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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
…”岳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
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沖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
娘!師娘!”岳夫人撫摸他頭發,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那
么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
因此害死了珊兒?”令狐沖道:“正是。”

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山派的
傷藥,你還有么?”令狐沖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
交給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里取出一條
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替他包扎好
了。令狐沖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心下大慰,竟
忘了創口疼痛。

岳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去辦了
。”令狐沖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
林平之。孩兒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
難得緊。”岳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冤孽!冤孽!”又道:“沖
兒,你以后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沖道:“是!”突然覺得后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
只見岳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
來扶住岳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准心臟刺入,已然氣
絕斃命。令狐沖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

盈盈也是驚駭無已,畢竟她對岳夫人并無情誼,只是驚訝悼惜,并不
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沖。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哭出聲來。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敵,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敢在旁
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
詞,當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

令狐沖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你還叫他師
父?”令狐沖道:“唉,叫慣了。師娘為什么要自盡?她為……為什
么要自殺?”盈盈恨恨得道:“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
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他,只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岳不群,給你
師娘報仇。”

令狐沖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是我師父,養育過我。”
盈盈道:“他雖是你師父,曾于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
仇早已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道不是死
在他的手中嗎?”令狐沖嘆了口氣,淒然道:“師娘的大恩,那是終
身難報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

鮑大楚大聲答應:“是,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
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
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岳不群回壇
。”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魚大楚道:“他們于兩個多時辰之
前,出去誘引岳不群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
“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鮑魚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岳劍派的盟旗,十几兩金銀,
另有兩塊銅牌。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葛杜二長
老果然已遭了這□毒手,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
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

令狐沖大聲道:“不可傷他。”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拔開壺
塞,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岳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
來,只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

盈盈問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
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几拋,錚錚有聲。

岳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
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
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
教掌門,可是干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
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愿再和你
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岳不群罵道:“小妖女胡說八道!
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沖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沖囁嚅道:“盈
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縛虎容易縱
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后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
這般幸運。”令狐沖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他的劍
法我已全盤了然于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沖決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令狐沖此后不再顧念舊情,對
岳不群也就無所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
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
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眾
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

岳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但想到終于留下了一條性
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几揮,割斷了綁住他的繩
索,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
在他后腦一拍。岳不群口一張,只覺嘴里已多了一枚丸藥,同時覺得
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

盈盈替代岳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沖,
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沖也就沒瞧見,只道她
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
氣流進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
‘三尸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后,每年端午節必須服
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則尸虫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
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是他足智
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汗出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沖哥,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余
下兩處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沖道:“多謝
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
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藥漸化,已無法運功吐
出,這才再替他解開余下的兩處穴道,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每年
端午節之前,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

岳不群聽了這句話,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尸腦神丹’了,不由得
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三尸……三尸……”

盈盈格格一笑,大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等靈丹妙藥,制煉極
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頭號人物,才有資格服
食。鮑長老,是不是?”

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
二,奉命唯謹,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教
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尸腦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
什么東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護沖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為
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年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
……我可就慘了。甚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
黑木崖,我又到那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給我解藥……”想
到這里,忍不住全身發抖,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

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
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去回稟教主,說道五岳派掌門岳先生
已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
令狐沖定要釋放岳不群,正自發愁,生怕回歸總壇之后教主怪責,待
見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腦神丹’,登時大喜,當下喜孜孜的應道:
“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教
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道:“岳先生既歸我教,那么于他名
譽有損之事,外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
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智計過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
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令狐沖見到岳不群這
等狼狽的模樣,不禁惻然,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
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向當他是
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几句話相慰,喉
頭便如鯁住了一般,竟說不出來。

盈盈道:“鮑長老、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請替我問爹爹安
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傷愈,我們便回總
壇來見爹爹。”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
姐回黑木崖來,大伙兒好盡早討一杯喜酒喝。”對于年少情侶,此等
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那里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
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
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沖相愛,
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
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沖告辭,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沖
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歷練人情,知越是
對令狐沖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說道:
“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山安葬嗎?”岳
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女之旁罷!”說著竟
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后隱沒,身法之
快,實所罕見。

黃昏時分,令狐沖和盈盈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令狐沖
又大哭了一場。

次日清晨,盈盈問道:“沖哥,你傷口怎樣?”令狐沖道:“這一次
傷勢不重,不用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里,已為
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們換一個地方。”令狐沖道:“那也
好。小師妹有媽媽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嘆道:“我師父一
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

盈盈搖頭道:“那也未必。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
酒店,想謀取辟邪劍譜,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令狐沖默然,這
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
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岳不群還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
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德諾聽。林平之這小子
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愿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沖道:“左冷禪和
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勞德諾卻眼睛不瞎,占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
聰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
怕要吃虧。”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護林平之嗎?”令狐沖瞧著岳靈珊的墓,
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這人豬狗不如,我恨不
得將他碎尸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倘若食
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時,
不知誰真的對她好,死后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
之的!”

令狐沖搖頭道:“那難說。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
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

盈盈心想:“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
意的待你好。”

令狐沖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余日,新傷已大好了,說道須到恆山一行
,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此后心無挂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
隱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
沖搔頭道:“這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提,待我見機行事便是。
”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

兩人在兩座墳前行了禮,相偕離去。
第三十七回:迫娶

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來到一處市鎮,到一家面店吃
面。

令狐沖筷子上挑起長長几根面條,笑吟吟的道:“我和你還沒拜堂成
親……”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令
狐沖微笑道:“將來總是要成親的。你如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
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
經的瘋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
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個兒子好
。”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跟你一起
去恆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
中有許多桃樹,倒象是個桃谷,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
變了小桃谷六仙?”盈盈坐了下來,問道:“那里來六個小鬼?”一
語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面,
心中卻十分甜蜜。

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恆山,有些心地齷齪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
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臟肚子里胡說八道,只怕你不高興。”這一言說
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庄稼人的
衣衫,旁人未必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
改扮,總是驚世駭俗。旁人一見,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
鄉下大姑娘,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豈不是一朵鮮花插
在牛糞上了?’待得仔細多看上几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
神教的任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
。”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令狐沖道:“我想,咱
們這次去恆山,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無
事,我便獨自現身,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后和你在什么秘密地方
相會,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么說,知他是體貼自己,甚是喜歡,笑道:“那好極了,
不過你上恆山去,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只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
個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哥,來,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扮成個小
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
一見尼姑,逢賭必輸。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決計
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
光你的頭不可。”

令狐沖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卻是勢在
必行。只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可
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一沉吟,拍手
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仆婦,咱們在懸空寺上
打得天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瞧著你。
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
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

