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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陸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几天我胃口不好。”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几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么?”提起酒葫蘆晃了几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气喝了半壺,贊道:“這酒可不坏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几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触手火燙,竟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么?”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她余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凶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岳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洒倜儻的模樣。岳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气了,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离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复,見到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几塊她帶來的點心。但自這次探病之后,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第九章 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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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歷來相傳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与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哪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不胜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气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儿來細問,听她言詞吞吐閃爍,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岳夫人伸手將令狐沖扶起,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怜惜,柔聲道:“沖儿,你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听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大好了罷?”
  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里,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于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令狐沖想起師父、師娘万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喂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儿,你在思過崖上這几個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內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后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沖儿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然不如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么?”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無關。本門气功与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沖儿修練本門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儿,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气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并非真的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這一年之內,不論气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令狐沖大是惶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于儿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令狐沖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于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來考校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想要稟告后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与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万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崖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沖自忖:“為甚么師娘說練劍一事与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万不可輕忽?又為甚么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不敢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然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气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儿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甚么事能与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几套練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尋思:“后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后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竇。”
  岳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气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整日里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余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后自當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舍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半個月晃眼即過,這日午后,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与岳靈珊三人。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儿,你替大師哥裝飯,讓他先吃得飽飽的,再來練劍。”岳靈珊應道:“是。”將飯籃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令狐沖道:“多……多謝。”岳靈珊笑道:“怎么?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道:“沒……沒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沖更無他求。”這時哪里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岳靈珊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并肩坐在石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甚么,卻覺得甚么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沖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還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牆上寫上九個大字:‘万里獨行田伯光借用’。”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華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岳不群道:“怎么?”令狐沖道:“只是師父、師娘身分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年之中,想來也已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斗不過那姓田的惡賊。”令狐沖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宁氏一劍!無雙無對,宁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确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后洞石壁上的圖形,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了信心,一句話几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并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著施戴子和陸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師娘這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岳不群見他神色有异,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么?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极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岳夫人笑道:“沖儿,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沖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后,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于練武功者實有大害,往往會走火入魔。沖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听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了艷羡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极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戶,但料不到師父這么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气,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這六猴儿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岳夫人笑道:“沖儿,出劍罷!咱師徒三人去斗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令狐沖奇道:“師娘,你說咱們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分。”岳靈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即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儿也敢向他挑戰,殺了后,說是女儿殺的,豈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生入死,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后相斗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哪里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儿家,連嘴里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面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她正對著女儿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令狐沖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聲,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眼見岳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网而前。岳不群輕輕歎了口气,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不群見令狐沖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御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机會,使出一招“蒼松迎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夫人當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几個厲害后著,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么?”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松迎客’成甚么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沖道:“是。”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風聲獵獵,岳夫人滿場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是混亂一片,种种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宁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儿膽气极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涂地。”突然間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沖大吃一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時形貌甚似,劍至中途,實質竟然大异,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儿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
  岳不群眼見令狐沖已然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岳夫人長劍甫触令狐沖之身,便以內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集于劍尖,實是使得性發,收手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儿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傷較輕而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准了岳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准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极,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御,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准岳夫人長劍,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准長劍,聯成一線。此招一出,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听得嚓的一聲響,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惊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准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沖這一招中含了好几個后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掌,拍拍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干甚么來著?”令狐沖頭暈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极,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甚么過?練甚么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沒練甚么功?”岳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狐沖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歎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上了邪路,眼見使會難以自拔么?”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宁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后,雙頰高高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轉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儿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點頭,向令狐沖道:“起來。”令狐沖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沖等都是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從來不曾听師父說起過。”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于煙消云散,二十五年來,不复存在于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听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理會了
。”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謂旁門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甚么?”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气的口訣,從練气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气’字,气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胜。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靈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甚么話?”岳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气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气功厲害,倘若劍術練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于主從不同。到底是气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气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目張’,甚么是綱,甚么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處了。”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异處,哪有這么強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气劍兩宗之爭胜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气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气功与劍術兩者并重,不分軒輊,气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么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歎了口气,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們气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占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于速成,見效极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練气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余年中雙方爭斗之烈,可想而知。”岳靈珊道:“到得后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涂地,卻大多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沖、岳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惊呼。岳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胜敗,打甚么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岳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几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气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于气劍之爭而起。”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
  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岳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惊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极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机密,誰也不許泄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儿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于气’的局面,實是危險万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令狐沖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极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沖應道:“是!”
