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儀琳道:“那時我仍然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
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气,定然將我殺了。師父平日時時教導,我們�琱s派雖然都是
女流之輩,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
是!咱們學武之人,要是不顧江湖義气,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
說這几句話時神情豪邁,均道:“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減須眉。”儀琳續道:“可
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里羅哩羅唆,教我施展
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
伯光串通了,故意來陷害于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
、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
,卻怕凌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傷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
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罷,我老頭子今日是認命啦!’”眾人听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
柔軟之音,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這么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在山
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气!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故?”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听他越罵越凶,只得說
道:‘勞大哥,我去了!后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以后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
,再見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好不混蛋!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
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
若那惡人田伯光胜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胜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
只怕害得他‘逢賭必輸’,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
收拾田伯光那惡人。”定逸“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后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這才
運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這
里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气都不好?”

眾人听了都臉露微笑,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了
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哪知就在此時,田伯光又追了上來
。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几步,便給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這里,那位華山派
的勞大哥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
敢對我無禮,只說:‘你乖乖的跟著我,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如果倔強不听話,我即
刻把你衣服剝個精光,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
。“來到那家酒樓回雁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有沉魚……沉魚落雁之容。這家回雁
樓就是為你開的。咱們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罷。’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
這是我白云庵的規矩。’他說:‘你白云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么多?待會我還
要叫你大大的破戒。甚么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
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
說后來怎樣?”儀琳道:“是。后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
偷的喝酒吃狗肉。’”

眾人一听,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
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
是實心眼儿,說話不知避忌。”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道:‘你不上
樓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的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
他也真坏,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鴨、魚蝦這些葷菜。他說我如不
吃,他要撕爛我衣服。師父,我說甚么也不肯吃,佛門戒食葷肉,弟子決不能犯戒。這
坏人要撕爛我衣服,雖然不好,卻不是弟子的過錯。“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
,腰懸長劍,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
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
‘請!’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
位‘勞大哥’。謝天謝地,他沒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
可著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
一豎,贊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贊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
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么厲害,怎么此刻忽然變
了朋友?這人沒死,我很歡喜;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弟子又擔心起來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哪有你這么年輕瀟洒?’我偷偷
瞧這人,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原來昨晚他說‘我老人家活了這大把年紀’甚么的,都
是騙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說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說道:‘是了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
!令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
?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定逸臉色發青,只道:“這惡賊該死之极,該死之极!”儀琳泫然欲涕,說道:“師父
,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
問:‘那又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個嗜好,那是愛賭如命,只要瞧見了骨牌骰
子,連自己姓甚么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賭甚么輸甚么,
當真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因此我們華山派弟
子,見到�琱s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然恭恭敬敬,心中卻無不大叫倒
霉!’”定逸大怒,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
又快又重,勞德諾不及閃避,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些便欲摔倒。
第四回: 坐斗

    劉正風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
這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
,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道:“我是這么猜想。儀琳師侄
,你說是不是?”

    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
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
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家伙倘若是個無賴漢子,
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說。定逸
道:“說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

    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都在刀
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的占便宜,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在碰運氣,你
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小尼
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
也不瞧她。一個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
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
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
尼姑之后,倒的霉實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
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
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甚么才是倒霉?’田伯
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
便喝個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
交上了華蓋運,以后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
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遠而避之?’

    “田伯光問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
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見識廣博,怎么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
?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
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
岳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說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
”到得最后關頭,這個“屁”字終于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
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

    劉正風嘆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未免過
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
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
,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岳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
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么也要圖個吉利,
倘若大伙兒對貴派真有甚么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
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几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
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言下之意,
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

    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厭』將猒改斯),武功是
很厲害的。令狐師侄斗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
言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
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情,令
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咱們身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免不了要從權
。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恆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
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點了點
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儀琳搖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
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時好似拿
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
,哪里能顧忌得這么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
里陪著便是。’“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
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
年輕人道:‘殺了你這淫賊!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里大
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挺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
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門道人點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道:“
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
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
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几下,倒向樓板。”

    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
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
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
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

    天門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
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嘆,緩緩將頭轉了開去。儀琳
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便拔劍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
來。”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
,令狐沖只刺他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
天松道長?”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
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
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
牛鼻……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眼,令狐沖臉上
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
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

    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青峰’,據
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
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
’轉頭向天松師伯道:‘牛鼻子,你為甚么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
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
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
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
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
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
坐下!喝酒,喝酒。’