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發,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
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女子,再在臉上涂上黃粉,
畫上七八粒黑痣,右腮邊貼了塊膏藥。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己也認
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痴痴呆
呆、笨頭笨腦的模樣。”令狐沖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氣最是容易不
過,那壓根兒不用裝,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盈盈道:
“最要緊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聲嚇你,千萬不能露出馬
腳。”

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先行練習起來。二人
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廟野祠中住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后突發大聲,
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日,到了恆山腳下,約定三日后在懸空寺畔
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逕行入庵,儀
清、鄭萼、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
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中
天,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庵無色庵。

剛走近主庵,便聽得錚錚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令狐沖心中一動:
“怎么來了敵人?”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向劍聲處奔去。兵刃
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瓦屋窗中透出燈光。
令狐沖奔到屋旁,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
時放心,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
旁觀。

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學自華山思過崖后洞石壁上
的恆山劍法。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斗到酣處,儀和出劍漸快,儀琳
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刺出,直指前胸,儀琳回劍欲架,已然不及,
“啊”的一聲輕叫。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
妹,你又輸了。”

儀琳甚是慚愧,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什么進步。”儀和
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
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罷,明日再練不遲。”儀琳
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別,拉了鄭萼的手推門
出外。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
總是不快樂。’

儀和掩上了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
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那是咱們修
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是很難勸的,總
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什么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著
……”儀清搖手道:“佛門清淨之地,師姊別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
急于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儀和道:“師父常說:‘世上萬事皆須隨緣,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
束心神,更須循序漸進,倘若著意經營,反易墜入魔障。我看小師妹
外和內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于她實不相宜。”儀清嘆了口
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想到,只是……只是非一時的權宜之
計﹔更要緊的是,岳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師父、師叔……”

令狐沖聽到這里,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的師父、師
叔?”

只聽儀清續道:“不報這深恨大仇,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儀和
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儀
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我看小師妹
近日精神越來越差。”儀和道:“是了。”兩師姊妹收起兵刃,吹滅
燈火,入房就寢。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們怎么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
師父、師叔?又為什么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便須督促
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
想:“日后詢問儀和、儀清兩位師姊便是。”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
緩幌動,抬頭望月,只見月亮斜挂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
些叫出聲來,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什么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
卻一直沒想到?”

閃到近旁小屋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任身
影,這才靜心思索,回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
情狀:

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閑師太囑咐我接掌恆山門戶之后,便即逝去,
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凶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并無傷
痕,并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
開她們的衣衫,詳查傷處。

后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
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中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針
刺死。當時我跳上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
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
爹又說,這針并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
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
定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即是當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
是正面交鋒。那么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
道:“我爹爹也這么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難
。”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
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沖雙
手上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能殺害這兩
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東方不
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的武功,
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
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甚至還沒得到劍
譜……”回想當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心想:“不

龤A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
是沒練成。”

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
害死恆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一針不能立時
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岳派
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來歷,末了讓
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定閑、定逸
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并,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并派的
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閑師太為什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
誰?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師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
敗,定閑師太又何以不說?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岳不群重重
踢了一腳,他并未受傷,岳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
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然
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象自己所練成的內功,不須
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岳不群自是故意
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
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里,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
手進行并派。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終于使五派合并,到得頭
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岳不群一伸手就將成果取了去。這些道理本來
也不難明,只是他說什么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
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愿去想,
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只覺人生一切,都是殊無意
味,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恆山別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里躺下
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沖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
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后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屐,一無破綻,這才
走向別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
之聲。

只聽得院子里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干的?”
“什么時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干淨利落!”“這
几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道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知
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
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
令狐沖抬頭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一般無
異,只見樹上高高挂著八人,乃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
道人這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顯是都被點了
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余,除了隨風飄
蕩,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尷尬,實是世所罕見。兩條黑蛇在八
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
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什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
羞慚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几分害怕厭惡。

人群中躍進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
縱上樹干,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
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
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時污言穢語的破口大罵。只見眾人都是眼睜睜
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
“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只
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是用珠筆寫著一個字,有的是“已”,有的
是“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上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
敗,小心狗命!”余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
命!”

西寶和尚大聲罵道:“什么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
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在掌管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
字。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
游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
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
雞鳴斷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
像玉真道長、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
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愿與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
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游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
“大伙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
怎會只迷倒他們几個?”眾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
所指,種種揣測都是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
樹的那位高手是誰?”

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
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們
做的手腳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里的墨水卻
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

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
狐沖這呆頭呆腦的仆婦多瞧上一眼。

令狐沖心中只是在想:“這八人想攪什么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利于
我恆山派。”

這日午后,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廳事,大家來瞧啊!”群
豪涌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后面,只見別院右首里許外有數十人圍
著,群豪急步奔去。令狐沖走到近處,聽得眾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
論。有十余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點中了空道,動彈不
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將那十余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

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
余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
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什么密謀,大伙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
“對,對!有什么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

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么陰謀,陰他媽龜兒
子的謀!”祖千秋道:“那么眾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以說出來讓大
伙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
步,背心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
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偷襲,算什么人物?”

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
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
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步邊餓下三天三夜。”另一人
道:“不錯,解鈴還由系鈴人。你如放了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
上了,也將你點倒,吊將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言不
錯。眾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寒。”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只是罵得不著邊際,可也不敢
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干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
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余人圍著指指
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

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頭
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卻是
不戒和尚。令狐沖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
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什么也不會來跟恆山派為難。恆山派有
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分確定
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
爛漫,與人無忤,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
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
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甚是有理。他滿
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去,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
布帶子,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
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行。”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
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帶子
挂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人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
字,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
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
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帶好好的系

b二人頸中,垂將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錯了的。群豪指指點點,
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
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
情甚好人,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
足上被縛的繩索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
氣,和仇松年、漠視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
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

不尚未搖了搖頭,將布條緩緩解下,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
間頓足大哭。這一點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
絕,都呆呆的瞧著他。只見他雙拳捶胸,越哭越傷心。

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
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尸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
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几個踉蹌,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
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時,當然是罪有應得,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聽
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
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稱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
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

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到,拍的一聲,打
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的一掌,
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余掌后,雙掌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
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刺一聲,石凳裂為四塊。群豪無不駭然,認也
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
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半點摸不
著頭腦。

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

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
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
在說不出的別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步。當下去躲在后
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服封住穴道,猜想
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
睡上一覺,半夜里也去聽上一聽。”耳聽得不戒和尚嚎啕之聲不絕,
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
人聲漸寂,于是繞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遠遠蹲
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

不久便聽得呼吸之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
中,令狐沖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
聰明人還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只解了漠視北雙熊
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旁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
說話,便會給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輩制止。”

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多,真要把
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
“蚊子只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什么緣故。”白熊罵道:“你
的血臭的,連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寧可血臭,好過給几百
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的大罵起來。
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后,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
帳,把這龜蛋點了穴道,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
笑道:“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
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黑熊笑
道:“几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岳先生也不會知道。”

