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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
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云,兩
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
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
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混!
”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
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云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
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
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几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
雙眼,正瞧著自己。

    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
了夢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
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
痛得厲害么?”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
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

    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從懷中取出塊
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
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后,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凶險,情急之下
,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
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
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
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念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
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

    令狐沖聽儀琳語音清脆,越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
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
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
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
,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
世音菩薩名者,皆憑斷壞,即得解脫……”

    令狐沖越聽越是好笑,終于“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
“甚……甚么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甚么武功,
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
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念經
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
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
回去。云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
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
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要菩薩顯大神通,解
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
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到得后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
的意義,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么懇摯,這么熱切。

    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
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
,人人以他是大師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
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愿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
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涌,眼中望
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
、遍洒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
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令狐沖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
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第六回:洗手

    岳不群收錄林平之于門牆后,率領眾弟子徑往劉府拜會。劉正風
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親
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

    岳不群甚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
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余滄
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
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岳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甚
么行徑。當真說翻了臉,也只好動手。”哪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
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越發的清健了。”余滄海
作揖還禮,說道:“岳先生,你好。”

    各人寒暄得几句,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天是劉正風
“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返入內堂,由門下弟
子招待客人。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涌到。丐幫副幫主張金鰲、鄭州
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鐵老老、東海海砂
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西思等人先后到來。這些人
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引見,
喧聲大作。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均想
:“今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
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
豈不墮了我五岳劍派的名頭?”岳不群名字雖然叫作“不群”,卻十
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
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派掌門、
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案仆役,里里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
的親戚、門客、帳房,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恭請眾賓入席。
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岳劍
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誰也不肯坐首席。

    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跟著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
聲音,顯是甚么官府來到門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新
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
向門外,過了一會,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
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
,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則想:“
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
日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雙手高
舉過頂,呈上一只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
著身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正風聽旨。”

    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
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聖旨來?難道劉正風
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
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
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劉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
場大□殺已難避免,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
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
,又豈可得?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將那
官員斬為肉醬。

    哪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
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湖南省巡撫奏
知,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
,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后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

    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捻須
微笑,說道:“恭喜,恭喜,劉將軍,此后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
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
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
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哪里,哪里。”

    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奉敬張大人的禮物呢?”方
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里了。”轉身取過一只圓盤,盤中是個錦袱
包裹。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
”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
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
中之物分量著實不輕,并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
“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
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早有左右斟過
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拱手,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
到大門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銃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臉色
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
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
,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參將”那樣芝麻綠豆的小
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更且公然行賄,心中
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
“看這情形,他這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
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
祿熏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座首席
,居中那張太師椅便任其空著。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
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
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仆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為義端出一張茶几,上面
鋪了錦緞。向大年雙手捧著一只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
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
著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在后廳、花廳坐席的一眾后輩子
弟,都涌到大廳來瞧熱鬧。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還禮。

    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輕朋友
。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
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
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
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沖突,
叫劉正風不免為難。從今以后,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果愿
意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
作個見証。以后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不過武
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
群雄早已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
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
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門莫
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岳劍派近年來在
江湖上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
不敢說甚么,背后卻不免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甚么
五岳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升官發財,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
還提甚么‘俠義’二字?”

    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情景之下
,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甚么“福壽全歸”、“急流勇退
”、“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
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
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
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后,劉
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
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
,有如此劍。”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
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
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
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
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
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嘆了口氣,
說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
這樣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盆,忽聽
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
子。這四人一進門,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
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
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
凜:“五岳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

    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岳劍派左盟主
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后。”劉正風躬身說道:“但
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
主的意旨,請劉師叔恕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
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語音已微微發顫,顯然這
件事來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
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
見劉師叔。”他搶上几步,又向天門道人、岳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
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余四名黃衣漢
子同時躬身行禮。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
件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呢,咱們學武之人,俠義為重,在江
湖上逍遙自在,去做甚么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劉賢弟一切安排妥
當,決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費一番唇舌。”

    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岳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
,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伙兒須得聽盟主的號
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見令旗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
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規矩,更
與五岳劍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史賢侄轉告尊師,
劉某不奉旗令,請左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
劉師叔,我師父千叮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
岳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岳
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是為劉師叔的好。”

    劉正風道:“我這可不明白了。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早已
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師兄。左師兄倘若真有這
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直到此刻才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
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于我?”

