。
 “剛剛他們開槍的時候﹐聖耀突然擋在我前面﹐他──”佳芸哭著﹐握緊聖耀的手﹐她看見聖耀的心口不斷湧出濃稠的血液﹐又急又內疚。
 “怎辦﹖喂﹗撐著點﹐救護車馬上來了﹗”大頭龍蹲在一旁﹐鼓勵著聖耀﹐但他心裏知道﹐聖耀離死神的召喚只剩幾分鐘時間。
 此時﹐警車的汽笛聲嗡嗡趕到﹐但卻沒有衝進地下室﹐想必是聽到衝出的客人驚慌的恐怖說詞。
 “救救他﹗”佳芸哭著﹐眼淚不斷滴在聖耀的胸口。
 聖耀卻感到一陣喜慰﹐他知道﹐解脫的時刻終於來臨﹐老算命仙真是鐵口直斷。
 終於﹐可以擺脫莫名其妙的悲哀命運。
 他彷彿看見媽媽溫暖的手正在撫慰著他﹔到了天堂﹐他可以開心地告訴媽媽﹐他這輩子活著的目的﹐說不定﹐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一刻﹐解救自己喜歡的女孩。
  “我總算還有些用處。”聖耀滿足地閉上眼睛。
 再見了﹐孤獨的世界。
 再見了。
 再見了﹖
“我沒有把握。”黑衣客躊躇地看著聖耀的心口。



  佳芸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掉淚。



  “小子﹐不知道這對你公不公平。”黑衣客嘆口氣﹐露出尖銳的犬齒﹐咬上聖耀的脖子﹐吸吮著逐漸失去活力的生命精華。



  老板呆呆地站在一旁﹐大頭龍嚇得一動也不動﹐阿忠開始懷疑留下來是不是明智的選擇。



  只有佳芸﹐沒有恐懼﹐沒有疑惑﹐好像早就知道黑衣客的真實身分似的。



  樓上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騷動﹐警察隨時都會蜂擁下來的樣子。



  黑衣客不停地吸吮著聖耀的鮮血﹐就像著魔似的﹐佳芸害怕地拉開黑衣客﹐忙問﹕“怎麼了﹐聖耀有沒有救﹖”



  黑衣客一臉的迷惘﹐說道﹕“不知道。”



  突然﹐黑衣客的眉頭緊皺﹐站了起來﹐雙拳咯咯作響﹐說﹕“不對﹐樓上來了好幾個獵人﹐我沒辦法帶這小子走。”



  佳芸哭道﹕“那怎辦﹖”



  黑衣客冷靜道﹕“如果他不被發現﹐我會找到他的。如果他被警察抓走了﹐我也會救他出來。我保證。”



  說完﹐黑衣客快速收集了幾把餐刀﹐抓在手上﹐說﹕“老板﹐真對不起。”



  老板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什麼。今晚是他畢生難忘的血腥夜。



  “芸﹐老地方。”黑衣客說﹐全身散發出一股驚人的氣燄。



  黑衣客大吼一聲﹐吼聲連綿不止﹐激烈震動空氣﹐老板等人耳朵刺痛得要命﹐這吼聲使得樓上的氣氛更加緊張了﹐打算立刻衝進光影美人來上一陣亂槍﹐因為黑衣客發出的吼聲是用來呼喚同伴的﹗務必在黑衣客同伴來到前結果他﹗



  但﹐黑衣客開始他的心理戰。



  瞬間﹐樓上的警方﹑獵人看見四個獵人的身體被一一拋出﹐沒有臉孔的三星王﹐斷了雙臂的通臂佬﹐眉心上晃著柄刀子的中部第一快手﹐被當成活靶的陳東﹐個個觸目驚心。



  警方跟獵人遲疑了﹐他們手中的槍砲突然變成不被信任的玩具。



  畢竟﹐被拋出來的四個獵人﹐都是頂尖的行家﹐全是號稱中部獵人十煞的成員﹗



  深深黑黑的地下室走道﹐傳來低沉又有磁性的聲音﹕“我是上官。”



  有些搞不清狀況的警察一愣﹐但獵人馬上暗罵﹕“操你娘的﹗這麼倒楣﹗”



  這個名字﹐足足拖延了警方與獵人半分鐘之久。



  “怎辦﹖”鼻子上有條長疤的獵人終於問道。



  “這麼多獵人﹐一起把他給轟了吧﹗”西裝筆挺的獵人說道﹐這次碰巧趕來赴約的獵人﹐不算倒在地上的﹐共有十一個大傢伙。這可是極怕人的陣仗﹗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衝向布好陣勢的獵人群﹐獵人機警地往旁跳開﹐對著黑轎車與轎車下來上一陣掃射﹗黑轎車的A迸裂﹐車板被擊穿﹐車底下也是子彈飛梭﹐車裏面或躲在車下的人一定死得不能再死﹗



  但獵人很快便發現他們被誤導了。



  車子裏面﹑下面﹐都沒有人。



  不過﹐光影美人的出口處﹐倒了兩名大量出血的刑警。



  “乾﹗被跑了﹗”一名獵人罵道﹐摸著自己的脖子﹔幸好“上官”逃脫前沒隨興摘下自己的腦袋。



  警察們衝進光影美人﹐抬著重傷的聖耀奔出﹐送上醫護車﹐而獵人們審視四名太過自負的獵殺專家﹐發覺只有通臂佬還活著。



  “給我一槍吧﹐老傢伙沒了雙手﹐不如死了。”通臂佬嘴脣發白﹐他失血過多。



  “得了吧﹐老大﹐是該享清福的時候了。”一個獵人安慰道﹐將通臂送上救護車。



  夜色﹐暗巷﹐迷惘的鬼魅。



  “這孩子的血液有種魔力﹐讓我越吸越著迷﹐竟無法罷手──”