令狐沖大吃一驚:“怎么是師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們將恆山派弟子
捉到華山去?這個‘大陰謀’,自然是這件事了。可是他們又怎么會
聽我師父的號令?”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
姑便不吃,干么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令狐
沖滿腹疑團,忽聽得背后草叢中腳步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這
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准了他走來,走到他身后,蹲了
下來,輕輕拉他衣袖。令狐沖微微一驚:“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
?”回過頭來,朦朧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
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
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來,仍是拉著他
衣袖,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

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兩人一言不發,逕向西行。儀
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見人
家的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几句話似乎并不是
向他而說,只是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
說話,那是什么意思?好說的是反話,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
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么多半是認不出了,只見她折而向北,漸漸
向著磁窯口走去,轉過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

儀琳輕聲道:“我們老是在這里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著
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
我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

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
啞的仆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聽她跟我說些什么
。”儀琳牽著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
來。令狐沖跟著坐下,側著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
臉,尋思:“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
中,只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朮,倒也了得
。”

儀琳望著天上眉月,幽幽嘆了口乞。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小年
紀,為什么有這許多煩惱?”但終于沒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
婆,你真好,我常常拉著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厭
煩,總是耐心的等著,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煩
你,但你待我真好,便象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若我有
個媽媽,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

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覺得不妥,心想:“她要說什么心
事?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當
即站起身來。儀琳拉住了他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
嗎?”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令狐沖向她望見了一眼,只見她神色淒
楚,眼光中流露出肯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
憔悴,滿腹心事,倘若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
且聽她說說,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
下來。

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會
兒。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

令狐沖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
婆,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
我几聲,算是好人有好報。”

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吊在樹
上,又給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
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媽媽一個人,什么好色無
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將本來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
布條,挂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挂錯了,拿來年掉過來就是,可用不
著上吊自盡哪。”

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
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沒死。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
來,怎么又去掉轉來挂在身上?這小師妹天真心爛溫,真是不通世務
之至。”

儀琳說道:“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要跟我說,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
了,說他擅闖見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
性命,可也真是危險。”
令狐沖心想:“我曾說過,別院子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任誰不許
上見性峰。田兄名聲素來不侍,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一見之
下,自然動劍。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以多,儀和可殺不了他。”他
正想點頭發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什么話,我贊同也好,反
對也好,決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的說話。’

儀琳續道:“田伯光待得說清楚,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她
手下留情,沒真殺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
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
敢去跟他說話,后來年就不見了。我在通無人口口四下尋找,終于在
后山一個山坳里見到了他,只見他高高挂在樹上。我著急得很,忙縱
上樹去,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護,幸
好及時趕到。我將他救醒了,他抱著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中仍是挂著
那根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什么的。我說:‘爹
爹,這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錯了布條,他又不掉
轉來。’”“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
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
你叢襲,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們找到他,叫他
講個道理出來,他如說得不對,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將這條布條挂
在他頭頸里。”爹爹道:“這條布條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
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那里還有人勝得
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聽他這么說,心中可真
奇了,問道:“爹爹,這布條沒挂錯么?”爹爹說:“自然沒挂錯。
我對不起你娘,因此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
了。””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只
因她是個尼姑,于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
怪之至。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后來移情別戀,因此才自
認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

儀琳道:“我見爹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
‘乖孩子,別哭,別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
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說到這里,眼
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淒楚,又道:“爹爹說道:‘好啦,好啦!
我不死就是,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
我娘?’爹爹嘆了口氣,說道:‘你娘本來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
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她發狂,說什么也要娶她為妻。你娘說:
‘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
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
身入空門,六根清淨,再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么會怪到
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
若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因此
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
去。’”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
怪,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來又怎會變心?”

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后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爹說:‘自
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
個月,我抱了你在門口晒太陽。’我說:‘晒太陽又有什么不對了
?’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
口,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咱們瞧了几眼,
贊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
那少婦向我盯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那里偷來的?’我說:
‘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罵
道:‘我好好問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說:‘取什么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給你看。’那知道那女人凶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刺來,
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
都是真話,但聽在對方耳里,卻都是成為無禮調笑。他既然娶妻生
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

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
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
開,說道:‘你怎么地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
的,難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她几劍刺
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來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
八劍上,我飛起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
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女’”

“‘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
人罵了几句,氣憤憤的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
你娘說話。她一句話也不答,只是哭泣。我問她為什么事,她總是不
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著八個字。你猜
是什么字?那便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抱了你到
處去找她,可那里找得到。’”

“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
‘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后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
時我見到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
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
贊,那不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么?’”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
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

儀琳道:“我說:‘后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尋
找,可那里找得到?我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
堂都找遍了。這一日,找到了恆山派的白云庵,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
生得可愛,心中喜歡,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免
得我帶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小命。’”

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泫然,說道:“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
師父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師
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
他師父撫養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
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
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將我寄養在白云庵中之
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
的地方都是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想起來,我娘定
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
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后,決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于
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
‘無恥下流’,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
錯再錯,只好自盡了。”儀琳長長嘆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
這件事,我才知道,為什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
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字條罵你,你時時
拿給人家看么?怎么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
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采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

謏鉹W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
女子。否則挂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么偏偏就寫上這八個
字?我的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
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
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
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
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
時,你早已死了。’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
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
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么大的氣。’爹爹說:
‘怎么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
去做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
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沒有了。’
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這等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
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后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
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令狐沖聽儀琳這么說,心
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痴心,初時還不覺得,后來卻漸漸明白
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后來將一腔情意轉
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

儀琳道:“爹爹聽我這么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
‘令狐沖這小子,有眼無珠,當真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還知
道我女兒美貌,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
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左冷
禪,而是令狐沖。左冷禪眼睛雖然給人刺瞎了,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
厲害。’啞婆婆,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么可以這樣罵令狐大
哥?我說:‘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么
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然身入空門,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
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著他。我媽媽說得
對,扳依佛門之后,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
的。’”“爹爹說:‘身入空門,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
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娘是尼
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別說這
件事了,我……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

她說到這里,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
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令狐大哥提
這等到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決不見他。
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這等到無聊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
們說,永遠不許他踏上恆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
晌,嘆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么一去,不知什么時
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挂念得緊。后來我找到
田伯光,叫他跟著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后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
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干什么。我悄悄跟著過去瞧
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
里,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后可行萬別再跟著人家去
躲過在草叢里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心
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得很,只當人家也是孩子。”

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秦絹
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她們好几位大師姊商議。大家
說,令狐大哥將來一定不肯做恆山派掌門。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
仇,我們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
門人。啞婆婆,我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說一點也不
假。她說,几位大師姊都說,恆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
我最好,如果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
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她們盼我練好劍朮,殺了岳不群,那時
做恆山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信了。不過這恆山
派的掌門,我怎么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
師姊她們,要殺岳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
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啞婆婆,你瞧我怎么辦才是?”令狐沖這才
恍然:‘她們如此日以繼夜的督促儀琳練劍,原來是盼她日后繼我之
位,接任恆山派掌門,委實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儀琳幽幽的道:“啞婆婆,我常跟你說,我日里想著令狐大哥,夜里
想到著令狐大哥,做夢也總是做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
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
故事給他聽﹔想到在衡山縣那個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
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啞婆婆,我明知你聽不見,因此跟你
說這些話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說,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發瘋了。我
跟你說一會話,輕輕叫著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
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沖不由得身子
一震。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
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道:“她待我這等情意,令狐沖今生如
何報答得來?”

