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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連連點頭,道:“是,是!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机先。”風清揚拍手贊道:“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机先’這四個字,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划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將這第三劍中克破快刀的种种變化,一項項詳加剖析。令狐沖只听得心曠神怡,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宮內院,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万端。這第三招變化繁复之极,令狐沖于一時之間,所能領會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竟不知時刻之過,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
  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歎道:“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但你學得极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罷!”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徒孫尚有一事未明,何以這种种變化,盡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創制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令狐沖喃喃的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象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于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實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叫道:“我來也!”風清揚皺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大是凶險,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气風發,昂然道:“徒孫盡力而為!無論如何,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盡心教導。”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說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關,再學几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田伯光一舉單刀,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么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斗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体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劍。那時候你要殺要擒,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令狐沖心中大喜,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么說,輸得急了,到頭來還是甚么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語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气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出招罷!”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涔涔而下。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尋思:“他這几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卻為甚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么想,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兩人互相忌憚,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又斗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刀劍光芒閃爍,交手越來越快。驀地里田伯光大喝一聲,右足飛起,踹中令狐沖小腹。令狐沖身子向后跌出,心念電轉:“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凝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胜,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聲,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气息微弱,顫聲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田伯光更無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來,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沖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怒罵:“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費半點力气,只不過有點儿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么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令狐沖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几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听來說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宁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了華山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譏刺他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風清揚伸出干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發,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說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后,再將第三劍中的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后洞中所遺長劍甚多,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比划演式。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候充裕,學劍時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后,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然并不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后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式第三劍的种种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胜。”令狐沖應了,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的一柄長劍,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說道:“咦,田兄,你怎么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罷?”令狐沖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斗,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你這般裝腔作勢,故意示弱,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在下可不會上當。”
  令狐沖笑道:“你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急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田伯光贊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攻勢既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攻招。十余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沖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后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离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令狐沖右手一縮,向后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占了机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叫道:“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占便宜了。”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徑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然避開了他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回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准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准,劍尖始終不离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又退到了崖邊。令狐沖長劍削下,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虛抓,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凝,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后躍開。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极。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甚么也要決一死戰。
令狐沖此刻于單刀刀招的种种變化,已盡數了然于胸,待他鋼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回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鋼刀直蕩了出去,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刺向他左頰。田伯光舉刀擋架,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盡是攻他左側,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十余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長劍如何攻來,耳中只听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接連划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万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于己手,而且胜來輕易,大是行有余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后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胜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幸得胜,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甚么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扰。田兄下山之后,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么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干脆?”令狐沖退后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胜于我之時,倘若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沒完。講打,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田某性命攸關,只好爛纏到底,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發身亡,和他惡斗數日,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沖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被罰在崖上思過,不奉師命,決不能下崖一步,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采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終于縮住。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道:“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涼的味道。令狐沖道:“徒孫斗膽,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么?”
  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怎么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這獨孤九劍并非本門劍法,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后會見責于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當真是莫大的机緣。”當即拜道:“這是徒孫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決無懊悔。”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這獨孤九劍我若不傳你,過得几年,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說時臉露微笑,顯是深以為喜,說完之后,神色卻轉凄涼,沉思半晌,這才說道:“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陰謀詭計又胜于他,永遠不必怕他了。咱們時候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扎好根基。”于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傳以种种附于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几項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贊歎,情難自已。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气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禪杖、方便鏟种种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网、飛錘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后來,前后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后這三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斗自己利劍,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夫盡數包括內在。“破箭式”這個“箭”字,則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听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种种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傷敵。至于第九劍“破气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胜少敗,再苦練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令狐沖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听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惊异,再拜受教,說道:“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制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干淨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狐沖大吃一惊,顫聲道:“太師叔,你……你到哪里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后山居住,已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么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徒孫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的寂寞。”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气轉和,說道:“沖儿,我跟你既有緣,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怀。