    史登達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
漢子,義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
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懲不貸。劉師叔大名
播于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左盟
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

    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這事便
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里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
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
,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
要看誰有這么大膽,來得罪她五岳劍派中的同道。

    劉正風點頭道:“既然定逸師太也這么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
延至明日午時再行。請各位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盤桓一日,
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便在此時,忽聽得后堂一個
女子的聲音叫道:“喂,你這是干甚么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
管得著么?”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杠的少
女曲非煙。

    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動
亂說,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煙道:“咦,這倒奇了,這
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后園子去捉蝴蝶,為甚么你攔著不
許?”那人道:“好罷!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里耽一
會兒。”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
。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你在這里纏七纏八。”只聽得另一個女子
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罷,別理他。”那男子道:“劉姑娘,請
你在這里稍待片刻。”

    劉正風愈聽愈氣,尋思:“哪一個大膽狂徒到我家來撒野,居然
敢向我菁兒無禮?”劉門二弟子米為義聞聲趕到后堂,只見師妹和曲
非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
人。米為義一見那人服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
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派門下罷,怎不到廳上坐地?”

    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不許
走脫了一人。”這几句話聲音并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
雄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
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罷,說話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
不洗手了。”后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后堂
轉了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
叔。”劉正風氣得身子微微發抖,朗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
,大家一齊現身罷!”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后院中、前后左
右,數十人齊聲應道:“是,嵩山派弟子參見劉師叔。”几十人的聲
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驚。但見
屋頂上站著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都有,
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一千余人之中,誰都沒
有發覺。

    定逸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甚么意思?太
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定逸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甚么
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不服號令,因此上
多有得罪。”

    便在此時,后堂又走出十几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
個幼子,以及劉門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
都持匕首,抵住了劉夫人等人后心。劉正風朗聲道:“眾位朋友,非
是劉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師兄竟然如此相脅,劉某若為威力所屈,有
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
,志不可屈。”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身前。劉正風左手疾
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擋格,劉正風左手縮回
,右手兩根手指又插向他雙眼。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后退。劉正風
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金盆。只聽得背后風聲颯然,有兩人扑將上
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
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提起
,向史登達擲去。他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
一般,部位既准,動作又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

    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站在他兒子身后的嵩
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
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膽敢動我
兒一根寒毛,你數十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非虛聲恫嚇
,這嵩山弟子倘若當真傷了他的幼子,定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嵩
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銀光閃動,一件細微的暗器
破空而至。劉正風退后兩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
邊緣。金盆傾倒,掉下地來,嗆□□一聲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
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

    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落,一
只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常,
上唇留了兩撇鼠須,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
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一套大嵩
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自己的,不僅第二
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爛,金盆洗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
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間心念電轉:“嵩山派雖執五岳盟
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里千余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
一句公道話?”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
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
,一齊都請現身罷。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余,若要對
付這里許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
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小落雁式’。
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過不去,決不敢得罪了此間哪一位英雄
,甚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
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
怎么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

    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舉小弟了。
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兒女俱幼,門下也只收了這么八九個不
成材的弟子,委實無足輕重之至。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
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

    定逸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
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升官發
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
。我瞧劉賢弟也沒這么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
鬼蜮伎倆。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
,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各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
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杰,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臟狗官的
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哪里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
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
做這么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劉正風不怒反笑,說道
:“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像。嵩山派別的師兄們
,便請一起現身罷!”

    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黃影晃動,
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
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定逸師太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
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
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
請。”

    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來還禮,
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不易善
罷,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

    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抬不過一
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
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劉正風苦笑道:“定逸師
太,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山派內里的門戶之事,
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哥
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諸
位師兄來大加問罪,好好好,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由我向莫師
哥認錯賠罪便是。”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瞇成一線,但
精光燦然,顯得內功深厚,說道:“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關了?莫
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几句話后,大廳中寂靜無
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