    “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么奇
妙的刀法,我全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真
快極。

    我嚇得只叫:‘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
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沖下了樓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
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
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那時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
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么喝個不停,終究不好。不
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么的。”定逸道:“
令狐沖這些瘋話,以后不可再提。”儀琳道:“是。”定逸道:“以后便
怎樣?”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
他居然能及時縮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
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殺了
他,免你后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

    “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
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
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確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答你昨
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
人相斗,倒還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風,饒了他性命。”
眾人聽到這里,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
惡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
人,如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
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
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
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出,定可
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節,豈
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
在我肩頭輕輕這么一刺。’

    “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
跟你說,我雖然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岳劍派之一。你欺到我
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
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干么你這一劍刺中我后,卻又
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
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
不占誰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
來,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
‘酒量不如你嗎?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
再說。’令狐大哥皺眉道:‘田兄,我只道你也是個不占人便宜的好漢,
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
‘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
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只是要
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
甚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好,你
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田伯光笑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
’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
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
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

    她說到這里,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后來已細
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后來
怎樣?”

    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她作揖賠罪,
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
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么留起頭發,就
不是尼姑,還有許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

    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玩笑,令狐沖當場給你氣死,
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田伯光笑道:
‘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
著打,你便不是我對手。’”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
沒站起身,卻擋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于
坐著而斗,可想而知,令狐沖說“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
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何三七點頭道:“遇上
了這等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機下手,倒也不失為一條
妙計。”

    儀琳續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
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
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
‘你這個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腿上得過寒疾,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
習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
拆招,倒不是輕視于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

    令狐兄,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這
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
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
坐著練劍。’”眾人聽到這里,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可不知華
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
哥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
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么劍法啊?
’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
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
。’”

    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法,當真談
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
。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
錘百煉,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勞德諾
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

    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氣沖
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
’我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么臭氣?令狐大哥道:
‘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
生討厭,于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
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
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么?


    “他說到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
哪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
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
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

    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
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于發怒
,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道:“很好!后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
玩,絕無與人爭勝拚斗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作是
茅廁里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
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
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
,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
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
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說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說
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
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
然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
輸。’田伯光道:‘不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
?’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后見到這個
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
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田伯光道:‘呸!你
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輸了,誰
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
,你想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
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
她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
靨,更增秀色。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么話都說得出,你
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里,抬起頭來
,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么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
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
,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
,我料他有一些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真有過人之
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么咱們也不
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
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師父也
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
……’

    “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
哪由得你作主?’他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
,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甚么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么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于
露出了笑容,說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
么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甚么了不
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后,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
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
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
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

    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
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么?”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
。田伯光卻怎么說?”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
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
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
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
如此!那么站著打,我排名第几?這又是誰排的?’

    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
說了,可千萬不能泄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
之前,我五岳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
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
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
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

    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道:
“五岳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
那是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
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

    “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
在五位尊師面前獻丑?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
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

    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
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
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
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
二一刀殺了。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
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
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

    “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后不來殺我,那么做太……太監之
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后代。

    好罷,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
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的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
柄劍。

    “令狐大哥道:‘進招罷!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
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動手,田伯
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
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斗,誰都不許離
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后動手動腳,說不
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
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
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大哥道:‘好,那么你請
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么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沖
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

    “田伯光揮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
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
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
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里,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贊嘆。他武功不及田伯光,
除此之外,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種子’等等,
都是粗話,以后嘴里千萬不可提及,連心里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
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
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沖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

    儀琳道:“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
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
‘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
頭中了一刀。“田伯光笑道:‘怎么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
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
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
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
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于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
伏在瓦上,從窗子里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斗,身上濺滿了
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
“又斗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
,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
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
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大哥道:‘當然打
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們說
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
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
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
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并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
滴向樓板,嗒嗒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
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么一晃,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
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

    眾人聽到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

    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
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還要追我,
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
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斗,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
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涌身躍入酒樓,
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
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几?’
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
得如此狼狽,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
么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
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字,再也說不下去,左
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狐大哥可
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
算是勝了。”

    眾人聽到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

    只余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
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
智不斗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
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
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
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沖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光
認不認輸?”

