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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
一會,朗聲說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授,
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
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了?”

令狐沖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半分轉還余地。

一時朝陽峰上,群豪盡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體內積儲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后多則半
年,少則三月,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
我一人知道。”令狐沖道:“當日在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腳下雪
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為患的滋
味,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
了這許多。”

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嘴硬。今日你恆山派都是在我掌握
之中,我便一個也不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易如反掌。”

令狐沖道:“恆山派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畏懼。教主要
殺,我們誓死周旋便是。”

儀清伸手一揮,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沖身后。儀清朗聲道:
“我恆山派弟子唯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
所懼!”鄭萼道:“敵眾我寡,我們又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漢終
究知道,我恆山派如何力戰不屈。”

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是我暗設埋
伏,以計相害。令狐沖,你帶領門人弟子,回去恆山,一個月內,我
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只雞,算是我姓
任的沒種。”

教眾大聲吶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恆山之上,雞犬
不留!”

以日月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
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備,日
月教定能將之殺得干干淨淨。以前五岳劍派和日月教為敵,五派互為
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饒是如此,百余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
勝不敗的局面。目下五岳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決計無法和日月教
相抗。這一節恆山派眾人無不了然。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
留,決非大言。

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卻已另有番計較,令狐沖劍朮雖精,畢竟孤
掌難鳴,恆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挂在心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
兩派,心想令狐沖回去,定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遣高
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恆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
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
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
已去了恆山,余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日月神教一
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后埋伏盡起,前后夾
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
等到恆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
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后攻武當、滅恆山,已
是易如反掌了。 他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
大計,在心中反復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沖不肯入教,雖然削了
自己臉面,但正因此一來,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
中歡喜,實是難以形容。

令狐沖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
眶,這時再也不能忍耐,淚水從面頰骨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
你而去恆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沖
哥,沖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你……”令狐沖道:“怎
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決不會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沖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于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的聖教主,豈能言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妻如
何?”

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沖是個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
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這……這如何可
以?”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那么咱們就此別過。”

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到任我行率眾攻打恆山,將自己殺死之后,她
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
見,肯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同歸恆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
之樂,然后攜手同死,更無余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
沖固可行之不疑,卻決非這位拘謹□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么
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禮,又
向向問天及諸位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沖在見性峰上,恭候
諸位大駕!”說著轉身便走。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后
期。”令狐沖笑道:“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的知己。”日月教
此番來到華山,事先詳加籌划,百物具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
有屬下教眾捧過几壇酒來,打開壇蓋,斟在碗中。向問天和令狐沖各
干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
德,小老兒永遠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干。他只是
日月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
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
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
度外。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暗暗佩服。

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風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沖
酒到碗干,眼見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
此瞧得起我,令狐沖這一生也不枉了,卻又何必害了他們的性命?”
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已不勝酒力,今日不能再喝
了。眾位前來攻打恆山之時,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
打!”說著將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
!”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亂打一場,倒也有趣。”

令狐沖將酒碗往地下一擲,醉醺醺地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恆山
弟子跟隨下峰。

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
算,在少林與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恆山,方
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當山如何圍開一面,好讓
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方能令得
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
當、克少林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心想:“這些家
伙當著我的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眼前用人
之際,斬且隱隱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恆山三派齊滅之后,今日向
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是沒好下場。” 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
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言相勸,固
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沖這一介
莽夫所能知。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
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諸教眾齊聲呼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續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當兩派,是本
教的心腹之患﹔聖教主正是要著落在令狐沖身上,安排巧計,掃蕩少
林,誅滅武當。聖教主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
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便是出于聖教主事先
囑咐!”

教眾一聽,心中均道:“原來如此!”又都是大叫:“聖教主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

向問天追隨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于義氣,向令狐
沖敬酒,此事定為他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余眾人也跟著敬酒,
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
這几句話,能救得老頭子、計無施等諸人的性命。這么一說,眾人敬
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
如神。

任我行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暗想:“畢竟向左使隨我多
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雖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
法,他終究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將出來,事先連
他也不讓知曉。”

上官云大聲說道:“聖教主智力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是早在他老人
家的算計之中。他老人家說什么,大伙兒就干什么,再也沒有錯的
。”鮑大楚道:“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抬,咱們水里水里去,火
里火里去,萬死不辭。”秦偉邦道:“為聖教主辦事,就算死十萬
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著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是說,
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几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見
聖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于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
道:“聖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日月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降下
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
的大英雄、大豪杰、大聖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孔夫子的
武功那有聖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之勇,那有聖教主的智謀?諸葛
亮計謀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 諸教眾
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聖教
主!”

