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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殺手 月 作者:九把刀 (已完成)

[其他] 殺手 月 作者:九把刀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16 01:52 編輯

1.

  士林法院外,十幾輛SNG廂形車嚴陣以待的陣仗並不稀奇,每次有名人上法院,不管是影視明星或是政客名流,一沾上了官司,絕對是媒體追逐的目標。

  但如此浩大的抗議陣仗可就不多見了。

  莫約五百多名綁著白布條抗議的失業員工聚集在一起,每個人都哭腫了雙眼,手裡揣著雞蛋與汽笛喇叭,聲嘶力竭地悲吼著。

  抗議布條寫著「還我血汗錢」、「孩子上學沒學費」、「吸血魔王害慘我全家」、「無良商人掏空退休金」、「預備上吊中」等等,有些白布條上還潑上紅色墨水,格外觸目驚心。

  然後是冥紙。

  漫天飛舞的冥紙,象徵這場公司掏空舞弊案的背後,葬送了多少人的家計幸福,與原本就微不足道、現在卻再也抵達不了的小小夢想。

  鎮暴警察以替代役男打前鋒,手持黑色盾牌,無奈地站在抗議群眾前。為了沒有正義的法律跟這些可憐的民眾對抗,每個警察的眼神都流露出無限同情。

  西裝筆挺的奸商沈常德在四個高級律師的陪同下,一走出法院,就被潮水般的記者給團團包圍。而法院界最有名的背後靈柯寺海先生,當然也沒放過這次的機會,依舊雙手高舉白紙黑字的聲明稿,照慣例站在主角沈常德的後面偷點鎂光燈。

  記者的麥克風瘋狂伸遞到沈常德的面前,拋出一個又一個尖銳的問題。

  「沈先生!請問您對這次鉅額的交保金額有什麼看法!」

  「對於積欠這些失業員工的薪資與資遣費,您有沒有後續的補償?」

  「關於外界謠傳您一直將營運資金匯往大陸的人頭帳戶,您有什麼辯解?」

  「請問高達八千萬的交保金額,是誰幫您出的錢呢?」

  「上星期壹週刊登出您經常出入頂上魚翅,請問破產的你還有幕後金主嗎?」

  但是再怎麼尖銳的問題,都扎不穿沈常德的厚臉皮,他默不作聲,微笑向示威的群眾揮揮手,這個動作讓抗議的失業員工幾乎要憤怒暴動起來。

  「快點暴動啊?快丟雞蛋啊?然後被鎮暴的條子用水柱涼快一下吧。」沈常德持續假惺惺的微笑,肚子裡都是邪惡的念頭。

  年近六十的沈常德面色極其紅潤,一點都不像申請破產、聲稱無力負擔兩千名員工追討退休金與積欠薪資,應有的潦倒模樣。

  在申請破產的這段期間,沈常德的身邊不乏正在念大學的校園美女陪伴。他採陰補陽的淫亂功夫,跟他藏匿侵吞巨款的本領一樣高明。

  除了美女,沈常德的口福依舊,還是有辦法每週吃兩次頂上魚翅,將自己養得棒極,白皙的皮膚底下透著各種珍貴補品帶來的漂亮血色。這樣的面容為沈常德贏得了「吸血魔王」的綽號。

  「關於這些為公司盡心盡力打拼的員工,我一定會請求認識的銀行、與企業界的朋友代為處理,就算要我跪下來拜託,我也在所不惜。」沈常德感性地說,腦子裡卻是另一個念頭。

  高達八千萬的交保金額不過是個障眼法。

  比起沈常德掏走的二十七億,區區八千萬算得了什麼?愚蠢的媒體只會繞著保釋金額大作文章,說不定還會為他博取他不應得的同情。

  「由於我在上次大選表態支持泛藍,這次的起訴很明顯是政治惡鬥的栽贓抹黑。我相信司法很快就會還我清白,我也正在與我的律師商討控訴壹週刊的不實報導,對於……」沈常德沉痛地發表聲明。

  殊不知,收賄的檢察官在讓沈常德交保後,並沒有以有逃亡之虞的理由向法官提出限制出境的要求。再過六個小時,沈常德就會大大方方搭乘前往香港的班機,看是要轉進深圳的基地,還是直飛美國舊金山的豪宅。

  總之,決不可能留在台灣接受狗娘養的審判。

  抗議的民眾終於砸出雞蛋,但由於距離太遠,連沈常德的鞋子也無法沾到,悲憤的力量讓民眾開始往前推擠,一把又一把的冥紙從未停過。

  鎮暴警察立刻敲打盾牌警示,緊接著就噴出強力水柱,嘗試驅散抗議的民眾。

  「這些下等人,冥紙就留給你們自己吧……」沈常德嘴角上揚,強忍著笑意。

  突然,柯寺海雙手高舉在沈常德兩旁的黑白聲明稿,飛濺上鮮豔的紅色。

  柯寺海張大嘴,臉上都是花花白白的漿狀物,黏黏答答,還帶著生腥的氣味。

  聚攏在一塊的記者全都瞪傻住眼,再也沒有人多問一個問題了。

  沈常德的眉心間,多了一個黑色的小圓洞。

  小圓洞的邊緣,是高速燒灼的焦。

  而小圓洞的另一個出口,則是沈常德後腦勺巨大的不規則開口,腦漿、血水、碎骨、與肯定墜落地獄的黑色靈魂,全都一鼓作氣炸裂出去。

  在SNG現場連線的狀態下,攝影機無聲地將這恐怖絕倫、卻又大快人心的一幕,即時傳送到兩千三百萬雙眼睛裡。

  沈常德忽地兩眼上吊,雙膝跪地,脖子機械式往上一抬,看著天上的白雲。

















  三百公尺外,晾著白色被單的天台上,飄著同樣的白雲。

  「別看著天空,你到不了那裡。」月微笑。
如果想你殺一個人,卻因為太忙不能自己動手,聘個殺手是個選擇。

  不管你想聘雇哪種人做哪種事,越有錢的話選擇就越多。

  聘雇殺手也一樣。

  一箱滿滿鈔票,說不定可以雇到使用火箭筒,用針刺飛彈徹底轟碎目標的恐怖份子。你的仇人將在爆炸聲中血肉橫飛,不滿意都找不到理由。

  沒錢的情況下,其實也能湊出些廉價的方案,總有幾個剛好缺錢嗑藥的路邊混混……那種穿了花襯衫,嚼著檳榔,隨時露出挑釁眼神的低層次混混,願意為了幾張鈔票冒一次險,將水果刀捅進你的仇家懷裡。

  你沒看過嗎?水果日報頭條或是奇怪的八卦週刊偶而也會報導歐巴桑突發奇想買兇殺夫這樣的事。只是品質難以保證。一分錢一分貨,到底還是個道理。

  或是乾脆選擇分期付款?不過你得先找到退隱已久的吉思美。







  但你不會想到月。

  月很特別。

  他身上的光不像太陽一樣,耀眼得讓人雙眼難以直視。

  就如同他的名字。

  月的光淡淡地冉動著純潔的銀,為所有注視擁抱。








  很少有殺手會將正義掛在嘴邊。

  他們做的事不夠資格,或者在殺死另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正義這一層。

  偶而有殺手會出現錯覺,覺得他的所作所為跟正義扯得上邊。我想不能說是自欺欺人,只能解釋為是偶而安慰一下自己的浪漫,帶點世故的嘲諷。更可能的是,他們正好接到一張很合乎社會正義的單子……目標是個人人喊殺的過街老鼠。如此而已。

  很少殺手會有理想。

  殺手遵循的是法則,不管是公認的,或是自己的。

  但法則不是理想。美其名,不過是職業道德的內在延伸。

  遵循法則的意志,能令殺手在執行任務時心無旁騖,讓整個過程盡可能的順暢,排除不必要的困惑,例如情感上莫名其妙蔓生的雜訊等等。

  但月具備以上兩種,與殺手特質矛盾的美德。

  月將身為殺手這檔事,當作實踐正義、完竟理想的必要素質。




未完待續→
數月前,俯瞰城市的高樓天台,兩柄狙擊槍凝立在架上。

  白雲浮浮,兩個巧遇的悠閒神槍手。

  月,與鷹。

  很巧,他們受雇自不同的委託人,卻都指明同樣的目標。

  要殺一個人,就要觀察那一個人的生活慣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個「點」,並思考那個「點」所需要的種種條件。

  風阻,光線,角度,警局的距離,人潮的密度,與從容的逃脫路線。

  而月與鷹都因專業選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天台,只能說目標真犯了太歲。默契地笑了笑後,兩個殺手聊了起來。

  殺手共同的話題便是蟬堡的最新進度,還有相互補充彼此闕漏的章節,兩人大肆批評一番,又開始猜測故事的結局。

  最後目標出現。

  「怎辦?」月笑笑,其實心中已有了計較。

  「自己做自己的吧?」鷹苦笑。正合月的意。

  於是兩人同時扣下板機。

  在兩顆同樣致命的子彈鑽擊下,倒楣的目標臥倒在毫無意外的血泊中。

  鷹從大衣裡拿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來你就是那個愛種花的鷹。」月不訝異。

  「嗯。」鷹熟練地拆卸槍具。

  「我是玩網路的月。」月大方揭露自己價值一億的身分。

  「嗯,這陣子你很出名。」鷹似乎也不意外。

  很少有事情能夠衝擊到鷹的情緒,鷹的自制力絕強,來自於他對殺手法則的尊重,與天生的嚮往寧靜。

  「對了,你對報章雜誌上對你的評論有什麼看法?」鷹好整以暇將槍具裝妥。

  「你是指?」月也收拾完畢,站了起來。

  「上頭寫著:儘管你呼應了社會大眾的期待,但當鮮血在你臉上塗開,即使是為了正義,同樣令人作嘔。」鷹轉述,闔上槍箱,站起。

  「但總得有人去做。」月同意,但微笑。

  鷹也笑了。

  月的不疾不徐,以及對自己信仰的認知與自信,讓鷹覺得很舒服。

  「保重。」鷹瀟灑地轉身,揮揮手,不回頭。

  「祝你早日達成與自己的約定。」月莞爾:「這個城市,只需要吉思美跟我就足夠了。」看著鷹的背影離去。



未完待續→
於是,月在自己的網頁上,寫下這兩句對話。

  當鮮血在臉上塗開,即使是為了正義,同樣令人作嘔。但總得有人去做。

  的確。

  就像垃圾車清道夫一樣,如果嫌臭不上工,一個星期,整座城市都將淪陷在無以復加的惡臭中。久了,每個寄居在城市裡的人都會生病,每次呼吸都會被細菌塞滿整個鼻腔。

  更久以後,每個人都會對這樣的氣味習以為常。

  「犯罪?你在開玩笑嗎?不過是推了老太婆一把,幫她下樓梯快些罷了。」

  或是「不會吧,走後門綁標那種事不是天天在發生嗎?多看看報紙吧老兄!」

  或是「有沒有搞錯……我自己生的女兒,我想怎麼搞都行!」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入鮑魚之肆,久聞不覺其臭。就是這個意思。

  在這座城市裡,長得像人的活動垃圾不少。既然是這種垃圾,就沒有可燃跟不可燃的分別,更別提哪些是屬於資源回收了。

  殺手月,就負責清除這些人型垃圾,免得城市積久發臭。

  如你所想像,不少貪婪政客、角頭流氓死在月的手上。那些人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裡多行不義,就是根本齜牙咧嘴壓榨其他人的幸福。

  夠資格被正義殺死的人太多。

  某天你所知曉的某某人照片,赫然出現在月的獵頭網站上,一點也不足為奇。



未完待續→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我們先用老套故事的老套敘述法碎寫看看。

  一個自詡為正義出頭的殺手,聽起來很自以為是,獨斷獨行。其實是小時候不愉快童年的受創記憶,或是糟糕至極的精神遭虐經驗,導致這位殺手將奪取他人性命作為矯正自己快要偏差的價值準繩的唯一手段(是的,說到將殺人作為唯一一種替自己解套的行動方案,本身就存在著爆炸性的封閉性格,能量過大,封閉依舊,發洩的管道只好橫向膨脹扭曲下去),藉著俐落除掉不愉快的人事物,自我映照式剔除內在的邪惡突變。