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后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令狐沖心中酸楚,道:“太師叔,那為甚么?”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令狐沖含淚道:“是,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說道:“好孩子,好孩子!”轉身下崖。令狐沖跟到崖邊,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在后山隱沒,不由得悲從中來。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余日,雖然听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但于他議論風范,不但欽仰敬佩,更是覺得親近之极,說不出的投机。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可是令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心想:“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是說‘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這道理千真万确,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他微一沉吟,便想:“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跟我一說了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亂來一气,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又想:“太師叔的劍術,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回想風清揚臉帶病容,尋思:“這十几天中,他有時輕聲歎息,顯然有甚么重大的傷心事,不知為了甚么?”歎了口气,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的“有鳳來儀”。他一呆之下,搖頭苦笑,自言自語:“錯了!”跟著又練,過不多時,順手一劍,又是“有鳳來儀”,不禁發惱,尋思:“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間心念一閃,心道:“太師叔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那么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劍法可使,某种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后便即任意發招,倘若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數摻雜其中,頓覺樂趣無窮。但五岳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長老更似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体,几乎絕不可能。他練了良久,始終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強求?”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么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又是一招“有鳳來儀”,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會說甚么?”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便在睡夢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种种變化,這時驀地里想起岳靈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跟著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后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他心意沮喪,慢慢收劍,忽后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惊:“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要爛纏到底,莫非他打我不過,竟把個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忙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气急敗坏的奔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么?小師妹怎么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听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甚么事情不對?”陸大有气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沖心中一喜,斥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對?胡說八道!”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坐定還沒几個時辰,就有好几個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咱們五岳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師弟。”
  令狐沖微感詫异,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焦黃面皮,說是姓封,叫甚么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不’甚么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得不錯。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師兄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說道:‘各位要上華山游玩,當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霸占了華山一派,這筆舊帳,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帳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气忒也溫和,竟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帳?算甚么帳?要怎樣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罷?’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甚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憑著陰謀詭計,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執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岳旗令。”令狐沖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甚么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么說。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鶴手陸柏,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家伙,卻极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兩個人,說來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們三派聯群結党,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就只恒山派沒人參預。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赶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說甚么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令狐沖飛奔下崖,說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打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糟糕……”說著展開輕功疾奔。
  令狐沖正奔之間,忽听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儿?”令狐沖道:“是誰叫我?”跟著几個聲音齊聲問道:“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不錯!”突然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山道狹窄,一邊更下臨万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沖奔得正急,險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滿是皺紋,甚為可怖,一惊之下,轉身向后縱開丈余,喝問:“是誰?”卻見背后也是兩張极其丑陋的臉孔,也是凹凹凸凸,滿是皺紋,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沖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頗為相似。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令狐沖心中怦怦大跳,一時手足無措。在這霎息之間,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后頸熱呼呼地,顯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六個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听得陸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們干甚么?”饒是令狐沖机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意。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异。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伙的惡徒。”驀地里全身一緊,几乎气也喘不過來,四個怪人加緊擠攏,只擠得他骨骼格格有聲。令狐沖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急忙閉住了雙眼,只听得有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令狐沖,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令狐沖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伙。”叫道:“你們不放開我,我便拔劍自殺!令狐沖宁死……”突覺雙臂已被兩只手掌牢牢握住,兩只手掌直似鐵鉗。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卻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見你,听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干么?”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听。給他一听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听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令狐沖又惊又惱,听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蠢得厲害。”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只听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尼姑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么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啊。”
  只听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么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這話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沖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哪里掙得動分毫?立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六個怪人齊聲惊呼,捏住令狐沖臉頰的人立時松手。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哪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齊聲大笑,都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后,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倘若不會,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人搔了搔頭,道:“這個……這個……可有點儿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頭腦果然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松手,齊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一齊搖向左,又一齊搖向右,齊聲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令狐沖睜眼提气,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身前。令狐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雙肩,他長劍只离鞘一尺,便抽不出來。按在他肩頭的兩只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將他按倒后,齊聲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干甚么?”一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手一指,嗤得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這點穴手法認穴之准,勁力之強,生平實所罕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甚么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几种給你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甚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躍起,從令狐沖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极。令狐沖不由得脫口又贊:“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地,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么,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贊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稚淺薄,恰是兩個极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于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了去,那也無濟于事,何不騙這几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厄?”當即搖頭道:“你們這點功夫,到這里來賣弄,那可差得遠了。”那人道:“甚么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要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么不敢?他們在哪里?”另一人道:“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沖,可沒叫我去惹甚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贏一場,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這就走罷。”
  令狐沖心下寬慰:“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那么倒不是我對頭。看來他們是打賭輸了,不得不來抓我,卻要強好胜,自稱贏了一場。”當下笑道:“對了,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听到他聲音,便即遠遠逃去,說甚么也找他們不到。”六怪一听,立時气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這人在哪里?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里。”“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一怪大叫:“不行,不行!這就去打個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大言,必有惊人的藝業。他叫我們桃谷六小子,那么定是我們的前輩,想來一定斗他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罷。”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斗他不過?”那膽小怪人道:“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打過之后,已經給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沖暗暗好笑,說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們就逃不掉了。”
  那膽小怪人一听,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惊,心想:“這人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卻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斗斗那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無敵,怕他何來?”
