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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伙儿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气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后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儿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惊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听得遠處傳來几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床頭。但听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几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听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么?我……我在這里。”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么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沖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么樣。”
岳靈珊從怀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听,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么后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盡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惊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么辦?”岳靈珊道:“甚么怎么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几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定喜歡,甚么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來,你為甚么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么緊?”令狐沖道:“我……我宁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叫了兩聲,一口气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歎了口气,向陸大有道:“我赶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里,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听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里,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里?”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离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么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听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万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聲,后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扰而气亂,驕則真离而气浮,酷則喪仁而气失,賊則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气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么?”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他繼續讀道:“舍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气,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据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听。”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听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說到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怜?”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么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气,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气?”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于流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听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几遍。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話了。違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么也不肯听,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么也要讀。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甚么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听,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惊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歎了一口气,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气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并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离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尸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說到這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气力衰敗,再也無法离去,當下撐著門閂,喘几口气,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气,終于慢慢遠去。
第十二回:圍攻

令狐沖挨得十余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
半里有余,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
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道:“誰?”那人大聲道:“是
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
驚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
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
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

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么?”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
路旁。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么?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
?”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
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
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只手兩只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
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
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
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
也來邀我去見……她……”說著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
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里。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
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
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
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
“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
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后來怎樣?”田伯光道:“我
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
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
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后,他還會說話不會?’”他
罵了几句,喘了一口氣。

令狐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
了。”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
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時聽
到撕開之后,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
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
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甚么?還有甚么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
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
咱們以前是會的,后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虧他
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
苦了。”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嘆
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
‘要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
里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成四塊之后,你的嘴巴在
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
?’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
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

一人問道:‘甚么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后
,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
先,莫謂言之不預也。’”令狐沖笑道:“這几句話,只怕有些道理
。”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
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
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么桃
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
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于當年……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
的空城計。”

田伯光干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家
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
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
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見沖不過去,立即轉身,哪知這六
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几次
,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后退,終于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
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哪里?這人在哪里?’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
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
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
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
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
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
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
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
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
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
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
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如大放臭
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

其余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
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
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奔得兩步,已
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
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几聲,便覺
胸口熱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
道:‘屁從腸出,自然屬于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
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
之准,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后,六個怪物都
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
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說,我
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

我心里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
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
在正氣堂中居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
太師叔風老前輩了。”

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
:“呸,你當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答應過你,決不泄漏風老前輩
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是,是
,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
兩斷,從今而后,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
武林中眾所不齒的采花淫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
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
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
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
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
睬。令狐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
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是。”

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
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
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
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
:“你寧死不泄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
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
“要找你?他們找你干甚么?”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
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

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
,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
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后,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
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
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
身于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
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
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
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里?從此處去,不知有几日之程?”
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
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
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
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
天功夫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么好說?”
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
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達山西呢。”田伯
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
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
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別
?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干擱在這里,每日只撿生栗子吃
,嘴里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

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
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
一齊死在這里,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后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斗,
同歸于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
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但他是個聲
名狼藉的采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
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
一起□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
不過去。

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
,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令
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
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后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
:“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
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
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
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
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姓田的淫賊
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令狐
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
?”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
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干?”狄修道:“
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
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
言。”

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么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
來多管閑事。”狄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
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里還在不干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
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
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
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
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
道:“你決計不肯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
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

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
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二人剝得赤
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后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
個大胡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
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
后,他還敢自稱‘君子劍’么?”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
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
然身后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在這里干
甚么?”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身影,便道
:“你又在這里干甚么?”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
道:“小……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
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
“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儀琳
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
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后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
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后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后踢,
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
一只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令狐沖悠悠轉醒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
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是誰?