    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武林朋友眾所周知,那也不須
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家境貧寒。本
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
小弟之門,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往、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
光臨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
便派了這么多位師兄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為階下
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
,往費彬身旁一站。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
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系,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
,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暗中有甚么勾結?設
下了甚么陰謀,來對付我五岳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不少人都驚噫一聲。魔教和白道
中的英俠勢不兩立,雙方結仇已逾百年,纏斗不休,互有勝敗。這廳
上千余人中,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
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五岳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
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魔教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名門正派雖然各有
絕藝,卻往往不敵,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當世第一高手”之稱,
他名字叫做“不敗”,果真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
可。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確與各人身家性命有
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

    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
所謂勾結,所謂陰謀,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
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語的道:“劉師兄,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
。魔教中有一位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時變色,口
唇緊閉,并不答話。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后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
識不識得曲洋?”他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
嗡作響。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身材本已魁梧奇偉,在各人眼中看來
,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顯得威猛無比。

    劉正風仍不置答,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各人都覺劉正風
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便等于默認了。過了良久,
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唯
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几句話大
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這曲洋曾
有一面之緣,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費彬臉上現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認,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
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坐了下來,右手
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衣袖
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奇高,在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
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兩者缺一
不可,各人無不暗暗佩服。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
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
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
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你若選擇這條路,限你一個月之內
,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那么過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
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兩立,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人物一
見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
過分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
如故,傾蓋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宗派的異見
,他總是深自嘆息,認為雙方如此爭斗,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
,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大多
時候總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里,微微一笑
,續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
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
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
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
肯加害這位君子。”

    群雄越聽越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樂,欲待不
信,又見他說得十分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
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于音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
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
“瀟湘夜雨”,一把胡琴不離手,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外
號,劉正風由吹蕭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
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岳劍派近年來好生興旺
,魔教難以對抗,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
極。或動以財帛,或誘以美色。劉師兄素來操守謹嚴,那便設法投你
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

    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怎地
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師太道:“是啊
,費師弟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
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么
關系?你盡快把曲洋這魔頭一劍殺了,干淨爽快之極。
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撥,傷了同道
的義氣。”天門道人點頭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
所共知,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殺了那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
人,誰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分明的
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劉正風并不置答,目
光射到岳不群臉上,道:“岳師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里許
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賣朋友,你卻怎么說?”

    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
兩脅插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里藏刀
,口蜜腹劍,設法來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他旨在害得劉
賢弟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禍心之毒,不可言喻。這種人倘若也
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
何況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

    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彩來,紛紛說道:“岳先生這話說得
再也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哪有甚
么義氣好講?”

    劉正風嘆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
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岳
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
,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
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
置身事外,免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
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
不過他。”

    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來他金盆洗手,暗中
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會甘心去做
這等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
見之明。

    費彬和丁勉、陸柏三人對視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兄識
破了你的奸計,及時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劉正風續道:“魔教和
我俠義道百余年來爭斗仇殺,是是非非,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
退出這腥風血雨的斗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分守己
的良民,自忖這份心愿,并不違犯本門門規和五岳劍派的盟約。”

    費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
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
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
爺立下重誓,今后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斗,他一定置身事外,決不
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冷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們白道
中人去犯了他呢?”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決不
與人爭強斗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誤會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還派
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給救
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
人,更交頭接耳的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
叔,我大師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救了
他性命么?”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假。日后見到令
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

    費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甚么手段不
會用?他能千方百計的來拉攏你,自然也會千方百計的去拉攏華山派
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咱們五岳
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轉頭向岳不群道:“岳師兄,小弟這
話只是打個比方,請勿見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怪!”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
個‘又’字,是甚么用意?”費彬冷笑道:“啞子吃餛飩,心里有數
,又何必言明。”劉正風道:“哼,你直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
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背叛
衡山派本門,‘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
個財主鄉紳,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
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費彬針
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都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愿
誅妖滅邪,殺那大魔頭曲洋了?”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
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你不須有恃無恐
,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
清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應道:“
是!”走上三步。費彬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
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岳
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后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你再想想
罷!”