鮑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
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
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

上官云道:“聖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
灰孫子,都在聖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

眾人齊聲高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

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雖然有些言語未免荒誕不經,但聽在
耳中,著實受用
第四十回:曲諧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恆山
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
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來到恆山見性峰上,向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
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后,恆山派定必
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而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
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來到
恆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几名日月教的教眾,
于事毫無補益,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里勤念經
文,余人滿山游玩。恆山派本來戒律精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
些日子中卻得輕松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証大
師。

令狐沖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証大師到
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迎。方証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
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還記得穿鞋。令
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
恐。方生大師也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余八名僧人都是
是白須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
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

這主庵本是定閑師太清修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后,
滿屋都是酒壇、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小子無
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証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
氣。”頓了一頓,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恆山一派,不受日
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一這等生
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

令狐沖一怔,心想:‘我不愿為了恆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
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來援,大動干戈,多所殺傷。
不料方証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贊,令人好生慚
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
小姐恩義,事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
。”

方証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
、華山四派俱已式微,恆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
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

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首腦人
物結交,此后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
恆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
、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

方証微笑道:“令狐掌管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岳
劍派,百余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
干?”

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
教各派連年相斗,積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
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仍須兵戎相見。”

方証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日
月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斗,其實也不是有什么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
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
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五岳劍派為
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的道:
“聽說日月教教主有句話,說什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
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逕庭。一
統江湖,萬不可能。”

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方証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恆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
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昆侖、崆峒各派的好手,都
已聚集在恆山腳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
派前輩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恆山派既知魔教一旦
來攻,人人均無幸,什么放哨、守御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
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
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証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手
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兒都已有安排。”

令狐沖應道:“是。”又問:“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恆
山?”方証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
道:“前輩?”心想方証大師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
前輩。方証微微一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曾經教過
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到:“風太師叔!”方証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
輩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
這六位朋友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免有些羅嗦,又喜互相爭辯,但說
了几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后來終于也明白了。”說道這里,忍
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証笑道:“正是桃谷六
仙。”

令狐沖喜到:“晚輩到了華山后,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
端,紛至沓來,直到下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
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証道:“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
居,日月教在華山肆無忌憚的橫行,他老人家豈能不理?桃谷六仙在
華山胡鬧,便給風老前輩擒住了,關了几天,后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
來傳書。”

令狐沖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這件事他們一定是隱瞞不
說的,但東拉西扯之際,終究免不了露出口風。”說道:“不知風太
師叔要咱們怎么辦?”

方証道:“風老前輩的話說得很是謙沖,只說聽到有這么一回事,特
地命令人通知老衲,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
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是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
實令狐掌門武功遠勝老衲,‘照顧’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沖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一次。”

方証道:“不敢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
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
此事關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毀了恆山之后,難道能放過少林、武
當各派?因此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恆山,共與魔教決一死
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便已然心灰意懶,眼見日月教這等聲
勢,恆山派決非其敵,只等到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恆山派上下奮
力抵抗,一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
令狐沖只問得一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一齊來救,能擋得住魔教
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令狐沖又道:“既然無法救得恆山,
又何必累得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又實在不愿
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間
便生自暴自棄之念,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干
淨。此刻見方証等受了風清揚之托,大舉來援,精神為之一振,但真
要和日月教中這些人拚死相斗,卻還是提不起興致。方証又道:“令
狐門,出家人慈悲為懷,老衲決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
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一步,任教主進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
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人
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

他在‘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彌
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出來,說道:“正是,晚輩
只要一聽到什么‘聖教主’,什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全身便
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西醉,多聽得几句‘千秋萬載,一統
江湖’,忍不住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

方証微微一笑,道:“他們日月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頓了
一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的情景,
特命桃谷六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
話夾纏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想必是風前
輩硬逼他們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內堂傳授口訣
。”

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証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
証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當即向方証跪了下去,說道:
“風太師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証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
盼你依照口訣,勤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

當下方証將口訣一句句的緩緩念了出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
不甚長,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証一遍念畢,要令狐沖心中暗記,過了
一會,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
誤。

方証道:“風前輩所傳這內功心法,雖只寥寥千余字,卻是博大精
深,非同小可。咱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門劍朮雖精,于
內功一道,卻似乎并不擅長。”令狐沖道:“晚輩于內功所知只是皮
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証點頭道:“風前輩這內功心
法,和少林派內功雖是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
旨,亦無大別。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

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
叔親授,風太師叔所以托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
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