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么?”令狐
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
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
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
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
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
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
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
念看這個令狐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
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
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
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
婿”這几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
“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
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
道:“我的死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
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么?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
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
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
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
道:“當然喝,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
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
和尚!”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
名叫作甚么。”

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
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
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么事都干,而且還……還
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
快。”說著想掙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

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
袍干甚么?”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甚么都干,這
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
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
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
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贊,大是
高興,繼續說:“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令狐沖
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
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
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
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
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
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于
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
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么生了個
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
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
,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
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
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
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
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別提這事,沒的
教人笑話。”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
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
后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令狐
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軟軟垂下。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
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
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此
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
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不戒
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媽
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么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
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
工之妙。只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
?”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
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
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么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后一拋,大聲問
令狐沖:“你受了甚么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
了下去。
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
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
道:“任脈之中,并沒甚么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
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于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
處,跟任脈全無干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
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
有手三里、足三里、陰陵泉、絲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
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
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
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伙
子。”

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
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
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
,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么樣?”不戒道:“他身體內
有几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
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
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誰
厲害。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
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
的何來?”

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
大呼小叫,到后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天色漸
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
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
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
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
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
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
么?”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
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
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
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
當真厲害,便這么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贊,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
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
給我滾罷。”田伯光大怒,罵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
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
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
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并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
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
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只
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
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
隔六天后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
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
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開了。
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几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
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
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后會有期。”說著一拱
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
怎么?”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
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

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婦女
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
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
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么?”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
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
筋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
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
有之象,倒也并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
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
,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
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
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么?”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
!為甚么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挂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
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
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
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
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岳不群突
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
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
敝處,有何見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說著向
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
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
么“找女婿來啦”,只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
,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
,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么?”儀琳臉上微微一紅,
道:“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
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
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
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干干淨淨了。”

岳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
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
,已有几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岳不群道:“這半個
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
“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岳不
群道:“我和師娘到哪里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
田君。”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
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斗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
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
又有甚么法子?難道他斗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
:“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余地?”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


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斗?”岳
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么心,明擺著我在這里,豈能
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
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
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斗力不勝,便欲斗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
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
并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
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余,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
輕輕的一下彈指。

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
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
,也講甚么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
?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
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

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么
一握手,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
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
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裝重傷之
余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聲,長劍
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

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
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
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
大師哥,你怎么了?”令狐沖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
,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
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
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
:“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
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
,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么強奸不遂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
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
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只鞋子在手。但
見岳不群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
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只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只僧鞋竟后發先至
,便兜了轉來,搶在頭里,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
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只僧鞋兀自挂在劍柄之上,隨
著劍身搖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
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
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
為情死了。”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
在劍柄上取下兩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
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
是傷了令狐沖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
尚這兩只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
,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
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
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
是使上了,未必便輸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
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著這個惡賊,在下
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
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
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干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
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
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
,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
,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
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
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
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么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么?”

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
,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
而去。

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
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
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
來,踉蹌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
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銳利
,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
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
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
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

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鐘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
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
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
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
“書呢?”

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
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
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
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
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
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么?現下覺得怎樣
?”令狐沖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
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岳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
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沖應道:“是。”

岳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
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
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

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
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岳不群和令狐沖同時
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
“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

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干么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
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
阻止不住,只好點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
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
么……怎么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几晃,
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
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
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
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尸身的懷里
一搜,并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
在桌上,怎么會不見了?”

岳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里有《紫霞秘笈
》的蹤跡?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急
?他細查陸大有的尸身,并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后與屋頂
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
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
的是甚么穴道?”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
重傷之余,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
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
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
《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
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
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么也要追尋回來,一頁
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
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
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
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尸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
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
,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
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
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么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
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
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
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
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
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
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尸體的臉孔,忍不
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
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
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
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
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
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么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
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

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尸體,直累得全身大汗,
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
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岳不群悄悄告
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淒然下淚。《紫
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
,已大不相干。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
,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
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
一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
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
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
。”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
夫人和岳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
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
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
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
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云一層層的堆將上來
,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里有一座破廟,要不然
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
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