  岳夫人道:“沖儿,你适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令狐沖慚愧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极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气宗与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劍气千幻,劍招万變,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体會。本門功夫以气為体,以劍為用;气是主,劍為從;气是綱,劍是目。練气倘若不成,劍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沖儿,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后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气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這里,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
  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陸大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招,爹爹盡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沖儿不是創了一套沖靈劍法么?”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倘若蒙然不知,豈不糊涂。”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气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卷,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令狐沖等無不駭然。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罷!”与夫人首先下崖,岳靈珊、施戴子跟隨其后。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惊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圖形,注明五岳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岳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于武林,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气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這道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复信心而大為欣慰,只是想到這半月來痴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儿許配于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令狐沖微感詫异,道:“上陝北?怎地不去長安?”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卻不禁微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兩度交手,磊落豪邁,也不失男儿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坏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此后兩日之中,令狐沖練習气功,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歧途,成為本門的罪人,當真危險之极。”
  這日傍晚,吃過飯后,打坐了一個多更次,忽听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迅捷,來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這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嗎?”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懸在腰間,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間,那人已然上崖,大聲道:“令狐兄,故人來訪。”聲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獨行”田伯光,令狐沖一惊,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干甚么?”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意想不到。”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放下擔子,從兩只竹籮中各取出一只大壇子,笑道:“听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狐兄喝個痛快。”令狐沖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見兩只极大的酒壇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出兩只大碗。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沖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壇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么樣?”令狐沖舉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贊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大壇酒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壇了。”令狐沖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這兩壇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壇酒后,見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壇,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与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壇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兩壇,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釀,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情。”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贊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又在華山腳邊犯案累累,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后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与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甚是。但你可知道這兩大壇酒,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沖一惊,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离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沖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謝。”將一碗酒喝干了。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壇,卻為甚么?”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壇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說道:“令狐兄,貴派劍術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紀還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令狐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道:“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令狐沖道:“令狐沖不過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的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听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甚么事,我都決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不過你,在下腳底抹油,這可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后。他知這人號稱“万里獨行”,腳下奇快,他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几次糾集人手,大舉圍捕,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為人机警、輕功絕佳之故。是以令狐沖這一發足奔跑,立時使出全力。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令狐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田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几下“嘿嘿”之聲,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令狐沖心中一惊,暗道:“思過崖离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無法听見。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這万惡淫賊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贖了。”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時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事了。”便道:“好罷,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別會錯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你惡事多為,聲名狼藉,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令狐沖洁身自愛,決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令狐沖道:“甚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令狐沖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几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令狐沖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淨些!令狐沖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气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气尊重些,卻為甚么當著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一拳向他猛擊過去。田伯光笑著避過,說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甚么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沖心想:“這人是個無恥之徒,甚么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不知他將有多少難听的話說出來,那日在衡陽回雁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這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干甚么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壇美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宁定,正色道:“這兩壇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來到華山,倒确与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怎還有甚么大師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么?儀琳師妹是恒山派的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頭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頭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罷。”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
  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沖總之是不去。”
  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大吃一惊,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膽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歸天,此后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便是牽挂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罷!”
  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万個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沖道:“你笑甚么?你武功胜過我,便想開硬弓,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對令狐兄并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興而來,便不想敗興而歸。”令狐沖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确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睨,說道:“我受人之托,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一見,實無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愿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万個不去,十万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拔劍在手。田伯光退了一步,眉頭微皺,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再打一個賭。”令狐沖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倘若輸了,還可強詞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甚么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沖怒道:“怕你甚么?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你,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羅唆。但若田某僥幸在三十招內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父會上一會。”令狐沖心念電轉,將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斗之后,將他刀法的种种的凌厲殺著,早已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去。這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劍刃顫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田伯光贊道:“好劍法!”揮刀格開,退了一步。令狐沖叫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過去。田伯光又贊道:“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并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長劍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沖手中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數一招,手上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并無變化,每一招都是當頭硬劈。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力所脅,連气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硬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長劍落下地來。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第几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內勁,也都遠胜于我,令狐沖不是你對手。”田伯光笑道:“這就走罷!”令狐沖搖頭道:“不去!”田伯光臉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然輸了,怎么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胜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并沒說輸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沖倒确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樣?”令狐沖道:“适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比過。”