方証道:“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又指點
種種呼吸、運氣、吐納、搬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
記,經方証大師這么一加剖析,這才知每一句口訣之中,都包含著無
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來極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
好在方証大師不厭求詳地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
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嘆了口氣,說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
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自己淺薄,思之實為汗顏。雖然晚輩命
不久長,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
說什么只要早上聽見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緊,是不是這樣說
的?”方証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
句話,我聽師父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瞎子開了眼一般,
就算更無日子修練,也是一樣的歡喜。”方証道:“我正教各派俱已
聚集在恆山左近,把守各處要道,待得魔教來攻,大伙兒和之周旋,
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短?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
練成,但練一日有一日的好處,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這几日左右無
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
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
方証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
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
下和方証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
功,足足花了三個多時辰,天色早已黑了。

只見三個老道坐在蒲團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一人便是沖
虛道人。三道見方証和令狐沖出來,一齊起立。

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恆山有難,承諸位道長千里來援,敝派上
下,實不知何以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一
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
兄弟學得了精妙內功,現買現賣,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身上使使,
教他大吃一驚。”

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那里學得會?聽
說峨嵋、昆侖、崆峒諸派的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
計才是。不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沖虛道:“他們躲得極是隱
秘,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若請大伙兒上山,只怕泄漏了
消息。我們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地不先來通
報?”

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
名漢子相隨,其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此時細看之下,認得另外
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
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朮,若非沖虛道長提及,晚輩竟想不
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一個挑柴,一個挑菜,氣喘吁
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卻是精神亦亦,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
來。

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
過挑菜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成高。”四人相對大
笑。清虛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朮。”令狐沖謙謝,連
稱:“得罪!”

沖虛道:“我這位師弟和師侄,劍朮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
曾在西域住過十几年,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
朮,一個則善制炸藥。”令狐沖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
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們二人
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

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一件大事?”沖虛道:“老道不揣冒
昧,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要請令狐兄弟瞧一瞧。”他為人洒脫,
不如方証之拘謹,因此一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一個卻叫他“令
狐掌門”,令狐沖頗感奇怪,要看他從懷中取出什么物事來。沖虛笑
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弟,你叫他們拿進來
罷。”

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
都挑著一擔菜。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
子一齊躬身行禮。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
客氣氣的還禮。

清虛道:“取出來,裝起來罷!”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卜取
出,下面露出几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
片之屬。四人行動極是迅速,將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間裝成了一
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廳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
關彈簧。不知有何用處,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

椅子裝成后,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套,放在太師椅
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制成,金黃
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
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畫,
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鑽石
、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盡是珠光寶
氣。

令狐沖拍手喝采,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制造機
關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
椅子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是不是?”

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子中雖有機簧,他只
要一覺得不妥,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
到一堆火藥之中。”他此言一出,令狐沖和少林諸僧均是臉上變色。
方証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沖虛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于有
人隨便一坐,并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注香時分,藥引這才引發。那
任我行為人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恆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
定不會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
日,又有什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字樣,魔教中的頭目自然誰
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得下來。”令狐沖
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布置,倘若
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一
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
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令狐沖心中一寒,尋
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
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

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滅了恆山
派之后,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涂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
此毒計對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
萬萬性命。”

方証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
須辟邪降魔。殺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逕。”他說
這几句話時神色庄嚴,一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
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令狐沖也知方証所言極合正理,日月教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
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人能說一句不是。
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愿,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
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
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的目光都是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
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沖虛道長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
最少的了。”

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輩所求
。”

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恆山之事,便請方証大師、沖虛道
長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
個可不敢當。你是恆山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
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持不可。”方証道:“令
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
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

沖虛再謙虛几句,也就答應了,說道:“上恆山的各處通道上,咱們
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
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划,擺下一個空城計……”令狐
沖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想
不到昨日之敵,反為今日之友。咱們再擺空城計,那是不行的了,勢
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恆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當
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
人來援,大違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想到其中有詐。”

方証和令狐沖都道:“正是。”

沖虛道:“咱們找几處懸崖峭壁,安排下長繩鐵索,斗到分際,眼見
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垂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任我行大獲全勝
之后,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藥一引發,任
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跟著恆山上八條上山的通道
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無法下山了。”

令狐沖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沖虛道:“正是。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條登山要道之
中,每一條路選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
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
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卻不容他們
從地道中脫身了。”

令狐沖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幸之極。”突然想起一
事,‘哦’的一聲。

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
輩心想,任教主來到恆山之上,見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
疑,何以恆山派做了這樣一張椅子,繡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
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會上當。”沖虛道:“這一
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
咱們另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
了。”令狐沖點頭道:“是。”