  事實上更可能的是,白天自以為解決了部份問題,夜夜入夢後才發覺無法擺脫根深蒂固在記憶裡的不愉快污點。最終,這位殺手迷失在正義偏斜的天平裡,逐漸變成偏激的危險份子。

  典型的,創傷型的悲劇英雄。

  這是好萊塢英雄電影公式裡最著名的一條,廣泛應用在家人被壞蛋殺死的警探,同事代替自己中彈身死的警察,遭遇恐怖輪姦並拍照的女律師,父親因公殉職孤獨長大的女探員上。對了,還有他媽的蝙蝠俠與蜘蛛人。

  但月真的不一樣。

  你見過了就會知道,月俊俏的臉龐從未浮出一點陰暗的顏色。

  正義讓他容光煥發,笑起來有如銀色月光。

  因為月的正義,有強大的民主作為後盾。

  這年頭講究民主的人都很受歡迎。所以月根本就是殺手界裡的人氣王。

  月每個月都會在他的個人網站上,公開他「想」殺死的人。

  這些額頭長了靶心的倒楣鬼為什麼名列榜上,全靠月從各個報章媒體上收集資料(不幸的,身為名人是必需的被殺要件,原因後表),想辦法透過訪談與近距離觀察,加以判斷,過濾篩選。

  但這些垃圾究竟會不會遭到清除,則是交給社會大眾決定。民主的第二步。

  獵頭網站裡,月會替這些「目標」照片下,附註一串阿拉伯數字。價錢。

  價錢的標準通常都很高,是一般殺手價碼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或多或少也代表著這些害蟲不易清理的程度。

  這樣的高價自是當然。尤其獵頭網站是公開的,這些害蟲一旦看見自己的照片掛在上頭,不嚇得加派保鏢將自己團團圍住才怪。難殺得很。

  網站附上好幾組瑞士銀行的祕密帳戶,不同的帳戶針對不同的害蟲標的。殺人收錢,天經地義。任何人都可以透過各式各樣的跨國轉帳,指定某位印堂發黑的害蟲,將錢匯進月的祕密帳戶,成為贊助殺人的雇主之一。

  月不期待每個在自己初選名單中的城市垃圾,都會遭到社會大眾的唾棄。

  金額沒達到,月就不會動手,也會平息心中那股想要除之後快的衝動。

  甚至反省。

  自己為什麼會列出社會大眾覺得沒有必要除掉的人呢?

  是自己的人格中哪一角缺了陷,致使篩選失之偏頗?

  還是社會大眾無法像他一樣,在最危險的距離,去窺看那些醜陋的最真實?

  還是那些被列進去的大害蟲,多多少少也有點討喜之處,只是自己不懂欣賞?

  「算他們好狗運。」有時候,月會得出這樣草率的結論,笑笑釋懷。

  對於正義的定義,月毋寧是極為開放的。既不死抱自己對正義的審美觀,也懂得欣賞社會大眾對正義的看法。

  久了,月開始覺得,正義肯定不是一組硬梆梆的定義,而是一堆隨波逐流,可供即時詮釋的個案。

  但他依舊信仰光。

  照亮這個世界的,因信仰而偉大的燭火。


未完待續→


          「TIME,亞洲地區年度最受歡迎人物。殺手,月!」
         
          就是這麼回事。
         
          月,成為家喻戶曉的殺手。
         
          一個不接受任何單一委託,架設網站邀請大眾聘雇自己的正義殺手。
         
          想為民除害卻無法親自動手嗎?
         
          亟欲站在集體正義的一端嗎?
         
          迫切希望某個惡貫滿盈的壞蛋,消失在這座城市嗎?
         
          捐助你能提供的金額,捐助你的正義,捐助你靈魂裡最珍貴的部份。
         
          一旦瑞士銀行帳戶內的數字飆升到月所定下的界限,一把槍便會裝填好子彈。
         
          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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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會出動!」於是報紙上便會出現這個斗大標題。
         
          「月又得手!」半年內,報紙就會做出聳動的追蹤報導。
         
          佈告欄上貼著十大通緝要犯的賞金榜。
         
          榜首貼著斗大的「月」字,也是唯一沒有照片的通緝犯,空洞得很荒唐。
         
          賞金:一億。
         
          「還是沒有月真實身分的線索?」
         
          陳警司很不滿,幾乎以咆哮的姿態,將整個警署的氣氛壓到最低。
         
          大家面面相覷,低頭做自己的事,不敢停手,免得成為被上司鎖定轟炸的靶。
         
          「警察!你們可是一群警察!怎麼做事的!老百姓養你們幹什麼吃的!」陳警司大吼的模樣,誇張得像是妄想角逐影帝的爛演員。
         
          當局對月的存在很感冒,到了病態的地步。
         
          過去三年來,就有三十四個政治人物上了月的賞金害蟲榜。其中有七個被全民通緝,陸續被月暗殺。不負所託。
         
          比起假惺惺的全民拼治安,月的效率跟誠意顯然凌駕了警方好幾百倍。
         
          「一個殺人兇手有事沒事就成了報紙頭條,你們有沒有自覺啊!」
         
          陳警司繼續大吼,基層刑警都在心裡幹罵著。
         
          那陳警司你自己呢?你那大吼大叫的樣子,其實也只是做做表面工夫吧?就連編列預算撰寫電腦病毒駭掉月的網站這種輕而易舉的事,陳警司也總是擺出高高在上的官威嘴臉。
         
          彥琪尤其不滿。
         
          身為專案緝拿這位全民殺手的刑警,卻是月的崇拜者。
         
          月是什麼模樣?彥琪的原子筆,受著某種牽引似地劃下一撇。
         
          一個專業殺手的臉孔,幾乎只有委託人會知道。有些目標摸著貫穿胸口、留在襯衫上的焦炙彈口時,連殺手的影子都沒見到就沒有氣息。
         
          月的臉孔深埋在網路背後。不需要委託人認識他,月也不需要認識委託人。
         
          「他一定是個紳士,縱使不帥,也應該生得很有氣質。」
         
          彥琪是這麼想的,還在素描本上畫下她想像的月。
         
          之前那個倒臥在立法院門口的貪污立委,彥琪也將一天的飯錢匯進月網站上的祕密帳戶。那次的謀殺,她也有一份------而且感到榮幸。
         
          所幸殺人網站上的帳戶流通受到瑞士銀行的保護,不可能被知道誰資助了月的「正義」,要不,一旦身為刑警的彥琪資援了全民殺手的事曝光,那還得了?又有多少警察暗地裡也是支持著月?
         
          月的電腦功力深湛,加上獲得亞洲駭客界熱忱的技術支持,警察要放病毒攻堅月的網站,總是徒勞無功,偶有佳績,幾天後月的獵頭網站總能捲土重來。
         
          「你長得蠻好看的嘛。」彥琪滿意地看著素描本上的月。
         
          在彥琪藍色原子筆的筆觸下,月有張乾淨的臉,沒有刻意整理卻很爽朗的瀏海,薄薄的微翹嘴唇,一雙看不出殺手慣性憂鬱的眼睛。他不需要。
         
          素描本角落寫了「正義殺手,月」五字。
         
          吐吐舌,下班的時候到了。

          捷運大安站出口對面,星巴克,二樓。
         
          月不抽煙,所以坐在窗明几淨的角落。
         
          恰恰供一個人使用的圓桌旁,一張椅子放大揹包,後頭掛著米色麂皮外套。
         
          小圓桌上則放著台蘋果筆記型電腦,十二吋的銀色Powerbook,相當符合月對美學的要求。簡潔,俐落,不假以多餘的修飾。
         
          當然沒有人知道月是月。尤其他的電腦螢幕上,不是那屌到翻的獵頭網站,而是網路美女選拔的投票頁。
         
          「年輕人的基因是越來越好了,嘖嘖。」
         
          月說,瀏覽著一頁又一頁可人兒的介紹。
         
          這話一點也沒錯。跟整型一點也沒有關係,光是營養好,懂得打扮,這年頭街上的女孩子出落得越來越漂亮,腿長些,豐滿些,眼睛明亮些。
         
          由於法則三,月有個很不錯的工作跟身分。
         
          他是pchome的網路購物管理員之一,負責傷腦筋該辦什麼特惠活動、怎麼來個商品搭配、甚至還要調查別家網購的價錢等。此外,他最近還弄了個漂亮的兼差,管理網路自拍美女的Blog,一方面監視有沒有暗示援交的出軌狀況,另一方面還幫幾個人氣排名很前面的學生美女外拍,給些進演藝圈的建議或途徑。總的來說,是個賞心悅目的優差。
         
          月不是月時,他的名字叫子淵。
         
          這麼說有點奇怪,畢竟月只是月的「藝名」,而子淵才是正主兒,真真正正用了三十三年的招牌。雖然不若月響亮。
         
          子淵啜了口香草拿鐵咖啡,拿起昨天外拍的數位照相機,抽出儲存卡,放進筆記型電腦裡讀取。然後挑個幾張,直接上傳到網頁的美女圖集。
         
          「還有比這回事更愜意的工作了嗎?」子淵笑笑,頗為滿意。
         
          可不是?
         
          昨天那場外拍,就任何約會上的定義來說,它就是場氣氛上乘的約會。對方是個女高中生,不會刻意穿著泡泡襪、百褶裙的耍可愛,自然的青春,從見面打招呼那刻起就充滿了朝氣。
         
          子淵喜歡能令尷尬自動解除的女孩,那會省去不少麻煩。所以他們在淡水漁人碼頭拍了兩百多張照片,其中有一百多張是兩人的合照,不能放上網的。
         
          對了,女孩叫什麼來著?
         
          「田曦?是叫田曦麼?」子淵在觸控板上點了幾下,果然是叫田曦。子淵不是月的時候,腦子可沒月那麼靈光。
         
          喀喀。
         
          子淵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個女孩端著盤子坐下。
         
          女孩手裡還夾著份報紙,露出標題:「金牌老大之死是否與殺手月有關?」吸引了子淵的注意。
         
          已經兩個多禮拜了,金牌老大被狙殺的消息還是佔據各大新聞版面。
         
          有這麼重要嗎?子淵並不覺得。這新聞會被媒體牢牢盯上,除了金牌老大跨越黑白兩道的身分特殊外,另外就是殺人手法的殊異。
         
          金牌老大討人厭,也的確列在月的獵頭網站上。但金額還沒達到,照理說全民殺手是沒有理由出動的。然而能夠在極短的時刻內,居高臨下瞬間殺死金牌老大諸多護衛與埋伏者的殺手,屈指可數。
         
          矛盾的地方在於,金牌老大是被刀子給刺死的,在情婦家裡的麻將房裡停止呼吸。一刀狠狠貫入心臟,毫不留情地攪動,可以想像過程快又乾脆。
         
          但這樣野蠻的殺人手法並不是月的作風。要執行到那樣的程度,一定得兩個人。
         
          是的,搭檔。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這樣的新奇的組合吸引了媒體,當然也吸引了許多犯罪專家跑到評論節目「新聞挖挖挖」裡去大放厥辭,認為「殺手月」從一開始就是個殺手集團,而不是單一個人。
         
          女孩打開報紙,專心地在上頭畫起紅線來。
         
          「哦?」子淵有些好奇起來。
         
          有誰看報紙,會認真到需要畫線?
         