儀琳輕輕嘆息,說道:“啞婆婆,爹爹不明白我,儀和、儀清師姊她
們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這是不應
該的。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
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我日日求觀音菩薩救我,請菩薩保佑我忘
了令狐大哥。令兒早晨念經,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
中又在求菩薩,請菩薩保佑令狐大哥無災無難,逢凶化吉,保佑他和
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都是快快活活。我忽
然想,為什么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也該煩了。從今
而后,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
無拘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她出了一會神,輕
聲念道:“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念了十几聲,抬頭望了望見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
罷。”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塞在令狐沖手中,道:“啞婆婆,今天
為什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會,見令狐沖不答,自言自
語:“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去了。

令狐沖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
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想到徊腸斷氣之處,當真難以自已,一時不
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無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
水中兩個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幌動之故,定
睛一看,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全身僵了,又
怎么敢回頭?

從溪流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后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
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
后,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
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涌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
去。溪水流動,那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
一樣,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
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沖更加驚駭惶怖,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突然之間,也不
知從那里來的一股勇氣,猛地里轉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

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認得便
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但她如何來到身后,自己渾不覺
察,實在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說道:“啞
婆婆,原來……原來是你,這可……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
己的聲音發顫,又甚是嘶啞。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穿
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強笑道:
“你別見怪。任大小姐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
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姊妹一般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尋思:“這人古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
多耽。”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
過。”轉身向來路走去。

只走出七八步,突見迎面站著一人,攔住了去路,便是那個啞婆婆,
卻不知她使什么身法,這等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閃了過來。東方不
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快速無倫,但總尚有形跡可尋,這個婆婆
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涌出來一般。她身法雖不及東方不敗的迅捷,
但如此無聲無息,實不似活人。
令狐沖大駭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什么人都不扮,偏偏
扮成了她的模樣,的確不免惹她生氣,當下又深深一揖,說道:“婆
婆,在下多有冒犯,這就去改了裝束,再來懸空寺謝罪。”那啞婆婆
仍是神色木然,不露絲毫喜怒之色。令狐沖道:“啊,是了!你聽不
到我說話。”俯身伸指,在地上寫道:“對不起,以后不敢。”站起
身來,見她仍然呆呆站立,對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沖指著地下
大字,,大聲道:“對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動也不動。令狐
沖連連作揖,比划手勢,作解衣除發之狀,又抱拳示歉,那婆婆始終
紋絲不動。令狐沖無計可施,搔了搔頭皮,道:“你不懂,我可沒法
子了。”側過身子,從那婆婆身畔繞過。她左足一動,那婆婆身子微
幌,已擋在他身前。令狐沖暗吸一口氣,說道:“得罪!”向右跨了
一步,突然間飛身而起,向左側竄了出去。左足剛落地,那婆婆已擋
在身前,攔住了去路。他連竄數次,越來越快,那婆婆竟始終擋在他
面前。令狐沖急了,伸出左手身她肩頭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斬而落,
切向他手腕。

令狐沖急忙縮手,他自知理虧,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早脫身,一低
頭,想從她身側閃過,身形甫動,只覺掌風颯然,那婆婆已一掌從頭
頂劈到。令狐沖斜身閃讓,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拍得一聲,肩頭已
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幌,原來令狐沖體內的‘吸星大法’生出
反應,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兩根雞爪般
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

令狐沖大駭,忙低頭避過,這一來,背心登時露出了老大破綻,幸好
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擊下,右手一彎,向上
勾起,仍是挖他眼珠。顯然她打定主意,專門攻擊他眼珠,不論他的
‘吸星大法’如何厲害,手指入眼,總是非瞎不可,柔軟的眼珠也決
不會吸取旁人功力。令狐沖伸臂擋格,那婆婆回轉手掌,五指成抓,
抓向他左眼。令狐沖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飛指已抓向他的右
耳。這几下兔起鶻落,勢道快極,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鄉下潑
婦與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陰毒又快捷,數招之間,已逼得令狐沖連連
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實也不甚高,所長者只是行走無聲,偷襲快
捷,真實功夫固然遠不及岳不群、左冷禪,連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
但令狐沖拳腳功夫更差,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吸星大法’,不敢
和他手腳相碰,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又拆數招,令狐沖知道若不
出劍,今晚已難以脫身,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他右手剛碰到劍
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電閃,連攻了七八招,令狐沖左擋右格,更沒余
暇拔劍。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毒辣,明明無怨無仇,卻顯是硬要將他眼
珠挖了出來。令狐沖大喝一聲,左掌遮住了自已雙眼,右手再度入懷
拔劍,拚著給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腳,便可拔出短劍。

便在此時,頭上一緊,頭發已給抓住,跟著雙足離地,隨即天旋地
轉,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轉動,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發,將他甩得身子
平飛,急轉圈子,越來越快。令狐沖大叫:“喂,喂,你干什么?”
伸手亂抓亂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給她點中了穴
道,跟著后心、后腰、前胸、頭頸几處穴道都給她點中了,全身麻
軟,再也動彈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將他身子不絕旋轉,令狐
沖只覺耳際呼呼風響,心想:“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但像此刻這
般倒霉,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卻也從所未有。”

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几欲昏暈,這才停手,拍的一聲,將他重
重摔在地下。

令狐沖本來自知理虧,對那婆婆并無敵意,但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
活,自是大怒,罵道:“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來就拔
劍,早在你身上戳了几個透明窟窿。”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臉上仍
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

令狐沖心道:“打是打不來了,若不罵個爽快,未免太也吃虧。但此
刻給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罵人,自然有苦頭給我吃。”當即想到了
一個主意,笑嘻嘻地罵道:“賊婆娘,臭婆娘,老天爺知道你心地
壞,因此將你造得天聾地啞,既不會笑,又不會哭,象白痴一樣,便
是做豬做狗,也勝過如你這般。”他越罵越惡毒,臉上也就越是笑得
歡暢。他本來只是假笑,好讓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但罵到后
來,見那婆婆全無反應,此計已售,不由得大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
起來。