成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
“你便說出來,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成高道:“聽說令狐
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
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恆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
特地覓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張寶椅,送給任教主乘坐,盼望兩家休戰
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恆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
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笑道:“此計大妙,一來……”
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一怔,知道已討了個沒趣,問道:
“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恆山全派,我就
盡力抵擋,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
不說假話騙他。”

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么辦!任老
魔頭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恆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
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御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
引發炸藥地雷,一一都相量定當。沖虛極是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
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
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引、布地雷
、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
路。方証、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
御敵之人盡數垂著長索退入深谷,這才最后入谷,然后揮劍斬斷長
索,令敵人無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
成高指點之下,安藏炸藥。恆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閑人上
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
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

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將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踐,定不誤
期。這几日中,沖虛、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清閑,每日里
默念方証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証請
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
劍,令狐沖在旁指點。眼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朮要旨卻頗有悟心,
贊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得了訣竅,只不過……”一句話
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搶上相扶,
齊問:“怎么了?”令狐沖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苦于說不
出話。

眾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扑倏倏几聲響,兩支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
齊叫:“哎喲!”

恆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閑、定逸二師太
被服困龍泉鑄劍谷,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是
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涂有紅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日
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証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恆山,眾弟子見有強
援到來,一切布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
會病發,卻是大大的意外。

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証大師和沖虛道長
。”二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鐘。”儀和點了
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

只聽和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鐘聲,從鐘樓上響
起,傳遍全峰,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都
是響動。方証大師事先吩咐,一有敵警,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
但鐘聲必須舒緩有致,以示閑適,不可顯得驚慌張皇。只是儀和十分
性急,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不和,鐘聲中還是流露
了急躁之意。

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
以備迎敵。為了減少傷亡,從山腳步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
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后,再行接戰。鐘聲停歇
后,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昆侖、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都伏
在峰下隱僻之處,只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后,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
路。沖虛為了防備泄漏機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訴諸派人
士。魔教神通廣大,在昆侖等派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
為奇。

令狐沖聽到鐘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鑽
亂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和臉上全無血
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沖虛道長是何
主意。”當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肋下,半架半抬,
將他扶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
咚咚,日月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証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了出來。沖虛道:“令狐兄
弟,你盡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掩護貴派
之責,由老道負之。”令狐沖點頭示謝。方証道:“令狐掌門還是先
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不可!拿
……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几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叫聲如雷:“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証、沖虛、令狐沖三人相
顧一笑。秦絹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
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將劍挂在他腰帶之上。

忽聽得哨吶之聲響起,樂聲悅耳,并無殺伐之音。數人一齊朗聲說
道:“日月神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恆山派令狐掌門相會。”
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而道。

方証道:“日月教先禮后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狐掌門,便讓
他們上峰如何?”

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是一陣劇痛。方証見他滿臉冷汗
淋漓,說道:“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
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沖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沖
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
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后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
之下,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余股真氣
便如是細流歸支流、支流歸大川,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然劇痛如
故,卻已不是亂沖亂撞,沖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只聽得方証緩緩說道:“恆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
少林派掌門方証,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并不甚響,緩緩
說來,卻送得極遠。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
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証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他練這心法只不過
數日,雖有方証每日詳加解說,畢竟修為極淺,但這時依法引導之
下,十余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
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后來卻什么也聽不到了。

方証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日月教教
眾叫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恆山來啦
!”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

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
還只到山腰。伏在恆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
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什么了?”預備迎敵之人心
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惡斗
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后,待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
入深谷。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
的來到峰上,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

過了良入,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漸減,
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
起身來。方証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手了嗎?”
方証道:“還沒到呢!”令狐沖道:“好極!”刷的一聲,拔出了
劍。卻見方証、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子在無色庵前
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隱伏恆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懸在腰
間,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于惶急,哈哈一笑,還劍
入鞘。

只聽得嗩吶和鐘鼓之聲停歇,響起了簫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
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越見他古
怪多端,越覺得肉麻。

細樂聲中,兩行日月教的教眾一對對的并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
亮,但見一個個教眾均是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腰系白帶,鮮艷奪
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盤子,盤上鋪緞,不知放著些什么東
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挂刀劍。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便遠遠
站定。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一身錦衣,簫管絲弦,
仍是不停吹奏。其后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鐘鈴,一
應俱全。
令狐沖看得有趣,心想:“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
在戲台上做戲?”