          子淵的電腦螢幕貼有高反射鍍膜,不動聲色一轉,調整個角度,將畫面調黑,子淵就從螢幕的鏡面反射中看到了女孩畫線的內容。
         
          都是關於金牌老大喪命的追蹤報導,與專家對殺手月的諸多看法。女孩的紅線一條畫過一條,久了子淵便發現,女孩根本沒有所謂的重點。紅筆只是閱讀的一種方式,強迫自己留心自己讀到了哪個句子。僅此而已。
         
          五分鐘後,子淵的咖啡已經喝完,將畫面調亮。
         
          「都是胡扯,是吧?」女孩開口。
         
          「……」子淵,下意識地將螢幕角度調開。
         
          「不這麼認為嗎?」女孩又說。看樣子是發現了子淵在窺視她。
         
          「是指人生嗎?是啊,真是一團糟啊。小丸子的姊姊說,人生就是不斷的在後悔。」子淵隨口亂答,笑笑。
         
          「我是說報紙。」女孩抬起頭來,臉色突然有些詫異。
         
          子淵不懂,做了個無法理解女孩表情的表情。可被歸類為笑。
         
          「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女孩愣愣。
         
          「通常這樣的話應該反過來吧。」子淵聳聳肩。
         
          「反過來?」女孩不解。
         
          「是啊,理應是一個男的看到一個女的,然後才說出這句。」子淵說的是最常用的搭訕技巧。
         
          通常答案並不需要男生主動開口,女孩多會自己補上「對啊,我曾被說過像哪個明星」這樣的回應,而且面帶燦爛笑容。
         
          一旦出現笑容,往往就是好的開始。只是不曉得被哪個情聖將這個好方法洩漏出去,至今已經變成了台客搭訕美眉的濫觴。
         
          「可我真的在哪裡見過你。實在是面熟的過分!」女孩苦思。
         
          「我不記得有誰說我像哪個明星。還是妳其實是個星探?不過我已經三十三歲,用演藝圈的週期來看,我早過保固了。」子淵開玩笑。
         
          「……」女孩還在艱辛的苦思。
         
          「結束無聊的對話吧。我請妳喝杯咖啡。」子淵笑。
         
          對於跟女孩子聊天,他總是很樂意。
         
          有句廣告是怎麼說的?能接吻就不忙說話,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我已經有了。」女孩指指桌子上的焦糖瑪琪朵。
         
          「啊,妳瞧我。」子淵傻笑。說過了,子淵不是月的時候,可沒月那樣靈光。
         
          女孩沒再理會子淵,埋首在另一本帶來的壹週刊上,繼續畫線。
         
          子淵再坐了一下後,就收拾桌上,穿上外套起身離開了。
         
          由女生主動開口搭訕,自己卻碰了一鼻子灰這種事,子淵還真不習慣。
         
          「呼。」子淵吐出一口長氣。


   坐在星巴克裡,將報章雜誌劃滿一條又一條筆記線的,正是刑警彥琪。

   子淵離開後,彥琪還是想不起來她倒底在什麼地方看過他。

   但無所謂,據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會有三個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存在。如果彥琪在三個地方分別見過這三個人,一人一次,當然就會覺得面熟,然而其實一點干係都沒有。

   於是神經很大條的彥琪很快就不再做多餘的思考,全神貫注在關於月的有趣報導裡。一條又一條的橫向紅線,逐漸因為彥琪的拼湊拉出斜來斜往的連連看。

   彥琪的功課一向很好。

   小學老師曾經打趣說,彥琪的集中力只限於眼睛前方的一公尺,所以在課本、參考書、考卷上發生的一切,都難不倒聰明的彥琪。

   「但一公尺以外的事物,對彥琪來說就是一片恍惚了。」小學老師附註。

   彥琪是台北市迷路的冠軍,彥期能牢記一整本公車路線圖,對從A處到達B處該如何轉站瞭若指掌,甚至可以列出五種搭配捷運的轉乘方法,並依照上下班等車潮時段分析哪個時間該採取哪條路線比較划算。

   儘管如此,彥琪還是會因為在公車上發呆而錯過下車時間,或是太專注看書而下錯站,或是一不留神就搭錯了車。

   大學聯考那年,彥琪甚至在公車上背英文單字而錯過試場,趕緊叫了計程車衝去考試後,卻惶惶然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彥琪根本就記錯了試場學校。

   當上了刑警,自然也可想像彥琪發生的種種糗事。

   但彥琪的小學老師說錯了一點。彥琪並非對一公尺外的事物一片恍惚,相反的,彥琪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外在的事物給分散開,然而活在多焦點的世界裡,彥琪卻沒有相應的能力,導致彥琪乾脆灌注精神在眼前的瑣碎事物上,免得繼續凸槌。

   「八點了。」彥琪走出星巴克,過了馬路,來到捷運大安站。

   剛坐下,彥琪就習慣性要做點什麼小事情,好打發耗在交通上的餘暇。繼續看書,看漫畫,塗鴉,都是彥琪維持自我運行的方式。

   對面座位,一個小男孩酣睡在母親的懷裡,口水都快流了出來,而母親自己也靠在褐色玻璃上睡得挺好,遺傳得很透徹。

   「是個好題材呢。」於是彥琪拿出隨身素描本,準備畫下母子熟睡的模樣。

   打開,愣住。

   「……」彥琪呆呆地看著素描本上,今天下班前用原子筆畫的草稿。

   彥琪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在星巴克邂逅的男人覺得面熟的原因。

   剛剛那個藉著筆記型電腦螢幕反光偷看自己的男人,長得好像……好像自己純粹靠想像塗鴉出來的「月」!

   「不是吧?」彥琪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剛剛那男人的模樣。






   乾淨的臉。

   沒有刻意整理卻很爽朗的瀏海。

   一雙看不出殺手慣性憂鬱的眼睛。









   彥琪的腦海裡的記憶影像,已迅速往素描本上的想像描繪靠攏。

   記憶是會騙人的,以各種自我矇混的方式。但此刻的彥琪卻不這麼想。

   科技大樓站過去了,六張犁站也過去了,許多人下車上車。

   「他是個殺手。」站在彥琪左前方,抓著吊環的女孩說道。

   「……」彥琪抬起頭。突然開口的女孩正低頭看著她手中的畫。

   彥琪按在素描本上的手指,正好遮住塗鴉的落款「正義殺手,月」的字眼。

   「怎麼說?」彥琪注意到一公尺以內的女孩,抓著吊環的手有幾個不小心沾到的小色塊,大概也喜歡畫畫創作。

   「他的眼睛像是在告訴其他人,我不是個殺手。但正常人不會這樣撇清。」女孩的另一隻手上,拎著一朵未經修剪的裸莖波斯菊。

   「有些牽強的理由。我根本沒看過這個人,我只是隨便畫的。」彥琪回應。

   「但他就是個殺手。」女孩篤定,眉宇間有股神氣。

   「謝謝。」彥琪不明究理,但還是掛著微笑。

   「不客氣。」女孩點點頭。

   麟光站到了。

   拎著波斯菊的女孩下了車,彥琪則繼續看著畫發呆。

   「不過別擔心,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女孩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說。

   門關上。

   「我知道。」彥琪當然知道。

   晚上十點,台北市的一半人口兀自在外遊蕩,子淵則跟另一半的人回到家中。

   淡水河畔,漁人碼頭。

   殺人的收入頗豐,子淵住的地方自然不差,是每坪價四十萬的好地段好大樓,完善的門房管理,私人電影放映室、健身房、游泳池等公共設施應有盡有。

   還有最重要的,位於七樓,能夠在各種時段欣賞到淡水河景致的好視野。

   沖了個澡,月為自己調了杯馬丁尼,坐在餐桌旁打開電腦,進入網路的世界。

   「Ramy不知道在伊斯坦堡開不開心?」子淵看著MSN的使用者好友列表,已經懸空好幾天的Ramy。

   Ramy自從接受月的建議,到伊斯坦堡渡假散心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真是個彆扭的傢伙,要不就是流浪過了頭,忘了上線。子淵笑了起來,移動滑鼠,點開網頁瀏覽器,進入了月的獵頭網站。

   此時,子淵已經進入了夜的領域,成了高懸於黑暗上空的月。

   月輕輕啜著酒杯邊緣,看著害蟲照片底下的帳戶數字最新的爬升進度。

   其中,有個違法超貸吸金案的女企業家,葉素芬,底下「募款」的金額只差了一百二十多萬就達到了啟動狙殺令的標準。

   一個叫歐陽盆栽的殺手也在線上。

   「看來,正義殺手又要出動了。」歐陽盆栽捎來訊息。

   「不敢當。」月回應。

   他知道自己的動向全明擺在網站上,是所有殺手的關注焦點。

   「最近還在跟女友吵架麼?」月隨意寒暄。

   「是啊,我就像核彈處理小組,二十四小時都在考慮要剪紅色的線好還是綠色的線好。」歐陽盆栽。

   「將戀愛關係比喻成炸彈的人,要不跟另一半吵架還真是挺困難的。」月。

   「還好品質一流的做愛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歐陽盆栽。

   兩個從未謀面卻相交甚久的殺手,就這麼在線上交談了起來。對於獨來獨往的殺手來說,網路的隱蔽性提供了很好的安全掩護,使得殺手之間的交流比起十年以前還要熱絡太多。

   「對了,打開電視吧,新聞挖挖挖快開始了,我看之前的預告,似乎又要談論你的大事業了。」歐陽盆栽提醒。

   「喔?希望這次可以說得有趣一點。」月回頭,打開電視機。

   T台,談話性節目現場。

   「其實自從殺手月出現的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可以發現,殺手月的獵頭網站在選擇狙擊目標時採取與警方不一致的立場,月的目標中沒有通緝要犯,取而代之的呢,大多是遭到檢察官起訴,官司頗有爭議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有錢、有地位、有企業,卻名列殺手月的獵頭榜。」主持人鄭弘義面帶公正客觀的笑容。

   「歡迎收看今天的,新聞挖、挖、挖!」主持人于美輪點頭微笑。

   這集電視節目裡的特別來賓,是警大知名的犯罪社會學教授楊博士,負責偵辦殺手月連鎖案件的陳警司,以及黑暗小說家九把刀。

   現場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鏡頭時不時就帶到網路的即時畫面,有時是月的獵頭網站,有時是校園bbs關於殺手月的討論串。

   節目一開始,先是回顧了科技公司掏空案的主嫌葉素芬的新聞。

   「楊博士,這次殺手月鎖定的幾名狙殺目標中,以針對葉素芬的捐款金額最多,請問這反應了什麼社會現象?」主持人鄭弘義問道。

   「白領犯罪的現象在現代金融社會裡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常聽到的比如違法超貸、企業掏空、金融詐欺等等,雖然沒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層面遠遠超過其他的犯罪。如果黑心企業家掏空公司逃逸,結果造成五百人突發性失業、拿不到薪水,等於影響到五百個家庭,如果加上因為購買暴跌股票的受害者,社會受創更遽,更嚴重還可能會引發自殺的問題。」楊博士推推眼鏡,看著擺在桌上的講稿。

   月同意,兩位主持人更是不停點頭。

   楊博士繼續慢條斯理道:「但是在法律的規定上,白領犯罪的制裁卻是非常輕微,往往吸金數十億卻只能輕判三到五年,加上假釋條例的配套,實際執行的刑期更短,根本不足以產生嚇阻之效……」

   暗黑小說家九把刀插嘴道:「更別提法律這種規定完全沒有伸張社會正義的精神,根本就是為有錢人犯罪規劃好的漏洞,惡法難循,只會讓小老百姓覺得很幹。幹歸幹,幹有什麼用?那些歪屌立委根本就是故意不修法!」

   主持人鄭弘義忍不住附和:「是啦,國內的法律是有檢討的空間啦,許多重大經濟犯在交保後就大大方方跑到國外不回來了,即使法律再怎麼輕判,那些有錢人就是不爽坐他一天牢。這些人怎麼可以讓他交保呢?交保後又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他們出關呢?」

   「還是月對整個社會講義氣,乾脆挺身而出放槍給他死。」九把刀摸著下巴的鬍子,被身旁的陳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鏡頭切換到月的獵頭網站畫面。

   由於節目效應,現在的數字又比剛剛增加了十幾萬。而且持續增加中。

   主持人于美輪很快答道:「所以這次社會大眾在獵頭網站鎖定葉素芬,可以說是廣大受害者憤怒的反應囉?」

   于美輪看著在案情偵辦上毫無進展的陳警司。

   「廢話,捲走二十億偷偷藏在不知道哪裡的葉素芬,如果乖乖認罪把錢吐出來,那個殺手月哪來的理由轟爆她的頭?有錯要承認,被打要站好嘛。」小說家九把刀挖著鼻孔。

   電視機前的月不禁莞爾。

   「至少可以說,這起事件程度上反應了社會的某種價值。」楊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據瑞士銀行的客戶保密協定,我們無法知道是哪些人透過匯款的方式金援殺手月,所以當然無法斷然指稱集體買兇的人是以葉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為主,說不定那些數字只是障眼法,根本沒人資助,只不過是月遂行個人意志的犯罪。」陳警司的額頭上突然爆出一條青筋,沉著聲道:「不過!要是如果我們破解網路,取得是哪些人在集體買凶的資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辦!藐視公權力就要付出代價!」

   氣急敗壞的陳警司模樣,逗得電視機前的月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陳警司粗著脖子講話的期間,月的網站上的數字又出現新的變化。贊成殺死葉素芬的金額又往上跳了三十萬。

   「廣大的支持不代表正義,民主之外配套法治,才是健全的體制。所以我們還是無法承認,在法律之外的私刑符合任何正義原則。」楊博士理性地做出他的結論,在場所有人紛紛點頭。

   雖然沒有人知道,因為葉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斷頭慘陪的楊博士,在私底下也匯了三千塊贊助月的獵殺。損失兩百多萬股本的楊博士衷心希望,葉素芬未來的死他也有出到力。

   有出到力,壞人伏罪時,更能享受到血液燒灼的快感。

   在街上遇到歹徒搶奪皮包,你畏懼歹徒的兇狠不敢挺身而出,標準的自我保護。在報紙上看見工程圍標導致的滅門血案,你只敢從鼻孔裡噴出怒氣。好一個廉價的義憤填膺,但你又能有什麼作為?