那婆婆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頭發,著地拖去。她漸行漸
快,令狐沖穴道被點,知覺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
口中叫罵不停,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
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見她轉而向西,竟是往懸空寺而去。

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雙熊、仇松年等人著
了道兒,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步,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
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難以做到,只是自己曾來過懸
空寺,見了這聾啞婆婆竟一無所覺,可說極笨。連方証大師、沖虛道
長、盈盈、上官云這等大行家,見了她也不起疑,這啞婆婆的掩飾功
夫實在做得極好。轉念又想:“這婆婆如也將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
孫樹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塊布條,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我身
為恆山派掌門,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裝束,這個臉可丟得
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不致公然出
丑,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莫
非瞧在我是恆山掌門的份上,這才優待三分?”一路之上,山石將他
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其數,好在臉孔向上,還沒傷到五官。到得懸
空寺,那婆婆將他直向飛閣上拖去,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令
狐沖叫聲:“啊喲,不好!”靈龜閣外是座飛橋,下臨萬丈深淵,那
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挂在飛橋之上。這懸空寺人跡罕至,十天半月中難
得有人到來,這婆婆若將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餓死,這滋味
可大大不妙了。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逕自下閣去了。令狐沖躺在

a下,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么來頭,竟無半點頭緒,料想必是恆山
派的一位前輩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
、定閑等人之師父的。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恆山掌門,她
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但轉念又想:“我扮成了這
副模樣,只怕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之類,故意扮成
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于恆山,不免對我‘另眼相看’,
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可糟得很了。”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那婆
婆又已上來,手中拿了繩索,將令狐沖手腳步反縛了,又從懷中取出
一根黃布條子,挂在他頸中。令狐沖好廳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條上
寫些什么,可是便在此時,雙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令
狐沖心想:“這婆婆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卻不讓看。”
又想:“令狐沖是無行浪子,天下知名,這布條上自不會有什么好
話,不用看也知道。”

只覺得手腕腳步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挂在橫梁之
上。令狐沖怒氣沖天,又大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
“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
在手,便可將她也制住了。我也將她高高挂起,再在她頭頸中挂一根
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什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婆!不好,稱她天
下第一,說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歡,我寫‘天不第十八惡婆’,讓她想
破了腦袋也猜想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什么
人。”側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這婆婆已下閣去了。

挂了兩個時辰,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
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間身子一幌,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板之
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繩索。但她何時重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那
婆婆扯開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無法低頭看那
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
了這個‘娘’字,定然當我是個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什
么,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

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只碗來,心想:“她給我喝水,還是喝湯?
最好是喝酒!”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
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頭頂。令狐沖大罵:“賊婆娘,你干什
么?”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沖吃了一驚,但聽得嗤嗤聲
響,頭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給他剃頭。令狐沖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
子是何用意,過不多時,一頭頭發已給剃得干干淨淨,心想:“好
啊,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啊喲,不對,我身穿女裝,那是做了尼
姑。”空然間心中一寒:“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這一
語成仟,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惡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
做恆山派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便
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這女人忠于恆山派,
發起瘋來,什么事都是做得出。啊喲,令狐沖今日要遭大劫,‘武林
稱雄,引刀自宮’,可別去練辟邪劍法。”那婆婆剃完了頭,將地下
的頭發掃得干干淨淨。令狐沖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力,猛沖被封的
穴道,正覺被封的几處穴道有些松動,忽然背心、后腰、肩頭几處穴
道一麻,又給她補了几指。令狐沖長嘆一聲,連‘惡婆娘’三字也不
想罵了。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的布條,放在一旁,令狐沖這才看見,布條上寫
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
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
一大瞎子,她又怎會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
聽,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
。’當即大聲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那婆婆仍是不
理,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

令狐沖大驚,叫道:“你干什么?”嗤。的一聲響,那婆婆將他身上
女服撕成兩半,扯下來。令狐沖驚叫:“你要是傷了我一根毫毛,我
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發都剃了,豈只傷我毫
毛而已?”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
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瓶上寫著‘天香
斷續膠’五字。令狐沖數度受傷,都曾用過這恆山派治傷靈藥,一見
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云熊膽
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
‘白云熊膽丸’。那婆婆再從懷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
傷用的繃帶。令狐沖舊傷已愈,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
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沖,隔了一會,將他身子提起,放在
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沖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
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
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沖
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
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說道:“你--怎--么--知--
道?”聲音干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

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么一問,才去想自己為
什么知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
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什么知道?我為什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
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這‘負
心薄幸、好色無厭’八字評語,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幸、好
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什么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
刎,為什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等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讓他
死了,豈不干淨?”

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
-他?”令狐沖道:“是啊,讓他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從關外找到
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卻躲在這里享清
福,那才算沒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應得,他娶我為
妻,為什么--調戲女子?”令狐沖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
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什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
的,再瞧女人,不可以。”

令狐沖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什么又
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時瞧男人?胡說八道!”令狐沖道:
“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
人几眼,你卻拉過我頭發,摸過我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
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的
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
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
亂划。

那婆婆道:“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沖
道:“要斬腦袋,只管請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你,可也沒
這般容易。現下有兩條路,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別
害得她傷心而死。你如擺臭架子不答應,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
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她
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齒已極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
語才流暢了些。

令狐沖道:“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
都是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里
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

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
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干,你就叫我學他的樣。”
那婆婆道:“正是。”令狐沖笑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
頭,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腦門上燒几個
香疤便是。禿頭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
說著便要動手。令狐沖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
愿,那有強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令狐
沖心想:“這婆婆瘋瘋顛顛,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須得先施緩兵之
計”,說道:“你叫我做太監之后,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
師妹為妻,那怎么辦?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
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什么三心兩意、回心轉
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
令狐沖笑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
“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笑?”令狐沖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
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屬于盈盈,豈可相負?這婆婆
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
子漢負心薄幸,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
h
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枉自為人。”令狐沖道:“是了。儀琳小
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什么我不娶她為妻?只因我早已與另一
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沖就算全身皮肉
都給你割爛了,我也決不負她。倘若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
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
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那婆婆道:“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
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里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
是?”令狐沖道:“正是,這位任大小姐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
道:“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
幸,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沖道:“她決不會拋棄
我的。她肯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為她舍了性命。我不會對她負心,
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
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和很,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沖
大聲怒喝:“胡說八道!”