鼓樂聲中,日月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堂名分列,衣
服顏色也各不同,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一隊隊的花團錦
簇,比之做戲賽會,衣飾還更光鮮,只是每人腰間各系白帶。上峰來
的卻有三四千之眾。

沖虛尋思:“乘他們立足未定,便一陣沖殺,我們較占便宜。但對方
裝神弄鬼,要來什么先禮后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氣了。”眼
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証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
“我如顯得張惶,未免定力不夠。”

各教眾分批站定后,上來十名長老,五個一邊,各站左右。音樂聲突
然止歇,十名長老齊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
駕到。”

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這轎子由一十六名轎夫抬著,移動既快
且穩。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足見
這一十六名轎夫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令狐沖定眼看去,只見轎夫之
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料想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
矮,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那么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轎夫了。令狐
沖氣往上沖,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杰,任教主卻迫令他們
做抬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

藍呢大轎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者。這老者
甚是面熟,令狐沖一怔,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
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
之后,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一顆心怦
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一事,眼見日月教教
眾人人腰系白帶,似是服喪一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
苦諫不聽,竟然自殺死了?

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丹田中几下劇痛,當下便想沖上去問向問天,
但想任我行便在轎中,終于忍住。

見性峰上雖聚著數千之眾,卻是鴉雀無聲。那頂大轎停了下來,眾人
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

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陣喧笑之聲。一人大聲道:“快讓開,好給我
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
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

方証、沖虛、令狐沖等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下知何時闖進了無色
庵中,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坐得久了,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
好?沖虛忙搶進庵中。

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們坐不得
!”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出來:“為什么坐不得?我偏要坐!”
“快起來,好讓我坐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軟軟的,好像坐在
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過大胖子的屁股么?”

令狐沖心知桃谷六仙正在爭坐九龍寶椅子,你坐一會,他坐一會,終
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于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日月教和
少林、武當、恆山派群豪,勢必玉石俱焚。他初時便欲沖進庵中制
止,但下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盈
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間同時斃命,豈不干淨?一瞥眼
間,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
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卻也給炸得粉身碎骨,豈
不可惜?但世上有誰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再過得一百年,
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只聽得桃谷六仙
還在爭鬧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還沒坐過。”“我第一
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可不算。”“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六
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妙極!大家擠
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
面,小的坐下面!”“妙,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最高!”

方証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可又不能出聲勸阻,泄漏了機關,
當即快步入殿,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爭鬧,別吵!”這‘別
吵’二安,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一
股內家勁力,對准了桃谷六仙噴去。

沖虛道長只覺頭腦一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時昏迷下醒。沖虛
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坐在椅上的兩人提開,隨即點了六人空道,都
推到了觀音菩薩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細聽,幸喜并無異聲,只覺
得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証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一發,那是
人人同歸于盡了。

沖虛和方証并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紋風
下動,轎中始終沒有動靜。沖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
和方証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
這里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便要長劍
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一遍,轎中仍是無
人答應。

向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
子后說道:“敝教任教主說道,少林寺方証大師,武當山沖虛道長兩
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后自當親赴少林、武當,相謝陪
罪。”

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恆山,是專為和令狐掌門
相會而來,單請令狐掌門一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
名轎夫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
卻和眾轎夫一起退了出來,庵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

沖虛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什么機關。”向方証和
令狐沖瞧去。方証不善應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沖
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便請兩位在此稍候。”沖虛低聲
道:“小心在意。”令狐沖點了點頭,大踏步走進庵中。

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
楚楚,只聽得令狐沖道:“晚輩令狐沖拜見教主。”卻不聽見任我行
說什么話,跟著令狐沖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沖虛吃了一驚,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沖進
相援,但隨即心想:“令狐兄弟劍朮之精,當世無雙,他進庵時攜有
長劍,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
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如沒殺令狐兄弟,那是最好,
倘若令狐兄弟已遭了毒手,老魔頭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
椅上坐坐,我沖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心中忐忑不寧,尋思:
“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子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
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如此刻便即趨避,未免顯得懦怯,給向
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一
發,身手再快,也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他本來計算周詳,
日月教一攻上峰來,便如何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
子之時,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日月教一
上來竟不動手,來個什么先禮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
相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一時卻沒了主意。

方証大師也知局面緊急,亦甚挂念令狐沖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
懷亦極通達,只覺得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實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
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皆是各人善業、惡
業所造,非能強求。因此他內心雖隱隱覺得不安,卻是淡然處之,當
真炸藥炸將起來,尸骨為灰,那也是舍卻這皮囊之一法,又何懼之
有?