  田伯光道:“好罷,要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雙手*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計,說甚么去見儀琳師妹,定非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一見他便嚇得魂不附体,又怎會和他去打甚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該當如何拆解。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于他。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劍法的种种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田伯光見他臉色瞬息間忽愁忽喜,忽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來了么?”令狐沖听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气往上沖,大聲道:“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里羅哩羅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來吵你。”令狐沖听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沖點燃蜡燭,鑽入后洞,徑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學會甚么劍法,決無可能,我只揀几种最為希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斗,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邊看邊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破,但想田伯光決不知此种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划,學得二十余招變化后,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听得田伯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沖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狐沖道:“那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后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极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沖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這一次仍然輸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天半月之內未必能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推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來收拾你,那又算甚么英雄好漢?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給你占了便宜,單比招數,難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胜,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是男儿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令狐沖回入后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天松道長、斗過恒山派的儀琳師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劍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曉。”尋到嵩山派劍法的圖形,學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來招沒使,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門劍招,說不定便能搞得他頭暈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斗。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間又將華山派的几下絕招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將刀架在令狐沖頸中,逼得他棄劍認輸。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敗為胜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道:“田某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神速,要想在几個時辰之中便能胜過田某,天下決計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令狐沖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眼見得令狐沖越戰越強,居然并不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請便。”
  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滿不在乎,心中其實越來越擔憂:“這惡徒來到華山,決計不存好心。他明知師父、師娘正在追殺他,又怎有閒情來跟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后,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來到華山,實有個恐怖之极的陰謀,但到底是甚么陰謀,卻全無端倪可尋,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劍將他殺了。”心念已決,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沖已存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万分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后,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卻是決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气气的數招賭賽了。”田伯光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采花大盜了。”令狐沖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机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
  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挺劍刺了過去,劍尖將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驀地里斜向左側,猛然回刺。田伯光舉刀擋格。令狐沖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縱身急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一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听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長劍從他右腿之側刺過,將他褲管刺穿一孔,劍勢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沖躍起身來,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傷不了田兄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似乎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恒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大惊之下,劍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躍起,扑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并計算,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站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里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万沒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賠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于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沖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瞞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道:“‘好漢子’三字,那是不敢當,總算得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沖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后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里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离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儿,豈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問道:“田兄拜那小師父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沖心念一動,暗忖:“莫非田伯光對儀琳師妹動了真情,一番欲念,竟爾化成了愛意么?”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心甘情愿的听她指使?”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哪有此事?”令狐沖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后,便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惊,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說道:“田伯光給人在這里點了死穴,又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倘若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后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從此無藥可治,終于全身都化為爛肉,要到三年六個月后,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說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已然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么顧忌?”令狐沖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個月后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种毒藥?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也總有解救的法門。”田伯光气憤憤的道:“點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殺人名醫’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令狐沖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別盡說風涼話,總而言之,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甚么也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沖啊令狐沖,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規矩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十分輕逸靈動。他越看越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斗。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招,一上手便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使力一送,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說道:“不對!你第一劍這么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將适才相斗的招式從頭至尾的复演一遍,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么快捷,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說道:“田兄記心惊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田伯光道:“且慢!這山洞中到底有甚么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甚么武學秘笈?為甚么你進洞一次,出來后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說著便走向山洞。令狐沖吃了一惊,心想:“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那可大大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雙手伸開攔住,說道:“這洞中所藏,是敝派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其后的憂色顯得甚是夸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听到我要進山洞去,為甚么登時即喜動顏色?其后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山洞之中,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么机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這個當。”說道:“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笈,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令狐沖搖了搖頭,顯得頗為失望。此后令狐沖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岳劍派各派絕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种种怪招也學了不少,只是倉猝之際,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后便怪招紛呈,精彩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從所未睹,實令人歎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卻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后,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斗。啊喲,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斗得過五岳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么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前輩,不……不愿与田兄動手。”
  田伯光大怒,大聲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你叫他們出來,只消是單打獨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
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倘若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极眾,平素行事向來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那便說甚么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他不說十位高手,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更顯得實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么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种种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涌而出,我雖然斗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岳劍派的前輩高手,他們自重身分,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沖資質愚魯,內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哪一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异處了。”田伯光道:“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輩。”令狐沖神色詭秘,道:“這几位前輩歸隱已久,早已不預聞外事,他們在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几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泄,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在极方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么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難令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确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气大傷,否則的話,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無敝派高手。”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并無前輩高手留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風清揚”三個大字,忍不住一聲惊噫,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不管怎樣,連忙搖手,道:“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錯。听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過了這場劫難,原來尚在人世,但說甚么也該有七八十歲了,武功再高,終究精力已衰,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個屁?”說道:“令狐兄,咱們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終究是斗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正要答話,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當真指點几招,難道還收拾不下你這小子?”