    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
恆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
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
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
,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我本來就不愿收這
惡人做徒弟,他這么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
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
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
三處之多……”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
么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
”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
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來自知理
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

    儀琳續道:“我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
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忽然樓梯
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就是他。”伸指指著抬羅人杰尸身進來的
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杰。他們二人看看我,看
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杰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美貌尼姑坐
在酒樓之上,而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
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向羅人杰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
城派最擅長的是甚么功夫?’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
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
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羅人杰又瞪了一眼。羅人杰
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么?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
我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羅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么叫做“屁股向后
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

    “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
過身來,我演給你瞧。’羅人杰罵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
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
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

    “羅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
傷,你沒瞧見么?你欺負受傷之人,算是甚么英雄好漢?’羅人杰罵道:
‘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洒,動了凡心啦!快讓開。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
。’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哈,你不
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師父,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
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
,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
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
頭瞧他,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杰奔將過去,握拳
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
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極。那羅人杰站
立不定,直滾下樓去。

    “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落……
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心,勸道
:‘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
過用力,又將傷口弄破了。

    “那羅人杰跌下樓后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閣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
住咳嗽。我怕羅人杰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護。

    “羅人杰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這姓黎的惡人
應了一聲,抽出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

    只見羅人杰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形
勢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杰長劍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
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
后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羅人杰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
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毒辣……”
她說到這里,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道:“我…
…我……我見到這等情狀,扑過去阻擋,但那羅人杰的利劍,已刺……刺
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

    一時之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
,說道:“你這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即說羅人杰已殺了令狐沖,怎
地羅人杰又會死在他的劍下?”

    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后,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
,我……我有個大秘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辟邪劍
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么,只見他嘴
唇在動……”

    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登時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
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么……”他本想問“在甚么地方”,但隨即想
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亂跳,只盼
儀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后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
中的重大關連,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續道:“羅人杰對那甚么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
俯低身子,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么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
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刺入了羅人杰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
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原來……師父……
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暈了過去
。定逸師太伸出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

    眾人默然不語,想象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斗。在天門道人、劉
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
甚么了不起,但這場斗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
,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并無半點夸大虛
妄之處。劉正風向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時你也在場,這
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時
實情確是如此。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

    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
派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
子挑舋?”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
的爭斗,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冷笑道:“好一個
絕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淨淨……”

    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
上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
來的人是誰,豁喇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
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
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
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滄海身子一晃,雙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
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檐,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
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便即逸
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勁敵,伸手拔出長劍,展開身形
,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
先生、劉正風、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
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
,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

    余滄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
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狀,當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
,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
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

    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
,從他后腦已可見到一部胡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他伸
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俊張
口欲語,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么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故意顯得似
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
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下只得潛運功力,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靈台穴
”中源源輸入。過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


    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
是誰。”余滄海道:“他在哪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師弟兩
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后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滄海
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甚么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
,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尋思:“他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人杰殺了令狐沖
,看來連天門這□也將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
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

    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
子死于非命,是誰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
掌門,不認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
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都靜了下來。

    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
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于何
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
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兩道鋒銳如
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形容丑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几塊膏藥,背脊高高隆起
,是個駝子。

    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塞北明駝
’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劍派沒甚么交情,怎會
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
此丑陋的駝子?”

    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几個熟知武林情事
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劉正風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
光臨,有失禮數,當真得罪了。”其實那個駝子,卻哪里是甚么武林異人
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

    他深恐被人認出,一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里,若不是余滄海逐一
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
,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
相差甚遠,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
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几句,一時不答。劉
正風道:“閣下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一動:“我姓‘林’,拆了開
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隨口道:“在下姓木。”

    劉正風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
塞北明駝’木大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
,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
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
中對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
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
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
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
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
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
,豈能白白的咽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
瓜葛,不知甚么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
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
,但胸口熱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
患,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斗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下強抑怒火,說道:
“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
愛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于他?”

    劉正風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
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其實以木高峰為人
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人
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倘若跟他結下了仇,
那是防不勝防,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么尊
敬之意。

    劉正風聽林平之這么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
了他,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
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家丁們轟聲答
應,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
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
家,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
情占了上風,尋思:“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
你一掌斃于當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

    目光中盡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
几句,畢竟懾于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沖,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
了他手腕,說道:“好!好!好!沖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
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林平之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
后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
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討饒。哪知林平之對
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

    劉正風站在一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
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
!”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致
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

    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
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實是
古怪丑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他自報姓
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

    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
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你給爺爺
大吹大擂,說甚么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
”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些
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
震脫,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已使
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里。他強
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
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
身受內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
稀松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
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几招,也可……也可……有點兒進……進益……”他
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蕩,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終于支撐著說
完,身子已搖搖欲墜。

