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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
。”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
:“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
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
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
師的事,我以后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
一聲,屋頂上嗆□□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
,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
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走了
。”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
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驚,低聲
道:“是我師姊?那怎么好?”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
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
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

    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
,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怪,立刻回
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
瞧那人去。”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
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

    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跟他
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里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
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
,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

    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
:“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
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
。”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卻不算數,可不可
以?你要是愿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
,誰也不會來攔你。”

    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線機
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
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
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
安,回頭問道:“他甚么地方受了傷?”

    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
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前正中
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
,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
拿著,從懷中取出裝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
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
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
遠非自己所能,于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
血便即急涌。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
將天香斷續膠涂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恆山派
治傷聖藥,一涂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

    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
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
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
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
這等不干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尸身
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
了嗎?”那人哼了一聲,并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
還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
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
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你
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火。”儀琳
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
了我一個兒在這里,那怎么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
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
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
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里,那么
我在這里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
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
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
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么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
翻了。”

    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
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
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于是緩緩伸出右
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云熊膽
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几
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
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
……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
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甚么遺體?”儀琳道
:“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說
了几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
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么話,卻始終說不出
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云熊膽丸效驗甚佳,藥
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膽丸后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
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于他?”她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鑽
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后再
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么?”儀琳道:“但愿他能
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并不答復,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么事情都
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
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
,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
:“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
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
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么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斗
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象起來,定
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后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
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
“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
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
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后,你抱著他的尸身亂走。我爺爺說:‘這
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于是我
們二人跟在你后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爺爺說
:‘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么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
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
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
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
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
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說這几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

    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
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
么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

    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几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
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
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么愿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
這么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
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
…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么
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
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
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甚么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
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
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

    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
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里眼前金星飛舞
,向后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
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
微弱,几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
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
”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
”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
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么他沒有死,你卻反而
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
起來,說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
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
么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

    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
的,是你爺爺救的。”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
!”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
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
是甚么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
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
山派白云庵前輩定逸師太么?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几個俏
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
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
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几個妓女淫聲
蕩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定逸大怒
,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尸萬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尸萬段。我滾了出來,
你也要將我碎尸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
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里,她是一
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么會到這里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
兒,豈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
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
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
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云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
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
?’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
會到群玉院去?’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
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
,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么還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
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
□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
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
滄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
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
,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于是不是叫甚么彭人騏,也沒
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
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
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果然有點
兒真功夫,這几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斗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
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
伯光數次欺辱于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
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
沖在這里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
到余滄海沖進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
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
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
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斗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
”中一個妓女,叫作甚么玉寶兒的。

    適才在房中相斗,頃刻間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
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
,可也并無必勝把握。

    一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
?”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几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
全沒了主意。曲非煙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做惡多端,日
后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
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伙進去搜
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
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
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
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h用具,茶杯酒壺,
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
得几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
,和令狐大哥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
許多男人一涌而進,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
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
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
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沖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
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干甚
么?”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
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

    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
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
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
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
”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
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
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
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
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
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發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
上。只是這么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
坐在床沿之上。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
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
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
道:“令狐……是令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
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杰所殺,聽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
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后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

    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
:“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
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
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干甚么來
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干
甚么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派
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
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
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
,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
派那小尼姑說這�堣w為人杰所殺,其實并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
騙人。

    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
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
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娷瓣F起來。哼,他五岳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
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
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岳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
江湖上夸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
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
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
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
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
了長劍。

    令狐沖向余滄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
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
狐沖道:“五岳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閑事?”余滄海道:
“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
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海的對
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
人雄挑開帳子,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
只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
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發,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個光
頭小尼姑了,原來令狐沖這�堛G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
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
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干么
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尋恆山派的女弟
子?”余滄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
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
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

    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
搖晃兩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
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
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
見一個丑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后,乘
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

    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
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
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
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
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
”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
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
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并未得罪于
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
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
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么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
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
:“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
,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么無意之間?
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
指頭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沖撞于他,膽子當真不小。”
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涌,大聲道:“晚輩但教有
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
思:“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
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
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之事,
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說到這里,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
道:“快稟報師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
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
開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
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里,晚輩自當追隨。”木高
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里,木駝子不論甚么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
才干。你若想單憑几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
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
著我來。”只覺右腕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
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后,窺看院中眾人動靜。
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
二人都一一聽在耳里。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
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

    林平之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
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
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一時含力不發
,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
,說道:“木駝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
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
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觀主,木駝子不是
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
擋箭牌有甚么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
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
的。”

    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無干系,乃是
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
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
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
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
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
,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
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

    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聲,
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
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几時識得你這丑八
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哪里說起?”但四下里耳目眾
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再擒下了
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
:“是!”拔劍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
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
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
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
,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
上膏藥,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
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
……你將他們關在哪里?”