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
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洒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
直響。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干燥之地而坐。
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
早,只怕年成不好。”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檐頭雨水
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帘,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
,那便開心得多了。”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
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
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
之后,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
人,但愿她將我忘得干干淨淨,我死之后,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
中雖這么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
總是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
,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
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
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
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過晚飯后,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
沖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
沉沉睡去。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余騎,沿著大道馳
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沖著我們
來么?”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
多時,那十余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
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松了口氣,正
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余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
住。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里么?咱們有
一事請教。”

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
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
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齊往令狐沖臉上
照來。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
理,只這么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
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心中一動:“這些人
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
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

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
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
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
沖,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
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
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
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
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么來
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
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朮神通,獨步武林,對
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
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
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余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几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
,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
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后,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
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氣悶難當,
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
師父請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
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
。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練。不料此
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
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
,并不在我們這里。”他說這几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
余人的大笑聲中,廟里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
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
為自然。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里,卻到哪里去
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么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
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并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岳的
,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
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
”刷刷刷刷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
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沖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
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
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
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
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涌,七八道真氣盤旋
來去,在體內相互沖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
腦子甚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
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沖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斗在一起,另
有几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
還夾著几下女子的呼叱聲音。

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几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
閃爍,人影亂晃。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
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
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斗。他知
師父師娘劍朮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
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
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難抵擋。

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凶
險。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
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
“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
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尸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
情愿。”

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沖向胸口,跟著又有兩
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
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
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

這時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
脈中注入,內傷固然并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郁積
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
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
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
,竟然成了廢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于是廢去了
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
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師弟、
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

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
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
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扑鼻便聞到一陣血腥
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
和敵人浴血苦戰,几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
平之正并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斗。

岳靈珊長發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
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
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
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兩劍,逼得
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
!”刺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
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一尺,內息
上涌,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
躲,然后還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
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
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
、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
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
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不群獨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
下去,岳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
輕,又拆得几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
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几處穴道。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
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
穴道,卻不傷性命。

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余
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
深,劍朮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
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涂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
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
便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
岳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
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
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

岳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
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
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
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
勁,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
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
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并不稍緩,驀地里噗的
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
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
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
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余二人傷腿,并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
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并非一個門派,但趨退
之余,相互間又默契甚深,并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來歷?實
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
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
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
真是為了《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么?

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
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
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
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
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
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著地滾
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
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
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
,跟著一滾。岳不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
,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准了他頭臉喉胸諸處
要害。岳不群一聲嘆息,松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
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面人拉著他站起。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
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
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斗,那是斗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
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余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
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
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
道:“岳先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
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
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這件事
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
你還是獻了出來罷!”

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
甚?岳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
譽,卻是作夢!”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
么?你的夫人、女兒和几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伙兒分了
,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
。”其余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只見几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
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
倒,顯是腿腳受傷。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
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
么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于
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盡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
是,且看有甚么《辟邪劍譜》!”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
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甚
么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
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么《辟邪劍譜》,信與
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
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
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用
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并無甚么劍譜落在
華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
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
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
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
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
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華山派
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
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
想不出這些人是甚么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
是甚么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
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
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
湖上動武爭斗,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
手一刀,便斬人首級。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后,縱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
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几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到半尺。岳靈
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豪
杰,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
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者叫道:
“甚么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
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
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岳不群夫婦
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
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
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
前持了五岳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
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
,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
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
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
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
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里相見,可真是
料不到了。”

岳不群默默不答。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
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
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
:“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几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
來,沒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沖著各位的金面,大伙兒對岳夫
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
道。”

湯英顎道:“是甚么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
岳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
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
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
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連連
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
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
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后,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
便因于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
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
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
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伙兒一推敲,都
說岳不群工于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
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后,還不是讓那老狐狸
玩弄于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
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
?”
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
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后,氣
宗霸占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于‘華山派
’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
笑了几聲,繼道:“按理說,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朮自必不差
,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几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
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
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
而知了。岳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后,
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出丑露乖。”