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極是機密,除方証、沖虛、令狐沖之外,動手
埋藥的清虛、成高等此刻都是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頂一炸,便即引發
地雷。見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只等
任我行和令狐沖在無色庵中說僵了動手,便拔劍對付日月教教眾。

沖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
聲息,隱隱聽到似乎令狐沖低聲說了句什么話,他心中一喜:“原來
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一喜,內功便不精純,一時再也聽不到什
么,又擔心適才只不過自己一廂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聞,未必
真是令狐沖的聲音,否則為什么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聲?

又過了好一會,卻聽得令狐沖叫道:“向大哥,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
庵。”

向問天應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夫,走進無色
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眾一齊躬身,
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駕。”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放了下
來。

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走到方証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方証見一支盤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陳舊的沉香念珠,另一支盤子中是
一部手抄古經,封皮上寫的是梵文,識得乃是‘金剛經’,不由得一
陣狂喜。他精研佛法,于‘金剛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
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
原經,以作印証,但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歡喜不盡,合什
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恭恭敬敬的
伸出雙手,將那部梵文‘金剛經’捧起,然后取過念珠,說道:“敬
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報。”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深以為愧,方丈
大師不加怪責,敝教已是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任教主給武
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沖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那二人還沒走近,沖虛便見一支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待二人走近
時凝神看去,只見長劍劍鞘銅綠斑斕,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真
武”。沖虛忍不住“啊”的一聲。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佩
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几
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將寶劍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
一并盜了去。當時一場惡斗,武當派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
殺了日月教四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
辱,八十余年來,每一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
劍。但黑木崖壁壘森嚴,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無功而還,反而每
次都是送了几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劍竟在見性峰上出現。他
斜眼看另一支盤子時,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紙色早已轉黃,
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四字。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丰的
手書遺跡,一見便知這‘太極拳經’確是真跡。他雙手發顫,捧過長
劍,右手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頓覺寒氣扑面。他知三丰祖師到
晚年時劍朮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
常鐵劍、木劍,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
威震江湖,是一口極鋒利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

滿奶虓幼掘g’一看,果然是三丰祖師所書。他將經書放還盤中,跪
倒在地,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站起身來,說道:“任教主寬洪大
量,使遺物重回真武觀,沖虛粉身難報大德。”將一經一劍接過,心
中激動,雙手顫個不住。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
日原璧歸趙,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沖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
氣了。”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恆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

方証和沖虛均想:“不知他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什么寶貴之極的禮
物。”

見這次上來的共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也都手托盤子,走到令狐沖身
前。盤中所盛的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之類日常
用具,雖均十分精致,卻顯然并非什么出奇物事。只有一支盤子中放
著一根玉簫,一支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証、
沖虛的禮物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令狐沖拱手道:“多謝。”命恆山派于嫂等收了過來。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恆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
恆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師太,致送新衣一襲,長劍一口,每一位俗家的
師姊師妹,致送飾物一件,長劍一口,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恆山腳下
購置良田三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說著向方証
、沖虛、令狐沖三人深深一揖,轉身便行。

沖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過頭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
?”沖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不知……不
知……”他連說了二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
知是何用意”,但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

向問天笑了笑,抱拳說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何必不安
?”一轉身,喝道:“教主起駕!”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一十
六名轎夫抬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后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
、更后是各堂教眾,魚貫下峰。

沖虛和方証一齊望著令狐沖,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
原由,只有你才知情。”但從令狐沖的臉色中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但
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日月教教眾走了一會,樂聲
便即止歇,什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是耀
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

沖虛忍不住問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是沖著你的天
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你說了什么’,但
隨即心想,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沖愿說,自然會說,若不愿說,
多問只有不妥,是以說了兩個‘不知’,便即住口。

令狐沖道:“兩位前輩原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
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秘密,兩位日久自知。”

方証哈哈一笑,說道:“一場大禍消彌于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
教主今日的舉止,于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
喜可賀。”

沖虛無法探知其中原由,實是心痒難搔,聽方証這么說,也覺甚是有
理,說道:“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日月教詭計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
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
好,待得咱們不加防備之時,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是否會有此一
著?”方証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沖援頭
道:“不會的,一定不會。”沖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是再
好也沒有了。”心下卻頗不以為然。過了一會,山下報上訊來,日月
教一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未加截殺,亦未引發地
雷。沖虛命人通知清虛、成高,將連接于九龍椅及各處地雷的藥引都
割斷了。

令狐沖請方証、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証翻閱梵
文‘金剛經’。沖虛撫弄一會‘真武劍’讀几行‘太極拳經’,喜不
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
盈盈,是你!”另一人道:“沖哥,你……你……你……”正是桃谷
六仙的聲音。