  一個怪人在令狐沖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決不受人脅迫。我不過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怀不平,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心下十分佩服,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令狐沖死就死了,決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高強,我兄弟們也很佩服。”令狐沖道:“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須听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大伙儿都面上無光了。”他這几句話原只是意存試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決不能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桃谷六仙早就听過許多遍,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令狐沖點頭道:“好,各位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后跟去。行不到數里,只見那膽小怪人在山岩后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了,不用怕他。咱們大伙儿去找他算帳,你也一起去罷。”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膽小,便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無論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為高興,走到他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問道:“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劍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不過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殺他了。”那人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這六個老儿生性純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說道:“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個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葉仙。”令狐沖奇道:“你們誰是三哥四哥,怎么連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桃葉仙插口道:“你爹娘生你之時,如果忘了生過你,你當時一個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你這個人?”令狐沖忍笑點頭,說道:“很是,很是,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桃葉仙道:“可不是嗎?”令狐沖問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葉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是記得誰大誰小的,過得几年便忘記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桃枝仙道:“他定要爭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糊涂父母,難怪生了這樣糊涂的六個儿子來。”向其余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膽小怪人道:“我來說,我是六弟,叫做桃實仙。我五哥叫桃花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誰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听得緊。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听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桃谷六仙無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沖笑道:“咱們這便去罷。請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師弟的穴道。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我是說甚么也解不開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立時涌將過去,爭先恐后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遙,除了陸大有外,余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一到正气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于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都是大為欣慰。
  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里面見客。”令狐沖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但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眾弟子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有甚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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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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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岳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气,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并未屈服讓位。”岳夫人道:“魯師兄這么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宁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里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么?”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气,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么?”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儿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听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么‘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沖听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种的給我滾了出來!”岳不群早听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儿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儿,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气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听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听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扑去。令狐沖見他來勢凶猛,向后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雖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劍派同气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听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气,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听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并無干系,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沖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异,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气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岳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气,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岳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气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气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气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气?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坏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么不見得?你教了這么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赶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听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离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气,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气,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气。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气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气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气。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气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胜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胜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岳劍派的首領,怎么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极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岳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于插口:“岳師兄說五岳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体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為五岳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么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后,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后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气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凄厲之极的不同招式,极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后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范。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气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發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后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么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适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宁女俠乃華山气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宁女俠的气功。”他這么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并無必胜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么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适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几招不成气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凶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儿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几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准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并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并無必胜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极大凶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么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划出几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愿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惊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并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后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几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斗,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后,于天下諸种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后,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并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听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髒,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只手兩只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与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体,又是惊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么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么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么唉聲歎气,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气,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樣之后,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她,現下請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么?”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听我話,就算她听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么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听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听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听,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么爭辯下去,不知几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听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听,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夸功勞,有的稱贊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后,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几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气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复,只覺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听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异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气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气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气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惊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后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气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气相互沖突激蕩,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听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听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气,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于心包絡,須得以真气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于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气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气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气。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里連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气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气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气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為甚么說我錯之极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气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么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涂,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涂!”)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痒,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強,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机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气初盛,少陰是陰气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极生兩儀,兩儀复合而為太极,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里,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里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儿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凶險。”只听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后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气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气,兩股真气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气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气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內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髒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尸万段。”他內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气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与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气、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体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并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儿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气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气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辦?”桃干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气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万万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為甚么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宁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愿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么?”桃干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儿。”桃葉仙插嘴:“為甚么?難道咱們像貓儿么?”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坏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干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听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气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么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只手,兩只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儿、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枝仙道:“魚蝦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么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儿、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几千几百句話,怎么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几万万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么不能?烏龜有甚么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么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听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于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卻越听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与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听,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干干淨淨,腦子更加机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甚么?”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休。”“我們很愿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么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么練頭?”令狐沖气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于你。”令狐沖歎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几個時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听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气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岳夫人忙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蜡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惊叫:“沖儿,沖儿!”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儿,師娘与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听,登時大為气惱,又是大為失望。他們听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听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并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么不明白的,盡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于你。”岳不群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几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片好意,但听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极,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气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后兩步,脫手松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余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挂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赶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惊著實不小,對女儿道:“珊儿,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見難活了。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气,突覺他体內几股詭奇之极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异,隨又發覺,這几股古怪內力在令狐沖体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沖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惊駭更甚,但覺令狐沖体內這几股真气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气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体內真气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沖儿体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沖儿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沖儿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体內有六道旁門真气互斗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儿,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沖儿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么机密。沖儿當然宁死不屈,這六個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沒甚么机密,這六怪和咱夫婦并不相識,并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儿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气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儿內力修為,并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离華山,慢慢施刑相迫,為甚么又帶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語气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么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儿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儿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丑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适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听得沖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沖儿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于沖儿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极!毒辣之极!”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么一扰,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沖儿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儿吊住一口气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气若游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与令狐沖体內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气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听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別這里,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气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么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么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么兩句話……這么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歎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儿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复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并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幸之心,這時听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么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負之數,并非決于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占上風,暫且避開,并不墮了華山派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沖儿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儿……沖儿……”頓了一頓,說道:“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儿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儿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儿傷勢极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歎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气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胜于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儿,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听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儿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儿留在這里,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沖動的尋常婦人之見,与自己“華山女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涌。岳不群搖了搖頭,長歎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只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冊子往怀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么?”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甚么?”原來令狐沖体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在眼前,沖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万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极,只听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儿長大,一同游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几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么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几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儿。”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里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沖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側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气功為根基,倘若气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极。可歎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气宗。气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歎。”他說到這里,長長歎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里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气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气沖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气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里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涂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騙信了五岳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万万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于一旦,咱們死后,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几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岳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岳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机智,机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并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么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并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回旋余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岳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皂,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宁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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