湯英顎點頭說:“這几句話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
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
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么貪心。不過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
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
下,眾兄弟沖著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
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伙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岳
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
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
山結盟的五岳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
在下無有不遵。”

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
哥,你們瞧這件事怎么辦?”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
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
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

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
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封
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
真感激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
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
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著敝派
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
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后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
拳作個四方揖。

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
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
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
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
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嘆了口氣,
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
棄,你今日殺我,日后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叢
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干下了這許多罪行,
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
“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
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
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
!”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
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
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只骨節棱棱的
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
一聲:“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
怎樣?”岳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岳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
我華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
家,那是甚么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
“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么并非以多勝少。

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斗能勝過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
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
”說到這里,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

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
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
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
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后。
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只覺
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
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
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
為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
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
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
持。

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
還比甚么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么光榮!”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說一
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
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
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
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
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
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余,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
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盤呆滯
,華山氣宗本來擅于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后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
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是擔憂:“
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
非輸不可。”

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
中刀之后,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
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
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余招一過,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
,心中大喜,當下并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斗,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
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
,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
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涂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
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
師妹,然后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

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
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余,刺
出時仍然虎虎有威。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后急縱,僥幸躲開。岳夫人
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幸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
以劍拄地,喘息不已。

叢不棄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么?
”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刺,但右臂便是
有千斤之重,說甚么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
岳夫人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
坐倒在泥濘之中。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

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
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個同歸于盡
的打法,這一劍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
劍”中“破劍式”的絕招。

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
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
分。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
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思索,都覺除了
這么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
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扑過去。

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以太師叔所授的劍
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御強
敵,但當此生死系于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
種繁復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涌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
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扑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
腹雖是空門,卻不必守御。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
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
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
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
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
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
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于遲了一步,但聽得扑的一聲響,劍
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后頸。按照劍理,令狐沖須得向
后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
法運使,絕難后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
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
招似乎又是同歸于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
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
中間畢竟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竟會
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凶險之極,立即后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
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
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后洞
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洒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
十余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御,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
法。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
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
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知道對方不會與自
己斗力而以劍擋劍,這么一來,便得解脫窘境。

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
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
底怎么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么?”封不
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
宗第一高手,劍朮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
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
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斗良久,一時仍勝敗
難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
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后洞石
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
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划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
落,實在凶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

其實他與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
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
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斗一
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
決,輕吁一口長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于任何招數,甚至也
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
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么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
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上盤,劍尖輕
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后
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斗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
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見他并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刷刷刷刷四劍,
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后躍開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
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是
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里,心道:“我以
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
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
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
藏甚么?”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
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
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制出來的
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
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后,更進而為五
岳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
本領本不愿貿然顯露,一顯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
斗,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
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
“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
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
后退,圍在相斗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
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
厲,并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
等了得。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
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
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隨波上
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
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
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并不急于求勝,只是凝神觀看對
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
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
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
再斗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
、右腿上各已中劍,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
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
丁勉、陸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
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
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
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
諒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
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
讓,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
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
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
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
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甚么也不能干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
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
,后會有期!”

湯英顎道:“大伙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
,縱馬直馳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隨其后,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
,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
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朮高明,大家都是
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
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
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后禍患無窮,今日須得
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
余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

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
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
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適才酣斗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
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占了先
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
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
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
出?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后一眼,只
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
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
她一只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
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斗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
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于他適才惡斗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
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
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凶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
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
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
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兒齊上,亂刀分尸!”令狐沖更無余暇
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
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
絕,跟著叮當、嗆□、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
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
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后之別,但
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
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
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
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

他一刺之后,立即從人叢中沖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
搖憑,跟著“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
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
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
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
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
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
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在千鈞一發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
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
道:“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