那婆婆道:“你說我辦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
那婆婆重又回進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

令狐沖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并
無受傷的模樣,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盈盈微微一
笑,說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幸,我
聽著很是喜歡。”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
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
的話才真難聽。”

那婆婆道:“我仔細想想,要令狐沖這小子拋棄了你,另娶儀琳,他
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沖大聲喝彩:“你開口說話以來,這句話最
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
狐沖這小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
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后,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
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几歲,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沖道:“我……”他只能說了個‘我’字,啞穴上一麻,已給她
點得說不出話來。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
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羅里羅嗦的打岔。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
玉的老婆,還有什么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什么用?見到女
兒害相思病,空自干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
出房。

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沖凝
望著她,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
熄,不住幌動,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更增麗色。

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臉
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
開,低垂下來,臉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
不能想。

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限,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之事而給自己捉到一
般,不禁心中一蕩,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過
去抱她一抱,親她一親。”

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與令狐沖的眼光一觸,趕快避開,粉頰上
紅暈本已漸消,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令狐沖心想:“我對盈盈當然
堅貞不二。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妹成親,為求脫身,只好暫切敷
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劍,還怕她怎的?這惡婆娘拳腳功
夫雖好,和左冷禪、任教主他們相比,那還差得很遠。劍上功夫決計
不是我敵手。她勝在輕手輕腳,來去無聲,突施偷襲,教人猝不及
防。若是真打,盈盈會勝她三分,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

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轉,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這一次她不再害
羞,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見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
笑自己的光頭,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可是沒能笑出聲來,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了,忽見
她眼珠轉了几轉,露出狡獪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
沖未明她的用意,只見她左眼又是眨了兩下,心想:“連眨兩下,那
是什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當即左眼眨了一
下,收起笑容,臉上神色甚是嚴肅,意思說:“只娶你一個,決無二
心。”盈盈微微搖頭,左眼又眨了兩下,意思似是說:“娶兩個就兩
個好了!”
令狐沖又搖了搖頭,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以示堅
決,只是周身穴道被點得太多,難以出力,臉上神氣,卻是誠摯之
極。盈盈微微點頭,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再緩緩搖了搖頭。令狐沖
雙目凝視著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和他相對。

兩人相隔丈許,四目交視,忽然間心意相通,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
反正于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是和尚是太監無
關緊要。兩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滿
意足,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縱然天崩地裂,這一刻也已拿不去
、銷不掉了。

兩人脈脈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
走上閣來,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消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

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啞婆婆,你帶我來干什么?”正是
儀琳的聲音。聽得她走進隔房,坐了下來,那婆婆顯然陪著她在一
起,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過了一會,聽得那婆婆慢慢的道:
“你別叫我啞婆婆,我不啞的。”

儀琳一聲尖叫,極是驚訝,顫聲說道:“你……你……你……你不
……不啞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從來就不是啞巴。”儀琳
道:“那……那么你從前也不聾,聽……聽得見我……我的話?”語
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什么?我聽得見你的
說話,那可不更好么?”令狐沖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在跟親生女兒
說話時,終于露出了愛憐之意。

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怕,顫聲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
“你再坐一會,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儀琳道:“不,我……
我不要聽。你騙我,我只當你都聽不見,我……我才跟你說那些話,
你騙我。”她語聲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來。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孩子,別擔心。我不是騙你,我
怕你悶出病來,讓你說了出來,心里好過些。我來到恆山,一直就扮
作又聾又啞,誰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騙你。”儀琳抽抽噎噎的哭
泣。那婆婆又柔聲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你聽了一定很歡
喜的。”儀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嗎?”那婆婆道:“你爹爹,哼,
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儀琳顫聲道:“你別提……別
提他,我……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經啦!”那婆婆道:
“不,你耽一會,聽我說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說,他心里其實愛你得
緊,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還要勝過十倍。”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
眼,心下暗罵:“臭婆娘,撒這漫天大謊!”

儀琳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只
愛他小師妹一人,愛得要命,心里便只一個小師妹。后來他小師妹對
他不起,嫁了別人,他就只愛任大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里便
只一個任大小姐。”

令狐沖和盈盈目光相接,心頭均是甜蜜無限。

那婆婆道:“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只不過你是出家人,他又是
恆山派掌門,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現下他下了大決心,許下大愿
心,決意要娶你,因此先落發做了和尚。”儀琳又是一聲驚呼,道:
“不……不……不會的,不可以的,不能夠!你……你叫他別做和
尚。”那婆婆嘆道:“來不及啦,他已經做了和尚。他說,不管怎
么,一定要娶你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盡,要不然就去做太監
。”

儀琳道:“做太監?我師父曾說,這是粗話,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
。”那婆婆道:“太監也不是粗話,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
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氣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
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連皇帝也不愿做,別說去服侍皇帝了。他
當然不會做太監。”那婆婆道:“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
后,那只是個比喻。做太監之人,是不會生養兒女的。”儀琳道:
“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小姐成親,自然會生好几個小寶
寶。他二人都這么好看,生下來的兒女,一定可愛得很。”

令狐沖斜眼相睨,但見盈盈雙頰暈紅,嬌羞中喜悅不勝。

那婆婆生氣了,大聲道:“我說他不會生兒子,就是不會生。別說生
兒子,娶老婆也不能。他發了毒誓,非娶你不可。”儀琳道:“我知
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
娶。懂了嗎?一共娶兩個老婆。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別說娶
兩個了。”儀琳道:“不會的。一個人心中愛了什么人,他就只想到
這個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飯時候,睡覺時候也想,怎么能夠又去
想第二個人?好象我爹爹那樣,自從我媽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
角,到處去尋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我爹爹怎
地又不另娶一個?”

那婆婆默然良久,嘆道:“他……他從前做錯了事,后來心中懊悔,
也是有的。”

儀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
娶我什么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為什么?他說非娶
你不可,你難道不喜歡么?”儀琳道:“不,不!我時時想著他,時
時向菩薩求告,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只盼他無災無難,得如心中
所愿,和任大小姐成親。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歡喜。我從來沒盼望
他來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決不會快活,連做
人也沒有樂趣了。”儀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聽不見,向你說
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他是當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個什么
也不懂,什么也不會的小尼姑。他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必輸
’,見我都會倒霉,怎會娶我?我扳依佛門,該當心如止水,再也不
能想這種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別提,我……我以后也決不見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令狐沖已為你做了和
尚,他說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薩責怪,那就只責怪他。”儀琳輕輕嘆
了口氣,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會的。我媽媽聰明美
麗,性子和順,待人再好不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為她做和
尚,那是應該的,我……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

令狐沖心下暗笑:“你這個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性子和順更
是不必談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

那婆婆道:“你怎么知道?”儀琳道:“我爹爹每次見我,總是說媽
媽的好處,說她溫柔斯文,從來不罵人,不發脾氣,一生之中,連螞
蟻也沒踏死過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媽
媽。”那婆婆道:“他……他真的這樣說?只怕是……是假的。”說
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顯是心中頗為激動。儀琳道:“當然是真的。
我是他女兒,爹爹怎么會騙我?”