令狐沖“啊”的一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

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沖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
世了。”“怎么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你下峰不久,
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得
片刻,便即斷了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
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几年
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
耗真元。這一次為了布置誅滅五岳劍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
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
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
不是任老先生。”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証以‘獅子吼’佛門
無上內功將之震倒。沖虛生怕泄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空道,塞入供桌
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轉,將令狐沖和‘任教
主’的對話都聽在耳里,這時便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方証和沖虛聽
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余種種,無不恍然,心下又驚
又喜。盈盈贈送二人重禮,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
交換文定的禮物了。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


“沖哥,今日我上恆山來看你,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
話。”“那又有什么要緊?你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
道。”“好罷,我答應你不說便是。”“我吩咐他們仍是在叫什么文
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什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是要使旁人不
瞧出破綻。可不是對你恆山派與方証方丈、沖虛道長無禮狂妄。”
“那不用擔心,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再說,日月教和恆山派
、少林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
好漢一定會說,因為我……跟你……跟你的緣故,連一場大架也不打
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臉皮厚,自然不
怕。爹爹去世的信息,日月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恆山
之后,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這于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
回到黑木崖后,再行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吊孝了。”
“你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
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后……”令狐沖聽他六人漸
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當即大喝:“桃谷六仙,你們再不出
來,在桌底下胡說八道,我剝了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

卻聽得桃干仙幽幽嘆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你的
身子。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
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緊著嗓子,說得極盡哀傷。

方証、沖虛、令狐沖三人聽著,亦不禁都有淒惻只意。任我行一代怪
杰,雖然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嘆息。令狐沖對任
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
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
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一時三人心中,同時涌起了一個念頭:“自古帝王將相,聖賢豪杰,
奸雄大盜,元凶巨惡,莫不有死!”

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沖哥,我……”沖虛心想再說下去,于令狐
沖面上須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你們的話
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點了你們的‘終身啞穴’,只
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什么‘終身啞穴’?”沖虛
道:“那‘終身啞穴’一點,一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至
于吃飯喝酒,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一、吃飯喝酒尚
在其次。”沖虛道:“你們剛才的話,一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
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穴’。方丈大師
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決
不泄漏片言支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
聽,聲音鑽進耳朵來,又有什么法子?”沖虛道:“你們聽便聽了,
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后亂說,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齊道:“好,
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日月教聖教主那兩句
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沖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
桃枝仙嘰哩咕嚕:“不說就不說。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
得。”

沖虛心下納悶:“日月教的那句八字經改了?八字經自然是‘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不想一統江湖了,卻
不知改了什么?”

三年后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燈結采,陳設得花團綿簇,這天正
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

這時令狐沖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
琳,說道:儀琳手刃恆山大仇,為師尊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
儀琳說什么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狐沖之議,由儀
清掌管恆山門戶。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
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并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
上倒也太平無事。

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庄。行罷大禮,酒宴過后鬧新房
時,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賀客
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令狐沖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
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齊聲喝采。

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玉簫,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
纖纖素手,接過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沖合奏起來。

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這三年中,令狐沖得盈盈指
點,精研琴理,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令狐沖想起當日在衡山城
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劉正風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
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難以為友,終于雙雙斃命。今日自己得與盈
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得能阻擋,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運得多了。
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刻
夫婦合奏,終于完嘗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愿。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
是和諧。群豪大都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
一曲既畢,群豪紛紛喝采,道喜聲中退出親房。喜娘請了安,反手掩
上房門。

突然之間,牆外響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聲。令狐沖喜道:“莫大師
伯……”盈盈低聲道:“別作聲。”

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卻是一曲‘風求凰’,但淒清蒼涼之意終究不
改。令狐沖心下喜悅無限:“莫大師伯果然沒死,他今日來奏此曲,
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琴聲漸漸遠去,到后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
聞。

令狐沖轉過身來,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紅燭
照映之下,當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沖一怔,
心想:“什么出來?”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
、新娘的說話,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杰夸口。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
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沖
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

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証談心,聽和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一笑,
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
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經。

四個月后,正是草長花濃的暮春季節。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
共赴華山。令狐沖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
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現風清楊
的蹤跡。

令狐沖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
見尾,不知到那里云游去了。”令狐沖嘆道:“太師叔固然劍朮通
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得當世無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
人家所傳的內功,几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淨盡。”盈盈道:
“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証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
動身去少林寺,向方証大師叩頭道謝。”令狐沖道:“方証大師代傳
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個師父,原該去謝的。”盈盈抿嘴
笑道:“沖哥,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你所學的,便是少林派的‘易
筋經’內功”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易筋經
’?你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
谷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証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
妙,修習時若有厘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
桃谷六仙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方証大師雖
說,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但終究太過凶險。后來我去問這
六位仁兄,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几句,一個說早已
忘得干干淨淨,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証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
人再說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對后語,破綻百出。后來露出口風,抵賴
不得,才說是方証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愿讓你得知,才假托風太
師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沖張大了口,半晌作
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
們告知方証大師,說日月教要攻打恆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
令狐沖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盈
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証大師要你拜師,
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但你說什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
出了山門。方証大師倘若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你老脾氣發
作�
A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風太師
叔之名,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派內功,自是學之無礙。”