    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
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說青城派志在
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
此引得羅人杰俯身過來,挺劍殺卻。

    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
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
格開,神情緊張,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

    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縮,便
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
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几欲暈去。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
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
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當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
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彎刀。

    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
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
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
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
,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日
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
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后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
刃相交聲叮當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
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沖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
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
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后,又叫:“一,二,三!”這“三”字一出
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

    余滄海一驚,報仇并不急在一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
了林平之性命,當即松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
交情,沖著木駝子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
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
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
:“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
便即退走。這時定逸師太急于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
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
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
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
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
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
過氣來,聽木高峰這么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
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
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
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弟子,顯是不懷好意。”木高峰見
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
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
,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
亦有何難?小子,怎么你還不磕頭拜師?”

    他越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
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
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甚么辟邪劍譜。五
岳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
才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
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師父么?”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
面烏云,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
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
,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
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
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
壓根兒說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
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
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涂?這樣罷,你先
磕頭拜師。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
,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甚
么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
,我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
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江湖上
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
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
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
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
,說甚么也得盡快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
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
。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
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
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鏢頭,平生只有
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
高峰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
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
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
石壓住了,卻哪里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
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
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
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
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
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斗然間輕了,雙
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

    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適才
沖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
,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云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后來
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二字由此而來。

    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
之頭頂,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
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后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
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

    牆角后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
搖著折扇,神情甚是瀟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
喜可賀。”

    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
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
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
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采補’
之朮。”

    岳不群“呸”的一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
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么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
道:“你說不會采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返老
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松,
便已跳開几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須,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
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
“華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
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
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

    待聽木高峰贊他駐顏有朮,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
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
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
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
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
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

    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么?憑這小子這一點兒微末
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
眼識玉郎……”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
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
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
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
全其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愿,便搖了搖頭,道
:“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
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
了個筋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
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征兆,渾不及出手阻攔。

    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躍起,似乎并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
,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木高峰笑道:
“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
…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么,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
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
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甚么話來?”突然之
間,臉上滿布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
的“紫霞功’!岳不群這□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
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
么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几句,岳兄
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

    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武
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
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
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后
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
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
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
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
,決無不允之理。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
。”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
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后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
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后,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
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
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几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都
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
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
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
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林平之一一
拜見了。

    忽然岳不群身后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
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
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
見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只圓圓的左眼骨溜溜地
轉了几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賣
酒少女容貌丑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
,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
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城外賣酒,定
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么她的丑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
了。”

    岳不群笑道:“這里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
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
從今以后,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后你再收一
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
從岳不群背后轉了出來,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
子臉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

    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
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
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
“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
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
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
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
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
師哥不在這里,房里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
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愿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
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
:“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
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几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
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
,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
:“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余,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几口
血,但神智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
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
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
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
逃。”立時扶著牆壁,走出房去。

    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
搖晃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
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
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
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
氣不止。

    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
他不在這里了,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
,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
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我最好。”正
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
狐沖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
,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
運去,再無聲息。

    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你會死么?”令狐沖道:“我怎么
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
道:“為甚么?”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
內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
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
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
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
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
疑,輕輕揭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挂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
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
沖笑道:“這么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

    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
是……”說到這里,只覺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
老人家,也贊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

    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
天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
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
膽丸,喂著他服了。

    曲非煙忽道:“姊姊,你在這里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
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
一個人怎能耽在這里?”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里么
?你又不是一個人。”
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
下,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
非煙笑道:“哎喲,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
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
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干甚么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
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
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
覺得呼吸勻淨,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儀琳
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

    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
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
迷迷的,并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
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
話,那怎么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
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

    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几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
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
,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
,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么辦?


    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
,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
,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几人來
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
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
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
他落入壞人手里。”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
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抱了起
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
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后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
匆匆逃去,打開了后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后門,從小巷
中奔了出去。不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
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
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后來再無路徑,到了
一處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
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
子掉落。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
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
蹌,向前搶了几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
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
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
般,勉力將令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
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
……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
便忘了。”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
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
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么快。”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
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

    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
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
飽受一頓折辱。”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
馳了這么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
霞。

    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
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

    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
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
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
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

    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甚么笑?”令狐沖道:“沒
甚么。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
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
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
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
…摔一個屁股向后……向后……”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
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么屁股向后,說起來太
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后几
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
師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
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
見來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几個來罷。”儀琳道:“
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
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么?”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
狐沖笑道:“買甚么?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
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
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沒錢,向他們化
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
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
好胡涂”,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余
,果見數畝瓜田,累累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里卻一個
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
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
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
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
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
唇干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
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
,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
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
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回之
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
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

    令狐沖于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里,聽儀琳說要向人化
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采摘這一個西
瓜,心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
喜,贊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么稱呼自
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
“干么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
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
,日光照射不到,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扑面
而來。