    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
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么與
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
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道:“泰
山派天門師兄,華山派岳師兄,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
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岳劍派仇深似海
,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岳同門,出手共誅
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
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
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去。岳不群起身說道:“劉
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大丈夫
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們五岳劍派
和這里許多英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
聽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趕來,滿腔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
夠交情了罷?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劍派師友的恩誼,這里千
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

    劉正風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
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
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殺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這里
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劉某縱然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
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錯,但岳師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
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劍派中劉某那一位朋友,劉某便鄙視
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群雄不由得為之動容,武林中義氣為重
,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子雖不以為然,卻禁不
住暗自贊嘆。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顧
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魔教作惡
多端,殘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
,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將‘義氣’二字誤解了。”

    劉正風淡淡一笑,說道:“岳師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
意思。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
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
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嘆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
有等也都隨著過去。定逸師太望著劉正風,問道:“從今而后,我叫
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
,師太以后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緩緩走到岳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
也都跟了過去。

    費彬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眾
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大廳中寂靜片刻,一名年輕漢
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
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
沒到來。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
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


    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這番話,已很對得
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罷。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系。”
米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岳劍派之敵
,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
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丁勉左手一揚,嗤的一聲輕響,一
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到處
,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便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
縱身而上,只聽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心臟,立時氣絕身亡。

    劉正風左手將他尸體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頭向丁勉道:“丁
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錯,是我們先
動手,卻又怎樣?”劉正風提起向大年的尸身,運力便要向丁勉擲去
。丁勉見他運勁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
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這一擲之勢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力,准備接
過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擲回去。哪知劉正風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
擲出,突然間身子往斜里竄出,雙手微舉,卻將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費
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豎立,運勁擋住
尸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
喉,左肘連撞,封了他背心三處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
這几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制,五岳令旗被奪,眾人這
才醒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山云霧
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眼界。

    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套“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
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
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
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
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后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
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套“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
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
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
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
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后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
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這位高手生性滑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游戲自娛,不料傳到后世
,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只是這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
敵之際,卻也并無太大的用處,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身門戶
,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對
這套功夫也并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
免他專務虛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實功夫反而欠缺了。

    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
一用,此刻臨急而使,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真實
功夫決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岳劍派的
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道:“丁師兄、陸師兄,
劉某斗膽奪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勉與陸伯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
聽他有何話說。”丁勉道:“求甚么情?”劉正風道:“求兩位轉告
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
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劉
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隱居海外,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
寸土地。”丁勉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可做不得主,須得
歸告左師哥,請他示下。”

    劉正風道:“這里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
,也可代她掌門師姊作主,此外,眾位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見証。”
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
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

    定逸師太外剛內和,脾氣雖然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
“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
劉賢弟罷。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如是世上沒了
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殺業?”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
弟,你以為如何?”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
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
弟,大伙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子弟,便離開衡山
城罷!”

    陸柏卻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么說,定逸師太更竭力為
劉正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但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
,我們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
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派臉面何存?”

    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要
說‘低頭服輸’,低頭服輸的是劉正風,不是嵩山派。何況你們又已
殺了一名劉門弟子。”

    陸柏哼了一聲,說道:“狄修,預備著。”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
:“是!”手中短劍輕送,抵進劉正風長子背心的肌肉。陸柏道:“
劉正風,你要求情,便跟我們上嵩山去見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
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還,放了我費師弟。”

    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
:“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柏喝
道:“殺了!”狄修短劍往前一送,自劉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窩,
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創口中鮮血泉涌。

    劉夫人大叫一聲,扑向兒子尸身。陸柏又喝道:“殺了!”狄修
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人背心。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
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勉搶上前來,也擊出一掌。雙掌
相交,定逸師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強
好勝,硬生生將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讓!”

    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何況適才這一掌擊向狄修,以長攻
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勉突然出手,他
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
,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到,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
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
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咱們走!”大踏步向
門外走去,門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陸柏喝道:“再殺!”兩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
弟子。陸柏道:“劉門弟子聽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饒,指斥劉
正風之非,便可免死。”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奸賊,你嵩山派
比魔教奸惡萬倍!”陸柏喝道:“殺了!”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
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已點了
穴道制住的劉門親傳弟子都殺了。

    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慘
狀,也不禁心驚肉跳。有些前輩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
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尸橫遍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
兩立,嵩山派此舉并非出于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教,雖
然出手未免殘忍,卻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
連恆山派的定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
不作聲,這是他五岳劍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閑事,強行出頭,勢不
免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十五歲幼子劉
芹。陸柏向史登達道:“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的
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達道:“
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
。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甚么?
”劉芹顫聲道:“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
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
咱們么?”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
”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甚么?”