   理由總是一堆。不是正義感不夠強大,而是能力的不足。所以你無法說服自己,在簡單的、區區的金錢贊助時,仍舊採取姑息養奸的態度。

   「今天三大報做了一個民意調查,指出民眾有百分之六十一贊成殺手月選擇的目標該死,注意喔,是該死!但是卻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眾同意贊助殺手月的暗殺行動,其中的差異頗值得注意。」鄭弘義拿出一張圖表。

   「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這個社會這麼熱血啊,哈哈!」小說家九把刀快樂地挖著鼻孔。

   「熱血?荒謬!全民買凶讓台灣的國際形象低落到了谷底!」陳警司對著小說家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網路上的校園bbs討論區,不管支不支持殺手月的行動,討論氣氛都十分熱烈呢。」于美輪趕緊轉移話題,鏡頭立刻切換到電腦網路的畫面。

   是擁有廣大鄉民的台大ptt站,人氣暴漲的hate板。

   每一頁bbs的討論串,標題有八成與殺手月有關,氣氛熱烈,砲火也不斷。

   楊博士清清喉嚨,用發表學術論文的口吻說道:「殺手的世界距離一般人太遠,也太虛幻。矛盾的是,殺手卻在電視電影漫畫小說中隨手可拾,這樣十分廉價的元素與題材以一種「被創造」的虛擬形式空洞地接近著大眾。月的獵頭網站正好符合兩種距離間的奇異折衷。」

   的確,網路的虛擬特質讓網友贊助獵殺社會敗類的動作,在道德上處於遠距離的狀態,買凶的感覺與壓力驟輕;卻因為贊助動作執行之簡單,緊密了網友內在道德。月心想。

   月可是讀過一書櫃心理學的高材生。在學識的涉獵上,決不遜於歐陽盆栽。

   喝了口水,楊博士繼續說:「虛擬的網際空間提供一個全民制裁的場域。坐在電腦螢幕前咬著牙,以電子轉帳的方式贊助殺人的網友,或許在點選下「確定」的瞬間後腦會升起一股燒灼感,但實際感受到買凶殺人的道德缺失卻是很輕微的,相反的,自己會因為同時有很多人參與了集體的聘雇決定,而產生很充實的錯覺,甚至,還會生出榮譽感。」

   電視上的學者專家繼續討論,內容也漸漸沒有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電腦msn上。

   「你真紅。」歐陽盆栽的訊息。

   「別盡是羨慕,這對我執行任務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月回應。

   「也是,這些大人物一旦認真防範起來,可是難殺得很------即使對你這種殺手來說。」歐陽盆栽。

   「所以值得挑戰。」月笑。

   低氣壓持續籠罩台北市刑事局。

   一個女人不悅地坐在會議桌上,瞪視幾個穿著高階制服的警官。桌上的杯水動都沒動過,沒有人敢吭聲,或是將眼睛瞟向一臉慍色的女人。

   此人正是葉素芬,而她的立委老公則正在隔壁陳警司的辦公室裡咆哮,吼聲硬是不留情面穿過兩層木板門,此間會議室裡聽得清清楚楚。

   葉素芬正面臨遭檢察官強制羈押的窘境,但此時此刻殺手月的格殺金額偏偏達到滿水位,葉素芬一下子從壓榨投資人血汗錢的魔鬼,扭曲矮化成了被子彈鎖定太陽穴的可憐蟲。

   在律師團的建議下,葉素芬狠狠咬住這一點,與立委丈夫共同跑到刑事局勒索他們需要的東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護。

   「幹什麼吃的!政府公權力竟然放任一個黑道殺手,公開威脅善良老百姓的生命!有沒有自覺啊!」隔壁房一陣大叫,拍桌巨響。

   緊接在後的,是一串語意不明的唯唯諾諾。

   彥琪就坐在葉素芬對面,幾乎無法迴避葉素芬高壓迫性的眼神。

   葉素芬的單眼皮上塗著濃濃紫色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樑兩旁瞇成一條將所有人看扁的線,猶如隻飽餐一頓的禿鷹。

   會議室門砰地打開,陳警司青著一張臉走進,跟在後面的則是葉素芬的立委老公。瞧他頤指氣使的模樣,與葉素芬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警司清清官腔,艱澀開口。

   「殺手月已經鎖定葉素芬當事人為下一個目標,不日便會下手,對於這個案件本刑事局極度重視,並將成立專案保安小組,與專案緝查小組,一方面保護葉素芬當事人,一方面不放棄任何線索追蹤可疑的兇嫌對象。」陳警司凝重地看著在座的幾名警官,眼睛停在彥琪身上。

   「彥琪,身為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妳應當加派雙倍的人力,以求徹底維護葉素芬當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陳警司瞪著彥琪,汗珠滾到鼻心。

   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彥琪腦中一片空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可是,長官……」彥琪吞吞吐吐。

   「什麼可是!不是盡力,是一定要做到!」陳警司狂吼他的經典台詞。

   「我只是想說,那個……那個叫月的殺手,從來就沒有失手過耶?」彥琪脫口而出,手指還比著槍形。隨即驚覺不對住嘴。

   全場一片尷尬,瞬間膨脹的無聲。

   葉素芬臉部肌肉的線條難以忍受地抽動、抽動、抽動。她的立委老公,藏在肥肉裡的喉結正醞釀一股咆哮而出的巨大能量。

   此時葉素芬竟先大哭了起來。

   「趙彥琪!」陳警司怒吼。

   彥琪終究還是接下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真不喜歡。」

   彥琪坐在辦公室收拾東西,將幾個正在進行中的卷宗歸類,方便同事取用,畢竟這一離開,不知得耗多久時間才有辦法「託月的福」回來。

   吃力不討好並不要緊,重點是,彥琪並不認同她所保護的人有任何值得被保護的價值。一點也沒有。

   葉素芬在廣大辛苦投資人身上痛快撈錢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終有一天得為了無數家庭的家破人亡負起責任。何況代價僅僅是一條不受尊重的命。

   「雖然我是一定要盡我的責任保護她,但你可別跟我客氣喔。」彥琪看著座位透明桌墊底下,那張從素描筆記本撕下的「月」的想像側寫。

   真像。

   看了好幾十次還是覺得,真像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那個男人。

   此時,一名同事興奮地衝進刑事局,一進來就大呼:「抓到了!那個土城之狼剛剛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大家快點把檔案找出來通知被害人過來指認!小張!你負責把檔案拷貝一份筆錄檔案給第三分局!」

   這一奮吼,局裡的大夥果然一陣歡呼,振臂喝采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個總是戴著面罩、橫行土城區三年的連續強姦犯?

   彥琪腦中突發奇想,坐下,從背包裡拿出素描筆記本,打開。

   右手拇指與食指的指尖輕輕夾著藍色原子筆,若有似無輕觸筆記本的空白頁。

   筆尖凝滯。

   不上,不下,不左,不右。

   彥琪細細回憶起,那位土城之狼的種種犯罪資料、被害人聲淚俱下的筆錄、現場遺留的凌亂痕跡、那些燒燙在被害人私處兩旁的犯罪標記。

   土城之狼橫行已久,他在這座夜色城市裡留下的殘忍痕跡,早已多到每個警察都無法不熟背的地步。他強姦後冷靜摧殘被害人的戲謔手法,令許多青春女孩無法獨自面對入夜後的城市街道。

   彥琪不自覺閉上眼睛,讓意識裡的世界逐漸崩解,剩下繚動在手指上的方寸。

   筆尖一陣哆嗦。

   然後是虛弱、夾帶胃酸在食道逆流至鼻腔的哽咽味道、無助地散塗開。

   唰,嗖,唰唰,嗉嗉,吱------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一張蒼白、戴著細邊眼鏡的削瘦臉孔,那臉孔並非絕對寫實,倒像是漫畫家井上雄彥在浪人劍客裡的頹廢畫風。

   紙上,不帶戾氣的臉孔,在左眼下有個不甚明顯的痔。

   為什麼要刻意點綴上這顆痔,彥琪自己也說不上來。

   彥琪打開電視,轉到東森新聞頻道。

   許多記者全擠在第三分局搶拍這位惡名鼎鼎的土城之狼。面對無數一閃一滅的鎂光燈,土城之狼只是縮著身子,低著頭,迴避緊迫盯人的鏡頭。

   一個胖大警察看不過去,猛力抓著土城之狼的頭髮往後一拉,讓他的邪惡臉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鏡頭前。

   彥琪整個愣住。

   不知道是過度興奮還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筆無法停止顫抖。

   就連那顆無關緊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

   彥琪停止呼吸。

   針對葉素芬的保護計畫,代號「籠鳥」。

   基於暗中的崇拜,對月暗殺大人物手法有詳盡了解的彥琪,負責規劃出一套簡單明瞭、極易執行的保護分針。

   燈光昏暗的簡報室。

   「首先,月不是強攻型的殺手。」彥琪解釋。

   雖然月也曾以刀近身刺殺過某電玩大亨,但那次主要還是靠「掌握關鍵的時機」,而非豪邁地殺開一條血路。

   這個特性除了表示月在殺手類型學上的象限歸屬,還在於月對自己的身分極度保密,與對社會觀感的重視。

   「強攻型的殺手容易暴露身分的蛛絲馬跡,在這個科技社會,只要留下可疑的毛髮就很容易讓人睡不著覺。而月一向自詡是正義的化身,遠距狙擊可以減少高度衝突的情況發生,避免無辜的老百姓受害。」彥琪對著底下的長官與同僚說明。

   所以,參與「籠鳥」計畫的幹員安全基本上是無虞的,也不須掛心太多諸如「月會丟手榴彈」、「小心!月要發射火箭砲了!」這樣的問題。

   此外,眾所皆知,月的「接單量」極少。

   「專心致志對付一個案件,讓原本就善於理性分析的月,更沉著等待最合宜的下手時機。過去月曾花了七個禮拜謀刺一個躲在加勒比海小島上的前立委,期間不知道放棄多少看似可以謀殺的縫隙,厲害。」彥琪。

   如此一來,警方的覺悟就很重要了。

   這是一場高度耐力的防守戰。

   「那麼,月的弱點呢?」陳警司雙手環抱。

   「月的弱點,在於月決不放棄。」彥琪笑了。

   一個背負鉅額正義托付的殺手,無論如何都得完成謀殺的任務。所以月一定會在「決勝負的場域」附近遊走、窺伺、尋找或製造機會。

   在警方可以決定「在哪裡」保護葉素芬的前提下,「決勝負的場域」就是由警方做的莊,而月這個賭客肯定不會放棄下注。所以緝捕月的行動必定可以跟隨保護葉素芬的行動一塊執行,而且範圍不大。