    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
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怎
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里?”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
沒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
一只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
衣襟將斷劍抹拭干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沖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
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
是:‘左邊一只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
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
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
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
‘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
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只小
狗,這邊一只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
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

    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
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
是喜悅,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
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里,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
吃了几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不忍,便將一
小塊一小塊西瓜喂在他口�堙C令狐沖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儀琳卻
一口未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
。”令狐沖道:“我夠了,你吃罷!”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喂了令狐沖几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
己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
背脊向著他。令狐沖忽然贊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
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贊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
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
紅了。

    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么?”儀琳微微側身
,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后
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
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
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
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
是,連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
:“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
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
暈掠過,心想:“我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
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
?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

    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
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
,心下自責:“我怎么了?令狐沖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
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
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怎可相提并論?”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
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下休息,道:“這里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
去看瀑布么?”令狐沖笑道:“你說這里好,我就陪你在這里瞧一會
。”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里歡喜,傷口也好得快
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
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后,只見一條
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
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
布旁練劍。

    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
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
真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
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
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
她,那一次可真危險。”
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么?”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
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余
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
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
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那時小師妹
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
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
師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
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
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令狐沖道:“你如不
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
數很多,二十几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游玩,
師父師母也不怎么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
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云庵里,師父
、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
,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
法時,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里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
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八,那么我師父是天下第几?”令狐沖笑了起
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里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
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
第几?田伯光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
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

    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你
常常騙人么?”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
’罷!有些人可以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么事,我自然
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么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
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
截了當的相詢。

    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甚么事。我們師兄弟們常
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么好玩?”儀琳終于問道:“連靈珊姊
姊,你也騙她么?”

    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
中,從未在甚么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
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云庵中,師父
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
顧,但極少有人說甚么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得之極。定靜、定閑
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
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
是敲木魚念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
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
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后,師父再
也不許我出門了。

    甚么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
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么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
”心中忽然一陣淒涼,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
套劍法,借著瀑布水力的激蕩,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
?”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
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
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
。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
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
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
出甚么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
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
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了一頓,伸手
緩緩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后,回去可和
小師妹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么名字?”令
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
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一起試出來的。”

    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
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
合創的。”令狐沖笑道:“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么說的,憑我
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么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
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

    儀琳道:“是,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
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是么
?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
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么?”令狐沖大笑,說道
:“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里。”令狐沖這么放聲一笑,牽
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
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

    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
道這里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
“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
“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
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
拋掉了。”

    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几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
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
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甚么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么?唉,好倦!
”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
了一根帶葉的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虫,坐了一個多時辰
,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
來,一定肚餓,這里沒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個西瓜,既能解渴,也
可以充飢。”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
片刻,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
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身邊。

    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
我回去?”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么?她們一定挂
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事,聽他這么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
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沖道:“師
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
”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里,沒人服侍照料
,那怎么行?”令狐沖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里,悄悄跟我的
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

    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
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

    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么
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么?”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
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后,他見了你便逃,
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
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么
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么?”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
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后,他見了你便逃,
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

    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好,是
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
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几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
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
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
……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
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
臉紅暈,忙轉過了頭。

    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
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
,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
,咱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師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
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
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里,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
確是非賠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
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
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別…
…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
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道:“你笑也不
笑,那不是還在生氣么?”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
為甚么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忙又轉過了身子。

    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
幽的道:“你……你又為甚么嘆氣?”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
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
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么,
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
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別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沖
又是長嘆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么?剛才是我得罪你,你……
你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
面色憂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覺好笑,這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
,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
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
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么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
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
”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么事情總做
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么?”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
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
了几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
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么?”
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嘆
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里就好了。”儀琳道:“怎么?
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
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得高興,就忘
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這樣痛……這樣
痛……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
劍,白云庵中只怕一個月里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
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里,令狐大哥要聽笑
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
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
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
百喻經》,你看過沒有?”

    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甚么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
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
,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
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
:“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几個給我聽。”

    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
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禿子
,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
為甚么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
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開
,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么不避,反而發笑。那禿子笑
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于是用犁
來撞石頭。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里,
令狐沖大笑起來,贊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
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
,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
,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
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
,再加煉制,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制藥,請
陛下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
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采集制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
道:‘靈藥制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于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
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
稱贊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
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
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
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

    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沖微笑道:“
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白云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
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
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
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后,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
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干甚么?”令狐沖道:“趕制新衣服啊。

    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連夜趕制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
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
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后,一夜之間,便長得
這般高大了。’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
里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

    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
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
多,只可惜我……我這么丑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
若你丑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哪有
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贊自己,芳心竊喜,笑道:“
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
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么做夢老是夢見公主!
”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
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跟她肆
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

    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
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
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
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
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
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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