令狐沖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
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硬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

令狐沖嘆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舍在少林
寺,為的是要方証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并沒死,方証大師卻
認定是答應了你的事沒有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然諾,終于還是
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
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

盈盈低聲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

令狐沖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學了‘易筋經’,只好
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你這野和尚大
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
肉和尚亂棒打將出來。”

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閑談。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
什么,問道:“你在尋什么?”盈盈道:“且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
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
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沖奇道:“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
誰?”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
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
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

令狐沖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知道妻子
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即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沖雖面對嬌妻,但想
起種種往事,仍不禁頗為傷感,飲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
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
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几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
出屋去。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令狐沖隨在她身后,月光
下只見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沖也不以為意,卻
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看去,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
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
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支極大的馬猴之
間,給兩支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支馬
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

令狐沖駭然問道:“那是什么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
再跟你說。”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支馬猴東拉西
扯,偶然發出几聲吼叫,兩支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沖這時
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
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
道:“這是你的杰作了?”盈盈道:“怎么樣?”令狐沖道:“你廢
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聽
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

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于一劍
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
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
几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
‘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
日月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后來爹
爹逝世,大伙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
十几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
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
凶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得兩支大馬猴來,跟他鎖
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
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支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
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
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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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聰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數是積极進取的。道德標准把他們划分為兩類:努力目標是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是好人;只著眼于自己的權力名位、物質欲望,而損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損害的人數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坏人當權,于是不斷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進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對改革不存希望,也不想和當權派同流合污,他們的抉擇是退出斗爭漩渦,獨善其身。所以一向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中國的傳統觀念,是鼓勵人“學而优則仕”,學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但對隱士也有极高的評价,認為他們清高。隱士對社會并無積极貢獻,然而他們的行為和爭權奪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只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并不同意他們的作風。
  孔子對隱者分為三類:像伯夷、叔齊那樣,不放棄自己意志,不犧牲自己尊嚴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像柳下惠、少連那樣,意志和尊嚴有所犧牲,但言行合情合理
  (“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
  像虞仲、夷逸那樣,則是逃世隱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參与政治
  (“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
  孔子對他們評价都很好,顯然認為隱者也有積极的一面。
  參与政治活動,意志和尊嚴不得不有所舍棄,那是無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三次罷官,人家勸他出國。柳下惠堅持正義,回答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論語》)。
  關鍵是在“事人”。為了大眾利益而從政,非事人不可;堅持原則而為公眾服務,不以功名富貴為念,雖然不得不听從上級命令,但也可以說是“隱士”——至于一般意義的隱士,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划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并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較長期的价值。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几千年是這樣,今后几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岳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慮道人、定閒師太、莫大先生、余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千秋万載,一統江湖”的口號,在六十年代時就寫在書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權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現象。這些都不是書成后的增添或改作。
  《笑傲江湖》在《明報》連載之時,西貢的中文報、越文報和法文報有二十一家同時連載。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岳不群”(偽君子)或“左冷禪”(企圖建立霸權者)。
  大概由于當時南越政局動蕩,一般人對政治斗爭特別感到興趣。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宁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愛情。這個姑娘非常怕羞靦腆,但在愛情中,她是主動者。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岳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對岳靈珊的痴情終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本書結束時,盈盈伸手扣住令狐沖的手腕,歎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只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盈盈的愛情得到圓滿,她是心滿意足的,令狐沖的自由卻又被鎖住了。或許,只有在儀琳的片面愛情之中,他的個性才极少受到拘束。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脫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徹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熱衷于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怜的。
  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不論詩詞、散文、戲曲、繪畫,追求個性解放向來是最突出的主題。時代越動亂,人民生活越痛苦,這主題越是突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劉正風追求藝術上的自由,重視莫逆于心的友誼,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他們都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力斗爭不容許。對于郭靖那樣舍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德上當有更大的肯定。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風清揚是心灰意懶、慚愧懊喪而退隱。令狐沖卻是天生的不受羈勒。在黑木崖上,不論是楊蓮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權,旁人隨便笑一笑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求的目標。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
                         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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