    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
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那“三”字還沒
說出口,劉芹身子戰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別……別殺我……我
……”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
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

    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上肌肉亦
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
娘么?”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
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柏道:“求求
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
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柏道:“這
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
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
恫嚇,舉起了劍,作勢砍下。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后,你不
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
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然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
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去看他。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
岳令旗向他擲去,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自求了斷
,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便在這
時,檐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伸臂便抓住了劉正風
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個圈
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
字,知道這黑衣人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曲洋叫道:“
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勉、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
向他二人后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
上一推,同時運勁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并力一擊
。砰的一聲響,曲洋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
連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
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成一團,
只聽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齊聲叫了起來。廳上人眾密集,
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針。

    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第七回:授譜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
云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
了一天兩晚后,創口已然愈合。這一天兩晚中只以西瓜為食。

    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么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里
逃生,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
,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
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
,點點星火,煞是好看。

    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螢火虫兒,裝在十几只
紗囊之中,挂在房里,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會
去縫制十几只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
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
微笑道:“你性子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
几千只螢火虫來玩。”又問:“后來怎樣?”令狐沖笑道:“師妹拿
來挂在她帳子里,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睜
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
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虫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
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
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來,
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
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虫來,放在你蚊帳里,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虫飛來飛去,扑在
臉上身上,那可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虫裝在
里面。’就這么,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
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虫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几
千只螢火虫,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
,良心特別好。其實螢火虫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
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

    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
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
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回,卻又談何容易?
”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么不
可殺生,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么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
流星疾掠而過,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
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愿,只
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愿,那么這個心愿便能得償。你
說是不是真的?”

    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
么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
及了。”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
便有一顆流星划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
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
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

    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
得償所愿。”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甚么也沒
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
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愿。”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甚
么愿好?我許甚么愿好?”向令狐沖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
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划過了几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叫,不住的
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


    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愿望,可是這愿望
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
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沖又問:“你想
好了心愿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么愿?我要許甚么
愿?”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划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
,你不許說。”令狐沖笑道:“那有甚么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
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
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甚
么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
我可從來沒這么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

    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几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琳對望了
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
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
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
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低聲道:“這音
樂來得古怪,只怕于我們不利,不論有甚么事,你千萬別出聲。”儀
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
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

    只見山石后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
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
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
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縮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
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瀑布便在旁邊,
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
著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里吹奏,正是為了這里有瀑布聲
響,那么跟我們是不相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
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里琴韻簫聲陡
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
極盡繁復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聽得血
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
聲變了主調,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
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
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
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于此,那也是大數
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
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干么……”

    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
風師叔。”他二人于劉正風府中所發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
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么“你我今日畢命于此”,甚么
“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

    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
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臨
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
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
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
年之后,均歸黃土,又有甚么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
手,只是料想賢弟不愿為我之故,與五岳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
到愚兄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
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
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
大不利于五岳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
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
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
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
傷無辜,于事無補。幸好針上并沒喂毒。”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
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
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后,世上再也
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
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
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
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
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
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于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
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劉正風道:“
大哥卻又為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
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
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壁后傳來一聲長笑。
笑聲未絕,山壁后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
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
:“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
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
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干甚么?”費彬哈哈一笑
,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
子,你先過來領死吧!”

    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
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
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
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
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
不下。

    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
個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曲非煙道:“我
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
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

    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
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
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
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絕了么?難道姓費的袖
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
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
,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
前。

    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
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
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
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
:“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
兩只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
劍疾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

    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
么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
左眼刺落。忽聽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
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后,一動
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覺。月光下只見一個
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
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
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里干甚
么?”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
師叔。”

    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
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
”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
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
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
,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
決非英雄好漢行徑,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
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
了,那么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
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
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顫
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沖刺去。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
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
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
甚么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
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別?”

    曲洋嘆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
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干這種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沖笑道:“我
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
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几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臉之事
,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
干。

    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
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痴心夢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
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獰惡的神情,
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
叔,你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

    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
步。突然之間,山石后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
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
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后,千
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
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
,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這里?”