  黑衣客急步潛行﹐不斷想著剛剛吸血的奇異感覺。


“他被感染了嗎﹖”



  “好像是的﹐他的心跳越來越微弱﹐血壓也越來越低﹐但逐漸穩定下來。”



  “出血的情況﹖”



  “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但是非常緩慢啊﹗”



  “真是奇跡。”



  “是嗎﹖”



  朧朧間﹐聖耀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奇怪﹖我的身體好沉重──卻仍然有知覺﹐甚至還感覺到指尖上的觸覺。



  指尖告訴聖耀﹐他正躺在結實的床上﹐卻沒有力氣動彈。



  我應該已經死了啊﹖子彈明明打在我的心口──我甚至還可以感覺到﹐那顆子彈還停留在我的心臟裏──聖耀感到迷惘﹐他猜想自己身體的反應﹐只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但﹐他聽見血液裏泊泊的回音﹐聽見孱弱的呼吸聲﹐聽見一股慾望。



  好渴。



  聖耀感到一股難以掩飾的饑渴﹐他渴望喝點什麼──至少喝點什麼後再死。



  “覺得想喝點東西﹖”一個聲音在問他。



  聖耀試著睜開眼睛﹐看見身旁圍了一群穿著綠色手術衣的人。



  這些是醫生吧﹖真可惜﹐不是迎接我的天使。



  “渴嗎﹖”一個醫生繼續問道。



  聖耀點點頭﹐手術臺的強光刺得他眼睛很不舒服。



  “是喉嚨的渴﹖還是心裏的渴﹖”醫生問道﹐拿著筆記本。



  “都渴。”聖耀說﹐他發現自己還能說話。



  醫生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醫生終於開口﹕“看來我們抓到一頭吸血鬼了。”



  吸血鬼﹖聖耀迷惘閉上眼睛﹐他實在很渴。就算是血﹐他現在也會把它吞下去。



  “小鬼﹐把嘴巴打開。”一個醫生說﹐拿著一根吸管放在聖耀的嘴上﹐吸管連著血漿袋。那是從最新鮮的血庫調出來的。



  聖耀滿足地吸著血漿﹐無視醫生們的議論紛紛。



  吸吮著血漿﹐聖耀發覺自己的精神變好了﹐心口的痛楚也減輕了不少﹐醫生忙審視他的傷口﹐記錄傷口恢復的速度。



  “還有嗎﹖”聖耀發現血漿袋已經乾癟了﹐他卻還沒喝夠。



  “喝吧。”一個醫生戰戰兢兢拿著另一包新血漿﹐令聖耀含住吸管。



  聖耀繼續喝著﹐這一包比起第一包要好喝多了。但他卻沒意識到﹐醫生為什麼會拿血漿給重傷的病人喝。



  就這樣﹐聖耀一連喝了十包血漿﹐他不但沒發覺自己的行為怪異﹐還詫異血液為何如此甜美爽口﹖為何飲料公司沒出品血液飲料﹖穩賺的啊﹗



  “審視傷口。”一個年邁醫生說。



  “傷口甲已經結痂﹐傷口乙表面恢復的很迅速﹐但心臟的傷口卻依舊緩慢。”一個醫生說。



  “哇﹗”聖耀這才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破了個小洞﹐醫生竟如此不人道地觀察他心臟的彈孔﹗



  “剛剛你喝的血漿﹐哪幾包你覺得特別好喝﹖”一個醫生問﹐等待記錄。



  聖耀不加思索答道﹕“第二﹑第三﹑第七包。”



  醫生點點頭﹐在血型關連一欄中填上﹕“印證O型吸血鬼嗜飲O型血液。關連成立。”



  聖耀的精神不錯﹐正奇怪自己的大難不死﹐想要起身伸展一下﹐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鋼鏈綁住。



  “為什麼綁住我﹖”聖耀疑道﹐這真是太誇張了。



  “對不起﹐請你再休息一下。”醫生微笑﹐似乎沒有敵意。



  “算了。”聖耀躺在床上﹐百般聊賴地看著胸口上的小洞﹐那顆擊入的子彈居然躺在一堆複雜的血管裏﹐並沒有被手術取出。



  聖耀正想開口質問時﹐醫生卻魚貫走出“病房”﹐一個也不留﹐這時聖耀才注意到“病房”的玻璃外面﹐站了一群荷槍實彈的武警﹐還有七﹑八個穿著便服的凶神惡煞。



  閒著沒事﹐聖耀只好觀看自己胸口中的子彈。



  聖耀發現子彈旁的複雜血管好像有生命一樣﹐以肉眼極難觀察到的速度生長﹐慢慢纏繞銀亮的子彈﹐好像想將它包覆在裏面﹐但子彈卻彷彿有種怪異的力量﹐將細微的血管推開﹐不讓他們將其纏繞。



  聖耀這時驚覺﹐他的視覺好像變得很不一樣﹐變得細致多了﹐連這麼微小的變化都可以感受。



  “凶命﹐你到底把我變成什麼怪樣子﹖”聖耀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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