   守株待兔,加主動出擊。

   月露餡,然後被逮住。

   「遠距離殺手的極限,據說是六百公尺。」彥琪深呼吸,看著執行代號「鳥擊」的組長老耿。

   「如果是半徑六百公尺的圓,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隨口說,表情嚴肅。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十五名警力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這就是專家------只要正經八百,就沒人敢吭聲問話。

   「夠了,彥琪,說說妳的計畫。」陳警司略感不耐。

   彥琪清清嗓子。


   1. 「籠鳥」計四名保安人馬換上便衣,與葉素芬全數待在特約飯店,葉素芬未經許可不得踏出房門一步,其身邊至少要有一人隨時在旁警戒。三餐全部由廚房直接送到房間。  

   2.房間不能是邊角,窗戶封死,通風口須裝置紅外線警報器,旅館的監視器畫面同步傳送到房間電腦裡。

   3.一組人馬,計兩人在隔壁房警戒;另一組人馬,計兩人與葉素芬同宿一房。所有成員每天與外界聯繫的電話都被側錄監聽。

   4.每隔五到十天,無預警、不定期變換一次特約飯店。防止遭鎖定。

   5.二十四小時全天與代號「鳥擊」、追緝月的專案小組互通聲息,準備擒月。






   四名幹員裡,彥琪與靜是女警,由她們倆與葉素芬同房保護;大中跟阿鬼兩個男刑事,則住在隔壁房。

   即使在個人立場上彥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執行公務彥琪可是絲毫沒有馬虎,將每個環節都想過好幾遍,還將多間旅館的平面圖與設計圖研究徹底,確保沒有奇怪的地道還是暗門,讓殺機滲透進層層戒備。

   因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對手。

   ……如果自己刻意忽略掉,某個上天賜予的天賦的話。

  
  一開始,負責籠鳥計畫的四名幹員都很慶幸能夠入選為計畫執行者,畢竟在五星級飯店保護人渣,報公帳管吃管喝,沒事還可以在房間裡打打電腦單機遊戲,玩紙牌,比起坐辦公室面對死氣沈沈的成疊卷宗跟陳警司的嘴臉,不知道要輕鬆多少,更別提在外頭參加驚險萬分的警匪槍戰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月根本毫無動靜。
  
  籠鳥計畫成員的士氣,也悄悄起了變化。
  
  凱悅飯店。
  
  「跟好萊塢警匪電影裡面……那個什麼保護祕密證人的劇情,唉,我們實在過得太爽。」大中摸著灌了一堆可樂的肚子。
  
  兩個星期,換了兩間飯店,大家都胖了一兩公斤,眼神都變得有些癡呆。
  
  「雖然不能說這樣的計畫有什麼錯,但,這樣好嗎?」靜嘆氣。
  
  「簡直就是瞎等嘛,說不定,月的計畫就是消磨我們的鬥志。這樣拖下去真的會被他給料中。」阿鬼困頓地說,看著指尖上禁止點燃、默默發愁的菸。
  
  由於綁在葉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滾越大,葉素芬被法院限制出境,隨時待傳候審。這個「籠鳥」保護計畫將伴隨著沒有止盡的上訴、駁回、再上訴、發回更審、駁回、再上訴的漫長法庭戲,看不到隧道極處的出口。
  
  比較不悶的時候,莫過於用餐時兩間房一塊吃東西聊天的時候。當然,此時飯店的監視器畫面依舊會透過網路傳送到葉素芬的主房,並不構成真正的安全漏洞。
  
  「但也沒辦法了,忍耐點囉。現在才第二個禮拜,還有得等呢,總之不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囉。」彥琪抱歉地說,看著呆呆躺在king size大床上,吃著加州葡萄的葉素芬。  
  
  葉素芬一手剝葡萄,一手操作著電視遙控器。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麼痛快。
  
  習慣了窮奢極侈的日子,現在日常消費都被限制在飯店裡,足不能出戶,窗戶又不能打開吹吹冷氣之外的自然風,簡直就快悶死了葉素芬。
  
  「別怨我們,這樣的保護可是妳自己要求的。」大中看著葉素芬,起身伸了個懶腰。吃完了中餐,該出去了。
  
  葉素芬瞪了大中一眼。
  
  「如果你們的肚子繼續大出去,小心跑不過殺手的子彈。」葉素芬輕蔑道,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打從一開始,葉素芬就沒給過這些保護警察好臉色看。公僕公僕……她還真的將這些警察當作僕人差遣。
  
  「那倒不必,月的子彈一向只針對目標,決不濫殺無辜。」彥琪直言不諱,卻氣得葉素芬臉色一沈,不再說話。
  
  大中與阿鬼知趣地離開房間,又只剩下靜跟彥琪「陪著」葉素芬。
  
  房間裡只三個人,氣氛僵硬。只剩電視購物頻道裡,利菁沙啞低沈的聲嗓不斷強調分期付款購買限量珠寶首飾,是一種高尚的流行。
  
  比起彥琪充滿正義感、沒腦筋似的有話直說,靜對於葉素芬倒是報以較多的同情。畢竟對靜來說,葉素芬既沒有殺人,月的「狙殺令」就來得太過殘酷。
  
  沒得商量的東西,對天生愛計較的女人來說總是不大對頭。
  
  「別想太多,等到法院正式宣判那天妳就可以離開了。」靜打破沈默。
  
  「離開?去哪?去監獄?就算我宣判自由,那個該死的殺手會放過我嗎?你們這些戴帽子的一天不逮到那個連環殺人犯,我就沒一天真正安全!」葉素芬不滿,憤怒的手指深深插嵌進羽毛枕頭。
  
  「司法若還妳一個清白,相信那個殺手月,也會放過妳一馬的。」靜安慰。
  
  是嗎?
  
  彥琪可不這麼想,若有所思看著被封死的窗戶。
  凱悅飯店外。
  
  「看樣子,這次的難度可不低。」子淵坐在車上,看著筆記型電腦上的畫面。
  
  兩天前,子淵輕易就侵入了飯店的監視器系統,從網路上「分享」了彥琪等人在房間裡所監看的一切畫面。
  
  如果要從錯綜複雜的排氣孔管線、小心翼翼拆卸紅外線監控儀、偷偷潛進凱悅而不被發現……或許也有可能,但要成功率百分之百,還是得有殺手「豺狼」的身手才辦得到。
  
  何況,進去容易出來難。
  
  但子淵並不擔心,而且非常輕鬆。
  
  「計畫本身沒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滿漏洞的人,尤其是「一群」各有漏洞的人去執行的計畫,要搗破並不困難。只要選好角度,跟敲擊的力道。」子淵自言自語,想像著飯店房間裡的警力配置。
  
  這個保護計畫叫「籠鳥」,合情合理的四名警力擔綱演出。另外還有一個叫「鳥擊」的逮捕計畫,現在正分布於飯店周遭六百公尺內,警力配置十五人,光是三輛廂型車就裝了懶散的十二人,偽裝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人,實不足為懼。
  
  「這年頭,只要是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統好像對不起自己的專業。話又說回來,保護該死的人,這些警察想必也不好受吧?」子淵打趣,手指輕輕在電腦觸控板上快速移動,調出這些出任務警方的臉孔,確定沒有改變。
  
  從一開始子淵就記清楚所有參與的警方模樣與身高基本資料,方便他在飯店附近活動時避開這些人的注意。
  
  而子淵的注意力常常停在彥琪的檔案照片上,這個女孩他印象深刻。
  
  星巴克。
  
  「原來妳就是籠鳥計畫的負責人,沒背景的小菜鳥一隻,看來是被長官陷害的倒楣鬼呢。」子淵喝著罐裝咖啡,臉色頗有矛盾的歉意:「那就看妳跟我之間,誰的耐力比較有一套囉?」
  
  對一場沒有明確終點的耐力競賽,什麼都不做,比起做很多很多,要來得重要。
  
  「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贏得最後的彩帶。」子淵爽朗一笑。
  
  電話鈴響,是約好下午在大安公園拍照的校園美女。
  
  一聲口哨,子淵闔上電腦,愉快發動車子。
  
  一個月半又過去。
  
  在籠鳥計畫持續執行下,葉素芬換了九間飯店。
  
  期間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到了法院接受傳喚、與相關證人對質。
  
  但傳訊過程相當繁複冗長,加上葉素芬的律師團隊非常刁鑽,似乎有意拖延判決,企圖淡化社會與媒體的關注力。
  
  「司法不公!這是政治迫害!」葉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鏡頭前痛哭失聲。一貫的,台灣抬面上人物走進法院的宣稱基調。
  
  而社會,對於月的遲遲不出手,開始躁動了起來。
  
  
  
  
  1204房,桌上是兩片沒吃完的比薩,跟半瓶可樂。
  
  幾張A4紙,用原子筆草畫的罪犯者臉孔輪廓圖,被凌亂壓在可樂底下,水珠在紙上暈溼開。
  
  這陣子彥琪打發時間的樂趣,就是依據受害者自白,並參考警方提供的諸多側寫資料,畫出過往數個蒙面犯罪者的臉孔;完成後,再比對落網的犯罪者照片,不斷驗證彥琪自己「遠端窺伺犯罪者的超能力」是否真正存在。
  
  答案令彥琪興奮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點十七分。
  
  「真的是越來越難熬了。」彥琪在桌子前翻著寵物雜誌,眼神疲憊。
  
  明明就睡足了八個小時,身體還是發出倦怠的警訊。
  
  而靜,由於監聽的緣故,已經因為太久沒有跟男友好好講通正常的電話,感情世界正面臨崩毀中。
  
  「我說彥琪啊……」靜呆呆地看著手機。
  
  彥琪抬頭。
  
  「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向陳警司建議,用幾組人馬輪調。不然這樣下去,不需要月來下手,我們就先垮了呢。」靜說,眼神呆滯到一個境界。
  
  彥琪很難否認這點,她甚至完全同意。
  
  但刑事局的人力已經很緊繃,不可能在籠鳥與鳥擊計畫之外再抽調人員進來替換,一來,畢竟資格符合能夠執行這兩個祕密計畫的人有限,二來,也不適合有太多人知曉這項計畫。如果在家裡直嚷著要抓老鼠,方法可就不靈光。
  
  而葉素芬的嘴臉,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裡。「足不出房」對頤指氣使的葉素芬來說,是種靜謐的凌遲。她花在睡覺跟看電視的時間越來越多。
  
  「你們這樣簡直把我當犯人!」葉素芬語氣怨懟。
  
  「妳是啊。」彥琪隨口回應。
  
  「法律還沒定我罪之前,我都是清白的好公民……」葉素芬冷笑:「小心我告到你們捧不住手裡的飯碗。」
  
  「我真心覺得妳最好開始習慣,何況牢房裡可是沒有冷氣的,吃的跟這裡比起來,只怕妳會變得太苗條。」彥琪說完,葉素芬臉色丕變。
  
  及時的敲門聲,是阿鬼。
  
  彥琪小心翼翼開門,阿鬼的臉色有些扭捏。
  
  「彥琪,大中又在鬧肚子疼了,我看他一定得休息幾天,割個盲腸還是哪裡都好。」阿鬼搔搔頭,說:「報告我會寫明白的,這點妳放心。總之……」
  
  「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氣啊,但如果大中真的只是肚子疼,逛逛醫院就回來,那也沒什麼不好。但,大中分明就想逃走吧?」彥琪瞪著阿鬼。
  
  明明一開始接計畫時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現在每個人都在比困頓。
  
  阿鬼不置可否。
  
  王八蛋,他心想。要不是他猜拳猜輸了大中,要去醫院割盲腸的人可是自己。
  
  彥琪回頭,想詢問靜的意見,卻見靜呆呆地趴在桌上,了無生氣。
  
  彥琪躊躇了一下,小嘆氣。
  
  籠鳥計畫,籠的到底是哪一隻鳥?
  
  這場耐力賽,還是不疾不徐的月先贏了一著。
  
  「那麼便這樣吧,既然局裡的人手不夠又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至少我們可以跟旅館外圍的鳥擊計畫的夥伴們輪調,我們輪著去外頭晃,他們也可以到飯店休息。」彥琪說。
  
  就這麼定案。
  
  第二個月,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一從地檢署的側門走出來,就被穿著防彈背心的警察押上車迅速離去。
  
  她那陣仗龐大的律師團好整以暇從正門走出,接受一窩蜂媒體的訪問,並藉機在鏡頭前嚴厲譴責殺手月的做法。
  
  但好奇心濃烈的媒體更關心的,其實是「月到底什麼時候會下手」?
  