    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
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
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
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
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
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劍派的
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俠義為先。”

    她几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
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
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杰之所為,勢必
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
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

    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几步,顫聲道:“我……我……我?你為甚
么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也已成
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


    令狐沖急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
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
使她開去,逃得性命。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
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
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
,快快退下。”

    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
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
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
無窮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扑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
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后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
臂上划了長長一道口子。
令狐沖拚命扑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
搖欲墜。儀琳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
沖喘息道:“你……你快走……”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
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長劍
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

    費彬臉露獰笑,向著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
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
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儀琳師妹為甚么
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
跟她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岳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
,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
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
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干甚么?”眼見
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几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嘆息,又似
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
葉。令狐沖大為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
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后出來。
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后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
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
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
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先生左
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并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
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劍
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
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
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

    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
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再度
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
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
交集,銳氣大失。

    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占先機,后著綿綿而至,
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
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
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
,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朮竟一精至斯。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
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
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后兩步,將長劍插
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后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
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后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
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著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
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

    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
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
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么貧富之見,只是說甚么也性子不投。”
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
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
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
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
避而遠之。”

    令狐沖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
甚么哀而不傷,甚么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
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
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
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不知你能答允么?”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
之功,創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
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
。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時,相遇結
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
制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
時發浩嘆。”他說到這里,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
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
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
傳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
,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
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
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
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
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
》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后,《廣陵
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
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
“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庄
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鐘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
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鐘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
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
見而去。’鐘會這家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
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
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
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
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后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
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
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
二十九座古墓,終于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
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
,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
:“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
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于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
,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
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
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

    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令狐沖點點頭,說道:“
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
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里,
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
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
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
父斗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
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

    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尸體
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
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
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
糟蹋他尸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
線索。”

    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
得很了。”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尸身上拋去,忙
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尸身
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
等四具尸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
為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
德福報,終于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
音菩薩……”

    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
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儀琳念了几句
“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
,翻了開來,只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
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
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吁了一
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
,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
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
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几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
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斗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
在這里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
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著樹枝,走了
十几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
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斗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
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斗得這么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
在一株大樹之后,向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
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
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余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
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閑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
,余滄海轉到他身后,他并不跟著轉身,只是揮劍護住后心。余滄海
出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只守不攻。令狐沖心下佩服:“師父在武林
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
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
由于武功甚高之故。”

    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沖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
,向門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見余滄
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狐沖心下暗
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
傷,也決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盡早遠而避之
的為妙。”

    又瞧了一陣,只見余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岳
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
不是叮叮當當,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几十劍
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几十個透
明窟窿了。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
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
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滄海如一枝
箭般向后平飛丈余,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
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
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
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后會有期!”身形
飄動,便向右側奔去。岳不群大聲道:“余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
怎么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
然。

    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心中暗喜,他
重傷之余,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他
兩人展開輕功,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里之外!”他撐著樹枝,想
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
淒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几步,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
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斗受傷,快
步向那黃牆處行去。

    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
邪劍譜此刻在哪里?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
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沖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
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
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
:“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
,并無劍譜。”令狐沖心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
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
感激不盡。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后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
誅,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
,或許你也聽見過。”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
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
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
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并無辟邪劍譜
,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
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几根硬骨頭卻還是
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
原來如此。”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你自夸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
,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
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么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
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么也不肯交出
來。”過了半晌,嘆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甚
么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于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
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甚么連青城派的几名弟
子也斗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
真的有,這等稀松平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
前輩又怎會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
逼你,看來其中必有甚么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
高的,只因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這才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
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處來,
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于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道
:“木前輩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
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
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
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
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
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

    林夫人尖聲道:“你說甚么?那跟我平兒又有甚么干系?平兒怎
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
夫一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
門下了。”林震南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
化。

    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
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
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
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
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
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嘆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
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眼見已難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劍譜,你
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木高峰道:“是啊,我說
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兒,
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甚么?自
然是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
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
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么好處?”

    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
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后,保証交
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
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
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么?”跟著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
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來。

    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么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
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
便死了。我喜歡甚么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
喀喇几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么東西。林震南道:“娘子,不用
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
在咱們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
駝’要殺你的兒子,有甚么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
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
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林夫人低聲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
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
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人
,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
取劍譜﹔第二件事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
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
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沖聽
到此處,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
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
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

    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
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但對華
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在“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
紫霞神功”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
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
有甚么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熱諷,損我一番
。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
,不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
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
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于廟后,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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