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
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么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坐
倒在地。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
帶,跟著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
索,不論碰到甚么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
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
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
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
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
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第十三回:學琴

一片寂靜中,惟聞眾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
:“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真要大伙兒向你哀求
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說笑?我…
…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爬起,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
問道:“師……師父,解甚么穴?”岳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
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自刺一劍,說甚么也不肯殺田伯光,眼下自然
又是老戲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
穴,怕自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
運紫霞神功,沖蕩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后,一直以
強勁內力沖擊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著實厲害,而被點的
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等几處要
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几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
沖解不開。

令狐沖只想盡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次勉力想提
起手臂,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便即暈去,只得
躺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岳夫人伏在地下,適才氣惱中岔
了真氣,全身脫力,竟抬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不
群頭頂白霧□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
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重
解開了,然后以內力輸入岳夫人體內,助她順氣。岳靈珊忙給母親包
扎腿傷。眾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明、
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几名女弟子更放聲
大哭。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擊敗了這批惡徒,否則委實不堪設想
。”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么來歷?”令狐沖
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
?”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
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么我命你留他們下來仔細查問,你卻聽
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
,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晃,顯然單是
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
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決
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
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哪里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
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
罪,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
來歷,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么還會將師父、
師娘瞧在眼里?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
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么?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

令狐沖不敢答話,只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
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
田伯光一個采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泄漏
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決不能有負于他。我對師父師娘
之心,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么?”說道:“師父、師
娘,不是弟子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懇這
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絲毫
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
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岳
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
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后終究會水落石
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
無絲毫怨懟之意。岳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
法,華山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我們娘兒們只怕還難免慘受凌
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之是實在不
淺。至于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歷嗎,日后總能打聽得出。沖兒怎么跟
他們會有交情?他們不是要將沖兒亂刀分尸、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
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頭呆呆出神,岳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去。眾
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尸首掩埋了。用過早飯
后,各人從行李中取出干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聽他
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于
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
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害怕桃
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
,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
爹爹……”但隨即想到梁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
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
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
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
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里玩兒去。我跟二師哥
去過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個丑丫頭,不想在外面多走動,甚么也沒
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

岳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里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哪有這許多
盤纏?莫不成華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
、師娘,咱們沒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
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
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娘和眾位師
哥、師姊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
榮寵。然后咱們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
局中,從青城派手里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節……倒不必挂
懷。”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后,每日里只是擔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
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遍地都是臟腑的慘
狀,當真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
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請眾人
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
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
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
只是緣慳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咱
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能結交到几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
此行了。”眾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游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之
和岳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么地方都不
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去福建作
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
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

我是個沒爹沒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
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又算甚么?”眼見
眾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顏開,將梁發慘死一事丟到了九霄云外,更是
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
我竟能隨著大家,吃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顏歡笑,恭賀
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啟程后,令狐沖跟隨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
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
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
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
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
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
令狐沖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

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
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
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藝投師,年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
不多說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難,他竟如此盡心待我,當真是路遙知
馬力,日久見人心。別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
多說話。”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在
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么異動?”
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聽了這兩句話,令
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然
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

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
睡著。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
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
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步走出房去。

令狐沖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
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視,令狐沖光明磊
落,又有何懼?”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涌,極是難
受,伏在枕上只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靜。坐起身來,
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
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
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
道:“好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但這時夜闌人
靜,令狐沖耳音又好,竟聽得清清楚楚,認出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
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沖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
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
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
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酩酊
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
來,我還要喝!”

數日后,華山派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
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干淨衣衫。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
夜戰后,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換,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
斜。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
袍子,好不好?”令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干么給我穿?”岳靈珊
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沖
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只見
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一
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沖記得往日只過年之
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說几句負氣之言,轉念一
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下忍住不說。

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
換了。”令狐沖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罷!”岳靈珊不再
跟他多說,拿著長袍出房。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
掌門遠到光臨,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之極哪!”岳不群知是金
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
雙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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