  就在同時,陳警司批准了彥琪的申請。鳥擊計畫的人也十分樂意採取一次四人的輪調,讓幾個弟兄進駐飯店,一邊保護葉素芬一邊休息。
  
  反向加入了鳥擊計畫,負責在飯店外圍隨意走動,彥琪心中有著異常的期待。
  
  這是第十三間飯店了,位於和平東路三段附近,距捷運六張犁站只有三分鐘的腳程。月會在附近嗎?
  
  飯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彥琪坐在跟朋友借來的車上吹冷氣,聽廣播。
  
  學著適當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靜,換到了外面就不能像在裡面那樣鬆懈,知道麼?」彥琪的手指輕輕按著耳朵裡,迷你發報的通訊器。
  
  「知道了。」遠在兩條街外的靜。
  
  聽著廣播裡慵懶的藍調音樂,慢慢的,彥琪不自覺想闔上眼睛,勉強提振精神後,彥琪趕緊將周杰倫最新的專輯放進音響裡,把音量轉大。
  
  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進車旁的便利商店。
  
  「……」彥琪一愣,隨即將音響關掉,拔出車鑰。
  
  是他?
  
  彥琪下車,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便利商店,一邊腳步輕快走向飲料櫃,一邊將耳朵裡的通訊器關掉……為什麼關掉與其他鳥擊計畫人員相互連絡的通訊器,彥琪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識,或是根本就一無所感似的。
  
  站在飲料櫃前,不知道該選什麼喝,彥琪的心神根本不在琳琅滿目的飲料上。
  
  那個男人穿著淺灰色的長袖襯衫,袖口恰當地上捲,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褲下是雙藍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掛著一台黑色的單眼數位相機。打扮像個在輕鬆中帶著些許拘謹的soho族。
  
  男人隨意拿了罐果菜汁、波羅麵包、跟一份蘋果日報。付了帳,就到雜誌區旁的簡易座位上看起報紙。
  
  「……」彥琪沒有多餘的考慮,拿了一盒果汁牛奶到櫃台。
  
  眼睛,還是很不專業地瞟向那看報的男人。
  
  乾乾淨淨,眉毛細長,頭髮略長,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隨意憑想像畫下的「那個人」。
  
  不會有錯。
  
  「溫熱。」彥琪將零錢放在桌上。
  
  「燙一點還是溫一點?」女店員。
  
  「燙一點,謝謝。」彥琪付錢,心跳加速。
  
  將相機放在不怎麼寬的的長桌上,男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休閒看報。慢條斯理的,並沒有聽見快速翻頁的聲音。
  
  嗶嗶,嗶嗶。
  
  微波爐打開,女店員將溫熱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瓦楞紙環,交給彥琪。
  
  「我也喜歡溫過的牛奶。」女店員說,微笑看著彥琪。
  
  好眼熟……彥琪努力回憶,看著女店員可愛的臉孔。
  
  啊!是那個在捷運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員順著剛剛彥琪飄移的眼光,看了坐在雜誌區旁座位的看報男子,手指輕輕放在唇邊,用蚊子般的細聲道:「他、是、個、殺、手。」
  
  彥琪微愣,卻只是接過溫燙的牛奶盒,眼皮眨眨會意。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彥琪微一思忖,還找不到像樣的開場白,雙腳就自動走向座位區,坐下。
  
  「又見面了。」彥琪語氣很平靜,輕撕開牛奶盒。
  
  盒口冒出濃郁的熱氣,彥琪輕吹,不忙就口。
  
  男人放下報紙,「咦」的一聲,臉上的驚訝表情一閃而過。
  
  「我們在哪裡見過是吧?好眼熟。」男人說,看著身邊的中等美女。
  
  其實,這位擁有兩個名字,「月」與「子淵」的男人,早就在彥琪進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開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至於她是誰------子淵怎麼可能忘記每一個參與籠鳥計畫的成員的長相?
  
  身為一個殺手,隨時隨地注意周遭十公尺內的細微變化不僅是職業上的需要,更是察覺危險的「本能」。即使月的本能遠不如G或豺狼,但發現一個直盯著自己不放的女孩,決不是什麼難事。
  
  偶而在公務之餘放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月看著彥琪。
  
  「在星巴克。大概是兩、三個月前吧。」彥琪說,看著座位前的落地玻璃。
  
  玻璃上的倒映,子淵的臉孔沒有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情,只是微笑。
  
  「好像有這個印象……妳好像當時在看雜誌?」子淵說,假裝陷入回憶。
  
  「是啊,還記得我們說過幾句話。」
  
  「哈,我完全想起了,當時我扮演的是一個無聊搭訕的中年男子呢!」
  
  很冷靜嘛,彥琪暗讚。
  
  現實上,不可能憑著一張「想像」的素描逮捕這個男人;心理上,彥琪又根本是月的「正義」追隨者。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就是「月」?彥琪除了自我驗證的、莫名其妙的超能力,並沒有多餘的理性理由說服自己。
  
  所以,就抱著沒有特殊目的的心情,去試探、甚至作弄一下這個男人吧!
  
  「你是攝影師嗎?」彥琪指了指放在子淵左手邊的單眼相機。
  
  「不算,就是幫一些網路美女外拍。還蠻好玩的。」子淵笑。
  
  喔?是這樣嗎?相機裡恐怕都是一些探勘飯店周遭的街景吧!
  
  彥琪露出興奮的眼神,忙說:「咦,外拍?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麼?」
  
  明明就是個問句,彥琪的手卻直截了當地朝單眼相機伸出。
  
  快點找個什麼理由阻止我吧……月!
  
  「好啊,小心別刪掉了喔,要不我可就很難向那些網路美女交代了。」子淵也不阻止,反而順手將單眼相機的電源打開,交給佯作興奮的彥琪。
  
  無話可說的彥琪迅速瀏覽一遍相機裡的照片,果然盡是女孩們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取景在陽明山,有些取景在大安公園,有些取景於大廈頂樓。
  
  就是沒有看見搜獵飯店附近的圖片。
  
  「還可以吧?」子淵打量的彥琪,注意到她的耳朵裡還塞著通訊用的傳話機。
  
  「照得真好看,不愧是專業的。」彥琪嘴上嘖嘖,耳根漸漸變熱了。
  
  其實這台相機在幾分鐘前,拍的的確都是飯店附近的動線,只是在拍好想要確認的幾個畫面後,子淵便將記憶卡抽出,藏在手錶密藏的掀蓋裡。現在存放在相機裡的照片,全是兩天前的舊檔。
  
  真好玩。
  
  這次的目標是葉素芬,不是眼前這位女警,所以……在任務之餘跟中等美女談天聊地,也不算是違反了殺手的職業道德吧。
  
  子淵指著自己的耳朵,問:「這是什麼啊?好像常在電影裡看到。」
  
  「是迷你通訊器,警用的喔。」彥琪捧著相機,假裝對單眼相機的功能感到好奇,對著玻璃前的大街作勢要拍。
  
  子淵這時倒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閒晃在飯店外的女警偷懶打混就算了,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身分,難道是天兵?
  
  「警用的通訊器?男朋友是警察啊?」子淵抖張手上的報紙,裝作隨口一問。
  
  「我自己就是個警察,刑警,有佩槍的那種喔!」彥琪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不過因為在執行特殊任務,所以不能把槍帶在身邊以免暴露身分,要不就讓你摸一下。」
  
  子淵終於無法克制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彥琪裝作不解。
  
  「我只是覺得,哪有警察隨隨便便就露槍給別人看的?妳都是這樣跟陌生人相處的麼?」子淵還是在笑,肚子都痛了。
  
  「陌生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說話了,應該要開始熟了。」彥琪說。一想到自己有99%的機率是在跟全民偶像說話,就忍不住興奮。
  
  這一興奮,平時心直口快的彥琪,竟開始不分「內心話」跟「場面話」了。
  
  「是什麼特殊任務啊?那麼神祕不能帶槍。」子淵心裡暗笑,哪來的天兵刑警啊,未免也太好對付。
  
  要利用她,將這次特難殺的目標葉素芬給解決麼?
  
  同樣的問題,也在彥琪的心中迂迴打轉。
  
  沒錯,彥琪舉雙手贊成月努力擁抱正義的理想,但,如果月為了這個終極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的話,彥琪將難掩心中的失望。
  
  那樣的姿態……即使是為了正義……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還不夠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夠熟,如果有這個機會一定告訴你。」彥琪說。
  
  「是嗎?那麼就這麼約定囉?」子淵伸出手指,晃晃小指。
  
  兩人勾勾手。
  子淵帶著奇異的心情離開便利商店,刻意在飯店附近繞遠路,這才漫步走到捷運車站。
  
  雖然靠著街道圖就可以知道飯店周遭的環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務,反覆用理性推敲「進攻/逃走」的路線,還不如實地走上幾次,呼吸目標附近的空氣,感受實際下手時可能的種種氛圍。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風,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節奏。
  
  這是專業殺手的謙虛,不管之前的績效多麼輝煌都割捨不下的自我要求。
  
  「剛剛那個女警,怎麼那麼喜歡裝熟啊?」子淵自言自語,進入站台。
  
  善用心理作戰的子淵,對解讀人的語言表情頗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著兩種情緒。
  
  一種是天真的興奮,清晰可辨。
  
  一種則是「我知道你是誰的默契」的語言表情。這真是匪夷所思,毫無來由。
  
  「只是個天兵吧。」子淵心想,坐在捷運裡。
  
  ……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下次見面時可別將彥琪兩字脫口說出。
  
  子淵看著窗外的大廈。
  
  有了捷運後,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移動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個人都自願變成土撥鼠。
  
  剛剛來到台北的第一年,子淵常常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獸的內臟機關,機關裡像個密閉的偽迷宮,偽迷宮裡二十四小時吹送人工製造的冷氣,始作俑者的人們尋著牆上的迷宮索引,各自在怪獸的臟器間流動。
  
  捷運裡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獸的舌,不斷將人們捲起,吐出,送進在腔腸般的隧道裡,繼續短暫又規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對陽光感到刺目,覺得沒有人工冷氣的蒸熱地面,有種難熬的疏離。
  
  二十一世紀的花樣越多,人與人……不,或許該說是人與自己異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門。
  
  在這樣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識,就會活得越痛苦。因為自我的意識不等同於自主的意識。人很難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擠在一點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卻又焦躁地瞪著前面的車屁股一寸寸推進,前面的車子一推進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輕踩油門跟進,一秒後又得煞車。
  
  幸運一點的人,就可以坐上緊扣鐵軌的火車,優點是人生什麼時候該進行到哪裡,車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睡覺,或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記得到站下車就行了;至於缺點,竟就是優點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數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飛行的姿態睥睨地平線上眾生的匍匐姿態;即使墜落,也能引起地上眾生的讚嘆與惋惜。
  
  想擁有翅膀,卻始終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頭,看見翅膀流星劃過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雙腳的痛苦。
  
  殺手也是人。只是殺手這種「人」專司會減少人口的密度。
  
  藉著殺死其他的同類存在,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有著說不出的諷刺。許多殺手因此活得並不快樂,也因此有了職業道德第三條的存在。
  
  
  「月,你跟我們這些殺手不一樣。你有翅膀,你可以從黑暗的世界飛出,然後不加矯飾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聲……他媽的大家都很羨慕!」歐陽盆栽曾經這麼說過。
  
  「是。我是很快樂。」子淵愉快回應。
  
  
  的確如此。
  
  子淵喜歡搭乘捷運木柵線或淡水線,沒有目的,沒有終程,坐到了盡頭再坐回來,有時迂迴反覆了好幾次。不管是捧著本書,或是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檔案,或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藍色線裡的土撥鼠,這樣「移動」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木柵線跟淡水線,陽光可以從偌大的玻璃直透進來,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線映在乘客的臉上。對子淵來說,只要出太陽,一天的心情就好,來自遙遠熾熱恆星的濃烈的光線在周遭物體間製造出的晃動對比,是什麼也無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這裡,伊斯坦堡的陽光應該有另一種色澤吧。
  