第十章 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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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大吃一惊,回過頭來,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須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臉如金紙。令狐沖心道:“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從哪里來的?怎地站在我身后,我竟沒半點知覺?”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顫聲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那老者歎了口气,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來沒听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我如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哪里真有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風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沖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气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遲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气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么?”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划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但此人是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長劍下垂,躬身為禮,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跟你過招,還打個甚么?”令狐沖道:“田兄不愿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甚么話?你不隨我下山,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點點頭,歎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令狐沖側身閃避,長劍還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后著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領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滾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舉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一抖手,長劍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劍。當的一聲,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放脫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喝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气,但這番百余招的劇斗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后,居然自稱起“老子”來。令狐沖滿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松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么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万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极點,搶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老者淡淡一笑,說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么?”令狐沖磕頭道:“万万不敢。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實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師叔,你肚子餓么?徒孫洞里藏得有些干糧。”說著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眯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日頭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沒晒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話道:“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后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你再將他打敗,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于我的事決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适才取胜,不過是出其不意,僥幸得手,劍法上畢竟不是他的敵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与人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于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后洞。令狐沖跟了進去。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壁上這些華山派劍法的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說著搖了搖頭。令狐沖尋思:“我在這里觀看圖形,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里。想來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師叔是敵人……嘿嘿,倘若他是敵人,我就算發覺了,也難道能逃得性命?”只听風清揚續道:“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听得他辱及恩師,心下气惱,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師叔之事就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令狐沖躊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數次得胜,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風,卻便即殺他?風清揚道:“你怪我罵你師父,好罷,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罷?”令狐沖道:“太師叔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恕罪。”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确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的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令狐沖听到這里,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現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甚么?說給我听听。”令狐沖道:“太師叔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极高。這些魔教長老……”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么?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沖奇道:“怎么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里?”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么?”令狐沖道:“是,是,請太師叔指點。”風清揚歎了口气,說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岳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淨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机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舊事。
  令狐沖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劍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風太師叔雖是五岳劍派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魔教人物,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風清揚又道:“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几千万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干干淨淨。”令狐沖大喜,他生性飛揚跳脫,風清揚這几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里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岳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几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詩人么?”他這番話,自然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里,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風清揚道:“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歎了口气,說道:“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幸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令狐沖問道:“是哪三位?”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微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將它忘了,忘得干干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么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惊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体,其間并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洒,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禁暗暗得意。他從師練劍十余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岳不群課徒极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胜,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贊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于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時,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你出來,咱們再比。”令狐沖一惊,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么?”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沖惊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
  令狐沖一听,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之后,果然劍法大進,不過适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道:“好!”挺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沒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說道:“你這是甚么劍招?”眼見令狐沖長劍刺到,正要揮刀擋格,卻見令狐沖突然間右手后縮,向空處隨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著手腕立即反抖,這一撞便撞向右側空處。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擋。
  兩人拆得數招,令狐沖將石壁上數十招華山劍法使了出來,只攻不守,便如自顧自練劍一般。田伯光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叫道:“我這一刀你如再不擋,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別怪我!”令狐沖笑道:“可沒這么容易。”刷刷刷三劍,全是從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著眼明手快,一一擋過,正待反擊,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田伯光一惊之間,令狐沖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沖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這次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斗,說不定他會拚命,未必肯再容讓,須得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后,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絕招本已變化莫測,似鬼似魅,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田伯光醒轉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沖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風清揚則在后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与數月來郁郁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見他上身衣衫都汗濕了,只道他在苦練劍法,說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后,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拍的一聲,竟將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跟你過不去。只因為我不想殺你,咱們比武,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占盡了便宜,你自己說,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讓你哪,三十招之內硬砍下了你腦袋。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站起身來,拔刀在手,叫道:“令狐沖,有种的再來斗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沖又施故技,對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所傷不重。令狐沖又惊又痛,劍法散亂,數招后便給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喝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縱然不殺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斗你不過,難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說著收起單刀,心下畢竟也甚惴惴,生怕將令狐沖砍傷了,風清揚一怒出手,看來這人雖然老得很了,糟卻半點不糟,神气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顯然內功著實了得,劍術之高,那也不用說了,他也不必揮劍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說道:“太師叔,這家伙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如果給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劍,這可就難以胜他了。”風清揚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
  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那么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令狐沖听太師叔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然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師叔,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宁可給他一刀殺了,決不投降屈服,隨他下山。”
  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痒難搔,一門武功越是難學,自然威力越強,只听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變化如果忘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听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變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數越是憂色重重,歎道:“沖儿,當年我學這一招,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里,便住了口,顯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問道:“剛才我說甚么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不錯,后來怎樣?”令狐沖道:“太師叔說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記不得了。風清揚大奇,問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的?”令狐沖道:“徒孫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怎么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听得太師叔這么念過。”
  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然而可以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小半招好了。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一路念將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早就在全神記憶,當下依言背誦,只錯了十來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只錯了七個字,第三次便沒再錯。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又傳了三百余字口訣,待令狐沖記熟后,又傳三百余字。那“孤獨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內容不相連貫,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不免記得了后面,忘記了前面,直花了一個多時辰,經風清揚一再提點,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确已全部記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念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种种變化,用以体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分。”
  令狐沖听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說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徒孫直是聞所未聞。”興奮之下,說話聲音也顫抖了。
  風清揚道:“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這劍法的名稱,他倒听見過的。只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此問,說道:“這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以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輸或贏,并無必胜把握。至于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么招,卻搶在他頭里。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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