    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
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領教領
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

    木高峰向后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
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
好孫子,可舍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請爺爺代你出手
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
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么報
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
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
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于‘塞北明駝’的
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左手扶在桌
上。

    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個頭,又打甚
么緊?”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系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并非
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么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
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言語相激,要林平
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
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
,只須我日后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
,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
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這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
內力相逼,始終強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
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
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

    只有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
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系,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
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
孫兒,怎么?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贊林平之,但臉孔正對著
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
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
“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
舍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
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扑來,尋
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
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后,當能找到
他的破綻。”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還不到八十斤
,然而站在當地,猶如淵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
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
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里翻船,一世英名,付
于流水。”他為人向來謹細,一時不敢貿然發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后飛了出來,
砰的一聲,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
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
,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
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
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
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
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急忙放手。

    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
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
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
,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
:“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

    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
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
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几個
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余滄海狼狽
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
“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
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
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
喝道:“大欺小,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
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
教壓實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海回手一指,點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
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斗,說聲:“得罪了!”躍開
兩步。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里痛?給我瞧瞧,我
給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
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
,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么這四個指印是
誰捏的?”

    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
海的背心。

    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
了腰,大廳之中,盡是哄笑之聲。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么,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
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卻也不
禁狼狽。

    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后,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
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只大烏龜,自是那女
童貼在自己背后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
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甚么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
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

    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
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給他這么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
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
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
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
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
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
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

    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
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
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
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
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
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

    方人智向几名同門一招手,几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
了出廳。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
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雁,有四個人抬。”

    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么?剛才這几句話,是
你爹爹教的么?”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
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
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杰所殺,向我青城派找
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
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劍派聯
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
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
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
“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里。

    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
頭向余滄海道:“你這么凶霸霸嚇唬孩子干么?”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
:“五岳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
個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
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后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
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
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
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

    余滄海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
,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
,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几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
,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
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
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體到哪里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么?給野獸拖
了去么?”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顧周
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沖的
尸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
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
几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
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

    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
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
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
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么也要
將他的尸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給野獸吃了么?不!
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尸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么
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么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
不該著了魔。

    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
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
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
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
是敝派的。”

    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
,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么?”儀琳正
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
:“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
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几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

    不知為了甚么,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
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
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鐘,這
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發先至
,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
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
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
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
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
開,并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
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
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
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她
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
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

    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著實不
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
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儀琳應道:“是
!”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
第五回: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么名字?
”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我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
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
”那女童笑道:“怎么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
便叫不得?”

    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
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大恩,終于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剛說到這里,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
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天下真有
這般巧,而這么一個丑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么個小駝子。”儀琳
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
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
狐沖的名頭,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
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
:“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
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
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
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
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
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
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
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里去啦?”

    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
去。”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么小
,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

    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
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
快,說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
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
,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
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
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
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
有甚么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
了,好不好?”

    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
做尼姑有甚么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
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發
,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
皆空,哪里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
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云推開,淡淡的月光從云中斜射下來,在
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

    曲非煙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么
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么?你開玩笑,我可要
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
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
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
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制不易,倘
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
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
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
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
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
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
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
我抱著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里。這一切經過,她早瞧在眼
里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問
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

    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哪里
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
實在感激不盡。”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
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
能將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
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
余滄海手里,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
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
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么善地。”

    為了尋到令狐沖的尸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么善地
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
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取了一柄,出
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
中便有一兩只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
中,心中只挂念著令狐沖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
處。

    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
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
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
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
的神色,搶在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帘,說道:
“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帘開處,扑鼻一股脂粉香氣。

    儀琳進門后,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
。湘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
欲活。儀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
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
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只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
對男的,一對女的,并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
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
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

    背后腳步聲響,一個仆婦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奉上香茶。這仆婦
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
“這是甚么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婦耳邊說了一句話,
那仆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
去。儀琳心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

    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干甚么?這里是甚么地方?”曲非煙微
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
么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儀
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
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
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么所在,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
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煙帶
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
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
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
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過去看她,問道:“怎
么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
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
光在隔房大聲道:“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里,快快過來磕頭!”田
伯光怒道:“甚么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
煙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
她就在這里,快過來!”田伯光道:“她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咦,你
……你怎么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
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你別叫
他過來!”

    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
下。一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干甚么?”曲非煙叫道:“田伯光
,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么師父徒兒
,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步,老子立刻殺了她
。”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
不認帳?快過來,向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