  子淵開始想念他亦師亦友的殺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義會變成今日的模樣,與吉思美心中正義的姿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吉思美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影響了她,卻不知道她在維護可憐孩子的未來時,那辛苦、卻動人的身影,打開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沒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許還是個殺手,但卻可能是個陰暗、無情、冰冷如岩的殺人機器吧。肯定不會快樂。
  
  「……」子淵的頭靠著玻璃窗,望著遠處的101大廈。
  
  已經好久都沒有吉思美消息了。看來,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癮。
  
  子淵的對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專注地看著半版的社會新聞,上面有一半是關於葉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審理進展,另一半全是關注月這次行動的讀者投書。
  
  讀者投書裡,有的公開相挺月的正義,有的擔心月這次會失風被捕,有的則質疑月這次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會不會辜負社會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細緩溫吞地咀嚼報紙上關於月的每一個字。老人身體前彎、努力想要進入「正義的領域」的模樣,從身後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來,比較快。」子淵微笑。
  又換了一間飯店。
  
  月仍舊沒有動作。
  
  但自願留在鳥擊計畫,在新飯店附近辛苦來回搜晃的彥琪,心中的期待越來越飽滿。在一種「這樣最好」的情緒裡沾沾自喜似的。
  
  因為這一天,彥琪居然在葉素芬下榻的飯店,一樓大廳裡的咖啡廳,看見了整個禮拜都沒碰著面的「那男人」。
  
  連續兩次,那男人都出現在葉素芬棲身之處附近。
  
  不會錯,自己的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彥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子淵正在角落沙發上喝咖啡,小圓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跟上次那台單眼數位相機。子淵微皺眉,手指游移在觸控板上,時而頓挫,時而飛快盤動,似乎頗專注地在操作些什麼……
  
  該不至於跟暗殺葉素芬有關吧?這裡可是一舉一動都會被注視的地方啊,彥琪心想,歪著脖子。
  
  彥琪這次倒是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走到她認為子淵也該有足夠的時間將電腦上可疑程式結束的距離。她揮起手,打了招呼。
  
  「嗨!」彥琪很有朝氣,將迷你通訊器給關掉。
  
  「嗨!」子淵裝作愣了一下,但也精神奕奕。
  
  「好久不見,你在做什麼啊?」彥琪坐下,省下了「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裡」等累贅字眼。很快點了杯卡布奇諾,跟一塊蛋糕。
  
  「在工作啊。除了幫美女外拍,我的正職是管理pchome的網路銷貨。如果妳對什麼東西有興趣,我可以讓妳用員工價哩。」子淵說,神色自若。
  
  好個正職。
  
  「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們約好第三次見面……」彥琪開口,卻被子淵的手勢打斷。
  
  「當然記得,但那件事就別提了,我覺得不小心聽到什麼祕密任務的好像不是好事。我想對妳也不好吧,哪有這麼天兵的警察把祕密任務掛在嘴邊的!」子淵笑笑說。這次他特別注意彥琪的語言表情。
  
  「什麼!你不想聽!」彥琪驚呼。但其實根本沒有那樣的情緒。
  
  「是啊。」子淵微笑。
  
  自己終會得手,就別讓這個天兵女警有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機會。
  
  「你把我當作食言而肥的人嗎!」彥琪大呼,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倒不是。那是……妳身為警察的職業道德啊。」子淵正經地說。
  
  「我偏要說!我偏不要中你的計變成食言而肥的小豬!我偷偷告訴你……」彥琪擠眉弄眼,隨即壓低聲音,神祕的不得了。
  
  小豬?
  
  不等子淵掙扎,彥琪就出口:「你知道這間飯店住著誰嗎?」身子往前挪近。
  
  「誰?」子淵無可奈何,只好苦笑。
  
  「葉素芬!」
  
  「葉素芬?那個被殺手月鎖定的那個葉素芬?」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她根本就只是一頭愛抱怨的臭女人,保護計畫剛開始時我全天都跟她在一起,整個就是悶,還要聽她臭罵我們警察辦事不力,才會讓殺手月逍遙法外。說真的,如果月早點給她一槍,倒是讓我們警方鬆了一口氣呢。」
  
  「……鬆了一口氣?」
  
  「至多就是捱一陣罵,反正有八成社會輿論都站在殺手月那邊,加上殺手月每次都得手,這次再多得逞一次也不能證明警方無能啊。」
  
  「不過我看月肯定放棄了,要不怎麼會一直都沒有消息?」
  
  「不。」
  
  「不?」
  
  「月不是這樣的人。」彥琪篤定地說。
  
  子淵靜靜地看著彥琪。
  
  現在這個情況,真的是非常奇怪。
  
  子淵外表和煦的眼神,實則銳利地穿透彥琪虛無的語言防衛,但子淵卻看見他無法辨識的靈魂。
  
  彥琪是真誠的。外顯的語言防衛不過是將真誠掩飾住的煙幕。
  
  難道,自己的身分被發現了?但是完全沒道理啊……
  
  「那麼,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淵杵著下巴,好奇。
  
  「我想想……嗯嗯,月呢,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雖然並沒有抱存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的想法,但還是天真地去做,去實踐,好像……好像不是在維護正義,更多的時候更像是在確認自己仍相信「善」的本質。每殺一個壞蛋,月就更接近一步自己。」彥琪切著小蛋糕,接奶油較肥厚的幾塊,放到子淵的小盤子裡。
  
  「聽起來不像是及時作答耶?」子淵失笑,拿起一塊蛋糕。
  
  「簡單說,就是一個身上有光的人。同時也是個寂寞的人。」彥琪幽幽說道。
  
  「寂寞?月可是擁有廣大支持者的殺手哩,光是奇摩家族就有三百多個月的支持團體,我最近也加入了其中一個。」子淵笑,但這個笑有點勉強。
  
  「如果只有自己的身上有光,別人沒有,那不叫寂寞叫什麼?」
  
  「但有八卦雜誌猜測,所謂的殺手月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或者該說是恐怖組織,成員大約有五到七人不等,就像mission impossible虎膽妙算一樣是個團隊,也因此……」子淵轉移話題。  
  
  「真正的理想,是沒辦法與別人共同分擔的。」彥琪說得斬釘截鐵。
  
  子淵稍微愣了一下,畢竟這句話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但稍微自我詰問:「為什麼我總是單獨行動?」,子淵也說不出所以然。
  
  對絕大多數的殺手來說,獨行俠根本是無須多言的選項。當一個職業需要太多祕密與道德默契去支撐時,就註定了這個職業終究見不得光。不管以何為名。
  
  「對了,有一點很有趣。妳既然確信那個殺手一定會得手,那麼身為一個警務人員的妳該怎麼自處啊?整個放棄?還是到處閒晃找人聊天,就跟現在一樣?」子淵笑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
  
  彥琪不置可否,吐吐舌頭。
  
  「就隨打隨安囉,反正葉素芬的律師很能搞,審判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會定讞。如果不曉得休息就實在是太傻了,殺手月,說不定此時正在某個地方,像你這樣悠閒地嗑下午茶也說不定呢!」彥琪頗有深意地看著子淵,竭力壓抑「確認身分」的慾望。
  
  完全正確。子淵嘴角輕輕上揚。
  
  「其實啊,我不喜歡看一些教人勵志向上的書,不過呢,我曾接過一封網路的轉寄信,信裡提到卡內基曾說過,人們會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如果不幸的,那百分之一的機率發生了……」彥琪手中的叉子隨意玩弄著盤上的小蛋糕。
  
  「那麼,會發生的不幸的事裡,十件中有九件是人們根本無法解決的。既然擔心的事幾乎不會發生,會發生的又無能為力,不如就來個束手無策,大大方方把日子過下去。」子淵接口,笑道:「我也看過那封轉寄信。」
  
  「是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彥琪吃著蛋糕。
  
  子淵的背輕輕往後靠,陷進微軟的沙發裡。
  
  原本今天到飯店是刻意的探勘,嗅嗅可能的氣氛,或許近日下手,或許等到下一間飯店再說。但竟讓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
  
  「但是,月還是沒有出手。我是說,殺死葉素芬這件事。」子淵蓋上電腦。
  
  「那又怎樣?」
  
  「或許月深夜從酒吧買醉出來後,被搶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住院;或是月結婚生子不想重操舊業;或是月根本就因為你們保護得太好而放棄;或是,月竟然得了絕症死掉了。根本沒人知道。」子淵的下巴呈三十度微揚。
  
  「當所有人都這麼想的時候……」
  
  彥琪眼睛發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時機!」
  在台灣東部,靠近山區的城郊地帶,有一座並未出現在任何卷宗資料上的祕密監獄,怪模怪樣地聳立著,當地人經過時都忍不住幹罵幾句。
  
  該怎麼形容這棟建築物呢?
  
  從西側看,它像是設計過時的員工宿舍。
  
  從東側瞧,用失敗的維多利亞風格來形容它的淒慘模樣恐怕還太客氣。
  
  南側幾乎完全用鋼板與水泥聯手封死,變成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平面。
  
  而北邊則是結合了燈塔造型的進出大門。大門共有三層,每層間距兩公尺,越外側門反而越大,顯然「防止出去」的意義比「防止侵入」的效果還要來得大。
  
  一句話,莫名其妙。
  
  每一個地方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這座四不像祕密監獄之所以出現在這個世界,竟是政府濫用公帑的閒置結果,純粹為蓋而蓋。
  
  七年前,為了一場縣市長的選舉宣傳,地方政府胡亂將一大筆錢投注在興建這棟可笑的巨大建築物上,為的就是讓當地人充分感覺到政府有意帶動地方建設的「決心」。當然了,政府官員順便在工程款上東挪西移,一一分贓進地方樁腳的口袋裡。理由渾沌不清,公文紙上名目倒是冠冕堂皇:促進地方建設。
  
  但建築物蓋了七成後,另一個地方首長上任,發現這棟不知道為何而蓋的建築物竟吃掉了大筆市府預算,新首長大驚之餘,憤怒地要求議會認真提出此棟建築實際的使用項目,與日後的維護費要從哪裡來。正好此時一場不算太大的地震竟讓它裂出一條大刺刺的裂縫,揭露了工程偷工減料的弊案,荒謬的興建計畫也因此暫時終止。
  
  可笑的部份暫時告一段落,由中央政府暗自接手。
  
  國安局在知道了有這麼一棟巨大的、未完工的建築物閒置在人煙稀少的城郊,立刻就透過中央政府的資金進駐其中,拉起通電的鐵絲網,重新佈置建築物內部,將它改造成各種祕密特務計畫的執行據點之一。
  
  其中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監禁特殊的、無法以一般司法程序處置的人物。
  
  有些人就好比不可理解的深海怪物,並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囚禁。
  
  例如……
  
  「這種傢伙可以勝任嗎?」
  
  「如果繼續放任像那樣的人做那樣的事,遲早會動到上頭那些人的帽子。這頭野獸,這時就用得著。」
  
  「也是,正好拿他來實驗新的H9藥劑。關在這裡,既沒有證據起訴他,不偷偷槍決掉,遲早會讓他找到逃出這裡的門道,到時候咱們要倒的楣更大。」
  
  可不是?這頭野獸殺死的人,全都不留任何證據。
  
  證據全都被「牠」給吃進肚子裡,一點渣也不留。
  
  「其實要冒這種險,上頭的壓力很大。如果不是上次那個突發奇想的九人小組,要抓到抓到這樣的傢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放他出去,最好是鬥個兩敗俱傷。這也是我們養著他的唯一理由。」
  
  「理解。」
  
  說話的兩名國安局官員,在荷槍實彈的特勤小組亦步亦趨的保護下,走著走著,來到一扇沒有鑰匙的厚重鐵門前。
  
  鐵門後,是一道窗戶完全被水泥封死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片黑。
  
  沒有尖叫,沒有掙扎的咆哮,也沒有抓著鐵籠搖晃的金屬碰撞聲。
  
  只有一股足以壓制所有聲音的,霸道濃烈的沈默。
  中山北路二段,柯達大飯店。
  
  葉素芬躲躲藏藏的,也過了好些日子。但葉素芬先前瀕臨的幽閉性瘋狂,卻漸漸地自我消解,她的抱怨少了,摔的盤子少了,威脅的次數少了,讓周遭又因籠鳥計畫開始疲困的刑警們感到些微訝異。
  