霎時之間,靈龜閣中寂靜無聲,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儀琳道:“啞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見令狐大哥啦,我只是每
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只聽得腳步聲響,她輕輕的走下樓去。

過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低低的自言自語:“他說
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在找我?那么,他其實
并不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空然間提高嗓子,叫道:“儀
琳,儀琳,你在那里?”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

那婆婆又叫了兩聲,不聞應聲,急速搶下樓去。她趕得十分急促,但
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几不可聞。
第三十八回:聚殲

令狐沖和盈盈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
照射過來,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
竟會如此渡過?”

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
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才知自
己啞穴已解。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內力較盈盈為厚,竟然先自解
了。盈盈點了點頭。令狐沖想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但聽得有七
八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跟著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只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什麼?可
也忒小心了。”正是頭陀仇松年。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
辦的好。”

令狐沖急速運氣沖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雖然渾厚,卻不
能運用自如,越著急,穴道越是難解。聽得嚴三星道:“岳先生說成
功之后,將辟邪劍法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到恆
山干事,雖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眾多,咱們又沒出什麼大力
氣,他憑什麼要單單傳給咱們?”

說話之間,幾人已上得樓來,一推開閣門,突然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
人手足被縛,吊在梁上,不禁齊聲驚呼。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里?唔,還有一個和尚
。”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去
解她的綁縛。游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什麼
且慢?”游迅道:“這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
咦,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沖。”

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沖瞧見去,登時認了出來。這八人素來對盈
盈敬畏,對令狐沖也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意。嚴三
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
們抓到些小尼姑,有什麼希罕?拿到恆山派的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
勞。這一下,岳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張夫人問道:“那怎
麼辦?”八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倘若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
拿不到令狐沖,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但在盈盈積
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萬萬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幾,無毒不丈夫。不做君
幾,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靈道人道:
“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游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
。”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一個就
不答應。”仇松年道:“你到這時候再放她,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
情?她又怎肯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恆
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

仇松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你說話大聲,嚇唬人
嗎?”仇松年刷的一聲,戒刀出鞘。張夫人動作極是迅捷,懷中抽出
短刀,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她想盈盈武功極高,只須解開
她的綁縛,七人便群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松年一刀已砍
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刺三刀,將仇松年逼退了兩步。

余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爭先下樓,但
見盈盈摔在地下,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被點,又都慢慢回來。

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為什麼要動刀幾,那不
是太傷和氣嗎?”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有命
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扑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松
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近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占
不到絲毫便宜。游迅笑道:“別打,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到著
摺扇,走近相勸。仇松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游迅笑道:
“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一抖,張夫人一聲慘呼,游迅手
中那柄鋼骨摺扇已從她喉頭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
別動刀幾,你一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摺扇一抽,張夫
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

這一著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
幾原來幫我。”

游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
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
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為了你有‘三尸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
了過來,你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
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伙兒先得立一個拆,這件事倘若有
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尸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
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果泄漏了出去,
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一齊起誓。

令狐沖知道他們一起完誓,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
穴道上沖了幾下,卻全無動靜。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一
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心中一寬:“反正總是要
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

仇松年向游迅道:“動手啊。”游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
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松年罵道:“你不動手,我先宰
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麼嚴兄出手如何?”仇松年
罵道:“你奶奶的,我為什麼不敢?今日老幾就是不想殺人。”玉靈
道人道:“不論是誰動的手都是是一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
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樣,那麼就請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
“有什麼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伙兒誰也信不過誰,大家
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雖然都是窮凶極
惡之輩,但臨到決意要殺盈盈了,還是不敢對她有什麼輕侮的言語。

游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松年道:“為什麼
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來要脅旁人,讓我來取。”游迅道:“給
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脅?”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挨到她
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余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的瞧著令狐沖,想著這些日幾來和他同
過的甜蜜時光,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

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
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那知七件兵刃遞到她
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的都是停住不前。

仇松年罵道:“膽小鬼,干麼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
落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幾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
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
要殺這個向來敬畏之人,可著實不易。仇松年道:“咱們再來!這一
次誰的兵刃再停著不動,那便是龜兒幾王八蛋,婊幾養的,豬狗不
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叫道:“辟邪劍法!”

七人一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什麼?”岳不群以辟邪
劍法在封禪台上刺瞎左冷禪,轟傳武林,這七人艷羨之極,這些時候
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

令狐沖念道:“辟邪劍法,劍朮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
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
尋。”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
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邊。

仇松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
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松年道:“你念下去
。”令狐沖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念到這里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到:“念下去,念下去。”玉靈
道人卻口舌微動,跟著念誦,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
意集思,心田無塵。”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只
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
劍法,劍朮至尊’而已。這本是岳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因此有
什麼‘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識得的
字便已有限,倉促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松年
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辟邪劍法,已如
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顛倒,那里還有
余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

令狐沖繼續念道:“綿綿泊泊,劍氣充盈,辟邪劍出,殺個干淨…
…”這‘殺個干淨’四字,是他信中胡謅的,華山劍訣中并無這等說
法,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象是‘殺不干淨,
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

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那里?”令狐沖道:“這劍譜……可決不
是在我身上。”一面說,一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
銀三百兩’,他一言既出,兩只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只是西寶
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
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
的毒手。

嚴三星冷笑道:“大伙兒辛辛苦苦的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
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占,天下有這等到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
將兩人尸體踢了開去。

令狐沖初時假裝念誦辟邪劍譜,只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
將眾人引開,只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
到此計十分靈驗,不但引開了七人,而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
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游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
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嚴三星已翻著怪眼,惡
狠狠地瞪著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
你想獨吞劍譜了?”游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
瓜幾開花,有什麼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伙兒一齊開開眼
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
一起瞧。”

嚴三星向游迅道:“好,那麼你去這小幾懷中,將劍譜取出來。”游
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為快。嚴兄取
了出來,讓在下瞧見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
道:“那麼你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
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
龜蛋打的是什麼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幾去取劍譜,乘機害
了老幾,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面面相覷,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沖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一
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干淨,殺不干淨,劍法不靈……不對,不
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什麼也
記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訣的語句粗陋不文,反
而更加心痒難搔。嚴三星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幾懷中取劍
譜,那也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幾不存好心,我一
伸手,刀劍拐杖,便招呼到老幾后心。”桐柏雙奇一言不發,便退到
了門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
嚴三星喝道:“你兩只腳都站到門檻外面去!”玉靈道人道:“你吆
喝什麼?老幾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你管得著嗎?”話雖如此,終
于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著他,料想這靈龜閣懸
空而筑,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后飛上天
去。

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凝視著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
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
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沖胸口,伸右手去
摸。左手只這麼一使勁,登時覺得內刀突然外泄,他一驚之下,急忙
縮手,豈知那只手卻如粘在令狐沖肌膚上一般,竟然縮不回來。他越
加吃驚,急忙運力外奪,越運勁,內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掙扎,內力
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

令狐沖于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
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將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
狀。玉靈道人等到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譜,自己一句也聽
不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涌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
“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可是嚴三星的左
手粘在他身上,那里伸得出來?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
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沖懷中抓去,一碰到令
狐沖的肌膚,內力外泄,一只手也給粘住了。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們兩個不用爭,將劍譜撕爛了,大家都看
不成!”