  答案是,又接近下一次的開庭了。
  
  「或許是最近跟律師一起想出了什麼邪惡的門路吧?我說,司法治不了這種玩法律的吸血鬼。」住在葉素芬隔壁房,躺在床上翻雜誌的警察抱怨道。
  
  「廢話,就算真的判她有罪,我猜她大概脫產脫得乾乾淨淨了吧,那些投資人別想從她身上多要幾塊錢……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就算她進監獄,一天折掉的掏空金額可是八十幾萬!」另一個警察看著封死的窗戶打盹。
  
  「看到那群律師的嘴臉就有氣。只要有錢,叫他們告一隻狗雜交都行!」翻著雜誌的警察嘖嘖自嘲:「然後最窩囊的就是我們警察,專門負責保護大家都討厭的人。」
  
  跟律師團接觸的時候,是葉素芬最有生氣的黃金時刻。
  
  由於葉素芬並非遭到檢察官羈押,而是技巧性主動申請「強制性保護」,所以當律師團要跟葉素芬開會的時候,葉素芬得擁有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完全自由,誰也不能剝奪。這些一肚子鳥氣的刑警必須清出一間空房,關掉監視器與錄音,讓葉素芬與她的律師團好好商談出庭的辯護策略。
  
  有時律師團會帶著厚重的卷宗與公司文件與葉素芬套招,在裡頭直接打電話叫頂泰豐送來食物, 邊吃邊聊,一口氣就耗掉三個多小時,誰也不敢多吭一聲。  
  
  隔壁房的律師會議已經接近尾聲。其中一名律師代表藉著要傳葉素芬立委丈夫的私人口信,與葉素芬在角落裡壓低聲音交談。
  
  「老闆,已經找到人做事了。」律師代表拿出電話,按下撥話鍵。
  
  「安全嗎?」葉素芬精神一振。她這陣子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消息。
  
  「對老闆旁邊的人可不見得。」律師代表奸笑,將手機遞給葉素芬,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自己的銀行帳號。
  
  「坐船?」葉素芬接過手機,對著話筒的另一端說出自己的瑞士銀行帳號與密碼,按下確認鍵。
  
  「叫了兩艘,免得臨時出狀況。」律師瞥眼看著他那些還在沙發上研究庭訊答辯資料的蠢夥伴們。
  
  準備個什麼?司法遊戲已經不在整個計畫之中了。
  
  「有什麼暗號?」葉素芬輸入轉帳金額,再按了一次確認。
  
  款項是約定好的三成,事成之後再付清餘額。
  
  金額龐大,但划得來。這輩子沒有一筆開支比這次的交易還要重要。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錢,羊毛都出在那些被灌水行情迷得團團轉的白癡投資客身上。
  
  「沒有暗號,這樣逼真些,沒意外的話警察全部都會拍下來,最後在電視上讓所有人看到。最順利的話不只可以離開,還可以亂了月的手腳跟風評。沒有社會的支持,這種不像樣的傢伙很快就會消失了。」
  
  「如果出了錯,你該知道我老公的手段。」葉素芬冷峻的眼神,將手機還給律師。
  
  「放心,就連警察那裡我也打點好了兩個,到時候拖個一兩分鐘,他們就什麼人也追不上了。」律師代表將手機收在懷中,頗有得色。
  
  葉素芬看著封死的窗戶,眼睛裡高漲著複雜的恨意。
  
  那些被她搾乾的投資人對她發出憤怒的嘶吼,本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就在社會大眾的「凶款」湧進了月的獵頭網站後,她竟然成了一個「如果被強迫消失,社會全體成員都會共同默許」的可悲可恨的人。彷彿整個社會都蓋印了死亡的證書,外加三天三夜的頭條歡呼似的。
  
  如果整個氛圍是這樣,走玩弄司法的路線就太蠢了。抵擋不住暴戾的民氣,法院會變得很不友善,再多的律師費都只能減輕刑期,卻改變不了自己即將坐牢的事實。
  
  走到了這個地步,用潛逃出境這樣的方式,狠狠嘲笑台灣這塊荒謬的、容許謀殺犯罪的土地,就成了葉素芬心中宣洩憤怒的出口。
  
  張大嘴巴吧,你們這些活該被騙的蠢人!
  
  剩下的,只是時間。
  還未入秋,天氣即轉涼。
  
  八月底了,距離葉素芬出庭應訊的時間,只剩下三天的時間。如果放棄這一次的暗殺機會,子淵就得認真考慮用短身刺殺的技術,那樣將大大提高失風的危險。這並非子淵所樂見。
  
  說起來還蠻好笑的,只是看著隔天報紙見識自己殺人技術的老百姓們,個個都將自己看作無所不能的神。為什麼?不是因為尋常老百姓不了解暗殺的技術之困難處(老百姓從電影裡學到的東西可不少),而是自己擁有技術之外的東西:「道德的桂冠」。
  
  在這座道德桂冠的底下,「月」這個字被神祕化,崇拜化,形象與真人的距離一整個拉遠,社會集體就這麼造就出一個「絕不會失手」的全民殺手。
  
  絕不會失手嗎?對身兼月職的子淵來說,「絕不會失手」等同於「絕不能失手」。這是多麼巨大的壓力。
  
  岩層負擔過多的壓力,不是從內在開始崩毀成沙,就是被擠壓成閃閃發光的鑽石。誰都想選擇後者,但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必然成為鑽石的鑽石本身。
  
  這個鑽石,正坐在車子裡,喝著已經不冰了的橘子汽水。
  
  這兩天以路人的姿態勘驗了附近四條街的狀況後,不宜再過度接近飯店,以免引起周遭執行鳥擊計畫的便衣警察的懷疑。
  
  「真是遇著了狀況。」子淵閉目養神。
  
  塞著的耳機裡,持續轉接著鳥擊計畫與籠鳥計畫專用的警方頻道。截聽警用頻道,除了要擁有警方的資訊,還要徹底了解此次行動的每個術語。
  
  用得著。
  
  一邊聽著警用頻道,子淵想像著徹底易容過後的他,該如何混進飯店,然後快速槍殺葉素芬後安全又迅速地離去。沿途至少需要再變裝一次,並精準地控制飯店監視器的畫面,讓警方掌握到錯誤的資訊,做出錯誤的行動。
  
  不,還不夠。
  
  還得製造更大的慌亂。
  
  一種表面在警方控制之中,卻又隨時會脫軌演出的大慌亂。
  
  或者,應該在這個時候嘗試從蘇聯駭客網友那裡買到的新技術?
  
  子淵忍不住皺起興奮的眉頭。
  
  所謂的巧合,在許多人的眼中就是上帝之手;在專家的眼裡,巧合卻是一連串精密控制的鑲嵌組合。過程中掌握的資訊越多,組合的方式就可以更複雜,複雜到旁觀者僅僅能用「巧合」去敘述這場漂亮的終局。
  
  無懈可擊,是每個殺手追求的終極目標。
  
  但加上「驚險卻愉快的勝利」,才是「月」的殺手之道。
  
  扣扣!
  
  扣扣!
  
  子淵摘下耳機,猛地睜開眼睛,往旁一看。
  
  輕敲著他身旁車窗的,居然是陰魂不散的天兵女警彥琪。
  
  「天,我的隔熱紙顏色這麼深,妳還可以認得出我?」子淵拉下車窗。
  
  「我負責巡邏這條街,可不是在瞎逛啊!」彥琪探下頭,笑嘻嘻。
  
  「辛苦辛苦,妳在工作,我在車子裡吹冷氣睡午覺。」子淵莞爾。
  
  「我們已經是第四次見面了,太巧了吧,喔,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彥琪沒頭沒腦來上這麼一句。
  
  「跟蹤妳?」子淵嘴巴張大,整個脖子歪掉。
  
  「想追我?那你得打敗我的現任追求者才行啊,他是個年輕醫生,國考剛剛通過,下個禮拜開始在台大醫院上班,前途還可以。你要多加把勁才行,只是跟蹤我還不夠呢。」彥琪打量著車內,笑笑。
  
  「免了。」子淵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請我坐上車休息嗎?我走路走得好累,幫我偷一下懶嘛。」彥琪叉腰。
  
  「好是好,但是我們有那麼熟嗎?」子淵哈哈一笑,打開車門。
  車子上了新生高架橋,轉進高速公路。
  
  在愛快羅密歐低沈運轉的引擎聲中,時速悄悄上了一百五十公里,風切聲隱隱劃過流線的車體,奇異地並不令人討厭。
  
  子淵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因為彥琪古靈精怪的一句話,就讓她上了自己的車。
  
  或許是自己根本就不在意吧?還是自己也想講講話?
  
  子淵微笑看著旁邊的彥琪,車子開這麼快,這位天兵警察倒是一點意見都沒有。若參與鳥擊計畫的警察都像她一樣懶散,葉素芬早就被自己終結了。
  
  「第四次見面,我卻還不知道妳的名字。我叫子淵,周子淵。」
  
  子淵說,將音樂調小。
  
  「嗯嗯,就叫我小女警吧。」彥琪說,手指卻夾出一張小紙片,在上頭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放在子淵上衣口袋裡。
  
  坐在子淵旁的彥琪,對「月」車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將副座前的置物箱打開,裡頭只有兩疊回數票、幾本雜誌、還有二十幾張CD。
  
  果然月在決定行動前,是不會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的。彥琪心想。
  
  「忙裡偷閒的小女警想聽什麼音樂,自己找找吧。」
  
  「開車,當然要聽周杰倫的歌啦。」
  
  彥琪找出一張周杰倫的范特西專輯放進中控音響裡,然後隨著周杰倫含糊不清的滷蛋唱腔,隨口哼了起來。
  
  沒有目的地,子淵也就隨意得很,只要負責挑路縫超車就行了。在台灣狀況總是不好的國道一號上,可以用時速一百五十公里飆多久,子淵自己也很好奇。
  
  然而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好像在比賽似的。一個踩油門,一個亂哼歌。
  
  「要送妳回去了嗎?」子淵先開口。
  
  花多久出來,就得花多久回去,里程數守恆定理。
  
  「耶!你輸了。」彥琪舉起雙手,樂得很。
  
  「啊?」子淵感到非常好笑,什麼東西啊……
  
  「子淵,你覺得瓶子是為了什麼存在的?」彥琪突然來上這麼一個問題。
  
  「裝水?」子淵想都沒想。
  
  「對。我也覺得是裝水。」彥琪點點頭。
  
  子淵暗暗覺得好笑,看了表情頗為認真的彥琪一眼。
  
  「保齡球呢?保齡球又是為了什麼存在的?」
  
  「百分之百,是為了擊倒那十根該死的球瓶存在的。」
  
  天啊,這是什麼對話……
  
  「跟你說,我從小就是個糊塗的人,常常都在狀況外,只對自己著迷的東西有興趣,講起話來常常沒有遮攔,大家都說我心直口快,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叫做笨。」彥琪頭靠著車窗,若有所思,卻不像是在裝憂鬱。
  
  「我們不熟,可是我覺得妳這樣還挺可愛的。」子淵聳聳肩。油門不鬆,時速推上一百六十五公里。
  
  「你看Discovery頻道嗎?」彥琪精神一振。
  
  「看。」
  
  「我上個星期看動物星球頻道,說澳洲有一種地松鼠,經過幾千年演化後,已經有了很厲害的免疫系統,不怕響尾蛇的劇毒。我看電視上那畫面很驚險,一隻地松鼠被咬了一口,卻一點事也沒有地跑回洞穴,還拼命撥土攻擊那隻覺得莫名其妙的響尾蛇,把牠趕跑。」
  
  妳剛剛說的是discovery頻道吧?子淵莞爾。
  
  「妳想說的是,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子淵再度加速,想嚇嚇這個小天兵。
  
  車速上了一百八十公里,然後是一百九十公里,兩百……兩百一十公里……
  
  「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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