桐柏雙奇互相使了個人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嚴
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一死,內力消散,兩只手掌
離開令狐沖身體,尸橫就地。

令狐沖突然得到二人的內力,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
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一加沖擊,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
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
住了短劍劍柄,說道:“劍譜在這里,那一位來取罷。”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為異,聽他說愿意交出劍
譜,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一閃,拍拍兩聲,兩人的
右手一同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一聲慘叫,向后躍開。令狐沖崩
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劍法一靈,殺個干
淨!游兄,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

饒是游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
……我不要瞧了。”

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
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幾……令狐大……
大……大俠,你……你……你……”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
“小人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是無用,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
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狐沖笑道:“練那辟邪劍法,
第一部功夫是很好玩的,你這就做起來罷!”游迅連連磕頭,說道:
“聖姑和掌門人寬洪大量,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將功贖罪,
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不……”他一
說到‘聖德’二人字,這才想起,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
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說她和令狐沖的短長,待到要收口,已然不及。

盈盈見桐柏雙奇并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臉
上竟無懼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麼?”

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婦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
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眉頭,你多問什麼?”盈盈倒喜歡他的
傲氣,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
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
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
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一只眼睛,
便不說下去,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
人便自行去罷!”

桐柏雙廳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拐杖,便往自
己額頭擊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期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拐杖
上格去,錚錚兩聲,只覺肩臂皆麻,雙劍險些脫手,才將兩根拐杖格
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血長
流。

周孤桐大聲道:“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什麼不
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麼可爭的?”

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
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拋下拐杖,搶上去為對
方包扎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尊命辦理。”周吳二
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親。兩個人在一
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什麼樣幾’,但立即想
到自己和令狐沖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
對望了一眼,一齊躬身相謝。

游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雇念到你們的終身大
事。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下屬最好。”
盈盈道:“你們這次來到恆山,是奉了誰的號令?有什麼圖謀?”游
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岳不群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
主的黑木令旨,要將恆山群尼一齊擒拿到黑木崖去,聽由任教主發
落。”盈盈問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屬
下仔細看過,他拿的確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則屬下對教主和聖姑
忠心耿耿,又怎會聽岳不群這狗頭的話?”盈盈尋思:“岳不群怎麼
會有我教的黑木令?啊,是了,他服了三尸腦神丹,自當聽我爹爹號
令,這是爹爹給他的。”又問:“岳不群又說:成事之后,他傳你們
辟邪劍法,是不是?”

游迅連連磕頭,說道:“岳不群這狗頭就會騙人,誰也不全當真信了
他的。”盈盈道:“你們說這次來恆山干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樣
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將恆山派的眾
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別院中許多未知內情的人,也都給迷倒了。這
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游
迅答道:“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別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
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是那幾個人?”游迅道:“小人叫不
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內。”令狐
沖點點頭,放下了心。

盈盈道:“咱們下去罷。”令狐沖道:“好。”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
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

游迅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道:“何必這麼客
氣?”左手一揮,短劍脫手飛出,□的一聲,從游迅胸口插入,這一
生奸滑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時斃命。

兩人并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

盈盈向令狐沖瞧了一眼,不禁運□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沖嘆道:
“令狐沖削發為僧,從此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別過。”盈盈
明知他是說笑,但情之所鐘,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幾一顫抖,抓住他
手臂,道:“沖哥,你別……別跟我說這等到笑話,我……我……”
適才她飛劍殺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時語聲中卻大現懼意。令狐
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爆栗,嘆道:“但世上既有這
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幾,大和尚只好還俗。”

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只道殺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
之徒,從此耳根清淨,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你摸一摸我
的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上一紅,啐了一中,道:“咱們
說正經的。恆山群弟幾給擄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就千難萬難
了,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

令狐沖道:“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盈盈橫了他一眼,心中卻甜
甜的甚為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將上去,攔路救
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別留下活口,別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
了。”她走了幾步,嘆了口氣。

令狐沖明白她的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
易,但自己既是恆山派掌門,恆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
意向著自己,縱違父命,也是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
了斷,伸出左手去握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掙,但見四下里無一
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
事勢將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過意不去。”盈盈道:“正是。爹爹其
實很喜歡你,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令狐沖道:“我
決不愿加盟神教,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什麼‘文成武德,
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嘔。”盈盈道:“我知道,因
此從來沒勸過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將來做了教主,一天到晚聽
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幾了。唉,爹爹重上
黑木崖,他整個性幾很快就變了。”

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將她左手
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恆山門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
親,也不必理會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劍隱
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幾。”

盈盈初時聽他說得一本正經,臉上暈紅,心下極喜,聽到最后一句話
時,吃了一驚,運力一掙,將他雙手摔開了。

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幾?”盈盈嗔道:“你再胡說
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
頭,笑道:“好,笑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
瞧。”

兩人展開輕功,逕上見性峰來,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眾弟幾所居之
所也只余空房,衣物零亂,刀劍丟了一地。幸好地下并無血跡,似未
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也不見有人。桌上酒肴雜陳,令
狐沖酒癮大發,卻那敢喝上一口,說道:“肚幾餓得狠了,快到山下
去喝酒吃飯。”

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一塊衣襟,替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道:
“這才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
。”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
飽。

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趕,奔出一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后
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停步一聽,似是桃谷六仙。兩人尋聲趕去,漸
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道六個寶貝在
跟誰爭鬧?”

兩人轉過山坳,隱身樹后,只見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一人,斗
得甚是激烈。那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只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
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著拍
拍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是給她打中了一記耳光。令狐
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她的光頭。”手按劍
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

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谷六
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將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
如鬼如魅,幾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卻總是差著數寸,給她避開,順手
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只怕使勁稍過,打中一二
人后,便給余人抓住。又斗一陣,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展開雙掌,
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后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
電,一剎那間已在數丈之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

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那里逃?”白光閃動,挺劍指向她的咽
喉。這一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驚,急忙縮頭躲過。令狐沖斜劍
刺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只得向后急退兩步。令狐沖一劍逼得她
又退了一步。他長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
她連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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